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贵妃传召
“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赵晟随口问。
丁贵妃赶忙从常乐身上收回视线,扬着一张笑脸道:“臣妾估摸着皇上该用午膳了,特意叫小厨房做了一道菜,给皇上送来。”
她抬手示意,身后端着托盘的宫女便盈盈上前。
“臣妾看着御花园的菊花开了,便给皇上做了一道飘香菊花酥。”
赵晟抬眼看了一下,点头道:“你亲手做的?”
丁贵妃略作羞涩道:“是,臣妾怕她们笨手笨脚,便亲自做了。”
赵晟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对顾太平道:“你把菜端过去吧,朕待会儿用。”
“是。”顾太平从宫女手中接过了托盘。
丁贵妃看着笑吟吟,其实却一直提着一颗心,此时见赵晟接受了她做的这道菜,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昨日大佛堂,太后突然间离去,只跟她说是去大庆宫,并没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后来底下人来报,说是皇上在时政殿看折子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晕阙了,但她再让人去打听原因,却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显然大庆宫和太医院都是被吩咐过不许外传。
而等太后从大庆宫回来,便对各宫下了口谕,只说皇上操劳,需安心休养,妃嫔们不得“打扰”。
丁贵妃是内宫中第一人,自然接近皇上的机会也多,对皇上的了解远胜旁人。她早就已经察觉到,从尹淑妃小产开始,皇上便似乎对**产生了一些抵触。她多少也能猜测到,是因为内宫争斗不休令他厌烦。而这些日子,果然皇上大多都是在大庆宫过夜,很少到内宫来,偶尔也只是去林昭仪的流芳殿,然而近日流芳殿的点朱出事,皇上便连流芳殿也不去了。所有妃嫔,包括丁贵妃在内,都感受到了被冷落的滋味。
丁贵妃因为拥有管理六宫之权,内宫不安,她这个管理者自然难辞其咎。其他人被冷落不管,她只想着不能让皇上对自己有成见,这才借着添菜的名义,来试探一下赵晟的心意。
而此时,赵晟肯接受她亲手做的菜,倒让她放心了一些。
“今年菊花开得挺早啊。”许是看见菜里用了菊花,赵晟随口问了一句。
丁贵妃便趁机道:“是呀,御花园的花匠们用心,今年的菊花确实开得早。臣妾也正要跟皇上说呢,还有半个月便是中秋了,不知皇上要怎么办?”
赵晟提着笔,抬头看她道:“你说怎么办呢?”
语气之中似乎颇有深意。
丁贵妃道:“中秋佳节一向是大节日,往年都是要大办的,但臣妾想着,今夏九龙河发了洪灾,灾民上万,只怕很多百姓到现在还不得安顿。依着臣妾的话,不如今年便不必像往年那么隆重了,只宫里办个家宴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赵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有几分诚意。等到她说完,也没有立刻答复,只是静静地看着。
丁贵妃握着双手,小心地等着。
半晌,赵晟才露出一个笑容,道:“你想得很周到,那便只请自家人,并合宫诸人,办个家宴就是了。”
丁贵妃赶忙应了。
常乐在旁边听得清楚,暗想皇上和丁贵妃说得简单,但皇宫里办家宴,自然不会像普通老百姓那样真的只有一家几口,单皇上、太后、众妃嫔,还有公主们,再加上宗室里亲近的人,少不了也有近百号人,依然是件大事。
丁贵妃又跟赵晟敲定了几个细节,赵晟也都没有驳她,她心中也就愈发地轻松了一些。
“臣妾不耽误皇上用膳,这便告辞了。”
赵晟摆摆手。
丁贵妃见他并没留自己陪他吃午饭,略有失望,起身的时候便装作无意识地看见了常乐,略带疑惑地问道:“这个宫女看着眼生,是新来大庆宫的吗?”
常乐赶忙蹲身道:“奴婢是刚从长寿宫调来的,见过贵妃。”
丁贵妃也不叫她起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顾常乐。”
丁贵妃道:“你从长寿宫调来?可本宫也未曾在长寿宫见过你。”
常乐见人家不叫她起身,也只好继续蹲着,道:“奴婢进宫不久,原先在长寿宫只是三等宫女,自然无缘面见贵妃。”
“哦?”丁贵妃声音抬高,“只是一个三等宫女,竟然能调到大庆宫来服侍?”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往赵晟脸上移去。
赵晟正在批折子,随口道:“太后看着朕这里缺人,这丫头还算机灵,才调过来。”他不经意地抬头,见顾常乐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便道,“怎么还蹲着,不嫌累吗?”
“奴婢……”常乐小心地看了一眼丁贵妃。
丁贵妃知道赵晟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略有一丝难堪,只好说道:“是臣妾只顾着问话,倒忘记让她起身了。”她冲常乐摆摆手道,“起来吧。”
“谢贵妃。”常乐这才站起来,两条腿还酸得微微发抖。
丁贵妃笑对赵晟道:“皇上向来喜欢用稳重的人,怎么突然用起一个新进宫的丫头了,不怕她毛躁么。”
“她是太后手下出来的,难道你还怀疑太后用人的眼光么?”赵晟一手按着一本折子,一手提着笔,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丁贵妃只觉这一眼中许多警告,感到自己问得太多,惹皇上不悦了,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做平常,道:“太后调教的人当然是好的,只是臣妾奉皇上之命打理六宫,所以才多问几句。”
她又看着常乐,微笑道:“在皇上身边办差比别处要辛苦一些,你要多仔细啊。”
常乐只觉她一个笑容里很多层次,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但也不干怠慢,赶忙答应自己一定好好当差。
丁贵妃这才对赵晟说了告辞,带着自己的宫女飘然离去了。
而她走后不久,赵晟也就停了办公,回长春殿用午膳。
常乐是不用伺候皇帝吃饭的,也就不用再跟着,只跟大庆宫的其他宫女们一起用饭便可,趁此机会也跟这些宫女们都认识了一下,以后都要在一处当差了,自然要打好关系。第一天上班,她吃饭也不敢用太多时间,前后也就两刻钟的样子,稍微处理了一些自己的事情,便赶来时政殿伺候。
不过等她来的时候,时政殿内却空空荡荡,只有门口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见她来了,立刻迎上来道:“常乐姑娘,刚才顾公公来,说皇上今日要午睡,这会儿不办公,姑娘可以未时再过来。”
常乐道:“皇上每天都要午睡吗?”
小太监答:“咱们皇上勤谨,大多数时候用完午膳,稍事休息就得开始批折子见大臣,不过有时候累了,或是夏日炎热,也就会午睡一会儿,一般就睡三刻钟的时间。”
常乐想了想,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便点头道:“好,那我过会儿再来,多谢你了。”
小太监忙哈腰道:“不敢劳姑娘谢。”
常乐见他特别恭敬,心里一动,便笑道:“我才来,认识的人不多,公公贵姓?”
小太监笑道:“奴才童小言。”
常乐道:“原来是童公公。”
童小言笑得愈发诚恳:“这哪里当得起,姑娘只叫奴才小童就是了。”
常乐看着他比自己年纪小,况且看他的样子又是有意亲近的,便顺其自然道:“好吧,小童,多谢你相告了,那我等会儿再来伺候皇上。”
她向童小言道别,准备也回宿舍去休息一会儿。
大庆宫宫女的宿舍需要从时政殿门偏殿旁的一道小门过去,经过一段抄手游廊,进入大庆宫配套的一座院落,那正是给宫女们日常起居使用的。
常乐从时政殿门口过来,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经过一个拐弯处,突然从柱子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
“常乐姑娘,丁贵妃传你去一趟。”
常乐定睛一看,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太监,便问道:“丁贵妃传我,什么事?”
太监面无表情道:“丁贵妃有话问姑娘,请姑娘跟奴才走一趟。”
常乐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这太监似乎是刻意在这里等她的,不由让她有些疑惑。
太监见她犹豫,道:“怎么?姑娘连丁贵妃的传召都敢违抗么?”
常乐心头一跳,丁贵妃是内宫最有权势的,她怎么敢得罪,便只好说道:“那就请公公带路。”
太监依旧面无表情,伸手示意了一下,常乐只好跟着他出了大庆宫。
一路上,这太监都不说话,只顾在前面带路,常乐几次想问,但一看他那张毫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便张不开嘴了。
丁贵妃所住的地方是丹阳宫,除皇后所居的昭阳宫,她的宫殿便是妃嫔之中最大最豪华的了,常乐一进丹阳宫的宫门,便闻见浓郁的花香,处处绿荫,姹紫嫣红环绕,亭台楼阁无一不美轮美奂。
太监带着常乐穿过第一个院子,到了一栋双层楼前,领着进去。
这屋子坐北朝南,三间房打通,正对着大门摆着一张紫檀木供案,案上放着硕大的一个水晶花囊,盛着白色的翠菊,修饰得精致绝伦。进门左右两侧,都摆着巨大的落地屏风,将两边屋子里的摆设都挡了个七七八八。
左边摆的是个蝶恋牡丹的屏风,领着常乐过来的太监便站在这扇屏风前,对里面说道:“启禀娘娘,顾常乐带到。”
他话音落下,里面安静了一下,才有人说道:“进来吧。”
这太监自己却不动,只冲里面一伸手,示意常乐进去。
常乐不知那屋子里是个什么状况,只得惴惴不安地转过屏风,而一见里面的情形,顿时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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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杀鸡儆猴
正中间一张美人榻,丁贵妃斜躺在上面。
常乐发觉她极爱黄色,这次也是穿的浅黄色的一袭长裙,流水一般地倾泻在榻上,长长地垂挂于地,纱质的料子颜色极轻柔,如同芒果冰淇淋一般。
午前去大庆宫的时候还梳着精致的发髻,这会儿却是已经将脑后的乌发都解开了,瀑布一般披洒在背上,鬓边只簪着一朵时鲜的月季,粉白的颜色,衬得她一张脸愈发妩媚。
只是这会儿,丁贵妃的一双凤眼微微斜睨着,眼角却是带着浓重的煞气。
美人榻两边一溜儿的宫女,常乐第一次来丹阳宫,自然一个也不认得。
就在榻边上站着的是丹阳宫的主管宫女罗三娘,人称罗姑姑。左右两边站着数名宫女,分别是一等宫女侍凤、侍鸾,二等宫女华秀,三等宫女蓝田、小秋。
最让常乐惊疑不定的是地上还跪着一个宫女,虽然是跪着,却难以掩饰好身段,从身后看当真是削肩细腰翘臀,跪坐的姿势把衣裙绷在身上,臀部浑圆,恍如一个香梨。
这些人看见常乐进来,也没什么神情变化。
常乐只能上前两步行礼,口中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丁贵妃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罗姑姑开口道:“常乐姑娘请起,娘娘正在处理事情,请姑娘先站在一旁。”
常乐只得往旁边站了站,这么着,就看见了地上跪着的宫女的脸,两颊高高鼓起,道道红痕,像是刚刚被掌掴过,嘴角都裂了,沾着一丝血迹,眼角下面也是泪痕斑斑,不知哭了多久。
常乐暗暗惊讶,这位不是丁贵妃去大庆宫送菜时,跟着端托盘的那个宫女么?
只听罗姑姑道:“华云,你跟着娘娘的时间也不短了,如今看来当真是人大心也大,丹阳宫这个小庙,是容不下你这尊真佛了啊。”
常乐听着她的语气,满是反讽,不知这个叫华云的宫女犯了什么过错。
华云却仿佛被罗姑姑的语气给伤了,万分承受不住的样子,趴到地上哭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娘娘饶了奴婢这一遭吧。”
“呸!”罗姑姑狠狠地啐了一口,厉声道,“不是有心的?娘娘去见皇上,让你跟着是抬举你,你倒好,打扮得花枝招展,打量着旁人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华云猛烈摇头道:“奴婢没有!奴婢当真没有!”
罗姑姑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娘娘跟前也敢卖弄,凭你那点姿色,也敢勾引皇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卑贱东西,也配攀龙附凤吗?”
华云穿着的是银红的曲裾,下身的白裙子上绣着百花,的确是有些鲜艳,尽管脸上肿着,但也能看出原来的好颜色,跟丁贵妃身边的其他宫女比起来,的确是算得上姿色出众,怪不得被怀疑要勾引皇帝。
只是,常乐觉得罗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冷嗖嗖往她脸上飘,仿佛指桑骂槐,不由心里莫名其妙。
而华云,却仿佛受了天大冤屈一般,一味地否认求饶。
丁贵妃躺在美人榻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任由罗姑姑责骂,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
华云对罗姑姑的责难是百口莫辩,最后只有向前爬了两步,对丁贵妃哭诉道:“娘娘,奴婢伺候娘娘多年,不敢说忠心耿耿,可也从来都是谨慎仔细,不曾辜负过娘娘的信任。奴婢自知卑贱,怎敢对皇上有非分之想,求娘娘明鉴啊!求娘娘明鉴啊!”
她一面说一面拿额头磕地,那地上还铺着地毯,竟也被她撞得邦邦直响,听得常乐心里慌慌的。
不过几下子,华云额头上便磕出了血丝。
丁贵妃这才身子一动,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旁边的宫女侍凤立刻碰上一方手巾,丁贵妃接在手里,慢悠悠地在脸上碰了碰,又轻轻地擦了擦手指。
华云还在邦邦地磕头。
丁贵妃将手巾还给侍凤,又从罗姑姑手里接过一盏茶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道:“行了,把头磕破了,还得费医药。”
华云这才停止磕头,只将额头贴在地上,嘤嘤地啜泣。
“念你伺候本宫多年,今天的事情本宫就不再追究了,你自己下去,领十下杖责,还能爬起来的话,就留下吧。”
常乐顿时心头一凉。
她在尚宫局学习过,知道宫里的责罚,十下杖责听着不多,可是宫女都是细皮嫩肉,若是单薄些的,十下就能去掉半条命了,就是身子骨强一些,也会伤筋动骨,非得在床上趴上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丁贵妃当真是严厉,华云只不过是穿得鲜艳一点,就被认为是勾引皇上,可以说是莫须有的罪名,不仅被掌脸,还要杖责。
在这皇宫里行走,真的是得提心吊胆,一丝儿错处都不能犯啊。
华云听了丁贵妃的话,知道再求饶也没用了,只能哭着下去。
罗姑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说道:“有些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生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宫里头不知多少宫女都抱着这种心思,只是想攀高枝,也得打量打量自己的身份,农家女出身的卑贱东西,也敢觊觎荣宠,当真是不自量力。”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游移,像是在说华云,又像是在警告其他宫女,但常乐听着,却总觉得她这话是针对自己。
难道丁贵妃以为她顾常乐也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她惴惴不安地揣测着。
罗姑姑说完了话,才仿佛刚看见常乐似的,说道:“常乐姑娘请上前吧。”
常乐见她终于提到自己,这才上前,又一次行礼,口中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不知娘娘传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丁贵妃歪着身子,腋下倚着大大的靠枕,说道:“你是新进宫的吧?”
