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项元老其人其事
“幕府么,我们迟早是打倒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其实元老院会不会打倒幕府,项天鹰并不清楚--他对元老院的大政方针一向不太关心。不过元老院既然对日本经略念念不忘,推翻德川幕府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项天鹰这个名字是他在穿越之后取得,这和很多元老一样,通过改名换姓来和过去的自己决裂。之不过和独孤求婚、东门吹雨、南宫无敌、冈本信这样一眼假的名字相比,他的名字就显得很普通了。
总体来说,他是一个存在感薄弱的人。D日之前,项天鹰是个毕业没多久的学生,做过一段时间的图书编校,借着北漂的幌子离开老家参加了穿越,由于他的专业是在这个时代毫无用处的“国际政治”,除了到大图书馆给于鄂水打杂,在印刷部门给周洞天和谭明帮忙之外,就是作为“基本劳动力元老”的存在。
临高国民学校成立之后,项天鹰被正式调入了教育口工作,成为了若干元老教师中的一员。算是摆脱了酱油的身份。
然而因为他什么活动也不参加,连全体大会都请假没去,项天鹰渐渐地成了一个只存在在花名册上的元老,他连两点一线都不存在了,因为他直接住在国民学校的单间宿舍里,吃国民学校的食堂。每日里的主要工作就是上课、批改作业和鞭打学生。
发动机计划开始之后,教育口原本是决定派姬信前往高雄。项天鹰这会却突然主动请缨,于是他就作为“高雄国民学校”的“筹备处主任”兼“教务长”来到了高雄,负责高雄国民学校的筹备和未来的教学工作。
初到高雄,这里不过一片巨大的难民营。那个时候,连魏八尺的“总督府”都还没有开始建设。只有一排排的茅草棚屋从海滨一直延伸到丛林的边缘,把几万难民和林莽荒原隔开的,只是一道壕沟和木栅栏而已。别说学校了,连一座像样的房屋都没有。
因为营养不良加上疟疾和各种传染病肆虐,高雄每天都有几百人病死,项天鹰别说当老师上课了,连行李都,没放稳就被魏八尺抓了壮丁,在高雄干起了各式各样的杂活。
随着发动机行动进入尾声,项天鹰也总算回到了他的正经业务上:办学。
然而高雄国民学校是个典型的“给政策不给资源”的机构,他手头除了几个芳草地国民学校拨给他的初级师范生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屋、没有座椅、没有经费……
他只好在营地里因陋就简的带着初级师范生办了一个扫盲班,不分男女老幼的进行三个月一批的批量化扫盲,虽然扫盲成果不错,但是折腾了一年多,高雄国民学校还是只存在于纸面上。他多次去寻找魏八尺要求落实学校的事情,却始终没有正面的答复。项天鹰只能一面写信回临高求援,一面继续在这个大型难民营中继续的他的草棚学校的教育生涯。
这段日子虽然不算太长,但是颇令他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期间他经历了土著袭击、难民骚乱、几名师范生急病死亡……一系列的事件,闹得他心力交瘁,生悔自己主动请缨到高雄来--还以为能“躲清静”!
这样穷凑合的日子一直到1632年的年底才逐步好转,魏八尺在给自己建造了一动漂亮的“总督府”之后终于想起了国民学校这个有特殊意义公共建筑物。于是集中人力物力,终于在1633年的年初,高雄国民学校正式落成。
高雄国民学校就设立在打狗山下的盐埕,盐埕顾名思义是一大块晒盐场。这里有大片的滩涂,可以用来晒盐。在旧时空,这里也的确作为盐场运作过。不过由于元老院不缺少海盐,所以魏八尺的开发计划中并没有开发盐场的项目。不过这里地势平坦,又面临港湾,所以魏八尺的高雄市政府和其他相关的机构都设立在这里。
新学校为砖木结构,设计能容纳的学生只有五百人。这对高雄的人口来说未免太少。但是项天鹰清楚的知道,以他手里的初级师范生的水平而言,这个堂皇的“国民学校”本质上就是一个初小,有能力上高小的孩子得送回临高去接受进一步教育。
项天鹰亲自回了一趟临高,和胡青白达成了一个协议,凡是高雄国民学校派来临高上高小的学员,除少数成绩优异,有望升入中学的孩子之外,剩下的,必要有一半要追加一年的简易中等师范教育。教育完成之后必须派回高雄任职。
“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本钱,未来再把学校的教育规模扩大。”项天鹰说,“现在高雄已经聚集了两万人口,最近又要把郑芝龙原本迁徙到笨港的四万人接受了下来,我们在高雄的人口已经超过六万人。未来人口还要进一步增加,我不能只靠五个初等师范生过日子。”
胡青白当即答应了他的相关计划,同时又拨给了他大批教材和教具。项天鹰这趟回临高堪称是满载而归。从临高起航前,他又抓紧时间,到女子文理学院一次选了四个女学生,付款了一大笔的“培训费”。让一干元老院目瞪口呆,一以为他是在高雄饥渴坏了。
对项天鹰来说,生活秘书是非常好的人力资源,她们至少都受过高小水平的教育,而且还都受过长短不一的各种职业教育,带回高雄,可以有效的充实国民学校的队伍。要不是办公厅只允许他一次选四个,他倒是想选上十个八个呢。
从临高返回之后他继续忙于国民学校的工作,不知不觉,已经来高雄三年多的时间了。他虽然挂着一个“教务长”的头衔,教育部却始终没给他“转正”,封他一个“校长”干干。
不过项天鹰对于自己担任什么职务并不在意,反正元老院也没打算在高雄的教育这方面搞出太大的成绩来,所以他也就让一切正常运转就行了。每天除了上课、备课和办公之外,就是躲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研究自己的兴趣爱好。
项天鹰虽然学的是政治,但是个人爱好却是历史,三番五次想转行学历史,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这回自己回到历史之中了,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D日以来他经历的所有事和搜集到的所有资料都记录下来。
当然了,这之中有一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公开的,比如说元老院在登州之乱中的真正作用、赵引弓在江南搞的“蚕桑改良”,这些个黑历史都单独留在某个小册子里。项天鹰着重记录的是本时代的风土人情、服饰习俗、官僚制度、生产方式等等历史中的细节,毕竟这些有很多都是早晚要被元老院消灭的东西。
甘粕右卫门给项天鹰提供了很多材料,穿越前他就是个日本战国史爱好者,还自学了半吊子的日语,上杉家正是江户时代保留战国痕迹最多的大名,甘粕右卫门简直就是一个活的资料库。这三年来,他像挤牙膏一样把所有还能想起来的事都告诉了项天鹰,从米泽藩中的重臣都有谁,直到他小时候怎么换尿布。几乎每一个项天鹰能接触到的日本人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来自山东、浙江等地的难民同样不能幸免,尤其是登莱、东江叛军出身的人,连擦屁股用的是石头还是瓦块都得告诉他,以至于不少人以为项天鹰其实是政治保卫局的隐干。
项天鹰一直秉承着一个理念:“今天的一句闲谈,也许在几百年后就是重要史料。”因此他的记载几乎是巨细靡遗。自己平时的所见所闻按照日记的方式来写,D日以来发生的值得一书的历史事件则一件事整理成一本书,此外还有各种对原住民的访谈录以及整理的大批数据表,以及那本传说中的小册子。一开始项天鹰自然得亲自动笔,后来就交给生活秘书了。
项天鹰从临高带来的四个生活秘书,都是C级以下的。元老们还以为他是只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其实真正的原因他的生活秘书真的是秘书,所以对长相身材这块并无太多的要求。
她们除了担任教学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用速记法笔录他的口述的内容,然后誊写清楚。所有内容他都会先审一遍,修改之后再让秘书誊录,做出内容摘要卡片,他审核无误之后装箱封存。
如果涉及机密以及黑历史的部分,那就只能他自己亲笔书写,生活秘书连看一眼都不行。
其实项天鹰搞这么浩大的工程,完全可以去向大图书馆申请资源,大图书馆也有一个修史的项目在进行中。但是他始终认为那是官方搞的,就算去参与写上几本几卷,也不能算自己的作品,更何况还有大量的“修订”。要修就修一部像《史记》《国榷》那样完全属于作者的史书,除了他教育出来的生活秘书和学生徒弟之外,不能让任何人参与。
第三节 体育煅炼课
今天是星期天,高雄国民学校没有临高芳草地那么“卷”,所以这一天是不安排文化课程的,有家庭的学生可以在家休息游玩;对于大多数孤儿出身的学生来说,这一天主要是在学校里安排各种体育活动,寓教于乐。
至于项天鹰本人,在出席了魏八尺的“每周元老例会”之后也回到了国民学校的自己的办公室里。
“八尺八尺,服务器不修,一天到晚开会!”他嘀咕着,打开文件柜上的锁,把厚厚的一叠文稿拿了出来。这是他撰写的有关广州巫蛊案的相关记录。
他依据的材料,主要是《每周要闻》这本内刊上的相关报道,也通过内部渠道向广州的元老索取到部分材料。当然,他最关心的是其实是案子里的很多小细节。比如刘市长的卧室之内的某些事情……
既然是野史,就要有正史上看不到的内容才能叫野史。
这部《广州第一案》他已经写了差不多两个月了--其实篇幅只有十万字,但是他工作繁忙,能用来写作的事件着实太少,又不能让秘书代劳,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算是基本完成。只剩下最后的润色,偏偏又被拉去开会。
会议的内容,无非又是防范本地土著的攻击。这话他听了几十遍了。本地土著的袭击自然是有得,但是对现在兵强马壮,有海陆军驻守的高雄来说,再谈什么土著的威胁未免有小题大做之感。
但是魏近南现在是高雄王,进而又有台湾王的意思。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陪着他开会。
项天鹰开始动笔润色文章,这一搞就搞到了中午才大功告成。这时候秘书给他送来午饭。午饭甚是简单,一碗肉末茄子盖浇饭和一碗小排炖莲藕的清汤。
吃午饭也是他听取相关报告和日程的时候。日程自不必说,天天都有,但是基本没什么变化。至于报告,那就少得可怜了。在这高雄,出了校门就没什么需要他批准才能实施的工作了。
今天却多了一个报告:“克雷蒂亚小姐即将从临高来高雄,希望能参观国民学校,并且获得您的接见。”
克雷蒂亚·冯·邦库特在几年前随同父亲造访过高雄,和钟博士父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过这趟高雄之行却是以悲剧结尾的。克雷蒂亚的弟弟维斯特里在李丝雅的阴谋下丧失了性命。现在他的坟墓还在高雄天主教教堂的墓地中孤独的眺望着西方。
事件结束之后,克雷蒂亚小姐留在了高雄,和当时正在高雄工作的钟博士父女一起。她和钟小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每天在商馆的钟博士的工作室里做着各种实验,不时的,还随同野外勘探队外出勘探考察。
这段时光一直延续到半年之后她父亲邦库特从日本返回才结束。克雷蒂亚也随之离开了高雄,不过她并没有回到荷兰去。邦库特先生作为商务员,至少要完成七年任期才能回国。所以她便来到了临高,成为临高的第一位留学生,师从钟利时学习。
项天鹰并不认识这位女留学生,但是知道她弟弟的坟墓在高雄,她来高雄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他不明白为啥要来国民学校。她就读过的芳草地比这里强一万倍,没什么值得参观的地方,而维斯特里的墓地也不在校园里。
算了,她要来就来吧,项天鹰懒得多想,当即表示“同意”。
“关于为土著原住民儿童开办专班的报告,您也过目一下。”秘书随手递上一份文件。
为本地的新港社儿童开办专班的工作是通过会议讨论的,虽然人数只有区区四十个,总也比没有强。
他盖上自己的“已阅”戳子,接着又是十多份需要他过目的相关文件。
看完文件,在就校内的若干事务和申请作了决定之后,他的午饭也吃完了。饭后他稍事休息,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吩咐秘书把这本材料誊抄一遍,然后装订归档。
印刷成书他是不想了,就目前来说印出来也大概也只能给元老看。不过项天鹰倒不在乎。等到科技发展到全社会能理解崔汉唐用的“五雷天心法”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些内容自然也就能够公开了,毕竟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保护百姓,为民除害。
下午是体育煅炼和实践课的时间,项天鹰换上了轻便的“运动衣”来到了操场上。
随着班长吹响哨子,留在校内的学生开始集合。五百个学生中,留在校内的将近有三百人。项天鹰简单的训话之后,便将学生按班级分派出去“劳动实践”。大多数人安排去相对近郊砍柴和在学校菜园里种菜。余下的五十多人则上体育课
虽然在穿越之前项天鹰的体育成绩一直在及格线边缘徘徊,但是到了这里,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兼任体育老师了。派给他的那些归化民教师对现代体育几乎一窍不通,除了带学生跑圈之外干不了别的。
以项天鹰的体育水平,正儿八经的上一堂体育课是办不到的。所以体育课除了跑圈、爬杆之类的简单煅炼项目之外,技巧类、竞技类的项目里最常见的就是球类运动。
“今天的内容是足球,老师之前说过,这个项目老师也只不擅长,只能算会踢而已。”项天鹰很没有底气的说道,“基本的规则你们都已经掌握了,也就是说,你们已经和老师站在同一个起点了,现在你们所缺的只是技巧和经验,这就要我们大家一起摸索了,希望几个月之后,你们中有人能够超过老师。现在热身,班长带队慢跑三圈,体育委员跟我去拿球。”
旧时空学校里的班干部制度在芳草地被延续了下来,高雄国民学校自然也要遵循实行。不过又加入了一点他个人的创新。那就是所有的班干部,除了以成绩为标准的学科委员之外,全部一个月轮换一次,人人有机会。
这样做得目的,表面上说是为了增进主人翁意识,加强班级凝聚力。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这个时代的人等级意识极强,当了个“官”就找不着北的人大有人在,受过多年新式教育的归化民尚且不免,更何况这些小孩子,要是培养出一帮“大队长”可就麻烦大了,一个月一换可以有效的减少班干部的权力属性。反正班干部用不着什么特殊的能力,也不用考虑政策连续性之类的东西。
在临高,橄榄球比赛非常火爆,芳草地学园的橄榄球水平更是堪称劲旅。但是项天鹰对橄榄球却是一窍不通,他只能从自己会的足球和篮球想办法。
元老院当然有几个篮球和足球,但是分配到高雄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橡胶没有着落,自制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来因陋就简搞个代用品。
项天鹰记得最早的足球就是毛发填充的实心球,但是这东西的踢起来的质感实在难以忍受,而且要搞猪尿泡也一件难事。项天鹰最后想到了在东南亚一带流行的藤球,用藤编成球形,又便宜又耐用。就是弹性不够,当成篮球打是不成的,作为足球来踢却没问题。
高雄本身就有竹木器厂,按照他的要求和绘制的尺寸很快就把藤球做了出来。本来项天鹰还想给这些球包上鹿皮或者牛皮,不过皮革属于工业口上紧缺的物资,他嫌申请流程太麻烦就算了:藤球就藤球,能踢就行。
用旧木料钉成框架,再拉上渔网,球门就做成了。这些都是学生们自己动手做的。草坪球场当然也不会有,好在学校的操场足够平坦,完全可以充任球场了。
项天鹰看着场上激烈拼抢的学生们,从登州被运来的时候,这些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但是过了几年营养充足的日子之后,现在他们的运动能力已经比旧时空的同龄人好得多了。项天鹰看到担任二班守门员的甘粕右卫门纵身扑去,将球牢牢地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一开始他对这个学生的关注仅仅是因为他的姓氏,还以为是上杉四天王之一的甘粕景持的后人,后来才知道只是同宗而已。他知道元老院已经在寻找天草时贞的下落了,显然是要在日本有所动作,若是九州动起来,在东北也可以点一把火。上杉家与德川幕府可以说是苦大仇深,上杉景胜和德川家康在加入丰臣家之前就曾经兵戎相见,加入丰臣家之后,两家又分属不同阵营,直到关原之战,上杉家彻底失败,德川家一统日本,上杉家的六千家臣则困守米泽弹丸之地,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根据甘粕右卫门的描述,上杉家家臣大多认为上杉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幕府害的,幕府不仅剥夺了上杉家的大部分领地,还不断地压榨上杉家的钱财,想让上杉家在巨额的债务中永世不得翻身。
第四节 吕琴
项天鹰晃了晃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自己是个老师而已,操哪门子攻略日本的心,这些问题让平秋盛他们去头疼吧。
项天鹰吹响了终场哨,最终比分是一比一平,学生们集合起来,项天鹰总结了两句便宣布下课,学生们一下撒了欢,呼朋引伴离开球场各自去玩乐。
看到孩子们其乐融融,他不仅想起了当年和自己一起踢球的那些兄弟,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甘粕!”一个女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递给甘粕右卫门一个装着淡盐水的竹筒。
甘粕右卫门打开竹筒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随手把竹筒挂到腰间:“谢谢!”
