270 顺利
万慎到万府时,万朝琼和庄阔也刚到,见到女儿,万慎瞬间怒不可制,“逆女!你入京怎不与为父说一声?”
“岳父恕罪,我与娘子昨夜才到,原本想着今日再去拜见,却不知您住在何处,正好五叔派人来请,便先过来了。”庄阔立刻挡在万朝琼面前,态度强硬的道。
作为四品武官,庄阔身上的气势一般人根本挡不住,万慎又联想道自己还住在别人府上,便悻悻的收回了眼神,负手怒气冲冲的进了万府。
唐氏原本想刺两句女儿,却碍于庄阔的强势,把话收住了,只带着万朝桑和杨三郎倨傲的跟在万慎身后入了万府。
万朝桑一进万府,便被万府的精致迷了眼,恶狠狠的嘀咕道:“不知道巴结了多少人才得来的这些富贵!真不要脸。”
跟在她身后的万朝琼脸色一臊,气得眼眶湿润,五妹妹怎说得出这般不堪的话?六妹妹也是她们的亲人啊!
庄阔感受到妻子的悲痛,轻轻揽着她的腰,低声安慰道:“不是说不管了吗?别听,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万朝琼闻言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庄阔忙心疼的给她擦,“很快就好了,没事,我在呢。”
“嗯。”万朝琼如同孩子般哽咽的点点头。
走在前面的万朝桑突然回头,看到腻腻歪歪的两人,瞬间觉得刺眼无比,再看一眼杨三郎,与自己哪里有那般的亲昵?
不多会,一行人来到万府前厅,除了万朝衍和年纪小的孩子外,万家人都齐聚了,包括女婿,一个不少。
万澈端坐主位,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按理说他排老五,不该坐在主位才对,但这里是万朝云的院子,他又是官阶最高的,当之无愧。
万慎进来,一眼看到他坐在主位,气便上来了,“五弟,母亲没教过你要尊敬兄长?”
“兄友弟才恭,三哥请坐吧,今日之后也不必碰面了。”万澈淡淡道。
万澈冷哼,心想也是,便在万钧对面坐定,而属于三房的万朝琼和庄阔、万朝桑、杨三郎等均站在他身后。
而万通选择坐在他身边,万朝戎和万朝弘对视一眼,两人觉得万澈更富贵些,便坐在万钧那边。
从座位上看,便看出了所有人的态度,很明显,万通要跟万慎一宗,而二房和大房则选择了五房。
“别的也不说了,浪费口舌,既过不下去了,便分宗。”万澈率先开口道,连相互见礼都省了,他不想听万澈当众再中伤女儿,“家以前也分过了,田地不用再分,京城的宅子是陛下赏赐给我女儿的,其他人无权分。”
“都是兄弟,兄弟哪有隔夜仇?”万钧觉得自己是二哥,大哥不在了,他应该做出一家之主的样子,便弱弱道。
然而,他的话没人听,万慎冷哼,看向万澈,“分宗便分宗,我不耻与你们一宗!”
“正好,我也不耻与你同宗。”万澈说罢立刻吩咐人笔墨伺候。
万慎目光看向万钧,开口道:“二哥,你有什么打算?是跟五弟分出去,还是留在本宗?”
这句话便很有意思了,分出去,和留下,分出去是没资格带走祖宗牌位的。
“三弟,我与你二哥自然要留在本宗,是你分出去。”祝氏这个时候智商在线,幽幽道,“你二哥是老二,你是老三,长幼有序,就算继承家业,是轮不到你。”
“你!”万慎气得语塞,话虽难听,却也是那个理。
祝氏心情极好,三房四房分出去,将来她儿子高中,万澈就更能全心全意培养她儿子了。
这般想,她便看向万朝戎和万朝弘兄弟,“戎哥儿、弘哥儿,你们怎么想?是跟你三叔分出去,还是留宗?”
两兄弟早已想好了,闻言立刻道:“爹娘不再了,侄儿自然是听二叔的。”
祝氏心中冷哼,就算留宗,你们也没出息,万澈是不可能提拔没出息之人的。
“三弟,你也看到了,大房,我们二房,还有五房留宗。”她甚至都没有问万通的意思。
“我与三哥一起。”万通自己发表意见。
万慎闻言心中有了些安慰,大房和二房都跟五房,他便不能再留宗,而是分出去,一字之差,却是有区别的,分出去的,只能供奉父母的令牌,其他祖宗的牌位是不允许带出去的,当然,也有人会重新做灵牌供奉。
“既是要分出去,祖宅你们便不能住了。”祝氏心中得意,但聪明的没表露出来,“你们是自愿分出去的,没道理分宗了还要住在一起。”
万慎和万通都只有一个儿子,倒也不在乎万家村的破院子,其他的家产老夫人在世时都分过了,不用如何再分,“二嫂放心,没人跟你抢,我们不至于眼皮子如此浅。”语气颇为嘲讽和意有所指。
“你什么意思?”祝氏当即怒视万慎。
万慎心中堵着一口气,但既要分宗,也没必要吵,便嘲讽道:“字面意思。”
“你!”祝氏气得脸色潮红。
“好了,三哥四哥看一眼,若无异议,便签字画押,一起拿去衙门备案。”万澈把写好的分宗告祖宗文和申请分宗书写好,递给万慎过目。
万慎接过仔细看起来,写得中规中矩,倒也挑不出错来,便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其他人依次签字。
万朝云有些诧异,她以为会扯皮很久,没想到如此顺利,不过也好在当初分过家,不然还真不能如此顺利。
签字后,万澈、万慎、万钧、万通和万朝戎等男子去了衙门,温继佑早已等在衙门门口,兄弟几人一出现,他立刻便亲自去求见管理户籍的官员,像这种从地方直接越级到京城衙门办理的案子也不少,只要有人,并不难。
而万家女儿女婿们,先是庄阔,分宗后还未出万府便立刻向唐氏辞行,“岳母,小婿还有要务在身,不能久留,需得即可启程回任,若耽搁了,上头怪罪下来,小婿吃罪不起。”
唐氏虽然偏心,但看在四品官的份上,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颇为宽容道:“去吧,前途重要。”
“多谢岳母。”他说罢也不与其他人交谈,拉着万朝琼便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至于是真离开京城,还是假离开,便不得而知了。
万朝冉见顺利分宗,又见万朝琼夫妻跑得快,也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奈何万朝戎和万朝弘却不是这般想的,她想了想,还是咬咬牙打算把大房的人一起带走,免得他们在京城惹事。
万朝琼走后,唐氏拉了杨氏离开了万府,咬牙破费去了客栈,万府瞬间便清净了许多。
温氏不在,这招待的活儿得万朝云亲自出面,祝氏有心巴结,她便乐得用她,“二伯母,难得来京,侄女带您到处逛逛,还有二嫂,买几身好看的衣裳带回去。”
祝氏心中欢喜,更加卖力了,亲切的拉着万朝云的手,“你啊,真是长大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比那些眼皮子浅的不知强多少倍。”
万朝云当做不知她指的是谁,只笑眯眯的道:“二伯母,您可别夸侄女了,趁着爹爹还未回来,大嫂、二嫂、三嫂我们一起陪二伯母去吧。”
祝氏一听还要带大房两个媳妇,心中顿时便不高兴了,必须把亲属关系确立起来!
思及此,她立刻显得无比慈祥,“云姐儿,伯母知道你心疼伯母,但咱们是书香人家,还是莫要乱逛的好,免得给你爹丢人。”
“这……”万朝云也不是真想带她们出去逛,只不过刺激下祝氏罢了,而且她也没说送给她们啊……
祝氏见她动摇,再接再厉,“而且,你爹现在在京城为官,哪能不用到银子?还是莫要浪费为好。”她说罢看向小王氏和岳氏,“大媳和三媳没意见吧?”
“哪能有意见,都听二伯母的。”两个媳妇干笑道,她们蔫坏儿的时候是关起门来,当面哪能说得出不去白不去这样的话?不光如此,心里地祝氏恨得要命,也没表露出来。
祝氏得意,大房倒了两个,以后青州万家,就是她说了算!只要巴结好万朝云,不愁五房不支持她,将来儿子高中,顺利补缺,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在家做个老封君咯。
不得不说,她想得有点多,就算万朝高中,顺利补缺,她也当不成老封君,老封君的儿子至少得四品,这是最低要求,万朝想当到四品,不知何年何月,他又不是温继佑,没那胆子当耍嘴皮子的言臣。
然而,还没等到老封君的到来,智商持续在线的祝氏,很快发现万朝戎和万朝弘竟然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万澈,顿时便怒不可制,分宗后第三天不顾自己也想把儿子过继给万澈,便伙同万朝冉把两兄弟强行带离了京城。
鉴于她如此会办事,万朝云吩咐蔷薇给她买了几身成衣和几匹布带回去,让她回万家村也有炫耀的资本。
当然,小王氏和岳氏和万朝冉也有,多少给些,面子是要做的,不光她们有,这次分宗跟五房一边的,大大小小的人儿都有新衣,只不过祝氏多些,有她在万家村磨,不怕万朝戎几人翻天。
分宗后,万家清净了,而戊戌商行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渐渐走上正轨,苏隐开始了全国查账之旅,而万朝云也教会了吴四娘等人做奶油饼干以及各种手工能做的饼干,用密封干燥的罐子装,能存放差不多一个月之久,远销各地。
秋末,毛线也开始投入市场,朝廷先订了第一批,只第一批,就挣回了所有本钱,虽然被迫把技术给了工部,但市场那么大,就算五五分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戊戌商行全部采用万朝云之前制定的放假制度,后来考虑到交通不便,家离京城远的伙计可以把假都积累到过年,如此安排就能回家与家人团聚。
在戊戌商行蒸蒸日上时,老爷子养的兔子比养的猪还要挣银,不光兔肉可以卖,兔毛也可以卖!
于是,老爷子爱上了做买卖,病好后,上京,吵着要到总司来做事,万朝云不得不给了他一个副执行长的位置,但贾南自认不如老爷子,毕竟老爷子曾为官一方,主动把首席执行长的位置让了出来,他次居副执行长,把他乐得似乎年轻了十岁。
朝廷一看,好家伙,万家这么多人在做买卖,便有人建议皇帝给万澈挪个地方,怕他在市舶司以权谋私,于是把他挪去了跟商贾没往来的吏部,万朝云很无奈,她还没帮父亲挣到政绩呢……朝廷根本不给施展才华的机会呀!
而温继佑凭着嘴毒又被挪到了都察院。
王没想到五味居不但没倒,反而改革后改变了整个大兴商界,许多人纷纷跟风她的制度,朝廷也大力支持,派人弹劾陈谦也没有达到效果,反而让陈谦揪住了他好几个心腹。
万慎那颗棋子也因为分宗而废,于是万慎被裴开俊随便找了个理由赶了出来,一家人不得不挤在狭小的院子里,没有王的支持,没过多久,万慎便被贬去了偏远地方做县令,白折腾一场,他一走,杨三郎再会钻营,没有进士的功名,直接被免去了职位,只能回老家继续读书。
万澈一封书信递到青州,为万朝英要来了休书,她便留在了万府,没有再回去。
恭王很快从边境回来,并带来了与离国长达十年的和平休战书,王瞬间沉寂下去,收起所有尾巴乖乖做人,
居住在温府的温继阳母子实在受不了京城生活,温继阳只要一出门便被温继佑的仇家欺负,没有一日安生,便主动要求回青州,温继佑顺理成章把人送走。
一切,走向正规,看起来坚不可摧。
直到,两年后陈谦发动改革,隐藏在繁荣之下的矛盾瞬间被点燃,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改革运动爆发。
271 一人,牵动天下风起云涌
承天十二年,春。
六年过去,陈谦的改革也历时四年之久。
朝堂动荡,两千多名官员受牵连被罢免,而朝廷也分出了两个党派,一个保守派,一个革新派,因为革新风波,政务处理滞缓,当年的案子,便至今没个说法。
轰轰烈烈的革新,如火如荼展开,就在万朝云及笄没多久,革新即将成功千秋时,承天帝终于承受不住宗室日日卖惨,对陈谦革新喊停,陈谦、燕阁老、陈阁老等革新派核心人员心灰意冷辞官离开了京城。
随着陈谦的离开,许多革新派官员纷纷被罢免,此次革新以保守派卖惨而赢,作为陈谦派的温继佑和陈谦,本不能幸免,但承天帝还要靠商行的银子去养宗室,倒没为难。
陈谦辞官后,漂泊大雨倾天而下,半月未停,他舍弃了皇帝赏赐言明永不收回的一切,轻车简从,带着母亲,在京城万民相送里,冒雨消失在城门外。
这一日,仿佛老天哭了,百姓哭了。
承天帝把自己关在甘泉宫七天七夜未踏出一步,听说堂堂九五至尊时常伏案嚎啕大哭,他因为心软,辜负了长达四年的革新,一切回到起点都做不到,国力因为两派斗争倒退十年。
万府,长喜院。
车马已收拾妥当,温氏恨不得把整个万府都搬到马车上让女儿带走,“你是真姐干得不错,你何故还要去凑热闹?你不在,谁管得住你祖父?”温氏念念叨叨的,一早上了。
万朝云双手张开,任凭蔷薇为自己整理今日出门的衣着,闻言无奈道:“娘,您放心,祖父年纪虽然大,但他好歹为官一方,人又精神,在大是大非上,做出的决定比女儿做的还正确,这几年祖父做执行长,商行更好了,他比女儿更能压得住人,再说了,这不还有二舅舅和爹吗?”
许多老人,退休后得了老年痴呆,而那些每日动脑子的人,健健康康的,是以,人老了也不能停下,因为停下老年痴呆就来了,不过不能太辛苦,动动脑子,是可以的。
“说起你二舅舅我就来气,那姑娘的家人又递帖子要上门了,说什么姑娘因你二舅舅相思成疾,熬成了老姑娘,你二舅舅偏偏无意娶妻,可把娘愁死了。”温氏满脸哀愁,“你又要去天慕山,娘一个人可怎么办?”
“娘,您可以问四哥啊,他以前管过商行,对这种难缠的事有办法,。”
“你四哥要下场子,马虎不得,娘哪敢打扰?”
万朝云语塞,嘟嘟嘴,蹙蹙眉,突然灵机一动,“娘,二舅舅必得娶妻的,哪有不娶妻的道理,我看那姑娘怕是当年被二舅舅撞傻了,若不傻能看上二舅舅?这种傻人不多,您做做二舅舅的思想工作,赶紧把人家娶过来,也好有人帮您管这偌大府邸。”
温氏想起还有两座府邸等着她管,更不想女儿走了,“前儿青州才来信,你伯外祖还是不肯入京,你爹说温家人是没脸来住,这院子是你花银子修的,他们住得不踏实。”
万朝云嘿嘿一笑,当初她就知道会如此。
“要不是二舅舅要求,女儿哪能花那银子?所以您累了就去二舅舅面前哭,他烦了就娶妻了。”
温氏:“……”怎不听劝呢,她是这意思吗?
“那与你有过节的王慧怡呢?她爹最近可很得势,你不管了?以前你可是很讨厌她的,你就任凭她在京城搅动风云?”温氏祭出王慧怡,企图用敌人拖住女儿,也是操碎了老母亲的心。
万朝云干笑两声,“就凭她?搅动风云?不是女儿看不起她,再过十年,她都没那本事。”而且淑妃现在还没长大,过两年她长大了,她也该回来了。
不回来也不行,万澈和温氏年纪渐渐大起来,再远行便是不孝,是以得抓紧时间到处走走。
王慧怡留不住女儿,温氏立刻祭出李禾竹,“李禾竹呢?你不是说这个人不简单吗?她爹可入了内阁。”
这倒是颇为棘手,万朝云立刻正色道:“娘,李禾竹此人你得小心,没事最好别招惹她,有什么事,您只管去找王爷,王爷会罩着咱们的。”
“姑娘,今日雨小,可以出发了。”揽道。
“好。”万朝云立刻道,说罢抱了抱温氏,“娘,出门记得带护卫,女儿把高先生留在京城,他会给爹和您送情报,也好叫你们知晓京城的事,还有,女儿就不等爹和二舅舅下朝了,替女儿告诉他们,回来给他们带特产。”
温氏无语,“有商行在,哪个地方的特产没有?要你带?”
“不一样嘛,娘,保重,出门一定记得带人,至今凶手都还没抓到,朝廷又动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不可大意。”
牙行关掉以后,那些懂武功的下人基本上都来了万府,现在的万府,挑水的小厮功夫都了得,后来商行彻底走上正轨,又从落叶山庄挑了些高手分别保护老爷子、万澈等人,她离去倒也放心。
从长喜院出来,去星辉堂给老爷子请安辞别,老爷子现在可精神了,此时正在接见元运,有一笔银子要支出去,两人正商量该不该批。
“祖父,孙女此去天慕山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您老保重,待孙女归来时,可不许身体有恙。”
老爷子挪了在身子,瞄了眼孙女,招招手道:“银子够不够?不够跟祖父说,祖父再给你批三百万两。”
“够了够了,朝廷现在正动荡,银子还是留着好,别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没银子周转。”万朝云颇为忧心,陈谦走了,以承天帝的性子,肯定又得心善得没原则,一没原则,朝廷肯定乱。
老爷子也颇为忧心的点点头,“祖父知晓,你放心,定把控得好好的。”
“是,孙女拜别祖父。”她老老实实磕了个响头。
万朝云离开京城,消息很快被传到一女子手里,数年过去,女子早已不再是当初青涩模样,她的手满是金玉,富贵异常,“她怎离京了?”声音颇为诧异。
“宋是真早两年便离京了,她想必是去找宋是真,虽然还未查到宋是真离京的目的,但可以肯定她没有回青州,不知在做什么。”男子轻声回答。
“能腾出人手去半路拦她吗?”女子说罢眼中闪过杀气,寒如玄冰。
男子摇摇头,“那几个不好对付,咱们还是先对付那几个,等你地位更稳固,再对付万家不迟。”
“哼,那就再让他们多活几年!”
城王府,万朝云离京的消息摆在桌案上,王看罢笑了笑,“戊戌商行?以前便罢了,现在不能倒,国库养不起宗室,得靠商行来养,万家人暂且先别动,我观了多年,万家人是真会挣银子,狗皇帝没了陈谦,我看他拿什么跟我斗!朝中安排得如何了?”
“都换上了咱们的人,只是温继佑和陈谦该如何处理?”
“明日本王亲自入宫,把他两挪去编书。”
万朝云不知自己刚走,父亲和舅舅便被挪去了翰林院,双双被贬,不过也是意料之中,陈谦不在,朝廷把持在守旧派手里,不贬才怪。
城外,马车冒雨而行,沙沙的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万朝云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灰蒙蒙一片。
“姑娘,陈大人今夜应该在松阳县落脚,与咱们不顺路。”揽探路回来禀报道。
“去松阳县。”她没做思考考虑,陈谦带着母亲,多有不便,他又舍弃了承天帝赐予的一切,怕是此去再也回不来,她不能坐视不管。
揽微愣,不过没多问。
陈谦带着母亲,走得很慢,万朝云诧异的是,还未到松阳县便追上了。
他撩开车帘回头看了眼,刚好看到马背上的揽和赶车的余善,忙停下马车等待,两辆马车相遇,他从马车下来,一身月色长衣,在浓雾中,犹如从仙山里下来的仙人般。
“万姑娘,你这是?”这几年,他忙于革新政法,对万朝云的关注比较少,是以想象不出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万朝云下得马车,一身铅白束腰云锦绣春兰广袖纱裙,头上发髻只缀了单色花钿,玉质花滴从花钿上垂落下来,随青丝微微晃动,将少女衬得灵气十足。
曾经软甜的容貌,长到如今,一笑一颦犹如掺了蜜般,甜到人心坎里。
少女,从马车上下来,莲步轻移,来到陈谦面前,般般入画,耀如春华。
“大人,您这是返乡?”万朝云福身问。
“我已身无官职,这句大人还请姑娘收回。”他一派坦然道,话虽如此,姿态也坦然,但眉宇间的悲悯之色更浓郁了,他深知,自己走后,朝廷将引来大劫。
饶是如此,他还是走了,因为就算留下,革新也不能再继续,索性眼不见为净。
万朝云岂能看不出他的忧虑,不过不点破,只道:“先生,当初您说收我为弟子,可还算数?”
陈谦一愣,并不算久远,但被他忘却的记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他温润一笑,“自然算数。”
“那么请先生受学生一拜。”万朝云深深揖礼,“先生,学生要去天慕山,还请先生随学生同去。”
“天慕山?”
万朝云点头,“对,请先生随学生去看一眼,您呕心沥血治理的山河,那些山明水秀,山清水秀,千山万岭;那些壮阔波澜,鬼斧神工,湖光潋滟;那些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姹紫嫣红;那些皓月千里,云蒸霞蔚,银河倒泻。”
“这些哪里不能看?为何非要去天慕山?”陈谦被她一连串词语逗笑了,阴郁的心情看着她甜甜的容颜,也不禁雨过天晴了些。
“学生想去……先生……”万朝云一双无辜的眸子期盼的看着他,“待看过了天慕山的景色,咱们再去别处,可好?”