常乐答道:“是,奴婢进宫还不足一月。”
丁贵妃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不足一月,就能到大庆宫伺候,当真是好本事呀。”
方才看了华云那么一出戏,常乐再笨也察觉到丁贵妃心机深沉,而且很忌讳宫女贪慕虚荣,回起话来,便提起了十二分的警醒。
“娘娘谬赞了。奴婢原是在长寿宫伺候的,昨日太后说,皇上身边缺个磨墨的宫女,因奴婢识得几个字,略通文墨之时,才将奴婢调到大庆宫。其实比奴婢有本事的人多着呢,奴婢只是运气好罢了。”
丁贵妃冷笑道:“别人有再多的本事,入不得皇上的法眼,也是枉然。你没本事,却能在皇上跟前伺候,说是运气,可这运气也是一种好本事啊。”
常乐听她话语不冷不热,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唯唯应和。
“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丁贵妃吩咐了一声。
常乐便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抬高了几分。
其实她的容貌并不出众,顶多有几分清秀,脸颊上有些婴儿肥,身量又不高,属于娇小可爱型的。若是在现代,也可以算得上萌妹子一枚,不过在这佳丽众多的皇宫,却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了。
丁贵妃将她看了个仔细,微微地放心了一点。
赵晟一向喜欢的是修长苗条的女子,姿色上也是偏爱艳丽、妩媚的,这种清汤寡水一般的容色倒是不怎么青睐。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她的警惕,大庆宫用人,多半是挑已经在宫里历练过,行事稳重的,突然之间提拔一个进宫不足一月的毛丫头,又是太后亲自调人过去,不由得她不多心。
她又问了几句话,将常乐的底摸了个遍。
“既然你原是三等宫女,几天功夫就提了二等,这宫里头许多人伺候了好几年,也没见晋升的,没有一个有你这样升得快的。”
常乐心思电转,立刻换了一副苦脸,道:“娘娘说的是。奴婢也是稀里糊涂,难不成真是老天给的运气。奴婢听过一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怕稍有差错,把差事给办砸了,丢了太后的脸呢,结果在皇上跟前也是诚惶诚恐,娘娘不知,早上奴婢磨墨,还不小心把皇上的袖子给弄脏了,深怕皇上责骂,奴婢都不敢说。”
她一面说,一面拿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
丁贵妃回忆了一下,午前去送菜的时候,好像是看见皇上袖口有几丝墨痕,再看眼前这宫女迷迷糊糊的样子,便愈加放心了。
这一放心,脸色也就稍微缓和了一些。
“怪不得你毛手毛脚,没经过事就是毛躁。”她嫌弃地撇了个眼神,话锋一转,“不过太后已经安排你在大庆宫伺候,你也就得谨慎办差。若是叫本宫知道你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本宫身负打理六宫之权,可留不得你这样的人在皇上跟前。”
听了这句话,常乐怎么还不知道,丁贵妃果然是提防她狐媚惑主,那个华云可不就是杀鸡儆猴给她看的。
“是,奴婢一定谨遵贵妃娘娘的教诲。”她赶忙表忠心。
丁贵妃这才停止了继续盘问的心思,摆了摆手道:“皇上那边大约也要办公了,你还不回去伺候。”
常乐啊了一声,才察觉到时辰,慌道:“幸亏娘娘提醒,不然奴婢又要耽误时辰了。奴婢这就告辞。”
她忙不迭地转身就走,绕过屏风的时候还碰了一下,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捂着肩膀匆匆跑走了。
罗姑姑在后面鄙夷道:“这么笨,怎么调到大庆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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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工作要认真
罗姑姑对常乐的笨拙十分鄙夷。
丁贵妃却舒然一笑,道:“说不定,太后就是要她这个笨的。昨天不是才下的令,不许妃嫔们去打扰皇上,想来一定是内宫近些日子闹得不像话,叫太后和皇上都厌烦了,所以想打压一下那些狐媚子的气焰,叫她们消停。像这个奴才这么笨的,在皇上面前,才叫人放心呢。”
罗姑姑忙应道:“娘娘说的是。”
丁贵妃自觉猜中了太后的心思,得意地抬起手指看了看新染的指甲,装作随意地道:“流芳殿那个,如今在做什么呢。”
流芳殿的就是林昭仪,自尹淑妃小产后,皇帝赵晟也就在她那里留宿过一夜。丁贵妃生性强势,又爱拈酸吃醋,容不得任何人比她好,对林昭仪自然也就不待见。
罗姑姑深知她心思,忙道:“自从出了点朱的事情,皇上就没见过林昭仪了。今早听说林昭仪请了一尊观音到自己宫里,说是要为皇上诵经祈福。”
丁贵妃一声嗤笑。
“祈福?真是好笑,大佛堂才做过法事,高僧们佛法无边,谁还在乎她祈求的那一点子福气!”
罗姑姑附和道:“可不是。奴婢看那林昭仪一定是没法子了,只好做这种事情装样子,哗众取宠呢。”
丁贵妃摆手道:“由她去,皇上才不吃这一套。”
罗姑姑忙应了。
不说丹阳宫中丁贵妃主仆议论,只说常乐从丹阳宫出来,大太阳的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宫里头实在是步步惊心,她从长寿宫调到大庆宫,看似晋升一级,宫女太监们只怕个个眼红,大约人人都在等着看她出错,好落井下石;而妃嫔们,却也都疑心自己是太后安排给皇上的人,以为她要攀龙附凤,只怕也都如丁贵妃一般忌惮她。丁贵妃是因为有权有势,所以才敢直接把她叫去问话,先用华云的例子给她做榜样,震慑住她,然后话里话外又警告她安分守己。
常乐长舒一口气,觉得既憋屈又无奈。
只要在宫里一天,她就一天不能摆脱这种奴才的身份,就不得不承受着皇宫里无处不在的猜忌和妒忌。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大庆宫,正好皇帝赵晟也午睡醒来,只比她稍晚一点到时政殿。
因为丁贵妃的缘故,常乐心绪紊乱,磨墨的时候也走神,竟不知手下的砚台已经盛了满满的墨汁,手指还犹自握着墨条转圈,一直到墨汁都溢了出去。
“嗯?”
赵晟正要往折子上写批示,发觉袖口边都是墨汁,抬眼一看,顿时皱眉。然而他鼻子里发出一声疑问,常乐却还没有察觉到。
他抬头一看,这丫头目光发直,不知已经神游到哪里去了。
“咳咳!”
常乐一惊,这才发现自己闯祸,着急之下慌神地把墨条一扔,啪一下敲在砚台上,溅起一滩墨点子,甩了赵晟一脸。
赵晟身子一僵,梗着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啊!皇上你的脸……哎哟奴婢不是故意的……”常乐赶忙捏着袖子就要擦上去,又猛然觉得不对,改成提着裙子要往下跪,还没跪下去又觉着好像应该先帮皇上擦脸,一时进退两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张脸皱的像包子上的十七八个褶子似的。
赵晟哭笑不得,只好扬声叫顾太平。
顾太平在外间候着,听见召唤便走进来,一见这情形顿时也是张大了嘴。
“哎哟你这死丫头,做事怎么这么不当心!来人啊,快打水来!”
顾太平上前扶起赵晟,道:“皇上先歇歇,奴才叫他们打水来给您洗脸。”
他扶着赵晟走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了,又回头对还不知所措的常乐喝道:“还不快把桌上收拾了!”
常乐这才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面。
很快便有小太监打水进来,顾太平伺候着赵晟洗脸。
赵晟将擦脸的毛巾扔回脸盆里,对顾太平道:“叫她过来。”
“是。”顾太平便回身对常乐道,“没听见皇上的话嘛,还不快过来!”
常乐缩着脖子走过来,可怜巴巴地蹲身道:“皇上……”
赵晟脾气一向温和,对宫人很少苛责,看出常乐不是有意的,倒也不生气,只问道:“朕问你,你刚才想什么呢,连自己手上的差事都忘记了?”
常乐苦着脸道:“奴婢没想什么……”
“哼!”赵晟把脸往下一拉。
常乐吓了一跳,只好说道:“奴婢,奴婢在胡思乱想呢。”
这时候茶水房伺候的已经把茶给端过来的,顾太平将茶杯递到赵晟手里,赵晟一面喝一面看着常乐。
“奴婢,奴婢是想着……”常乐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当然不能全部告诉皇帝,最后只好这么说道,“奴婢是想着,奴婢进宫还不足一月,无才无能,却蒙太后恩典,将奴婢调到大庆宫来伺候皇上,又升了奴婢的等级和份例,只怕其他宫女们不服,奴婢怕不好跟朋友们相处。”
赵晟道:“怎么,有人为难你了?”他看向顾太平。
顾太平赶紧道:“奴才没听说呀。”
常乐也忙道:“没有人为难我,只是奴婢自己瞎想。”
赵晟便笑起来:“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只要你好好办差,不出差错,旁人自然就说不出你什么来,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在差事上多用点心。”
他提起袖子,将袖子底下沾着的墨痕露给她看,道:“别再弄脏朕的衣裳就是了。”
这些墨痕是早上常乐磨墨的时候不小心沾到赵晟袖子上的,因为就在袖口底部,不容易被发现,连顾太平也没看见,赵晟也是刚刚洗脸时才发现的。
顾太平哎哟一声道:“奴婢真是瞎了眼,竟没发现皇上的衣裳也脏了。”
常乐脸红得不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奴才伺候皇上更衣去吧,这个丫头,奴才一定会好好管教。”顾太平瞪了常乐一眼。
常乐顿时苦着脸撅起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赵晟正是喜欢她这种喜怒形于色的天真直爽性格,不仅不生气,反而被她这个模样弄得哈哈大笑起来。
自此,常乐也就感觉出,赵晟这个皇帝性格脾气都是很温和宽容的,即便她不小心做错事,也很少挨骂。
不过顾太平到底还是没放过她,狠狠地将她教育了一顿,只到常乐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犯错,才说再给她一次机会以观后效。
接下来的日子里,常乐仍旧在时政殿伺候,不过从这次以后,她当差的时候都是小心谨慎,再也没有出错过。
而内宫之中,因为太后的命令,妃嫔们也都没有到皇上跟前来献媚讨好,赵晟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当前要务是保养,按照太医院的嘱咐,每日都是按时用药,又特别注意休息。
毕竟当日御史台的奏折还是给他提了醒,他快五十岁了,再不爱惜身体,真的绝后的话,这大好江山都得让别人的儿子享用去了。
常乐也就在日常的工作之中,跟大庆宫的上下宫女太监们都熟悉起来,尤其跟顾太平和时政殿门口的童小言关系近。
秋意渐渐浓起来,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凉爽,大半个月之后,中秋节近在眼前了。
中秋节向来是合家团聚的大节日,国人重视程度仅次于新年、元宵,皇宫之中自然也不例外。虽说赵晟跟丁贵妃商量过,这次不大办,但是一场家宴还是少不了的。
中秋白天的时候,便已经有宗室和皇亲陆陆续续地进宫来,常乐在时政殿伺候着,便不断地有人来禀报,一会儿说是哪个郡王来了,一会儿说是哪个老王妃来了,赵晟都说不必来拜见,直接打发这些人去长寿宫见太后。
宫里面便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的。
家宴当然是安排在晚上,地点就在御花园的“天水一碧”之中。
天水一碧是个水榭的名字,就在湖边,房屋十分宽敞,又有一个临水的大露台,隔着一弯浅水,对面是个戏楼,丁贵妃早已安排好表演节目,准备在宴会上呈献。
顾太平已经点好了宴会上近身伺候的人选,常乐也在其中。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皇宫之中各处点灯,天水一碧里张灯结彩,外面的御花园里更是花灯重重,倒映着湖里的水,恍如水晶宫一般。
赵晟还没到的时候,水榭之中便已座无虚席,妃嫔、公主、皇亲、宗室,都已经入座,就等着太后和皇帝。
而皇帝赵晟,则带着人从长寿宫接了太后,一起浩浩荡荡地往天水一碧过来。
常乐就在随行队伍里头,越接近天水一碧,心情便越是激动。
她入宫这么些日子,还只见过寥寥的几个主子,有时候在时政殿听赵晟和顾太平说起宫里的某某某,全然不知说的是谁,每每听得懵懵懂懂,而这次,终于可以系统全面地认识一下宫里的所有人物了。
眼前就是天水一碧,赵晟和太后一起进入,常乐就跟在顾太平的身后,刚踏进门,就听见满屋子轰然起立,异口同声地唱喏着:“臣等(臣妾)拜见皇上、太后!”
近百号人一起发声,仿佛平地起雷,整个屋顶仿佛都在轰隆作响,这皇家气势当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35、皇帝也自卑
“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大家都起来吧。”
赵晟今天心情不错,语气也温和,众人听了,这才直起身子,不过仍然都站着,一直等皇上和太后都入座了,才各自坐下。
宴会的席位排布呈几字形,中间坐北朝南的是皇帝、太后的席位,西边是宫中的妃嫔和公主们,东边则是宗室和皇亲们。几字开口对面是隔着水面的戏楼,此时戏台已经用繁华锦缎布置,楼上楼下都悬挂了宫灯,照的整个戏台亮如白昼,水面上又漂浮着各色的花灯,光彩灿烂十分美丽。
赵晟身边自然是顾太平站立,常乐因为最近得皇帝喜欢,顾太平照顾她,就让她站在自己身后,虽然比不得其他一等宫女们站得靠前,但不露脸,也就不必时刻注意仪容姿态,倒轻松了一些,而且这个位置视线绝佳,每个角落几乎都能看见。
她先是朝西边席位上看去,按着地位高低来对号入座。内宫之中第一人的丁贵妃,自然是在首席坐着的,今日打扮得当真是辉煌华丽如同神仙妃子。
而按照品级和受宠程度,在她下首坐着的便是春华宫的尹淑妃了。
尹淑妃月前小产,一直在春华宫中休养,常乐这是第一次看见。在此之前,她已经见识过丁贵妃的华贵、梅婕妤的妩媚、司徒美人的娇柔,也曾远观过林昭仪的丽色,总结起来就推断出,皇帝赵晟偏好艳丽多姿型的女子。而地位仅次于丁贵妃,据说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子之一的尹淑妃,在容貌上却并非属于这个类型。她的五官,比起其他妃嫔缺了一些精致,但偏偏组合在一起,却格外地雍容大气,连丁贵妃之华贵似乎都还有所不及,缺了一丝优雅。今日一身蓝底白玉兰的裙服,更是凸显其端庄。
常乐观察了一些这位尹淑妃的脸色,已然看不出病容,想来小产后保养得还是不错的。
在她下首坐着的是流芳殿的林昭仪,当初在尚宫局司正房外面,常乐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瞧得并不真切,此时看着,果然林昭仪也是一位美人。跟丁贵妃一样的鹅蛋型的脸面,同样属于艳丽的类型,比起其他嫔妃来,独有一样出彩,就是皮肤特别地白皙,又滑若凝脂,仿佛吹弹得破。
林昭仪再往下,就是飞鸾阁的梅婕妤了。比起丁贵妃喜爱黄色,这位泼辣直爽的梅婕妤似乎很钟爱紫色,常乐第一次在长寿宫正殿外看见她便是紫色,今天穿的也是紫色,不过却是浅紫、粉紫、深紫三重颜色搭配,一点儿不觉得色彩浓重,反将她烘托得格外绰约。
而梅婕妤再往下数,则是花萼楼的司徒美人。司徒美人素有娇柔之美,今日也不例外,比起前面几位妃嫔的鲜艳着装,她今日一身浅湖绿底色的百蝶穿花襦裙,按常乐的话来说,便是小清新风格,令人怜爱。
其实严格按照品级来的话,在尹淑妃以下还有不少的妃嫔,只是这些人要么已经年长色衰,要么不甚受宠,宫里面单看品级是靠不住的,还要看皇帝的恩宠,所以这些人的席位便被安排在或偏远或靠后的地方了。
一圈观察下来,常乐又将目光落回皇帝身边。皇帝左手边,也就是东边的席位上,坐的是太后,西边的席位上却还空着。
“居然有人的架子比皇上还大吗?”她心中暗暗嘀咕。
正在这时,门口脚步声响,一群人簇拥着当中的三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三位小姑娘大的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小的则只七八岁,若将美丽的妃嫔比作盛开的鲜花,那么这些小姑娘,便是最最娇嫩的花骨朵,只等春天到来便娇艳开方。三人手挽手的一起走进来,竟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常乐暗想,这大概就是皇宫里的三位公主了。
果然三个小姑娘走到皇帝和太后跟前,同时行礼,齐声道:“拜见父皇,拜见太后!”
赵晟笑眯眯地抬手道:“快起来吧,怎么来的这样迟?”
三个小姑娘站起来,当中年纪最大的便说道:“静宜贪吃,出门的时候弄脏了衣裳,只能更换,华容为了等我们,只好一起迟到了。”
赵晟就笑起来,道:“你们姐妹倒是和睦。”说着,朝尹淑妃投过去赞赏的一眼。
常乐知道,宫中就三位公主,有两位是先皇后所出,年长的是嘉期公主,今年十四岁,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位,鹅蛋脸杏仁眼,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坚强果敢的性子。她左手牵着的,是她一母同胞的静宜公主,现年八岁,标致的瓜子脸,眉心一点朱砂痣,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十分温和恬静。
而嘉期右手牵着的,则是尹淑妃所出的华容公主,今年十岁,相貌极类尹淑妃,小小年纪便有端庄大气之态。
常乐将三位公主的容貌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息,这么大的内宫,这么多妃嫔,皇上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只有三个孩子,还都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怪不得御史台要上那样的奏折呢。
不过想来,子嗣单薄,该是妃嫔们的责任呢?还是皇帝的责任呢?若是只有少数的妃嫔生不出孩子,自然是妃嫔的问题;但现在看来,是整个内宫都不怎么能生育,这恐怕就是皇帝自己的问题了吧?
常乐一面想着,一面眼神就偷偷地往皇帝身上溜,正好顾太平无意识地将目光移过来,她立刻低下头去,暗暗警告自己不该冒出这种杀头的猜测。
此时,嘉期公主和静宜公主已经手拉手地在皇帝西边的席位上坐下,而华容公主则走到母亲尹淑妃身边落座。
赵晟端着手中的酒杯,朗声对众人道:“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期,皇家子弟,难得齐聚。今日宫中设下家宴,朕便做个东翁,只盼年年都能像今年这样团聚。”
众人都站起来,齐声应和:“愿从皇上所愿!”
“好,今夜人月亮圆,朕很高兴,大家举杯,共庆佳节!”