给他拿水壶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吕琴。她原是莱州吕家寨人--就是当初被吕泽扬冒名顶替的那个吕家寨。吕泽扬带着所谓的“吕家寨乡勇”守莱州,打得叛军闻风丧胆,真正的吕家寨乡勇可不敢招惹叛军。叛军攻打莱州时四下杀掠,吕家寨里的几百口人没费多大力气就被吕泽扬说服到了屺姆岛,随后被海运到了高雄。
这样的宗族村落照例是要分化的,于是吕家族人便被分散在了济州、高雄、海南三地。吕琴的爹吕大发虽然姓吕,却不是吕氏族人,而是吕家寨一户大户的奴仆之后。因为大明的律法规定,平民是不能蓄养奴婢的,所以收买奴婢多用“养子”“养女”的名义。
吕大发家被安置在高雄,他没什么手艺,老婆到高雄之后不久就得病死了。只剩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前年去了临高念高小,另一个几年前招工去了临高,都不在本地。身边只剩下个小女儿念初小。
吕大发一点也不明白元老院让小女孩子子读书有啥用处,可既然首长这么安排了,“不要多嘴”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反正学校包吃包住,倒省了家里的开销。
说是“小”女儿,年龄也有十四了。原本她这个年龄是轮不到上初小的,纯粹是因为她家是归化民职工家属,才让当时已经满了十一岁的吕琴进了国民学校。
吕琴问道:“接下来到晚上点名都没事情做,你打算做什么?”
甘粕右卫门正色道:“我还是在操场练武。”父亲大人切腹之前告诉过他,身为武士,无论何时不能疏懒了武艺。
吕琴笑了:“你可真是怪!一天到晚舞弄那把竹刀有什么意思?元老院有枪有炮,要你舞刀冲杀么?”
“武技的修行不仅是杀人技亦是为了修身养性。”别看甘粕右卫门年龄不大,武士那套他是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你这个人,可真是无趣的很。”吕琴笑道。
大约是不愿意自己的态度显得冷淡,甘粕右卫门赶紧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呢?”
“我?大约还是回家帮我爹干活,想出去玩会儿都不行。我现在在学校寄宿,都没吃他的饭,他还觉得亏了,不然晚上还能叫我干活呢!”
“能给家里干活也是福气……”甘粕右卫门不无感慨的说道。心里有些疑惑,因为他说“新话”不太流利,又是个“外国人”,在班里几乎就是个小透明。吕琴原本也和他不太熟,为什么最近一直和他说话呢?
莫非……
吕琴这才意识到他是个孤儿,赶紧又把话题转了过去:“今年下半年我们就要初小毕业了,你打算毕业之后做什么?”
高雄国民学校的学生在三年初小毕业之后,照例会组织一次升学考试。没有录取名额,全凭成绩。考满八十分或者三年平均成绩在七十五分以上的,就可以去临高升入芳草地的高小部学习。
以高雄国民学校的教学水平而言,每年能进入高小的学生不到二十人。甘粕右卫门和吕琴都是成绩中等偏下的,升学就不用想了,毕业之后就得考虑出路问题。
“我准备考济州陆军预备学校!”甘粕右卫门大声道。在他心里,只有从军才是正途。
济州陆军预备学校是济州陆军士官学校的预科校,专门招收具有初小或者乙种文凭的归化民入学。
“投考就投考,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吕琴捂着嘴笑道,“你吃得又不多,还这么有精神,真是怪事。”
“我父亲说过:吃得太饱,就会懈怠。虽然元老院供应我们足够的粮食,但是也不能因为贪食而放松身心的修炼!”别看甘粕右卫门此刻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当初他刚刚从难民营到国民学校,可以敞开吃饭的时候,他一顿就干了十一碗米饭,把自己撑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说到这里,甘粕右卫门又和所有聊天无趣的男人一般的反问:“你呢?”
“我啊,没你这么远大的志向。倒是有同学劝我去投考临高的卫生学校,但是我一走,我爹在高雄就是一个人了。”她说着叹了口气,“我这样初小投考的,至少也得上三年学。一年才能回来一次,而且毕业之后会分配到哪里去也说不定。”
“项元老说:高雄出去的,高雄回来。你念了书,肯定会回来的。”
“项首长是这么说过,不过元老院的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
吕琴不知道,吕大发这个时候已经从校门口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自家女儿和一个毛头小子有说有笑地并肩从操场上走出来,他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情愈发七上八下了。
目送女儿和少年渐渐远去,吕大发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要做得事情--学校的首长特意召见他。哎,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吕大发对自己来到高雄之后的生活很是满意--除了老婆死了这件事之外。现在他在农场里上班,吃喝不愁,孩子们都是“吃公家饭”,所以他颇能积攒下几个钱来,将来两个儿子娶亲也算有了希望。女儿今年初小也该毕业了,毕业之后不论在哪里就业,总能自己养活自己,过几年嫁出去就算是完事了。
没想到这小嫚一点也不省心!光天化日的这般不庄重,成何体统!吕大发心里埋怨。顺着操场边缘的煤渣路往办公楼走去,
项天鹰却正在发愁另一件事,旧时空那句耳熟能详的“我爸是XX”已经在高雄国民学校出现了。在芳草地倒是有过缙绅大户的孩子欺负同学的事情,不过那是极少的孤例。芳草地的统一制服的做法,一定程度上抹杀了身份属性。加上大户们在临高大多是夹着尾巴过日子,子弟来入学的,也都受过谆谆教诲,不许他们“生事”。
他原本以为在难民为主体的高雄是不可能出这样的事情的。最多也就是打打架,顶天了不过有青春少艾的男女学生互相爱慕,搞出“人命”来。在他看来这都不算大事:年青人的荷尔蒙丰富,犯错也是难免的。
没想到,最近居然有人竟悄悄地向他映:有学生搞校园欺凌,而且公然说出了“我爸爸是军官,不怕你去告状!”这样的话。
对项天鹰来说,这是一句非常可怕的话,虽然它的出现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阻挡的,但是他依旧觉得自己有义务来纠正这种趋势。
他之所以选择在教育口工作而不是更适合他的大图书馆,就是因为他认为教育才是这个“大宋”政权未来的根本。凭元老院的掌握的技术和武力,全世界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势力能从外部打垮元老院,但是从内部垮起来,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就算第一代元老都能奉公守法,公正廉明(其实并不能),那么第二代第三代呢?元老们一个个三妻四妾的,以这种速度,没准第三代子孙就能有上千人了。
除了元老们的血亲,还有上千名的生活秘书和她们的家属;元老们的徒弟和养子女;符有地、高弟、孙常这样的早期投效的老归化民干部;成为大宋第一批资本家的高举、杨世祥、孙可成、林全安、海述祖、刘纲……还有已经或即将和元老结亲的刘友仁;投效元老院的明朝士人吕易忠、林铭、萧占风、张兴教……
他们已经初步形成了新统治阶级的一部分,这些人的德行水平,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未来元老院国家的“风气”。
元老们至少在公开层面上都体现出对归化民和土著的充分尊重,但是归化民里已经出现了“二首长”的说法,甚至有老百姓说:“积年假髨赛真髨”。
项天鹰的想法很简单,从源头上就要遏制这种依仗权势嚣张跋扈的苗头。尤其是关系着元老院的未来的学校。最起码得把学校里的学生的德行要管好了,要是若干年后学生里抓出几个“大老虎”来,他脸上也挂不住。他打算以这件事为突破口,在全校开展一次教育活动。所以今天他先把被欺负的女生的家长请来,具体询问下情况,再问问家长的意见。
第五节 欺凌行为
在此之前,项天鹰已经委派自己最信任的几个学生私下里把事情的经过调查了一番。要说事情本身倒不算大:驻高雄的海军高雄根据地队的一名归化民海军军官的女儿陈睇要吕琴替她做值日生的打扫工作。原本吕琴是每次都代做的,但是有一次因为家里有事就拒绝了,随后陈睇便召集了闺蜜团把吕琴给“教训”了一番。
教训的过程,便是闺蜜团把她拉到水房,用凉水给她“洗澡”,又扇了她几耳光。
“打的不重,就是用水浇她。”他的“探子”的言辞里颇有想淡化此事的意思。
“然后呢?”
“然后大家就散了。她们是这么说得。”“探子”继续说道。
“这事班里都知道?”
“女生都知道。男生不太清楚。但是应该知道的也不少了。”
“怪不得。”项天鹰心想,难怪最近一个多月,吕琴在班级里有明显被排斥的感觉,想来大家都知道她成了陈睇的眼中钉了。
“没有其他事情了?”项天鹰盯着“探子”的眼睛问道
“真得没有了,就这些!”
“好,你去吧。”
项天鹰打发走了“探子”,这种事在旧时空也不是没有的事。一般来说,老师发现了都是批评一顿了事,请家长,左右不过是这几招,只要不出恶性事件,都是以和稀泥为主。实话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作为老师来说,罚轻了,只会让这些学生变本加厉地从被欺负的同学身上找补;罚得重了又怕学生家长来闹,最后落个不是。两头受气,谁也惹不起。只好眼开眼闭,糊弄了事。
幸好在这个时空,哪个学生家长也惹不起项天鹰。
项天鹰考虑的其实并不是如何处置陈睇的问题,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好考虑的,而是希望以此达到教育群众的目的。
“首长,吕大发来了。”秘书进来报告。
“请他进来吧。”
吕大发闻听首长请他进去,忙弓着身子来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项天鹰把手头的小册子塞到抽屉里,上了锁:“请进。”
吕大发闻听发受宠若惊,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首长竟然对他用了个“请”,在吕家寨的时候哪怕是稍微有点身份的仆人对他都是随意呼来喝去的。即使到了高雄,工友们也很少会用个“请”字。
“请坐吧,”项天鹰招呼道,“知道你工作很忙,原本不需要请家长的事情我们是尽量不情。不过这次吕琴的事情比较要紧。所以特意请您过来。”
吕大发连称“不敢当”,推让了半天才敢坐下。
项天鹰在旧时空原本不怎么在乎这些礼节,穿越之后,尤其是成了“首长”之后,他特别注意礼节,对其他元老还随便些,对熟悉的同事经常打趣开玩笑,对于归化民反而特别讲究礼节。一方面是觉得这是待人接物之道,另一方面他也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自己身在高位,对下面的人客套些多少也能收买人心。
项天鹰把吕琴被同学欺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最后说:“您放心,这件事学校一定会严肃公平处理的。您是孩子的家长,所以还是要听您的看法,您有什么要求就提,咱们尽管商量。”
过了半天,吕大发才嚅嚅地说:“首长……这事,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小不懂事,打个架也是常有的事。又没伤着,我看首长您也别处理了,我回去就狠狠揍她一顿,让她给您添麻烦。”
“唉唉,这怎么可以!”项天鹰心想,好嘛,叫你来你宽宏大量也就算了,还要把受害者再打一顿,天底下哪有这么冤枉的事情。
“不要紧,穷人家,身子贱。打几下又能怎么样?浇几盆凉水就能冻死她了!”吕大发居然还有了些怒意,“上了几年学,倒学了个乔模乔样,尽给您老添累!首长您放心,我回去不打她个几天坐不下凳不算完!”
他这番表忠心倒让项天鹰不会起来。心想这当爹的是脑子坏了么?
当即数落道:“好你个吕大发!胳膊肘朝朝外拐!你女儿被人欺负了,你还要打她!你这爹是怎么当的!我替你做主,你还怕什么?”
吕大发只低着头不说话,半响才含含糊糊道:“这个……官长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项天鹰多少有些明白了:在这些奴仆出身的人眼里,被官宦大户家小姐少爷打上两下那是家常便饭,至于替人干活更不叫事。在这个打人不打死就算“仁厚”的时空,根本没有几个出身寒微的百姓敢觉得自己和做官的人是同样的人,孩子自然也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比小姐少爷们是低一等的。
天下还没打下来呢,这老爷小姐奴才下人就开始区分起来了,这要是打进了京师,和大明又有什么区别?
项天鹰笑了笑:“为什么不敢得罪?”
吕大发苦笑道:“首长!陈睇家是当官的,还是军官!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得罪的起!您老替她做主,您能天天都替她做主么?我教训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官长我们可得罪不起呀!”
项天鹰又问道:“你这么怕陈上尉,到底是怕什么呢?他是个海军军官,又不是你们农场的什么干部,想给你穿小鞋都没这个门路吧。莫非你就是怕他是个‘官长’?”
吕大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一脑袋浆糊,官长为什么不能得罪?这在他眼里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有为什么。
项天鹰说:“这么说吧,以前在大明的时候,要是得罪了当官的会怎么样。”
吕大发叹道:“大……伪明的做官的要想整死我们平头百姓,那就像踩死只蚂蚁一样,随便什么由头,抓到衙门里打上四十板,就能杖毙,他也不过是个处分!弄到牢里,也是不明不白就能弄死了!”
项天鹰又问:“若是得罪了一般的小吏呢?”
吕大发说:“虽说是小吏,整死我们草民也容易得很,随便扣个罪名便能抓到衙门,不折腾个搞得家破人亡不算完。出差纳粮时做点手脚,小老百姓也得全家上吊。”
项天鹰接着问:“若是得罪了当兵的呢?”
吕大发说:“那就更不得了了,副爷们比土匪还狠,心肠好些的也就抢些钱财粮食,若遇上积年的老匪兵,那不消说,全家都没个活口。”
项天鹰说:“您说得对,在大明朝,老百姓是惹不起官府的,别说得罪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事也少不了。”
吕大发连连点头:“是,是。”
项天鹰说:“那您来了高雄之后,见过这些事吗?”
吕大发犹豫了一下,到了高雄之后,这“大宋”的干部也见了不少,虽说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粗暴强横的人也有那么几个,但是明着敢欺压敲诈百姓的却一个都没有过。
“倒是没有。”
项天鹰说:“现在是大宋治下,朗朗乾坤,明朝的规矩一概都不行了。莫说陈奇只是个上尉,就算是元老的女儿来读书也要遵守校规。干部和职工之间绝不像明国的官吏和百姓之间那样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当兵打仗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你种地也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他比你有钱,他比有头脸,这都是事实。可是说到作为人,大家都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欺压谁。不论谁的女儿,在学校里都只有学生这一个身份,做了错事都要一样受到惩罚。”
吕大发连连说是,虽说项天鹰的话他半懂半不懂,大约也知道首长是要替自己出头。
项天鹰说:“这件事您有什么意见?”