“你也及笄了,怎还到处乱跑?你爹娘可同意?”陈谦想起万朝云已及笄,声誉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便正色道。
万朝云撇撇嘴,“爹娘同意了,先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假名字都想好了。”
陈谦无语,不过仍旧不能同意,“不行,我不能答应,再说了,我娘年纪大了,回乡是她的心愿。”
这倒是万朝云没考虑道的,她闻言立刻便道:“那我随先生回乡,反正我是您的学生,您说了,不许反悔。”
陈谦:“……”
“那也不行!”他依旧严词拒绝。
“夏先生您都不带,您如何斗得过我?揽,把老夫人接到我的马车里去,正好我带了老夫人喜欢的点心。”万朝云耍起赖来。
揽和余善闻言立刻直奔陈谦的马车,老夫人早已听到外边的声音,都要被万朝云逗笑了,是以揽和余善去请的时候,她很配合的下马车,然后对儿子道:“人家万姑娘是陪我回乡,你自作多情什么?万姑娘,别听他的,老身带你回去。”
“多谢老夫人。”万朝云开心的亲自扶老夫人上马车。
老夫人见她笑容甜甜,心坎儿都要软了,心想,就是年纪小些,不然配他儿子该多少。
陈谦:“……”
他就这样被亲娘给卖了?
老夫人上马车后,马车立刻缓缓而行,都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还时不时听到一老一少交谈的声音,什么好吃您多吃些之类。
拗不过老娘,万朝云又耍赖,他只好长叹一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紧跟其后。
浓雾中,一男子来到马车曾停的地方,望着早已看不见的马车轻叹一声,“他终于离开了。”
语气是如释重负,也是庆幸。
“王,陈谦现在无人保护,要不要?”属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很明显。
被称作王的男子摇摇头,“陈谦是值得尊重的治世之人,刺杀一个有贡献之人,我于心不忍,罢了,只要他不再回到大兴朝廷,便不是孤的敌人,若可能,孤想与他做朋友,那想必是人生之乐事。”
“跟着他走的那女孩儿呢?她可是戊戌商行的东家,就是她,破坏了大兴王的计划。”
“英雄,总有美人为之痴狂,罢了,她不过是个会做些吃食的小姑娘,现在不也随陈谦走了吗?没有陈谦的大兴,孤根本不会看在眼里,当初的十年之约还有四年,回吧,这个天下,终将是孤的。”
一人,牵动天下风起云涌。
居,则天下安,怒,则诸侯惧,出,则天下乱,谋,则强敌亡。
272 自责
松阳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县丞,繁华热闹,这里有商行的产业,毛线铺,酒楼等。
正是初春,乍暖还寒,人人身上都能看到见毛衣,这些毛衣有的是成衣铺买的,但大部分都是她们自己织的。
织毛衣的技术还是冬青根据万朝云开的头,找人专门研究,工部再派人到全国各地去教,不光如此,朝廷还派人到各地去采集可以做成毛线的毛,以便于制作毛线,然后便宜卖给百姓。
天快黑的时候,马车缓缓来到松阳县门前,让万朝云震撼的是,松阳县门口聚集了无数百姓,这些百姓望着陈谦,眼眶已湿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松阳县县令摘了管帽前来见礼,“大人。”
一声大人,他已跪下磕头。
“起来。”陈谦去扶。
“大人,请您让下官给您磕头,新法被废,下官要离开了,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大人。”他一面说一面落泪,砰砰砰的响头磕着,周围的百姓也纷纷跟着磕头,此时,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一个一个的响头能代表他们心中的不舍和爱戴。
陈谦沉默了许久,新法全面被废,他无能为力,“快起来,是我无能,连累你们了。”
“不,是我等无能,帮不了大人。”县令擦了眼泪,努力扯出抹微笑,“大人,请允许下官最后一次接待您。”
一个大男人,眼泪断了线的珍珠般落,让万朝云唏嘘不已,松阳县距离京城近,此地县令一直以来都是京中权贵的人担任,陈谦革新变法后,采取了回避制度。
什么是回避制度呢,就是本地人不能在本地为官,官员不是本地人,便减少了许多人情乱法、豪族割据的情况,同时也让陈谦把从京城到地方所有权贵大族都得罪了个遍。
如今新法全废,回避制度自然也不能继续下去,松阳县知县的位置再次回到京城权贵的手里,而眼前这位县令,或去他地,或被罢免。
“被罢免了,还是是调去了别的地方?”陈谦关切问。
“贬去黔州做县丞,大人放心,下官初心不改,到了黔州,依旧会为百姓谋福!”他无比坚定道。
“大兴需要你,不管到哪里,都要坚守底线。”陈谦拍拍知县的肩膀笑了笑,“接待便不必了。”
他说罢看向泪眼看他的百姓们,笑容依旧温润,“大家都回去吧,天冷,别冻着了。”
“大人,请。”数人齐声道。
陈谦无奈,轻叹一声,想连夜赶路,但到底还是不忍母亲与他奔波劳累,进了松阳县。
他没有去驿站,而是找了最近一家客栈,客栈老板知晓陈谦要入住,激动得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不小心狠狠咬了下舌头,疼得眼冒金星,“大大大人,小的带您上楼,待待待会热水和饭菜就端来。”
“好,多谢。”掌柜如此热情,他很无奈。
万朝云原本想去五味居住,奈何陈谦不配合,她便随他了。
因着陈谦的缘故,松阳县的百姓对万朝云也格外热情,说话都用敬称,搞得她极不好意思。
是夜,老夫人洗漱后已睡下,陈谦敲开了万朝云的房门。
“先生有事?”万朝云斜靠在门框上,颇为不正经的盯着他,换了身浅灰色大氅的陈谦,那股子仙人味道依旧未减,只是脸上的无奈很扎眼。
“万姑娘,我们谈谈。”他道。
“先生请进。”万朝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谦没有进去,反而让出位置,“你出来。”
“那就在这里谈吧,反正左右都没有外人。”万朝云一副我有老夫人撑腰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陈谦深深的无力,以前他怎没发现万朝云有无赖的一面?
“罢了。”他拿万朝云没办法,便只好妥协,“你跟来,可是为了要保护我?你觉得我失去了权势,无力保护自己,所以你是来保护我的。”他虽有疑问,却已确定了七八分。
万朝云垂眸,然后眨巴了两下眼睛,抿嘴不说话,算是默认。
“首先,我很感谢你,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已经不在其位,没有人会想着要杀我。”他无比笃定。
万朝云想起王安石,这位政治家变法失败后是病逝的。
所以,是她想多了?
“您之前不是经常被刺杀?”
“那是以前,万姑娘,你年纪还小,清誉要紧,莫要跟着我,明日天亮便回京吧。”他说罢很礼貌的施礼,“还是要多谢你的关心。”
王安石虽然是病逝的,但却是积郁成疾,她还是要跟着,免得他看着自己的新法被废除,国力倒退,离国卷土重来而积郁成疾。
“我不走,除非你跟我去天慕山,我在天慕山有买卖。”她知道说道理肯定是说不过,便干脆耍赖,一副偏要如此的娇蛮模样。
陈谦再次无奈,“你跟着我做什么?以后我再也不能庇护你,反而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名声。”
“我的名声早就不好了,我亲伯父都说我败坏家风,我不在乎,我爹我娘也不在乎,我舅舅说了,谁敢当着面说我的不好,他见一次就把那人说哭一次,至于背后,无所谓,我又听不到。”
陈谦:“……”
万家教育孩子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万姑娘,你已及笄,跟着我,会很不方便。”他再次道。
“怎么不方便?我带了丫鬟家丁,带了银子,又不麻烦你,而且,我还可以给老夫人解闷,我觉得挺方便的。”
陈谦:“……”
“天色不早,大人早点歇息吧,我困了。”她说罢毫不犹豫的关门,上床,盖被子。
陈谦:“……”
伸手想再次叩门,却最终扬起的手没有落下,而是慢慢收回,无奈的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的万朝云撇撇嘴,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咬了咬唇,她知道自己跟着陈谦很没面子,但新法正在全国范围内被废,未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他一定会看到,看到后一定会难受,长期郁郁寡欢,会生病,然后会短命。
她一想到他会短命,会被自己的新法折磨得生不如死,就无比心疼。
当初他变法的初衷,是好的,许多法度确实存在问题,他的新法确实可以治理这些顽疾,但良药苦口,不愿喝的大有人在。
设想一下,若当初商行革新失败,她也会难受,也会无法面对,甚至为意志消沉。
回到房间的陈谦,镇纸铺开,磨墨,提笔,又放下,亲眼看到新法被废,他的心情极复杂,甚至犹如挖心般痛。
夜深了,闭上的墨滴在宣纸上,晕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点,充满尖刺。
过了很久,纸上依旧只有一个黑点。
鸡鸣了,黑点早已干涸。
陈谦望着摇曳的孤灯长叹一声,他自上任以来,运筹帷幄,自信满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失败。
他偶有埋怨没有遇到携手并进的明君。
但很多时候,他都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手段太过于激进?
纵观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朝的变法如他这般全面彻底,是他的问题吧。
不知不觉天亮了,天光从窗户传来,取代了烛火那微黄的光,整个房间变得更加清晰明亮起来。
“先生,该吃朝食了。”万朝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闻言恍然醒来,自嘲一笑,失败的阴影犹如夜幕,将他遮盖。
又坐了半刻钟左右,他敛去阴郁的神情,把所有不快和失意藏在心里,洗漱后,依旧温润如谪仙般出了房门。
楼下,万朝云正给老夫人盛粥,“老夫人,我方才打听了一下,咱们今日应该能到容州,容州的五味居有一种糯米团饭,可好吃了,软软的,不粘牙,到时候老夫人您陪我去吃好不好?”
“明明是想带我去吃,说什么陪?去就是了,老身年纪大了,别的不好,就好吃。”老夫人慈爱道。
万朝云立刻笑着接话,“能吃是福,以前我祖父在天极州治病的时候,不能吃鱼虾,可痛苦了,不过现在好了,祖父病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祖父可是传奇人物,年纪一大把了还做买卖,听说管着偌大商行,你也不怕他老糊涂,把商行做黄咯?”
“不怕,黄了又做起来就是了,祖父开心最重要,而且人越老越要多动脑子,不然容易便傻,不过老夫人肯定不会变傻。”万朝云说罢也为自己盛了一碗粥,坐在老夫人身边,一面陪她说话一面吃。
老夫人诧异,“还有这种说法?”
“嗯,所以,什么都可以懒,脑子不能懒,真的会变傻,变迟钝。”她无比笃定道。
“说得我都害怕了。”老夫人伸手慈爱的戳了下万朝云的额头,“你个鬼精灵。”
“嘿嘿。”
楼上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陈谦不禁诧然,就算孙女东姝都没能把母亲哄得这般开心,这个万朝云,说话一套一套的。
他从楼上下来,万朝云听到声音,立刻指着对面道:“先生,对面是你的。”
陈谦看去,桌上放了一杯豆浆,一颗鸡蛋,两个小包子,还有一碗粥,是他平日里常吃的朝食。
默默吃着,万朝云似乎并不打算搭理他,而是说各种小笑话给老夫人听,逗得老夫人频频大笑。
用过朝食,蔷薇领着人收拾东西,套好马车,万朝云扶着老夫人上车,依旧没搭理他,陈谦无奈,只得上马车跟在两人的马车之后。
从客栈出来,相送的百姓站满了街道,有人拿着鸡蛋,干粮,衣裳等要送给他们曾经的首辅大人,然而马车已装满,怎么也装不下。
陈谦在马车里向送了一程又一程的百姓挥手,笑容至始至终犹如太阳般,没有任何郁色,生活还要继续,他不能因为自己而引起民愤。
然而,百姓越不舍,越拥戴,他越愧疚,心情越难受,一直一直觉得自己没做好,若自己方法更加得当,反对的声音是不是要小些?承天帝的压力是不是就没那么大?
马车没有停留,午饭也是在车里吃的干粮,雨也停了,倒也适合赶路,不过距京城不远的官道一直好走,平坦宽敞,是以,傍晚时分便到了容州的容城。
远远看到城门高楼巍峨挺立,城门之下,是迎接的百姓,密密麻麻的站成两排,迎接他们返乡路过的首辅大人。
“停车。”陈谦突然道。
马车停下,众人不知原因,只以为他身体不适,老夫人便派人去问,得到的回答却是要改道。
“为何改道?”万朝云问。
“你不是想让我去天慕山吗?我陪你去天慕山,正好会路过我儿子所在的县。”
这是他的解释,然而万朝云却是知晓,他痛恨自己的失败,觉得愧对百姓的爱戴,甚至国力倒退,他觉得自己是罪人,再也见不得百姓爱戴他的样子。
他快奔溃了。
受着万民爱戴,却失败了。
新法废除,党派斗争,国力倒退。
他把责任都揽在身上,他无颜面对那些爱戴他的百姓。
“真的?谢谢先生!”万朝云雀跃的道,少女甜美的笑颜,如同初生的朝阳,光芒灿灿。
却在这一刻,无法照亮他自责的心。
马车很快掉头,万朝云派揽骑马过去通知当地百姓不必再等待,并感谢他们的。
此时马车掉头,是赶不到投宿的,只能野地扎营,不过揽等人很在行,马车里也带有设备。
很快,几个帐篷立起来,篝火也升起来,揽还去附近猎户家买了山鸡、野兔、野猪肉腊肉回来,而柳眉则在山里摘了些菌菇,正好下了好久的雨,正是菌菇生长的最佳时期。
但考虑到老夫人牙口不好,这些肉都需要炖很久才能软烂,于是万朝云便决定今夜先熬粥吃,加上一些干粮,饼干,差不多对付一夜。
等老夫人睡后,她才吩咐柳眉把从京城带来的调料和糯米等食材都拿出来,准备先用调料喂一下食材,然后做份小鸡炖蘑菇、焖兔肉、腊肉烧麦。
陈谦原本想看书,脑海里却不停的闪现一张张期盼的脸,新法时期减免的赋税,肯定又要调回来,国力倒退,赋税加重,很快将民不聊生。
一想到这些,他再也看不进去,烦躁的出了帐篷。
远处,万朝云正在做烧麦,一边做一边与丫鬟说话,“你们知道这糯米除了吃还能做什么吗?”
柳眉立刻问:“做什么?”
“用糯米跟泥土混合做成墙,坚不可摧,百年不倒。”
“姑娘,好好的米,为何要用来做墙?”柳眉不解。
“当然是抵御外敌入侵,或者野兽吃人。”
柳眉从未遇到过此种事,无法想象,她还是不能接受如此浪费米,“姑娘,吃都不够吃,谁还舍得用米来做墙?”
“以前是舍不得,但前几年大人选了更好的谷种,这几年收成不错,人们有了余粮,就舍得了呀,变法虽然失败了,但老百姓家里有余粮,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只要不打仗,应该能撑下去。”
听了全部的陈谦暗暗问自己,那些余粮真的可以度过这个难关吗?
“先生。”万朝云起身回头看到陈谦站在自己身后,“先生,天冷,你得活动活动,不如来帮我做烧麦?”
“我不……”
他话还未说全,人便被万朝云推了过去,“我教你。”
陈谦被按着坐下,他抬眸看去,少女的脸如玉般光洁,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漆黑的双眸犹如会发光般,令人看着不想移开眼。
“很简单的,跟包饺子差不多,只不过馅儿不一样,还要漏些出来。”万朝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拿起擀好的皮便开始包起来。
陈谦微愣,人生第一次有人要教他做烧麦……不过心中烦躁,找些事做也不错。
于是他净手后,学着万朝云的动作,笨拙的开始包。
273 这是她们家姑娘吗?
做烧麦嘛,馅儿和皮都做好了,只需要用皮包住馅儿即可,确实很简单。
然而架不住陈谦第一次动手,愣是包出了个四不像,万朝云看了立刻好不给面子的笑起来,“哈哈哈,好丑。”
人生做的第一个烧麦被嫌弃,陈谦假装气恼的偏头瞪了万朝云一眼,然而少女笑着的样子灿若桃李,灯火照耀下,甜美的五官仿佛被渡上了层光辉,猝不及防间,仿佛心魔,趁虚而入,心头狠狠一颤,令他措手不及。
脸色,片刻间苍白如纸,手中握着的烧麦也捏得变形,更加丑陋不堪,心控制不住的砰砰乱跳,整个人慌得像是做错了事般,方寸大乱。
感受到他的异样,万朝云忙说别的转移注意力,“哎呀,皮不够了,我得擀些。”
柳眉有意说奴婢来,然而万朝云已拿起擀面杖,“先生,你知道烧麦皮和饺子皮的不同吗?”
听到声音,再看万朝云,她面色如常,陈谦立刻敛去心中慌乱,像羞于被人知晓般,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有何不同?”
“比饺子皮薄,而且要擀成荷叶边,这样才能做出漂亮的烧麦。”她说罢一张皮儿已做好,然后把擀面杖递给陈谦,“先生,你来做一个?”
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就是做事,做完一张烧麦皮,她镇定多了。
陈谦伸手接过擀面杖,学着万朝云的动作擀起来,然而用力不当,把皮擀破了,他歉意道:“坏了……”
“没事,可以再擀回来。”万朝云从他手里拿过擀面杖,把坏的皮擀好,“先生,你为何不说君子远庖厨那些话?”
“君子远庖厨是一句劝谏语,劝谏君王用仁术治国,并不是说君子不能进厨房。”
“那先生觉得做饭是女人的天职吗?”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看天赋吧,有天赋做得好吃,便多做些,做得不好吃别莫要浪费食材,比如我,就没什么天赋,做出来的饭菜难以下咽,人与人之间,是一个相互帮助,相互包容和理解、成全的过程,不存在某件事是谁的天职。”
万朝云放下擀面杖,偏头看他,方才手沾到面粉,似乎手又碰到了脸,此刻他脸上有一道白色,破坏了他谪仙般的气质,身上瞬间多了些人间烟火。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脸,在火光照映下,气宇轩昂中多了三分风流。
有才的人,果然很有魅力,万朝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想看,不过她忍住了,只有些痴的道:“先生,如果我很有才华,会写诗,会写词,会那些美美的词语,我一定给你写一本书。”
听了这话,陈谦有瞬间的恍惚,百年后的史书工笔,不知该如何写他,是褒是贬?其实也不甚重要,赞扬与否,从来不是他所追求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亲手缔造一个朗朗乾坤,繁荣盛世。
可惜,终究失败了。
万朝云感受到,从他身上蔓延开来的消极气息,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瞬间里,心酸满眼,眼眶便湿了。
曾经,她看过他的诗集,看过他的生平事迹,心疼他的遭遇,愤怒他的冤死。
现在,亲眼看到他被失败折磨,岂能无动于衷?
许是发现自己情绪外露,他瞬间敛去心神,整个人恢复如常,影响人的负面情绪,仿佛被风吹走,亦或是不存在过。
“先生,不如你教我作诗吧,我也想当个出口成章的才女。”万朝云期待的看着他,清眸流盼,撩人心怀。
陈谦无奈,想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亭亭玉立的站在一个成熟男人面前?
不过很快,他便被心中那股子突然冒出来的罪恶感谴责,少女虽然长大,但她比你小太多!做你女儿都可以!
可,她的表现丝毫不像小少女,比同龄人不知成熟多少倍!
但,就算如此,她仍旧是那个刚长成的少女。
深吸口气,将心中杂念摒弃,想拒绝,下一刻四目相对,面对那双剪水般的眸子,‘不’字愣是说不出口,硬生生改成了,“好。”
说话间,馅儿已用完,万朝云吩咐柳眉道:“先放好,明日老夫人起来时再拿出来蒸一下。”
陈谦好奇,“你还带来了蒸笼?”
“对啊,不光带了蒸笼,锅碗瓢盆都有,喏,装了三马车,就这我娘还嫌少呢,恨不得把万府都搬来。”万朝云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却又满是幸福。
“对了,还有棋盘,先生,你困了吗?不困教我下棋?”
昨夜便未睡,陈谦此刻其实已极其疲惫,但有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猜测到他失眠,万朝云又立刻摇摇头,“下棋不好,冷,不如先生教我打拳?以前府上的人说你经常打拳。”
“好好的为何想学打拳?”陈谦不解问,女孩子不都是想学一些淑女必备的技能吗?
“冷……烤火也只暖和烤的地方,其他地方还是会冷,先生不愿意教我吗?”万朝云立刻表现出难过的样子,大有一种我不委屈不委屈,只是难过的矫情样子。
陈谦无语,分明不是小女子心性,偏偏做出小女子姿态,她到底有多少副面孔?
“好。”他想着此处都是她的心腹,也不怕被人看见,传不出去,便点点头,“不过打拳辛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先生放心,保证不喊累。”万朝云雀跃道,立刻净手蠢蠢欲试。
陈谦也净手后来到距离篝火远些,又不会吵到老夫人的空地,“你看好了,我打一遍给你看。”
“嗯。”万朝云重重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瞪大眼睛好好学。
陈谦相信了她的话,便开始做示范,他打的应该是大夫发明的养身健体拳,不算复杂,但打起来很有力量感,而且由谪仙般的他打起来,更添了几分唯美。
一遍打完,他问万朝云:“可看清了?”
万朝云茫然摇头,“没有。”
“我再给你打一遍。”他无比耐心道,说罢接着又打了一套,打完问:“这回呢?”
万朝云咬唇,一副挫败模样,然后弱弱的摇头,“还是没有,先生,我是不是很笨?”
边上柳眉和蔷薇瞪大眼睛,都惊呆了。
这是她们家姑娘吗?这不是!
是哪里来的妖精占据了她家姑娘的身体!
真的太颠覆她们的认知了!
“没关系,我再给你打一遍。”
“嗯嗯!”万朝云点头如捣葱,脸上绽起发自肺腑的笑颜。
柳眉啧啧啧的摇头,这是她们家姑娘,坑人的时候都会这么笑,真诚得令人发指!
第三遍打完,一宿没睡,又舟车劳顿的他有些体力不支了,脸上和身上都起了细汗,“会了吗?”
