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拦江
温热的阳光洒脱在湖面上,颜子涵眼前整片芦苇荡岂非都明媚得紧,除了他。
君不羡一双眉眼冷得像寒冬腊月一样。
虽然颜子涵已习惯了他时不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在船头陡然见着他的寒眸,犹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了。
她尽量把声音放轻,道:“怎么了?”
君不羡面色冷冰,声音也严峻,道:“师妹,可否帮我把古筝取来。”
乌篷里有古筝,古筝里有银枪。
颜子涵当然想得到君不羡果真差她取的是那杆银枪,说话压得更低了:“有这么严重么?”
君不羡摇摇头:“不知道。”
可他眼底的警觉却分毫不少,接着道:“我只知道,刻下这条小小的水道里,除却我们这一条乌蓬船,竟还有三叶扁舟在上面游漾。”
颜子涵疑惑道:“虽然偏僻,可毕竟也是水道,许得我们走,也就容得他人去啊。”
君不羡却道:“话虽如此,可这么一条偏僻水道竟同时有三叶扁舟在上面驶过,已经多少暴露出了异像,何况其中两条将近半炷香都不曾动弹了。”
他所说的一切,竟全是靠涟漪的回荡判断出来的。
颜子涵闻听此话,怎能不跟着紧张:“难,难道,是来对付我们的?”
君不羡决然摇头。
他并非没有如此思忖过,只是驭灵一脉的存在于几百年前便成为了传说,而九州各处的胜境孤岛更是从未被世人知获,他不信大荒有人可以在几个时辰内能查明在龙蛇江上漂流的几人身份,并提前派遣人马堵住他们的前途、行踪。
所以他揣测道:“恐怕是我们不凑巧,偏偏误入了别人设下的圈套、锋刃中。”
一想到由百子湾前进是自己的主意,颜子涵不禁幽微低下了头。
她竟会在君不羡的面前认错:“都怪我。”
君不羡道:“师妹无需自责,谁能料得到会这么赶寸。”
颜子涵道:“倘使师兄不急的话,我们可以掉头。”
君不羡冷傲一笑,道:“不是谁都可以让我掉头的。师妹放心,只消一枪在手,还没有我走不出的困瓮。何况,猿兔岂非也在乌篷。待会儿取筝时,顺便喂它一些胡萝卜。”
颜子涵点点头,转身欲回乌篷,却又还是扭过来,道:“它还没有变呢,只是普普通通的赤红绒兔。”
一刹那,君不羡为她的执拗而失笑,可他立即又用冰冷掩饰住了,道:“只要它肯听话,你想唤它什么,便唤它什么。”
然后,他紧紧盯着前方,道:“希望待会儿用不着它变化。”
前方一个迂回曲折后,芦苇荡便将行至尾巴,乌蓬船穿过一浪叠着一浪的波澜,果然瞧见有两艘扁舟打横在江前阻碍,一左一后,就把百子湾给截断,四条挂着定锚的锁链明晃晃地沉在江底,就证明了这行人的决然。
扁舟却有定锚,你说古怪不古怪?
随浪而行的乌蓬船只得磕撞在扁舟侧身上,借由定锚力道,才彻底停缓。
船头的君不羡不可避免地与扁舟上的四人相顾对看。
只见这四人皆是相同打扮,头戴一顶遮阳的斗笠,同时也把他们的头发也掩起来;严实的黑巾把眼睛以下全部挡着,再明媚的阳光也照耀不出他们的轮廓来;自然也是黑衣黑裤,连布靴已是黑色的,显然是不愿被外人识辨出身份来。
当中可以断认他们身份的,还属他们的剑,虽说剑身之外都裹了一层乌皮套,可剑穗上的差异却是分明的。
一人无穗,一人蓝穗,一人白穗,最后一人则是枣红剑穗。
那红穗蒙面人将挡在面前的同伴推开,陡然出现在君不羡面前,分外仔细地打量起来。
只看他的架势,已然知晓他是蒙面人里的领头。
他悠悠然:“阁下是打哪儿来?奔哪儿去啊?”
君不羡自然不会一上来即闹翻,勉强收起自己的冷寒,道:“在下由荆琅州风暖城而来,现在自是奔着夜繁城而去。”
红穗蒙面人一笑,道:“这倒无怪,两地都是富饶之地,这人啊一向往往来来,简直巴不得两边都置办房产。”
君不羡道:“正是如此。”
红穗蒙面人嗓子里却又带出些冷然:“可阁下放着龙蛇江主干道不走,偏偏要挑这偏僻的水流支道,却不得不令人以为古怪。”
此时却听一个娇嫩的声音道:“本小姐想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还从没有人敢管。你更是管不来。”
自然是为君不羡取来古筝的颜子涵。
她见眼前人藏头露尾,不是英雄,更嫌他们啰嗦麻烦,才有了方才的出口断然。
红穗蒙面人眸子果然一亮,盯着女扮男装的颜子涵看了半晌,惊赞道:“好俊的美人。”
他不免又重新朝君不羡上下打量,并道:“阁下莫非也是?”
君不羡接过古筝,一叹:“这是在下的师妹,第一次行走江湖,难免有些口无遮拦。”
红穗蒙面人从喉结上也可判断君不羡是男人,只得摇头喟叹:“可惜了。”
君不羡不动声色,道:“诸位放着龙蛇江主干道不走,偏偏要挑这偏僻的水流支道,其实也让在下颇觉意外。”
他简直是原问奉还。
红穗蒙面人突然冷道:“我们有何古怪,阁下实在不该管。”
可这世上哪还有人比君不羡更懂冷然!
他简直做得到连鼻尖上的褶皱都透露着严寒,道:“在下也绝不想管,只消诸位把路让开。”
四名蒙面人陡然间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忍不住把剑柄握在了手腕。
红穗蒙面人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君不羡没有回话的打算,指尖已可感触到古筝里的银枪之寒。
红穗蒙面人心尖一紧,喝道:“看来这人是那小子的帮手,我们迅速把他拿下,省得到时候徒增麻烦。”
“呛啷”一声,他已抽出了手边的单刃剑。
正当此时,却听那无穗蒙面人低声道:“等一下。”
红穗蒙面人回首向他凝望:“怎么了?”
无穗蒙面人道:“你听。”
于是四人立即静下声息,随后,便能听见竹桨打水的响音。
四人严阵以待,一时竟不知是该率先对付君不羡,还是转面迎向缓缓而近的少年。
打桨的赫然是位少年,稚气未脱,根据模样估摸,十四五岁已是最多;可他的个头却相较同龄人犹显得矮小许多,却不妨碍他长着雪眉霜发,和一对如天空一般澄澈的蓝眼眸。
少年周身上下都被一袭寡白素面的麻袍紧裹,一柄比他还高出半截的窄剑笔直挂在背后,只身撑着一叶,缓缓从百子湾的另一面朝君不羡靠拢。
君不羡望着他的模样,不由问道:“雪域人?”
少年点点头,道:“不错。”
随着舟尖同样撞在横江的船侧,少年将竹桨放落,凝眉盯着君不羡。
他问道:“狄家人?”
君不羡摇摇头。
少年面露不解,可陡然就见那四个蒙面人拔剑,厉声道:“谁跟你说的我们是狄家人?”
第九十七章 少年郎(一)
晌午阳光滑在少年清秀面庞上,他也不隐瞒,朗声道:“师傅说的。”
红穗蒙面人剑指少年鼻梁,道:“她怎么说的?”
少年眸子向上挑了挑,大抵是在回想:“师傅说,如果我执意要在今天赶去庐陵的话,埋伏、刺杀势必少不了,所以我才挑了这条百子湾,没想到……”
颜子涵被勾起了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埋伏你?”
少年挠了挠头,叹道:“大抵因为我是最有可能击败剑神的挑战者吧。”
颜子涵满心诧讶,对他多了一次打量,还是要问道:“你多大?”
少年道:“十四。”
颜子涵立即晃起来脑袋,道:“你只比我小三岁,就能打败当代剑神了?吹牛吧。”
少年笑笑,诚恳道:“嘿嘿,多多少少是有些吹牛的,只是有人事先替我打下了草稿。”
你们或许听说过吹牛不打草稿,可是有谁见识过非但吹牛、还有人提前为你打好草稿的?
颜子涵星眸睁大,追问道:“谁。”
少年挺起胸膛:“穆雨时,穆大叔。”
颜子涵突然发觉自己不该问,毕竟她才从山蛮入荒月余,除却天下少数的几位,其他人再有名气,也只得摇着头,吐着舌,回上一句:“不知道。”
可大荒江湖知道穆雨时的不少,敬佩与鄙夷的比例大概是三七之数。
而那红穗蒙面人显然鄙夷之至,所以带着讥诮、冷笑,道:“一个手不可缚鸡的穷酸书生罢了。”
不过分明站在同一条扁舟上,无穗蒙面人却有迥异的看法。
他道:“虽是个穷酸先生,想法却不小,居然当着各路豪侠的面,发誓要将剑神拉下马。”
已是十数年前的往昔了,他还历历在目。
红穗蒙面人彼时亦在现场,对只知道大放厥词的穆雨时分外看不上:“一个连剑都不曾握过的书生居然想把剑神挑落,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不等颜子涵稍作思考,少年已然严肃道:“不可笑!”
君不羡十指按在筝弦上,兴致竟也有些高涨:“哦?”
少年郑重道:“穆大叔才不是大放厥词,他非但想到了办法破招,而且还果真创出了破招之招,否则也引不得你们如此忌惮。”
颜子涵目光雪亮,急忙问道:“什么招?”
无穗蒙面人沉声道:““严冬一凛、天地寒杀”。”
君不羡挑眉道:“就是这一招打败的谢玄殊,谢总管?”
颜子涵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谢总管?”
君不羡解释道:“六合三尺庄的总管。”
“六合”谓这天地四方,“三尺”分明是青锋的雅号,这座古往今来数百年的剑庄,创建得怕是不比七百年的大荒晚多少。
可一听到“六合”“三尺”,颜子涵还以为又是易经,简直头大。
那边,少年骄傲道:“不错,就连谢总管也败在了穆大叔的手上。”
红穗蒙面人冷笑,否认道:“那只是因为他们仅仅比较剑招,倘使当真生死相杀、以命相搏的话,穆雨时早在谢总管手中死上千百回了。”
颜子涵问道:“为什么?”
红穗蒙面不屑地晃着脑袋:“即便他的确创出了惊世骇俗的剑中招法,本身说到底犹是穷酸书生的根底,厮杀起来便连寻常的武夫都及不上,更别说是九重玄的谢玄殊谢管家了!”
少年对他的气恨溢于言表,决然道:“所以才有了我。”
红穗蒙面人对他露出同样的轻蔑:“哦?”
少年严正道:“十年前,穆大叔的剑招已然绝不输剑神;十年后,我的境界更要在剑神之上!”
红穗蒙面人厉声道:“妄想!十年前,我们大意未曾把穆雨时拦下;此时此地,你以为我们还会再给你十年么?”