赵晟将手中酒杯高高举起,众人也就都高高举起手中的杯子,赵晟先仰头喝尽,众人也就跟着干掉杯中酒,这才重新落座。
常乐暗暗咋舌,这么多人一起行动,果然坐下站起都是轰轰隆隆的。
一杯酒下肚,宴席便算正式开始了。赵晟是个仁君,速来宽和,皇亲国戚们在他面前也并不过分拘束,大家推杯换盏,吃得似乎很是开心。
而丁贵妃安排的歌舞表演此时也在戏台上呈献出来,更增添一分热闹。
常乐站在皇帝身后,只能是看着众人吃喝玩乐,她可是没吃晚饭就来伺候的,这会儿肚子都饿了,却只能干看着,别提多眼热了。
这时,东边席位上站起来一个身材壮实的年长者,頦下一部短须,端着酒杯对赵晟道:“臣弟敬皇上和太后一杯。”
赵晟道:“咱们一家人,不必这般拘礼,坐着就是。”
常乐一听是皇帝的弟弟,就知道这是靳王赵彬了。
皇帝赵晟的兄弟原先并不少,不过赵晟虽然是先帝嫡子,但出生却晚,前面有不少哥哥,后面倒是只有一个弟弟,就是赵彬。而当年赵晟登基,也是经过一些夺位之争的,兄弟之间,有的当年便死去了,有的则在赵晟登基后做了个闲散王,在地方上养老,还留在庸京并且还健在的,就只有这个靳王赵彬了。
赵彬端着酒杯对赵晟道:“臣弟虽比皇上年轻几岁,身子骨却反而不如皇上,这些年更是被风湿缠绵,无法常常来看望皇上和太后。今天是中秋佳节,臣弟见到皇上和太后都康健,心里着实高兴,非得敬皇上和太后一杯不可。”
他转身对身后道:“你们也都来。”
话音一落,他身后呼啦啦站起来一片年轻人,全都端着酒杯道:“臣等敬皇上、太后。”
太后便笑着道:“这是一家子都来敬酒啊,皇帝还不喝一杯。”
“呵呵,朕自然要喝的。”
赵晟端起酒杯,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愁容。
常乐在旁边看得清楚,她伺候皇帝也有半个月了,加上此前就已经看过那样的奏折,朝夕下来,便也知道皇帝一直在为子嗣发愁,今日一见靳王赵彬这大家子,对比之下,怎能高兴。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都是姓赵的,做皇帝的赵晟一个儿子也没有,靳王赵彬却是一大帮的儿子。瞧他身后站着的,人高马大的长子赵容嗣,是靳王府的世子;次子赵容若,封柳阳王;三子赵容止,封恪郡王;四子赵容非,封丰邑王。
大庸体制类似汉唐,王的封号都有定制,一字王号为亲王,专封是皇帝的叔伯、兄弟,以及皇子,如赵彬就是靳王。两字王号为郡王,亲王的儿子便可封,而亲王的嫡长子(如无嫡长子,则长子)则称为世子,将来要承袭亲王号,像赵彬的儿子,便是柳阳王、丰邑王等。
赵容止的封号倒不是一个字,而是他的封地名字就叫恪郡,这才叫恪郡王。
这一个儿子满堂,一个却屁也没一个,两相对比,赵晟当然是要自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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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暗香浮动
几杯酒下肚,靳王赵彬的脸就红了。
此时席间已经放松了许多,因好些人都已经喝了几杯,酒能助兴,自然也更加放得开。只是可怜了常乐这些宫女太监们,只能饿着肚子在旁边干看着不说,还得随时伺候,倒酒、换餐具、递手巾等。
戏台上的表演很精彩,但天水一碧中却没几个人真的在看。
靳王赵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席位,站在一群宗室男子中间。赵晟的亲兄弟虽然只剩下他一个,但堂兄弟却还不少,多半也都领着亲王的封号,此时这些已然发福的中年男子们正在高谈阔论,他们的儿子都围绕在他们身边。
赵彬正跟一个胖乎乎的男人说道:“我就是看着你们家老三不错,文武双全的,不像我这四个,都是没出息的货。”
对方就笑道:“谁不知道你们靳王的四个儿子,个个都是年轻俊杰,你说这话可也太谦虚了吧。”
赵彬就哈哈大笑起来,双方互相说着自己儿子的事情。
皇帝赵晟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仰脖喝尽杯中酒,看着赵彬等一群人,眼红得不行。
常乐站在他身后,愈发感觉到他挺直的脊背透出的孤独。
“酒能伤身,皇帝还是少喝些吧。”金太后趁人不注意,倾身过来,小声地叮嘱。
赵晟将手一摆道:“没事,朕今天高兴……”说着又是一杯。
这时候,他旁边席位上的嘉期公主拉着妹妹静宜公主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赵晟跟前,说道:“儿臣敬父皇一杯,愿父皇龙马精神,安康百年。”
两个花骨朵一般娇嫩的小姑娘并排而立,两双眼睛齐齐望着赵晟,眼里全是真挚的孺慕之情。
赵晟眯着眼睛看着两个女儿,笑道:“好,嘉期敬酒,朕岂能不喝!来!”
他将自己的酒杯倒满,跟嘉期碰了一下,又跟静宜碰一下,一仰脖又干了。
嘉期和静宜都同时干掉,嘉期小小年纪,但似乎也有一些酒量,一杯下去,面不改色,静宜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赵晟笑起来,拍了拍静宜的脑袋道:“静宜是第一次喝酒吧?”
静宜小脸红扑扑,羞涩地道:“嗯,儿臣第一次喝,原来酒是辣的呀。”她一面说,两排睫毛忽闪忽闪,像是被惊吓到了一样,可爱得要命。
赵晟便道:“你年纪小,不会喝就别喝,省得辣坏了你。”
静宜乖巧地点头。
旁边的嘉期便道:“我七岁的时候就学会喝酒啦,你比我那时候还大一岁呢,怎么可以怕辣。我们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庸的公主,应该什么都不怕才对。”
常乐在后面听得眼睛一亮,这位嘉期公主的性格还真是坚强爽朗,颇有英气。
赵晟也是被嘉期这几句话说得精神一震,眼中闪过惊喜和欣慰,他将手移到嘉期脸上,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小声道:“好孩子,你若是男儿身该多好……”
他说这话的声音本就很小,说到男儿身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更是近乎呢喃,但身边的人,嘉期、静宜,还有顾太平、常乐,都听见了。
静宜年纪小,还不太懂,嘉期却是个早熟的孩子,脸色顿时就是一黯。
赵晟说完那句话以后,脸上也有些落寞。
而东边席位上,靳王赵彬等人却依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更加衬得这边父女三人孤零零的。
顾太平看出赵晟心情不好,便弯腰对嘉期道:“皇上有些喝多了,公主回座位上去吧。”
嘉期却将嘴唇抿得紧紧的,犹自站在赵晟面前不动,静宜一向惟姐姐马首是瞻,姐姐不动,她自然也不敢动。
顾太平正为难着,一名女子却款款走了过来,他抬头一看,是尹淑妃。
尹淑妃将手搭在嘉期和静宜的肩膀上,柔声道:“你们怎么只顾着自己给父皇敬酒,也不带着华容,她都伤心了呢。”
嘉期听了,便扭头朝她席位上看去,华容一个人坐在那里,正朝她们望过来。
虽然华容公主跟嘉期姐妹并非一母所生,但宫中就只有她们三个公主,皇后去世后,尹淑妃对嘉期和静宜十分照顾,她们姐妹跟华容的感情也很好。尹淑妃这样一说,嘉期以为自己真的冷落了华容,赶忙牵着妹妹静宜的手向华容走去。
尹淑妃便对顾太平微微一笑。
顾太平轻声道:“多亏娘娘了。”
尹淑妃也不说话,一笑之后,也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跟嘉期三人笑眯眯地说话。
常乐站得近,就听见太后轻声叹息道:“到底还是尹淑妃识大体。”
说着,她又对赵晟道:“皇上喝得有些醉了,去外面散一散吧。”
赵晟确实是喝得有些多了,但心里却很清楚,也知道自己再喝下去可能会失态,便点点头。
顾太平立刻示意常乐帮忙,两人一起搀扶起赵晟,往水榭外面走去。
一走出水榭,那些热闹的声音便都被关在门后,外面的空气格外清冽,轻风扑面,令人神清气爽。
赵晟并没有太醉,自己走路是没有问题的,顾太平和常乐虚扶着他,从天水一碧的台阶上下来,沿着一条桂花丛之间的小路慢慢地走。
御花园是江南工匠修建,天水一碧附近的这一片园林更是极具曲径通幽之美,亭台楼阁,假山花树,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稍微转过一个弯,便似更换了一重天地。
赵晟似乎也没什么目的,只顺着小路走,顾太平和常乐便跟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天水一碧的声音是完全听不见了,那些灯火辉煌也离得很远,四周一片静谧。
“你们不用跟着,朕要一个人走走。”
赵晟甩开了他们的手,径直往前走。
常乐看了顾太平一眼,顾太平叹口气道:“你先回去,我照看着皇上。”
“是。”
赵晟正好在树丛边绕了一下,往一条岔路上走去,顾太平赶忙跟上,两人转个弯,就消失在常乐的视线外。
常乐在清爽的夜风中站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
因为早知道中秋晚宴会持续比较久,常乐这些宫女们也并不是全然没吃东西就去伺候,还是喝了一点羹汤先垫了肚子的。然而在宴会上已经站了不少时间,这时候又走了一段路,小腹发坠,来了信号。
她左右看了看,记起这附近有茅房,便赶紧向那边走去。
皇宫之中的建筑都是美轮美奂,极尽干净舒适,御花园中的茅房也不例外,比起现代某些高档酒店的卫生间还要整洁得多。
常乐快速地解决了生理问题,浑身轻松地出来。
园中早就开方了桂花,此时秋风送爽,树影之间暗香浮动。
她便闻着花香,踏着鹅软石的路面,哼着小调往天水一碧的方向走去。经过一小片菊花圃的时候,见花灯之下,菊花开得格外漂亮,忍不住便伸手去摘。
就在手指将将碰到菊花的时候,旁边响起了一声咳嗽。
“谁?”
常乐吓了一跳,像被刺扎了似的缩回手来,茫然四顾。
四周树影婆娑,鬼影儿皆无,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在这安静的夜色之中,竟莫名地多了一分阴森。
她不由自主地竟打了个寒颤,大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快出来!”
树枝哗啦一动,一个人冒了出来。
常乐顿时“啊”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我又不是鬼!”
从树后走出来的这个人,显然对于常乐一惊一乍的表现有些不满,忍不住轻斥了一句。
常乐睁大了眼睛,等那人走到了花灯下,才终于看清楚。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一身白色的直裾长袍,宝蓝色交领,用白线绣着团团的云纹,四指宽的腰带也是同色同款,长袍下摆倒是绣着宝蓝色的云纹,外面罩着一件宝蓝色绣银蟒的大袖衫,头顶的发髻上扣着一个金冠,中间一枚玉石,在花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男人身量修长,肩宽腰细,穿了这么一身华服,英气逼人。
常乐忍不住就端详起人家的长相来。
男人的鬓角轻裁,眉毛又黑又浓,跟两把小飞刀似的,眼窝深邃,鼻梁也比常人高挺。即便在夜色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的皮肤不甚白皙,只是灯下到底不如白日的光线,看不出肤色来。
常乐进宫之后,除了太监、侍卫、大臣这些人,比较有印象的男子,一个就是皇帝赵晟,是个消瘦的中老年绅士;还有一个是恪郡王赵容止,桃花眼的邪魅美男。
而眼前这个男人,五官倒是没有赵容止那么漂亮,但是一股英气,用什么东西都盖不住。
有趣的是,常乐这样目光灼灼地打量,他竟然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着。
“你,你是,什么人?”不知是惊吓到了还是被对方的英气给震慑到了,常乐说话的时候居然有点结巴。
在她问完之后,男人抿着嘴唇咳嗽了一下,似乎在清喉咙。
常乐下意识地就把目光落在他嘴唇上,发现他的唇形居然特别漂亮,线条优美,比闺中少女精心描绘的红唇还要精致。
而就在她目光注视的同时,男人张开线条漂亮的嘴唇,说了一句话。
“去天水一碧,怎么走?”
37、路痴王爷
“去天水一碧,怎么走?”
居然是问路的。
常乐正要抬手指方向,忽然想到,今日来宫中的都是皇亲国戚,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天水一碧在哪里呢。
当下,她便警惕起来,盯着对方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男人抿了抿嘴,道:“武临王。”
武临王?
常乐略一思索,果然想起尚宫局的嬷嬷们曾提到过的,皇帝的子侄当中确实有一位武临王,是皇帝长兄的独子。
她犹自不确定,问道:“阁下是武临王赵容毅?”
赵容毅点点头。
常乐赶忙蹲身行礼:“奴婢见过王爷。”说着又抬头道,“王爷怎么不在天水一碧饮酒?”
赵容毅淡淡道:“喝多了,走一走。”
他人虽站在灯光下,脸却被一丛树叶的阴影罩住,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常乐直起身道:“此处偏僻,又是夜色,怪不得王爷认不得路,请王爷沿这条路行去,然后往西北方走就是。”
“嗯,知道了。”
赵容毅又是微微点头,然后便从她旁边擦身而过。
常乐默默地看着他走远,觉得这个武临王真是沉默寡言,比起另一位恪郡王赵容止。啊呸!赵容止那就是个长舌男。
常乐说不出为什么,对那位桃花眼王爷赵容止有种莫名的讨厌。
“对了,太后喜欢菊花,摘几朵给她赏玩也好。”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完成摘花的工作。
对于金太后,她是非常感激的,若非她在胭脂江上搭救收容,只怕她此时还不知流落在哪里辛苦求生呢。
她兴致勃勃地踏入菊花圃,准备找几朵开得最好的。
不过此时是夜里,花儿自然是早上最精神,这会儿许多花瓣都有些发蔫,要找开得好的,还真有点难度。
找啊找,找啊找。
这时,菊花圃外面的鹅软石路面上似乎有脚步声,常乐正蹲在一丛菊花底下,听到这动静便站起来。
果然有一个男人站在小路上,茫然四顾。
“武临王?”常乐抬高了声音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赵容毅扭过头。
头顶正好垂着一盏花灯,他这一转脸,灯光将他照的格外清楚。
常乐顿觉心房被什么东西碰地撞了一下。
都说灯下看美人,这灯下看帅哥也是一样啊。
这位武临王,虽然不及桃花眼恪郡王那么漂亮,可是高鼻深目,五官特别立体,尤其嘴唇,真是漂亮极了,让人很有种探手一摸的欲望。
“又是你。”赵容毅也看清站在菊花丛的是常乐,背着手道:“你过来。”
常乐赶忙拨开花丛走出来,手上还捏着两朵菊花。
“王爷没去天水一碧吗?”她歪着脑袋问。
赵容毅捏着拳头放在嘴唇前,咳嗽了一声,道:“你指的方向不对。”
“啊?”常乐愣了愣,天水一碧是在西北方呀。
赵容毅又道:“我按你说的,往西北方走,那里是一堵墙,根本没有路。”
“啊?”常乐又愣了愣。
一堵墙?
她拧眉想了想,哦了一声道:“王爷大约是走岔路了,您方才走的时候,有经过一座亭子吗?”
赵容毅点点头。
常乐笑道:“那就是了,亭子后面有三条岔路,王爷往中间那条走,很快就能看见天水一碧的灯光了。”
赵容毅想了想,似乎在记忆她说的道路,然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忙吧。”他已经看见了她手里的菊花。
常乐便行礼道:“那奴婢恭送王爷。”
“嗯。”
赵容毅转过身,又像第一次那样背着手,按照常乐指的方向走去。
常乐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真是个奇怪的王爷。”
她摇摇头,返回菊花丛,方才看见一株菊花开得极好,正好摘去给太后看看。
好容易采了满意的一把,又扔掉几朵颜色不搭配的,常乐将手中的花儿整理了一下,捏成一小把,又单独拿出一朵金黄的万寿菊,这才小心地从菊花圃中走出来。
菊花圃的边缘比路面略高,为防踩空,她便扶着一棵树,低着头正要一脚踏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衣角。
“哎哟!”
她吓了一跳,一脚从花圃上扭下来,差点摔倒。
一只有力的胳膊伸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
常乐抬起头,惊讶道:“又是你?!”
赵容毅有点不自然地侧过脸。
这位王爷是怎么回事?老回这里来干什么?总不成是看上我这个小丫头吧!
常乐压着心底的疑惑,站稳了道:“王爷,您还有什么事吗?”
赵容毅放开了她的胳膊,动了动嘴唇,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又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常乐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中浮起一个想法:这位武临王,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
赵容毅似乎被她看得有点恼怒,皱起眉头哼了一声。
常乐一惊,赶忙收回目光。
“你花都摘完了?”
赵容毅突然问。
“啊?啊!奴婢摘完了。”常乐忙回答。
“这些花要送到哪里去?”