万朝云立刻自责的低下头,双眸无辜的望着他,“先生,对不起,学生愚钝,还是没学会。”
蔷薇碰碰柳眉的胳膊,提醒她记住重点!以后坑人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很无辜!
“一点没学到吗?”陈谦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教学方式不对?
万朝云闻言立刻摇摇头,“学到了前面,但后面忘记了,先生要不再打一遍?”
“好,别着急,慢慢来。”他无比的耐心。
万朝云趁他打拳偷偷吩咐柳眉去热水,然后安静的等待他打完问自己。
作为先生,他的耐心让万朝云诧异。
“会了吗?”
“方才努力去记后面了,前面的忘……忘了……”她满脸自责的道。
蔷薇自叹不如,感觉这些年在牙行白学了,跟她家姑娘比起来,她那哪够看?看看那自责又害怕的脸,活脱脱就是在说对不起但我真的不会你要是凶我我就哭给你看。
“没关系,你会多少,打一遍给我看?”陈谦决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
万朝云点点头,学着他的起式做起来,然而动作极其不规范,他立刻纠正,“手要平。”
“是这样吗?”
“再抬高些。”
手抬了抬,“是这样吗?”
“太过了。”
手放了放,“是这样吗?”
“太低。”
“现在呢?”
“哎,这样。”他走过来,把万朝云的手扶到正确高度,“转。”
万朝云身体一转,奈何脚没跟上,直挺挺便往地面摔了下去,陈谦忙扶住,“脚也要跟着动。”
“忘了……”万朝云尴尬,这回是真的忘。
“再来一遍。”耐心依旧。
万朝云从头开始打。
“手不够平。”
“太低了。”
“太高了。”
“哎。”他再次亲自把万朝云的手扶到正确位置,“转,注意脚。”
万朝云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挪脚,然而好像是提醒多了,四肢跟不上脑子,再次摔倒。
陈谦无奈,把她扶起来,“我再打一遍,你仔细看。”
“好。”
打完一遍,陈谦道:“你打一遍。”
万朝云这回有些认真了。
然而……
“手太僵硬了,有力不是僵硬。”
“太软了,那种力量感。”
“手又太低了。”
“哎,这样。”陈谦再次扶平她的手,“脚,要跟上。”
这回万朝云的脚跟上了,手的动作却极其不规范,陈谦摇了摇头,“笨蛋,学会了用脚,手却忘了。”
“我再给你打一遍,仔细看。”
万朝云望着他一遍遍打拳的身影,在火光中翩翩而动,仿若天人。
蔷薇:“……”她已凌乱,原来她家姑娘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不知打了多少遍,柳眉瞧瞧来报,“姑娘,水烧好了。”
“先生,好累,能不能明日再学?”万朝云问,目测陈谦现在已经到了极限,再练下去,得废。
陈谦已疲惫不堪,里衣已全是汗水,强撑着一口气罢了,不过只要万朝云说不休息,他肯定会一直教,“好。”
“柳眉,给先生送热水沐浴,免得着凉。”万朝云立刻吩咐。
陈谦闻言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只好依言去沐浴更衣。
许久未睡,加上舟车劳顿,又打了好几遍平日里只练一次的强身拳,此时他已很疲惫了,沐浴后,困意袭来,他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万朝云那边也没抗住,吩咐蔷薇记得早起把喂好的食材炖了,便在沐浴时忍不住,趴着浴桶睡着了,还是揽和余善把她挪到床上去的。
这一夜,陈谦睡得很沉,很安稳,万朝云也没中途醒来。
翌日,天色大亮,老夫人都起来了,万朝云才睡醒,刚睁眼,便闻到飘来的食香,顿时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
爬起来,穿戴整齐,火速洗漱,便奔了出去,老夫人见她从帐篷里出来,笑哈哈道:“可是闻着味儿来的?”
“老夫人~~~”万朝云大。
“哈哈哈哈,别害臊,老身也是,本想着再睡会,却被这香味勾起了馋虫,方才柳眉说,你连夜做的,你呀,别太辛苦。”她心疼的把万朝云拉到身边坐定,仔细看她脸上没有黑眼圈,面色也不憔悴才稍稍放心,“我没那么娇贵,路上随便糊弄便可。”
“那哪行,什么都可以随便糊弄,唯吃不行,要做个有追求的吃货。”万朝云一本正经的反驳。
恰好此时陈谦也醒来,在帐篷里洗漱时听到两人对话,不由得轻笑,面上尽是不自知的温柔。
睡一觉,他反应过来了,万朝云昨日是故意的,让他出汗,然后沐浴,疲惫到极致,沐浴时身体会得以舒缓,正好困意铺天盖地而来,想扛都扛不住。
不过,昨夜他睡得很安稳,睡醒后,许多钻牛角尖的想法,突然便豁然开朗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郁气,也莫名消了些。
洗漱后,从帐篷里出来,烧麦已蒸上,而炖鸡和焖兔肉也端了上来,还煮了米饭,蔷薇贴心的考虑到老夫人牙口不好,便同时熬了粥。
食香诱人,不过想起昨夜,陈谦还是有些尴尬,然而万朝云没事人般,他尴尬半响,便释然了。
万朝云都没多想,他在这里纠结什么?
真是越发不大气了。
只是,怎么觉得万朝云有些忽冷忽热?
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思想摒弃掉,正好万朝云看向他,并甜美一笑,“先生,可以吃饭了。”
一般朝食不该吃这般油腻的,但出门在外,昨夜又只吃干粮,此时大伙儿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老夫人吃得最是开心,“这烧麦好吃,只可惜我牙口不好。”
“您喝粥。”万朝云把粥挪过去,“还有鸡汤,对了,兔肉您也可以吃,软软的,入口即化。”
她说罢亲自给老夫人夹了一块兔肉,老夫人筷子一戳,肉果然便脱落了,“真有你的,老身若被你养刁了,可如何是好?”
“那我天天给老夫人您做饭,能给老夫人您做饭,是我的荣幸。”
“嘴甜的哟。”老夫人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脸上丝毫没有儿子丢官的阴霾,可见是个豁达而淡泊的老人。
陈谦始终注意这这边,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说不出的感动。
274 那是什么
改道后,没有人能猜到陈谦要去哪里,便也少了全城百姓相迎的事,加上万朝云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把陈家的轻车包围在内,不知情的人只道是富商路过。
是以,在接下来的投诉,都得以顺利入住戊戌商行旗下的酒楼或者客栈,再不济,也有掌柜亲自安排小院入住。
陈谦不想那么麻烦,但万朝云只打着给老夫人安排的旗号,他也无法,再怎么说,老夫人也高龄了,大意不得。
好在老夫人有个乐观的心态,无论走到哪里都笑呵呵的,惹得陈谦更加不敢表露任何失意情绪,在自我调节,和万朝云有意无意的干预下,他没有刚出京城时那般的心灰意冷了。
不过,想要彻底从失败的阴霾里走出来,谈何容易。
“我看不清,前面是不是就是城门了?”老夫人撩起车帘眯眼看前方。
蜿蜒的官道,连接着另一头的县城城门,即将抵达的县城名叫长宣县,正是陈家起所在任的县城。
得知陈家起在不同的地方当了六年知县,万朝云暗暗佩服,若换做别人做首辅,起码要给亲儿子安排个四品以上的实权官,而陈谦并没有任人唯亲,反而把儿子派到最基层。
陈家起她见过,能力连他父亲的十分之一都没达到,确实不够格在年纪轻轻便做到四品以上的位置。
在大兴,三十岁以下的正四品官几乎没有,有也是从四品,才华斐然,能力卓绝,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那种,三十出头的也少之又少,温继佑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之一。
并不是老一辈要打压新人,实在是治国首先需要稳。
就是陈谦,四十多了,做首辅,也有大把人说他太年轻,年轻在许多官员眼里等于冒进,冒进等于会失败。
“前面就是长宣县了,老夫人很快就能见到陈大人了。”万朝云道。
老夫人许久未见到孙儿和重生女儿,顿时激动,“好好好。”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长宣县里的陈家起并不知父亲和祖母已抵达,他还在县衙后衙长吁短叹,废除新法的圣旨到两天,父亲等核心成员辞官的事他也清楚了,圣旨勒令他在长宣县全面恢复旧法废除新法。
别的便罢了,新法是他父亲数年的心血,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父亲为此付出的努力,虽然被父亲派到这弹丸之地,但作为他的儿子,他是骄傲的,是自豪的。
现在,父亲所追求所努力的一切都将不存在了,被人如同扔垃圾般扔掉,说不心痛是假的。
就连年纪小的陈东姝都知晓父亲心情不好,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她,也安静了。
城外,马车缓缓而行,陈谦突然道了声:“停车。”
马车停下,他走下马车,放眼望去,不算巍峨,但仍旧坚挺着守护一方人民的城墙屹立前方,他看了良久,最后走到陈老夫人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母亲,请恕儿子不孝,不能陪您去看大,请母亲先去与大团聚,儿子……想明白了便来接您。”
他说罢再次磕头。
不知为何,他明明没有外放任何负面情绪,万朝云却觉得已能看到他千仓百孔的心,他还是无法面对吧,无法听到新法的任何字眼,无法看到自己亲手缔造的一切被废去。
老夫人一直很坚强,很乐观,很开朗,在这一刻眼里也续满泪水,她亲自把儿子扶起来,眼泪一颗颗的滴在他修长有力的手背上,“儿啊,去吧,你累了大半辈子,也该出去走走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娘和家起,还有东姝,都会等着你,咱们家什么都不怕。”
陈谦闻言点点头,温润一笑,“母亲放心,长宣县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没有人会看得上这里,家起很安全,只是今后若想升迁怕是难了,还请母亲告知于他,望他莫要因升迁一事做错事。”
“好,为娘帮你看着他。”老夫人说罢轻拍儿子的手,知晓他已隐忍到极限,不打算再说,便拉起万朝云的手,又伸手摸摸她的脸,“真好。”
也不知她这句真好是什么意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吩咐马车驶向长宣县。
望着那顶孤蓬远去,万朝云感触颇深,做一品诰命时,她初心不变,再回寻常时,也毫无怨言,有母如此,后辈想不成才都难。
“蔷薇,给商行送信,来长宣县开家酒楼。”她担心老夫人吃不惯这里的吃食,担心没有好厨子给她做饭,也想帮帮陈家起。
陈谦没有阻止,望着母亲的马车消失在城门处,他整个人犹如遇秋的叶子,迅速萧索,凄然得令人心疼。
不过很快,他便敛去了那些让人看着不愉快的情绪,温润一笑道:“万姑娘,可还能赶路?”
“自然是能的。”万朝云咧嘴一笑,用了揽的马,打马前行,“先生,咱们来赛马呀,你敢不敢?”
心情不好时,有人选择躲起来哭一场,有人选择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而此时此地显然不适合躲起来自艾自怜,找些事做是个不错的选择,“好,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输?我的人生就没有输这个字,倒是先生你,输了可是要没面子的。”万朝云一扬马鞭豪迈道。
蔷薇与柳眉对视一眼,两人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姑娘的骑术……她怎么好意思夸下如此海口?又不是宋姑娘。
余善很识趣的把自己的马给陈谦,他和揽的马都比较温顺,倒也不像逐日那般不好驾驭,陈谦翻身上马后,万朝云立刻大喊一声:“开始!”
话音落下,她已绝尘而去,只留下陈谦在风中凌乱。
不过他也没生气,只无奈摇摇头,然后打马追上去。
车队忙跟上,绕过长宣县直奔下一个城镇。
当陈家起得知父亲到了家门口却未进,着急忙慌追出来时,城门哪里还有什么车队,空荡荡的官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万朝云的骑术……可以用一言难尽来形容,就算先走一步,也还是被追上了,眼看着陈谦要超过她,她立刻加快速度,马鞭打在马身上,马儿吃痛撒丫子狂奔,她受不住差点摔下来。
陈谦吓得心惊胆战,然后再也不敢超过她。
比了一段,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她自己也觉得太心惊胆战了,便主动停下来,“先生,我赢了哦。”
“甘拜下风。”陈谦好笑道,这小女子,完全跟在京城不一样嘛,在京城时落落大方,端庄睿智,哪里是现在这幅模样?为了赢他,提前跑。
“先生,我知道,你方才让我了。”万朝云感激道,也是找话题聊天,车队被甩在身后,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不找点话说,显得很尴尬。
陈谦摇摇头,“没有,是我骑术不精,不过你以后莫要如此拼命,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朝云偷瞄他,这是在关心她吗?
被传奇人物关心的感觉,还挺好。
她不自觉的笑起来,跟二傻子似的。
陈谦见她笑,那笑容甜甜的,在夕阳的金辉下,格外摄人心魄,他忙收回视线。
当年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先生,前面好像有人。”万朝云突然指着前方道。
陈谦放眼望去,果然见前方路边坐了名老汉,老汉看起来得有六十了,佝偻着干瘦的身体,骑马很快到老汉的面前,只见他一身粗布麻衣都已湿透,而在他歇息的边上是看起来百斤重的野菜。
万朝云认识许多野菜,但也有许多不认得,粗略猜测,绝大部分是人不能吃的,应该是喂猪的猪食。
“老丈,我来帮你。”陈谦下马道。
老汉闻言立刻起身,仔细打量陈谦与万朝云一眼,只见两人气度不凡,身着又是金贵的绸缎,先是手足无措,然后才连连摆手,“多谢多谢,小老儿能背得动,不必劳烦贵人。”
“没事,用马给你驮,累不着。”陈谦说罢便要去动那猪食。
“使不得使不得,会脏了贵人的马。”老汉又拒绝。
万朝云摇摇头,忙去帮陈谦,“老大爷,没事的,您家在哪儿呀?我们用马给您拉过去,很快就到。”
老汉见两人坚持,而且已经上手,打肯定是打不过,便接受了帮助,笑呵呵道:“就在前面的小秦村,小老儿姓秦,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我秦三,还不知二位贵人如何称呼。”
“我姓万,我家先生姓云,老大爷,这么重,您是如何背得动的?”她想起陈谦的假名字云清祀,索性便用了,陈谦也没反驳。
秦三见万朝云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不由笑起来,“从小干这些粗活,习惯了,也就能背得动了。”
“老大爷,这些是做什么的?”
“喂猪,家里两头猪下崽了,得多喂些。”说起家里的猪,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大了,满眼都是猪。
“您家真顺遂。”万朝云接话道,在大兴,老百姓都会养几头猪,一头过年杀,两头卖银子,剩下的便等家里有个红白喜事用,若无用便杀了卖。
也就是如此的社会背景,老爷子的猪场才没有养兔子值钱。
“可不,尤其是首辅大人免了税,我们的日子就更好过了。”老汉由衷道。
牵马的陈谦有一刹那的顿了顿,不过秦三没注意到,只自顾着说,“陈大人真是个好官呐,以前玉米种子贵得离谱,我们都没银子买种子,后来大人直接免费发,有了玉米,又免了税,小老儿我活了一辈子,就这几年的日子最好过。”
万朝云不由得看向陈谦,只见他默默牵着马,仿佛没听到般,废除新法的旨意还没下达到村子,不过很快,要不了多久,秦三可能便高兴不起来了。
莫说他,全国的老百姓怕是都高兴不起来了,届时恐怕会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思及此,万朝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说活好当下吧,谁知道动荡是明天,还是后天到来。
默默把老大爷和他的猪食送到小秦村,陈谦有心事,觉得愧对百姓,不顾挽留,执意快马离开。
万朝云默默跟着他,没有说话,不知该如何安慰。
陈谦的新法取消了人头税,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取消人头税,按照个人收入纳税,有点像个人所得税,绝大部分百姓的收入都不用纳税的,而赋税的重头便压在了地主豪族身上,这些人能干才怪。
取消人头税,万朝云觉得陈谦做得有些过,这个时代根本不适合这么干,但不得不说他的政治头脑。
换而言之,不过是社会发展力跟不上他的政治思路罢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彻底黑了,万朝云想事情想得入迷,被从道旁延伸过来的荆棘刮到了手背,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嘶。”的一声,忙去吹手背上的伤。
陈谦听到马上停下问:“怎么了?”
“没事,被荆棘划了一下。”她甩了甩手道。
天,黑了,苍穹上挂着轮弯月,微弱的月华根本不足以照亮前路。
陈谦下马,摸索着走到万朝云身边,“你先下来。”
万朝云依言下马,想摸摸火折子,发现……她已经很多年不自己带火折子了。
陈谦与她差不多,多年来都有人伺候起居,哪里会带火折子这种东西。
“是不是很疼?”
万朝云模模糊糊的看能见有人在自己身边,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呼啸,“不疼。”
“这是哪儿?我们是从哪头过来的?”她环视四周,发现都是高高的灌木,黑黝黝的,看久了后背还发寒,不由得便朝陈谦靠近了些。
“对不起。”陈谦真诚道歉,他也分不清方才是从道路的哪头过来的了,“都是我不好。”
“没事,把马放回去,马会自己去找揽和余善,然后带她们过来找咱们。”万朝云道。
“放一匹马回去吧,留一匹。”陈谦歉意道,此刻他无比自责,也看清了一些事,自责是没有用的,不想自责,在做事之前便要深思熟虑!
放走一匹马,两人也没有动,万朝云偏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有略显白色的东西,不由得好奇道:“先生,你看那是什么?”
陈谦的视力还不及万朝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只看到有些隐约的白,“不知。”
“现在蛇出洞了吗?”
“惊蛰未到,应该还未出洞。”陈谦道。
“没有蛇,咱们过去看看那白色是什么东西。”万朝云搓搓手,好奇心爆棚,根本忍不住。
275 故人
作为一个只怕蛇这种动物的女汉子,万朝云一旦有好奇心,那是受不住的。
两边高大灌木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若换做一般小姑娘,早怕得不敢动了。
陈谦对万朝云的胆大包天也很无语,其实他误会了,万朝云是胆子大,在此次好奇,主要是想知道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不看清楚,她后背发寒。
这主要是基于当初上中学时的一件事,那年她十三岁,刚上初中,除了周末,每天都要上晚自习,有一日,她做完昨夜,同学们都走了,她一个人回家。
就在回家的途中,路灯灰暗,还坏了两盏,便有一段路看不见,只能借助更远的路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大概摸索着过去。
就在那漆黑漆黑的路边,一抹白出现了,在还有些微光时,白色的东西在晚间就格外的显眼了。
她好奇,走过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没被吓死。
当时她就吓得坐在地上,腿软走不动,差点吓过去。
原来,路边那一抹白是个死人,被停在路边,盖了白布,但人行直挺挺的躺在架子上,只要不傻就都能猜到那是个死人。
她也不知是缓了多久,最后摸爬打滚的回了家,翌日醒来,都不敢再走那条路回学校,绕路走!
再后来,她便证实了晚上看到的就是个死人的尸体停在那里,没有人看守!而且,那具尸体还是名年轻女尸,老一辈都有个说法,不是寿终正寝的,都是不得好死,会化作厉鬼。
当年她年轻啊,深信不疑,于是每日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一抹白的人形,直挺挺躺在架子上。
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有人告诉她,想要克服恐惧,就直面它!
为了克服心中的阴影,她了许多恐怖片,由起初的听声音都睡不着,到后来疯狂吐槽太假。
所以,她现在是去直面那抹白,虽然早已没有当年那么害怕,但她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对鬼神玄学还是保持着复杂情感的,而且直面恐惧这个习惯仍然在。
借着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月华,她朝那抹白走去。
陈谦忙跟上,怕她摸索出个好歹来。
好在那抹白也没多远,就在路边不远处,奇怪的是,路边的低矮灌木被人处理过,让他们毫无阻碍的便过去了。
走到那抹白前,万朝云蹙了蹙眉,走得更近,那抹白的大概轮廓便出来了,是出殡时架在棺木上的白花……
这是一处新坟,不知是谁把人葬在路边。
陈谦也看出来了,忙伸手拉住万朝云,“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打扰了。”
万朝云:“……”
陈谦见她站着不动,又拉了她一下,“死者为大。”
万朝云无奈,只得学他的举动施礼,也说了句:“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你们是什么人?”
突然而来的声音,吓得万朝云一激灵,整个人瞬间便挂在陈谦身上,“我我我给你银子!”
她闭着眼睛大叫,“车,房,银子,我我我都可以给你烧,美女,丫鬟,都可以!都可以!”
陈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蹭便红了,好在天黑看不见,他伸手想把万朝云扒下来,哪想她抱得更紧了,脸深深的埋在他怀里。
少女的体香,随风淡淡入鼻,他瞬间有股口干舌燥之感。
“万姑娘,是活人,不是鬼。”他轻拍万朝云脑袋,“别怕。”
万朝云闻言,有些不信,但忍不住抬起头看去,天黑,看不见陈谦的脸,只感觉到他心跳很快,连带得她也忍不住心怦怦跳起来。
“谁说我是鬼了,我说姑娘,你也不看清楚再说。”那道声音再次传来,且甚是耳熟。
万朝云确定说话的是个活人后,悻悻从陈谦身上下来,无比尴尬道:“你又是谁?”
“我是此处的守墓人,此处葬着我娘。”男子道。
万朝云立刻朝坟墓方向作揖,“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打扰的,只是你守墓为何不点灯?”
“我刚来。”男子说罢取出火折子,点了火,顿时光亮传来。
与此同时,万朝云也看清执着烛火的男子,她满脸震惊,“马齐睿?”