吕大发的“新话”学得还不大明白,以为这“意见”是不满意的意思,连忙说:“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您老尽管处置就是。”
项天鹰也知道这移风易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时间对吕大发宣讲平等博爱之类的理念:“那这样吧,这件事情没有人受伤,所以问题还不算特别严重,还是要给这些学生一个改正的机会,参与这件事的四个学生,我找个私人场合,让她们当着我的面给吕琴和所有被她们欺负过的同学道歉,给个警告的处分,然后把她们分调到其他班去。我会让吕琴的班主任多关注吕琴,一旦有人欺负她就立刻通知我。”
吕大发连声称是,心想这改朝换代了就是不一样,若是在大明,别说打了他女儿几下,就是有人抢了他的女儿也没地方告去。
“多谢首长为我们做主。”
项天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您还有什么其他为难的事吗?”
吕大发想起刚才女儿和一个男生并肩而行的事。他原想让首长给“管一管”,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支吾了半天,项天鹰才算是勉强听明白。
不用查也知道那个男生是谁,他笑道:“两个孩子也没干什么嘛,我总不能不许男女学生说话。您上合作社买东西,不也得从女社员手里接东西,也不见得就有伤风化了。”
第六节 防微杜渐
芳草地有禁止学生谈恋爱的规定,因为胡青白认为谈恋爱会“消耗宝贵的学习时间”。高雄国民学习自然是萧规曹随。
照理说,正常的小学学生都是懵懂的年龄,根本就不懂什么谈恋爱。但是本时空的情况不同,十一二岁才来念小学的人大有人在。念了三年初小,就已经是十五六的年龄,按照17世纪的标准,不论男女都可以嫁娶了。
芳草地因为有众多的分流职教班,超龄孩子有各自不同的去处,高雄国民学校可就没这个条件了,所以初小一年级不但有正式的六周岁入学的儿童,也有十二三岁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
以明末社会闭塞的风气,男女生之间见面能说出句整话的都不多,项天鹰倒是觉得这也算是个移风易俗的好机会。所以对这类事情他一般都是眼开眼闭,存而不论,胡青白总不见得亲自跑到高雄来检查学生是不是谈恋爱。再说了,甘粕右卫门这个榆木脑袋,估计还没明白吕琴的心思呢,离谈恋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吕大发自然是辩不过在大学里带过辩论队的项天鹰的,就算辩得过他也不敢。
不过项天鹰觉得这叫以势压人,吕大发回去多半还是会因为这件事去说吕琴,搞不好吕琴还会挨一顿揍。为了防范于未然,他又赶紧添了些“有说服力”的东西。
“那个男学生我知道是谁,人挺上进的,也有侠义心肠,这回吕琴被欺负的时候就是他站出来保护吕琴,过两天我还要在班上表扬他。现在是大宋的天下了,风气与大明不同,没有那么多陈规陋习,国民学校的学生在移风易俗方面要做出表率,带头向元老靠拢,也希望您能理解和支持。”
这自然就是胡扯了,甘粕右卫门连吕琴身上到底发生了事其实都不知道,哪来得“保护”呢?
吕大发哪敢不理解不支持,又连连称是,首长都说男女之防是前明的“陈规陋习”了,他也不敢再提约束女儿的话了,又谢了一番便告辞离去。
项天鹰送走了吕大发,心想过几天要开个特别班会,就这个问题好好的召集学生们谈谈。防微杜渐。
忽然,有人狠狠地敲了一下办公室的门,接着是急促地拍打,项天鹰还没说话,外面有人喊:“项老师!快!快!学生打架了!”
项天鹰原本不以为然,道:“叫班主任去处理就是了……”学生打架这种事,每星期没有十次也有四五次。
“不,不,”来人急着摆手,“有足足十几个个学生!四班的和二班的!”
这下项天鹰急了,赶紧起身,疾步往教室而去。
“砰”的一声,项天鹰的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好疼!他的后悔自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连茶杯盖子都飞了起来。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全体归化民教师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归化民教师都知道,这位项首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连别人喊他“首长”都不喜欢,一直让别人叫他“项老师”。可是现在他阴沉着脸,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我对大家都太尊重了,尊重到你们可以自己胡作非为了?!”他又拍了一下桌子,这下力度小了很多。
众人低头不语,一个个心里都在盘算,自己有可能干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你们都知道了,昨天四班和二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默默点头。
“实话说,我还真没想到在我们国民学校里还会发生这种因为地域问题开打架的事情。吕琴的事情只算是一个导火索,但是这事倒是让我大开眼界!”项天鹰把厚厚的一份名单往桌上一拍:“开学分班时我说过,要尽量把籍贯相同的学生拆分到不同的班级。学生中山东人和闽南人最多,其次是浙江人和客家人,潮汕学生就这么十几个。可是一、三、五这三个班一个潮汕学生都没有,潮汕女生都在二班,男生都在四班。我知道,这是你们上周才调动的。当时我忙着自己的书稿,没急着管这事,这是我失职,刚才我已经拍电报向胡青白检讨了。至于你们……”
项天鹰一瞪眼,“我知道你们自己是不会吃饱了撑的出这种馊主意,说吧,谁让你们干的。这次只有几个学生受了点轻伤,咱们还能扛下来,要是真出了人命,你们全得卷铺盖滚回临高接受政保局审查去!”
众人都是一惊。
他喘了口气,又说道:“三番五次和你们说,不允许在学生中间结成任何形式的地域性小团体,你们倒好,一个个忘记的干干净净。这事闹大了到了政保手里,有你们好果子吃得!”说完,他喝了一口茶,“你们现在就把最近学生调动的情况写下了,背靠背,写完了交给我。”
几天之后,国民学校会议室。十几个学生家长把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
与会的家长,当然都是打群架事件参与者的父母。和旧时空不同,与会的多是孩子的父亲。
陈奇此刻十分紧张,他知道自己那个宝贝女儿又惹祸了。虽然项首长和他早就认识,平时说话和气,好开玩笑,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也不掌什么权,可再不掌权那也是首长。
陈奇原本是刘香手下的外路掌柜,因为得罪了刘香的亲信,怕惹上了祸事,带着本股的十几条船来到高雄“投髡”。
陈奇是比较识时务的,来到高雄之后直接交出所有船只,他自己年龄偏大,又是渔民出身,便在高雄的渔业公司工作,现在一艘澳洲渔船的船长,还是预备役的海军上尉。虽然没有当海盗的时候那么威风八面,但是生活稳定舒适,比在海上漂泊,还要担心受怕来得好。
他在子嗣上甚是艰难,虽然娶过妻子,也掳掠过女人。但是这些女人给他生下的孩子大多因为颠簸流离的生活而夭折。只有陈睇活下来,平日里难免溺爱有加--说起来,他还指望陈睇给他招个儿子来呢。
把陈睇送入国民学校寄宿,他是放心的――澳洲人的学校总是没问题的。没想到,念了三年书,这会特意把他给叫来了。据说还是牵扯到打架的事情里了。
陈奇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女儿会涉入到“打架”这种事里面去。就她的那样,能打谁?
眼看着在座的十几个当爹的,一多半是自己的潮汕老乡。这是怎么个意思?再看其余的家长,又都是一口胶莱口音。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旁边的黄渠说:“老哥,这是怎么了?孩子惹了事,先生打手心打屁股我都没话说,认打认罚--怎么说打架都是不对,干嘛还把我们特意都找来。”
陈奇低声道:“许是之前你托人把我们潮汕孩子调到一个班的事吧。这事怕是有问题!”
黄渠说:“我也就是想让我们孩子抱个团,不让人欺负,这高雄总共也没几个潮汕人,除了福佬就是山东佬。”
话音未落,项天鹰推门进来,团团一拱手:“诸位,不好意思,来晚了。”
学生家长们急忙起来还礼,项天鹰说:“劳动各位了,听说各位还有请假来的,真是对不住。七哥,上回跑济州那趟还顺吧。”
陈奇急忙说:“托福,一帆风顺。”他本名叫“陈七”,“陈奇”是当了归化民之后才改的名字,所以项天鹰也就叫他“七哥”。
项天鹰拿起一只碗给自己倒上水:“老黄,老林,听说你们两个都分到新房子了,在哪儿,上班方便么?”
项天鹰和十几个家长挨个寒暄了一遍。他常做调研,和很多学生家长都认识,哪怕不认识的,也没话找话问一句“XX在家表现怎么样”“最近忙不忙”之类的闲话。
大伙以为他客套一番之后要开始说正事了,不料他话锋一转:“七哥,老黄,你们都是潮州揭阳县的人吧。”
陈奇说:“首长好记性!我们都是揭阳人。”
项天鹰说:“那你们猜猜,我是哪里人氏。”
黄渠说:“首长自然是澳洲人了。”
项天鹰说:“澳洲人也是从中华去澳洲的嘛,去澳洲之前呢,你们猜猜我是哪里人。”
陈奇说:“这可就猜不出了,听首长的口音,恐怕祖籍是山东辽东一带的吧。”
项天鹰说:“算是猜对了一半吧,我祖居南直隶苏州府吴县,是我爷爷那辈才逃荒到辽东。”
一个家长说:“这可奇了,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苏州更是天堂一样的好地方,怎么反倒要往辽东那苦寒之地逃荒。”
第七节 项元老的思想工作(一)
项天鹰说:“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就是这人间天堂里,也少不了路倒。高雄这里有不少浙江人,都是打从杭州过来的,鱼米再多,也是官家老爷们收了去,吃不到我们老百姓嘴里。更别说苏州府的赋税是全天下最重的。我爷爷刚会走路就跟着太爷爷在阳澄湖里打鱼,一年辛苦下来,反而欠债累累,鱼都让渔霸拿走了,我们一家只能吃螃蟹果腹。后来我太爷爷没了,我爷爷在家乡实在过不下去,听说辽东有地多人少有活路,这才跑要饭到了辽东。江南百姓来到苦寒之地,原是十分不易了。可是他却十分高兴。毕竟辽东地多,只要肯卖力气,还是能吃上碗劳碌饭。我爹就是在辽东出生长大的。可是吧,这贪官恶霸哪儿都有,哪里都没有本分人的活路。不合欠了一个大户的阎王债,倾家荡产,东挪西借,好不容易还上了钱,想着再不佃他家的地了,谁道那王老爷翻脸不认账,不知从哪又变出一张欠据来,硬说我家没还钱。我爹一怒之下伤了两个逼债的狗腿子,这良民是做不得了,便又背井离乡逃了出来,这一逃便逃到了澳洲,娶了我娘生了我。我们每个澳洲人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事,都是九死一生流亡海外的。”
陈奇心想,原来他不是崖山“老宋”的后裔,是后来投奔过去的“新宋”,难怪也是元老,为人却低调了许多。毕竟是根基不够,不由地有些同情起项天鹰来。
黄渠见他忆苦思甜,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赶紧道:“这高雄几万百姓,个个都是在家乡没了活路的,若不是元老院收留,恐怕大半都已经是路旁白骨了。”
项天鹰说:“就说当年,我们元老院坐着圣船满心欢喜回到故土,在临高买地开荒,规规矩矩地种田经商,一没祸害百姓,二没杀官造反,皇粮国税那是一分没少交。可是那皇帝的老丈人看上了我们在广州的产业,收买了一帮贪官污吏,诓骗两广总督王尊德去打临高,他派来广州的那个家奴田达,还想抢裴姑娘当小妾。他们要是直接来抢,那也算光明磊落的好汉,可是他们派那些官兵来当炮灰。澄迈一战,大明的军官战死了114人,普通士兵战死了6157人,我都替他们不值啊,堂堂朝廷的官军,替皇亲国戚家的家奴来送死。官军的大将里,雷廉参将赵千驷是第一个战死的,是被狙击手打死的。抚标游击王道济、制标游击李光、练兵游击王熙,他们三个身先士卒冲到了壕沟边,顶着打字机的火力往上冲,亲兵几乎都死光了,王道济和王熙战死,李光受了伤,被部下拼死抢了回去。惠州参将严遵诰战死在了石山,当时有士兵要取他的首级,还是朱鸣夏拦住了,说严将军是为国捐躯的,要好好装殓,按军礼安葬。这几位战死的将军都是英雄好汉啊,要是像满桂、赵率教、贺世贤、尤世功他们那样死在金兵手里也还罢了,保家卫国是军人本分,战死沙场也是流芳千古。可严将军、赵将军他们这算怎么回事呢?明军两万多兄弟到海南来送死,难道就是为田国丈的家奴卖命?这当的到底是朝廷的兵,还是他田家的兵?”
陈奇叹了口气,道:“您老也知道,我原来就当过潮州水勇,天启元年的时候因为参加闹饷被人追究,这才落草为寇。就像您说的,这兵当得真没劲,小兵给官长当奴才,将军给太监当走狗。”
项天鹰说:“我记得当初是老黄带着弟兄们抗捐,被官府秋后算账要问斩,你七哥有义气,带着兄弟们劫牢反狱,然后才投了刘香。”
陈奇脸有得色,却谦虚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白了也是迫不得已!求条活路。”
陈奇和黄渠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两家都是渔民。陈奇家贫寒,后来便投军,在水师当兵;黄渠的父亲则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黄渠亦是。
天启元年的秋季,揭阳县的粮差照例催缴秋粮,这一年,揭阳县修了后来的“揭阳八景”之一的进贤门,士绅大户们为此“乐捐”不少,于是征秋粮的时候,大户们与粮差们串通一气,把这部分亏空从秋粮里补。大户们少交甚至不交,小户被欺压需索到破家的不计其数。偏偏那年揭阳年成不好,黄渠家两代都是读书人,家里的几亩薄田都是佃出去收几个租子。这年因为受灾严重,税赋又重,佃户收了粮食便弃佃而逃,黄家一粒米也没收到。
眼见被粮差催逼得没活路了,黄渠召集了一帮兄弟,组织起来抗捐,接连打伤了几个粮差。官府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派马步快下乡把黄渠给拿了,先关在一家粮差家中,准备第二天押回县城。
黄渠的兄弟无计可施便去求告陈奇,陈奇当时也是欠饷数月,屡次闹饷,军饷没拿到几个,反倒成了上官的眼中钉。眼见便要待不下去了。这回听说自己兄弟被拿了,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找了十几个平日说得来的弟兄,连夜潜入寨子,杀了押送黄渠的衙役和粮差全家,就此落草为寇。
落草之后,两人又商议觉得占山为王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总共只有这几十号人,打大户未必啃得下来,抢穷人又无油水,不如去海上投海主。这才入了刘香的大帮。
陈奇当了海盗之后,亏心事干得不少,深夜做梦之时也梦见过冤魂索命,为此家里把能供的神仙都供上了。但是这起家的第一票却是极讲义气的事,杀人全家这种事,对于当时的绿林人物来说也不以为非。他经常以此自矜,虽然为了避免显得自己自吹自擂,他一般是不对别人讲的,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心中欢喜。
项天鹰说:“我们澳洲人本来只想做买卖,并无造反的念头,可是他大明官家不许啊,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我们不光要拿下琼州、广州、肇庆,将来还要打进北京城。”
黄渠说:“有元老院的英明领导,北京城也是唾手可得。”
项天鹰说:“那么打下北京之后呢?”