他话音方落,潺潺的江面骤地卷起骇浪惊波。
瞬息间的突变立刻扁舟和乌篷船一并在飞卷的水浪中左支右绌。
君不羡一手按筝,一手扶稳颜子涵,虽身处于涛浪的起伏跌宕,身子稳当得屹立不摇。
那少年也只在舟前刹那摇晃,一旦他伸手握住了背后的浮生剑,便也岿然不动了。
四个蒙面人再无废话,陡然腾在高空,借下坠冲锋的万钧之势,劈头盖脸地疾刺少年颅脑。
江中的少年无处可躲,陡然间,浮生剑出鞘!
乌篷船虽也因涛浪而晃,可终究没被剑影笼罩,所以颜子涵还能抽空向君不羡问话。
她道:“想不明白。”
君不羡凝着一双冷目瞧看战况,幽幽道:“怎么不明白了?”
颜子涵扁着嘴,道:“说来说去,这到底是那弟弟与剑神之间的事,同这四个蒙面人有何相干呢?”
君不羡冷然道:“既然他们是和剑神同气连枝的狄家,自然就相干了。”
颜子涵道:“他挑战的是剑神,又不是狄家。”
君不羡道:“可一旦剑神果真输给了那少年郎,狄家也将一并殒落啊。”
一个人可以撑起一个家,一位剑神自然让整个家族都开始享受起了荣华。这二十年来,多少狄家不学无术的子弟都于腰间佩剑,仗着与剑神有几分八杆子才打得着的血缘,就能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而那些与剑神乃是近亲的眷属,就更得青眼。
狄云枫就因为是剑神的二侄,江湖有名的侠女沈飞飞嫁与他做妾室也心甘情愿;梁非凡的娘亲是由小照顾剑神的大姐,所以他即便命人食屎,也多是不敢拒绝。
君不羡道:“一个人若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便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沦落到摇尾乞怜;一个家族既然过惯了被敬重仰慕的日子,就更不可以袖手旁观的放任剑神有落败可能。”
颜子涵陡然觉得两肩寒冷,道:“所以狄家高手尽出,甚至到了一定要截杀十四岁孩子的地步?”
君不羡点头道:“倘使能在这里将少年郎杀除,未来后患再无;即便只是重伤他几处,也能令其少赢多输;最不济,也能刺探穆雨时以十年磨砺的浮生剑和西来的那一剑“严冬一凛、天地寒杀”究竟有和玄妙,而他又掌握到了哪种程度。”
颜子涵气愤道:“狄家的这些作为,剑神莫非都不知道?”
君不羡道:“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因为剑道一事同家族亲友们翻脸么?”
所以剑神至多也就是派出六合三尺庄下的剑童前去阻挡,然而道理讲不通,终究得以剑锋相向,童子的剑法虽疾虽利,可遇上狄家人的群起攻之,几次碰撞,便成了手下败将。
既然是剑神也无它法,一气之下,便长住六合三尺庄,如今输来,已有四年不曾回过狄家!
颜子涵不禁感慨道:“如此听来,其实这个剑神,委实不好当。”
君不羡道:“是啊,当骨肉情亲变成了阻碍、屏障,它就将制约你、掣肘你,令你无处可逃!”
颜子涵吐吐舌头,道:“好在我逃得快。”
君不羡的瞳孔一缩,道:“可这位少年郎今日能逃么?”
他不知道。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如壁的狂澜炸腾在了湖泊当中,四个蒙面人陡然乘浪,一下子比方才跃得更高,剑锋直指而下!
第九十八章 少年郎(二)
高空之上,四柄三尺青锋筑成了分进合击之势。
少年仗剑在手,便分毫不怕,岿然的模样令虽浪翻腾的小舟也不再显得失措惊慌,十指攥剑,应对空中接踵坠落的四道惊鸿。
应对之法倒也平常,各个击破罢了。
碧蓝的瞳子急缩,须臾间便分辨出了四个蒙面人的体态、重量,在不考虑轻功身法的前提先,他判断得出先后纷至的剑锋是那几把。
白穗剑最是简单明了,仗剑之人身形消瘦,本就是走的轻灵路子,想来必定先至;落在第二的无疑是那蓝穗剑,却是因为仗剑之人体型稍略臃肿了;红穗剑随后而来,却是因为蒙面人的剑势纷繁复杂,倏尔时间内已经做出七八次变化;最后则是那无穗剑,剑客的孤寡直入剑锋,因此刻意落后前人一截。
少年雪眉一挑,要做的即是在那毫厘的时差间破招。
猝然出剑,朴实无华,甚至衬得上普普通通的一剑。
这一剑只为去撩白穗蒙面人仗剑的手腕,全然不顾紧随其后另三人的袭杀。
眼力浅的颜子涵不禁都要惊呼出声了。
君不羡却肯定地点头,道:“好一个死道友而不死贫道。”
凭借浮生剑六尺之长,纵使后发,仍然先至。
眼看自己的剑尖尚不及少年头顶,手腕反倒要被刺穿,那白穗蒙面人于半空中硬生生收招,扑杀交给身后剑客岂非更好!
君不羡迅速点拨道:“看好了师妹,少年的变招犹在那人收招之前。”
颜子涵愕然道:“也就是说他早已料定了?”
蓝穗蒙面人岂非也遇上白穗蒙面人同样的状况,不愿壮士断腕的他连忙把自己缩成一团球,避让剑锋的同时找不准落脚,“噗通”一声落得水下。
少年那直截了当的一剑继续昂扬向上,“铮铮铮”连响三声,便将红穗蒙面人逼回扁舟上,证明真正了得的剑法并不需要太花里胡哨。
最后浮生剑与无穗剑对撞,已经斗了一阵的浮生剑自然抵不过蓄势坠斩的无穗剑,少年被压得单膝跪下,跟着迅速地滚、翻身,与蒙面人拉开距离的同时,重新架足剑势。
君不羡赞道:“莫看少年郎年纪不大,以一敌四,也不过稍逊罢了。”
颜子涵道:“这自是因为没人愿意牺牲。”
事实上,少年这解困的一剑虽然奇巧,赌注却也颇大,倘使果真有人不计代价选择两败俱伤、拼着断去手腕也要将浮生剑全然制下,接踵而来的剑锋便可以一马平川地把他绞杀。
只是正如君不羡所讲,这些娇生惯养、享尽繁华的狄家子嗣只愿旁人舍身,轮到自己,却是万万不能的。
犄角袭杀之势被破后,除了无穗蒙面人,其余三人怎能不迷茫?
少年却在此时声势大涨,以最基本普通的剑技冲锋,云剑甩开心中不惘的无穗蒙面人,压剑遏制轻灵迅快的白穗蒙面人,崩、刺剑直击花团锦绣的红穗蒙面人,好几次蓝穗蒙面人向由江水里抽身,岂非又被他踩沉。
顷刻间,已不是四人围攻少年,而是少年围攻四人。
二十招后,他已彻底占据了主动,倒也不下狠手,迎对那不曾挑衅的白穗蒙面人,他以“灵秀剑法”打落对方的佩剑;撞上对穆雨时尚且敬佩的无穗蒙面人,他以“青松剑法”削落对方再斗的欲念;足下又是一点,让始终在江底、江面沉潜,呛几口水后,也就扔脱了剑。
唯有对红穗蒙面人,他剑不留情,刚猛无俦的“覆雨十一剑”剑剑裹挟着狠烈,每一剑或削、或刺、或点、或斩,都落在剑柄向下数的七寸之处,即刻只闻“当”的一声,红穗剑纵然是以钢入炼,刻下也再把持不住,轰然断裂。
少年旋踵又在蒙面人脸上生砸一拳,算是对他侮辱穆雨时的惩戒。
颜子涵惊喜道:“赢了。”
君不羡却依旧沉着一张脸。
颜子涵不解:“怎么?”
君不羡道:“瞧一眼水面。”
因为被君不羡拉扶着,乌篷船的摇晃颜子涵才始终没绝对剧烈,刻下再看芦苇荡间的江面,水流依旧滚涌不绝。
颜子涵道:“这么说……”
君不羡道:“还未完!”
他也再不用多说,因为芦苇荡里,已然有人出现,三十左右,没有遮面,最明显的是鹰钩鼻和一对黄鼠狼的眼,手上握着一根麻绳,缓缓来至众人面前。
这人淡淡向少年拱了拱手,道:“我叫马连。”
少年蓝眸居然有犹疑出现:“覆水流的马连?”
这人点头:“正是。”
乌篷船上的颜子涵听过以后小嘴一噘,道:“又是覆水流!”
君不羡按住古筝,赤红绒兔也悄悄爬上了他的肩身:“怎么?和覆水流有仇怨?”
颜子涵摇头道:“倒不是我,而是蓬里的死鱼眼。”
君不羡没有回应,吊着一双冷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芦苇荡上的场面。
这叫马连的剑客陡然向湖面踏步,立刻就震惊了许多人的眼目。他的脚步赫然可以在水面行走,甚至不需要太快的速度。
马连稳立于江心后,用力拽了拽麻绳,紧接着由江底拎出来一柄乌锋短剑。
随着短剑的出现,江水陡然恢复至以往,虽依旧湍急流淌,却再没有惊涛骇浪。
马连亮了亮手中乌锋,道:“我用剑,昔年曾得到剑神的指点,更是因此突破了开圆境界,惹来许多人的艳羡。因此,当狄家人找上门来,我实在无法拒绝。”
少年道:“了解。”
马连道:“方才江涛浪潮,是我用了些雕虫小技。”
少年双手竖剑于身前,道:“我也是宗流玄士,虽然只有五重玄。”
他自然在表示自己知晓对方的手段。
马连道:“我知道冷风兄弟是四年前谷宗主由雪域带回来的。短短四年,旁人尚在淬体、望气时期,你竟已有了结庐境界,实在比昔年那个号称’大荒三百年来第一鬼才’的家伙还要惊才绝艳。”
少年道:“谢谢。”
马连却摇摇头,一声叹息:“然而,你也只能到结庐了。可惜谷宗主为了重振抱雪流付出的一片心血。”
跟着,那黄鼠狼一样的眼窝深陷,杀机尽显!
虽不似渊冥足可令人心悸一片,却也实在教少年额角冷汗连连。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攥实握紧手中的浮生剑。一剑在手,他就有了定念,回想这些年的磨练,断定刻下可能战胜马连的方法即是令他无以开圆,所以右脚坚实有力地向后一迈,确保自己随时可以拔足冲杀在前,目光仔细打量着身前,盘算着哪条扎入马连的线路最简洁。
却于他肯定之前,马连乍然把短剑抛掷上了高空,旋即单膝跪倒,伸推双手,十指皆张,在湖面拂搡。
少年没时间再思考,只得立即举步,猛地挺剑冲扑,要抢在开圆前将马连截住。
可他才奔了几步,偏偏被人截住!