马齐睿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在母亲的墓地能遇到万朝云,听到万朝云第一时间认出他,心下激动得脸色通红,“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激动得说话都说不利索了,母亲过世以来,他多日未展笑颜,此刻忍不住露出满脸笑容。
“我路过,鱼渊没治好你母亲?”她关切问,不应该啊,这才几年,若清醒过来,再活二十年没问题的。
说起母亲,马齐睿脸上的笑颜瞬间收去,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母亲清醒了,但父亲前两年因为忤逆陈谦那狗贼被下狱,母亲受了刺激,我们又变卖所有能变卖的,也没能救出父亲,最后母亲再也受不住,没等到父亲出狱,便一病不起了。”
这一世,他并不认识陈谦,不知他嘴里的狗贼就在自己面前。
万朝云先是愤怒,竟然叫陈谦是狗贼?你全家都是狗贼!然后是无尽唏嘘,前世的师徒,今生的仇人,真是造物弄人。
不过,前两年陈谦在打击守旧派上确实用过些手段,不过也没杀人,只把人关起来,别人受得住,江氏又如何受得住?
陈谦沉默了,他没有说话,对于守旧派,他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节哀,以后的日子还长,夫人也不想你太过伤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安慰他,只能说些大家都会说的。
自古,党派之争最伤国本,谁对谁错,从来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私心里,她更加倾向于陈谦,觉得那些守旧派都该被罢免,若不是他们,大兴早已一片欣欣向荣,哪里会像今日这般乌烟瘴气。
人,独自一人时,往往很坚强,但一被安慰就忍不住了,马齐睿噗通跪下,伏在地面大喊道:“母亲,陈谦狗贼已经辞官,爹也很快能出来,母亲放心,此仇我一定会给您报!”
万朝云震惊,他没想到马齐睿对陈谦的恨到了此地步。
转头看向陈谦,只见他面露悲悯,眉宇间已尽是同情,他都不忍心告诉马齐睿,这几年的革新,入牢狱的都是一些小鱼小虾,绝大部分都是被当了替罪羔羊,而那些代表人物,现如今登阁拜相,好不风光。
他不知这个少年的老师是谁,但如此教导一个孩子,绝对是居心叵测。
“马公子,你节哀,陈大人已经辞官,你何必如此恨他?”万朝云实不想这对前世师徒成仇敌。
马齐睿闻言抬起头来,少年精致的五官已挂了两行清泪,“我要看着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全部成为笑话,我要让他成为历史的罪人!”
万朝云无语,少年你口号喊得真响,陈谦会不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你说的算吗?
你后来的老师到底是谁?
都给你灌输了什么垃圾思想?
脑子呢?
就这还能成为未来首辅?
罢了罢了,跟陈谦过不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不知不觉间万朝云的脸色冷下来,语气也满是冷漠,“马公子,你好好守孝,夫人也不懂政事,说这些她不会开心,你还是说些开心的吧,我还要赶路,告辞。”
马齐睿多年不见万朝云,如今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明眸皓齿,盼顾生辉,一举一动,犹如画里走出来的般。
原本他该表达一下自己这些年总想起她的事,又或者是好好叙叙旧,再不济也该问她过得好不好。
然,这些都还没有说,她便要走了。
顿时,他拭去泪水,紧张问:“你要去哪里?”
“四海为家,走到哪里是哪里,马公子,保重!”她说罢借光转身,顺手拉了把陈谦朝大路走去。
马齐睿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瞬间满是黯然,目光停留在那双牵着别人的手上,她……
多年不见,再见时,伊人已牵别人的手。
张口想要挽留的话,被生生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并排而走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的消失在夜色中,他保持着目送她离开的姿势,站了许久,久到腿都麻了,也没动一下。
风,把烛火吹灭,他没有再用火折子,只任凭黑暗和山风在身上肆虐。
“你,终究不再是我认识的万姑娘。”他暗自呢喃,“可,我还记得答应你的一件事,还记得有银子没还你。”
没有人听到他的话,轻而殇的话,随风而走,不知飘向了何处。
陈谦跟着万朝云毫无目的的走着,他牵着马,马儿时不时尥蹶子,发出闷哼声。
许是运气好,竟遇到了来寻的揽,揽举着火把一直叫着‘姑娘,姑娘’。
“揽,我在这儿。”万朝云立刻放下陈谦的手扬声道。
手被放开,那股子独属于少女的温度消散,陈谦竟觉得手有些凉,不自觉的缩进了袖子里,像是要小心翼翼藏着什么东西般。
他方才感觉得到,万朝云很愤怒,她不能接受有人如此诋毁他。
揽听到声音立刻跑过来,见万朝云没事这才暗暗松口气,“姑娘,您吓死属下了,方才蔬菜找到小秦村,小秦村的人说您离开,便一直找,可这里岔路多,我们便分几波人找。”
“不好意思,辛苦你们了。”万朝云歉意道。
揽忙摆手,“姑娘哪里话,保护姑娘是属下的职责。”
“车队在哪里?我们过去吧,有些饿了。”万朝云摸摸肚子道。
“姑娘,先生请。”她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举着火把在前边带路。
许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万朝云是往回走,是以离车队也并不远,差不多走了两刻钟便到了车队驻扎的地方。
柳眉和蔷薇见姑娘回来了,激动得不停抹泪,“姑娘,您去哪儿了?奴婢都找不到您,可吓死奴婢了。”
万朝云最怕这两哭,立刻缴械投降,并撒娇道:“饿了,有吃的吗?”
“有~~~”蔷薇抹泪道,说话都咬字不清了。
万朝云拍拍两人的肩膀,“这不有先生保护吗?赶紧去做饭,好饿,我要吃好的!”
“您得等一下,方才余善在山里捉了只竹溜,奴婢已经处理好了,待会便能做好。”蔷薇的厨艺虽然一般,但受过调教,做个爆炒竹溜是可以的,起码比柳眉做的好吃。
“奴婢去烧水。”柳眉也给自己找事做。
主子回来,篝火也得生起来,万朝云搬来椅子给陈谦,“先生,你别生气,那些保守派肯定会中伤你,不过我相信你,讨厌他们。”
陈谦闻言失笑,少女恶狠狠的样子甚至可爱,半点威慑力也无,不过他心中暖暖的,“我从来未在意。”
“先生,我冷,你继续教我打拳好不好?”万朝云想让他转移注意力。
陈谦无奈点头,不过严肃道:“好好学,不可像那日般。”
万朝云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又嘟嘟嘴,用很不真诚的口气道:“知道了~~~”
“你啊,肢体是真的不协调。”陈谦见她嘟嘴,不忍责备,只能用无比无奈的口气道。
万朝云撇撇嘴,她也是才知道,以前哪里知道自己肢体不协调……
找了个空地,老夫人不在,也不用担心打扰到她,还是陈谦先打一套给万朝云看,然后万朝云打一套给他看。
“手,你别把注意力都给脚,手的位置不对,这样。”他伸手扶了一把,帮助万朝云规范动作,“好,现在向前一步。”
万朝云伸脚。
“左脚。”
万朝云收回右脚,踏出左脚。
“是,手也要跟着出。”
万朝云依言伸手,但神经好像错乱了般,右脚忍不住也踏了出去,整个连贯的动作立刻乱套。
“笨蛋,不是这样的,再来一遍。”
第二遍,左脚踏出,然后是手,手出去的时候,右脚还是忍不住动了……
“再来一遍,我给你挡着。”他站到一侧,用脚挡住万朝云右脚,“开始。”
第三遍,左脚踏出,然后是受,手出去的时候,右脚依旧忍不住动了。
可他挡着,踏不出去,万朝云整个人中心前倾,不受控制的摔了下去,陈谦忙扶住,把人抱了个满怀。
远处,做饭的蔷薇恰好看见,忙勒令其他人转头,并轻声道:“谁敢说出去,我缝了谁的嘴!”
其他人纷纷表示不敢。
而远处,追着过来想说还银子事的马齐睿看了整个过程,原本便黯然的双眸,更加无神,原来,她真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犹如太阳,一回眸便能照亮他整颗心的姑娘了。
拳头,不知不觉紧握,骨节发白而不自知。
276 恢复
教得太过于投入,别人觉得是不恰当动作,教和学的人却没太多感觉,以至于蔷薇和柳眉操碎了心。
“自从夫人和老太爷入京后,多少人上门提亲,姑娘一个没看上,怎就看上了陈大人?”柳眉表示很不解,并满脸同情,“姑娘莫不是被下降头了吧……”
“呸呸呸,胡说什么?!姑娘正常着呢,陈大人多好,就是有点老……”蔷薇遗憾道,“若陈大人再年轻十五岁,不,十岁!也好啊!”
“谁说不是呢,而且现在还不是首辅了,就平民一个,姑娘还巴巴的跟着人家,也就咱姑娘,别家姑娘早断绝关系了。”
“不懂了吧,陈大人虽然没了官职,但人家曾经是首辅,大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而且陈大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是那些公子哥儿能比的吗?”
柳眉闻言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被议论的两人,依旧专心致志,万朝云好胜心上来了,她一定要克服这四肢不协调的毛病!
当她一门心思完成一件事时,其他事都得靠边站,陈谦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的练,有些发愣,不过很快便释然一笑,万朝云就是这种人,不管做什么事,不做则已,做了便会做好。
收拾好心头郁气,他打起精神更加认真的教起来。
此时,遥远的白鹿洞书院。
安静的书院,刚迎来一场春雨,后山的几株桃花也开了,惹来好几波学子对着它赋诗。
最大的那棵桃树下,温庭钧手执一卷书正看得入神,浑然没发现身上已落了几朵桃花,甚至桌上的砚台也收了几瓣粉色,独属于春日的礼物。
林见深提起垂落在路中间的桃枝朝执书看得入迷的少年走去,“庭钧,你原来在这儿,让我好找。”
温庭钧闻言抬眸见来人忙起身行礼,“见过大殿下。”
“说了,无需多礼,你怎总记不住?”林见深摇摇头,折扇放在小几上,坐在他对面,好看的眸子扫了眼书名,意料之中的《治水论》,“我明日要回京,你去吗?”
“我去年刚从京城回,祖父身体康健,没什么挂心的,打算下回春闱再入京。”他揖礼后落座,看起来与林见深关系不错,数年同窗,已是极熟稔。
林见深从广袖取出陈谦等人辞官的信递给温庭钧,“跟我一起回京吧,老师、陈阁老、燕阁老等重臣辞官,之前革新又有二千多名官员受牵连,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想必会开恩科,你也正好试试。”
温庭钧看完信,沉默良久,“陈大人为何要辞官?革新的各项政策不都挺好?”
林见深与他相交数年,自然明白他是妥妥的革新派,不光他,与万朝云有关的人,基本上都是革新派。
虽然他本人也是革新派,但一想到万朝云如此拥护陈谦的政治主张,便心情烦躁。
不过,温庭钧的这个问题让他颇为尴尬,革新艰难,这是众所周知的,每一位决心革新的帝王,都应该有信心,不该半途而废,但他父皇便半途而废了。
“宗室和许多开国老臣的后人,以及地方上的豪族阻挠。”
不用他解释,温庭钧已明晓,他轻叹一声,“罢了,若陛下真开恩科,我便随殿下您入京。”
“你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启程。”林见深得他同意,微微一笑便起身离去,他还要动员另外几人一同入京。
小秦村附近,万朝云练得满身大汗,实在是体力不支了才停下,好在柳眉已烧好水,她与陈谦分别沐浴更衣后才出来吃饭。
蔷薇的厨艺远远比不上缺二两,但温继佑吃惯了缺二两的手艺,换人还学别人挑食,是以,缺二两留在了京城。
“姑娘,您尝尝。”蔷薇忐忑的奉上筷子,做出副等待审判的神情,双眸仿佛在说您轻点批。
万朝云接过筷子,夹了块竹溜肉放进嘴里吃起来,咸淡适宜,肉也不柴,还算不错,她点点头道:“不错,若这么简单的菜都做不好,就别说是我的人,丢不起那脸。”
“多谢姑娘夸奖!奴婢方才放了两次盐,还担心咸呢。”她轻拍心口,好险好险。
万朝云无语,作为她的丫头,做菜的要求竟然是不咸?
对面陈谦也吃了一口竹溜肉,然后也点点头,“听说这竹鼠以食竹得名,我还是第一次吃,没想到能如此好吃。”
万朝云闻言顺势给他夹了几块肉,心想,国家保护、私捕违法的动物,能不好吃吗?尤其是野生的,那些大批量养殖的根本没法比。
“说起竹子,我便想吃竹笋了,新鲜的那种,先生,咱们路上若看到去摘些可好?”她其实不是特别爱吃鲜笋,主要乐趣在于摘笋,摘了鲜笋,然后腌制或者晒干,再炒肉,最是好吃。
“听你的。”陈谦温润道。
万朝云听他同意,又道:“这个季节应该有蕨菜了,咱们明日路上多留意,正好马车里还有腊肉,蕨菜炒腊肉味道一绝!还有凉拌蕨菜,真的是我的最爱之一!”
说起吃,她满脸眉飞舞色,惹得陈谦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当年我在地方上做官时,吃过农家用蕨菜做的饭菜,甚是美味,就是用蕨菜与米一起煮,熟了便可食。”
这万朝云倒是没吃过,闻言立刻接话道:“咱们摘了蕨菜然后试试。”
“好。”
不知不觉间,陈谦的语气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宠溺。
吃饱喝足后,没多久,困意来袭,这是扛不住的,万朝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恨不得身后就是床,倒地便能睡,她起身,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先生,早些歇息,晚安。”
话毕,也不等陈谦接,转身便朝帐篷奔去,柳眉提醒她洗漱的话还未说出口,均匀的呼吸声便轻微传来。
“罢了,姑娘今日也累了,随她去吧。”蔷薇心疼道。
柳眉心想也只得如此了,姑娘最恨睡觉时被吵醒,她可不敢去唤醒她起来洗漱,不过好在方才已沐浴,仅仅没漱口而已。
万朝云睡后,陈谦坐在篝火旁良久,他依旧难以入眠,无数繁杂闹心的事在脑子里萦绕,仿佛要把他逼疯。
他不睡,柳眉和蔷薇都不敢睡,站在远处候着,频频打哈欠。
许是考虑到伺候的人需要休息,他起身进了帐篷,吹了灯,躺在简易小床上闭目养神。
帐篷外,篝火已熄,大部分人都睡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和山风吹打树木的沙沙声。
不知躺着多久,再次听到人声时,天已大亮,蔷薇和柳眉也起来了,正在熬粥煮蛋,许是万朝云还没醒来,外面活动的人都格外的小声,他从小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子,便出了帐篷。
“先生。”柳眉正好看见忙行礼,“奴婢已烧了热水,先生您洗漱。”
“不必了。”他看向远处小溪,走过去直接用冰冷的溪水洗脸,这个时节的溪水还很冰,触到脸上,黏糊糊的脑袋瞬间清明,身上的疲惫也被压了七八分。
他低头,看着水里的自己,憔悴了,胡子似乎也要长起来了,不知为何,他摸了摸冒头的胡子,起身便回帐篷开始刮胡子。
万朝云睡到自然醒才起来,当洗漱后穿戴整齐出帐篷时,已是日上三竿,蔷薇熬的粥热了一遍又一遍,除了她休息的帐篷,其他帐篷已全部收好放进了马车里。
她扫了眼众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大家早。”
“姑娘,巳时末了……”蔷薇压低声音道。
万朝云:“……”确实有点尴尬,不过她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尴尬,“先生早。”
陈谦坐在车辕上,闻言放下挡脸的书,温润一笑,“早。”
“你们吃早饭了吗?”
“姑娘,您不起,奴婢们哪敢先吃。”柳眉一面端粥和鸡蛋过来,一面道。
“说了多少次,先吃,不用等我。”万朝云顺手拿了个鸡蛋剥起来,并发表自己的不满。
柳眉瞪了眼蔷薇,摸着肚子道:“还不是蔷薇,说什么有外人在,不可丢了万府的人,所以不让奴婢吃。”
“先生又不是外人。”万朝云剥好鸡蛋,放进嘴里,吃起来,蛋黄有些干,蔷薇很贴上的奉上温水。
陈谦也饿了,放下书本坐到万朝云对面开始喝粥,“先喝水,再吃早饭,会好些。”
“先生,你是不是又失眠了?”万朝云蹙眉,陈谦看起来比昨日又憔悴了,整个人更加没精神。
陈谦一愣,他今日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举止动作也都行云流水未有滞缓,她是如何看出自己一宿未眠的?
“没有,赶紧吃饭,该上路了。”他说罢亲自给万朝云剥了个鸡蛋,“再吃一个,抗俄。”
他不承认,万朝云也没办法,只好边吃鸡蛋边想法子,人怎么能不睡觉?不睡,会废的。
她不懂医理,开不出安神药,吃什么能助睡眠?
吃米饭人真的会困……不对,是吃饱了就会困!
似乎对陈谦没用……
哎,早知如此,带个大夫一起上路多方便!
路上,马车缓缓而行,天上金乌高悬,暖洋洋的阳光从撩开帘子的车门处照在身上,直教人打瞌睡,所谓春困夏乏是也。
再次昏昏欲睡的万朝云趴在车窗上看了眼陈谦,车帘是撩开的,他在马车里正襟危坐,也不看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还没困?
“停车。”万朝云道。
马车停下,发呆的陈谦没有注意,直到万朝云上了他的马车,他才吓一跳,“万姑娘,你作甚?”
“出发。”万朝云吩咐。
语闭,也不回答陈谦的问题,只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看,像是在研究什么新奇的物件般,看得陈谦起了身鸡皮疙瘩,“万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看你能扛到什么时候,从现在开始,你不睡我也不睡,看谁扛得住。”
陈谦:“……”
半个时辰过去,万朝云甩了甩头,该死的春困!过分了!她坚决不能睡!
一个时辰过去,马车也颇为颠簸呀,但怎么感觉像摇篮一样?果然不是金枝玉叶的命,明明颠簸得要死,却还是困。
不过,不能睡!
今早可是睡到自然醒的!
再睡就要闹笑话了!
一个半时辰过去,那双纯澈的眸子终于阖上,整个人歪在马车里熟睡过去。
陈谦摇摇头,取来一件大氅给她盖上,又坐在她旁边,护着她,免她在马车颠簸之时摔倒。
熟睡的某人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车队停在码头,接下来就是水路了。
当地五味居掌柜得知东家到了,立刻麻溜的过来伺候,准备了好些干粮不说,还单独雇了一艘船送万朝云。
犹豫天色已暗,万朝云决定歇息一晚,翌日启程,掌柜乐坏了,“东家,明日祭海,您何不观了祭海礼再走?”
“祭海?”万朝云想起在天极州的时候,据说那里也有祭海一说,不过地方与地方不同,方式自然是不同。
掌柜点点头,“对,祭海,咱们五味居有个放生的名额,东家若想,小的可以给您安排。”
“放生?”
“是,每年祭海,都会把一些育苗放归大海,我们称之为放生,这放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咱们五味居有一个名额。”
“明日便是祭海的日子,想必放生的人已选好,我又何必抢他人的荣耀?罢了,我不是当地人,到时候去观礼就好,后日再启程。”宋是真和明瞳等人在天慕山,她并不急于过去,是以,一路上只要有好吃好玩的,便会停下来。
掌柜心中叹服,不愧是东家,平易近人!平易近人!
“东家,您是住后院,还是住客栈?后院怕是住不下,咱们这儿的店小。”
万朝云此次带来的人确实不少,若不是大酒楼还真容纳不下,“客栈吧。”
“得嘞,小的这便去给您安排,还请东家先到咱酒楼用饭。”他激动道,能接待东家,可是三生有幸的事!
说着话,一行人往城里走,天快黑了,但明日便是祭海的日子,街道上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突然,一阵喧闹声响起,“官爷,不是说人丁税不收了吗?为何又要收?”
“问题怎么那么多?让你交税你就交。”官差凶狠的道。
“一两四钱,你把我卖了都没那么多银子啊!”
“我管你有没有,总之,这银子,必须交!”
陈谦停下来,憔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般,但整个人都不可控的充斥着愤怒,那种隐忍到极致,再也忍不住的愤怒。
前方的喧闹依旧,身边路过也人也纷纷在议论,“说好了不收,却又收!原本我家老三和老四出生时没去登基,朝廷说不收了,我和他爹欢欢喜喜去衙门登记,这才多久?又收!好了,比以前要多交四钱,哪来的银子!”
“可不是,我家也三丫头和四丫头起初也没登记,官府说不收人丁税了,我才去登记的,多了四钱银子,这可咋整?本来就没银子交齐……”
在大兴,人头税和土地上是国库银子的主要来源,许多人为了逃税,会隐瞒实际人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能吃饱就算好的了,许多人真的没银子交税。
但陈谦取消人头税后,人口一年之内由不足一亿到暴增两个亿,恢复人头税,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人来人往的街头,路过身边的人说得最多的不是明日的祭海,而是朝廷恢复人头税,不知去哪里找银子云云。
陈谦突然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他能看到那些人的嘴巴在一张一合,但就是听不到声音,他努力去听,却不管他如何努力,都听不到。
心中一股无力感冒出来,瞬间达到顶点,犹如承天帝叫停革新,让他束手无策。
突然,有人伸手拉他,一张甜美的脸出现在自己眼里,她满脸焦急,看嘴型应该是在喊自己,可是他听不见。
他想要听到她的声音,双手去抓耳朵,拍打头部,可是依旧什么也听不见。
焦急,慌张,充斥在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轰!”一声,他听到声音了,可头似被人敲开了般,疼得他瞬间抱头缩卷起来,仿佛如此,才能减轻些痛苦。
“先生,先生!”焦急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的响起。
万朝云吓傻了,陈谦突然摔倒,叫他也不应,整个人充斥着绝望,脸色苍白如纸,犹如死人般触目惊心。
她喊了很多声,他都无动于衷,紧接着双手抱头,身体瑟瑟发抖。
“先生。”她伸手拉他,奈何力气太小,拉不动。
“东家,我来。”掌柜叫了两个伙计把陈谦抬上马车,火速往医馆赶。
此处医馆不算小,坐堂大夫有两人,万朝云把一袋银子往柜台一甩,“我要最好的大夫!”