黄渠说:“再收复沈阳,灭了建虏。”
项天鹰说:“再然后呢?”
家长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在他们看来,都统一天下了,当然应该是封王封侯,封妻荫子,还能有什么事做。
项天鹰长叹一声:“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啊。七哥你当过明朝的兵,知道欠饷的滋味吧。”
陈奇道:“那是自然,明国的军队欠饷是家常便饭,哪像我们伏波军这样从不欠饷。”
项天鹰说:“你可知明军为什么欠饷?”
陈奇说:“左右不过是朝廷缺钱,上官又克扣。”
项天鹰说:“那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不发军饷吗?”
陈奇说:“我也着实纳闷,这伪明的皇帝又想让当兵的替他卖命,又不给当兵的发饷,这不是失心疯了。”
项天鹰说:“皇帝不是不想发饷,而是没钱--真得没钱。”
一个家长说:“每年那么多皇粮国税,皇帝如何会没钱。”
项天鹰说:“这就是关键了。明朝那些贪官污吏,哪个不是百姓的血肉喂肥的,皇帝要百姓缴一石粮,他们少说也得搜刮三石四石,皇帝要一两银子,他们敢贪十两八两,等银子进了国库,又作为军饷发下来,军官们还要从中克扣。一层一层盘剥下来,纵然还剩下些,还要用来养家丁,养亲兵,哪里还有小兵的钱粮呢?”
他喘了口气,又说道:“当初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他朱家子孙个个都有俸禄。封到各地的王爷们白天出去强抢民女,晚上回家玩了命生儿子,有连生几十个的。有的王爷的封地上,闲散宗室就有好几千人,本地的赋税加起来还不够他们的俸禄。就说崇祯皇帝的叔叔福王,他娶老婆就花了30万两,修宅院花了28万两,你们说,朝廷还有钱发军饷吗?这些皇亲国戚占着万顷良田,皇粮国税却一分不交,士绅大户也一个个减税免税,于是这粮赋就都被压到了平头百姓头上,小户们捱不住的就只有卖房卖地,舍家逃亡。可是他们的地被大户吞并了,粮赋却要分摊到其他小户头上,于是其他小户也一个接一个地破产逃亡,最终土地都落到大户手里,穷苦百姓都成了流民,你们说百姓该怎么办?”
第八节 项元老的思想工作(二)
这些事,家长们多多少少都是经历过的,此刻提起来,过往种种都浮上了心头,一个个沉默不语。
陈奇一拍椅子扶手:“那就只有造反了!”
项天鹰点头说:“正是,如今天下刀兵四起,狼烟滚滚,固然有天灾的原因,可大部分还是让皇亲国戚、贪官污吏逼出来的,流寇里有一些是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可是大部分原本都是大明朝的良民,只是想活命而已,他们是被官府生生逼成流寇的。朱元璋以为给自己的子孙找了个铁饭碗,殊不知爱之深,害之惨。如今流寇们每到一处,必先杀皇亲国戚和缙绅,这就是他们朱家和士大夫盘剥百姓的报应。士大夫中也不是没有好人,可是天下已经被败坏了,有几个好人也没有用,大明的天下,就这么完了!”
陈奇、黄渠不知道项老师说这些用意何在,但是赶紧说了些恭维元老院的凑趣话。
项天鹰笑道:“眼下伏波军横扫两广,潮州也快要光复了,各位大约是有衣锦还乡的打算了。”
黄渠却嗅出这话里味道有些不对:“我们都是元老院的人,一切听元老院命令。”
项天鹰说:“古往今来无论是谁,做官了,发财了,都想着回老家起宅置地,这是人之常情嘛,就是我,也总想着澳洲那个家,只是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政策是怎么定的我也不知道,不敢乱说,不过要是政策允许的话,各位肯定是想回家的吧。”
一个家长说:“那是自然,漂泊在外十几年了,家里的亲戚朋友连死活都不知道,能不想吗。”
项天鹰说:“将来各位在外做官,老婆孩子就在家乡买房置地,过起夫人、少爷、小姐的日子了,不过这个好日子,怎么过安稳了也是门学问。”
陈奇的手心有点出汗,没敢接话。这首长前面的长篇大论,都是为这正题做铺垫呢!
他有些不明白了,说起来,自己和自己这些老兄弟,一个个都对元老院忠心耿耿,谁也没有什么“不应”的想法,背后的抱怨间或有几句,可自问也没到需要元老亲自来质问的地步。
莫非自家女儿在学校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他隐隐约约听黄渠说过,这事情大约是因为陈睇在学校欺负了一个女生才引起的,莫非这女孩子是元老的什么人?生活秘书的妹妹、亲戚什么的……
他顿时紧张起来,这不成了“太岁头上动土”么!但是看项天鹰神色平和,又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
项天鹰说:“我记得七哥你说过,小时候你饿得受不住了,偷吃了百户家一块饼子,他婆娘把你吊起来毒打,险些丧命,是你父母苦苦哀求才把你救下来。不知这百户一家后来怎么样了?”
陈奇低声说:“被我杀了。”
项天鹰说:“你把你家孩子教得如同那婆娘一般,就不怕将来有人杀你的全家吗?”
这诛心的一问,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谁也不敢吱声,陈奇差点坐不住了,浑身如浸在冰水之中。心想自己倒霉,养了个要命鬼女儿!
没想到项天鹰没有再搭理他,话语一转,指向了黄渠:
“老黄,我知道把你托人把同乡的孩子都调到一个班是你的主意;我也知道,你也只是不想让孩子受欺负而已,没什么歹意。不过,想必你也知道,元老院最不能认同的几种行为就是拉帮结派--就算是孩子也不行。你瞧瞧,孩子们开始仗着你们的职务开始结伙欺压别人了。”
黄渠此刻亦是面如土色,“拉帮结派”这个词在元老院的政治评语里是非常严重的词汇。如果一个归化民干部职工有这么一条评语,不用什么前途了,下一步要去哪里报到也就不言而喻了。
“也就是几年前,诸位还都是被人欺压的穷苦人,当年欺压你们的人,已经遭了你们的报应了,可是你们现在却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你们就不怕老百姓的报应也应在你们头上吗!我知道,大家过去一直漂泊海上,如今为元老院出力,工作繁忙,没什么时间管孩子的事。可你们要知道,哪怕是官居宰辅,家财万贯,只要子孙不贤,一样会败个干干净净,家破人亡。今天不把孩子管教好了,多年之后,那些土豪劣绅大约就是你们子孙的榜样了。”
说到这里,他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了下会议室里的家长们,知道自己这些话对他们未必有什么用。长远看,自己这都是在做无用功。但是无用功也得做。
项天鹰喝了口水:“孩子们本性都不坏,只是你们现在进步的太快了,呵呵。孩子们多少有些适应不了。回去之后别打别骂,和孩子好好说,不管他们的爹是谁,在学校都是普通学生,元老院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们,当然也不许他们欺负别人,爹娘挣得再多那是爹娘的,靠爹娘算什么本事,自己建功立业才是英雄好汉。”
众人听他的语气缓和,都松了口气,忙一起随声附和。
“黄渠!”项天鹰又点了下黄渠,他顿时一个机灵忙站起了身子,颤巍巍道:“首长……”
“老黄,你做这个事我得批评你。你大约是觉得事情不大,但是这坏了学校的规章。而且你也不是学校的人,插手学校的安排,要是让政保知道了……”
“首长!首长!”黄渠忙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什么“企图”,就是想“本乡本土的聚在一起不被人欺负”。
“你发毒誓做什么!”项天鹰笑着说,“你没有歹意这个我知道。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那位徐冠球是你的老乡吧。”
“是,是……”
“你托他,这个没什么问题,虽然想法就错了;但是这不算犯错误,最多是糊涂。”项天鹰说,“但是他答应你办了这事,就犯了元老院的规矩,而且还没和我商量,这就是不糊涂了。”他淡然一笑,“他已不是高雄国民学校的教师了。已移交政保高雄分局处理。至于最终的结果如何,就不是我能过问的范围了。”
这一句话尤如晴天霹雳,打得会议室里噼里啪啦电光四闪。一干人噤若寒蝉。黄渠更是脸色煞白。
“诸位是不是觉得处置得过了?”
“没有,没有!”
“首长处置的最合适不过!”
“首长宅心仁厚!”
“这种人本来就该死!满门抄斩也不足为惜!”
……
一干家长争先恐后的表态,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意思。除了黄渠和陈奇两个,虽然也想表态,但是连嘴都张不开了。
徐冠球其实个还算不错的教师,业务能力也还过得去。考虑到能用的教师不多,他原本还真得就想教育他几句就算了。但是这次的这件事触犯到了他的底线,其实也是触犯了元老院的禁忌。光是好言好语的教育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不但要在教师队伍里禁止这种情形,也要给这些归化民一个严重的警告。
由此,这只鸡不杀不行。
项天鹰道:“你看那明太祖朱元璋,他也是穷苦人出身,也恨贪官污吏。为了大明不重蹈覆辙,亲手订下了许多的规矩法令。自己更是执法严苛。他以为靠杀人就能迫使大家守规矩,不懂得天下最要紧的不光是要有法度规矩,而是自己也要守规矩。当年要是揭阳的官都按大明律办事,你们何至于被逼得造反?
“我们大宋也不是没有贪官,可是比明国可少得多了,就是因为元老院讲法度,讲规矩,事事都按规矩来。当官的要是带头破坏法度规矩,老百姓还敢相信大宋,相信元老院吗?到头来还不是和大明一样,官府害百姓,百姓杀官造反,杀个血流成河。元老院规矩多,约束多,把大伙管得都挺死的,但这也是为了大伙好,只要人人守法、守规矩,咱们大宋的江山千秋万载,子子孙孙都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切不可目光短浅啊。”
说着他转向一直站着,近乎僵化的黄渠:“你还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黄渠这才如蒙大赦一般,全身一松,差点瘫倒。他赶紧说:“首长,黄渠知错了!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教育……”
项天鹰说:“别跟我保证,我就是个老师,我只管孩子的事。我也知道,你们说是回家教育孩子,其实你们就会打。所以这事也不用你们了。一会儿我把孩子们都找来,你们都躲到隔壁偷听,我给你们示范一下该怎么教育孩子。”
第九节 项元老的思想工作(三)
“老师好……”陈睇、黄涛十多个学生垂头丧气地进了办公室。
项天鹰一摆手:“坐吧,怎么都这么个脸色?怕回家挨揍啊?”
一个学生说:“那可不,我爹一巴掌抽下来,我这脸能肿半个月。”
项天鹰笑了:“那我和你爹说说,让他别拿巴掌打你。”
学生说:“可千万别,上脚踹更受不了。”
这回大家都笑了,项天鹰也笑了,说:“不就是打架嘛,算不得什么事,尤其是你们男生,十几岁的小伙子有几个没打过架的。就说老师我吧,上学那会儿也成天和人打架。有一回有个姓赵的同学对我说,有人和他约了周末去河边打架,让我去帮忙。我问他对面有多少人,他说有三四个,我思量着三四个人我们两个人足能对付,就答应了。结果到了那天,我上河边一看,还三四个,三四十个都不止。这时候想跑可来不及了,对面已经看见我了,有个人就冲着我喊:‘你是干什么的!’当时我就说了:‘不是来打那姓赵的吗?’对面带头那人说:‘新来的啊,站到后面去吧。’我就往他们的队伍里一站,等到最后那姓赵的也没来,带头大哥请吃饭,我还跟着混了顿饭。”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项天鹰继续说道:“后来我知道念书要紧。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愈来愈多,也就没时间和人打架了。再后来我从学校出来,坐着圣船来了临高,就不是打架那么简单了,变成了真刀真枪地杀人。不过你们老师本事不济,敌人是一个也没打死,自己倒被人打得挺惨。第一次反围剿的时候,我胳膊上让乡勇射了一箭,后来打苟家庄,我又被人拿开水浇了,这两场战斗里,我都是伤得第二重的。”
黄涛说:“那伤得最重的呢?”
项天鹰说:“一个脸上被土炮打了,成了麻子,另一个在翠岗。”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项天鹰说:“老师我也当过学生,知道大道理你们是听不进去的。咱们就按学生的道来,现在我就是你们的班长了,怎么先说说这扫除的事。陈睇,这活儿你为什么不想干啊。”
陈睇低头不语,项天鹰笑道:“这打人可比扫除累多了。是不是官家的大小姐只能打人,不能扫地啊。扫地就丢人现眼呢?”
这就是诛心了,别说陈睇不敢回答,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项天鹰的脸板了起来:“我说过多少次,元老院要建立的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劳动没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让你们擦桌子扫地你们就觉得丢身份了,那天地会的农技员元老下河挖臭泥,满街捡垃圾,你们是不是也要瞧不起他们?不管你们父母教给你们什么观念,到了学校都得改过来。这次的事,每人一个警告处分,有意见吗?”
黄涛猛一抬头:“老师,这事是我带的头,和他们没关系。”
项天鹰说:“我知道你讲义气,但是义气大不过学校的规章制度,这件事你们几个挺冤的,根本没搞明白是什么事就替人出头。但是不罚你们不行,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学校的纪律不能违犯。今天你犯纪律我要是不管,明天来个元老的孩子打了你,我也不管,你等着被打死吗?你帮朋友出头这份心是好的,可是记着,下次先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再出头。你现在只有一双拳头,打错了人还能道歉,以后你要是有刀有枪了,杀错了人,那就没得弥补了。再说了,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替学生出头那是我的活儿啊,你就这么替我干了,是不是有点不给我面子。”
“老师,我……”黄涛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项天鹰说:“我知道,过去在大明朝,当官主事的从来不管百姓死活,有什么事都是同乡族人帮着出头,你们也就习惯了。如今已经是大宋的天下了,元老院会给所有人做主,所以,之前大明的那些规矩全都给我收了。你们第一次犯,这是我没教好你们,是我的错,可要今天我把话已经说明白了,你们要是第二次再犯,那就是故意累犯,不想在我手下待了,我也帮不了你们。聚众斗殴的一次警告二次开除,这也是学校的规定,千万别碰。你们的爹干的都是搏命的活,他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个好前程么,再有几个月你们就毕业了,可别在这个时候干傻事。”
黄涛默默点了点头。
项天鹰说:“行了,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大家都该干嘛干嘛去。最近我准备在学校里拉出一支球队来,和荷兰人踢场比赛,黄涛你来踢前锋吧,回去好好练练。还有林子达,你上回数学作业错得太多,明天第一节下课之后找我来,我再给你说说平行四边形这块儿内容。行了行了,男生都走吧。”
“老师再见。”男生们鱼贯出了办公室,屋里只剩下四个女生。
项天鹰说:“对付这帮秃小子,我有的是办法,因为我以前也当过学生,和他们现在一样。问题是我也没当过女学生,所以吧,对你们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年就该毕业了,你们家里估计对你们都有安排吧,说说看,毕业之后你们都去哪儿。”
没人搭话,项天鹰说:“我这个问题不难啊,怎么还得点名回答,吴乐儿,你先说。”
吴乐儿是个又黑又瘦的女孩:“我家里想让我去临高上职业学校,但是学什么还没定。家里也觉得去临高挺远的,我又是一个人,没人照应,不放心。”
项天鹰笑道:“这有什么,你们在这里寄宿了三年了,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临高那边的条件比这里好多了。一样是寄宿管理,怕出什么事?”