截他之人当然蒙面,手持一把无穗剑。
第九十九章 少年郎(三)
无穗剑断然直刺少年足尖,倘使不愿一条腿伤缺,少年只得退却。
只因这倒退的一步,少年再无力拒止马连的开圆。
但见水泡蓦然在马连十指缝隙间潋滟,方平缓下来的湖面震荡得剧烈。
便于几息间,壮阔波浪又开始于他身边狂怒飞卷。
十道水波由指尖直纵而出,迅速在短剑的落处交错缠绵,抢于短尖沉湖的瞬息前,水波聚成一股喷蹿向上的浪泉。
泉水将欲坠的短剑托接,继而推搡着剑尖不断拔高、冲天,剑锋上倏尔已被碧蓝色的光辉裹覆,当浪泉升至最高处,光辉以剑尖为圆心向四方弥扩得迅速。
如屏似璧的碧蓝圆弧一直蔓延到十引开外,才彻底打住;十引内,浪涌浪翻,再不是寻常人想象得出。
就连君不羡也得从古筝里赶紧拔枪,枪尖深刻入甲板下,另一只手更加颜子涵的腰肢环抱,这才抵得过乌篷船在滚浪里的漂摇跌撞。
定了锚的扁舟情况稍好,只消蒙面人们趴下,便不至于甩入江。
少年则遇上险况,在汹涌的江潮中摇摇晃晃,也得插剑沉步,身形稳定得极为勉强。
接踵而至的即是泼天巨浪。
颜子涵瞠目结舌,恍惚间就觉得湖心翻腾的浪涛足有山岳那般高,劈头盖脸,向少年倾轧。
少年不甘被涛山埋葬,索性不再顾自己会往那边浪荡,纯粹心念,拔出插舟头的剑,双手把持,刺贯向头顶的山岳。
与此同时,口中轻念:““严冬一凛、天地寒杀”!”
向死一剑。
一剑即是终结,一剑洞透山岳,一剑刺破江浪的纹理,竟将水滴也击成粉屑。
比针头更细的浪水粉屑盈满在天,天地、江潮,仿佛也有那么一瞬陷入寂灭。
马连忍不住低呼:“果然是可胜剑神的一剑。”
这就是穆雨时留与少年的剑道。
何谓剑道?
剑是手中执念,道是大千世界,剑道即是以我之执念衍生世界。
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乃是剑神执念,所以剑神的“薄酒梧桐剑”一向讲求以剑生剑,一剑之后必繁衍一剑,给人一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感觉,所以常被世人称为活剑。
昔年只剩残念的穆雨时于星河台下观剑,因活剑的勃勃生机重新燃起生活斗志,也因而起心动念,试图创出可以媲美“薄酒梧桐剑”的一剑。
他愈是思忖,愈发觉人世间的活剑都被剑神用尽、用绝,当真想略胜一筹,便不得不往死剑钻研。
一个因活剑而重生的人终究开始钻研死剑,世间之事,往往带有几分讽刺。
有死无生、清净寂灭,一剑只是一剑,一旦剑出,面前所有必定崩解杀绝,宛如置身凛冽的严冬,一方天地都被霜寒冻结。
一死一活,正是相生相克的两种剑!
而少年也因为施展出一剑,全身疲倦,身体猛地向下沉伏,若不是双手固执把持着剑,怕是已要瘫软。
毕竟,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足以出剑的精力。
也就留给了马连千载难逢的良机,心中虽颇有惋惜,可既然答应了狄家,他就会尽力抹杀少年。
空中的水滴粉屑因被切断了气韵,始终浮悬,不肯与依旧翻涌的波涛有所牵连;可马连对于失去这些水滴的控制分毫不在意。
他的双手迅速在浸湖底,跟着手腕猛然一拧,立即抓出两条粗壮如柱的水鞭,一鞭抽往少年的咽喉前,一鞭向少年苦苦支撑的足踝裹衔。
少年不想被挟,宁可拼着心潮狂烈、喷吐出一口浓血,也要对水鞭出剑。
“铮”。
剑啸嘹响天边,浮生剑确切无误地斩进水鞭里面,然而他终究没能使出第二记死剑,刻下只是凭膂力去抗衡一切。
虽然想着可以斩灭长鞭和骇浪,可到底和痴人说梦不遑多让。
水鞭猝然已淹没了浮生剑和双臂,径直朝少年脖颈扼去。
紧接着,马连握鞭的双手一扯,少年足踝被扯得一撇,陡然半跪在舟舫上;喉咙更被扯紧,随时都在窒息的边缘。
颜子涵看向君不羡,道:“就如此放任那弟弟死去?”
君不羡无情道:“我只顾驭灵,不管江湖恩怨。”
颜子涵虽也于心不忍,可身形都要对方搀扶,哪里还有力出剑?
忽而间,却有一片雪花覆在了她的鼻尖,凉得她微颤双肩。
分明是六月末的夏天,天地怎会悄然有雪?
颜子涵正惊异,从天而降的一柄细剑来得白驹过隙,冬青色的剑身决然洞穿了水鞭。
只是剑锋再利,又能奈水流何?
马连却在第一时间沉下脸,直勾勾地盯着与剑同来的人。
赫然是个女人,飒爽英姿的女人。
她素抹胭脂,半身芙蓉色窄袖上衣,下面是百褶千纱短裤裙,刻下正倒垂执剑,一双雪嫩的长腿袒露得明艳。
马连根本不敢在美色上迷眷,瞬间扯开裹着少年脚踝的水鞭,猛然向女子抽去!
女子依旧垂立,剑眉不曾动弹几许。
弹动的是她的飞花琉璃束。
本在杨柳纤腰上紧箍,却陡而悬空膨大,飞旋周转着;继而生结出一朵冰花,在与琉璃束间隔三寸的地方。
有一道纯白光辉缱绻在束腰上。
君不羡冷眸一亮,喃喃道:“是她?”
颜子涵就算不认识大荒名人,也得好奇道:“谁啊?”
就在短短几字对话间,第四朵冰花也骤然凝结,纯白光辉向外散扩,无疑又是开圆。
白色光璧掠过颜子涵肌肤,自然是寒冻感觉,再瞧那天上地下,幽幽飘扬了雪。
六瓣的雪花如同凋零落叶,倏尔铺满芦苇荡向外十丈,浮悬在空中的水滴碎屑瞬间冻成冰粒,坠向湖面。
紧接着,细剑刺透水鞭的位置上开始有了肉眼可见的龟裂,横横纵纵,肆无忌惮地在逐渐冻凝为冰雕的水鞭上蔓延。
“嘭”的一声,水鞭崩碎炸裂,化作一块块冰石,砸进江面,然后又激撞成冰粒片片。
原来在那飞雪连天之下,浪潮亦于顷刻间晶霜寒结。
那蓝穗蒙面人半个身子嵌在冰江里,如何也动弹不得,冻得嘴皮不住打架。
马连的呼吸开始慌乱。
嘴里气息一吐,立刻化成了重重冷雾,遮罩了前方,令其视野望不见一丈。
而等他憋了口长气、好不容易看清面前时,却已空空荡荡。
跟着,一柄比冰雪更冷的细剑从身后搁在他的脖子上。
女子恨恨道:“还打么?”
马连赶紧摇头。
女子向总算站得起身的少年道:“徒弟,给他几巴掌。”
少年抹了抹唇角的血,又摸了摸脑袋,道:“这样不好吧。”
女子道:“我辛辛苦苦捡来一个可以光耀抱雪流的徒弟,他居然敢杀,绝不能轻饶!你若不打,我可就动手了。”
少年赶紧道:“不要不要,师傅若是出手,直如活剐,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走到近前,向一动也不敢动的马连抡圆巴掌。
颜子涵正看得目瞪口呆,耳畔轻轻听得君不羡道:“她是谷凝珀。”
第一百章 少年郎(四)
“谷凝珀!”
颜子涵惊叫,她居然难得知道。
倘使你们还记得颜子涵曾追着李拓进过诸梦楼的话,对化身为说书先生的秦凡多少会有些印象,掩饰一方面是为了瞒住身份,一方面却也因为腹中确有数不清的故事想要说与天下。
那日,他受王妈妈之邀,在诸梦楼的圆胡台上徐徐道尽了“霓裳六壁”里的六位姑娘。(详见第二十章)
颜子涵犹记得他是灌了一口酒后,才豪气干云地道:“浣纱之后,便是凝珀。女帝之后,若还要在大荒挑一位女中英侠,必定是谷凝珀了……”
她回想的同时偷眼悄悄打量。
剑眉星目果然不假,就算面妆素寡,也动人异常。
粗朴、爽利的谷凝珀带着徒弟来来回回地敲打,直将四个蒙面人和马连都抡得鼻青脸肿,才放他们远逃。
只苦了那个蓝穗蒙面人,半个身子依旧冻在江下。
虽然颜子涵与她处在不同立场,心中却是生起佩服的。
毕竟一个女子硬挑起一脉宗流,其中的艰辛困难,又有谁人知道?
玄门与渊冥最大规模的殴戮发生在五十年前,彼时玄门万流齐出,渊冥也圣教聚首,旷日持久的一战杀得天昏地暗,双方死在其中的人数,至少千千万万。
渊冥众教折损一半,只得摒弃彼此嫌隙,归入湮离教派。
玄门亦是死伤凄惨,彼时势头最盛的抱雪流,门下高手几乎死干,即便尚存,也各有缺残,衰败几乎是必然。
风雨飘摇的时局持续十数年也难断。
终究,在经历了勉强七重玄的沈识图和郁郁不得志的江平山后,这份重现往日荣光的重担竟让一个十一二女孩扛起来。
而那女孩一扛就是二十数载,为抱雪流里的弟子抵挡所有奚落冷然,将摇摇欲坠的抱雪流往歧途拖了回来。
自然是谷凝珀!
谷凝珀蛮狠的眼眸又向君不羡和颜子涵一瞪,道:“看什么看?”
颜子涵搓了搓肩膀,显是寒冷,软声求饶道:“还请谷宗主收了你的神通吧。”
谷凝珀用鼻子哼了哼,瞧她长得绝俏可爱,君不羡又无甚杀机环缠,始才把细剑插回绑在大腿的剑鞘,继而钻入膨大的飞花琉璃束中,柔荑抚灭四朵冰花,束腰停止旋转,陡然收缩,重新紧合在腰肢上。
圆融虽收,可江水却并不是倏尔间就能融化得开,只得等待晌午阳光的照耀温暖。
扁舟太小,谷凝珀腿脚伸不开,于是一把揪住少年的耳朵,却是坐到乌篷船里了。
颜子涵陪在一块,瞧着谷凝珀的数落和少年的“哎哟”大叫,掩嘴偷笑。
谷凝珀指尖使力,没好气道:“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了,途中会遇上刺杀?”
少年痛得大叫:“我错了,师傅。哎哟,我错了。”
只听他的嘶嚎,你绝不会想到半炷香前,他还因为使出一记死剑而折损了精气,甚至差点死于窒息!
抱雪流宗主拎着他的耳朵疾晃:“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了,不许擅自出发。怎么,不想和我一块?”
少年捧着师傅的手腕,痛道:“哎哟,哎哟,我就是觉得师傅拖拖拉拉,怕会迟慢。”
颜子涵插嘴道:“女子迟慢一点,男人稍候一些,岂非是天经地义。”
她的话令谷凝珀耳顺,立刻笑眼向她看来,还应和道:“就是。”
可即便少年仍被揪住耳朵,也断然摇头,固执道:“我必须赶在明天见他,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算。”
颜子涵奇怪道:“为什么?”