医馆掌柜见多了她这种焦急而失去理智的医属,淡定收下银子,然后叫来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大夫。
万朝云还是尊重大夫的,做不出那种揪着别人衣裳说治不好要你陪葬之类的话,只焦急的等待结果。
伙计把陈谦抬进医馆,老大夫瞅了眼瞬间便重视起来,脉都没把便道:“他受了什么刺激?”
“大夫,怎么说?”万朝云忙问。
大夫吩咐药童把陈谦的手硬掰下来,他开始诊脉,就在万朝云即将失去耐心时,老大夫才慢悠悠道:“急火攻心,积郁成疾,我开个方子,抓几帖药先吃,莫要让病人受刺激。”
“大夫,严重吗?”万朝云又问。
“再这般受刺激下去,过不了多久,你就得给他准备后事,病人有心病,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这老夫治不了,只能治标。”老大夫说罢指指脑袋,“他这里受了刺激,以后怕是会常痛,多注意些吧,再受刺激,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万朝云不敢质疑,默默捡了药准备带陈谦去客栈。
然而陈谦的头似乎疼痛难忍,把脉后他双手始终保持着抱头的姿势,整个人已疼得满身是汗。
“把他放平,我给他施两针,你再派个丫头跟我学些按摩头部的手法,可帮病人缓解痛苦。”老大夫经验丰富,眼里有物。
“我学。”别人她不放心。
老大夫看了她一眼,“他是你什么人?”
“我老师。”
老大夫眼神古怪的再瞅了她一眼,最终没说什么,起身去给陈谦施针,说来也神奇,两针下去,原本疼得僵硬得身体,也松缓下来。
见他没那么痛苦了,万朝云立刻福身感谢老大夫,“多谢大夫。”
“不必客气,你来,我教你给他按摩。”
277 闹事
又一个艳阳天,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穿过浓密的树荫,趁着窗户敞开,淌在打扫得溜光水滑的地面。
饶是被灌了药,陈谦也没睡得安稳,眉梢一直在动,时不时蹙眉呓语,想必是做了什么噩梦。
万朝云坐在床边,轻轻为他抚平皱成川字的眉梢,一下一下的沿着老大夫说的穴脉给他按摩。
外出的柳眉着急忙慌的从外头冲进来,在门口生生刹住,然后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外面闹开了,祭海成了闹事,老百姓围了县衙,讨要说法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初河县也是百姓围县衙,然其实是有刺头带头挑事。
虽然不排除有百姓顿悟而揭竿而起,但绝大部分百姓若无人引导,是做不出这种与官府对抗的事的。
而且,这些年风调雨顺,家有余粮,就因为恢复人头税便大举围攻县衙?说无人刻意引导,万朝云是不信的。
“衙门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她忙问。
柳眉冷哼一声,“奴婢方才看得真真的,有人动手了,然后打了起来,再然后衙门又说不准打老百姓,说老百姓先动手,把人给抓了,那些人反抗,然后官府的人就地正法!”
打人?
抓人?
就地正法?
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不动手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一旦动手,性质就不一样了。
“要乱了,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今日便走,还有,把掌柜给我叫来。”万朝云当即吩咐。
柳眉也是经历过河县事件的,知晓轻重,得令忙小跑下去,先吩咐人收拾行礼,然后亲自去找掌柜。
此处掌柜也急得眼睛充血,眼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他拿的工钱也越来越多,城外更是有因为做五味居掌柜后置下的百亩水田,这世道一乱,谁还在意那是不是他的?多的是强占和明抢!
听了柳眉的话,立刻便擦着汗跑到万朝云面前,屋里陈谦还没醒来,不过没那么痛苦了,睡得也安稳了些,万朝云便出门在院子里见他。
“东家,外面都乱套了,官兵到处抓人,好多人扛起锄头镰刀反抗。”他心疼刚置办的水田,那都是他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啊!
“打得严重吗?”
“打得不可开交,今日祭海,来了很多人,乱哄哄的,东家,咋办?”他急得六神无主。
“你先别急,先把门关了,我寻思着朝廷应该会有个说法,在此期间,没事别乱开门,万一遇到打砸的,你没地说理,还有,把银子和存粮都藏好,给每个伙计发两个月的月钱和粮食,让他们跟你守好酒楼,我爹和我舅舅都是陈大人的革新派,现在对头得了势力,咱们更要小心翼翼,不过没事,咱们还有王爷撑着。”
掌柜闻言都要哭了,“东家,朝廷何时能有个说法呀?总不开门也不是个事,两个月的利润就不少。”
“我知道会损失惨重,但这明显有人暗中挑事,人没事就行,银子以后还能赚,我今天便要走,船还能走吗?”她担心封海。
“船没问题,但走不了了!”
万朝云蹙眉,这么快?
“衙门说有人闹事,一早就把城门关了,现在只许进,不许出。”
正说着话,本该在收拾行李的蔷薇急冲冲奔来,满脸菜色,像是吓得不轻,“姑娘,不好了姑娘,外面围了好多人,他们让先生出去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万朝云声音突然拔高,寒声问。
蔷薇被她突然而来的怒意吓了一跳,福身后弱弱道:“有人说先生故意先取消人丁税,让他们去登记,现在登记过了,又恢复人丁税,说先生故意坑害他们,所以……讨个说法。”
闻言,那双剪水般的眸子闪过暴戾的杀气,“带我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没良心,他们隐藏人口,养不起还一个一个的生,这回交不起税了,倒成了先生的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落下,万朝云已大步而去,穿过月亮门来到前院,果然便听到门外吵吵嚷嚷,甚至有石子从墙外扔进来,“把门打开。”
“姑娘,不行啊,外面人太多,而且他们失去了理智。”抵门的揽扬声道。
万朝云走过去,恰好一颗石子从墙外扔进来,生生砸在她脑门上,疼得头晕目眩,心里的怒气更盛了,“打开!”
“姑娘……”揽吓了一跳,姑娘很少表现出这般吓人的一面,许多时候都是软甜软甜的,她与余善缓缓放手,门栓瞬间被撞开飞了老远,而一群穿着各色衣着的男男女女冲进来,“我们要个说法!!”
“大家快看啊,陈谦住着大房子,家里奴仆成群,吃着山珍海味,这些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他搜刮民脂民膏,罪该万死!我们把他找出来!”有人在人群中大喊。
万朝云听了这话,气得眼睛充血,不过没冲动,而是示意揽,揽意会,动作灵敏的冲到人群中,把那带节奏的男子揪了出来,万朝云的动作也很快,抽出余善腰间的弯刀,一刀砍在那男子的子孙根上。
剧痛传来,男子瞬间捂住裆部满地打滚,惨叫声一声接一声,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万朝云执着滴血的刀犹如一尊冰人般站在院子中央,“能生不能养,索性做个太监!”
她说罢,美目一扫,接触到她威严目光的人纷纷别过头,不敢与她对视,“我看谁敢撒野,隐瞒人口,你们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人丁税,自古有之,不单这一朝!能生不能养,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是合格的父母吗?交不起税就少生!”
她慢慢抬手,手指向所有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的人,生了儿女,养不起,就把他们卖了,让他们一生为奴为婢!还有,生女儿只为给儿子挣讨媳妇的彩礼钱,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家大人?他为了你们,被贬了!辞官了!现在躺在床上生不如死,你们还要怎么?逼死他吗?!”
“还有脸来这里撒野,你们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挣银子,怎么让家里过得好些!一没银子,就说是朝廷害你,就把责任怪在我家大人头上,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为什么别人能有银子,你没有!”
见众人渐渐冷静下来,万朝云气势也没那般盛气凌人了,缓和道:“我知道,有的人一家便有七八口人,但却只有很少的田,所以你们交不起是情有可原的。”
冲进来的人,基本都是被洗脑的,脑袋一热,便冲进来了,他们哪里有陈胜吴广的将相宁有种乎的觉悟,先是被万朝云一刀镇住了,然后又听她说了几番话,想起自己的处境,顿时便热泪盈眶。
“先生为了你们,得罪权贵,他被赶出了京城,你们不拥护他,反而听别人挑拨而污蔑他,真令人心寒。”她表示失望的摇摇头。
人群中还有挑事的,听了万朝云的话想反驳,但看了眼躺在地上满身血,已痛晕过去的男子,捂紧裆部选择了闭嘴。
“大人病了?”人群中走出个老人,他方才愤怒的扛起了锄头,一下一下的敲打院门,此刻冷静下来,觉得无比汗颜。
万朝云轻叹口气,“你们不信可以去医馆问。”
“姑娘,不是我们不信,是衙门逼我们现在就补齐,我们哪有那么多银子?”一妇人垂下了头,她有三个成年儿子隐瞒不报,现在衙门让她补齐,一大笔银子,卖了她都不值那么多银子。
“所以,你们要更加拥护新法,与权贵抗争,而不是过来这里闹,陛下是个仁德的君王,只要你们表达自己的诉求,陛下听到了,一定会收回成命,实在不行,你们去白鹿洞,大皇子在白鹿洞念书,若找不到大皇子,可以去找恭王,王爷爱民如子,肯定不会不管的。”
万朝云想把人引开,陈谦现在受不起半分刺激,所以……林见深,恭王,对不起了。
“姑娘,白鹿洞在哪?”有人根本没听说过白鹿洞书院。
但也有人听过,当即便道:“姑娘,白鹿洞太远,我们只能找到陈大人,姑娘,陈大人什么时候能好?我们告诉他我们的诉求,求他给我们做主。”
众人说罢纷纷跪下,七嘴八舌道:“求陈大人给我们做主。”
“大家听我说,大人需要休息,他现在受不了刺激,我求求各位了,不管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可以吗?”万朝云无奈,就差给他们下跪了。
然而众人依旧不动,再次七嘴八舌的高喊:“求陈大人给我们做主!”
喊完一声不算,接着喊,“求陈大人给我们做主!”
“求陈大人给我们做主!”
“求陈大人给我们做主!”
万朝云握刀的手都颤抖了,偏偏,这些人不是那别有用心挑事的,他们是真的有难处,手里握着极少的资源,却与豪门大族所交的税一样,搁在谁身上,谁都会觉得不平。
“带我去见当地知府。”陈谦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很虚弱,但强撑着来到院子里,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如纸,仿佛随时都能倒下般。
“先生!”万朝云忙扔下弯刀过去扶,“先生,你现在需要休息!”
“带我去见当地知府。”他没有力气去与万朝云解释,只能重复自己的要求。
万朝云当即便狠狠瞪了眼跪着的人,恨不得一巴掌将他们拍飞,世上就只有陈谦一个官了吗?凭什么需要陈谦一个人去对他们所有人负责?
都辞官了好吗!
说好听些是辞官,说实情就是被赶出了京城!
这个江山又不是他的,是他老林家的,他老林家的皇帝不在乎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让别人去在乎?
还有这些人,被人稍微一煽动,便能把陈谦以前所有的好都无视掉,如此愚昧无知!凭什么还要为他们伤自己的身体!
许是感觉到万朝云的怒气,陈谦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听话。”
一句听话,有气无力,听得万朝云眼眶瞬间便湿了,“就不,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受刺激,那知府分明便是故意的,我不想你受委屈。”
“我没什么精力了,听话,送我过去,乖。”他知道万朝云是为他好,但此时此刻,他不能不去。
万朝云吸了吸鼻子,违心的吩咐道:“备车。”
陈谦听罢,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倒下来,万朝云立刻去扶,好在还有其他人扶着,不然准扶不住。
“先带先生过去。”万朝云咬牙吩咐。
陈谦的常随与蔷薇、柳眉一起忙把陈谦扶下去,而万朝云捡起地上的弯刀,慢条斯理的道:“我记住了你们的脸,若先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是罪人!一个,我也不会放过!”
她说罢不管跪着的人是如何感想,转身便去了后院。
马车早已装好,原本是要离开的,而今却载着奄奄一息的陈谦前往知府衙门。
这是一个小地方,人少,不够繁华。
地方的不繁华,除了本身没什么资源的原因外,便是当地地方官不作为。
在万朝云看来,此地前是大海,背靠内陆,实在不该是小地方才对,北崇州便不比较了,当年的天极州没有码头,后来建成了,现如今也不比北崇州差,这就是地方官作为才有的成绩。
有人护道,载着陈谦的马车畅通无阻的来到知府衙门前。
还未到,闻讯的知府便火急火燎赶来,不过是见着了马车,人的衣角都未看到,他便跪下了,“下官见过先生。”
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自称下官,又叫先生。
车帘撩开,强撑着坐起来的陈谦无比虚弱的看了眼马车前的知府,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马上停止你的横征暴敛。”
“先生,可不是下官的意思,是陛下下的旨意,勒令民众补齐税款,然后赦免他们欺君之罪。”那知府抬起头来,想努力看清陈谦模样,却率先看到了个怒目盯他的女子,女子手里捂着把弯刀,仿佛要生吃人肉般可怕。
“贪而弃义,必为祸阶。”陈谦的声音很轻,但响亮的名头摆在那里,无人敢大声喘气,都屏住呼吸仔细的听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陛下有错,臣子理应劝诫,若不尊本分,古时鱼肉百姓之人的下场,历历在目,你当引以为戒。”
“先……”
知府刚起口一个字,弯刀便哐啷一声扔了出来,落在知府面前,血已经凝固,但依旧异常醒目,“你此时违抗圣意,我不知会不会死,但你此时违抗先生的话,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本姑娘出身落叶山庄,想必你是听过的。”
落叶山庄在天慕山的房舍虽还未建成,但有商行作为基石,落叶山庄的大名早在几年前便传遍大江南北,有点势力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情报组织,组织内高手如云,且后台很硬。
知府吓得脸色煞白,当即便不敢说反对的话了,“先先生,下官可以暂时不让他们补齐税款,但若陛下迟迟不收回旨意,下官也没办法。”
“不必你费心,陛下一定会收回旨意。”陈谦说罢微微一笑,他看向又气又怒的万朝云,虚弱道:“回去吧。”
“给我开城门。”万朝云怒气冲冲的冲知府嚷道,“先生若得不到最好的救治,我保证你全家不得好死!”
知府闻言,被吓出了身冷汗,想起传说中落叶山庄的后台,忙起身退到一边,吩咐人给万朝云开城门。
一看这狗知府便是个软骨头,现在迫于无奈暂时不强逼百姓补税,也只是暂时,她不想陈谦一直陷在此处。
278 铁腕政策
出了城,一直沿着官道走了很远,道路两旁的小矮山坡突然便冲出几个人,揽还以为是打劫的,瞬间兵器便亮出来了。
“云妹妹。”
一声云妹妹成功让她收了兵器,并迅速下马行礼,“庄主。”
马车里的万朝云闻言立刻撩起车帘定睛看去,便见一身红衣,身姿窈窕,却英气凛凛的少女端坐马上,那匹马正是她熟悉的逐日。
依马龄来算,当年宋是真得到逐日时,逐日刚成年没多久,如今虽几年过去,它却正好是漫长的壮年时期,看上去越发的健硕和威风。
而马上的少女,经过岁月的沉淀,加上跟几位大管事学习,见多识广,胸有乾坤,早已褪去青涩,成了一位江湖上抬一抬眼眸就能吓走大批毛贼的少年庄主,让人不敢去窥视那张一顾倾城的脸。
“是真姐,你怎么来了?”万朝云惊喜问。
“万叔给我传信,说你要去天慕山,我便出来接你,你们走走停停的,我等了好几天。”宋是真打马来到马车旁,视线越过车门看到躺在里面的陈谦,他此刻面色苍白,虚弱不堪。
“陈大人怎么了?”
“是真姐,我刚才还想让揽去走一趟,现在你来了,你替我走一趟,城里有个老大夫,医术还不错,你去帮我把他掳来给先生扎两针。”
陈谦的样子还能撑些时候,她想着是先到了地方,按着之前的药方煎药,然后晚上再把老大夫掳出来。
宋是真闻言失笑,也不语,只是往身后看了一眼,在她身后的一名女子便骑马过来拱手揖礼道:“庄主,何事?”
“给陈大人看看。”宋是真道。
万朝云:“……”
见她震惊,宋是真笑了笑,“商行里有自己的医馆,我们山庄也应该有,你放心,素怀是我找了许久才找到的大夫,与如今名声鹤起的鱼渊鱼大夫比试过,鱼渊险胜,但素怀的医术,鱼泽是自叹不如的。”
“不错嘛是真姐,离开我两年,你就做事有模有样了。”万朝云由衷夸赞。
“应该的应该的。”宋是真在她面前也不谦虚,露出颇为得意的笑容,仿佛在说没辜负你的栽培。
素怀上了马车,先把脉,又看了陈谦的眼睛,然后取出银针,扎了两针,“这是我特制的安神药,先暂时服用,以大人的病情,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养伤,不能伤神,也不能再受刺激。”
“能好吗?”
素怀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能,就是有些难,若他从此不过问政事,不忧心操劳,治好后应该不会再复发。”
“恐怕有些难,云妹妹,你有所不知,皇帝不知吃了什么错药,竟然全面恢复旧法,并且,勒令那些隐瞒人口的全部补税,有的一家需要补几十两银子,这不是要把人逼死吗?好多地方开始闹事。”
“不止如此,许多地方官员都不再任上,出了事,也没人管。”
“为何不在任上?”就算调任,也要等新官到了才能走。
“朝廷先下恢复旧制的旨意,把官员都调回原籍,然后才下旨委派官员,最后发现没人可用,听说陛下要准备开恩科选拔人才。”
万朝云:“……”这不是乱搞吗?
“这主意谁出的?”她无语了,承天帝好歹当了这些年皇帝,怎如此不知轻重?
“王。”
“呵。”万朝云冷哼一声,她就知道是这瘪犊子,狗了这么些年,终于狗到了大展神威的时候,不把大兴弄垮,他是决不罢休了,可承天帝昏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大臣们就不劝?”
“劝了,他们劝陛下恩裳地方豪族、宗室以示安慰,毕竟新法时期受委屈了,陛下就连下了数十道圣旨。”
万朝云:“……”
“算了算了,反正不是我们的江山,去天慕山,还有,立刻派人把我爹我娘还有我祖父接来,照这么下去,离国的铁骑很快就会踏进大兴的领土,直逼皇城,不过也没关系,朝代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素怀等人是头回见万朝云,在戊戌商行里,她已经被传成了神,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原来神如此的接地气。
喂陈谦吃了颗药,马车缓缓开拔,没有走水路,而是秘密走陆路离开。
京城,巍峨的皇宫,红墙绿瓦之间,时不时传来承天帝两声哀叹,“陈卿的消息还没有吗?”
“陛下,陈大人原本是要返乡的,没想到走到松阳县却跟万姑娘走了,万姑娘您也知道,那手段通天的,奴婢实在没辙,暗卫倒是跟了一路,跟到小秦村却被落叶山庄的人给摆了一道,跟丢了。”
“陈卿是对朕冷了心啊。”承天帝再次哀叹。
就在陆信不知该如何安慰之时,守门的小太监进来恭敬的禀报道:“陛下,王求见。”
“宣。”承天帝立刻道,一桩接一桩的事被禀报到殿前,他压力很大,许多事以前还能和陈谦商议,现在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扛,是以迫切的需要一个人为他分担。
王阔步从殿外走来,施礼道:“臣弟参见陛下。”
“你来得正好,八百里加急,西疆诸部闹事,离国的铁骑又出现了,西凉城已失陷,皇妹的意思是加派兵力,你怎么看?”
王闻言面色如常,心中却狂喜,“陛下,现如今国库空虚,兵部要军饷,咱拿不出,增兵可以,但军饷问题得先解决,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可如何时好?户部是干什么吃的!”他立刻便恼怒起来,这些年风调雨顺,虽有灾情,却也只是小范围内,并无大面积旱灾或者涝灾。
王满面悲恸,“陛下,这不能怪户部,大兴原本在编的人口不足一亿,现在有三亿之多,这两亿多不纳税,国库如何有银子?当务之急是让那些欺君罔上的刁民先补税,两亿多人口的税,足以支撑咱们打到离国国都!就是那阿塔娜城也不在话下!”
“百姓兴许有难处……”承天帝终究是善良的,虽然作为皇帝不咋地。
王心中冷哼,对这个皇帝是颇为看不上,“陛下,一个人区区几钱银子而已,一家也不过最多二十两,许多都只需补几两,一个蛋糕都数百两,区区几两银子,是难事吗?不是!他们是藐视朝廷!藐视君威!”
承天帝不是开国皇帝,不知生活的艰辛,更加不知菜多少银子一斤,米多少银子一斤,他只知道蛋糕数百两一个,只知玛瑙、羊脂玉等一些稀珍物件儿价值不菲,他觉得,他的子民生活都很容易。
见他有所松动,王又道:“陛下,戊戌商行最普通伙计都能每年十几两的收入,一家人,至少有四个人有能力挣银子,那就是差不多六十两的收入,区区十两的税都交不起吗?陛下,您太善良了,才让那些刁民如此胆大妄为,甚至欺君罔上!”
“那皇弟以为该如何?之前不是下过旨意了吗?”承天帝依旧于心不忍。
“陛下,就算下过旨意,地方上的官员也不敢态度强硬,臣弟以为,当下危机关头,必须施以铁腕政策!”