又问了两个,一个是要考高小,一个是要去工作。项天鹰随便聊了两句相关的事,最后问到陈睇,她说:“我爹说让我考高雄的卫生培训班,以后当个卫生员。不过去念书前打算给我定门亲事。”
陈睇已经十五岁了,在这个时代定亲也很正常。
项天鹰说:“这是好事啊,我能打听打听是哪家吗。”
陈睇一撇嘴:“我爹还在挑呢,他看哪家都觉得把我卖亏了,现在又琢磨打算把我嫁到临高去呢。”
项天鹰微微一笑,陈奇就这么一个女儿,过去是海盗头目,现在又是船长。自视甚高要的彩礼绝对少不了,在高雄拿得出这份彩礼的还真不多。
项天鹰说:“看样子你是不大愿意啊。我记得你以前是想考高小的。”
陈睇惊喜道:“老师您还记得?”她顿时生了希望,要是有首长发话,自己的老爹也不敢不听。
项天鹰说:“你真想读高小?”
陈睇点了点头:“想!”
项天鹰说:“但是你的平均成绩不够,你应该知道高小的录取分数吧?”
“是,我知道还有距离。不过,我请了同学帮我的补习了。每星期给她三分钱菜票。”
“你请人帮你补习是好事,花钱也没什么,这是正经事。”项天鹰问了帮她补习的同学名字,的确是个学习很好的孩子,“半个月后会有毕业前的摸底考试,你能考进年级前五十,我就和你爹去说这事。让你参加高小的升学考试。成绩要是太差了,我也没法和他说。”
陈睇一咬牙:“好,谢谢老师。”
项天鹰一摆手:“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快毕业了,别再给我找事了。”
女生们都出去了,项天鹰敲了敲墙:“隔壁偷听的都回来吧。”家长们又都进了办公室,项天鹰说:“回去之后对孩子别打别骂,多说说考试的事,我再多留点功课,有考试压着就没心思惹事了。”
陈奇说:“首长,这个……”
项天鹰说:“我就答应替陈睇和你说,又没说非让你答应。她上回是97名,哪那么容易进前50。再说她真要能考上从高小出来当个干部,不比嫁人强!”
陈奇道:“她当了干部以后也是别人家的媳妇!”
项天鹰又气又好笑,只好开玩笑地说道:“那彩礼好歹比初小毕业高不少吧?”
打发走了一干家长。项天鹰回到了办公室,把经过写成了备忘录,存档留查。然后他拿出一张专用便签,写上了对陈奇和黄渠二人的处理意见。他在批条中写道,陈奇虽有错误,但是已经有所认识,总体来说还是管教不严,因此不必给与处分;至于黄渠,也没有给他处分,但是写道:“此人有拉帮结派倾向,不宜担任更重要的岗位”。
他把便条放入机要信封,密封好之后交给秘书:“明天发出。”
第十节 琼变始末(一)
“海は见ている
世界の始まりも
海は知っている
世界の终わりも
……
甘粕右卫门很喜欢项天鹰教他的这首歌,一有空就会唱上两句。虽然项天鹰的日语和他的越后腔差别很大,但两个人还是能用日语正常交流。
项天鹰常对他说:大海之外有更广阔的世界,日本只是世界的几百分之一,大明也不过是世界的几十分之一。甘粕右卫门有时也会对项天鹰口中东方大海对岸的未知世界心向往之,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想念自己的父母。父亲大人死前说他的灵魂会升入天国的,母亲大人的灵魂大概也在呢。为了不让他们失望,自己可得好好努力才是。
以甘粕右卫门现在的水平,初小毕业拿个文凭不算难事,但是想考高小就有点困难了。甘粕右卫门对于继续读书也没有太大兴趣。他是想去军校,毕业之后当个威风凛凛的军官--实话说,在他的心目中,除了当军官之外,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了。
所以课余时间他一直在体育上下工夫。这次选拔足球队他也作为守门员入选了。此刻,他正坐在操场旁边,哼着这首歌曲。想着未来的前途。
操场上的人很多,全球队的人都到齐了。这是高雄国民学校足球队正在举办的为期三天的合宿练习,准备参加最近举行的高雄地区足球赛。
经过三年的推广,足球在整个台南地区已经很普及了,除了国民学校之外,青少年扎堆的地方:比如本地的陆海军、国民军;机关工作人员;农场和机修厂;修船厂……先后都组织了球队。在大员驻守的百无聊赖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士兵、水手也很喜欢这种运动,专门请人过去传授,马上也流行了起来。项天鹰还给他们起了个名字,叫“荷兰建业队”。
高雄国民学校队虽然是发源地球队,但是战绩却不怎么理想。一来他们练球的时间有限,二来年龄普遍偏小,在拼抢上显然不是对手。虽然号称是“技巧性足球”,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十二个球队排名基本就是在倒数二三上。
好在在高雄,踢球主要是娱乐,赢得冠军也没什么特殊的好处,只发点参赛纪念品而已。大家的心态也比较放松。
“甘粕!准备上场了!”胡华阳吹响了哨子,看到他还坐着,招呼道。
甘粕右卫门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向球场走去。甘粕没有什么朋友,闲暇时间要么是坐在球场边缘的角落里轻声唱歌,要么就是独自一人锻炼身体。形单影只。胡华阳就任队长之后,时时刻刻都会注意他,随时随地把他拉入球队的整体活动中。
胡华阳是徽州绩溪人,和高举算是同乡。项天鹰之所以任命他当队长和广州市让高举牵头组织工商联合会是一个意思,有防止学校内最大的群体山东人和闽南人结伙的因素。不过很快,项天鹰就觉得自己的决定太正确了:胡华阳不仅球技过硬,而且对于调节队伍内的人际关系很有一套,上任才一周,所有队友就都拿他当成带头大哥了。
队员们列好了队,胡华阳扯着嗓子说:“今天有新队友加入,大家鼓掌欢迎!”队伍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原因很简单,这位新来的队员是黄涛。
程峻和低声道:“这家伙也来了!有他好受的!”
足球队可以说是这个学校里最团结的小团伙,黄涛和吕原、甘粕是对头的事大家早就知道了。程峻和虽然不是蓬莱人,但是他家是安徽的,在班级里常被潮汕同学排挤。对黄涛毫无好感。眼瞅着他还要来参加球队,心里更是不大痛快。
黄涛对于自己不受欢迎这一点似乎毫无察觉,按规矩和大家依次握手。甘粕的态度颇为勉强,两个人手一碰他就把手缩回去了,吕原则是狠狠地握了一把,其他队友也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好态度。吕原悄悄对大家使着颜色,心想一会儿训练的时候有你好看的。
下班的时间到了,程效如收拾了账簿,向掌柜告了辞,出了自己供职的杂货行。这家杂货行和他自己,都是几年前在霸王行动中从中左所迁徙来得。要不然,他是绝对不会携家带口来台湾的。
澳洲人和郑家过不去这没啥,可是干啥把老百姓都给弄到台湾来了……这点他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不过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自古以来,胜者迁徙人口到自己地盘的事情屡见不鲜。澳洲人也不例外。
好在掌柜的到了高雄,澳洲人资助他重新开张,他也继续在铺子里当他的大伙。杂货铺生意不错,他的日子也算过得,虽然全家到了高雄就先后生了寒热病,好在澳洲人有药,吃了之后很快就痊愈了。一家子也就太太平平的在这里过起了日子。
他沿着道路往家里走去。搬来高雄三年多了,他还是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一边走一边擦着汗。和发动机行动中被收容来得难民不同,他略有些家产,刚到高雄便买了房,家离杂货行只有不到一里,来往很便捷。估计这会儿妻子已经做好了饭了吧,程效如心里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里,妻子还在厨房忙活,程效如招呼了妻子,便进了卧室,刚一进门,心中不由得一凉,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这是遭了贼了!
“阿素!阿素!”程效如喊着妻子,一听他喊叫,妻子和六岁的儿子都跑了过来。贼是趁着程夫人做饭的时候越窗而入的,看起来是个土贼,在抽屉里没翻到几张流通券,就把衣柜里比较新的几件衣服都拿走了,又拿了几样东西,连喝水的茶杯都没放过,不过藏在床下角落里的银子倒是安然无恙。程夫人抹着眼泪,程效如一个劲地安慰她:“人没事就好,丢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程夫人抽嗒着说:“咱们快报警吧,兴许东西还能找回来。”程效如说:“我这就报警去……啊呀!”
程效如忽然像疯了一样在一片狼藉的屋内拼命翻找,程夫人不知道丈夫这是怎么了,吓得连哭都忘了,搂着儿子不知所措,程效如翻找了半天,最后连被罩都撕开了,还是一无所获,咕咚一声颓然坐倒,无力地轻声说:“千万不能报警,也别和任何人说,这可是灭门的大祸……”
两天后的清晨,项天鹰倚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这本书显然是历经沧桑,多有破损之处,个别地方还有几点血迹。但是书的上一任主人显然对这本书维护颇为精心,所有字迹缺损之处全都工整地补全,虽然翻得很旧,却没有丝毫折页卷边,最后几页墨迹尚新,看起来是几天前才写上的。
这本书是被收书的校工收来的,项天鹰刚到高雄就发了布告,搜集市面上的各种旧书和“笔记”。打的是为国民学校图书室增加馆藏的旗号。其实他在意的并不是旧书,而是文人们的笔记。
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文人私人笔记是野史的主要来源,往往记载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史学意义是相当大的。
不过这几年他的收获寥寥,毕竟高雄的人口主体是难民和垦荒移民。这次校役可算是给他淘到好东西了,项天鹰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一本无价之宝,封皮上用隶书写着四个字:“琼变始末”。
崇祯元年八月末,髨贼乘铁船自海上至琼州临高县博铺。铁船者,髨贼制于澳洲,有一大四小,大者长约数十丈,巍若城池,髨贼呼为“圣船”,或有称“丰臣”者。然大铁船虽巨,自至博铺未尝一动,行于海上者皆小铁船。小铁船无帆无桨,然无论风向皆行走如飞,髨贼云以水火之力驱之。髨贼自至临高,并未再制铁船,此技当为其国内秘术,来华髨贼未得习之。然髨贼制于临高之船舶,多有以水火之力驱之者,髨贼以此术行船驱车,并用于农耕百工。用于船,得以翦灭海贼,通商行贾;用于农,得以水旱皆丰,食用无虞;用于工,得以甲兵犀利,货殖丰足。此诚髨贼富强之根本也。
髨贼旋即筑城于百仞,九月中,临高令吴明晋聚乡勇剿之,为髨贼连珠枪所败。十一月初,髨贼灭临高乡绅苟氏满门。苟氏乃海寇诸彩一党,诸彩遂攻博铺,不克。
腊月末,海寇刘香犯临高,吴明晋以首功数百献捷,疑为冒髨贼之功。
崇祯二年二月初,髨贼召县内乡绅数百会于百仞,以办团之名,令县内百姓纳粮,并出壮丁为其劳庸,曰“合理负担”。
十一月,髨贼内变。谣称,贼酋马千瞩共贼将独孤求婚为争一女子启衅,贼渠文德嗣遂夜设一宴,邀求婚等十余人至,掷杯为号,伏士皆出,以短铳射杀之。求婚为驻东门之贼将东门吹雨之副贰,吹雨闻讯,遂引兵数百攻百仞,不克,中弹而毙,所部尽没,文德嗣以慕敏代其职。
第十一节 琼变始末(二)
然详考此案,疑点颇多。其一,崇祯三年,髨贼抗王师于澄迈,贼众大行封赏,以何鸣、东门吹雨、魏爱文三贼居首,可知吹雨毙命一事为妄谈。吹雨既为何鸣之副贰,共统髡军主力,则造反作乱之事必无。其二,据髨贼文告,东门吹雨时任“东门市主任”,较之大明官制,不过一班头矣。虽髨贼不以衙捕为贱役,列为正官,终不过一统数十人之末职,焉有数百兵可用。人言髨贼之衙捕曰“警察”,常以短棍为兵。以短棍数十攻连珠枪守御之坚城,无异自刭,断为常理所无。其后吹雨官升“总参谋长”,为全军之军师,更证其并未作乱。其三,虽有如此传言,却未有一人亲见,皆为道听途说,传闻备述马独二贼如何互殴,马逆如何惧求婚之兵势,求计于文逆,文逆又如何设宴布伏,诛杀求婚,乃至百仞城外大战,尸横遍野,皆栩栩如生,宛如亲见。此事传自万里之外,岂得如此详尽,若含混模糊,其中或有半数言语为真,若巨细靡遗,必是传说之人以己意解之,恣意添加,实言恐不及一成。髨人若以争女之小故便自相残杀,则为无知之草寇,顷刻自灭,何至糜烂东南。当日髨贼内衅当为实情,然多半未杀人,若杀人,至多数人,必不伤筋动骨。髨贼自称大宋苗裔,然文书之中于诸宋帝毫无避讳,可见其国中必不以赵氏为君,当为贵胄豪族行共和之政。犯琼之真髨数百,皆以“元老”自称,传言皆为澳洲世家子弟,长辈谋逆不成,遂远走避祸。既如此,为首之贼酋文王萧马诸贼于澳洲当类崔卢王谢之属,最末之农技员亦为乡绅之流。闻髨贼之农技员多有与临高乡绅联姻者,其在澳洲时之阶级亦必若此。天子尚惧朝议,文马诸酋虽权重,必不能专擅。初至海南之时,事事艰难,尚可齐心,待割据临高,役使假髨,权位、妇女、财帛皆丰,分配不均,便生争执。官员不同君王,可升可罢,凡官僚党争,必先安插亲信,排斥异己,朝堂争辩,具疏参劾,古今中外皆然。昔奴酋杀舒尔哈齐、褚英,尚争论再三,髨贼纵染蛮夷之风,终不至甚于东虏,岂有一言不合便即搏杀之理。所谓髨贼内讧,当为诸髨聚众弹劾马逆,冲突激烈之际,或如本朝大臣当廷互殴。诸酋若稍通权谋,只消提拔为首数人,再以子女财帛分散诸贼,此乱自解。
崇祯三年三月,两广总督王尊德始议征琼。兵机之事,算于庙堂,无外道、天、地、将、法。论道,王督征琼虽有国家大义名分,实为惧熊文灿夺其职,吕易忠为王督谋征琼,既非为国,亦非为主,乃为田氏谋髨贼于广州之产业。吕贼收受贿赂,纵髨贼于广州招摇过市三年而不问,养寇已成,又为一己之私妄开边衅,坑陷大军,被俘之后更屈身事贼,入贼酋刘翔之幕,实为国家败类,无耻之尤,琼事糜烂至此,大明官吏之中以此贼为祸首。