“这些是奴婢为太后摘的,要送去天水一碧。”
赵容毅脸上划过一丝喜色,他快速地掩饰过去,板着脸道:“正好,本王也要去天水一碧,你头前带路。”
“哦,是。可是……”常乐小心地往对方脸上看去,“王爷刚才不是……”
“嗯哼!”
赵容毅又哼了一声,常乐只好又低下头去。
“本王看菊花开得好,欣赏了一会儿。”他顿了顿,又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路。”
“是。”
常乐只好捧着菊花,越过他走在前面。
赵容毅跟在她身后大约一尺距离的地方,背着手,老神在在,脚步四平八稳,不紧不慢的。
常乐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回头打量。
不多时,便经过了她之前所说的那个亭子,果然有三条岔路,她率先往中间的路上走去。走不多久,树影一分,顿时视线开阔,远处夜幕下,隐隐有水面泛着银光,树丛掩映之中,花灯蜿蜒如同数条长蛇,中间有一处的灯光又比别的地方更加辉煌一些。
脚下出现两条岔路,一条直直往前,似乎通向那处灯火辉煌的所在,另一条蜿蜒向左,通往一处桂花树丛。
常乐脚步不停,往左边的岔路上走去。
“你站住!”
后面传来赵容毅的叫声,她站住了脚,转过身看着他。
赵容毅指了指那片灯火道:“那边就是天水一碧,你怎么往这条路上走,不认得路吗?”
常乐张大了嘴巴,这御花园的路都是曲曲折折的,这两条路也是如此,看着直直的路,其实并不通往天水一碧,而看着向左方延伸的路,却在前面一个转折,正是通往天水一碧的正途。
等她把这个缘故一解释,赵容毅脸上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尴尬。
他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喉咙道:“那走吧。”
“是。”常乐怪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天水一碧的喧嚣都被隔在树丛后面,以至于常乐很清楚地听到了后面赵容毅的嘀咕。
“哪个混账设计的路……”
脑海中猛地灵光一现。
常乐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这位武临王殿下,该不会是——路痴?
她越想越肯定。
之前她指了两次路,武临王却屡屡回到菊花圃来,什么欣赏菊花,恐怕都是谎话。该不会这位路痴王爷每次都走错了路,又绕回到菊花圃来吧!
再联想每次问路时,武临王好像表情都不大自然,是不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路痴的毛病,怕被人看穿,所以想掩饰不好意思?
一定是这样!
“哈……”
常乐差点笑出来,赶忙捂住嘴巴,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往后飘。
谁知赵容毅非常敏感,一直在盯着她,她的脖子才稍稍一动,他就说道:“你乱瞟什么?”
“没,没什么。”
常乐忍着情绪,眼珠一转,突地高声道:“王爷你快看南面,好大的烟花!”
赵容毅下意识地扭头,却是往北方看去。
“噗……”
常乐终于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嗯哼!”
背后立刻又响起一声警告。
她赶忙用手掩住嘴,肩膀却还是轻轻地颤动着。
赵容毅在背后看得很清楚,又是郁闷又是尴尬,只觉这个丫头鬼精鬼精的,一定是看出他有路痴的毛病,戳破他刚才说赏花的谎言了。
常乐怕自己忍不住笑,把身后的王爷给得罪了,脚下走得飞快。
而背后的脚步也变得重重的,显然这位王爷已经生气了。
脚下的路忽然一个转弯,顿时柳暗花明又一村,黑暗都被抛弃在身后,眼前是天水一碧楼台与水面交相辉映的灯火和热闹。
身后的赵容毅突然加快脚步,一下子就赶超了常乐,从她身边窜过去,大步流星一往无前地朝天水一碧走去。
常乐站住脚,在后面看着,满脸都是笑意。
是了,这回可就只有明明白白的一条笔直的大路,武临王殿下再怎么路痴,也不可能走错,可不需要她这个小宫女继续带路了。
正当赵容毅脚下生风衣袖飘飘地踏上天水一碧台阶之时,迎面一个人从水榭里面走出来,跟他面对面地碰个正着。
“这不是十八弟嘛!刚才没看见你,我还想你上哪儿去了呢,哎哟——你不会又在御花园里迷路了吧?”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哈哈大笑,似乎在开玩笑一般。
宗室之中,按照大辈分排,堂兄弟里赵容毅排行十八。
赵容毅面色不愉,哼了一声,径自走进水榭去。
常乐虽然离着水榭还有一段距离,但天水一碧门口灯火亮如白昼,将那位跟赵容毅开玩笑的人照的一清二楚。
恪郡王赵容止!
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不愿意被对方看见,往旁边一闪身,躲进了一丛桂花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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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惊闻秘辛
天水一碧外虽然花灯璀璨,盘旋在树丛间如银龙一般。但时值中秋,御花园中的花木仍旧是一年中最繁密的时候,桂花树开得极为茂盛,常乐往里面一躲,外面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然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不会往这边来了吧。”
她暗叫一声糟糕,只得蹑手蹑脚往树丛深处走去。
那脚步声却仿佛在后面追赶一样,也往树丛中传来。
“难道发现我了吗?”
常乐蹲在一丛高而茂盛的灌木底下,四顾发现已经没有太好的位置可以躲了,那脚步声却似乎已近在咫尺。
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好在脚步声终于停住了。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隔着一排修剪整齐的柏树。
“微臣见过王爷。”
“嗯。没人看见你过来吧?”
是恪郡王!
因为上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常乐便记住了赵容止的声音,这时一听就知道是他。不过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微臣是以给靳王送解酒丹的名义过来的,出来的时候并未引人注意,请王爷放心。”
送解酒丹,那么是一位太医?
常乐在宫里也工作了这么久,听这几句话就推测出正在跟赵容止说话的人的身份。
只听赵容止沉声问:“说吧,皇上的情形怎么样?”
“正如王爷所料,那日皇上急怒攻心,消渴症果然渐趋严重。虽然如今太后和太医院都在极力为皇上医治,但是皇嗣一事乃是皇上的心病,而且积病久矣,这个心病如今便是皇上心头的一块大石,一天没有皇嗣,皇上的心情便一天不会轻松。这样的情况下,再加上案牍劳累,病情自然很容易反复。消渴症的治疗本就是水磨工夫,平时若不尽心,再好的药也是事倍功半。”
赵容止道:“这些话本王已经听腻了,你就说,皇上还有没有可能生下皇嗣?”
“这……”
“你今天既然敢过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微臣斗胆,那日李太医跟太后说皇上的消渴症尚处于中消,其实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说法。皇上的消渴症已然到了肾虚精亏的程度,王爷看皇上的身形日渐消瘦,就是明证。而且皇上已近知天命之年,年老力衰,如今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子嗣一事,已然是非人力可为了。”
“这么说,皇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微臣不敢打包票,但十之八九是不大可能了。”
赵容止呵了一声,像是冷笑。
常乐在树丛底下听得心惊肉跳,这两人,一个是郡王,一个是太医,私下会晤,讨论皇帝的病情,还涉及皇嗣。难道有什么阴谋不成?
她想起了那日在时政殿中,让皇帝晕阙的那封奏折,“于宗室之中择纯孝仁厚之子为嗣”,这难道跟恪郡王有什么关系?
她不敢出声,愈发小心地潜伏着。
只听赵容止道:“行了,你不宜久留,回去之后照旧为皇上治病,切勿露出马脚。”
“微臣明白。”
然后就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是那位太医踩着草丛离去了。
常乐抿着嘴巴,小心地控制着呼吸。
树丛里一时安静,但是她知道赵容止还没有走,静下心来之后,她能够听见赵容止的呼吸。
“看来真是天意……”
半晌后,赵容止发出了一声叹息。
“恭喜王爷。”
不同于赵容止的另一个声音,让常乐吓了一跳,除了赵容止的呼吸,她根本就没发现第二个人的存在。这么说,刚才那太医跟赵容止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人!
“喜从何来?”
尽管看不见赵容止的表情,但只听声音,常乐眼前都能浮现出他嘴角带笑的样子。
“按照王太医所说,皇上已经是不可能有皇嗣了,这岂非老天都属意王爷。”
赵容止轻笑了一声。
“当今皇嗣艰难,已经是老生常谈的问题。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提过这事了,只是那时皇上春秋鼎盛,还不足以让群臣警惕。然而现在十年过去,皇上已经老了,储君却依然缺失,等皇上驾崩了,这偌大的江山要交给谁?哼,储位不明,便是江山不固,朝臣们看不到方向和前途,自然要人心惶惶。”
“所以,那日御史台奏本只不过是一个开端,接下来,只怕越来越多的人都要建议皇上从宗室之中过继皇嗣了。”
这个人说话一多,常乐就听出来了,是高流风,那个跟在赵容止身边,一张脸好像石头一样僵硬的男人。
他们居然在讨论这种事情!
虽然从未亲身经历过储位之争,但是毕竟常乐也熟知中国历史,知道每个朝代都有惊心动魄的皇位争斗,如唐朝的玄武门之变,宋朝的烛影斧声,明朝万历与内阁之争,还有最著名的清朝九龙夺嫡,哪一件不是为了储位。
不过这些斗争,毕竟还都在皇帝亲儿子之间发生。而现在的情况是,当今皇帝无子,根本就没人可以继承皇位,那么等皇帝驾崩,谁会成为天下之主?朝臣们又要跟随哪一个?
寻常百姓家里,如果发生这种无子的情况,最常见的自然就是过继,最好的是从亲兄弟中过继一个儿子,如果没有亲兄弟,堂兄弟、五服之内的近亲都是考虑的对象。
当今皇帝赵晟,因为当初登基时也发生过以争夺皇位为中心的党争,亲兄弟中大半已为此失去了性命,唯一还健在的就是今日来参加家宴的靳王赵彬了。
赵容止是赵彬的儿子,如果赵晟真的考虑从宗室之中过继儿子,那么赵容止当然属于第一顺位人选之一。
夜色深沉,天水一碧的辉煌和喧嚣仿佛隔在云端以外。
蹲在树丛之下,青草上沾满了深夜的露水,这些露水透过鞋底,将冰凉传遍了常乐的全身。
她只是随便一躲,居然就听到了这样的秘辛!
而她胡思乱想之际,赵容止和高流风的对话却仍在继续。
“……不过王爷是否确认,这位王太医的可靠性?”高流风道。
赵容止道:“王太医新近投诚,的确还需要观察一阵,你安排人盯紧点。”
“是。”
赵容止微微叹气道:“皇帝身边必须有我们的眼线,本来点朱是最好的人选,可惜她蠢笨无知,自掘坟墓。她一死,目前就只能依靠王太医了,只有他最清楚皇帝的身体情况。”
他顿了一顿道:“好在这件事你做得很利落,点朱和那个叫福翠的都死得干净利落。”
“是。”高流风应道。
常乐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手指,若非如此,她怕自己会惊呼出来。
点朱和福翠,居然全是赵容止派人弄死的?!
她浑身都僵硬了。
“……虽然点朱和福翠都已经死了,但若要万全,属下还是认为最好将顾常乐也杀掉。”
常乐的瞳孔蓦然放大。
顾、常、乐——他们要杀我?!
“顾常乐……上次我们试探过,她完全不认识我。可见那日在竹林之中,她的确是毫不知情。哼,这个女人看似蠢笨,但却颇有心机,在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能保护住自己。倒是点朱,顾常乐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却妄图杀人灭口,更可笑的居然还失败了!她把自己推入死地不说,差点还暴露了本王!”
竹林!
试探!
点朱!
常乐的心都在颤抖。
“点朱死有余辜,那个福翠竟敢利用王爷的秘密挟私报复,也是死不足惜,不过属下觉得,顾常乐那里也是不可不防,万一哪天她勘破了这些人和事之间的联系……”高流风的话点到为止。
赵容止在稍事沉默之后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顾常乐现在是皇帝身边的人,如果突然死掉,一定会让人起疑,反会弄巧成拙,所以轻易动不得她……这样,顾常乐那边先派人盯着,防患未然。”
“是。”
“……接下来,我们要开始干大事了。”——赵容止拉长了声音,透出无限的憧憬。
“王爷是打算……?”
“皇嗣一事,该让朝廷重视起来了。要让皇上知道,国无储君,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高流风沉默了一下,道,“这件事情,王爷预备让谁去做?”
“上次御史台的奏本,不是出自罗先生的手笔么,我看他还算有谋略,这次也让他来做。”
“罗先生的确是足智多谋,但是……他来到王爷身边的日子并不长,王爷愿意信任他?”高流风的声音略显迟疑。
赵容止冷笑:“罗先生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是。”
这时,天水一碧那边的声音渐渐又喧闹起来。
高流风道:“王爷出来有段时间了,再不回去,只怕引人起疑。”
“嗯。走吧。”
赵容止说完这几个字后,草丛便沙沙作响。
常乐在树丛底下一动不动,等他们两人的脚步都远去,直到听不见。
也不知身体僵硬了多久,一直到腿都麻了,噗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她才有些回过神来。
恪郡王,恪郡王居然在图谋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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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语出众人惊
方才听到的那些秘辛,点朱之死、福翠之死、竹林里的苟合、皇帝的病情、皇嗣的有无、御史台的奏折……一桩桩一件件,都好比来自阎罗殿的催命符,带着致命的危险、死亡的诅咒。
常乐深深地后悔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如果不躲进来,就不会听到这些秘密。
如果没听到秘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害怕。
万一让赵容止知道,他的秘密都被她听去了,一定会杀人灭口!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肉里,一阵刺痛。
可是……可是如果她没有听到这些秘密,又怎会知道,原来自己几次三番地被陷害,都是因为那日在竹林中,撞破了赵容止和点朱的奸*情!
通过方才赵容止和高流风的对话,点点滴滴,稍一串联,就能得出,那日在竹林之中苟合的男女,正是恪郡王赵容止和流芳殿的宫女点朱。
而御花园的宫女福翠之死,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福翠原本贪图长寿宫的宫女职位,贿赂顾嬷嬷想调岗,却被她顾常乐横插一杠,抢走了大好的差事。
福翠怀恨在心,当日指使人,先骗走了红璃,然后又安排了那个小宫女,故意指错路,让常乐误入竹林。她的本意,应该是以为常乐撞破奸情,必定会被赵容止灭口,没想到常乐这般急智,危急关头居然还能化险为夷。
当日因为常乐说出自己新进宫的身份,又指出有背后作祟的知情人,赵容止为了挖出那个背后之人,便暂时放过她。当然,现在想来,赵容止怎么可能真的对她放心,一定是马上就进行了调查。
推断一下,赵容止能够做出这么多事,在宫里一定有很多眼线,想来必是很快就查出那个背后作祟的正是御花园宫女福翠。
而顾常乐这边,好巧不巧地在那天早晨碰到了皇帝赵晟,紧接着又跟点朱照了面。她虽不认得点朱,点朱却认得她。于是,点朱为了杀人灭口,就骗她去湖边,妄图溺死她。
幸亏她会游泳,逃过一劫,而点朱则自掘坟墓,被抓进了尚宫局司正房。
以阮司正的能耐,多费一些时间,说不定真的能够挖出点朱谋害常乐的真正动机。
然而,赵容止是绝对不肯让点朱说出真相的,所以他就抢先一步,杀死了点朱,并伪装成她畏罪自杀的假象,蒙骗了所有人。
而后来,福翠和一个小宫女的死亡,自然也不是意外。此前她们在通化门夹道处遇到点朱的尸体,必然也是赵容止安排人刻意做出的巧合。
正因为福翠深知自己是将常乐引入竹林的背后黑手,与点朱之死脱不了干系,所以她心虚,见到点朱的尸体才会惊慌失色。而这一切全都被赵容止算计在内,事后便非常自然地伪造出福翠和小宫女因为心神恍惚而失足落井的死亡事件。
至此,点朱之死,福翠之死,所有知情人都死掉了,只剩下赵容止这个当事人,和顾常乐这个懵懂无知的目击者。
在听到这些秘辛之前,常乐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赵容止也试探过她,确认她的确是不知情,而且因为她现在皇帝身边伺候,不再是皇宫中可有可无的路人甲,所以才没有对她动手。
但是……现在她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该怎么办!
赵容止图谋的是皇位,他今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动作。她是该向皇上去揭发,还是应该闭上嘴巴继续做不知情的局外人。
即便她闭嘴,赵容止对她也还没有完全放弃怀疑,刚才不也命令高流风派人盯着她吗?
盯着她?!
常乐浑身一震——这么说,在她身边,也有赵容止的眼线?
她猛然间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因为皇帝赵晟喝多了,她才和顾太平一起扶他出来,而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说不定皇上和顾太平都已经返回天水一碧,而她这个随行的宫女居然还不知所踪。别人或许不会注意到她,但本来就对她有怀疑的赵容止呢?他一定会起疑的吧?
顾不得腿部酸麻,常乐赶忙抓着树干站起来,两只脚麻酥酥好像踩在电门上一样,差点让她摔个趔趄。
必须赶快回到天水一碧去!