少年悄然一默,过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人的生日只有一天,祭日也一样。”
六月三十的这一天,少年已经等待四年。
知道真相的颜子涵当然不好再说话,倒是谷凝珀松开他的耳朵,又朝他的后脑勺直呼了一巴掌。
谷凝珀语带责怪道:“就是你这样的死脑筋,才教狄家人轻易埋伏上,倘使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已经连性命也丢掉!”
少年道:“就算果真没命,我也得赶在穆大叔祭日当天去的。”
谷凝珀眼眉陡然冷厉,随即站甚,一脚把少年踢撞到了乌篷璧上。
颜子涵吓得激灵,跟着就听谷凝珀冷声道:“谁允许你不顾性命了!按照玄门规矩,绝不收容超过八岁的子弟,我是藐视了规矩收下的你,可曾想过我遭到了多少非议?”
知道师傅属实生气的少年,即便疼痛不已,也得噤声不语。
谷凝珀凝盯着他,道:“虽然的确答应了穆雨时的求请,可我并非是因为私情而破坏规矩收容下你。一方面因为你是那死剑唯一的传人,一方面也是打心底对你有诸多期许。小寒,师傅的天份只到这里,要重振抱雪流,必须靠你。”
她目光灼热。
少年看得见她目光里的汹涌。
他蓦地答应道:“师傅,我一定打赢剑神,并且撑起抱雪流。”
谷凝珀点点头,道:“在你做到以前,无论如何,都不许死。”
少年道:“好。”
然后,谷凝珀出人意表地又踹了一脚,踢得少年痛苦跪倒。
她还在气恼:“教你不等我。”
少年好不容易把脑袋搁回桌案上,苦道:“跟着师傅势必迟到,恕我不明了,师傅分明每年都去扫墓,至少说明心中是有穆大叔的,干么偏偏迟到?您在别的事上并不这样。”
谷凝珀一阵心虚,强词夺理道:“我就要在看他这件事情上迟到,怎么样!”
颜子涵竖起大拇指,赞许道:“姐姐遵从本心,有性格。”
谷凝珀被她夸得恍然,道:“是吧?我也这么想。”
这么一来,就更对颜子涵欢喜了,拉着她开始女人间的叽叽喳喳,从水粉胭脂聊到绫罗绸缎,半个时辰都不用,已经分外熟络,再不管自己的傻徒弟了。
颜子涵这才知道谷凝珀哪里是钟情轻妆淡抹,只是所有的心力都在放在抱雪流里,没时间顾及。
她对谷凝珀心疼不已,便自告奋勇要为她画眉添妆。
谷凝珀本是想拒绝的,只是等待江水融冰确也无事做,瞧着颜子涵妆容其实甚喜,始才点头应许。
得了令的颜子涵立刻寻觅自己的胭脂、眉笔,谷凝珀满怀期待地向她看去,忽而,瞳孔一紧。
谷凝珀奇道:“等一下。”
颜子涵疑惑地回身相望。
谷凝珀指了指地上,道:“可是李拓躺在那里?”
颜子涵诧讶道:“姐姐认识他?”
谷凝珀点头道:“半年前在青花楼有过一面之缘,他怎么了?”
于是取得眉笔的颜子涵一边为她化妆,一边讲述了一路上的遭遇,只是悄悄把与驭灵一脉相干的事情隐去。
听得少年嘴巴拢不上,谷凝珀也惊愕不已:“他差点被睚眦将神识夺取?”
颜子涵道:“嗯。”
又一阵闲叙后,浓妆化好。
谷凝珀对镜一照,初见自己桃腮杏面、灼灼其华的模样,心花怒放,挽住颜子涵道:“好妹子果真心灵手巧。”
颜子涵莞尔道:“姐姐喜欢就好。”
谷凝珀笑道:“既然妹子为我梳妆,我也得投桃报李,帮妹子一个忙。”
忽然起身,来到李拓身旁,凝神运气,启指按在李拓眉心上。旋踵,气韵缓缓渡入李拓脑海,激得那一片清明神识在黑暗中剧烈挣扎。
半炷香后,颜子涵只见李拓的睫毛幽微颤晃了。
这可是十数个时辰以来的第一次。
颜子涵喜不自禁地抱住谷凝珀,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面容见汗的谷凝珀灿烂一笑,道:“妹子喜欢他?”
颜子涵闻言先是一愕,竟不知为何脸红,赶紧摇头否认道:“他舍身救我,人家感激罢了。”
谷凝珀失笑道:“丫头却不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
跟着,她又看向少年,道:“小寒,记住他。”
少年道:“啊?”
谷凝珀道:“你穆大叔创剑之初,委实从他师傅那儿受到许多启发,所以终有一日,你的“严冬一凛、天地寒杀”要和他的“几时月影弄华堂”较量一下。”
第一百零一章 少年郎(五)
江水终有融化时。
两行俱是赶路人,便在谷凝珀应许下次见面必定陪同颜子涵逛集市中道别了。
乌篷船继续东行,扁舟则缓缓向西。
伊始师徒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可越是临近庐陵,谷凝珀越是沉默。
星河鹭起,扁舟在渔村停泊,一夜无话。
翌日大早,少年迫不及待的再次出发,因是逆了江流,手上难免得多加力道;可去心似箭,让他忘记疲倦,不到中午,扁舟已然在庐陵停靠。
庐陵是座竖碑立墓的矮山,处处栽满了桑槐,走在狭窄行道上,仿佛随时能和魂灵鬼魄相撞。
少年周身都被东西缠满了。
左手是一柄仿着浮生剑模样打造的假剑,右手是雪域的熊奶酒和鹿角樽,胸前再背一个包囊,里面是祭奠用的长烛、冥纸、白玉炉坛。
谷凝珀虽从不按时到,却每年都来,熟门熟路,很快即在半山腰上寻见了冢碑。“穆雨时”三个大字安安静静地刻在黑色瓷碑上,好似对方时常扬于唇边的温暖笑容犹在一样。
少年解开包囊,将祭奠用品整齐摆放,随后湿开一块巾帕,擦拭冢碑上的灰土。
谷凝珀则用火折子点燃长烛,端端正正插在炉坛上,时令水果好生布置在碑旁,眼里有掩饰不住的苍凉。
她深眷地看了三个大字一眼,垂沉下螓首,接过少年递给的纸钱。
火舌吐焰,将投在里面的纸钱焚绝。
凝注着灰烬尘烟袅袅升天,悄然有了相思泪滴划过难得冶艳的鹅蛋脸。
谷凝珀别过头,不让少年看见。
少年则痴心对着冢碑,袒露笑脸:“穆大叔,我来看了你。”
一边将鹿角酒樽杯满上,一边怀念着绒帐里穆雨时贪杯的模样。他只遗憾当时年纪尚小,总是被阿娘拦截在桌案下,未曾有与对方相酌痛饮的时光。
今天,当然要将遗憾补上。
一杯洒在碑前,一杯灌入愁肠,熊奶酒本是雪域人用来驱寒的,倏尔后,少年犹带稚气的脸蛋已如火在烧。
他喃喃道:“我是小寒啊,六年不见,会否认不出来了?那年作别,约好了再见的,料不到却是最后一面。未能达成许下的诺言,我知道穆大叔定然不情愿,所以这一次,由我来接过你的剑。
我与剑神的比试定在了八月十五的月圆夜,到时候我一定要用你的剑胜过他的剑,”
说罢,他又豪饮一杯,带着些晕眩,将那柄假剑端正摆置在墓碑前。
少年膝跪下,向这位点亮、启发了自己的忘年交拜了三拜。
不待起身,却听见谷凝珀匆匆道:“我在舟上等你。”
少年急忙望却,只见师傅动身迅捷,眨眼便消失不见。
正自疑惑不解,又听人道:“那位即是谷姑娘吧。”
少年循声扭头,说话的是位四十一二岁的妇人,一手提篮、一手牵子,悄然来到了墓碑前。
妇人因为独自操持一家,难免鬓角掺杂华发,额前、眉角长出的深刻皱纹自顾不暇,心中只盼望将手边的儿子好生教养,往后若可以中个秀才、进士,得以入朝为官,就算是光耀门楣了。
而她手边牵着儿子岂非和少年一样大,十四五上下,巾帽雅衫,显然是儒子模样,身型无疑比少年高大。
妇人望着那抹背影,幽幽道:“其实她用不着逃的。”
少年站起身,向她询问道:“婶子是?”
妇人淡然笑道:“我曾与雨时是结发……”
这便明了了,难怪师傅总是刻意迟到。少年在心间这般想,同时,他也注意到方才妇人说的那个“曾”字。
妇人坦坦荡荡地接着道:“现在,只算是他孩子的娘亲,谁让他替我把他给休了。”
说的委实弯绕。
她将编篮在墓碑前放下,对身畔的儿子道:“浩儿,给你阿爹上香。”
少年摇晃头脑,诧异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妇人一边凝望儿子灼香祭拜,一边苍额曳动,笑容中有苦涩和无奈,道:“其实我也不甚知道。”
她伸手摸着碑上的字迹刻痕,感慨道:“你说一个胸怀理想抱负的书生,怎么就忽然想要弃文从武了?当真是那年奔赴云唐城赶考时,遇上的足事故么?
回家以后,他的性情、志向大变,说是要练剑,练出可以胜过剑神的一剑,谈何容易呀!”
妇人虽不知剑神的厉害,可想也想得到,能被称为剑中之神的人物,又怎可能被一个平日连杀鸡也犯愁的文弱书生打倒!