驻广州之髨贼郭逸,以商贾为名结交官绅,恐王督之议方出而群髨已知,比及广州官府捕之,郭逆早遁,吕贼抄其家产,未获分文,诚可悲可笑。郭逆于广州赈灾济贫,御下有恩,广有善名,且髨贼于临高既未烧杀淫掠,又未杀官陷城,照章纳粮完赋,又修桥筑路,翦除匪患,故而百姓皆以髨贼为好善之富商,不以贼视之。此时吕贼之谋划又泄,百姓皆知征琼乃为贵戚谋郭逆之产业妾侍,故尽以髨贼为官逼民反,焉能为朝廷效力,反为髨贼之耳目。髨贼居临高三年,破县城易如反掌,所以不取县城,其因有四。一,若破县城,必引朝廷瞩目,恐有大兵来剿;二,以县令之名号令全县,易取信于士民;三,髨贼尽诛胥吏,包揽县政,临高城已在其掌握。四,贼巢百仞城坚固百倍于县城,城外之东门市繁华十倍于县城,取县城无益。修桥筑路,翦除匪患,使髨贼根本之地稳固,商贾聚集,获利巨万,赈灾济贫,可得垦荒之人力。髨贼行利己之事,却得百姓归心,诚为高明。粤省百姓言:“朝廷不打杀人放火的刘老香,却去打好好做生意的澳洲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言虽粗鄙,却映民心。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百姓不愿战而官府强要战,鲜有不败。人或言粤省百姓为奸民,吾以为妄谈。大明之百姓,官府不得恩养之,而髨贼恩养之,大明之皇土,官府不得安定之,而髨贼安定之,大明之海疆,官府不得抚靖之,而髨贼抚靖之。官府以苛政杀百姓,而髨贼拯之。百姓养髨贼便可安居乐业,何必纳粮输差以养官府。是故粤省百姓附贼,过不在百姓,而在粤省之官吏也。大军未出,而民心向背已明。
论天时地利,髨贼自海外来,天时地利之便本当在于王师,然髨贼倚火器之利,澄迈之城墙无以为凭,髨贼之稜堡反居高临下以制王师,又有夜战之能,故而王师天时地利尽失。
论将,此乃王师唯一可与髨贼相争衡者,粤省武将虽亦不免贪墨,然忠勇之心可钦可佩。雷廉参将赵千驷、惠州参将严遵诰、抚标游击王道济、制标游击李光、练兵游击王熙等,皆身先士卒,俱为忠勇之士,主帅何如宾亦未尝怯战,虽然无功,亦恪尽其责。所以以众击寡仍不敌髡军,一为器械不如,二为治军之法不及。髡军官长无论真髨假髨,皆与最末等之贼兵同吃同住,不得恣意殴打役使士卒。贼酋待贼兵若子侄,贼兵即目贼酋为父兄。髡军饷厚粮足,且军纪严格,无有克减。官军将帅以奴隶之格待士卒,士卒即以怯战逃亡报之,贼酋以壮士之礼待贼兵,贼兵即以性命报之,此乃自然之理也。
其又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一曰一切行动听指挥,髡军日常行路、操练、食宿皆有号令,两人着军服出,必列队齐步而行。故而髡军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纵冒炮矢亦不稍乱。髡军攻郑芝龙所驻之中左所时,列阵而前,城头发炮毙贼兵一人,余众视若无睹,无一人仆倒躲避,迎炮火而进,遂破中左所。此等强兵,纵手执棍棒,亦非朽败之官军可敌。
二曰不拿百姓一针一线。髡军所过,抵抗者尽行诛戮,降伏者秋毫不犯,征发粮秣菜蔬,亦按价以偿,确不妄取一物。可叹朝廷之官军,却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是故凡髨贼所据之处,百姓皆望髨贼杀退官军,使官军永不复来。髡军所至,百姓争相与之贸易,官军所至,百姓坚壁清野,落单官军常为百姓殴死,非因百姓刁顽,实为官军害民。
三曰一切缴获要归公。髨贼禁贼兵私掠,故而战阵之上从不争夺首级物资,皆由“计委”捡拾,便无争财货而自乱阵势之事,一如戚氏治军之法。
八项注意,一曰说话和气。髨贼于部下假髨并一般百姓皆以善言诱之,少有呵斥,绝少辱骂殴打。二曰买卖公平,购买货物皆以市价,令商人有利可图。三曰借物归还,四曰损物赔偿,皆是要贼众不抢掠百姓。五曰不许打骂,与说话和气同,乃令贼众善待百姓。六曰爱护庄稼,便如曹操割发代首之意。七曰尊重妇女,自古军队奸淫最易激起民愤,髨贼于此事严禁,犯者即斩。八曰优待俘虏,凡髨贼掳获之官军,皆不殴打虐待,收去兵刃甲胄之后,兵卒私物许其自持,有钱者以钱赎身,无钱者劳作以自赎,俘虏一日三餐,竟优于官军军粮,故官军士卒逢败辙降。此十一条规章诚乃治军之利器,如能为王师所用,髨贼虽仍难敌,东虏则不足为患。然官军积弊多矣,若得将才,或可使一营一军面貌一新,却难支大厦,拖欠军饷之弊更非为将者一人可解。道天地将法皆不若髡军,此战之胜负未出广州可知矣。
第十二节 琼变始末(三)
以髡军铁船之利,上策莫过邀击王师于海上,然贼围澄迈而不攻,待王师集于琼山,至于澄迈,方兵截石山,可见髨贼于未战之时已抱必胜之念,不虑王师来,但虑王师走。前后堵截,驱王师于小英场,务求全功,使粤省之兵尽没,再无战力。髨贼所行,乃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胁大胜之余威,广州已在反掌之间,然仅据香港一岛,攻掠珠口而退,此为以战促和之举。广州不失,则粤省之官得以文过饰非,敷衍朝廷,髨贼得贸于香港,取大明之铜铁粮布以攻大明,理与不攻临高而据百仞同。王督遂与髨贼密和,纳赎城费数万两,任郭逆返广,髨贼乃退。巡按高舜钦素欲禁绝外夷,髨贼及佛郎机皆视为仇寇,忽弃官而走,疑为髨贼所掳。高舜钦此人,不知夷情,但曰攘夷。佛郎机国小,且为西班牙所欺,无侵中华之力,但求贸易而已,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正需其炮械船只以助军力。然高舜钦于髨贼临城,广府有求于佛郎机之际,由上书欲逐佛郎机人,致佛郎机人以大明官府为言而无信之徒,不发一兵,反贸于髨贼。如此辱国误国,纯为沽名钓誉,其恶不亚于吕贼。
何镇撤归,沦为废将,琼崖白沙水寨亦瓦解。澄迈之役,琼崖参将所部先溃,凡琼州士卒被俘者皆放归,多有人以此诬琼崖参将汤允文通髨,此必髨贼之反间计也!大军东归之时,何镇命琼州军为先发,先接敌者先溃,何足为怪!澄迈一战后,髨贼即据琼州全域,汤部士卒皆为琼州土著,故髨贼纵之以揽人心。汤允文养成髨贼大势,确有失职之责,然白沙水寨兵微船寡,纵于髨贼登陆之日即以全军攻之,亦无胜算,不过多斩真髨数人,反令琼山失屏,曝于海上群贼锋镝之下。众将但言髨情,皆是纸上谈兵,唯汤允文孤身犯险,驾渔舟至博铺以窥髨情。遇髨贼巡哨,临危不惧,从容脱身。天下武将但知压榨同袍,鱼肉百姓,有几人肯行此舍身为国之事?以大明物力之强,纵无将才,但有若干严循法度之庸才,得以恪尽职守,纵不得御髨贼,亦足可御东虏。每有忠贞之士,欲有一番作为,必动辄得咎。朝堂之腐儒以清高自许,但知纸上谈兵,以血战之将士为邀名之阶梯,此等蠹虫,误国之罪不逊魏逆。观髨贼之《临高时报》,亦有一干人专事攻讦外驻之髨贼,凡有兵伍之事,无论胜败皆有弹劾,当为髨贼之言官之流。贼将用兵俱畏军士死伤,部伍损折若众,虽大捷仍不免被劾。髨贼鲜有弊政,有此一大弊,可为王师所用。战阵之际将佐患得患失,便有畏而不敢进之事,主帅急欲竟全功,便有冒进之举,以髡军之强,王师必乘此隙方有一线胜机。
项天鹰想看看作者对于澄迈之战的见解,可没想到之后洋洋洒洒上万字,都是对朝中大臣妄言兵事,压制前线将领的抨击,为何如宾、汤允文等人鸣不平。
说实话,项天鹰也替何如宾他们可惜,在这个时空,参加澄迈之战的这几个将领也都算是尽职尽责了,若不是碰上了穿越集团这个对手,而是刘香、郑芝龙这样的敌人,他们本来都应该因为澄迈之战名留青史的。虽然也不免在钱财上索需过甚,好歹他们拿了国家的钱之后还肯为国家卖命打仗,比那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言官不知高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看作者发泄完了对大明舆论的愤怒,终于开始对澄迈之战的分析了。作者对第二次反围剿、珠江口讨伐和霸王行动这三大战役都做了详细的评述,虽然资料完整程度照项天鹰自己的书差得远,但是也基本上把对土著公开的资料都收集到了。
能看得出,作者绝不是纸上谈兵的文人,而是真正上过前线的,所有评述都颇为中肯。他对于“髨贼”在这三场战役中胜利的原因归结为四点:第一,武器先进,远远超过官军和郑芝龙。第二,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第三,情报准确,对明军活动了如指掌。第四,善待百姓,民心归附。虽然对于穿越集团为什么能做到这四点,他的认识还是有欠缺的,但是他能意识到穿越集团无论是科技还是制度都比大明先进得多,这一点就已经很不易了。
作者对于传统文人最为反感的简体字、拼音字母都采取赞同态度,认为字就是为了让人认的,改得简单点是好事,现在大明用的正体字不也和秦汉篆字不一样,简化字和拼音能迅速培养出大批识文断字的工人士兵,既能让工厂效率更高,也利于管理军队。还有剪发能去寄生虫,短衣比长袍更方便劳动,禁缠足、解放妇女能充分利用女人的劳动力,打破贵贱之别能收揽民心,用严刑峻法能使国家稳固。那些被读书人视为“以夷变夏”的“髨俗”,只要是能带来实际利益,他就觉得可以用,还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为例,论证了一番髨人短衣和明军号衣的优劣。可以看出,这是个对大明朝忠诚度颇高的实用主义者,儒家经典的水平一般,史书倒是读了不少,对战争的了解按十七世纪的标准绝对是高水平。
这本书的记述到霸王行动为止。作者又详列了大明朝面对这“千古未有之变局”应该做的举措。
第一,像孙元化那样按葡萄牙模式编练新军,不仅仅是武器,军队组织也要学习葡萄牙,军饷要足,而且不要老兵,要从难民之中招募没受教门影响的壮丁,以髨贼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约束士兵,以防再出现登州之乱这样的事情。第二,要建设全套的欧式枪炮厂。令项天鹰惊讶的是,书里还提到了李洛由,对李洛由办炮厂未成的事极为惋惜,而且看起来作者应该认识李洛由。第三,以重金设法诱假髨投降,购买髨贼书籍,尽力仿制髨贼技术。第四,招募乡勇在髨贼控制不稳的地区袭扰。第五,派细作投髡。第六,设法与真髨高层联络,做招安尝试,试图引起髨贼内讧。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能看出作者对于自己这“破髨六策”的每一策都不是那么放心,对于讨髨大业的看法就是“髨贼不内讧,大明不成功”。不过他还是相信,没有哪个势力是能永远团结一致的,只要大明坚持住,总还有一线机会。最后他还指出了自己计策最大的破绽:没钱。没有钱,什么练新军造炮厂都是白说。他提出要效法髨贼的财政制度来改变大明的财政效率,还以沈廷扬运饷为例主张漕粮改海,但是最末又加上一句,以大明的现状,这些改革不过是说说而已,根本是不可能的。
哎呀,这个人还真有些远见卓识呢。项羽心道,想不到明国的读书人中间还有这样的大才!这个认识水平,别说一般的明国知识分子没有,就是他们自己的归化民干部也很少有。而且多半还是还是靠他们灌输才有得。
项天鹰合上书,心想这本书的作者究竟应该是谁。作者署名“石碣寄客程”,无论是项天鹰的记忆还是大图书馆的资料都没有这号人物。
项天鹰问过买书的校工,书是在破烂市上买到的,卖书的是个衣冠不整的黑瘦汉子,粗手粗脚,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读书人,而且完全不知道这本书该卖多少钱,看起来不是捡的就是偷的。
偷书贼不可能特意从大陆跑来销赃,书主人应该就在高雄,可是如何从这几万人中找出他呢?
项天鹰又拿起书翻阅,这个人打过仗,又认识李洛由,多半在辽东登莱的军队中当过幕僚,应该是姓程,孙元化的前幕僚项天鹰有详细名单和资料,里面肯定没有这号人物,就要从关宁和东江去找了。
“姓程,姓程……”项天鹰嘴里念叨着,又翻到给汤允文鸣不平那段,摸了摸纸业上的水痕,心中一激灵:“石碣寄客……难道是他?不可能啊……”
思来想去,只有从偷书贼入手了。他当即派校工到高雄警察局送去一份通知,要他们立刻查清被缉捕一名“盗窃嫌犯”,该犯曾在某月某日于破烂市上卖过一本书,相貌特征如下……
高雄的人口虽然不算少,但是经常出入破烂市的人不会太多,此人很可能是个惯窃。搞不好在市局里还有的他前科记录。
只要找到了人,就不难找到书的源头。他倒是很想看看,自己的判断到底对不对。
第十三节 程效如
“程先生,前面有人找您,说是学堂里的先生。”有伙计招呼道
“大约是为了峻和来得。”程效如放下算盘应道,“我这就来。”
没错,国民学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之一程峻和就是他的独子。
出了账房,只见一个中等身量的青年男人正站在店门口和伙计闲聊,程效如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是个真髨!真髨这等谦抑却自信十足的气质,就是积年假髨也学不来,这人的言谈举行与普通假髨无异,但是眼神还有酷类辽东军话的口音还是说明他是个真髨无疑,程效如对这种口音再熟悉不过了。
项天鹰上前行了个礼:“程先生,在下项天鹰,国民学校教师,有几个问题想求教,可否方便移步详谈。”
髨贼找上门来了,程效如倒镇定了,对伙计说:“麻烦知会掌柜的一声,我和这位先生说两句话。项先生,请吧。”
程效如上班的铺子离国民学校也不过十分钟路程,项天鹰一路上只说些杂货行的闲事,程效如也就随口敷衍,一直到了项天鹰的办公室,分宾主落座,荆楚端上茶来,项天鹰说:“‘喝茶’一词,在澳洲新话中有两个意思,程先生可曾知晓?”
程效如当然知道,有人作犯禁之语,或是被疑作奸犯科,便会被派出所或某个他不知道叫什么的部门请去“喝茶”。
他冷笑了一下:“自然知道。”
项天鹰笑道:“您放心,喝茶在我这儿只有一个意思。”
程效如说:“首长亲自召学生来,有何见教,还请明示。”
项天鹰说:“在下新见一妙篇,想请先生品鉴。”
程效如等着项天鹰把那本《琼变始末》拿出来,不料项天鹰却背诵了起来: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犹忆其自言曰:‘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也可也!’噫!聆斯言也,而不为之恫乎其心者,其人未必其有心也!即今圣明在上,宵旰抚髀,无非思得一真心实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虽然死则死也,窃有愿也。愿余弃市之后,复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尸首,并袁公遗骨合而葬之。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原之下,目为瞑也!”
程效如目瞪口呆,这篇《璇声记》自己秘为收藏,从不示人,那日家中失窃也未被盗去,为什么这髨人竟能背诵其中片段?
项天鹰说:“在下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幸甚荣甚。只是在下听闻,先生已于五年前赴难,不知先生缘何到此?”
程效如默默无语,半晌才开言道:“承蒙先生高看,学生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先生何以找到学生?”