她拨开树枝,努力地走着,快走出这片灌木丛的时候,双腿的酸麻退去,总算恢复了正常。
而一走到路上,她就忍不住暗道一声幸运!
眼前慢慢走过来的,不正是皇帝赵晟和顾太平!
他们居然正好在这个时候回来。
常乐按捺住心里的惊喜和对老天的感激,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皇上回来了!”
赵晟看她一眼,比起之前醉醺醺的模样,已然是清醒了许多,看来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夜风,确实是酒醒了。
顾太平满意地道:“难为你在这里等着,快一起扶皇上进去。”
常乐巴不得他这句话,连忙走到另一边,扶住了赵晟的胳膊,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天水一碧。
水榭之中依旧是觥筹交错的场景,西边席位上的嫔妃们已然是吃好喝好,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说话,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东边席位上的皇亲们,都是喝到兴头上的样子,脸红脖子粗地高升交谈着。
这皇家的家宴,跟老百姓家庭聚会也没什么两样,喝多了之后都是吹牛打屁!
靳王赵彬的身边,依旧环绕着他的儿子们,当常乐和顾太平扶着赵晟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视线便朝他们望来。
正是恪郡王赵容止!
常乐心里一虚,连忙装作无意地躲开他的目光。
赵容止并没有注意她,他的视线只集中在皇帝赵晟脸上,看清了赵晟的表情,心中微动,便悄悄地拉了一下父亲赵彬的袖子。
赵彬正在跟旁边一个闲散亲王大侃特侃,手里端着一个酒杯,满脸通红,看似喝高了,但神智其实却非常清醒,儿子一拉他的袖子,就立刻收到了讯号。
他装作刚刚看见赵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那亲王结束了话题,然后朝赵晟走来。一路上跌跌撞撞,他的三个儿子赵容若、赵容止、赵容非就在旁边扶着他,世子赵容嗣则单独跟在后面,跟三个弟弟略显得有些不合群。
“皇上啊!”
赵彬终于走到赵晟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出手之快,不像个醉鬼,倒像个武林高手。
他一抓住赵晟,眼泪便吧嗒吧嗒滴了下来。
常乐和顾太平都是悚然一惊。
赵晟也被他给弄懵了。
“这是怎么说的,中秋佳节,你怎么哭起来了?”自己弟弟在面前哭了,赵晟自然要问。
赵彬就流着泪道:“皇上啊,我的皇兄啊,正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合家团聚的好日子,臣弟才为你难过啊。”
“为朕难过?”
赵晟被他说得很糊涂。
赵彬拿着酒杯的手一松,旁边的二儿子赵容若眼明手快地将杯子接在自己手里。
赵彬则两只手都攀在了赵晟的肩膀上。
“今天本是全家团聚共享天伦的节日,弟弟我有四个儿子,父慈子孝,可是皇兄你却只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弟弟我看在眼里,真的替你难过啊!皇兄你心里也一定很苦吧!”
赵彬这话说得真是又直接又犀利,换在平时,只怕赵晟早就恼羞成怒了,可是今天是中秋节,思亲之情最重,而赵彬又是一副喝醉了酒后吐真言的样子,赵晟就没办法跟他较真了。
况且他说的也是实情,赵晟之所以心情不好,不正是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此时一听他这话,又见他身边四个儿子环绕,反衬自己孤家寡人,登时悲从中来,眼眶也红了。
赵彬便一把扑到他身上,抱着他哭道:“我可怜的皇兄……”
赵晟心里的难过是真的,喝了酒的人情绪都脆弱,被他一说,更觉得自己可怜,居然真的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常乐和顾太平看得都快傻掉了。
金太后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惊讶道:“这是怎么的,好好的日子,怎么哭起来了。”
她这一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皇帝和靳王抱头痛哭的场景,说话的、欢笑的、吃酒的、猜枚的,全都停了下来,全场一片安静,人人都眼神怪异起来。
这样一来,赵彬那公鸡打鸣一般的叫声便显得格外高亢清晰起来。
赵晟已然察觉到不对劲,推着赵彬的胳膊想松开他。
而赵彬却紧紧抱着他,仿佛是哭到动情处,突然高喊了一句:
“皇兄啊!不如我送一个儿子给你吧!咱们亲兄弟,我舍不得你没人送终啊!”
赵晟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了。
全场石化。
落针可闻。
常乐在赵晟背后,看得特别清楚,赵晟的身体在先僵硬了一下之后,便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颤抖起来,越颤抖越厉害。
而顾太平此时站在赵晟侧面,同样清楚地看到,皇上的脸色,在靳王赵彬喊完这一句话的同时,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恍如死人一般。
40、局面暂解
谁也不知道靳王赵彬是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是酒醉失言也好。
是苦心安排也好。
每个人心中,都是思绪纷纷,震惊的,怀疑的,恐慌的,兴奋的。赵晟无子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论是宗室子弟还是朝堂大臣,甚至内宫嫔妃,其实都已经开始接受这一事实,并且或多或少地已经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此时赵彬一句话,犹如滴入滚油中的一滴水,让所有人都心情沸腾起来。
可是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全场死寂。
赵晟用双手抓着赵彬的胳膊,不住地颤抖,看似要抱紧对方,又像是要推开对方。而靳王赵彬则在说完话之后,便趴在赵晟的肩头,一动不动。
常乐就站在赵晟背后,正好可以看见赵彬的脸。
此时此刻,这位看似喝多了的靳王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了天水一碧外树丛底下听到的那番秘辛,想起了恪郡王赵容止在亲信面前毫无掩饰的野心,想起了当时令她彻骨寒冷的恐惧。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高喊了一句。
“靳王喝醉了!”
天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喊出这句话来,甚至连声音都尖锐得破了音。
而皇帝赵晟,则一下子被这一句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一般,顿时颤抖消失了,心中的惊怒交加也消失了,双手只剩下稳定。
他捏着赵彬的胳膊,以温柔却坚定的力量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然后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靳王,你果然喝醉了。”
靳王赵彬仿佛是被惊呆了一样,睁着双眼,目光直直的。
就在这时,顾太平上前一步,状似去搀扶地握住了靳王的胳膊,手肘顺势在他腰眼处一撞,赵彬就像被开水一下子烫熟的虾米一样突然弯了下去。
顾太平当即大叫起来:“哎哟!靳王殿下真是喝醉了啊!怎么都摔倒了!”
他状似力量不够,带着靳王往地下倒去。
站在周围的靳王的儿子们:赵容若、赵容止、赵容非三人立刻抢上来,口中大叫着“父亲”,一副拳拳敬爱之心。
只有世子赵容嗣,看似也上前来抢扶,却就站在人群外,并不伸手。
而顾太平顺势就把靳王赵彬沉重的身体放到了赵容止三兄弟的怀里,还关心地说道:“几位王爷,靳王殿下看来真是喝高了,还是赶快扶回去休息吧。”
赵容止三人都看着赵彬,见他满脸通红,身子委顿,仿佛真的醉鬼一般。
从常乐高喊一声,到赵彬倒入赵容止三兄弟怀里,说起来长,但兔起鹘落只在几个瞬息之间。
而屋子里的众人,也仿佛一下子从入定中回过神来,一个一个都恢复了正常姿态,说话的继续说话,猜枚的继续猜枚;也有人故意说一句“原来靳王是喝醉了呀”,然后躲着皇帝赵晟的视线,扭头找身边人喝酒。
顾太平搀着赵晟转身,扶他往席位上走。
常乐也赶紧上前帮忙。
赵晟看了她一眼,并在她伸手搀扶之际重重捏了一下她纤细的胳膊。
顾太平也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
常乐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赵晟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众人。
仿佛刚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一样,所有人都是该干嘛干嘛,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然而赵晟却知道,赵彬的那一句话绝非酒醉失言,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满场的静寂,也绝非幻觉。
皇嗣,已然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也成了滋长某些人野心的一颗种子。
在喧闹的人群之中,金太后是一直都冷静的那个人。
此时她终于起身,走过来对赵晟轻声道:“太医说过,皇帝不能多饮,今日也热闹够了,皇帝早点回去歇息吧。”
赵晟尚有一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朕若是这样走了,岂不坐实了他们的猜测,以为朕真的对靳王那句话上心了。”
金太后不眨眼睛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在传达某种鼓励。
常乐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自己给太后采的那捧菊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手里了。她思索了一下,似乎是掉在了天水一碧外的树丛里?
“父皇。”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众人都回过神来,才发现嘉期公主和静宜公主已经走到了面前。
嘉期公主拉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对赵晟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赵晟收拾了心情,对女儿微笑道:“什么事?”
嘉期抬头看了一下那个女子,然后说道:“儿臣和静宜,想出宫跟采柔姑姑一起住几天。”
赵晟微微挑眉,也抬头看着那个女子。
常乐也在看她,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大约也就十七八,中等身量,相貌算不上顶美,但温柔婉约,很是清丽。
刚才嘉期公主称对方“采柔姑姑”,这么说来,这位女子应当是平王府的采柔郡主了。
平王赵永泰是皇帝赵晟的小叔叔,说是叔叔,其实这位平王比皇帝也只大了不到十岁,当然如今也是老头儿一个了。采柔郡主是平王赵永泰最小的女儿,跟皇帝赵晟是同辈,年纪却跟嘉期公主差不太多。
此时见皇帝看过来,采柔郡主便柔声道:“方才臣妹跟嘉期、静宜相谈甚欢,说起我那里有几幅珍贵的字画,嘉期便想去看看,还请皇兄恩准。”
赵晟便道:“嘉期、静宜一向是亲近你这个小姑姑的。自从皇后走后,你也是探望她们最频繁的人,有你照顾,朕很放心。”
说着他便看着嘉期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
嘉期眼睛亮亮的,兴奋道:“今晚就去,可以吗?”
她旁边的静宜公主也是一脸的期盼。
赵晟便笑道:“都由得你们,不过要让你们宫里的嬷嬷多跟几个去。”
嘉期连忙点头,这时候她脸上便露出了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雀跃和开心。
采柔郡主便冲赵晟点点头,拉着嘉期和静宜的手走过去了。
赵晟看着她们三人的背影,微微出神。
金太后道:“自从皇后去世,嘉期便似乎有了心病,对这宫里的每位妃嫔都很冷淡,虽然哀家亲自教养着,但也觉着嘉期一直都很有心事,不肯跟人讲。也就只有采柔进宫的时候,能看她多说几句话多露几个笑容。”
赵晟便道:“采柔跟她年纪差不多,想必更有话说。咱们毕竟跟她不是一辈人,有隔阂也正常。”
常乐在旁边听得点头,父女之间都有代沟,何况祖孙。
说话间,赵容止三兄弟扶着靳王赵彬走了过来,世子赵容嗣还是略微不合群地跟在后面。
赵彬此时的模样跟方才截然不同,刚才虽然也像是喝醉的样子,但红光满面,精神亢奋,而这会儿,却是脚下发软身子发飘的模样。
“臣弟方才失态了,听了他们兄弟几个说的,才知道自己竟然喝醉了说了一些糊话,偏偏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什么也记不得。皇上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赵彬扶着儿子们的手,一副懊悔羞愧的神色。
赵晟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摆了摆手,温和地道:“朕知道你是喝醉了,醉酒的话怎么会放在心上。”说着他又对赵容止兄弟道,“赶紧扶你们父亲回府休息吧,他这把年纪,喝多了也不是好玩的。”
赵容止便应道:“是。”
三兄弟半扶半抱地带着赵彬离开赵晟的席位,赵容嗣便仍旧像个尾巴似的吊在后面。
靳王一走,便似宣告了酒宴尾声的到来,喧闹不复此前,人群说话的声音也都低了下去,开始出现困顿之色,散场的气氛开始浓重起来。
不多时,赵晟也跟金太后一同起身,离开了宴席。
至此,皇家的中秋家宴也就结束了,各宫嫔妃、亲王宗室们都陆续离场,妃嫔们自然是直接回宫,亲王宗室们的家都在宫外,需先步行出去再乘车马回府,散场得就慢一些。
顾太平和常乐扶着半醉半醒的赵晟回到大庆宫的寝殿长春殿,顾太平要叫宫女太监们来服侍他洗漱,却被他给制止了。
赵晟歪倒在罗汉榻上,看着屋顶出神。
顾太平和常乐不知他还有没有吩咐,只能默默地站在一边。
赵晟一直盯着屋顶,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奇的景象似的,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道:“顾太平,朕记得你家是庸京本地的吧?”
顾太平道:“奴才是庸京辖下太平镇的,也算是京城人士。”
太平镇虽然在庸京辖下,但却不在京城的城市范围内,算是远郊的小村镇,顾太平的名字也是因镇名而来。
赵晟突然间一挺身坐起来,睁着双眼道:“朕要出宫!”
“啊?!”顾太平愣了一下,跟常乐对视一眼。
“皇上您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晟看着他道:“你安排一下,朕要马上出宫。”
顾太平这回可是听真了,赶忙道:“皇上,这会儿已经是亥时了。”
“朕知道!可是朕心里难受,难受!”
赵晟捏起拳头敲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碰碰有声。
顾太平和常乐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今天宴会之上,赵晟实在是受了刺激,加上靳王赵彬那句话,他不难受才怪。
“这个皇宫,快让朕透不过起来了!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赵晟红着眼睛,盯着顾太平道,“他们让朕不痛快,难道你这个奴才也要让朕不痛快吗?!”
“奴才不敢!”顾太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地砖上,重重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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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臭豆腐的魅力
长春殿里很安静。
赵晟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里有种深深的恼怒。
顾太平头垂得低低的,高撅着屁股,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常乐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拉了拉顾太平的袖子,低声道:“皇上要出宫就让他出去吧,中秋节城里不是不宵禁吗。”
其实他们俩都知道,皇上就是心情不好,在皇宫里待着,就不得不谨记皇帝的身份,不得不为皇嗣的事情烦恼郁结,若是出宫去,暂时抛弃皇帝的身份,说不定真能够转换心情。
顾太平无奈,只好道:“那请皇上稍等片刻,容奴才安排一下。”
赵晟这才神色稍缓,道:“朕出宫是微服,你去安排,带的人不要多,尤其不要惊动宫里的其他人。”
“是。”
顾太平起身,慢慢退出去。
常乐见赵晟情绪不太稳定,深怕一个人在这里受挂落,也跟在顾太平的屁股后面出了屋子。
顾太平正站在廊下唉声叹气。
“公公何必苦恼,皇上不过是想出宫散散心罢了。”常乐不解道。
顾太平道:“皇上身系天下安危,别的日子也就罢了,今儿是中秋夜,本来就比平日热闹百倍。而且今天是秋闱放榜之日,全城的读书人和士子必定都出来呼朋唤友。再加上街面上摆摊儿的、出游的、聚会的,龙蛇混杂,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常乐便笑道:“公公也太多虑了,既然如此,多安排几个侍卫跟着就是了。现在是太平盛世,不过热闹一些,皇上出宫又是微服,能出什么乱子。”
“但愿如此。”顾太平摇头叹气,琢磨了一下该跟着出行的人,道,“这样吧,皇上既然要微服出宫,带的人就不能太多,侍卫安排四个,随从就你、我,再加上一个童小言罢,他是京城本地人,很熟悉城里的道路和地形。”
常乐点头。
顾太平便召集了童小言,还有四个侍卫,在长春殿外面等着,自己跟常乐回到屋子里复命。
“皇上,奴才已经安排好人,只是有一样为难,这会儿宫里快落锁了,咱们一行人出宫,也有些扎眼。”
赵晟想了想道:“有办法,你去昭阳宫看看,嘉期和静宜应该还没走,把嘉期叫过来。”
顾太平应了。
昭阳宫原是皇后居所,皇后去世后,皇上一直没有另立中宫,而嘉期公主和静宜公主也就一直居住在昭阳宫中。
昭阳宫离着大庆宫并不远,顾太平去了没多久,就带着嘉期公主过来了。
“父皇?”嘉期很是纳闷。
她跟静宜本来都已经收拾好东西了,采柔郡主的车马就在宫门处等候,只消她们带了行李和随从,便可一起出宫。
赵晟拉过女儿的手,道:“父皇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嘉期眨了眨眼,得意地笑道:“父皇是天子,居然也有事情要求到女儿吗?”