“此事……”
“陛下!西疆诸部已乱,若被离国收服,后果不堪设想呀陛下!您要为大兴百年基业着想!不可妇人之仁呀陛下!若陛下不忍,就让臣弟去做,臣弟为了大兴,为了陛下,甘愿做个恶人!若被天下臣民记恨,那就恨吧!”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义凛然的,瞬间便把承天帝镇住了。
然而,承天帝还是没下定决心,毕竟铁腕手段四个字听起来太可怕,这意味着酷吏和血腥,这些年,在陈谦的引导下,他一直以仁术治国。
就在此时,门外守门的太监又来了,还带了个宫女,宫女一进殿立刻跪下哭道:“陛下,淑妃娘娘听说刁民作乱,离国进犯,便发愿,用自己换取天下太平,已经绝食,陛下,小皇子还年幼,不能没有母亲呀陛下。”
“这不是胡闹吗?”承天帝当即便怒了,“她现在何处?”
“正在小佛堂。”宫女哀戚的答道。
“陛下,就连淑妃娘娘一介弱女子都能如此为大兴着想,您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要等离国铁骑踏入大兴国土,对大兴子民烧杀抢掠吗?!”王摆出副豁出去般的神情,真真是好生忠心为国。
承天帝闻言长叹了一声,“罢了,此事你去办吧。”
“多谢陛下信任,臣弟绝不辜负陛下期望!”王得逞,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说起信任二字,承天帝深深看了眼对自己俯首的王,当初他怀疑过他,最后以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后来数年他也很乖顺,从未做过出格之事,虽然当年的凶手还未查到,但他不愿怀疑自己的血亲。
若万朝云再次,一定要无语死,皇帝当成这样,也是极品吧。
万朝云等人来到天慕山时,新一轮强硬手段颁布,整个大兴几乎同时陷入混乱当中。
看了眼传来的情报,万朝云只说了句:“秩序一旦乱,就很难再恢复,就算恢复了,也会伤筋动骨,大兴百年中兴怕是要毁于承天帝之手了。”
言语之中,有可惜,也有恨铁不成钢,也总算明白承天帝堂堂帝王在前世为何会被一个太监撺掇去御驾亲征了,他就是该!
当初被俘虏,大兴伤筋动骨,陈谦好不容易搬回来,他复辟成功后,立刻便把人杀了。
这一世,不御驾亲征了,当初变法也是说好了的,不管遇到什么难处,都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一切都会乱套,他又没坚持住,宗室和豪族卖些惨,就叫停了。
如今,天下大乱,一个字该!
“先生醒了吗?”
素怀摇摇头,“还没,可能是不愿面对,他的身体其实好大半了,按理来说应该恢复意识了。”
“罢了,不愿醒就算了,也不必强求,这事搁谁身上都难受。”
素怀见她脸色不加,心情郁郁,便提着药箱下去了。
不多会宋是真进来,随意的捡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扔过来一壶酒,“喝一杯?”
“你还学会了喝酒?”万朝云瞄了眼,酒壶是竹筒做的,上头雕了竹叶青三字,是烈酒。
“早就学会了,不过不知道你敢不敢喝,这酒烈。”她说罢变戏法般掏出另外一罐,打开塞子喝了一口,畅快道:“好酒。”
“你这般豪饮,可是因为商行亏本了?”
“不是亏本那么简单。”她摇摇头,紧接着愤怒的骂了句,“这狗皇帝!简直气死我了,现在官府,横征暴敛!民怨四起,根本没用正常营业,每一日都数以万计的损失,云妹妹,过不了一年,咱们商行的收入就会缩水一半以上,或者说三成都保不住。”
“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再挣,咱们先把天慕山建起来,这都两年了。”万朝云望了眼远处还未建成的殿宇,“建这般豪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女皇呢。”
“这只是门面,后面还有呢,我带你去看,这天慕山一共有三十六座山峰,主峰自然要盖得气派些,对了,后山有温泉,我方才已叫人打扫出来了,你是自己住进去,还是把陈大人挪过去?”
“把先生挪过去吧,我闲来也无事,巡视一下三十六峰都长什么样,听说天慕山是大兴最美的山脉,不看看岂不是可惜?”当初为了买下这一片山脉,可是花了不少银子!
“行,我带你去。”宋是真当即起身。
万朝云提上酒,与她并肩出了屋子,直奔其他山峰。
天慕山是个神奇的存在,其中两座三座山峰峰顶有湖泊,且面积不少,足以供应三十六峰的生活用水和灌溉若需。
除了湖泊,还有瀑布,常年河水丰沛,不管何时去,都给人一种银河倒挂之感。
有湖,有瀑布,不足为奇,还有石峰,形成一面独到的天然屏障,在石峰里设置机关,足以抵挡外敌入侵。
279 追月
站在仅次于主峰高度的山头,这里有一座屹立于寒风呼啸中的凉亭,虽然是老二,但放眼望去,依旧能深切体会何为一览众山小。
“是真姐,这些山峰都有自己的名字了吗?”
“没有,等你来取。”宋是真望着对面高耸入云的主峰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云妹妹可得好好想这些名字。”
主峰比所有山峰都要高出一大截,半山腰往上全部被冰雪覆盖,而殿宇便建造在寒冰之中,远远看去,盖了一半的殿宇仿佛天庭宫阙,悬浮于那云深之处。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主峰上的殿宇便叫扶摇殿吧,俗是俗了点,但好听。”
宋是真闻言点点头,“好名字,既叫扶摇殿,那主峰的名字便也以扶摇命名,云妹妹是这个意思吗?”
“自然,咱们落叶山庄没有庄主不能谈婚论嫁的规定,叫绝情殿也不适合。上头冷冰冰的,我肯定是不会住的,细胳膊细腿的承受不住。”她说罢朝宋是真挑挑眉,大有挑衅之意的道:“燕阁老辞官了,想必更有时间管燕家的后生们,燕浩年纪一大把了还未娶妻,也不知道他在等哪个。”
“你闭嘴!”宋是真羞得忙过来捂住她嘴,“严肃!严肃!”
万朝云嘴巴被捂住,力气又没她的大,只能眨巴眼睛求饶,不会武功真的太吃亏了!
见她求饶,宋是真放开手,再三叮嘱,“严肃,你可是东家,要严肃!”
“是东家又如何?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县官不如现管……呜呜呜……”嘴巴又被捂住了,只好继续用眼神求饶。
宋是真又好一番叮嘱,然后才慢慢放开,“主峰有名字了,咱们脚下这座山峰呢?”
“哟哟哟,会转移话题了。”万朝云一面说一面往远处跑,怕被捂嘴巴。
然而……下一刻,又被捂住了!
尤其是,她根本不知道宋是真是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
再次感叹,不会武功真的好吃亏!
这回眨巴眼睛求饶已经不管用了,只听宋是真威胁道:“再说,我就告诉外面那些人陈大人在这里!”
顿时,万朝云安静了,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的妥协。
宋是真信了她,慢慢放开手。
得到自由,万朝云瞬间跳到远处,大声冲山下嚷道:“姓燕的,你死定啦!某人得罪了我,我要报复你!”
话音落下,嘴巴又再次被捂住,然而回声一声声在大山里回荡,直把宋是真气得百爪挠心,捂住万朝云的嘴也不管用了。
看她无奈放开手,羞得满脸通红,万朝云心情大好,两步并做一步往山下走,顺手摘了支伸到路旁的狗尾巴草抛给宋是真,“这座峰的名字你来取吧,在落叶山庄,你可是老二。”
“云妹妹,陛下知晓了,会不会打你?”宋是真这些年可是把商行里所有人的复杂关系都摸透了,没有她不知道的,甚至万朝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妥妥的女神通,江湖还有人戏称她是当代。
万朝云闻言冷哼一声,“打我?他也要打得到,咱们这里离京城还是有段距离的,就算打仗也不会先打到这里,到时候万一改朝换代,我作为地头蛇,新皇帝也不能对我赶尽杀绝,哈哈哈哈,不怕不怕。”
宋是真:“……”
“云妹妹,这话你可万不能与她人说。”她无语,也被吓到了。
万朝云不以为意道:“放心,这里不只有我两吗?就算我说了又如何?大兴皇室现在事多着呢,自己作还不让别人说?他们现在也就能威胁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能威胁到我?呵,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自己祸起萧墙,早晚都要灭亡。”
“云妹妹,你对大殿下成见为何如此大?不惜诅咒人家亡国,我觉得大殿下人挺好的,对你也关心。”宋是真不明真相,替林见深不公。
“在这里禁止提这个人。”万朝云脸色瞬间垮下来,她已经很久没听到林见深相关的信息,基本上快忘了这个人,但一旦被提及,还是会影响心情。
“就算陛下诸事缠身,商行不是还有别的东家?你如何一家独大?”身上忙转移话题。
“就凭庄主是我的人啊,不听话的,有他们好看,嘿嘿,庄主大人,取名啦。”万朝云一想到大兴将面临建国以来最艰难的难关,且可能渡不过去,心情就大好,林见深做不了皇帝,看他拿什么权势压人。
遥远的林见深,他正在赶路,马车不好走,时不时还遇到平日里根本不见,但最近无比猖獗的劫匪骚扰,就在再次赶走一波劫匪后,心头突然一疼,他伸手摸了摸,蹙起眉头,不知为何突然心有所感,但又抓不住那微妙的感觉。
宋是真摇摇头,也不好继续这个话题,只能绞尽脑汁想名字,可是取名字这种事,她真的不在行,想了许久,想到脑袋打结了也没想出个好名字,“云妹妹,要不你取?我真的想不到好听的名字!”
“想不到就用你的名字命名吧,山庄能有现在的规模你功不可没,当得起。”
然而宋是真闻言连连摆手,“不不不,当不起当不起,而且,是真山?好难听……”
确实不是很顺耳,寓意也不明。
正纠结,一只身材健硕的长毛橘猫从路旁窜出来,蹲在宋是真面前‘喵’了一声,然后傲娇的瞅了眼万朝云,发现是个不熟的,便跑远些,坐下,开始舔毛。
“这是……”
“以前在京城收养的猫,叫追月,逐月过来。”她蹲下朝橘猫招手,橘猫似乎听懂了,停下舔毛的动作迈着标准猫步朝她走来,用头蹭了蹭她手,又用尾巴和身体挨着她,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万朝云也蹲下,瞅着那叫逐月的长毛橘猫,它不肥不瘦,长得恰到好处,通体只有黄白两色,没有多余的杂毛,猫脸看起来也不阴沉,反而有一种倔强的可爱,胡须很长,眼睛很圆,脑门上的川字纹路也很清晰。
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橘猫,且是橘猫中的仙女猫,优雅,骄傲,可爱。
尴尬的是,是只公猫,两只蛋蛋挂在毛茸茸里,直让万朝云想去捣捣……捂脸。
宋是真抱起追月,把它的脸对着万朝云,耐心的教导道:“这位,落叶山庄的主人,可不许挠她。”
追月看了眼万朝云,骄傲的转头,‘喵’了声,从宋是真怀里跳出去,一个纵身到了远处,那里逐日正在吃嫩草,它几个纵身,跳到逐日身上,犹如一只巡视地盘的大王,威风凛凛。
万朝云:“……”
“是真姐,燕浩知道你养了只猫,还取名追月吗?”
若让燕文杰知道自己心爱的汗血宝马,在多年后沦落为一匹猫奴……可能会吐血吧。
“不知道,不过山庄里都知道,追月可乖了,还特别聪明,你多在它面前晃,它就会记住你。”她开始得意的吹嘘自己的猫,压根不记得还要取名这回事。
万朝云:“……”只要不是智障,就都会记得好吗!
直到离开,来到宋是真口里的后山温泉,两人才想起名字还未取,不过不重要,万朝云已经被眼前美景震撼住。
只见不算大的山谷内,一汪一汪形状不规则的温泉,清澈见底,赏心悦目。安安静静的,犹如满面桃花的绝世美人,站在眼前,等待心仪之人的垂爱。
这些温泉没有经过人工开凿,全部纯天然,后期宋是真派人建造精致五舍也尽量不破坏原有的状态,只是把长年累月积累而来的淤泥全部清除了,在水底铺上五颜六色的圆润石子,温泉边沿也仅找来石头堆砌。
云蒸雾绕中,远处还有泉水叮咚,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这种温泉有多少?”她不由得问。
“前面还有一片,我命人改造成两个院子。”宋是真伸手试了试水温,“云妹妹,你舟车劳顿的,要不要泡泡?”
“先看完三十六峰再说,此处便叫天泉谷。”万朝云一锤定音道,此处虽说是后山,其实也可以说是比第二高峰低很多的小山谷,“长期住在此处难免潮湿,好在有两个院子,分男女院,就当个解乏的地方吧,山庄内所有人都可以来,但不能在此处留在私人物品。”
“听你的。”宋是真有些诧异,她还以为万朝云至少要占用一个院子,没想到她开口便是共享。
不过,这也是万朝云的一贯作风,不然也不会在商行如此得人心。
正打算穿越天泉谷去看别的山谷,余善却急匆匆跑来扬声道:“姑娘,大人醒了。”
陈谦虽然辞官,但除了万朝云,似乎所有人都习惯称他为大人。
深入人心的东西,改起来,很难。
陈谦醒过来,巡视山峰的艰巨任务自然不能再继续,万朝云与宋是真对视一眼,两人迅速提裙回第二峰。
这座山峰比扶摇峰要矮很多,院落依山而建,隐藏在郁郁葱葱的青翠之间,陈谦被安排在半山腰一处幽静小院里。
下山的时候不觉得很累,上山便能深切感受到力不从心,宋是真倒没什么,仿佛不知疲累般,如履平地,只是苦了万朝云,她感觉老命都要爬没了,还是没到!
陈谦醒来后,发现守在房门之外的是两个陌生的药童,顿时便警惕的防备起来,掀开被子起身后,不顾药童的阻挠执意离开,急得药童快哭了,忙去找素怀。
素怀听说他醒了,先派人禀报万朝云,然后才去给陈谦把脉,哪想陈谦却不配合,并无比警惕的提防着。
“陈大人,民女叫素怀,落叶山庄的大夫,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您。”素怀耐心的解释。
陈谦抿嘴不语,打量了眼周遭环境,此处院落都是崭新模样,倒也符合落叶山庄新建天慕山基地的样子,只是没见到万朝云,甚至连蔷薇和柳眉也没看见,他仍旧不能放心。
“我要见万姑娘。”
“民女已派人去请。”素怀恭敬道,对于陈谦,想必只要不愚昧,都会执以恭敬态度,那些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的人才会给他不痛快受。
素怀是女子,也不在京城活动,但她明白,陈大人每年都会亲自挑选颗粒更大,更多的作物种子分派全国,把水利和老百姓的收成当做每年最重要的政事去处理。
对打压贪官污吏,也从未手软,是真正的为民为官的好大人。
现在外面闹得很凶,不是刁民要闹事,而是官逼民闹,豪族大户,占着绝大部分的土地,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几万亩的占,而穷苦老百姓只有少量,甚至不足以糊口,只能给豪族打长工,短工,甚至卖身为奴。
而就是如此的不公平,豪族和老百姓纳的税竟然一样!
这谁受得了?
以前没办法,只能隐藏人口,以缓解家庭压力。
可一道取消人丁税的旨意颁布全国,并且开设书院,只需要交少量的束便能让孩子入书院念书,为了能给后人一个好的未来,许多家庭都选择去衙门登记实际人口。
后来恢复旧法,废除新法,许多人都说陈谦是故意的,她却不以为然,陈谦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叹只叹,皇帝太昏庸!
对峙中,等了许久,万朝云还是没有到来,陈谦都感觉有些冷了,偏偏一直伺候他的常随没在,也不知去了何处。
冷,陈谦便想活动活动,抬步离开了院子,出了门,一股山风袭来,风中有股淡淡香气,闻之令人精神一振,放眼望去,答案找到,原来不远处开了满山的杜鹃,红艳艳的,犹如一件织女亲手织的红衣裳,披在山坡上,美得惊心动魄。
正看得入神,堪堪爬到院门的万朝云长舒了口气,这才把他的神思拉回来。
“先生,你终于醒来。”万朝云扶了把汗道。
“你……”他意有所指。
万朝云尴尬的再次擦汗,然后把细汗都没出半颗的宋是真拉到面前,“现在,这是落叶山庄的庄主,姓宋,你以前见过的,后来她独自来到天慕山,把天慕山建造成如今模样。”
“见过陈大人。”宋是真抱拳揖礼,行的是江湖儿女的礼。
陈谦点点头,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张美得入魂的脸上,反而忧心道:“你身上起了汗,门外风大,别受凉了。”
“我知道。”万朝云无奈,感觉陈谦要变成第二个温氏,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素怀,快给先生把脉。”
她话音落下,蔷薇气喘吁吁的过来,她原本与柳眉一起收拾万朝云接下来要长住的院子,哪想有人登门拜访,她只得前来禀报,“姑娘,沈方来访,他要见您。”
沈方?
“刑部郎中?”
“正是。”蔷薇点头。
280 沈家
沐浴更衣后,蔷薇给万朝云选了身鸭卵青束腰薄纱长裙,头上发髻簪了套同色簪子,看起来整个人素雅闲淡。
柳眉不太喜欢这身装扮,便挑了件白色金线抚胸长裙,配两支足金步摇,有金色,但不素也不俗,反而给人一种相得益彰之感。
万朝云对于穿什么倒是无所谓,只是一人执一套,让她难选。
“这鸭卵青的太素了,不好,咱们姑娘可是东家。”柳眉率先表达对蔷薇选衣的不满。
蔷薇闻言也不甘示弱,立刻便驳道:“姑娘是东家,又不是管事,低调些更妥当,免得下头伙计对她评头论足的,而且你挑的什么簪子?姑娘正是花朵儿般的年纪,戴金步摇?未免太老气了。”
“那也不能太没存在感呀!”柳眉不服气。
“宋姑娘一身红,长得又好看,握着把剑,往人群里一站,谁还有存在感?既挣不了锋芒,就做个淡雅到极致的低调……”
万朝云无语,什么意思?说她不好看?当丫头是这么当的吗?
“好了好了。”她制止道,“先生穿的什么颜色?”
“鸦青。”柳眉口快些。
“那我今儿穿蔷薇选的那套,你们要知道,跟先生在一起,别人就不会看是真姐了,都看他,跟他穿一个色系的衣裳,自然就不低调了。”
蔷薇:“……”突然觉得她家姑娘好没出息,要靠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存在感,不过也好难,明明长得很甜很可爱,在宋姑娘那扎眼的美面前,根本就没反击能力嘛!
柳眉:“……”白了她一眼,我呸,姑娘是在意存在感的人吗?
再说了,姑娘没存在感吗?
看样貌,谁能比她家姑娘甜?
更何况,绝美如宋姑娘,还不是要听姑娘的?
姑娘是看上陈大人了,好吗!
一直在暗示,从未被重视。
好难!
好惨!
万朝云眯了眯眼,“你们两个什么表情?”
“没有!”两人同时摇头,然后配合默契的给她梳妆。
正是花样的年纪,淡妆都不需要,往花前一站,照样是人比花娇。
穿戴整齐后,万朝云出了门,然后挑了挑眉,等在门外的陈谦换了身灰白色大氅,而宋是真则不再是一身正红,穿了件黑色束腰长裙,秀发被玉冠绾在头上,腰间挂了柄长剑,整个人看起英姿飒爽。
蔷薇:“……”
柳眉:“……”
万朝云眼睛一亮,看宝藏般看着宋是真,“哇,是真姐,你穿黑色也好好看!”
再次为四哥哥感到可惜,如此绝色佳人竟然生生错过!
“沈方还在等你。”陈谦提醒道,“沈家在这一带颇有威信,你不可大意。”
“先生竟也知晓他区区一个郎中?”万朝云颇为诧异,在六部,最不缺的就是郎中,单户部而言,标配就是十三个,但事实上,数量远不止这个数,其他主事等小官更是不计其数。
“之前他负责你那起案子的青州部分,留意过,不过我不知他是何时被罢了官,可能是被我罢的,你小心为上。”他特意等在门口就是为了提醒万朝云此事。
听罢万朝云也严肃起来,那起案子至今没个说法,确实是块心病,“先生放心,我知晓了,山里冷,你快进去休息吧,素怀呢?给先生把脉了吗?”