项天鹰说:“无非是将这数年之中登岸的所有程姓之人筛查一遍。先生号‘石碣寄客’,石碣正是袁督师之故乡,先生冒籍福建邵武,那是袁督师曾任知县之地,先生化名效如,而袁公号自如。此三者相合,已明示先生身份。”说着又微微一笑,“至于要在高雄找到先生,那更不是一件难事。”
程效如说:“学生本名程本直,是故蓟辽督师、兵部尚书袁公门下幕僚。五年前,袁督师蒙冤入狱,在下上疏触怒君王,亦被下狱。本意必死,然舍弟本刚知京中休宁会馆内新到一批澳洲珍货,遂犯险盗宝数件,以贿厂卫。锦衣卫之主官为财帛所动,言学生已病死牢中,将学生暗地纵出。在下一介布衣,无足轻重,君上亦未查纠。说来惭愧,学生本意与袁督师同生共死,然归家既见妻儿,竟无赴死之勇,遂一路南逃,避居福建邵武,后又迁至中左,托庇于郑家门下,阴错阳差这才来到高雄。”
项天鹰说:“先生四次诣阙上疏,此等高义,在下钦佩之至。”
程本直垂首道:“先生这般谬赞,学生汗颜无地。祖大寿、何之壁诸位将军哪个不是舍却身家性命营救督师,何将军全家四十余口跪于宫门之前,请代督师死,兵部余大成大人更是救下了督师一家老小。学生未有丝毫益于督师,又苟且偷生,只落个良心勉强安定,哪里敢言义字。”
项天鹰说:“余大人因登州之事获罪,被贬广东电白,途中绕路东莞哭祭袁督师,也幸得如此,才得了性命。”
程本直说:“此话怎讲?”
项天鹰说:“两广总督熊文灿因余大人与元老院略有接触,要他不往电白,径去肇庆效力。但余大人往东莞祭袁督师,耽搁了时日,恰逢伏波军进占东莞,余大人便被困于城中。因伏波军克广州,广州官员士绅纷纷逃亡肇庆,西江之上水匪糜集,船夫亦尽是盗匪,杀得满江死尸。余大人若是急于富贵,至广东而不祭督师,径往肇庆,他身边无人护卫,早为西江水鬼。”
程本直长出一口气:“此乃余大人重义之福报,不知余大人眼下如何?”
项天鹰说:“元老院对大明之官绅皆不为难,去留自便,只是余大人既不能去电白,以被贬之身又不敢回江宁老家,只得寄居东莞,眼下栖身寺庙,抄写为生。”
程本直说:“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兵火之中得保性命,已是元老院仁德了。”
项天鹰说:“余大人虽有情有义,然赈灾无术,剿匪无方,山东生灵涂炭,余大人难辞其咎,受今日之困厄亦不冤枉。”
程本直默然无语,这话说起了未免太过残酷。
项天鹰又道:“这部《琼变始末》是先生所写吧。”
程本直知道此事无法抵赖,只得点头道:“确系学生信手涂鸦,游戏文字。”
程本直惶恐不安,这部《琼变始末》且不论内容如何,光是里面通篇的“髡贼”“贼”“髡军”之类的称呼,外加《破贼六策》这一篇,就足够他满门抄斩了。甚至澳洲人都不用这么直接,把他全家赶到“新垦地”去服苦役,用不了一个月就一个不剩。
自己也就罢了,儿子峻和在高雄国民学校成绩优异,按平均分就能保送临高念高小--几年出来大宋的前程就是妥妥的……
自己吃饱了撑着了写这部笔记!想到这里,不由地十分懊悔。
项天鹰一笑:“先生谦虚了,此书的内容,我看明国境内没几个人写得出来。先生大才。”
这句恭维话配合他的温和的笑容让他略略有些放心,看来这位真髡并没有着恼。
“……实话说,这些年我见明国文人议论元老院施政的文章笔记不少,多流于浅表,翻来覆去不过‘船坚炮利,奇技淫巧’这八个字,好似我们能有今天的局面全靠‘器械’之功。”
程本直此刻完全被项天鹰挠到了痒处,读书人被人称之为“大才”或许还有恭维的成分,但是恭维到点上这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何况这恭维的人还是以为地位尊崇的“元老”呢?在大明,虽然他入幕的时候督师、总兵之类的大官见到他也称呼一声“先生”,不过这种只能算是表面客气而已。
“非世人眼界狭隘,实乃是元老院的机巧举世无双。光芒四射,反倒掩盖了本源的澳学之精髓。”程本直说。
项天鹰心想没想到这程先生也很会凑趣,马屁拍得浑然天然。不由地问道:“那先生以为这澳学精髓何在呢?”
看到项天鹰的表现,程本直心情大定,知道自己和全家的项上人头无虞,略一思索道:“澳学博大精深,学社也不敢说明了精髓。粗略归纳,一是‘以变应变’,不拘泥成法,审时定势而为之;二是‘以人为本’。”
项天鹰这下的确是有些震惊了,一开始他多少是恭维对方,没想到这读书人居然还有这么深刻的见识。对错且不论,至少这方面的归纳总结能力是相当到位了。
再一想,这个时代既然能诞生黄宗羲这样的读书人,程本直这样的人存在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他说道:“先生果然是当世才度,就这样在杂货店当个账房大伙实在是屈才了。这样吧,程峻和升学在即,他的成绩在学校一直不错。我原本也想和家长好好谈谈,就请你明天到国民学校来。叙谈叙谈。”
第十四节 金晓宇
一艘双桅快帆船正沿着海岸线往高雄驶来,这是隶属于海军一条“侦察舰”。和“海天”同型,因此得名“海圻”。
“海圻”号作为海军的双桅侦察舰,尽管吨位和火力都不出众,但是因为吃水浅,速度快,使用灵活,经常被作为交通船使用。
它此刻出现在高雄外海,并无多少特殊之处。
远处,冒出了一股白色的烟雾,接着是隐隐约约的炮声。
“谁在放炮?”站在艉楼甲板上的金晓宇吃惊地说道。
“没事,是荷兰人在鸣炮致意。”舰长无所谓的说道,同时下令,“鸣炮还礼!”
“海圻”号的舰长是个西班牙人,大名莫莱诺·苏莱曼。是元老院在1632年打劫马尼拉盖伦中俘获的圣瑞蒙多(SANRAIMUNDO)号上的二副。被俘之后没多久,他改为元老院效劳,在大波航运服务了一个时期之后,作为经验丰富的航海者加入了海军。
他的航海技术出色,又有丰富的帆缆海船的航海经验,加入海军之后一直指挥帆船,一年前被正式任命为新建的“海圻”号侦察舰的舰长。
“海圻”号虽说“侦察舰”,实际担负的多是“快速运输”的工作。它服役之后,频繁的往来于海军的各个基地之间,也经常出现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周围。负责运送人员和重要物资。
今天它的任务便是运送一位女元老和十几名归化民干部前往高雄。莫莱诺·苏莱曼执行的运送要人的任务很多次了,但是负责运送一位元老,还是女性是头一回,因此一路上极其殷勤。搞得金晓宇很是尴尬。
“海圻”号掠过大员港的外海。金晓宇拿起望远镜,眼前是横亘着一连串的沙洲。看得出,原先这些沙洲都是独立的,不过现在它们几乎连接成一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波堤。
“这就是所谓的大员岛了吗?”金晓宇问道。
“是的,这里就是了。”莫莱诺点头,“据说是七座沙洲岛。连城一片了。进去就是台江。也叫大员湾。”
金晓宇知道,大员湾在清代就已经淤积消失了,她去台湾旅游的时候,更是一点痕迹都不剩。如果不是有赤嵌城的遗址,大概在哪里都无法想象。
此刻,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这座长长的沙洲之岛椰林茂密,郁郁葱葱,岛上还有成片的园地,似乎开垦了作种植园。海风吹过,椰林沙滩,风景秀美。
荷兰人修筑的城堡和炮台便分布在这座狭长的岛屿上。荷兰人在东北亚的最大投资:热兰遮城堡此时已经完工。它和历史上的规格一模一样:堡高三层,主堡共筑有四座凸角堡,四座半月堡。这样规模宏伟的欧洲式棱堡可以说在东北亚地区绝无仅有。
热兰遮堡城外的居民区也就是大员城,现在也算是初具规模。不过比起历史上的规模要小的多,因为原本聚集居住在这里的华人现在大多居住在高雄市区。
金晓宇虽然对历史地理类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但是既然奉调到了高雄,对当地的情况也是略有所知的。知道荷兰人不惜代价修筑这座城堡是为了拱卫进入台江也就是大员湾的主航道。
但是现在高雄的出现,使得荷兰人在大员的存在颇为尴尬。尽管高雄的魏八尺对荷兰人“充满善意”,甚至这座巨大城堡的相当一部分还是由高雄派出的施工队修筑的。但是高雄港在经过元老院多年的疏浚航道之后,无论是停泊能力还是避风效果都比台江要好很多。
台江是个泻湖内港,水深足以容纳VOC在远东的各种船只停泊,但是进入台江的航道却受到严重海沙淤积影响。荷兰人刚刚发现此处的时候,可以进入台江的航道有十多处,但是到1635年前后,只有两条航道才有通航价值了。其中之一便是大员岛与北线尾岛之间的主航道。
即使是这条主航道,在朔望大潮的时候也只有吃水深度三米左右的中小型船只可以航行通过,平时就更浅了。这严重限制了船只的通航能力。至于鹿耳门水道,通航能力更弱,几乎不值一提了。
最要命的是,大员港看似处于四面环绕的泻湖中,但是防风暴条件很差,只能避东北方,不能避西南风--偏偏台风大多是从西南面吹来得。很多时候船只不得不前往澎湖群岛避风。
因为如此糟糕的停泊条件,使得前往日本的大型贸易船在过去一直是停泊在大员港外的锚地,热兰遮城堡建成之后,它们就停泊在面向台湾海峡的城堡水门外,这样便于装卸货物。
但是金晓宇到来的时候,城堡水门外却没有VOC的大型船只停泊。现在VOC的大型贸易船只大多直接航向高雄。那里有更好的避风条件和码头。澳洲人的货栈也有着充足的商品提供贸易。热兰遮城堡现在更多的只是体现VOC在台湾的存在了。
“海圻”号驶过热兰遮城堡,不久便看到旗津半岛上的灯塔。这座灯塔现在已经是高雄港的标志了。
观察哨忽然大声报告道:“港务询问是否需要引水和拖轮……”
“回答:不用。”西班牙人说道。
进入高雄港的航道虽无水深不够的文同,但是旗津半岛与台湾本岛之间的海峡宽度仅有六十米,更为麻烦的是水下有一道移动的沙洲,受风暴潮的影响会时刻移动。这对经常需要出入港口的海军大型舰船来说是很大的威胁。因此海军高雄基地在这里派驻有两艘621改装的挖斗式蒸汽动力的疏浚船,随时对航道进行疏浚。同时还派驻了一艘621蒸汽拖轮,用来帮助大型帆船安全的航过旗津海峡。
果然,一艘621型蒸汽拖轮正在他们的左舷缓缓的航行,喷吐着黑烟。西班牙人大声的发出口令,开始调整帆缆。
金晓宇感到船只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莫莱诺拿起望远镜,不断的发出操舵口令。船只开始往海峡的入口驶去。
对于一艘海船来说,六十米宽度航道已经是非常的狭窄了,对于自身没有动力,主要依靠风力推进的帆船来说,要在如此狭窄的航道里保持住航向不撞到岸边的礁石上去,需要很高的操船技巧。安全起见,在没有拖轮值班之前,来到高雄的风帆船在经过这段海峡的时候大多是放下划艇,由划艇牵引通过。
海峡的北面的哨船头和南面的旗后山上各设有炮台,监视着整个海峡。
通过海峡,便是旗长长的高雄内海了,这其实亦是个泻湖,大多数地方的深度有限。所以海军高雄分遣队的战舰和往来的这里的大型商船大多停泊在旗津半岛对面的哨船头锚地--这是整个泻湖里最深的地方。“海圻”的吃水深度不大,无需停泊在这里,它往内部继续航行。
站在甲板上,一个个堡垒式的小型村落散落在泻湖两岸的海岸线上,村落周围是零星的农田和种植园。光着脊梁,戴着斗笠的皮肤黝黑的农民们正在新开垦的农田上劳作,一片热带的田园风光。
金晓宇看着这里的美景,心中感慨万千。在旧时空,她曾经在高雄读过几年书,获得过硕士学位。几年的留学生涯使得她对这里十分熟悉。特别是旗津半岛,在旧时空是高雄科技大学的校区,她曾经多次来过这里参加讲座,观看展览和演出。然而此时此刻,即使是地形地貌也无法和她记忆中的高雄联系起来。放眼望去,许多地方还是原始的林莽荒原。
“海圻”号在客船码头上靠岸停泊。这里已经停泊了一艘更大吨位的H800。栈桥旁,停满了四轮板车--因为高雄并不适合养马,板车都是用人力拖拽的。装运社的工人们在草棚下乘凉,
看到有这么多板车金晓宇就知道,这是新来得移民准备登岸了。元老院发动大陆攻略之后,来自两广的移民陡然增加。
金晓宇带着学生们下了船,几天的航行让他们一个个晕头转向,踩在码头的地面上一个个都站不稳了。
码头上来迎接的是项天鹰的秘书荆楚,还有一位是高雄市政府的办事员。因为金晓宇是一位元老,出于尊重的考虑,魏八尺自己不到场也还是派个人来欢迎一下。
因为这次教育口派来得人不少,市政府专门派了两辆马车来迎接:一辆轻便双轮马车是给金晓宇准备的,还有一辆是四轮货运马车。
师范生们装好行李,爬上了货运马车,师范生们看着眼前的亚热带风光,一个个兴奋又好奇。马车一起动,年青人便唱起歌来。
金晓宇和来迎接的办事员客套几句,表示自己先要去学校“报到”,隔日再来“拜访”。办事员也例行公事的表示了“欢迎”,并且代表高雄市政府和魏八尺个人赠送了礼物。
金晓宇和荆楚一起登上了双轮马车,一行人往高雄国民学校进发而去。
第十五节 升级
1635年的高雄市实际上是由三个主要居民点组成的。由南到北分别是旗津半岛、鼓山脚下的盐埕和再北面的三塊厝。
魏八尺的市政府和高雄国民学校都设在盐埕,这里是高雄的核心区域。盐埕这个名字其实就可以透露出这里的状态:沿海是成片的盐田,用来提水浓缩卤水的“王式风车”在海风中转动着,周而复始的提着卤水,让空气和阳光将水分蒸发。
专卖局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小型的盐场,从广东几个盐场迁来了一些灶户在这里晒盐。生产出来的盐,一部分用来和本地生番交易土产,一部分用来腌渍食物。高雄的渔业资源丰富,山地里还有大量的野猪和野鹿,经过腌渍之后是本地的重要出口商品,大量销往香港的联勤食品厂。
金晓宇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高雄的城市风貌与临高是两种不同的景象。这里更为蛮荒和原始,几条主干道外两侧是一排排简陋的木屋,望出去不多远便可以看到成片的原始丛林和草莽。这里的城市、乡村和荒野几乎交织在一起,彼此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分界限。
车夫配着手枪,车夫的副手背着霰弹枪。这多少让金晓宇有些紧张--她在临高已经多年没有看到这样全副武装的车夫了。
看起来这里的治安情况不怎么样啊。她想。
她在台湾读书的时候看过《赛德克》这部电影,对出草猎头这事有了极深刻的印象。幸而高雄这里的土著并非剽悍的山地猎头部落族群,这一带的新港和塔加里扬都是排湾族一类的非猎头低地部落。相对来说好打交道的多。特别是在经过初期几次较为激烈的冲突之后,本地的土著也算是认可了澳洲人的存在,也常有贸易往来。大体上处于稳定的状态下。魏八尺也拍了胸脯保证:高雄是安全的。
马车沿着道路缓缓前行,高雄国民学校的位置大致在旧时空的鼓山国小一带。当马车终于抵达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过后。过了放学的时间。这里有一多半学生是走读的。住宿的学生还在教室里借着最后的日光读书做作业。
高雄国民学校的外表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寒酸。它的围墙和门楼都是竹扎制成的。
看到有戴着值日标记的学生正抱着一捆捆的柴火匆匆走过,金晓宇有些好奇,便问荆楚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是在给火炬笼添柴火。”荆楚解释道。
高雄的供电只有市政府和旗津海军基地一带才有,国民学校夜间的照明还是蜡烛和煤油灯为主。入暮之后学生们可以借着操场上的火炬笼的光线踢球跑步搞体育运动。
“原来是这样,真够艰苦的。”金晓宇想至少在芳草地,煤气灯是管够的。
校工帮着来得师范生卸下了行李,一干人或者背或扛,跟着荆楚来到校园一角。这里有一座独立的院落。里面便是国民学校的教工们的宿舍了。
前院不大,而且是狭长,左右各有房屋,挂着“值班室”的牌子,里面居然有东西两个门。
“这里有东西两个院子,东院是男教工的,西院是女教工的。”荆楚介绍着,“两人一间。”说罢将新来的师范生们交给宿管的校工,“你们帮着拿行李,分配房间!”