赵晟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调皮。”
他敲得很轻,嘉期也不痛。
赵晟便附耳,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
嘉期脸上略微错愕,抬头看了看顾太平和常乐。
顾太平便道:“人手奴才已经安排好了,只消让他们跟在公主的随行队伍里就可。”
嘉期便歪着脑袋看着赵晟道:“原来父皇也想出宫去看热闹啊。”
赵晟板着脸道:“朕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常乐抿着嘴,差点笑出来。
嘉期当然也是完全不信,不过这位早熟的公主,在宴席之中看得很清楚,知道自己的父亲这会儿心情是极端恶劣的,想出宫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她也不多问,便点头道:“父皇要出去,儿臣怎敢不配合,那就请父皇跟儿臣一同回昭阳宫,出去的时候跟儿臣和静宜同坐一辆马车,让顾太平带着人跟在儿臣的随从队伍之中便是。”
父女俩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
赵晟是皇帝,这皇宫是他的,出趟门儿能麻烦到哪里去。今天也只不过是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需要稍稍的隐蔽行事。
当下,顾太平伺候赵晟换了一件普通的常服,然后又带了一些银钱,领着常乐、童小言和四个侍卫,到昭阳宫中与两位公主的车马队伍汇合,一起出宫。
不多时,到了顺义门口,采柔郡主的车马就在那里等着。
既然要跟采柔的车马一起出去,自然瞒不得她,嘉期便到采柔马车上,跟她说了赵晟出宫的事,采柔自然也只能配合。
此时正是宗亲们出宫的高峰期,顺义门的侍卫都打着精神,一拨一拨地放行。
嘉期、静宜两位公主的出行是赵晟在宴席上首肯了的,顺义门的侍卫也早得了消息,所以并没有查问。
轻轻松松的,一行人便出了宫。
出了顺义门不久,车马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了,赵晟带着顾太平、常乐、童小言和四个侍卫与采柔、嘉期、静宜等人分开,装作普通富贵人家出门的样子,汇入了庸京城繁华的街市之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辛弃疾的这首词虽说的是元夕之夜,但今天这个中秋夜的辉煌热闹丝毫也不逊色。
但见天上一轮明月,正是皎洁如银盘之际,街面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商铺林立,门口都高悬彩灯和锦缎。街面两边小摊拥挤,一个接一个,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
沿街而走,各种月饼的香味、小吃的香味,妇人身上的脂粉香,还有花香,行人身上的热汗气味,全都混杂一起,再加上烟花爆竹之硫磺味,都变成了一种盛世太平的味道,令人醺然欲醉。
赵晟就顺着人流走,眼前是斑斓琉璃之景象,耳边是欢乐喧嚣之混响,但凡原来是什么心情,都被这太平盛世月下游玩的热闹场面给挤到九霄云外去了。这种时候,只能顺着人群的方向,应和着人群的心情,再没有一丝的功夫去烦恼去忧愁。
只是可怜了顾太平等人,又要紧紧跟着,又要挡着人群挤伤皇帝,侍卫们都是全神贯注,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这街面上的繁荣昌盛,他们可是一丝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庸京城的中秋夜是不宵禁的,欢乐可直达凌晨。
“咦?这是什么吃食?”
正走着,赵晟指着身前的一个摊子发问,表情很是惊异。
四个普通常服穿着的侍卫就环绕在他周围,不动声色地将背后的人流隔开。
顾太平毕竟也上了年纪,跟了一路累得像狗似的,方才被人群一挤,慢了一步,这会儿正死命地往这边钻。
倒是常乐和童小言机灵,一直牢牢地跟在赵晟旁边,没走丢。
这会儿,两人便挤到赵晟跟前,往他所指的摊子上一看,不由失笑。
童小言道:“这是炸臭豆腐,皇……老爷的吃食一贯精细,这样粗俗的小点自然没见过。”
赵晟掩着鼻子道:“这么臭的东西也能吃吗?”
摊子里面正夹着臭豆腐要炸的老汉顿时不乐意了,但本着和气生财的宗旨,还是笑着说道:“这位贵人不知道,这臭豆腐就是闻着越臭,吃起来才越香。”
赵晟怀疑地看着他,又看看童小言和常乐。
童小言和常乐都是猛点头。
常乐道:“奴婢以前最爱吃这个了。”她一面说,一面看着被炸得金黄的臭豆腐咽口水。
可怜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中秋宴上就饿着肚子,好容易宴席散了,又被皇帝带出来微服私访,到现在真是水米未进啊。
童小言也喜欢吃臭豆腐,只是不敢说,却也眼巴巴地瞅着。
赵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你们都想吃?”
童小言和常乐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
赵晟道:“那就吃呗。”
常乐和童小言大喜过望,童小言立刻就掏钱给老汉,那臭豆腐切成规规整整的小四方片,三文钱五片,京城物价不便宜啊。
常乐和童小言都端着一份臭豆腐,抹了酱料,拿竹签子戳着吃,烫的哈哈有声,却吃得香极了。
赵晟闻着这似臭似香的味道,突然也觉得齿颊生津。
“给朕……给我也尝一块。”
他对正吃得不亦乐乎的常乐说道。
这时候顾太平终于挤过来了,见皇帝要吃这么粗俗的臭豆腐,顿时叫道:“可不行啊,老爷何等尊贵,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呢!”
常乐笑道:“正因为老爷身份尊贵,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民间小吃,趁这机会才更应该尝尝。”
她微微倾身,对赵晟低语道:“这才叫体察民情呢,老爷说对不对。”
赵晟闻到她嘴里的味道,臭豆腐虽臭,但她吃完之后,嘴里喷出来的却有一丝奇怪的香味。
赵晟食指大动,不理顾太平,道:“先给老爷尝一块。”
常乐赶忙用竹签子戳了一块,递到赵晟嘴边。
赵晟张开嘴正要咬。
人流忽然一拨拥挤,常乐抬起的手肘被撞了一下,那臭豆腐便从竹签子上掉落,落在赵晟的胸前,顺着光滑的丝绸衣料滑下去,啪嗒一声掉在他的鞋面上。
42、罗探花
“哎哟!今儿老爷是走霉运啊,连块臭豆腐都吃不上!”
不知是不是被常乐和童小言的市井快乐感染,衣衫被臭豆腐弄脏了,赵晟也不生气,反倒调侃起来。
常乐和童小言都笑,举着自己手中的臭豆腐道:“老爷吃我的!”
然而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呐喊,顿时如同浪潮一般汹涌起来,狭窄的路面容不下这么多的行人,两边的摊子都被挤得东倒西歪。
侍卫们立刻张开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护着赵晟和常乐等人。
行人们都是肉俗凡胎,被侍卫们钢筋铁骨一般的胳膊一挡,身上吃痛,都纷纷抱怨咒骂。
但赵晟、常乐等人,却如同风浪中的小岛,任凭外面风高浪急,他们自稳若泰山。
顾太平踮着脚,满头大汗道:“奴才说什么来着,就该多带些人才行啊。”
赵晟却不理他,伸长了脖子,指着前方道:“那里出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往那边挤?”
臭豆腐摊上的老汉笑道:“原来贵人竟不知今夜的大热闹吗?”
赵晟奇道:“什么大热闹?”
老汉道:“贵人莫不是外地人,庸京城每年一度的花魁大选都不知道么?”
“花魁大选?”
“正是。每年中秋节,这满庸京城的粉头伎家都要聚集起来,举行花魁大选,在大选中拔得头筹的就是花魁,这可比三年一次的春闱还要激烈热闹呢!”
老汉说着也踮起脚尖,遥望人群簇拥的方向,道:“今年的花魁大选就在神仙楼举行,这会儿正是开场的时候,自然大家都往那边挤了。”
赵晟觉得很是稀奇。
一个粉头伎女的选花魁活动,在老汉口中居然比春闱科举还要重视。
身为一国之君的赵晟,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老百姓对时政和娱乐迥然不同的关心。
“走,咱们也去看看!”
赵晟一声令下,就命令侍卫们开道,也顺着人流往神仙楼而去。
顾太平急的跺脚。
“这怎么能行。堂堂一国之君……”他拉着赵晟的袖子,“老爷啊,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然而今夜的赵晟却仿佛执拗的孩童,别人越是阻挠的事情,他便越是要去做。
顾太平见没法子,也只能再三嘱咐侍卫们,一定要保护好皇上的安全,并且还要尽量减少他抛头露面的机会。
神仙楼是庸京城第一大酒楼,今夜中秋,已被花魁大选的举办者包了全场,客人若要进去,必须先按人头交足一人一两的入场费方可。
好不容易从门口挤进来的赵晟一行人,在酒楼伙计的带领下,往楼上走去。
顾太平捏着钱袋咋舌:“进个门就得一两银子,这举办花魁大选的人还真是会算账,今夜不赚死才怪。”
伙计将他们带到了二楼面对舞台的一张桌子上,这位子虽然视线还不错,却是个大厅的位子,周围全是同样的桌子,行人往来,毫无遮挡。
赵晟微微皱眉道:“没有雅间么?”
伙计微笑道:“真是对不住,本店今日的雅间早三日便被预订完了。”
顾太平道:“那总不能让我们老爷坐这儿呀,这人来人往的多嘈杂。”
伙计仍旧微笑着:“客官们来的晚,这已经是最好的席位了,您瞧,从这里看舞台视线是最好的,不比雅间差。”
顾太平摇头道:“不行不行,你赶快给我们找个雅间。”
伙计道:“雅间实在是没有了,客官不妨回头看看,进店的人源源不断,你们若是现在不要这张桌子,只怕等一会儿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顾太平回头一看,果然不断地有人涌进来,旁边更是有许多人对他们这个位子虎视眈眈,有人看他们犹豫,干脆叫道:“兀那厮,不坐的话就赶快让出来!”
赵晟哈一声笑出来:“想不到一个花魁大选,竟然令人这般趋之若鹜。”
顾太平为难道:“老爷,你看……”
赵晟摆摆手:“算了,既然这位伙计说,雅间都被订走了,那也只能如此了。”
顾太平只好应了。
伙计见他们决定,便引导他们坐下,立刻就有端着大托盘的经济赶来,将干果凉菜流水一般地铺在桌面上。
让赵晟坐在这种人声嘈杂的地方,已然是委屈他了,顾太平自然不肯在别的地方再降低档次,开口便叫了最好的茶点。
神仙楼拢共三层,居中是个大舞台,三层楼环绕着舞台设置了座位和雅间,任你是楼上楼下,都能清楚地看见舞台上的场景。
这会儿观众刚入场坐下,舞台上正有一票年轻姑娘载歌载舞,个个都是娇声婉转、嫩脸秋波,看得底下的观众们都是色魂授予,恨不得扑上去才好。
赵晟看着楼下那些个大老爷们儿的丑态,暗暗摇头。
舞台的舞蹈没多久便结束了,姑娘们潮水一般退下,便有人上台来,开始介绍本次花魁大选开始。
而这时,各个雅间的窗子便跟约好了似的一起打开了。
赵晟放眼望去,见那敞开的大窗子里面不乏王公朝臣,有许多面孔都是刚刚才在宫里中秋宴上出现过的。
“哼!”他冷笑了一声。
顾太平和常乐对视一眼,都是暗暗苦笑。
皇上这一微服私访,不知有多少人在天子心目中的形象要一落千丈了。
每年的花魁大选其实流程都是差不多的,不过是粉头们逐一表演,然后由观众们投票决定名次罢了。那投票也不是纸张做的票,而是绢布做的花朵儿,都是本次活动特制的,每一枝要一两银子。
舞台底下放着一溜儿的竹筐,都装饰得花团锦簇,每个竹筐上都写着一个粉头的名字,如“玉娇奴”“海棠春”“鹅雪柳”等。有观众要支持这些粉头的,便买了花扔在对应的筐里。
表演一开始,这些筐里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有投进花儿了。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高声报出各位粉头现阶段所得的花朵数量,有观众见自己喜欢的粉头落后了,便大手笔地买花来投票,花朵的数量也就此起彼伏,竞争异常激烈。
赵晟在上面看着这些景象,好笑道:“怪不得比春闱还热闹呢,参加春闱的都是男人,哪及得这些美娇娘们令人心动。”
常乐是坐在侧面位子上的,闻言便笑道:“依奴婢看,本次花魁大选的举办者倒是手段高明,原以为包下一座神仙楼必是要大笔银子的,但老爷看从我们进门到现在,几乎是伸手就得付钱,等这活动结束了,那位举办者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赵晟点头:“商人无利不起早,他肯包下这一整座酒楼,自然是有赚钱的法门。”
这时候,舞台上某位粉头的表演正好结束,主持人兴冲冲地跑上来,挥舞着手中的一张纸,兴奋地大叫道:“七号雅间罗探花,赠玉娇奴姑娘词一首!”
“哇!”
满场哗然,所有人都惊叹议论起来。
那位名为玉娇奴的粉头走上舞台,满脸通红地从主持人手中接过纸张,对着二楼的一个包厢盈盈施礼,一双勾魂眼中,眼波都快要溢出来了。
“啧啧,看来本次花魁要落到玉娇奴头上啦,居然连罗探花都肯为她作词。”
“月前鹅雪柳获罗探花词一首,身价百倍增,这才有资格参加今次的花魁大选。罗探花的诗词,可谓是这些粉头们晋升的绝佳台阶啊!”
“可不是,这罗探花诗词本就一绝,又长得风流倜傥,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怪不得全城的粉头都对他趋之若鹜,真可谓满楼红袖招。”
“我听说,海棠春放出话来,扫榻以待罗探花,可惜罗探花却不屑一顾。”
“那海棠春是纯以皮肉见长的,人家罗探花风雅之人,自然看不上。”
众人议论纷纷,话里话外都围绕着这位罗探花转,对于玉娇奴获得罗探花赠词都十分地羡慕,玉娇奴的人气一下子爆棚。
赵晟纳罕道:“这罗探花又是何许人也?”
顾太平、常乐、童小言等都是相顾茫然。
童小言机灵得很,当下便道:“老爷稍等,待奴才去打听。”话未说完,他已经泥鳅一般溜了出去。
正在这时,舞台上的主持人也高喊道:“请玉娇奴姑娘诵读罗探花赠词!”
那玉娇奴一身红衣,细腰丰胸,妖妖娇娇,满脸幸福地捧着纸张,红唇轻启,吐气如兰。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此词一出,满场寂然,紧跟着爆发出一片鼓掌叫好声,轰隆作响,几乎掀翻屋顶。
台上的玉娇奴更是幸福地浑身发抖,满楼红袖招的罗探花称她为意中人,将她夸得这样美好,还“不称在风尘”。玉娇奴虽貌美如花,但因为是去年才来的庸京,脚跟尚未站稳,在京城名伎之中名气只属二流,但经过今日罗探花赠词,人气往上翻好几个等级,今夜一过,她必然声名鹊起,成为京城头名的粉头了。
不说楼上楼下观众赞美艳羡,就是赵晟,听了这词以后也是眉角微挑。
“文采倒是斐然,可惜……”他失笑摇头。
顾太平不懂诗词,应和不上,不过他记得常乐倒是略通文才的,想来应该也有所感,便往常乐脸上看去。
“咦?常乐你怎么了?”他惊道。
顾常乐目光直直地盯着舞台,满脸的惊愕呆滞,仿佛被雷劈傻了似的。
这,这是柳永的词啊!
这个罗探花的词,明明是柳永的啊!
柳永明明是北宋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不存在于历史中的大庸王朝呢!
难不成,他也穿越了吗?!
43、渣男再现
常乐的呆滞,不仅让顾太平惊讶,连赵晟也觉得异常了。
“常乐!”
他伸手推了她一把。
“啊?!”常乐这才恍如噩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
“老爷叫我?”
她愣愣地问,脑子还有点不大灵光。
赵晟道:“你怎么了?不过一首词,难不成真有这么惊艳么?”
“不,不是。”常乐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告诉皇上,这首词她早八百年就听过了,作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罗探花,而是柳永。
这会儿,台上的玉娇奴已经遥遥地冲七号雅间拜谢完毕,标着她名字的竹筐一下子便增加了许多的花朵,票数扶摇直上。
“老爷,奴才打听到了!”
童小言兴奋地从桌子之间挤过来,哈腰站在赵晟旁边道:“那位罗探花,并非京城人士。月前一青楼伎女海棠春因一首新曲走红,身价倍增,引起京城风月界惊叹,将那新曲之词引为天人,纷纷追寻出处,后挖掘出乃是一罗姓公子所作。紧跟着又有城中风月翘楚的伎女邀请这位罗公子填词作曲,果然每一首都是惊世之作,凡得到这位罗公子诗词的伎女,无不名气陡增,这罗公子便声名鹊起,因其每作一词便可捧红一位风月名花,故被称为罗探花!”
赵晟好笑道:“这罗探花的文采倒也配得上这称号。”
常乐因为柳永之故,也很想知道这位罗探花的真面目,因此在童小言述说的时候,听得格外仔细。
而这时候,她心里却冒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姓罗,会做柳永的词……难道?!
她一把拉住童小言的胳膊道:“这位罗探花叫什么名字?”