她唏嘘一声,接着道:“彼时他已几近三十,从小孜孜不倦着读书,突然说要练剑,家里的人自然都觉得他疯了,好言相劝不得,就差我给他吹些枕旁风,好让他莫要那般执着。
现在想来,他实在是有了定见的,所以那天一觉醒来,他已然不见。伊始无人发觉异养,直到日暮后兀自不归,我们才心慌不住,再到镇上寻找,已然再无踪迹了。
我本是要一直找下去的,却忽然想要干呕,这才被阿娘带回家。休憩的时候,在梳妆台上觅得了他的留书。”
那封留书妇人至今仍然记得:“雨时借着留书述说了那年京考的一些经过,切身经历的许多肮脏龌龊……”
信笺上苦练的俊笔一点点将穆雨时的内心深剥。
“……吾难献财,冤落牢祸,鞭笞折辱,不堪比狗。玄女相救,才得命活。然吾心颓旧,感平生念守无用,只欲自了行裁。然随玄女下落中神州,有幸获望星河剑落,始明半生路途踏错,盛悔之。今醉心于剑,独念来年可与狄君平战,无愧衾影,惟只负你。”
信后,还有一纸休夫书。
彼时,妇人甚至不知腹里怀了彼此骨肉,看过信后,凄厉婆娑。
历历在目的十数年随烟飘过,对那个舍弃自己去追寻心底念想的亡夫,妇人一向不曾痛恨过。
她向少年望去,轻声道:“你就是雨时在雪域结识的小兄弟吧。”
少年瞒不过,只能迟疑地道:“我是。”倒不是害怕着骂,只是不愿揭起妇人的伤疤。
可妇人远比他想象坚强得多,拍了拍少年臂弯,道:“他是幸运的,至少有你继承衣钵。”
接着,她向墓碑拈香,缓缓述道:“雨时啊雨时,希望你在天有灵,保佑浩儿平安健康,也保佑小兄弟称心如意。”
少年暗自攥了攥拳头,很承妇人的情。
离行前,那个始终怀有敌意的穆浩突然问了一句:“这就是阿爹的剑么?”他指了指倚在石碑上的假剑。
少年答道:“是。”
穆浩发自内心道:“真丑。”
……
八月十五,圆月中秋。
璀璨星河落湖泊。
埋剑山庄前群侠俱在,众目睽睽地望着一条扁舟踏月来访。
舟舫前是一位白发白眉的少年撑船,青稚的脸上隐有吞覆山河的气概,乌泱泱的人潮不使他内心分毫动弹。
他轻轻系上舫绳,大步走在人群退让出的窄道上。
尚未踏上星河台,已向一代剑神狄青篪拱手,道:“晚辈冷风寒,为胜前辈三尺青锋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夜繁作别
少年冷风寒和剑神狄青篪的月圆之战犹是后话,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放回乌篷船。
与谷凝珀和冷风寒分道扬镳,颜子涵甚是好心,将瑟瑟发抖、在冰江里封冻了许久的蓝穗蒙面人捎了一程,接着于星月满天时抵达了夜繁城的南门小港。
告别蓝穗蒙面人后,颜子涵在李拓的脸上蒙了一层棉巾。
伊始只遮罩鼻子嘴巴,却还是觉得能从那双紧闭的死鱼眼认出他,旋踵换作盖挡眼睛鼻子,始满意地点头,差毛驴阿涩驮住他,一行人向城里进发。
毕竟夜深,即便闲暇,也无甚心思逛街了,找家与南门邻近的客栈,旋即住下。
一间是清香软榻的上房,颜子涵还能拉着赤红绒兔一并泡在木桶里洗澡;一间则是简陋的下房,难为君不羡要和李拓挤在一张硬板床。
洁净身子后,颜子涵舒舒服服倒在床榻,连亵衣也懒得换上,已钻进被窝。
赤红绒兔在浴巾里打了四五个滚,又在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棂前吹干毛发,这才上床,可比颜子涵更具淑女风范。
床上,它咬牙切齿地推开颜子涵脸蛋,始有方寸的软枕给它躺,拉上被褥后,大大方方沉入梦乡。
梦里,它揪着阿涩的耳朵,一驴一兔奔驰在草原上。
突然阿涩甩了甩脑袋,把它从驴头丢下。它扭来头正欲发脾气,却见阿涩陡然叼着一朵小黄花,欢脱脚步,来到身旁,“哧哧”一笑,将花献给它,更于不经意间,驴唇在它的耳朵亲吻了一下。
“啊!”
赤红绒兔猝然被身畔的大声吵醒。
朦朦胧胧间,就见颜子涵正绯红着脸,双手抹擦着嫩唇,不断念叨:“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赤红绒兔给她一记大大的白眼,拉过被褥,纤小的身躯扭向另一边。
颜子涵依旧在抹着唇珠,梦里的亲吻仿佛擦不掉,心里一阵惊慌,连连把头摇晃,在心里暗道:不该是这样,我喜欢的应当是师兄那般俊帅的男子,怎么可能是李拓这样!
可李拓又是怎样?
忽如其来的自问教她恍惚,摇头旋即止住了。
他果真难看么?虽然那双死鱼眼委实气煞旁人,鼻子却是长得极好的。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颜子涵稀里糊涂地胡乱思忖了一阵,终究敌不过倦困,再次躺下;无论他要在梦里对自己干么,都随他吧。
繁星告别晴朗天空,倏尔后便高悬起了太阳。
街上已响起人群喧嚣,却甭想教我们的颜大小姐眼皮挣扎一下,直到赤红绒兔开始有了动作。
它跳,往颜子涵清额上跳。
当然,还有“吱吱”的乱叫。
颜子涵枕稳的脑袋不禁向后仰,模模糊糊地袒开眼皮,望着脑袋上的动荡。
看着兔子在脑门儿上蹦蹦跳跳,呢喃道:“怎么了?”
它嫌颜子涵的脸蛋太小,不好施展,“骨碌”滚落在隔着被褥的胸脯上,打了一滚,肚皮冲上,然后四肢来回磨晃。
无疑是个简单明了的阐述肚子饿的方法。
颜子涵闷叹一声,只得起床,换好衣裳,差人打来一盆清水洗漱,还不忘给它也揉擦。
完毕后,让赤红绒兔蹲在肩膀,一道向两个男人的房间走去。
“笃笃”。
颜子涵敲门,却无人应答,碰上过路的小二,一番问话,才知君不羡一大早便扯着毛驴上街去了。
她不禁挑眉猜想:师兄能去哪儿?
……
君不羡在长街上,牵着阿涩踩在长街上。
住在马棚里的阿涩本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被他冷眼一瞪,立刻别无他法,只得屁颠屁颠地顺从了。
它背着尸囊,里面是青松道长的尸体和黄梅道长的头脑,随君不羡轻车熟路地在夜繁城里走荡,绕过七八条小道,顺入一个拐角,在偏僻的小巷里头寻找到了一家义庄。
君不羡扣响漆黑的庄门,过不得片刻,已然听到脚步匆忙。
开门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丈,当然没有笑,语带劝慰,开口便道:“公子节哀。”
君不羡只有冷,没有哀:“送尸体来只是顺道。”
老丈稍惊:“顺,顺道?”
君不羡并不解释,指了指驴背上的尸囊,道:“里面是两具尸体,需要暂时在你这里存放。”
老丈被对方冷漠的气焰震慑到,连连点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从腰间摸出的银子足斤足两,君不羡递向老丈,道:“他们生前都是体面人,棺椁的木材要用上好的。”
老丈垂首收下,道:“公子放心。”
君不羡手上稍略使力,便把尸体从驴背拎下,交托过对方后,转身即走。
老丈总算能松一口气,背扛起尸囊,欲要关门,却见那公子竟蓦然转身。
眨眼,君不羡已经重回门前,又掏出一两银子,道:“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
老丈脸上不敢笑,眼里却尽是喜色红光,道:“公子吩咐。”
君不羡道:“把死讯放出去,好让他们的好友亲人可以来接。”
有了这锭银子,放个死讯风声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老丈连连点头,道:“好,却不知尸囊里边是……”
君不羡道:“‘岁寒三道’。”
老丈幽微颔首,道:“哦。”
恍惚中,他觉得耳熟,翻了翻白眼,幽幽忖想,突然喉结一滚,涩声道:“‘岁寒三道’?莫非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岁寒三道’?”
君不羡冷淡道:“是他们。”
老丈意想不到:“他们,怎么就死了?”
君不羡的回答轻描淡写:“自然是死在他人手上。”
老丈抑制不住地向他凑了凑,道:“方便告诉一声,是谁杀了他们么?”
君不羡道:“李拓。”
一听是六月里最轰动天下的“穹苍七刀”李拓,老丈连呼吸都重了一下。
……
君不羡带着阿涩回到客栈已然是晌午了,赤红绒兔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胡萝卜,正和颜子涵一同在楼下大堂等他。
始照过面,颜子涵就不禁问道:“师兄去哪了?”
君不羡冷淡道:“自是把尸体处理了。还有,”他将肩上的包囊递向颜子涵,道:“里面有些帽子、衣衫,虽不见得分外漂亮,却能让姑娘家行走江湖方便不少。”
侠客帽沿有遮纱,衣衫是贴身劲装。
颜子涵心头一暖,道:“多谢师兄。”
君不羡迎面坐下,盯着她:“我们就在这里分别了。”
颜子涵顿感诧讶:“这么快?”
君不羡冰冷道:“嗯。睚眦怕是不会像我这样拖拉,何况我还需要猜想它究竟奔往何方。”
颜子涵噘起嘴:“可我与师兄才待了没多久……”
君不羡道:“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来找师妹的。”
颜子涵心知挽留不住他,只能喟叹唏嘘,道:“师兄要说话算话。”
君不羡道:“嗯。”
依旧是一张冰块脸,无甚变化。
颜子涵突然探出双手,扯住他置在桌上的臂膀,道:“还是舍不得师兄走……”
君不羡按了按她的手背,道:“师兄请你吃饭,想点些什么?”
颜子涵美眸绕了绕,道:“醋溜三白,响油鳝糊,再来一只叫花鸡。对了对了,我还能要碗瘦肉粥么?待会儿好喂楼上的死鱼眼。”
君不羡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冰冷,道:“银两还是省着点花,叫花鸡就不要了。”
第一百零三章 搜身
“完蛋了,完蛋了。”
颜子涵沮丧地噘着嘴,将脸蛋枕在桌案上,晃抖了一下双肩,后悔道:“早知道就听师兄的话了。”
巴掌大小的赤红绒兔抱着一根胡萝卜,当着她的面“吭哧吭哧”咀嚼得愉快,自然把她惹恼。
一对气愤的白眼抛瞪过去,恨恨道:“吃吃吃,就知道吃,都是被你吃穷的。”
七八根胡萝卜又能值几个钱?
同为雌性的赤红绒兔格外明白,一个女人倘使不讲理起来,眼前哪怕凋零了一片落叶,也要举头指责树木长得歪。
所以它才不管,扭过身去,用屁股对准她,继续啃食得愉快。
颜子涵拎起钱囊,有气无力地倒了倒,可除了已经铺在桌上的碎银,再掉不出一个铜板。
她烦恼地抱怨起来:“哎呀,夜繁城里让人花钱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可不是!
在夜繁城里待了四天,当然不能指望她一直守在李拓身边,女孩子也总得逛逛街。
集市遍布在东、南、西、北,四方街,她简直每个都赏玩了一遍。
在东街的吉星铺买了支步摇柳叶簪,在西街的疏云店挑了对蓝玉星辰坠,在南街的仙瑶台择了条月圆华璎珞,在北街的潇湘坊看中了玛瑙锁心镯。
看中自然意味着想要,可等到掏钱的时刻,赫然发觉银两不够。
她是带着一些悻悻然回到的客栈,在门口又遇上了小二,小二提醒她道:“姑娘,长住的房钱需要五天一结。”
颜子涵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待他走后,连连来到桌前坐,取出钱囊,将银两翻出来数算,猝然发现非但买镯子不够,就连支付房钱的银两居然也没有。
最大的开销当然是她的上房,即便不似闲云客栈那么黑心,却也要二两一个晚上。
颜子涵用手掌不断在碎银子上摩擦,仿佛做做法事,就可以让三两银子便成十两一样。
她苦恼得跺脚!