金晓宇打量着这处院落,通体全用砖石砌造,十分坚固不说,还设有双层的角楼,楼顶有垛口,设有火炬笼照明。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这高雄国民学校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想不到里面还是另有乾坤。
“首长,宿舍已经安排好了。”荆楚一边招呼,把她引到旁边的一条甬道门前,穿过巷道,直接来到了后院。
后院是一栋精巧的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和金晓宇在不少城市看到的民国时代的小洋楼类似。一楼并排有四个单元。
“这里就是元老的宿舍了。你就住在丙号吧。”荆楚说着把她带到房门边,打开了上面的挂锁。
房间打开,里面便是一股潮湿的阴郁气味,似乎还夹杂着霉味。金晓宇微微皱眉,荆楚却浑然未觉,进去先点燃了里面的煤油灯,接着又在熏炉里点上了熏香,这才把窗户打开。
“虽说有纱窗纱门,可是这里的蚊子太多了,防不胜防。首长您可别忘记点蚊香--对了,您的生活秘书怎么没来?”
“我……没有生活秘书。”金晓宇略感尴尬,虽说女元老买生活秘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给自己做家务,当秘书非常方便。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很难理直气壮的役使别人。
“哎呀,那您多不方便啊?”荆楚略略有些惊讶,“这样的话,我给您安排一个校工过来服侍您。”
“唉唉唉,这个真没有必要,我有手有脚的,不用别人服侍。”她看了一眼这房子,赶紧补充道,“让校工帮我打扫下卫生就好了。”
煤油灯下,她一下就看清楚了全貌,一楼就是一间客厅,瓷砖地面木制护墙板,摆着藤沙发和木制的茶几,沿墙是一排书架,上面一本书都没有。倒是有两个藤壳热水瓶和一整套茶具。靠着南窗下有一张大书桌,大约是给元老教室备课看文件用的。
北面是盥洗室,抽水马桶洗手池一应俱全,还有一个简易的淋浴间。荆楚说这里的热水是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提供的,所以温度不太确定。
“夏天有时候会很烫!”她警告道。
盥洗室旁边就是木制楼梯,登上楼梯便是一间卧室,都木地板、木护墙板。居中是一张一米五的大床颇为奢侈,挂着蚊帐。床上铺着竹席。最考究的东西,是一只瓷香薰,大约也是用来点蚊香的。
金晓宇预感到,自己将会长期生活在这种烟熏火燎的环境之下了。
“这些卧具都是新准备的。”荆楚说,“您要是觉得睡着太凉……”
“不要紧,我自己有带毯子来。”金晓宇谢绝了秘书的殷勤。
这里还真是“宿舍”,别看是一上一下,使用面积不过二十五平方米,如果再加上个生活秘书,也不见得宽敞到哪里去。不过比起归化民教工来,她的住宿条件可谓奢侈了。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吗?”金晓宇忽然有些胆怯起来。这偌大的院子,偌大的楼房……
“项元老也住这里,就在甲号。不过,”荆楚说,“他经常睡在办公室里,很少到宿舍里过夜。”大约是看出了金晓宇的胆怯,她马上又补充道:“所以现在是我们住在甲号,我们有四个人呢!”
金晓宇这才松了口气,问道:“晚饭在哪里吃?”
“有食堂。”荆楚说,“不过项首长说您要是不介意的话,稍晚一些他请您吃晚饭。”
“那好,我就期待了。”
夕阳把红砖砌造的教学楼染上了一层金色,空旷的操场上,一个高挑的女人正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
“老师好!”几个赶着去踢球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虽然他们都不认识她,但是从年龄、相貌气质和身高可以判断出,她不仅仅是老师,而且还是一位元老。
“看来项天鹰把这里搞得还不错。”金晓宇自言自语道。不过项天鹰实在是太缺乏审美了,这个学校里的所有建筑全都是整齐的方格子,就差让操场上的跑道拐直角弯了。
“看来这家伙的强迫症还没改。”她自言自语道。
金晓宇是高雄一是赴任,二是顺道来宣布元老院对项天鹰高雄国民学校校长的任命的。作为学校里唯一的元老,他实际上早就是校长了,只不过他的存在感太低,而且自从调来高雄之后就再没回过临高,所以一直挂着个教务长的头衔。第三次全体大会之后机构调整,教育口也全面调整准备随同北伐军登陆两广大干快上,全面清理师资力量,这才意外的发现发现原来高雄国民学校还没有校长。
于是胡清白一纸委任状,正式任命项天鹰为高雄国民学校校长兼高雄地区督学,算是把整个高雄地区的文教工作都委派给他了。同时还派来了金晓宇这个副校长。
他如此大方的派遣一位专职元老来支援,是因为教育口准备把高雄国民学校从“初小”正式提升到“完小”的级别。也就是说,未来高雄的孩子不用再去临高念高小了。
其实与还在大规模建设的高雄相比,金晓宇更喜欢已经开发成熟的临高。女元老比较集中,市面繁荣,各种生活享受也好。不像高雄,只有她一个女元老长驻,哪怕想出去逛个街,既没有人陪,也没街可逛。
高雄国民学校旁边倒是有一条小吃街,还是在学校的地皮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项天鹰这家伙,眼里就只有吃。
之所以主动要求调到高雄,是因为她在芳草地有了些麻烦,高雄这边条件虽然差,但是远离临高这个是非之地,至少可以得一个耳目清静。
第十六节 共进晚餐
从宿舍出来,金晓宇知道项天鹰还在给学生补课,既然是在补课她也不便打搅,便到校外的小吃街上转了一圈,虽然东西看上去都是干净又卫生,连她最担心的餐具问题无需担心--这里居然完全是一次性餐具:饼饵类的全用芭蕉叶;汤粉类的用得是竹节碗。光看这竹子的直径也够惊人了。
但是她对眼前的各色小吃还是保持着戒心。但是“请客吃饭”的正主迟迟不见踪影,她实在觉得有些耐不住了,买了一碗鱼丸面线糊来充饥。
吃完面线糊回来,发现项天鹰还在讲得逸兴遄飞呢,金晓宇又不想继续干等,便在校园里闲逛来了--毕竟这里是她未来工作的地方。
原本为了施工方便,操场和教学楼之间有一条临时道路,学校背后的职工宿舍完工之后,这条路就被封闭在了校园里面。从操场旁边绕过简陋的大食堂,眼前出现了一片菜地。学生们劳动课的活动主要是种菜――这很有项的风格。
说是菜地,并不是几亩地的园圃,而是包括水田在内整整三十多亩土地,种植的也不仅仅是蔬菜,也有各种粮食作物和水果。其中一大批都种上了菠萝。
说起来,旧时空的台湾就是以良种菠萝为最出名的水果的。不知道这里种得是不是“凤梨”?也许有元老带来了种苗什么的……
金晓宇一边发散着思维,一边在校园里漫步。这校园大的有点不像话,按照旧时空的标准,占地面积足可供六千名学生就读。所以校园里不但有菜园农田,居然还有养猪场和养鸡场。这可比芳草地的“学农”更进一步了。
天色愈来愈晚,火炬笼熊熊燃烧着,学生们正在操场上龙腾虎跃。金晓宇感觉这里的学生比之芳草地更具有一种“野性”?大约是因为这里的学习气氛并不浓郁,孩子的天性没有受到太多的压抑。
当然,足够的“野性”也就意味着这里的学生在学习表现是比较差。金晓宇知道,从高雄国民学校考到芳草地念高校的学生,九成以上都在就读班级垫底。迄今为止也只有一人升学进入中学部。实话说,若不是有对口支援的需求,这些高小毕业生大多连就读简易师范的成绩都达不到。
她还注意到了另一个状况,那就是高雄国民学校虽然是一座初小,但是十二三岁的孩子非常多,至少占去了一半。相比之下,适龄儿童还不到一半。不知道这是不是和本地的人口结构有关?
高雄国民学校现在只有三个年级,六百多学生。相比之空旷的校园简直是人丁寥落。这次金晓宇带了一批归化民教师来,任务就是帮助项天鹰把高小部建起来,顺便再把学生基数翻一番。当然,教学质量问题也得改进,高雄国民学校的学生普遍数学水平差。考虑到项天鹰同志是个文科生,数理化水平不行也在情理之中,她好歹是理科生,当年是村里的理科状元。搞好小学数学教育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背后传来一阵喧闹,十几个学生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金晓宇估计这是项天鹰下课了。她等不及项天鹰来“请”,直奔办公室而去。
金晓宇上了二楼,刚到办公室门口,正好碰上项天鹰的生活秘书萧湘出来。
萧湘愣了一下:“金首长,您来高雄了?”
金晓宇苦笑道:“我来了很久了!项天鹰在吧?他说要请我吃饭的……”
萧湘脸上露出了“糟糕”的表情,慌慌张张的往里间走去。这表情让金晓宇起了某种不好的念头:“莫非这项天鹰这厮在里面不是辅导功课,而是在和女学生……”
她的遐想还没结束,萧湘已经敲起了办公室内间的门,急匆匆道:“项老师,金首长来了。”
“请进。”里面出来了项天鹰不紧不慢地回答声。
萧湘打开房门,金晓宇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项天鹰和一个中年男人各自手捧茶杯,对面而坐,正在下围棋。
你说请我吃饭的,总不见得把这事都给忘记了吧?!金晓宇哭笑不得,正想损他两句,项天鹰却笑熟视无睹道:“程先生,您输了!”
老头说:“这可不对,双三是禁手啊。”
金晓宇这才知道,原来这二人是在用围棋来下五子棋。
项天鹰飞快地把棋子收起来:“谁说下有禁手的了,程先生您先忙去吧,我和金老师有点事。”
中年男人笑了笑,向金晓宇一拱手,端着茶杯下楼了。看这做派,基本就是个明国的冬烘秀才之类的旧人物。
“项老师,你很悠闲啊。”
项天鹰把棋盘收到一边:“劳逸结合嘛,我的委任状呢?快交出来。”
金晓宇从包里拿出委任状:“我真想把它给撕了。我还没吃饭呢?!你说要请我吃饭,现在都几点了?”
项天鹰接过委任状,打开看了看,插进文件架里:“放心放心,我怎么说也是高雄国民学校的土地爷,现在又是正儿八经的校长了,叫食堂开个小灶还算事么?今天有鹿肉。”
“鹿肉?”尽管想保持住淑女的形象,她口中的唾液还是迅速的分泌,肠子也不合时宜的叫唤了起来。
“一整条鹿腿,我让食堂烤上了--都是瘦肉,烤出来油汪汪,香喷喷……”项天鹰比划着。
“那还费什么话?赶紧的!我都快饿死了!”
二人来到食堂,一条挂在炉钩上的鹿腿已烤得焦香四溢,混合着浓郁的香料气味,让人一闻就肠胃齐鸣。配菜是一大盆子本地产的生菜叶和紫苏叶,主食最稀罕,居然一叠法式煎薄饼,还配了不少生大蒜。这中西合璧四不像的吃法让她大开眼界。毫无疑问,项校长在高雄除了教学主要就是琢磨怎么吃了。
“来,喝点格瓦斯去暑解渴。”
“我不爱喝这酸不拉唧的玩意,有啤酒么?”
“有,有。”项天鹰当下叫人拿来啤酒打开,两人大快朵颐。
项天鹰撕下一条鹿肉夹在煎饼里,再加上几片生菜,送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继而一头大蒜直接放入口中。金晓宇也不示弱,生菜叶子紫苏叶包肉,瞬间就是四五片下肚。
一开始大家都没说话,待到腹中已经半饱,她才笑道:“我还以为你在这里艰苦卓绝,没想到小日子过得还挺舒服。生活秘书都找了四个!”
“冤枉冤枉,生活秘书在我这里主要担负的是秘书工作,不是生活工作……”项天鹰连连摇头,“现在学校大发展,宿舍、食堂、教室总算是够用的。可是硬件设施上去了,管理机构却没有,你想想看吧:教务科、财务科、总务科、保卫科……这些最基本的部门通通都没有,没有科长也没有科员,工作全是这些秘书在管,还要带一部分课。你想想看,我们学校不包括我在内,专任教师一共是十个……九个老师带六百号学生,还有夜校扫盲任务……我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金晓宇笑道:“脚打后脑勺?那你还在这儿下五子棋?”
项天鹰一摆手:“这是在招揽人心,这位程先生可是很有见地的一位读书人。我准备把他为我所用,什么时候给你看看他写得笔记……”
看到金晓宇明显露出了不感兴趣的表情,他兴味索然道:“算了,不说这事了。对了,今年芳草地的高小给我们多少名额?”
金晓宇愣了一下:“什么名额?”
项天鹰诧异的问道:“就是高雄初小毕业考试之后,选拔到临高高小的录取名额啊。我上次和老胡说过:不再按照平时成绩或者升学考试成绩录取,而是取年级排位前五十名去临高……”
金晓宇摇头道:“以后就没有名额了。”
“为什么?!”
“我们都要自己办高小了,当然就不给我们留名额了。”她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不然教育口一口气支援你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这样啊。不过,高雄这边现在学生宿舍很紧张,教室也不够用,光是初小的学生上课都上不过来呢,一到午饭时间食堂里挤得全是人,前两天还差点出了踩踏事故。我看,这个高小今年还是先不要办了。这次来的教师呢,就先支援一下初小和夜校,先解一下燃眉之急……”
金晓宇说:“你刚才不还说宿舍、教室、食堂都没问题吗?”
项天鹰一摊手:“刚才我也不知道没有芳草地的名额了呀。”
金晓宇被他气得都要笑了:“不是你自己申请要办高小的吗?”
项天鹰说:“我们的高小和临高的高小教学质量能一样吗?芳草地有那么多元老教师,这边就咱们俩,原本要升芳草地的学生突然改成留高雄,这让我怎么和学生说。”
金晓宇说:“可是在高雄办高小,可以让更多的孩子进高小啊,虽然不如临高高小教育质量高,总比读不了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