童小言正要回答,只听舞台下面又是一阵哗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原来竟是另一位粉头鹅雪柳,也被七号雅间罗探花赠送了一首词,同样被主持人高调地公布出来,并请鹅雪柳上台念诵。
“淡黄衫子郁金裙。长忆个人人。文谈闲雅,歌喉清丽,举措好精神。
当初为倚深深宠,无个事、爱娇嗔。想得别来,旧家模样,只是翠蛾颦。”
一首词道尽鹅雪柳歌喉动人又偏爱娇嗔的小可爱模样,比之此前的玉娇奴,又另有一番风情。
顿时这鹅雪柳的名字也被观众们无数次地念叨起来,人气直追玉娇奴。
坐在二楼上的常乐,却也愈发地惊异了。
这个罗探花,不是柳永穿越,就一定是穿越人士剽窃柳永!
他姓罗,怎么会这么巧,正好姓罗!
她猛地回头,想让童小言回答刚才还没回答她的问题,这个罗探花的姓名。
而赵晟,尽管对于这种风月之事不感兴趣,视为非主流的旁门左道,但对于罗探花的诗词文采,却也不得不欣赏。
他便对童小言道:“你打听得那罗探花,究竟是什么人?”
童小言道:“这个倒是众说纷纭,有说他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也有说他是游历山水的富家公子,也有说是某位贵人的门客,如此这般。不过奴才方才去七号雅间那里看了看,皇上猜,奴才看见了什么?”
顾太平立刻骂道:“你这奴才,在皇上面前抖什么机灵!”
童小言脖子一缩。
赵晟摆手,微笑道:“不妨,你且说,看见了什么?”
童小言笑嘻嘻道:“那七号雅间把守极为严实,奴才见不着里面的罗探花,不过却认出了门口的一个侍卫。”
“侍卫?”赵晟微微皱眉,寻常人家的护院打手可称不上侍卫,只有王公大臣、亲贵子弟身边的武士,才能称之为侍卫。
童小言道:“就是恪郡王身边的侍卫,高流风。恪郡王经常出入皇宫,他身边的这位壮士脸似冰块,常年没有一个表情,所以奴才记得很清楚。”
赵晟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摆摆手示意童小言退下。
童小言便退后一步,转到了顾太平身边侍立。
“看来,这个罗探花,大约是赵容止的门客了。”
赵晟对于这样一个混迹风月的才子并没有多大兴趣,身为一国之君,能够让他注意的是拥有经国济世本领的能人,单纯做几首词,给伎女们造势打名气的,并不能让他放在眼中。
但是,常乐却是真心地想知道罗探花的底细。童小言到现在还没说出这个罗探花的姓名呢!
她正欲再问,楼下舞台上的表演却已然全部结束,所有参选的粉头伎女都站在了舞台上,主持人正在声嘶力竭地煽动台下的观众投票,而粉头们也是秋波频送,恨不得把所有人的魂都勾去了才好。
一时间,神仙楼中人声鼎沸,嘈嘈杂杂,震耳欲聋,即便是近在咫尺,说话也得靠喊的才行。
尤其赵晟、常乐等人所在的地方,因为是大厅,旁边坐的都是品级较低的富商乡绅,为了支持自己喜欢的粉头,喊叫起来完全不顾形象,争到激烈处,拉袖子踩凳子的都比比皆是。
这种情况下,常乐根本就问不出口。
而赵晟,也对这样嘈杂混乱的场景极不适应,不断地皱眉。
顾太平便凑过去道:“老爷,咱们回去吧!”
因为拔高了声音,他的话音都有点尖锐了。
赵晟烦躁地看了看左右,叹气道:“走吧走吧。”
顾太平大喜过望,赶忙招呼常乐、童小言起身,又吩咐侍卫们开道。
然而这时候,所有人都往栏杆边上涌,都要挤到前面来观看花魁大选最后的结果,侍卫们尽管人高马大,但因为顾忌赵晟的身份,也不敢显露身手,只能是一点一点地往外面挤,偏外面又有更多人涌过来,逆流而行,实在是困难极了。
等到他们终于挤出人群,被人海包围的舞台中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花魁大选的最终结果出来了。
本年度被评选为花魁的,是玉娇奴!
那位同样获得罗探花赠词的鹅雪柳,仅以一票之差落败。围观者中不乏鹅雪柳的拥护者,自然十分可惜,争论有声。
赵晟等人却对这个结果并不关心,只想赶快出门,应该大选一结束,出门的人群便会如泄闸的洪水,场面将会比刚才更加拥挤百倍。
顾太平催着侍卫们快快开道,而正巧经过的一个雅间也打开门,一拨人往外面走,刚好跟赵晟等人打了照面。
常乐一眼就看见了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高流风,而他保护着的,不正是恪郡王赵容止。
赵容止却没看见他,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赵晟。
自然,他做梦也想不到堂堂皇帝,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尤其是在宫里刚刚办完中秋宴的情况下,所以看见赵晟的第一时间,他的表情就像见鬼一样惊悚起来。
常乐从来没有想象过,拥有桃花眼的邪魅美男赵容止恪郡王殿下,脸上居然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而赵晟,则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表情一如平常。
“皇……皇……”赵容止张口就欲行礼。
赵晟轻轻一哼。
顾太平立刻对赵容止道:“王爷,主子今夜是微服。”
赵容止猛地把嘴一闭,以最快速度恢复了神色,然而眼中还是残留着一丝惊讶。
因为几个时辰前才听到过这位恪郡王的秘辛,常乐此时正是敏感的时候,借着顾太平身体的掩护,偷偷地观察赵容止的表情。
所图者大的恪郡王,被皇帝在这样的风雨场所撞见,一定很尴尬吧——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猜想。
“到底是年轻人呀!”
当赵容止还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赵晟却开口了,语气之平淡,就跟普通人家的叔伯见到侄儿没什么两样。
“家宴上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跑来参加这样热闹的活动,体力真是不错!”
赵晟伸出手在赵容止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赵容止却只觉得他这两下轻拍,重若千钧。
他是有野心的人,在皇帝面前,恨不得处处表现得像天下榜样才好,居然却被皇帝在这种花魁活动上撞见,对他再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必然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不过他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心中微微一动,便已经想到了挽回形象的方法。
“侄儿倒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招待外宾的。”
说着,他便往旁边迈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五六个人,有老有少,都是书生士子的打扮,中间却独有有两个异国人,他们虽然也穿着大庸男子的服装,但高鼻深目,五官立体,毛发浓密卷曲,相貌跟周围人迥然不同,极为扎眼。
所有人,包括赵晟在内,都是把目光落在了这两个异国人身上。
然而唯独常乐,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两个异国人旁边的年轻男人。
这男人一身白袍,眉清目秀,用玉树临风、潇洒倜傥这样赞美的词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但他却也在看见常乐面目的同时,如同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
在巨大的震惊之下,常乐更是无意识地抬起手,指着对方,尖声叫出了他的名字——
“罗、子、骁!”
44、同乡
七号雅间门口一场相遇,赵容止惊了,顾常乐懵了,罗子骁也傻了。
任凭他怎么想象,都没预料到会在庸京,在这个城市最大的酒楼,在花魁大选上,碰到这个被他偷走了传家宝并且卖给人贩子的女人。
顾常乐!
她居然还活着!
她居然也来到了庸京城!
她居然活着来到庸京城并且还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罗探花不愧是风月翘楚,到哪儿都有佳人相识啊!”
两个异国人却没发现双方人马之间的暗流汹涌,只当顾常乐也是跟随客人来观看花魁大选的粉头,今日这场合,这样的女子比比皆是。
罗子骁扯了扯嘴角,试图露个表情,却发现自己的脸颊像石头一样僵硬。
而常乐此时,仍然保持着大张嘴巴的姿势。
赵晟回头看了一眼童小言。
童小言马上躬身道:“老爷,这位就是罗探花罗子骁。”
赵晟便往罗子骁脸上看了看,罗子骁的皮相确实算是不俗。赵晟微微点头道:“风月探花郎,满楼红袖招,怪不得。”
然后又扭头对常乐道:“怎么,你也认得罗探花?”
常乐啊了一声,讷讷地不知该怎么回答。
罗子骁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看恪郡王赵容止的恭敬程度,想必一定是宫里的贵人,对于常乐怎么会成为这样贵人身边的随从,他也是好奇极了。
“伯父,容侄儿向您介绍这两位。”
赵容止抬手示意那两个异国人,对赵晟道:“这两位,都是来自昆马的皇商,自称是奉了昆马皇帝的指令,长途而来。他们携带了大量的昆马货物,前来与我大庸通商,同时还携带了昆马皇帝的手书。”
赵晟惊讶地挑眉。
昆马是大庸的邻国,两国以绵延千里的昆山山脉为界,险峻的山势成为两国的天堑。二十多年前,昆马与大庸还有着深厚的邦交,大庸的一位长公主还嫁给当时的昆马皇帝阿布纳和亲,两国皇帝以兄弟相称,通商来往,十分和睦。但是二十年前,昆马皇帝阿布纳暴毙,其侄儿叶克楚夺位,诛尽阿布纳的儿子,自奉为帝,成为昆马的一代霸主。叶克楚野心勃勃,不仅夺取了昆马的政权,而且试图染指大庸的沃土,曾发起数次大规模的战役,只是大庸兵强马壮,又有名臣良将,叶克楚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野心,反而被大庸打败,尤其当今皇帝赵晟三十五岁那年,两国发生了被史官记载为“昆山大战”的大战役,叶克楚数十万军队几乎被打残。
从那以后,叶克楚偃旗息鼓,不敢再挑衅大庸,而是以昆山天堑为界限,断绝两国关系,禁止国内商人与大庸交易,惹得两国商人大为抱怨。自此,昆马与大庸断交冷战长达十数年,形同陌路。
是以,赵晟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这两个昆马皇商,才这般惊讶。
“既然是奉皇命而来的昆马皇商,怎么鸿胪寺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很是不解。
赵容止轻声道:“侄儿也是今天才见到这两位昆马人,刚刚才听说了他们的苦衷,已经与他们交代,明日便会带他们跟鸿胪寺接洽。”
赵晟这才点点头,随口道:“明日鸿胪寺上奏折时,你也过来。”
“是。”
赵容止忙恭声应了。
赵晟便不再说什么,顾太平示意侍卫们开路,赵容止等人都让在一旁,等他们先走。
而赵晟等一行人离去之后,那两个昆马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王爷,刚才这位贵人是?”
赵容止此时已然恢复了淡定从容,道:“这位贵人的身份贵不可言,你们今天能够见到他,是天大的运气。”
两个昆马人,一个叫普鹿,一个叫南迪隆。
普鹿见他不正面回答赵晟的身份,心中一动,便赶忙奉承道:“是,我们是因为王爷,才有这样的运气。这次行程若能达成我们皇上的愿望,全都是仰仗王爷的帮助。”
昆马人的行礼方式不同于大庸,普鹿和南迪隆双手交叉在胸前,向赵容止鞠躬,表示感谢。
赵容止这才微笑道:“明日本王就会带两位去鸿胪寺,然后便能觐见我国皇帝,两位应该早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以备明日朝见。”
普鹿和南迪隆再次感谢,并在赵容止安排人的护送下,离开了神仙楼。
等到这两个昆马人离去,高流风便对赵容止道:“王爷是否要回府?”
赵容止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摆了摆手,转身又进了七号雅间。罗子骁等人也跟着返回包厢,高流风便带着人继续在雅间外面守着。
“王爷,方才那位贵人是……”
一进包厢,罗子骁便迫不及待地问。
赵容止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茶,似笑非笑道:“你猜呢?”
罗子骁思索道:“王爷称他为伯父,莫非?!”他吃惊道,“莫非,那人便是当今皇上?!”
赵容止道:“罗先生果然聪明。”
罗子骁震惊地张了张嘴。
那人居然就是当今的皇帝!是这个时代最高高在上的男人!
作为一个无根无基的穿越人士,罗子骁能够从泸州的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民变成庸京城恪郡王赵容止的门客,自然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艰难。
与顾常乐的知足常乐不同的是,罗子骁对于这个时代有着强烈的野心和企望。他觉得作为一个穿越人士,不在这个时代干出一番失业来,是愧对于穿越两个字的。
尤其从穿越至今,他承受的人间冷暖远胜于在现代二十多年生活的几倍,此刻的他,是一个追逐名利的野心家。而投效恪郡王赵容止,正是他为自己谋划的一条青云路。
所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见到了这个帝国最高大最有权利站在最顶端的男人,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没想到皇上今夜居然会微服私访,而且还参加了这次花魁大选。方才遇见本王,一定十分惊愕,只怕心里对本王会有偏见了。”
赵容止的眉毛微微蹙起,一双桃花眼也不复平时的顾盼神飞。
一个门客说道:“王爷不必担心,今日虽然事发突然,但是王爷方才已经很好地解释了来这里的原因,乃是为了接待远道而来的昆马皇商。我们本来的计划就是,借着昆马皇商一事,表现出王爷在政务上的能力,并以此为开端,树立起王爷贤明能干的形象。这次被皇上意外撞见,不正合了我们的计划。”
其他几位门客也是连声附和。
赵容止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开,不过他注意到门客之中还有一个人未曾发言。
“罗先生怎么看?”
罗子骁发着呆,却没有听见。
赵容止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门客中便有人大叫一声:“罗先生!”
“啊?”罗子骁猛然回过神来。
赵容止这才觉着,从方才见到皇帝,被那个宫女顾常乐叫出名字开始,罗子骁便有些反常。
“罗先生似乎神思不定?对了,方才皇上身边的那位宫女,叫出了罗先生的名字,莫非罗先生与她相识?”
罗子骁正是为顾常乐的事情疑惑。
既然方才在雅间外面的人是当今皇帝赵晟,那么顾常乐怎么会跟在他的身边呢。
此时赵容止见问,他想了想,便道:“那女子与在下的一位同乡相似。王爷也知道,在下原是河东人士,因九龙河洪灾失去了家园亲人,这才来到京城谋生。当时逃难路上,原有一同乡女子与在下同行,但路上发生意外,我俩失散。方才皇上身边的那位宫女,便与在下的这位同乡颇为相像。”
他说着问道:“王爷可知,那位女子是何许人也?”
赵容止道:“她是皇上身边的二等宫女,名顾常乐。”
真的是她!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听到顾常乐这三个字,罗子骁还是吃了一惊。
“怎么,她果真是先生的同乡?”赵容止见了罗子骁神情变化,顿时来了兴趣。
罗子骁一时还不知该不该承认,他暗自思索着,不管顾常乐是怎么成为皇帝身边的宫女的,他如今作为赵容止的门客,所图谋的是天下千秋的大事。顾常乐的身份,或许对他很有用处……
“罗先生,本王在问你话!”
罗子骁几次三番地走神,赵容止有些不悦了。
他既然有对皇位的图谋,自然早已开始准备自己的势力,门下豢养的谋士亦是不少,罗子骁是月前才投入他的麾下,虽然新近投效,但足智多谋,常能想人所不能想,行人所不能行,让赵容止感觉,他的眼光往往比其他门客都要高远。
也因此,赵容止对罗子骁很有些重视,但即便如此,罗子骁今日的失礼,也让他有些不满了。
赵容止的门客并非铁板一块,其中不乏对罗子骁嫉妒的,便讥讽道:“罗先生今日看了太过的风月佳人,想必已然被旖旎风情迷了心智,连王爷的大事都顾不得了。”
罗子骁一听,心中冷笑,不理那位门客,只对赵容止道:“王爷恕罪,在下正是在为王爷的大事思考。若那位宫女真的就是在下的同乡,那对王爷来说,倒是可能派上大用场呢。”
赵容止眼睛一亮,倾身道:“愿闻其详。”
罗子骁正待回答,雅间的门却被人敲响了。
高流风推门而入,对赵容止道:“王爷,出事了。”
他虽然一贯是没有表情,但是这次说话,却格外地严肃,连声音也透着几分沉重。
赵容止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延平街上因花魁争议发生了斗殴,有数百人参与,皇上很可能也被卷进去了。”
“什么?!”
高流风的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顿时满屋子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
45、百人斗殴
赵晟的确是被卷入这场几百人的斗殴之中了。
本次花魁大选,玉娇奴和鹅雪柳仅仅一票之差。双方的拥护者无数,鹅雪柳一向是庸京风月班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大选结果公布的时候,她的追随者们便已经很有微词,在神仙楼中议论纷纷。
就好比现代的选秀比赛,两个最具人气的选手,都拥有自己庞大的粉丝团,而两个粉丝团之间一直处于竞争的关系。当玉娇奴当选花魁之后,鹅雪柳的粉丝团们顿时不干了。他们在神仙楼中就与玉娇奴的粉丝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群情激昂。
而随着神仙楼的散场,这种紧张敌对的情绪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强,从动嘴进化到了动手。在延平大街上,鹅雪柳的一个粉丝对玉娇奴出言侮辱,终于激怒了玉娇奴的粉丝,遭到了暴打。
在场的鹅雪柳的粉丝们不干了,立刻出手维护己方粉丝。
场面迅速扩大,从几个人的打架变成了几十个的斗殴,而且很快动用了器械。
要知道今日花魁大选盛况空前,除了鹅雪柳的粉丝对结果不满,其他好几位粉头的粉丝也都对支持者名次落后有意见,事件很快变质,从鹅雪柳和玉娇奴的粉丝之战变成了好几个粉丝团的大混战。
打架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很快就滚雪团一般,扩大成了几百人的聚众斗殴,并且出现了流血事件。
赵晟一行人就是在滚雪团的过程中,被裹挟进去的。
粉丝们干架自然毫无理性,动手之际难免波及旁人。四名随行的侍卫为了保护赵晟的安全,出手格挡,被粉丝们误会是对手,登时枪火转口,与侍卫们打了起来。
宫廷侍卫的武功自然比市井百姓要高明得多,但是粉丝们已经打红了眼,一个人倒下去,又有十个人扑上来,赵晟一行人就被包围在人群之中,而且这个人群的厚度正在不断地增加。
顾太平、常乐和童小言都牢牢地跟在赵晟身边,顾太平会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但包围他们的人群越来越厚,他仍然是急红了眼。
“不要恋战,保护老爷冲出去!”