之前行走江湖都由祈风管着账,无论她多想大手大脚,都会被逼着悬崖勒马;刻下全然由自己执掌,果真没有了规划,瞧见什么钟意的都买,以致沦落到窘迫境地。
吃完胡萝卜的赤红绒兔舔了舔前肢,对颜子涵“吱吱”吩咐了声,大抵意思是不许她缺粮,旋即扭扭屁股,蹦蹦跳跳回到床上,完全不为钱财苦恼。
颜子涵嫉妒地看着它将被褥盖好,忽而眼睛一亮:另一间房里不也有个人在躺着?我干么不从他的身上找?
她理所应当。自己照顾了死鱼眼那么久,他总该付一些报酬吧。
她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思走进只剩下李拓的房间的。
先将双指悬在他的人中,确认呼吸流畅;随后抻展了一下双臂,开始翻看。
颜子涵呢喃:“钱囊会放在哪呢?”
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大财主,他们岂非愿意把钱囊放入宽袖里!可李拓一来袖子极窄,二来不像个有钱人,当然引得颜子涵摇头道:“不会在袖里。”
那便应该在胸怀!
想起马上双手要伸进去,她倒还有些紧张起来。
她小声对李拓道:“莫怪莫怪,江湖救难。”
跟着,将被褥揭开,蹑手蹑脚地顺着衣襟斜领向里伸探。其实,在尚乔伶第二次为李拓包扎时,她也在一旁悄悄瞥看,彼时只觉得癯瘦,还以为他软弱,想不到这一次指尖切切实实抚摸在上面后,始发现居然结实硬挺。
如果枕在上面,会不会硌脑袋?
颜子涵猛然摇头,暗道:不对不对,我在这里想什么胡乱……
她赶紧摸索,在未寻见钱袋后,连忙缩回双腕,悄悄查看李拓,见之犹没反应,又鬼使神差地拎出根指尖在胸膛上戳了戳,随后嬉笑地吐了吐舌头。
接着,她自言自语道:“如果不在怀里,就应该在腰带中。”
有了适才的经验,再向他下手,颜子涵已经大胆得多。
并着双掌率先在他腹前按探,无甚发现后,便沿着腰际向背后摸去。自然有惊喜,却不是钱囊,而是腹肌。不但腹前六块肌群强劲,两侧的腹斜肌也条条格外鲜明,倘使没有这样莽横的腰部肌群,空中百转千回又怎能行?
她的注意力不由被吸引,突然咧开笑靥,道:“没料到还小觑了你。”
忽而,她就以为李拓还……还是很可以的。
只是双手从腹前至腰后来来回回摸上了好几遍,钱囊的踪迹还是没能发现。
总不该在裤腿里吧?
虽然不信,可她岂非还是满载着好奇,向下抚去。
正当她搜寻得兴起,下房里悠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很是平静:“找什么呢?”
颜子涵随口答应:“找钱包呢。”
那边唉声叹气道:“找不到的。”
颜子涵不信:“出入江湖,还能不带钱囊么?”
那声音道:“在风暖城里与人打架的时候,钱袋子已经丢了。”(详见第三十二章)
颜子涵气愤地一拍李拓大腿,循声瞪来,道:“所以你现在身无分文?”
床上的李拓摇摇头,道:“简直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颜子涵推搡他的腰:“哼!”
李拓苦笑道:“颜姑娘摸够了么?摸够了,我可就起身了。”
颜子涵道:“啊?”
她忽然意识到对方完全醒转,咬着唇,质问道:“你,你什么时候醒,醒的?”
李拓认真想了想,道:“大概是在颜姑娘摸我腰的时候吧。”
颜子涵红透了脸蛋,满是羞臊,赶紧抽离开床榻,扭过面颊,心肝摇晃直跳,偷偷瞥他,就见李拓坐起身,一对死鱼眼里居然有笑,由始至终都凝盯着自己。
她猛地转身,狠揍李拓胸膛,跟着仰天嘶叫:“我不活了。”
简直是气鼓鼓地往自己房里跑。
李拓是在她关门前赶到的。
她嘟着嘴旋身坐回床榻,李拓进房后,捎带着把门翕上。
李拓来到床边,求饶道:“其实我醒得很晚,什么也没看到。”
颜子涵哪里听他解释,不但使上粉拳,还同时用脚。
李拓只好受着,直到她打得累了,叉腰气喘,才软言道:“手没有打疼吧?”
床上的赤红绒兔乍然翻坐起,撩开被褥,对李拓呲牙,跟着蹦蹦跳跳地下床,它才不想吃酸葡萄。
李拓道:“它——”
颜子涵白了他一眼,道:“你管人家干么,赶紧想办法!”
李拓道:“你不跟我讲讲?”
于是颜子涵便把今天的遭遇于他复述了一遍。
李拓掰了掰指头,道:“所有需要十四两。”
颜子涵打乱他的指尖,道:“怎会这么笨啊!一间上房是二两,一间下房是半两,住到明日一共五天,就是十二两半。”
李拓道:“你还有多少两?”
颜子涵滚滚眼珠,支支吾吾,道:“我,还有二两。”
李拓曲指在她秀额上一敲,道:“可得存好了,莫再乱花。银子的事交给我吧。”
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颜子涵星眸一眼,忽而觉得对方很是可靠:“你有办法了?”
李拓没有作答,而是道:“先借我木桶洗个澡,到时候你即会知晓。”
第一百零四章 买卖(一)
屋子氤氲,房间里盈满香气。
玫瑰花瓣洒满水桶,李拓带着些无奈,泡在温水里;感受气韵流过身体,不免吃惊,只因在气韵的存量未增的情况下,经络似乎宽敞了数许。
他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生死,更无从得知自己遇上的奇事。
而他也实在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脑袋沉浸下去,放松身体,放空思绪。
直到腹中空气穷尽,他探身而起,支开懒腰,觉得精力充沛。
擦干身躯,换上颜子涵给准备的青衣,大小倒还合身,衣衫上居然还有沁人心脾的体香,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和她的味道一模一样。
正狐疑间,只听颜子涵在门外催促道:“你还没好?”
李拓应答:“来了。”
他推门而出,立刻就遭遇她的白眼:“婆婆妈妈。”
……
一行人难得散步在街道。
毛驴阿涩很是开心,虽然脑袋被赤红绒兔占据,颜子涵又坐跨在背脊,却也有总算醒转的李拓牵着自己。
回想他忍着高烧也要给自己找鱼,它自是感激不已。
颜子涵同样盯牢对方的背影,眸里尽是好奇。
她试探问道:“你当真有办法?”
李拓道:“有一个。”
颜子涵身子向前倾斜,道:“什么啊?”
李拓道:“借。”
看来他是当真借上瘾了!
立刻换来燕子涵的白眼,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原来就是借钱啊。”
她的双脚在驴侧摇晃,思忖一会儿,又道:“可你打算找谁借呢?”
李拓怀念道:“陆立川,振威镖局的陆立川。”
颜子涵不解道:“你怎么会认识镖局的?”
李拓道:“三年浪迹时,我曾在他手底下干。”
不论你究竟是怎么的天才,只消进入了玄门宗流,就得按照玄门的规矩办。规矩简单,三年淬体、三年望气、三年浪迹、三年修境、三年护行,言简意赅。
顾名思义,淬体即是淬炼体魄。
一群六七岁的小孩,的确需要三年风雨无阻的强身健体、磨砺心志,才具备可能登上玄门高台。
淬体过后的三年望气则被认为最是绝望艰难。
天赋异禀者,周身毛孔可以在半年内悉数尽开,从此即可与天地气韵相濡以沫;可世间向来没有那么多天才,大多数人穷尽全力咬牙三年,也不过开启一半;许多人努力了六年,还是倒在这一关,徒自蹉跎岁月。
颜子涵问道:“那你当时开了多少?”
李拓道:“六七成吧。”
颜子涵努了努鼻子:“哼,看来你不是天才。”
李拓承认自己的平凡:“至少也不是笨蛋。”
颜子涵道:“然后呢?”
李拓道:“三年望气后,接踵而来的即是三年浪迹。”
颜子涵觉得不可思议:“那时你们顶多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这样随手洒入人心险恶的江湖里?”
李拓点头道:“据说是让仍然具备赤子之心的子弟自己去觅往后行走的路径。”
可颜子涵还是不能理解,道:“就不担心孩子死在江湖里?”
李拓道:“这一点倒无需担心,浪迹的同时,会有人暗中护行。”
而为你护行的那人,便成了你在宗流里唯一的师兄。
颜子涵道:“这么说来,孟卿衣……”
李拓道:“不错,所以我始终觉得自己走背运。”
浪迹结束后,便跟随各自的师傅三年修境;最后三年,再为新来的宗流子弟护行;而后方能拿到象征出师的宗玄令。
颜子涵眨眨眼睛,道:“这么说来,你也有师弟?”
李拓沉默了半晌,摇头道:“我没有。也正是因为不具备为人护行的心力,所以才被疾风流除名。”
颜子涵想起他在假山下对自己剥开的心扉,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道:“你们玄门可真奇怪。”
……
向东跨过一条拱桥,他们总算抵达振威镖局门外。
有个老油条搬了张板凳,坐在阴影下,嗑着瓜子,歪扭脑袋,乜斜向着李拓看。
他懒散道:“做什么来?”
李拓道:“我上镖局就为问问看,趟子手还缺不缺人干?”
老油条把瓜子壳吐在地上,道:“这赶死的买卖什么时候都缺人,你在这里候一会儿,老子让掌事的与你盘算。”
李拓摇摇头,道:“不必盘算,一个月给三十两,我就干。”
老油条大手一挥,厉喝道:“滚滚滚,想瞎了心的浑小子,哪里凉快,往哪里呆。”
李拓拱手道:“还请你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向陆镖头通传。”
老油条眯紧眼睛:“陆镖头?”
他陡然抓起一把瓜子,甩向李拓的脑袋:“你他娘的还敢拿陆镖头开涮!”
瓜子如雨如弹,向李拓面额、胸襟纷至沓来,却见他悠然把灰扑扑的披风撩开,随手一卷;老油条目中顿时一花,晃头揉眼,便看见对方将片开的瓜子仁捏着手里,一粒粒徐慢送进嘴里。
老油条背脊徒然生寒。
这时,一粒瓜子仁蓦地向老油条打来,“哧溜”一下,就粘住了老油条的舌苔。
只见李拓依旧平淡,道:“麻烦。”
老油条哪里还有胆子阻拦,赶紧扭动身子奔跑入内院。
未几,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阔步而来,看到门缝外的李拓,立即狠然,操起兵器架上的一杆大板斧,向李拓脑袋劈盖过来。
也不避让、格挡,李拓动身迎上,用手背抽拨持斧的手腕。
大汉疼得缩手,没能把持住的板斧只得砸在地面。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颜子涵手心是汗,刻下毕竟是对方的地盘,正思忖该不该抓住李拓后心转身逃开,忽然听得那大汉大笑起来。
大汉笑道:“哈哈哈哈,也只有你小子张口开得出三十两来。”
李拓作揖道:“彼时年少无知,还请陆镖头莫要见怪。”
这身材高壮的大汉自然是李拓所说的陆立川,四十来岁,热情开朗。
他身子一让,请众人进得门来,并在看见颜子涵的时候朗声大赞:“弟媳妇可真漂亮。”
颜子涵虽没有辩白,一双眼眸可如小刀般,朝李拓剜来。
李拓强忍着天灵盖的嗡鸣,随陆立川进门的同时,也开门见山。
他道:“这次寻来镖局,委实遇上了些麻烦。”
陆立川洒然一笑:“有无不登三宝殿,这道理姓陆的早就明白。你且划条道道,让姓陆的好生揣摩看看。”
李拓张口,尚未说话,陆立川伸手在他后背一拍,乍然接着道:“不过有句话姓陆的抢先放在前头,倘使你小子是来借钱的,嘴巴还是莫要张开。”
才张开了一半的嘴,果然合起来。
“嘿嘿!”