站在远处的素怀忙过来禀道:“回东家的话,先生身体已无大碍,头疼也制住了,但今后需得格外注意,属下这便去给先生配止疼药。”
“这般说来是不能根治了,只能止疼?”万朝云微微蹙眉。
素怀沉默了,她为难的看着万朝云。
“无妨,你先去忙吧,已耽搁许多时辰。”陈谦倒不甚在意,于他而言,活到这个岁数,已知天命,生死早已看淡。
“云妹妹,走吧,大人的病急不得。”宋是真也道。
万朝云自然知晓急不得,但也不能不急,不过当下还是要先去见沈方。
沈方没有要求见陈谦,陈谦不必露面,就算求见,以陈谦的地位,也不必搭理他。
两人相携着下山,路上宋是真简要的说了下天慕山这边的情况,“咱们天慕山原本在曲田行省安州的管辖范围内,这些年行省布政使换了三个,知府换了两个,但每一个对咱们都算客气。”
“以前新法时期便不说了,那时的布政使和知府都是外地人,但全面废除新法后,布政使是安州人,安州城虽然离咱们极远,但天慕山在安州境内,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安州知府便是沈家家主,沈家在安州经营三百多年了,可以说是当地一霸。”
“布政使是安州人,跟沈家又是姻亲,沈方此次直接过来,拜帖都未投,可见不一般。”
万朝云闻言轻叹一声,“大人的回避制度多好,那沈家若是个好的便罢了,若不好,当地百姓岂不是遭殃?莫说当地百姓了,就咱们这些做买卖的,也没好日子过。”
“沈家,大家族,总有几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打不得,骂不得,稍微动手,就上升到藐视沈家的高度,轻易无人敢得罪。”
大家族自然不想别人插手他们的家事,家中就算出了不肖子,也不允许别人说哪怕半句,把不肖子带回家,母亲、祖母、姐姐弟弟的求求情,关几天祠堂又放出来为非作歹。
“沈家没少为难你吧?”万朝云问,很是心疼,宋是真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其中艰辛,外人根本想象不到。
宋是真却是豁达,“为难肯定是为难了,但咱们落叶山庄有整个商行做后盾,他沈家也得掂量掂量。”
说话间,已到待客的前厅,此处是山脚,因主峰还未建成,便在此处临时设了待客的前厅。
“沈先生。”万朝云踏进大门便扬声道,“小女子见过沈先生。”
多年未见,沈方老了些,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跟四十多般沧桑。
沈方原本在饮茶,闻言起身施礼道:“不敢当,万东家,别来无恙。”
“好说,先生请坐。”万朝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当仁不让的在主位上落座,宋是真则坐在她下属,沈方的对面。
沈方见她越发落落大方,言行举止宛如历经万事,沉稳端庄,从容不迫,心中便暗暗心惊,但他面色不改,“万东家,是这样的,此次冒昧登门拜访,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案情。”
“您请说。”万朝云态度极好的道。
沈方先从广袖里取出叠资料递到万朝云桌前,“这些年沈某一直没有放弃,查到了许多,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沈某,万东家,这些案情你先过目,看过了我再提问。”
281 逼死强迫症
沈方的字有些潦草,字里行间里,能看出他当时书写这些案子时心情的浮躁,不过字尚且能看。
万朝云道了谢才仔细看,内容写得很杂,以时间为线轴,记录了他这些年的查案所得。
其中有几条记录到最近朝廷明显不让查了,但他还是私底下查,后来新旧党派之争,他因为族人受到牵连下狱,好不容易被捞出来,没了官职,也还在继续查。
许是这些查案的人有股子执拗,或者是强迫症,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除了一些琐事之外,剩下的便是案子相关的人和事,前面大部分万朝云都是知晓的,就算不知晓,也在意料之中,后半部分却很有意思了。
“先生怀疑针对万家的女贼在宫里?”万朝云看完问道。
沈方神情凝重,极其的严肃,闻言点点头道:“对,证据已搜集得差不多,但宫里沈某不方便查,而且沈某现在身无官职。”
“先生怀疑谁?此事与我相关,我自然帮先生。”万朝云追问。
沈方把厚厚一叠资料拿回去,从里边抽出一张单放在一边,“万东家请看,这是当初青州势力图,当初你伯父是知府,通判李鹏海,守备陈都,其中通判管钱粮,统筹政务,守备管军事,这两人都有权监督你伯父,但当时他们三人关系甚笃,可以说是通家之好。”
这一点万朝云倒是知晓些,万全在团结同僚上颇有办法,“然后呢?”
“当初我也提出过我的疑虑,互为通家之好的三人,却有两人同时上书弹劾你伯父。”他说起此事时,紧蹙眉头,像是仍有不明之处。
万朝云安静的听着,没有插话打断。
“后来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万家得以保全,这是大兴史上所没有发生过的,而另外两家却因为上书把罪责全部推到万全头上,而触怒龙云,下场凄惨。”
他说罢又抽出一张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这是李家和陈家的后人名单,按照大兴律,李家和陈家的后人均没为奴籍,这些年,分散各地为奴的李、陈两家人,无论是已身死,还是其他境遇,我都已找到,唯有李鹏海幼女李幼丹不曾寻到。”
李幼丹?
万朝云想了许久没想起此人是谁,倒是旁听的宋是真说话了,“我记得她,她当初与你五姐姐万朝桑关系极好。”
沈方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话。
“李幼丹进宫了?”与万朝桑关系好,想必比她要年长几岁,现在二十多的年纪吧,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褪去青涩,风情万种。
在厚厚的资料里翻了翻,沈方抽出第三张纸铺在另一边,“这是户部侍郎的几个女儿,其中小女儿与李幼丹同年,承天五年授命入宫,成为昭仪,后诞下皇子,获封淑妃。”
这还是一出替嫁记?万朝云都要乐了,好狗血!
“先生可有证据?”宋是真经历得不多,头回听说还能如此操作,瞬间便来了兴趣。
沈方点头,“证据自然是有的,李大人的小女儿如今已嫁为人妇,过得也美满幸福,生了一对龙凤胎,沈某特意去看了眼,实在不忍禀明圣上。”
“先生确定那人就是李家女儿?”宋是真又问。
“确定。”
万朝云与宋是真交换了个眼神,宋是真道:“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的李侍郎,现在是李尚书,执掌户部,并且因为女儿是淑妃的缘故,还入了内阁。”
“如此欺君罔上之人,您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李家姑娘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您可是违背了为臣之道。”
沈方闻言神情很复杂,“话虽如此,可稚儿终究无辜,而且我已无官一身轻。”
万朝云无语,你的人设呢?作为曾经的刑部郎中,如此的妇人之仁?
“罢了,先生既觉得稚儿无辜,我们便不为难李家姑娘,而替嫁进去的女子也成了淑妃,还有皇子傍身,陛下就算知晓了,也会看在皇子的份上原谅淑妃。”以承天帝那个尿性,只要淑妃哭一哭,立刻便同情心泛滥,就原谅了。
沈方不语,不过赞同万朝云的话。
“难不成就任由她做大?”宋是真不赞同道。
“你忘了,还有林见深,他会允许有人动他的地位?淑妃的儿子做不了太子,将来顶天也只是个亲王,淑妃便做不了太后,谁怕太妃呀?”太妃多了去了,京城就住着好几个,京郊行宫也住了好几个,尼姑庵都有太妃称号的人,世人只记得冠军,谁记得住第二三四名?
沈方:“……”这两人,怎当着他的面大肆议论皇室?
成何体统!
万朝云感受到他锐利的目光,干笑两声,淡淡道:“先生觉得淑妃的儿子可能成太子?”
“这……沈某不知,议论皇室,可是大罪,二位姑娘还是收着些为好。”他善意提醒。
万朝云闻言立刻点头,“是,先生教训得是,小女子定不会再多言。”
沈方知晓她只是敷衍,不过戊戌商行能做得如此大,他心下是佩服万朝云的,在原先的基础上,让商行的收入翻了数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毛线,造福了许多人。
对于敬佩之人,他自然不做那小人行径。
自然,万朝云只是试探他,若他是代替沈家来试探她的,或者沈家见陈谦倒台了就为难天慕山,这两句话,便是把柄,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话出口后,他真诚的提醒,说明他本人,并不是代替沈家来试探的。
“沈某方才说要问万东家一个问题,现在你也看完了我所调查得的结果,想必能回答了。”他踌蹴了片刻后道。
万朝云做了个请的手势,“但问无妨。”
“万东家,据我所知,万家当时收到了举报信,举报之人却似有通天彻地之能般,人间蒸发,再也没出现过,我多方问询,终于找到当初的举报信,你看。”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老旧的信放在桌面上,“这是当初的举报信,据我所知,此信上的字迹,与大殿下的字颇有些相似,可当年大殿下刚会说话,年纪尚小,绝写不出此信。”
万朝云:“……”
“万姑娘,据说当初是你捡到了信,当真没看到投信的人?”他一副被这件事逼疯了般,急切的问万朝云。
这……要如何说?
“先生,没看到。”她无比诚恳的摇摇头。
沈方仿佛真的被这件事逼疯了,他站起来,入魔般奔到万朝云面前,“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无缘无故消失?你是不是撒谎?我怎么可能差不多?我怎么可能差不多!”
他突然抓住万朝云手臂,恳求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什么细节?淑妃的事只要我能入宫,就一定能查清楚,不,就算不入宫,我也能查清楚,但这封信到底是谁投的?字迹像大殿下的,但时间对不上,不可能是他,万姑娘,你好好想想,我求你了!”
万朝云:“……”
完了,遇到强迫症了……
但她也只能逼死强迫症!
282 你走吧
落荒而逃。
万朝云一口气从山脚跑到半山腰,看到院门的那一刻,再也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双手不停的扇风解热,并气喘吁吁的道:“我的天啊,吓死我了。”
宋是真悠悠然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挑了块干净的石阶也坐下,“所以,那个投举报信的人是谁?”
万朝云闻言瞬间起身,跳得远远的,“我怎么知道?”
“别紧张别紧张,我又不好奇,不过你方才跑的时候沈方说了,他还会继续查的,喏。”宋是真把一叠资料往万朝云眼前递,“这是他被罢官后查到王养私兵以及在公主府埋炸药的证据,你看着办。”
万朝云后怕的接过,无比警惕的看了几眼,然后随意的放在一边,并不当一回事,“他给我干嘛?直接给刑部不行?”
“他没说,不过我觉得他对当今朝廷很失望,之所以继续查案是因为好奇心,而不是为了朝廷。”宋是真两手一摊,无奈道。
万朝云:“……”
“云妹妹,你就没什么安排吗?”她意有所指,说话时看着哪叠资料。
“安排什么?皇帝自己不在乎自己的江山,把先生赶出京城,我才不管他呢,对了,山庄的情报生意在周边国家开展得如何?”她比较关心的是银子。
说起此事,宋是真便一叹,“海上行船时长久,而且不够安全,越海国那边信息传得很慢,不过毛线和蛋糕在越海国卖得不错,已经风靡越海国,至于离国,还不错,只是……”她沉默了。
“只是什么?”万朝云问。
“只是离国的权贵最近频繁向我们买大兴核心权贵的情报,而我们还没办法给大兴提供离国核心权贵的情报。”她一改方才的悠然,满脸心事,“唯一值得开心的是,蛋糕和毛线在离国也传播得很广,山庄可以依托这些优势收集情报。”
“情报卖了?”
“虽然我们不卖军国情报,但做不到公平,自然没卖,不过差不多了,再过两年,差不多就可以卖离国那边的情报了,最近都用其他小国以及大兴内部的内销填补那边的财政空虚,其实我觉得大兴就是个很大的市场,何必还要插手离国?”
“商行的买卖要做到他国,情报买卖一起过去,顺道,且能方便我们自己,不说了,我有些冷。”她捡起地上的情报,往同样气喘吁吁的蔷薇怀里一扔,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院子依旧叫长喜院,与京城万府的院子名字一样,饶是陌生的地方,当看到长喜院三个字时,便有股亲切感。
院子很幽静,种了许多她喜欢的桃树,只是这里的桃树与京城的似乎有些不一样,花期极长,此时正开得繁茂,粉盈盈的桃花,有的还在枝头,有些已落在青石地板上。
走进院子,先被满园桃色迷了眼,然后才看到桃树下一席灰白长衣正在烹茶的陈谦,他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恰好一瓣桃花落于少女眉心,她浑然不觉,只冲他笑了笑。
甜而软的笑容,仿佛有魔力般,刻入心魂。
山风撩起她脸颊旁的细发,少女伸手,把不听话的细发藏在耳后,不过是简单的动作,却道尽了般般入画四个字。
“先生,你等一下。”万朝云小跑回屋,立刻吩咐蔷薇和柳眉伺候她沐浴更衣,“天色尚早,待会我带先生去好好看一看我们天慕山,挑件利索些的。”
“姑娘,要不那件白底苏锦束腰暗纹长裙?再配上次夫人给您挑的白玉簪子。”蔷薇立刻便有了主意。
“行,走山路,不要梳太重的发髻,差不多得了。”按她的思想,剪个短发更舒爽,可以每天洗,也不重。
不过在大兴,莫说是剪短头发了,就是掉头发都要默念两句罪过。
两人明晓,天慕山实在太大,确实不适合穿得太繁琐。
沐浴更衣后,万朝云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嫌弃道:“我记得小时候眉宇间还有股英气,怎越长越没有?我长残了!”
蔷薇扶额,内心哀嚎,“姑娘,您长得已经很好看了,集老爷和夫人身上的所有优点。”
这一点柳眉很赞同,忙点点头附和道:“对啊,姑娘,奴婢有时候看着您都能看呆,跟糕点铺的蛋糕似的,甜!”
“滚。”万朝云无语,起身便出了房门。
柳眉:“……”
她说错什么了?
“蛋糕本来就甜啊!”
蔷薇同情的拍拍她肩膀,压低了声音道:“蛋糕还油腻呢。”
柳眉:“……”没有啊,哪里油腻?
万朝云来到院中,陈谦已煮好茶汤,正转碗摇香,见她出来,示意她坐对面,然后递了碗茶过去,茶色黄蕊,香气淡淡。
“沈方可有为难你?”陈谦问,视线始终在茶上,刻意不去看,越发甜美的少女。
抿了口茶,想起封魔般的沈方,万朝云尴尬一笑,“没有。”
“你们商行生意遍布各地,区区一个沈家,对你们而言不足挂齿,是我多虑了。”陈谦说罢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突然之间的感觉,不知该对万朝云说什么,找不到可以继续谈下去的话题。
心中轻轻一叹,看来是时候离开了,若再待下去,可能会疯吧。
万朝云很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一个常年以国事为重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搁在谁身上都会自闭。
“先生,我带你去看看天慕山的风景。”万朝云起身,走到陈谦身边,要扶他。
哪想陈谦却避开了,仿佛微不可查,亦或是随手的一个举动,却让万朝云笑着的脸瞬间有些僵。
小小的动作,却有大大的伤害,疏离之感瞬间弥漫。
“不了,多谢万姑娘这几日的照顾,我……”他顿了顿,后面的话在少女脸色渐渐冷却而说不下去,似乎只要往下说,就是伤害她一样,可不得不说,“我该启程了,以前说做你老师的话,可能也要失言了,不过我一会会写封信,给你找位学问不输于我的先生,他会好好教导你。”
遥远,万朝云想起这两个字,陈谦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可实际上却离她很遥远,够不着,摸不到。
原本雀跃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原来,他不只是自闭,他是要走!
在这一刻,心中某样东西慢慢清晰,让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当初重生归来,她便打算找个比自己年长的夫君,然后生两个孩子,以全了前世的遗憾。
当一个传说的人物走到自己面前,他不再是史书里冰冷的字,不再是别人口中歌颂的词,不再是庙宇里的画像,也不再是祠堂里供人跪拜敬仰的雕像。
他是活生生的人,会出言维护她,会与她谈论吃食,会给她摘桃子,有血有肉有温度。
所以,别人再优秀,也与她无关,她只想对这个从传说走到自己面前的人好。
可是,他并不需要。
“好,但今日天色已晚,先生还是歇一晚再走,明日清晨,我派人送先生下山。”她很快收拾失落的心情,笑着道。
别人不需要,她自然也不强求。
良久,陈谦没有看她的眼睛,怕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只是沉默了良久才点头。
山风呼啸,吹得桃花纷飞,一瓣一瓣,一朵一朵,落在还未饮完的茶汤里,落在足边,落在发髻上,落在两人衣间。
陈谦的手动了一下,想为她捡去头上的花瓣,却最终没有真的抬手。
相对无言,却又似有千言万语。
“此山占地极广,外面乱了,必有流民进山,你让你的人小心些,若……若有冲突,别伤到自己。”他说完这番话,转身便朝院外走去。
他渐渐远去,欣长优雅的背影,穿越在漫天桃色里,开始变得模糊,就像要溶于天地之间般。
若说是谪仙,那么此刻他便是要乘风而去,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没有眷恋的人间。
“先生,可以说为什么要走吗?”这句话终究忍不住问出口。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万朝云知道,他这一走,将再无可能相遇。
他远去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你就是盛开的桃花,需得那十里春风才相配。”
“我不是桃花!”万朝云心头升起股怒气,几个大步冲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而他却再次避开。
“在你心里,我只是支可观赏的桃花?”
“不是。”他感觉到自己失言,忙否认。
“既然不是,那我跟你一起走。”
她仿佛赌气般,却说出句让他心惊胆战的话,“万姑娘,你不要为了我损你自己的清誉,你还年轻,如此任性,将来会后悔的。”
“如果因为你,我以后都没人要了,下场凄苦,你会不会后悔?”
“万姑娘。”他无奈,视线落在她倔强的脸上,却见她眼眶蓄了泪光,顿时不忍再继续说下去,可有些话,不得不说,又是沉默良久,移开视线,不再看她的脸才接着道:“你这又是何苦?除了这件事,你要求的,我都可以答应,你还小,往后余生还很长,为我有损清誉,不值得。”
“我有成群的属下,有大把的银子,我要求的,他们都可以给我做得很好,我为什么要要求你?你只说,会不会后悔?”
陈谦第一次见这样的万朝云,刨开故作的骄傲,其实很脆弱,也很寂寥。
“万姑娘,我……”
“我叫万朝云,万家灯火的万,大兴朝的朝,云卷云舒的云,你可以叫我万朝云,可以叫我朝云,就是不要叫我万姑娘。”
当桃花长了刺,便朵朵扎人,陈谦愣愣的看着她,少女倔强的样子,令他原本死寂的心,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后来,想起这句话,都还忍不住发自肺腑微微一笑。
只是,此刻,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少女皓齿明眸,面若桃花,般般入画,他不是寺庙里清秀的僧人,也会心动,尤其是少女犹如一只花海里翩翩而来的碟,围绕在他身边,浅笑软语,无需更多,便只是那寻常的一举一动,足已撩动他心弦。
问他会不会后悔?
自然是后悔的,若当初对她没有过多关注,便不会有往后的纠葛,她的人生没有他的出现,必将更加朗朗清明,未来更加可期。
而他,怕是时日无多,如何抵得过她年轻的生命,和漫长的余生。
“我……不会同情愚蠢之人。”他用尽全力,才把这几个字,一字一句的说出来,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万斤。
在他心里,她分明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可遇不可求,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甜美可爱。
“你走吧,是我愚蠢,不该说这些话困扰你,对不起。”万朝云转身,大步离去,直奔山顶凉亭,那里风大,就算被风沙迷了眼,也不会有人笑话。
他低着头,没有看她离去的背影,只听着渐远的脚步,头痛便瞬间来袭,然而心痛更甚百倍,随着脚步声消失,他感觉到到本便沧桑的心迅速枯萎,失去支撑的力量,整个人跌坐在满园桃色里,一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仿佛是说给风听。
蔷薇和柳眉吓傻了,来不及跟万朝云去山顶,却同时被突然倒下的陈谦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蔷薇去找素怀,柳眉去追万朝云。
素怀很快到来,把了脉,面色白了白,随即面露怒色,“谁又刺激大人了?不是说不能受刺激吗?!如此不长记性,我救得了一次,可救不了两次三次,不把大夫的话当人话,看什么病?直接等死不就好了?”
她正在配止疼药,遇到了些难题,心情正不好,陈谦刚好的身体,又受刺激倒下了,瞬间便点燃了怒火。
蔷薇敢说是她家姑娘吗?
不敢!
便赔笑道:“大夫,很严重吗?”
“不严重能倒下?你以为是普通的头疼?普通头疼我能治不好?”素怀脾气上来,连万朝云都骂。
蔷薇更不敢说是谁刺激陈谦了,只继续赔笑问:“那……这次能治好吗?”
“哼,也就是遇到了我,若遇到普通大夫,就等着办后事吧。”对自己的医术,素怀还是很自信的。
蔷薇暗暗松口气,“有劳大夫了。”
“东家呢?她不是学了按摩吗?请她给大人按按,会好些。”
蔷薇尴尬……
“还愣着做什么?去啊。”素怀摇摇头,起初看这丫头颇为机灵,今日怎跟傻子般?
“大夫,我家姑娘有事,您不会?”
“我哪有空?山下来了流民,跟山庄的人起了冲突,我需要赶过去医治,大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素怀说罢已扎了针,又喂了药,陈谦陷入沉睡。
蔷薇:“……”
她不敢啊!
283 不酸
少女立于亭内,山顶冷风扬起她的发丝,令得她眼底那化不开的悲凉更加凄然惊心。
突然,她笑了笑。
这诡异的一幕落入刚追上来的柳眉眼里,她吓了一跳,心疼道:“姑娘,您没事吧?”
“柳眉,你看,这里,一年四季的风光都有,山顶梅花开,山下桃花开,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春风拂面。”她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般,指着前方扶摇峰道。
柳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风景与他处不同,可她此刻没心情欣赏这与众不同的风景,只心疼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那双纯澈的眸子里满是哀伤。
“姑娘,奴婢听说山下水田离有黄鳝,奴婢待会去捉些,咱们做黄鳝粥?”
“能拥有如此美景,可见人幸运到什么程度,我用尽所有运气,得到财富,得到家人安泰,得到无数寿命,不能再贪心的,你说是不是?”
柳眉从未有一刻心那般慌,以前的姑娘虽然少年老成,虽然少了些朝气,可却从未如此的悲凉过,就像一朵正在盛开花,还未到花谢的时候,便要枯萎了。
“姑娘,您说什么呢,奴婢听不懂,什么幸运不幸运的,这些都是您该有的。”她带着哭腔道。
万朝云回头看她,轻轻一笑,“你不懂,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跳下去的,你家姑娘,没那么脆弱。”
“姑娘,奴婢想陪着您。”柳眉摇头。
“下去!”万朝云脸色冷下来。
柳眉不敢再说,只欲言又止,一步三回头的下了山顶。
耳边恢复安静,万朝云换了个方向,在亭子旁边坐下,眼前不再是第一高峰,而是绵延的群山,远山里,漫山遍野,朵朵花开,更远的地方还有梯田层层而下。
真真是人间仙境般的美景。
她想起一句话花光所有运气,只为遇见你。
花光所有运气,穿到大兴,成为贵妃,权倾后宫,得到了地位和权势,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资格。
重生归来,得到了财富和家人安泰,失去了拥有爱情的资格。
她其实早已没有爱一个人的力气,但年轻的生命,让她多了几分生气,她的要求不高,只要一个自己愿意付出的人。
不过,别人既然不需要,便也罢了。
有些东西,不是必需品,有是锦上添花,没有生活也能继续。
不知坐了多久,她起身,拍拍衣裙上沾到的泥土,深吸一口气,再吐口浊气,转身准备下山。
山顶,真的,冷!