他高声呼喊。
侍卫们当然也想冲出去,可是人群实在混乱不堪,连刀子都开始动用了。街面上的小摊小贩们都遭了殃,摊子被杂了,各种杂物丢弃一地,污水横流。
而与此同时,赵容止等人也赶到了延平大街上。
得知皇帝被卷入了这场斗殴事件,赵容止自然第一时间赶来救援,但是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根本看不清皇帝在哪里。
赵容止便派高流风等人突破进去,寻找皇帝,而他自己和门客们都是不会拳脚的,只好在外围观望,一起站在一棵巨大的百年老樟树下。
延平街的混乱自然早已惊动了官府,庸京属于大明府治下,大明府的刺史本来正在小妾的肚皮上睡得香,惊闻延平街聚众斗殴,性质恶劣,立刻光着脚跳下床,迅速地集合了衙役,出动平乱。
因为今日是中秋节,庸京不宵禁,满京城都是人,越是热闹的地方人就越多,而且庸京城的百姓是不怕事大的,延平街的斗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武临王赵容毅就在离延平街不远的春明街上。
宫中的中秋宴散了以后,他跟几个叔伯兄弟及交好的朋友,相约在春明街的一个酒楼上聚会。正酒酣耳热之际,便听说了延平街的动乱。
“几百人斗殴,怕是要发生不少伤亡!”
赵容毅等人都是热血青年,而且各个都有功夫在身,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便都起身离席,奔赴到延平街来。
还没到,便已经听见了激烈的嘶喊声,犹如千军万马。
一到街口,众人顿时被这几百人斗殴的场面给震惊了,一眼看去当真是人山人海,乌压压人头攒动,而且不时有刀光器械飞舞。
就在他们赶到的同一时间,大明府的衙役们也赶到了,迅速开始平乱。赵容毅身边就带着侍卫,立刻指挥他们前去帮忙。
他的朋友之中便有人咋舌道:“今日这场斗殴,只怕伤亡不下数十人。”
赵容毅浓黑的眉毛深锁,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的混战,一转头,就发现了大樟树底下的赵容止等人。
“老七!”
赵容毅大踏步过去,叫赵容止的排行。
赵容止一扭头,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容毅便简单说了自己跟朋友聚会。
赵容止却没怎么听,一双眼睛盯着斗殴的人群。
“怎么了?”
赵容毅见他神色慌乱,很不对劲,便问道。
赵容止收回目光,握住了他的胳膊,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声耳语道:“皇上也在里面。”
“什么?!”赵容毅吃了一惊。
赵容止道:“皇上微服出宫,我方才在神仙楼遇上了。延平街是皇上回宫的必经之路,这场斗殴发生得太突然,皇上必定是被裹挟进去了。”
赵容毅大惊:“可曾派人去救?”
“我已把我的侍卫全部派了进去,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只怕得叫大明府协助才行。”
赵容毅赶忙道:“大明府的衙役已经过来了,你赶紧让他们救驾。”
他伸手在腰间一哗啦,寒光一闪,手中便提了三尺秋水。
赵容止吃惊道:“你干什么?”
赵容毅脸色肃然:“我去救皇上。”
“哎……”赵容止立刻便伸手去阻止,但赵容毅却已经一个飞身跳跃,钻入了人群之中,转眼就被人潮淹没。
赵容止伸着空空的手,皱着眉眼神闪烁。
罗子骁从旁边走过来道:“这位武临王倒是好身手。”
赵容止哼了一声。
他们这些堂兄弟之中,有的人好文,有的人好武,他赵容止平生以智谋自傲,对武夫速来不屑一顾;但赵容毅跟他不同,从小习武,在堂兄弟之中是身手最好的。
罗子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是要干大事的人,当然不能像他一样只身犯险。王爷,大明府的刺史亲自来了。”
延平街的动乱涉及数百人,这是天子脚下,大明府的刺史自然坐不住,没穿好衣服就先派了衙役过来,紧跟着自己也带人赶了来。
此时他看见樟树下的赵容止,也过来见礼。
赵容止便拉住了他,轻声低语,告诉了赵晟白龙鱼服的事情,大明府刺史少不得惊吓,这要是皇上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官也就做到头了,当下立刻跟赵容止商议救驾。为了不引起恐慌,这个救驾还不能公开,必须在不泄露皇帝身份的情况下进行。
大明府刺史一个头两个大,只觉脑袋都要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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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太平的脑袋也快要炸开了。
侍卫们全力突围,却丝毫不见成效。
一行人便犹如疾风怒浪之中的一艘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皇上,这可怎么办啊!”
焦急之下,他都忘记掩饰赵晟的身份了。
赵晟虽然紧张,但身为天子,见过的场面经过的事,早已锻炼了他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不要慌!”他沉声道,“这种情况,要出这条街是不太可能了,先往街边上靠,躲进旁边的商铺里去。”
四名侍卫都牢牢护卫在他旁边,听到这话,立刻心领神会。几百号人聚集在一起打架,其中更裹挟了许多无辜的百姓,这些人没头没脑地冲撞想逃到安全地带,更是助长了场面的混乱。这种情况下,要突围到长街外面自然困难重重,但是延平街两边都是商铺,只要先冲过去躲进商铺,就能确保皇帝的安全,等大明府的衙役平乱结束,自然就可以安然回宫了。
侍卫们判断出最适合突围的方向,是一家书铺,当下开始往那边挺进。
然而正巧一拨泼皮闲汉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上打得不可开交,各种器械飞舞,侍卫们本不想伤人,但一见这些人还手持刀具,便都紧张起来。
侍卫们带着武器,尖锐的寒光也刺激了这些闲汉,这些人本来就已经打红了眼,根本没有理智,一见对方有武器,顿时都大叫起来。
“还敢动刀剑,要杀人吗!”
一个闲汉大叫一声,拎着一个桌腿便扑上来。其余闲汉们也毫不示弱地围攻过来。
侍卫们身手不弱,可是他们主要保护的是赵晟,对于其他人就不能完全照顾到了。
混乱之际,常乐就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一下子跌出包围圈,紧跟着又被撞了好几下,摔得七荤八素,连方向都迷糊了。
一把菜刀飞过来,擦着她的肩头过去,吓得她一声尖叫。
这斗殴的人群之中,其实并非完全都是来打架的,有很多人是浑水摸鱼,因为花魁大选的缘故,不少参加大选的达官贵人都被这场斗殴给裹挟进来的,这京城是人口最多的城市,也是最龙蛇混杂的,拐子、地痞、窃贼等人更是不少,有人便趁这个机会试图浑水摸鱼,偷窃财物、拐人妻女。
而常乐这一声叫,顿时就引起了附近一个拐子的注意。
他趁着混乱,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常乐。
“啊唔……”常乐下意识地喊叫,却被拐子捂住了嘴巴,顿时挣扎起来。
那拐子常年干这个勾当,手法熟练,当下抬手就要将她打昏。
却不料斜刺里一柄剑伸过来,寒光闪闪,如银蛇一般在他肩膀上连点两下,那刺骨的寒冷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被砍掉了。
拐子吓得乱喊一通,哪里还顾得上拐什么姑娘。
常乐糊里糊涂地被扔了出去,只觉天昏地暗的,紧跟着腰上一紧,被一个人给抱在了怀里。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了对方的面目,顿时“啊”地叫了一声。
46、怒火街头
赵容毅跟赵容止说了一声便钻人群来找皇帝,仗着一柄剑左冲右突,根本没有人能拦住他,当然他也并不会轻易伤人,武器只用来开道罢了。但是一进人群,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这样群魔乱舞之下,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而刚才不过他无意之中看见那拐子对一个女孩子意图不轨,随手相救。
听见怀中女孩子的惊叫,他一低头,也是一惊:“是你!”
此前在宫里,他因为迷失方向,向常乐问过路,却被对方看破路痴的隐秘,自觉还被耻笑了,所以对常乐印象很深刻,没想到救下的竟然会是她。
而一惊之下他立刻又想到,这女子是宫女,怎么会毫无缘由地出现在这里。
“你是不是跟着皇上出来的?”
常乐尚未从获救中反应过来,被他劈头一问,下意识就答道:“是啊。”
赵容毅立时大喜道:“皇上呢?”
常乐抬起手想指,却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紧急之下倒是发现了那座被侍卫们定为突围方向的书铺,忙高高指着那书铺的门匾,道:“皇上有侍卫保护,正在向那座书铺突围!”
赵容毅目光一凝,锁定了那家书铺。
不过在向书铺扑过去之前,他先一把抓住了常乐的腰带,发力一提,常乐登时腾空起来。
“啊……”她惊叫。
“乖乖待着别动,我回头来找你!”
她只听见这一句话,然后就被一扔,腾云驾雾地飞出了人群,向街边的一个商铺飞去。
延平街打得这么乱,商铺自然早就已经关门避祸,常乐眼看着就要撞在门板上,条件反射地撑开双手试图保护自己。
果然蓬一声,她撞在门板上落地,不过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被砸扁。
再回头看街面上,简直是兵荒马乱群魔乱舞,一个不小心就能被“流矢”砸中。
常乐只得把身子缩在商铺边上的柱子后面,尽力地躲着,不让自己遭到波及,等着赵容毅回来救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京城的禁军都来了,在大明府衙役的协助下,终于平息了这场斗殴动乱,一些个肇事者也被抓捕起来,等着大明府审判。
常乐一直等到街上声音全都停息了,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商铺也都关了门,街上黑黢黢的,偶尔有一两个倒在路边哎哟哎哟叫唤的,也都很快便被家人找到领了回去。
常乐站在长街上,一阵秋风过,卷起地上的残布片纸,孤零零倒衬得她像个野鬼。
“怎么……人都没了……”
常乐茫然地四顾,心里有些毛毛的。
皇上不见了,赵容毅也不见了,她好像已经被整个世界给遗忘了。
也许,也许是他们都护送皇上回宫了,来不及回来找她;抑或者,他们已经找过她但是没找到。
常乐安慰着自己。
好在回宫的路她还记得,街上虽然黑,但今夜毕竟是中秋,城里不宵禁,有一些店铺还没完全关门,而且大部分街面上的花灯也没有撤掉,还能照清她回宫的路。
常乐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总算远远地看见了宫门的影子,黑黢黢的宫门处只有两个大大的气死风灯发亮,恍如鬼火一般。
但是在常乐眼里,却简直就是天堂。
她提起裙摆,狂奔向宫门,却在门口被皇宫御林军给拦了下来。
“宫门已落锁,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御林军面无表情地说道。
常乐急忙道:“我是大庆宫的宫女,我有腰牌的。”她回身就去摸自己的腰牌,可是摸遍了全身都没找到。
难道是动乱的时候落在了延平街上?
御林军看她的目光更加怀疑了。
常乐知道,没有腰牌,宫门又落了锁,御林军是肯定不会让她进去了,只能等到天亮,宫里有人出入了,托人去大庆宫通报,才能进去。
她踌躇了半天,才对御林军道:“那,我请问一下,皇上回宫了吗?”
御林军目光森冷地盯着她:“无可奉告。”
常乐一滞,半晌说不出话。
“快走快走!闲杂人等不得在宫门口逗留。”御林军开始直接赶人。
常乐被推了两把,差点摔倒,看了那紧闭的宫门一眼,只能默默地离开。
回到孤零零的长街上,她几乎落下泪来。
今夜出宫,钱都是顾太平拿着的,她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连住店都住不起。
难道要流落街头吗?
常乐茫然地走着,完全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前面出现了一家店铺,看着是做夜食的,灯还亮着,门也还开着。她顿时欣喜地跑过去,可是刚到门口,店里的伙计却正在下门板。
“哟,客官,咱们这就打烊了,请明日再来吧。”
常乐愣愣地看着伙计打上门板,将她拒之门外,一股辛酸涌上来,眼睛顿时红了。
都怪武临王赵容毅!这个骗子,明明说会回来救她的,找到皇帝就把她给抛弃了。恨死他了!
她用力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转头回到了街上。
虽然今夜不宵禁,但是到了这个点,基本上店铺都是要打烊了,除非是那种特殊行业,才会彻夜经营,可是那种地方,她又不能去。
秋夜的风很冷,刮在身上像刀一样,常乐抱紧胳膊,将身子缩了起来。
她累极了,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掸了掸地上的尘土,坐下去,抱着膝盖,靠在墙上,迷迷糊糊起来。
身上越来越冷,脑子却热乎乎好像放在锅里蒸一般,嘴里也似乎有点发苦。
“找到人没?”
“没有。”
“再去那边看看……”
恍惚之际,似乎听到纷沓的脚步声和对话声。
常乐睁开眼睛,吸了吸鼻子,从墙角探出头去,见长街上几个人,被花灯拉出长长的黑影,其中一个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怎么样,那边也没有吗?”
那人正跟同伴说话,不经意地转过头。
罗子骁?!
常乐的眼睛蓦然睁大,定定地看着罗子骁的身影,心里的情绪如汹涌的波浪一般翻腾起来。
被背叛、被贩卖的耻辱仇恨,一直掩藏在她心底。原以为人海茫茫,此生再难相见,可是神仙楼的巧遇,让她相信意识到冥冥中似乎真有天意。可是当时皇上、恪郡王均在场,她再怎么震惊再怎么痛恨,也无法当场发作。
而此时却又被她遇见了这个男人,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怎么还能克制得住。
就在她几乎要跳起冲出去的时候,罗子骁的一句话让她立刻收住了脚步。
“这个女人对王爷来说,可能至关重要,务必要找到她!”
跟罗子骁站在一起的几个人之中,便有人不解道:“不过是一个宫女,只是罗先生的同乡而已,跟王爷又有什么相干?”
罗子骁道:“她不是普通的宫女,她是皇帝身边的人,每天都在皇上身边伺候,我们不是一直发愁宫里没有有力的内应么,这个女人可能是我们最好的突破口。”
那人道:“哦?怎么说?”
罗子骁嘲笑道:“实不相瞒,这女人原与我有媒妁之言,九龙河洪灾之后,我们原本一起逃难,因意外失散,没想到这么巧竟能在京城相遇。这女人性格单纯天真,只要我略施小计,就会全身心地信任我,到时候帮我们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岂不正是最佳人选。”
那几人顿时又惊又喜,甚至有人邪笑道:“是了,什么女人能够逃出我们罗探花的手心。到时候,这个顾常乐不仅是我们安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只怕要会成为你罗老弟掌中玩物了!”
其他人都嘿嘿笑起来,充满了淫*邪味道。
墙角后面的常乐,气得浑身发抖起来。
罗子骁!罗子骁!你盗走我的传家玉佩,将我卖给人贩子还不够!居然还想再次利用我!把我当傻子玩弄吗!
你以为我还是当初的那个顾常乐!你以为我被你骗了一次之后,还会甘心受你利用!
你也未免把人看得太低了!
就算我曾经天真不谙世事,经历了你的背叛,看过了宫廷里的勾心斗角,难道我还不知什么叫做心计吗!
墙角中的常乐缩着手脚,嘴唇颤抖,指尖冰凉,但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起来。
不,我不会冲出去跟你理论!
一时的口舌之快,并不能带来任何的好处。
罗子骁,你这种人,骄傲自负,眼高于顶,以为只要动点心计,就可以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无非是看到了这个朝廷潜在的危机,以为跟着恪郡王,可以大展宏图,你想当从龙功臣,成就千秋伟业。
不!我绝不允许!
罗子骁,我会让你知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顾常乐。再次相遇,不是你的幸运,而是你灾难的开始。
这一刻的顾常乐,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的纯真,眼里熊熊燃烧的,只有复仇的火焰。
长街上的罗子骁,正在安排人手继续搜索。
“罗子骁!”
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长街夜色的寂静。
他猛然回头,只见街头迷蒙的夜雾之中,一个女人的身影茕茕孑立,她背对着光,面目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