把对方看穿的陆镖头抚掌大笑,道:“借钱是不可能借钱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借钱的。”
李拓凝盯着对方,突然道:“是不是又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
陆立川爽朗笑道:“对头。所以姓陆的若是借钱给了你,风声一旦外传,债主岂非转脸就来。”
一听借钱无望,不愿耽搁的颜子涵就打算让阿涩扭头走开。
李拓当然把她们拉了下来,道:“不急,再听听看。”
陆立川道:“对头。弟媳妇得明白,江湖里最忌讳急不可耐。”
颜子涵急道:“我和他不是!”
陆立川笑道:“你看看,又急了不是!好好好,弟媳妇说不是,那就不是。姓陆的在这里给你赔酒道歉,不过这酒么,尚在屋子里面。来来来,我们进门谈。”
颜子涵道:“既然都不打算借钱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陆立川眼睛一亮,道:“自然是谈买卖。”
第一百零五章 买卖(二)
内堂本是镖头们歇憩的地方,大门敞开。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振威镖局的五把交椅,只是刻下唯有陆立川一个镖头在,于是也不麻烦再去别地儿搬凳子,几把交椅一胃,便对着一张小方案喝起酒来。
李拓道:“其余镖头呢?”
陆立川抚掌一笑,道:“张镖头说是路上耽搁了,原本十天往返的路,已经走了半个月;宋镖头说是生病了,大夫诊治后,只准他躺在榻上不得下来;李镖头说是要陪夫人待产,可他老婆的肚子,顶破天六个月多。”
就连不上心的颜子涵也听出了其中的古怪。
李拓眉头一皱,道:“他们在躲。”
陆立川“嘿嘿”道:“倘使不是姓陆的动作太慢,现下你小子也甭想在局里撞碰。”
李拓不解道:“总镖头也在躲?”
谈及总镖头余桑丘,陆立川自然还是敬重的,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余总在家带孙娃,已准备告老还乡。”
他一辈子都献给了振威镖局,是该回乡含饴弄孙、享享清福了。
李拓双手一拱,道:“那可得恭喜陆镖头了。”
陆立川抻直脖子,奇怪道:“恭喜个啥?”
李拓道:“当年我就觉得你最有希望接任总镖头,余总退了,也该轮到你了。”
陆立川捧起碗,往喉咙里一灌,道:“你也是说当年,现在做不了了。”
李拓道:“怎么?”
陆立川叹道:“手底下死了人,还记得老刘么?”
李拓记得:“爱偷肚兜的老刘。”
后来老刘偷着偷着,便偷到了虎背熊腰的媳妇儿家,被人当场捉获,划出了两条道,一是把比他还健壮的姑娘给娶了,一是扔进大牢里让男人处置他。
他第二天就带着欢欣雀跃的辛酸笑,大排喜筵,成亲了。
忆起往事,陆立川把眼泪都笑了出来,道:“是他,是他。”
洒了一杯酒在堂上,嘴边扯着不生动的笑容:“可惜,死了。”
李拓难以置信:“凭你的经验和性子,不该的。”
陆立川在方桌上拍巴掌,道:“也是姓陆的活该吧,看上了个毛头小子,刀固然不差,戾气却他娘的太重了。碰上劫匪,一个字都没说上,就跟别人杀开了。你说说,姓陆的有啥子办法?血都流了,只能杀。”(详见第三十三章)
眼睛里当然黯淡,他接着道:“货物虽是保下了,趟子手死了两个,老刘和新来的小赵。说实话,平日死在江湖的人何曾少,走镖也实在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可看着他们的媳妇、阿娘哭丧,姓陆的就觉得不得劲,于是去总镖头领了罚。”
男人间的安慰从来不在口头上。
李拓举起碗:“敬他们。”
陆立川笑着点头,于是又有两杯酒洒下。
颜子涵不得不承认自己稍略也为眼前男人动容,可谁知道下一刻他便又同李拓嬉笑怒骂。
他道:“对了,上个月勾栏里来了几位新姑娘,姓陆的寻不着借口去考究一二,这次难得同你小子相逢,陪着去逛逛?”
……
有颜子涵寒着脸在身旁,就算借李拓八个胆子,也不敢在勾栏逛。
所以他们只好逛地窖,振威镖局用以整备镖货的地窖。
地窖没有窗,直到陆立川点燃火把,才将干燥、漆暗的空间照得通亮,跟着三人的目光一道锁定在了窖中央,那里恰好趴着十一二口宝箱。
李拓出手拍在箱子上,道:“倘使我猜的不错,其他镖头躲的躲、藏的藏,都是因为这趟镖。”
陆立川长叹口气,道:“就因为那三人太狡猾,这块烫手的山芋,也就只得落到姓陆的手上。”
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们躲藏?颜子涵心尖立刻被奇惑盈上。
她小声道:“可以打开看看么?”
陆立川信得过李拓,便也不去防范他带来的姑娘;伸手入袖,将钥匙串递给了对方。
颜子涵望着十一把钥匙,不知到底该与哪把锁对上,揪了揪李拓的青衣,李拓只得苦笑。
彼时他在振威镖局待了整整一年,开宝箱的规矩实在没有忘,于是只听得“喀嚓、喀嚓”的声音响亮,箱盖便依次翻开了。
里面果真是琳琅满目的珍宝。
光是最俗气的金块就足足有一百七十条;蓝灵芝、血珊瑚、曼陀花、玉舍利等稀世药材也占了两箱;最让颜子涵挪不开的眼当然是彩衣坊里千金难求的珀金素绉缎,箱子里居然有七套;还有各式雕刻的羊脂玉、红山玉、蓝田玉、紫髓玉也其间安安稳稳的摆放;具备百年历史的青花萧月杏梅瓶、鬼谷骑牛罐、青釉葵花洗杯、珐琅彩桃林碗把后面几具宝箱塞满;最后一个箱子则存着十五副当世名家裴怀南的真迹,诸如云唐夜雨时、墟海双璧崖、杏村一支花等。
颜子涵不敢用手碰,回过头,眼里带着迷糊,向李拓问道:“值,值多少?”
李拓心算得飞快:“四十万两怕是没得跑。”
陆立川拍拍他的肩膀,道:“掌事的算过了,市场价,四十一万三千九百二十七两。”
李拓道:“有零有整。”
陆立川摇摇头,叹口气道:“早同他说过不需要这么细致了。”
李拓道:“所以你才不急我钱,而是逼我同你做买卖。”
陆立川笑笑,道:“也确实是想要’穹苍七刀’陪着走一走镖,你想想,名动天下的’穹苍七刀’得听姓陆的说的话,多有面啊。”
李拓不解,喃喃道:“又不是没走过。”
颜子涵回过味,道:“所以你说的买卖就是他帮你保镖、你付他银两?”
陆立川却堂而皇之地点头道:“镖局的买卖除了走镖,还能是啥?”
颜子涵噘嘴,不禁失望。
李拓扣下箱盖,再把铜锁封牢。
陆立川接过他传回来的钥匙,纳入袖子里,继而拍了拍李拓肩膀,道:“不如,你给开个价?”
李拓伸出指头,道:“还是三十两。”
颜子涵立刻把他揪到一旁,蛮横瞪眼,恨铁不成钢地道:“四十万两的镖货,你才问他要三十两?”
她不懂行规,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镖局的运费通常是货物价值的千分之一,再加一百两,即便是四十万的镖货,到手也就五百两。
镖局自然得占去五份吧,毕竟要负责人员的日常开销;车马的维护又得占去一份,一路上实在都很是倚仗;镖头再占去一份,谁让他担负着行路里所有的责任;最后三份才交给趟子手们平分。
而像这种豪奢的镖,配备十来个趟子手是最基础的阵仗,落在手里的往往不超过十两。
李拓悄声道:“还等着他还价呢。”
谁知陆立川连眼皮都不眨,道:“好。”
李拓眉头一紧,道:“你居然不还价?”
陆立川笑道:“给足了价码,把你套牢些才好。”
李拓突然道:“真正要我护送的,恐怕不是这些货吧。”
陆立川点头道:“一针见血,所以姓陆的才愿同你小子谈话。不错!”
突如其来的转折当然让颜子涵诧讶,扭脸看着双方,嘴唇再难闭上。
李拓道:“你到底需要我护送什么?”
陆立川郑重道:“一个人和一个匣子。”
李拓道:“去哪?”
陆立川道:“六合三尺庄。”
第一百零六章 消失无踪
倘使风暖城意味着五色斑斓,那夜繁城肯定代表了奇趣好玩。
午后的夜繁城里,连阳光也懒散得紧。
小枫街上马蹄徘徊,车轮在平整的白玉石砖上滚转。
八辆马拉板车在长街并排,如此震撼的场景,就连天子脚下、大荒国门的云唐城也见不来。
四架北往,四架南来,此时交汇在街心。
板车上拉的赫然是布匹绫罗,再用亚麻遮盖。
自然是卖布的同行,却不像冤家,甚至能把马拽下,话几句家常。
北往布商带上几分玩笑,道:“哟,朱兄的脸色可不好。”
南来布商脑袋晃晃,叹道:“这不是又被赶出了彩衣坊。”
在天底下的织造行当里,彩衣坊都是榜首,每个月光是花费在采购各式布料上的银钱都得几千两,各式各样的布料落在她们手上,立即就能成为一时的爆款,天下畅销。
远的不说,就说三个月前那家名不见经传的添一布行,推出的季桃妆花罗被彩衣坊相中后,乍然就成为了达官贵人身着的华装,五天之内蜚誉大荒,七年后甚至在海市也引领了风潮。
一时间,哪有闺秀不翘首以盼着穿上用季桃妆花罗织的霓裳。
添一布行的生意当即翻了五番!
这般奇迹彩衣坊创造了不少,所以每月初四,简直像是上贡一样,大荒九州、各路布行都要争相往里闯,甚至千万里外的海市不时也来凑热闹,都希望自己的布料能被看上,随后名动天下。
北往布商信心满满,毕竟板车上载着的可是耗尽心血的新品,锦莲薄纱。
他悠然一笑,道:“朱兄亦不是第一次被拒之门外了,以往都有再接再厉的豪爽,今趟怎么如斯黯然沮丧?”
南来布商苦着脸,道:“被拒其实无妨,毕竟新布尚在研制,本就不抱多大希望。南来的这一趟,说到底还是为了……”他有些难为情。
北往布商追问:“为了?”