虽然有些失落,一时半会好不了,但时间总能抚平来路的所有悲伤,煎熬如前世,也早已过去,如今想起,心境不再有起伏,只能叹一声,没能早些想开。
慢慢往山下走,不多会便遇上方才没跟她进院的宋是真,见她形色匆匆,忙问:“怎么了?”
“山下来了大批流民,像饿鬼似的,一上来就抢,被护山的护卫打伤了几个,咱们的人也伤了些,但那些流民实在太可怜了,素怀正在医治,我让人熬粥先给他们垫垫肚子,云妹妹,怎么办?”
她绝美的脸上,既生气又心疼,气的是自己的地盘被人闯入,心疼的是那些流民无家可归,饥肠辘辘。
“来了多少?”万朝云面色凝重问,流民,以农民为主,失去土地,无法再生活,而成为流民。
也有官员、士大夫、兵、罪犯。
新法被废,恢复旧法,地主趁机兼并土地,许多家庭被逼无奈,而成为流民,这些人没有组织性,只要方法得当,其实很好安抚。
“我看远处不是有田吗?把人统计出来,分给他们种,按时给我们交税就行,若田分不过来,就分出几座山,建些房子、作坊,得让他们自力更生才好。”
“不行啊,我打算把三十六座山峰圈起来的,人太多,杂,又乱。”宋是真虽然怜悯那些人,但那些人会破坏原来的平衡。
“而且那些田,我是打算给咱们山庄内部自己种的,且也不算多。”
“山外呢?”山内的田不能分出去,只能把视线放在山外了。
“山外倒是有,但得买,那都是有主的。”宋是真此刻真的非常讨厌承天帝了,若他不叫停新法,会有如此局面?
“我觉得不止有这一批流民,若我们收留了他们,还会有更多的流民过来,到时候几十万人,咱们如何收留?根本养不起。”宋是真说出了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万朝云沉默了,她深深看了眼宋是真,原来当年那个酷酷的姑娘,早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庄主。
“这个问题,还得朝廷来解决,只有朝廷才能安抚住这大批流民。”万朝云轻叹一声,“是真姐,你亲自入京一趟,把沈方收集的证据给刑部……不,去西疆,给王爷送去。”
虽然对承天帝很失望,但天下大乱,对她也不好。
“那这批流民怎么办?”
当务之急,不太好解决。
“你……去问问先生,他为官数十年,知道该怎么做最妥当,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就不过问了。”
宋是真愕然,“为何我去问?”她并不知万朝云与陈谦之间发生了什么,有些不解。
“别问那么多,让你去就去。”万朝云打算把此事翻篇,多说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可是我刚才听素怀说大人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当场受不了晕了过去。”宋是真摇摇头,“大人也忒弱了,什么事如此大不了?我可没告诉他外面流民四起的事。”
以她对陈谦的了解,除了国家、民生大事,应该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犯病。
万朝云闻言一愣,“他头疼复发?”
“对啊,你不知道?”宋是真满脸狐疑,“你不是整日跟在他身边……”
话还未说完,万朝云已提裙快步往下走,收拾好的心绪,乱了又乱。
“哎,那些流民怎么解决啊。”宋是真无奈,忙跟上。
然,万朝云哪里还孤儿上流民,小跑来到陈谦暂时居住的院子,蔷薇正站在院门口,拿着一支杉木叶子,一边掰一边念念叨叨的数着:“去禀报,不去禀报,去禀报,不去禀报……”
“先生呢?”万朝云见面便问。
蔷薇吓了一跳,噗通跪下,“在在在屋里。”
万朝云懒得问罪她没去禀报,健步冲了进去,屋内药香浓郁,陈谦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在做伤心的噩梦。
伸手慢慢抚平他眉宇间皱起的川字,触到他冰凉的肌肤,枯萎的心渐渐复苏,就像寒冬渐去,春意慢浓。
或许,她要的并不是长长久久,要的不过是他心里有她罢了。
仔细看他的脸,饶是睡着,也能看出他刻在骨子里的儒雅,他的五官并不是绝美,但却拥有别人没有的飘逸,许多为官者,到了中年以后,难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亦或者清瘦威严、从容,而他除了威严从容之外,还比年轻时更加出尘,以及气度不凡,犹如从仙云之上走来的谪仙,肌肤虽然不再滑嫩,却并不老,像一个被岁月遗忘的人。
突然之间,万朝云想起说相声的郭老师,郭老师曾对同龄某演员说‘你再不老,我就要疯了。’
对于那些被岁月紧盯的人,陈谦显得太过于幸运,拥有超高治世头脑,远比同龄人年轻的容颜。
可能老天也在嫉妒吧,所以他一身命运坎坷,这一世好不容易过得好些,临了还让他变法失败。
若换一个皇帝,王来当皇帝,可能会大不一样吧。
所以,承天帝跟他,注定成不了一对被后世称赞的明君贤臣。
“你又笑又哀,心里想什么?”不知何时,陈谦已醒来,睁眼便见到少女姣若秋月的脸,笑时甜美温柔,哀时令人心疼不忍,再硬的心肠,在这一刻也软了。
万朝云低头看他,嘴角笑容飞扬,“我笑先生身体羸弱,弱不禁风。”
陈谦见她笑得甜,封闭的内心,也忍不住开怀,不做辩驳,宠溺的随她。
“我听柳眉说山下的水田有黄鳝,待会我让人去捉些,黄鳝肉质鲜美,又能补脑健体,最适合先生不过了。”
陈谦无奈,明明知晓她在说自己无脑,却生不气来。
只是,如此耽搁她,他终究于心不忍。
正想说话,又听万朝云道:“现在可莫要再说不必,或者要走的话,我不当你是那个首辅大人,你也莫要当我是刚长成的小姑娘,我们只是寻常人,在做寻常事,说寻常话,看寻常景,我做寻常的饭菜,你寻常的吃。”
陈谦突然发现自己竟忘了寻常二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番话,在心中生了不寻常的根,怎么拔也拔不出去。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万朝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不再有朝气的眸子,深邃,深刻,犹如望不到尽头的星辰大海,藏着别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她不要白纸一张的年轻少年,不要徒有其表的美男子,不要还未长成的聪明人,只要这个早已历经千锤百炼的男人,对他好,给他做饭,然后他开心的吃。
哪怕,他只能站在院子里给她摘桃子,也比那些幼稚如同儿子般的小少年好。
她坚定的回答,他突然便明白安平公主当年为何痴狂。
“六月到八月,黄鳝最为肥美,还是再等等。”他突然笑起来,笑容依旧温润,但有了许多生气,面色也不再苍白如纸。
“嗯……那做鸡汤焖笋丝,红烧牛肉,再做份清炒白菜,香干炒肉,河县的香干最为上乘。”
陈谦伸手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按,心疼道:“好了,手不酸吗?”
“不酸。”她一本正经摇头,其实还是酸的。
“你啊,对自己好些,不要总想着对我好,应该是我对你好才是。”他起身,伸手捡去她秀发上的叶片,仔细的为她理顺因为走得急,而被风吹乱的细发,“新法被废,各地肯定流民四起,你这里地势好,风景绝佳,肯定有人过来,你去拿笔墨过来,我写一份信,你派人送去布政司衙门。”
万朝云不愿他刚醒,立刻便费脑,摇摇头道:“过两天再写。”
“乖,此事耽搁不得,我方才本想离去之前写好,为你保下这片秀色山水,现在既然走不动了,就得动动脑子。”他颇有些自嘲道。
“哪里走不动?你只是病了,等病好,上山下坡,跟是真姐一样如履平地!”万朝云不想他觉得自己老,她都不在意。
前世,许多百姓为他修建祠堂,为他雕刻雕像,把他写进戏剧里传唱,他的墓地常年有人凭吊,在她心里,他早已超越了时间,成为永恒。
一个成为永恒的男人,怎么会老?
时间无法磨灭一个名垂千古的名字。
陈谦失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去吧,别拖。”
“那,下不为例?”她怄气道。
“好。”他点点头,脸上满是宠溺。
得到他的同意,万朝云才去取笔墨纸砚,亲自端过来,又扶他下床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给他磨墨。
提笔写前,陈谦抬眸看了眼乖巧磨墨的少女,有些恍惚,此生,还是第一次有女子给他磨墨,当初在陈家,都是幕僚给他磨墨,他辞官后,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夏智观不知下落何处。
“你老实说,近来可有流民闹事?”他知道万朝云为避免他头疼,已禁令任何人提起朝事,故有此一问。
万朝云撇撇嘴,很不情愿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轻叹一声,若知晓会有如今的大乱,他宁愿当初从未变法,百姓受的苦,都是他造的孽。
万朝云见他又自责,立刻便不忿道:“跟你又没什么关系,都是皇帝不做人事,伙同王横征暴敛!”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陈谦还是觉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白了回去。
万朝云觉得此事终究是心病,得他自己扛过来,便又道:“这天下,又不是你的,你从今以后只需对我负责就好,为别人操心,我会不高兴的!”
世上有两种最耀眼的光芒,一种是太阳,一种是心上人投来的目光。
干涸的心,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眼前少女的缱绻言语和依恋目光,生生抗住了头部带来的疼痛,提笔开始写,“此前取消人丁税,虽缓解了普通老百姓的经济压力,但国力跟不上,是我思虑不周,得把人丁税摊入田地税里,矛盾会少很多。”
“摊丁入亩?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万朝云瞬间想起雍正大帝的政策。
陈谦赞许点点头,“聪明。”
他很庆幸万朝云虽年轻,却能听得懂他的话,若宋是真没打扰,两人还会相视一笑。
“云妹妹,咳,你出来一下。”在门外尴尬了半天的宋是真终于忍不住出声了,她好难,太难,难如登天!
284 太子之位
正好,陈谦的方案也写好了,万朝云吹干墨汁,才走出房门,一面把纸张递给宋是真,一面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云妹妹。”宋是真欲言又止,探头看向屋内,见陈谦已靠在椅子上,一副体力用尽的样子。
她学了许久的情绪不外露再也控制不住,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她把万朝云拉出院子,来到离陈谦院子远远的地方,站在大片杜鹃之前,极其不赞同的道:“云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
手指陈谦所在的方向,跺了跺脚,“他多老!你眼睛呢?”
“哪里老?看起来一点儿不老。”万朝云立刻反驳,“看起来三十多而已。”
宋是真:“……”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三十多还不老?再说了,他只是看起来不老,实际上很老!素怀都说了,他的病好不了,以后都得仔仔细细的活,太阳烈些头疼,吹着了头疼,刮风下雨头疼!你将来就跟这么个人过?姑娘,我拜托你,你自己都需要别人伺候,怎么伺候他?”
“中暑你也头疼,风吹久了,眼睛一干,也会头疼,而且,他不用我伺候!”万朝云撇撇嘴,“我跟他相处,能叫伺候吗?那叫互动!”
宋是真给了她一个白眼,“姑奶奶,我求你,你爹你娘肯定不会同意,好好的一闺女,看上个年纪这么大的……你醒醒,为你爹娘想想。”
万朝云无奈,如果她真的十六岁,对陈谦也就崇拜和敬仰,但她不是,她真实年纪比陈谦还大呢,要她找个真十六岁的夫君,那跟处孙子似的……心得多累啊。
“是真姐,你年纪一大把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宋叔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看你孤独终老的,他年纪也大了,该抱孙子了。”
宋是真彻底无语,“现在说你,别扯我身上!”
“你看你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不许我说你,你也别说我。”她摆出一副,咱两谁也别说谁的模样。
“婆家什么时候不能找?可你若有了这一节,将来就难找婆家了,云妹妹,我真的是为你好。”虽然无语,觉得万朝云榆木脑袋,不听劝,一意孤行,但作为她的朋友,她还是要说。
就算她就此记恨,也顾不得。
万朝云自然是不会记恨她,只当她不了解自己过往。
“我又不想随便找婆家。”万朝云表出强硬态度,“我告诉你,别拿这件事去烦我爹我娘,不然我就把宋叔接来,让他天天催你找婆家。”
“你怎就不听劝?你算算时间,你十六,再过三十年,四十六,他呢?七十多了,云妹妹,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下吗?是,他现在看起来是不老,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他脸不老,其他的已经老了!”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的红了脸颊,但为了说醒万朝云,仍旧硬着头皮说,“你喜欢他,把他当一个师长,或者放在心里,不要毁了自己的一生。”
万朝云被她说笑了,揶揄道:“其他的哪里?”
“你闭嘴!我说认真的!不跟你开玩笑!总之,我不能让你毁了自己,我明日就把他送走。”宋是真脸一横,便放下狠话。
万朝云揶揄的神情敛去,也放狠话道:“你敢插手我跟他的事,我保证你明天就嫁出去。”
“云妹妹!”宋是真又跺脚,她鲜少做出跺脚这种无奈之举,但今日做了两次,那股子飒爽英姿硬生生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万朝云神态坚决,任凭她如何眼神劝阻,言语劝阻,都无动于衷。
宋是真了解她,多年相处,如此坚决的决定了,便很难再改变,“既然你意已决,我劝不动,但你的声誉我不能不管,以后你就在山庄内不要出去,别人不知道,以后你对他腻了,分开便是,然后再找个年纪相仿的。”
万朝云:“……”
这种思想是谁教她的?
不过当下先稳住她为好,“听你的。”
“那就好,我告诉你,别乱来,他……他要对你怎么样,你记得拒绝。”宋是真难为情道,毕竟她也只是个黄花大闺女,虽然懂得多,但不代表有胆量宣之于口。
若不是为了万朝云,她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跟个老母亲似的,操碎了心。
万朝云挽住她胳膊,“知道了知道了,你还不去安抚流民?”
“哦,对,我去了,待会你要跟我一起吃饭!不许跟他单独吃。”她慈母般叮嘱。
万朝云:“……”
“你看仔细了,这是如何安抚山下流民,这是给布政使大人的信,还有,赶紧去找王爷,要不然流民越来越多,咱们没办法,收留了我们养不起,不收留,又影响名声。”
宋是真闻言气得又骂了几句狗皇帝,才冲忙离去。
被骂狗皇帝的承天帝病了,大批流民背井离乡逃入深山的消息传到宫里,他立刻便病倒了。
甘泉宫里,寝殿内,药香浓烈,所有人都不敢大声交谈,来来往往均蹑手蹑脚,淑妃褪去华服珠翠,一身素净衣裳,耐心的给他喂药。
“陛下,济儿会背三字经了,待您好些,臣妾让他背给您听。”她的声音温柔动听,轻启朱唇,便能安抚人心。
承天帝想起幼儿,不由得露出丝微笑,“辛苦爱妃了。”
“陛下哪里的话,又跟臣妾生分,臣妾说了,不喜欢陛下说辛苦臣妾这样的话,臣妾为陛下,怎样都不辛苦,而且,臣妾是济儿的母亲,母亲教儿子念书,何来辛苦之说。”
她说罢娇嗔瞪了眼承天帝,承天帝立刻笑起来,点头道:“好好好,是朕不好,朕以后不会了,只是苦了济儿,以前深儿这般大时,已去皇家书院念书了,如今民心不定,耽搁了济儿,五岁了才会背三字经,朕好起来,便亲自带他去上学。”
“陛下,您看您,又操劳,济儿有臣妾顾着,您放心,只管养好龙体,这天下离不得您,虽然王办事得力,但臣妾觉得终究不如陛下您沉稳睿智。”
被自己的女人肯定,承天帝心情还是好的。
正说着话,陆信进来禀报道:“皇上,王求见。”
承天帝忙撑着坐起来,淑妃给他披了件衣裳,又找来引枕垫在他后背。
“宣。”
陆信躬身退下,不多会王便进来了,他大步而来,来到跟前先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悲痛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呀。”
承天帝是个容易感动的人,闻言瞬间觉得王情深意切,“平身,前朝,你费心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弟的本分,陛下,这是李大人新呈上来的奏折,就最近几天,便收齐了三百万两银子,皇妹要的军饷总算是筹齐了,还有富余,陛下放心,以皇妹的能力,定能凯旋而归,区区离国,不在话下。”他甚为激动的道。
说罢又朝淑妃揖礼,“淑妃娘娘,在这里先恭喜娘娘,李大人办事得力,为大兴朝立了一功!”
淑妃起身回礼,“家父也是为陛下分忧,应当恭喜陛下,军饷筹够,离国铁骑再不敢犯大兴疆域!”
“对对对,瞧臣弟,太高兴,都不会说话了。”王犹如不够稳重的毛头小子,一拍脑门道。
承天帝被领得也高兴起来,“李大人办事得力,该赏!爱妃,你要什么,告诉朕,朕赏你。”
淑妃闻言慌忙摇头,“臣妾什么都不要,只要陛下龙体康安。”
“你呀。”承天帝很满意她的态度,立刻便吩咐陆信,“朕记得不久前越海国进贡了一株珊瑚,给淑妃搬去。”
“陛下……”淑妃想推辞,承天帝立刻扬手制止她。
就在这开心时刻,守门的太监进来禀报道:“陛下,李阁老求见。”
“你虎呀?两个李阁老,哪个李阁老求见?”陆信气得瞪了眼来禀报的小太监。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忙补充道:“礼部。”
这般一说,众人便明白,是原礼部尚书,刚入内阁的李阁老,而非淑妃的父亲。
毕竟是阁老,不见不妥,承天帝点点头,“宣。”
小太监忙退下,不过片刻功夫,他已满身是汗。
淑妃也起身,“陛下,臣妾去看看给您熬的药膳好了没有。”
她很明白承天帝,在谈政事的时候,承天帝不喜欢她旁听,方才已经听了王的禀告,若再听下去,承天帝会不高兴。
承天帝点点头,方才王所禀报的,事关她父亲,是以他也并未怪罪,此时她能主动避开,他很满意。
不多会原礼部尚书、李禾竹的老父亲李享进来,先行礼,“老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天帝听了心情复杂,谁都知道,人不可能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还病着,却偏偏高喊。
不过,善良的他没有恶意揣测,依旧和气的道:“平身。”
“老臣多谢陛下。”李享起身,又冲王行礼,“王殿下。”
“爱卿有何事?”承天帝没什么精力,颇为疲累的问。
李享举起手里的奏折,再次跪下,“陛下,今时民心动荡,内忧外患,还望陛下早立国本。”
国本,许多时候在大臣的口里,意指太子。
承天帝很早便打算立林见深,倒也不生气,然而他还未开口,王便怒道:“李大人,陛下春秋鼎盛,何须早早立储?你是在咒陛下吗?!”
李享闻言并未慌乱,不卑不亢,不急不缓,“陛下明鉴,老臣没有这个意思,老臣为君分忧之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早立国本,以按民心。”
承天帝知道,民心,不是立太子便能安抚的,需要想出对策来,平衡废除新法带来的动荡。
但他也早就想立林见深为太子了,只是林见深一直在白鹿洞念书,多年未归,想了想道:“爱卿言之有理,小陆子,你速速修书一封,召回大皇子。”
隔墙偷听的淑妃闻言,双手紧紧握成拳,温柔的面庞也变得狰狞起来,她没有再听,而是直接离开,回到自己的玉明宫立刻便吩咐夕秀,“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让大皇子永远也回不到京城!”
夕秀吓了一跳,“娘娘,咱们的人不是培养来对付万朝云的吗?”夕秀可还记得那日陈谦带万朝云进宫的情形,凭什么她一介卑微的商女也能得到陈大人的青睐?
若换做大家族的闺秀也便罢了,区区万朝云,凭什么?!
她根本就不配!
淑妃没注意自己丫鬟那愤恨的神情,只冷笑道:“原来陛下心里只有大皇子,根本没有本宫的济儿,就因为济儿晚生几年,竟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本宫现在改变注意了,太子之位,陛下是本宫济儿的,只要济儿当了太子,十个万朝云,都不配做本宫的对手。”
夕秀闻言,如雷灌顶,瞬间清醒,对,只要小皇子当了太子,还怕区区万朝云?、
就算她有恭王撑腰又如何?
恭王还能跟太子斗?
思及此,她欢快的下去吩咐了。
万朝云并不知自己又免去了一件麻烦事,不过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淑妃生了个儿子,就算有再大仇,也要先稳住自己的地位,给儿子谋求后路,然后才会对付她。
若她生的是个公主,怕是早已出手了。
想对林见深下手的还有王,他出宫后立刻便派出大批死士,朝白鹿洞方向而去。
此时,斜靠在马车上的林见深猛然间睁开双眼,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般,神情复杂,但终究还是对外喊了声:“小李子。”
“殿下,奴婢在。”马车外立刻传来小李子的声音。
“改道,去天慕山。”虽然心里清楚,去到天慕山,可能会看到万朝云对陈谦的崇拜,会让他很不舒服,但当下局势,唯陈谦可解,作为一个帝王,他最擅知人善任。
小李子一惊,忍不住问:“殿下,您不是说非常时期吗?如今到处都乱,您不回宫,去天慕山做什么?”
“先生可能在天慕山,我要去把先生请回来住持大局。”他不容反驳道:“即刻改道,你去跟庭均说一声,让他先去进京,我随后便到。”
“遵命。”小李子无法,只得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