南来布商“啧”了一下,悄声道:“为了舒姑娘。”
他说的当然是天下第一织女、“霓裳六璧”里排名第三的舒白芷,舒姑娘。
南来布商光是回忆她的纯洁模样,粗糙的老脸就得同脖子一并泛红光。
北往布商拍腿朗笑:“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朱兄原来色胆也不小。”
南来布商赶紧冲他急“嘘”,骂道:“你奶奶的,别吓嚷嚷,莫让我睡着的小舅子听到。”
他回头向躺在亚麻里的男子偷望,见无甚反应,便放下心来。
可想了想,又道:“其实被他听到也没什么,毕竟天底下的男人,谁能忍得住不对舒姑娘有一些非分的遐想……当然,我只说是想啊。”
他咽了咽口水。
这种感觉,北往布商当然明了。
其实就连一向以儒商自居的他也不止一次在行房事时把妻子幻想作舒姑娘,他当然知道这样对不起双方,内心深处的歉疚也是不少,可他委实控制不了。
干咳两声,掩盖须臾间的“遐想”。
他道:“是啊,要怪就怪舒姑娘委实太过于清纯漂亮,仿佛只要轻瞥一眼就能忘去烦忧苦恼。为着见一面,即便要翻越万水千山,也情愿心甘。”
他也袒露内心最真实想法。
所以南来布商才沮丧,仰天长叹,凄凉地道:“可今天却连一眼都没能见到。”
北往布商陡然沉默。
舒白芷虽已名扬天下,可从来不仗着自己的名声偷懒讨巧,每月初四依如过往,参加布料的鉴赏。
这当然也成了布商们即便手中不具好货亦会竭力赶来夜繁城的缘由。
北往布商愤懑道:“舒姑娘没来么?”
南来布商摇头道:“在我头前出来的人分明还神魂颠倒,想必是和舒姑娘接触了。可轮到我时,却连她的影踪也见不到一丝一毫,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验布的姑娘竟也是满脸惊诧。”
北往布商愁上眉梢,沉声道:“照你这么讲,舒姑娘突然不见了?”
……
一抹娇嗔传自后院的舍房:“什么?舒白芷不见了?”
身着绿绸衣衫的姑娘忙不迭来到窗边,探出脑袋左右张望,确认无人,立即掩上。
舍房顿时一片暗哑。
她赶紧拉着穿乔红裙纱的表姐坐上床塌,轻悄询问道:“什么情况?”
那乔红姑娘摇着头,一缕缠在额间的丝带随之晃荡,道:“我也不怎么知晓,还是那个姓朱的布商提醒了我,否则实在察觉不到。”
每月的这个时日,岂非最忙,她简直已有些晕头转向。
绿绸姑娘由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得意笑道:“不见了才好,我这就去向坊主告状。”
乔红姑娘拉住她,道:“不要吧……”
绿绸姑娘道:“干么不要?反正我最瞧不得她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会织几件衣服又怎样?依我看啊,阿姐的手艺绝不比她差,她也就是仗着自己细皮嫩肉俏脸庞。”
女人间的怨恨嫉妒,通常还是因为长相。
乔红姑娘却很诚恳道:“在做衣服上,我和她可比不了。”
绿绸姑娘道:“在同男人厮混上,坚贞的阿姐也比她差远了。”
乔红姑娘瞳孔瞪大:“你说什么?”
绿绸姑娘甩了甩腰前如柳的系带,道:“舒白芷哪里是不见,分明是跟姘头偷欢去了。”
乔红姑娘连忙堵上她的嘴:“坊里可不能胡说八道!”
绿绸姑娘堂而皇之地将她的手腕揭开,满脸轻蔑,讥诮道:“才不是胡说八道!阿姐,你就是太过天真。我跟你讲,越是这种表面上清清纯纯的女人,背地里越是淫秽肮脏。
她舒白芷就是个人尽可夫的狐狸精,倒是成天在我们面前虚伪假装。不过,我也得夸她委实装得很好。”
她极尽讥嘲冷笑。
乔红姑娘却决然地摇着头脑。
她道:“她不会是你说的那样。”
那清澈见底的瞳眸,谈起织锦技艺时不由自主的微笑,都在她脑海烙下深刻印象。
绿绸姑娘冷声道:“怎么就不是了!”
她一把按在表姐的两肩上,执着地道:“傻阿姐,我向你打包票,只要夜深人静,她就会自愿自发地摸到男人床上,说不定驭过她身子的汉子都有六七个了。”
乔红姑娘料不到年纪尚轻的表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脸上一片红潮。
她带些薄怒,嗔斥道:“没有证据,你不许瞎讲。”
绿绸姑娘一昂眉梢,道:“谁说我没有证据了,我可是亲眼瞧到。”
她郑重地挺了挺还未发育起来的胸膛。
乔红姑娘身子不住颤晃,指尖都掐进手心的肉里。
她明知不该说别人的闲话,好奇心始终抑制不了,颤声道:“你,你瞧到了什么?”
绿绸姑娘道:“我瞧到她光天化日下和男人拉拉扯扯,就在院子里。”
乔红姑娘惊呼道:“什么时候?”
绿绸姑娘不能回答,否则岂非说明自己偷懒了。
适才板车愈来愈多,堆积如山的布料望得她脑袋都疼。
对织造行当,她是无甚敬畏的,进得了彩衣坊,也都是靠表姐的关系罢了。
她扯开话题道:“当时院子里伫立了男人,脸上还挂着刀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舒白芷却没有迟疑地向他紧靠。我就在舍房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瞧男人贴在她耳根说话,又把什么东西交在了她手上,密切的模样,不是姘头又是什么?
舒白芷想也没想,就随着他去了,刻下想必是和他亲热着吧。呵呵。想不到舒白芷连天暗都等不了,居然光天化日就跑去与之快活了。”
乔红姑娘说不出话。
她当然知道这些皆来自表妹的揣度臆想,内心却莫名期盼事实正如其说的一样!
可舒白芷到底去了哪?
第一百零七章 十二飞翎坞(一)
宛若天仙的舒白芷不在天上。
舒白芷在马车上。
马是大荒以北的沙渊才见得到的高头大马,长七尺、高五尺,虽不擅日行千里,却可以昼夜不停疾行六日;车是财神邱铭晚继马轮舟之后的又一大发明,帆齿车,车帆顺风借势,逆风则带动底座齿轮发力,让马儿省劲,更让车能日行五百里。
当今的夜繁城里,能具备这种马车的,怕也只有十二飞翎坞。
同样坐落在夜繁城的阡陌堂虽被封为大荒“三大帮派”之一,可在城里的根基,却属实没有十二飞翎坞牢固。
一方面是因为十二飞翎坞扎根本土,不似阡陌堂那般将势力向九州散布;一方面也因为帮里的十二飞翎皆是征战过沙场的人物,心肠硬,手段毒,一步一步用了十年,才到了掌控夜繁城半壁的地步。
所以十二飞翎坞的马车行路,谁敢拦?
横在小枫街的南北布商,马拉板车简直被撞烂。
跟着,一路蛮横地向北街而去!
舒白芷捏紧拳头,心魂微颤。她到底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人又分外内秀,自然小胆,面对十二飞翎坞相请,纵是不情愿,也在逼迫中上得马车来。
她低垂着头,车厢里还有一张刀疤脸,她不敢看。
刀疤脸叫赵明环,局促不安的赵明环。
他是十二飞翎里最能打的银鹏赵的儿子,自三岁起打架斗殴,至今已有十九年;不怎么爱说话,他的话就是他的拳。
他当然不舍得向眼前清纯至极的女子出拳,于是只好连一个闷屁都放不出来。
一双眼睛想要在对方身上偷看,可终究只敢凝注那一双穿着白素鞋的脚踝。
赵明环不是没有女人的。
城里的青楼、勾栏,大把冶艳的媚色等着他去采摘,他只消把大手张开,自然有柔软春桃主动献来,各式送抱投怀,云雨时,他甚至不必弹动腰杆。
眼前的女子却与那些狐狸不是一般,浑身上下连一件昂贵的装饰也见不来,眼睛单纯得像是曾与自己竹马青梅的女孩——当然,是在女孩主动爬上杜聪的床前。
今晚,她岂非又得和杜聪睡在一块。
正是杜聪差使赵明环来迎接女子的。
按理说,杜聪实在该喊比他大两岁的赵明环“哥哥”,可由小到大赵明环都只能对他马首是瞻;一半的原因或许出在他的脑子的确比赵明环好使,另一半则因为他爹是十二飞翎坞的头一把交椅。
常年长在一起,他们难免知心。
可说到底,赵明环就是不喜欢杜聪的个性。
杜聪是一个热爱逆反的性子。
曾经有人在他耳根说了句人死不可复生,他便挑剑刺穿那人心脏,再逼迫帮内最好的大夫必须让人复生;后来又听闻城西镶着“夜繁城”的是大荒绝无仅有的梨花玉,他提刀就削去,随后笑嘻嘻地宣布从此就有了两块梨花玉!
而这一次,他听闻那“霓裳六壁”之一的舒白芷实在是高不可攀的仙女,于是下定决心要爬上仙女峰。
……
幽幽的柴房,昏黄的灯火。
杜聪将一杆水烟把持在手中,深深吸吮一口,任由烟雾缭绕过肺部后,才轻轻将烟圈吐露。
他等待着,却没有半点急迫。
他放心把一切事交给赵明环去做,虽然察觉到对方并不喜欢自己,可他却极其享受身边能有这么一条极其有效率的走狗。
对,走狗。
当然长辈的面,杜聪或许会喊一声“赵哥哥”,可内心深处却只当成了走狗。
走狗终究会把那小娘皮带回来的,等待的过程中,他刚好可以将倒地不起的少年好生折磨。
杜聪咧嘴一笑,残酷的笑容。
他陡然伸出清秀的手。由小到大,就连筷子、笔墨都不曾提执过,简直比姑娘家的手还要细腻。
可这只手却狠烈地插进少年的嘴巴里,跟着用力将脸大撑鼓。
他的声音温柔,仿佛心疼:“疼吗?”
满地都是血,少年的血。
一把椅子倒在血泊上,紧实的麻绳在椅背、椅脚上缠绑,同样被绑死的,当然还有双年的双手双脚。
再经受过四五十拳和二三十脚后,少年仿佛连嘴巴都已咬合不上。
可少年半眯的眼睛却依旧倔强,从里面透出了幽微冷光,笔直照在杜聪的脸上。
杜聪很欣赏,甩开少年脑袋,道:“再打。”
没有人动手,因为十二飞翎坞里排名第七的秃鹰陈发了话:“打不了。”
秃鹰陈始终坐在黑影下,“啵”的一声剥开花生,往天上一扔,在用嘴巴接下。
明面上,他是被派来保护杜聪的;暗地里,他也是为了制衡杜聪。
杜聪虽然能对赵明环趾高气昂,可在秃鹰陈的跟前,脑袋还是得稍略低下的。
他道:“陈叔,我实在是气不过,才把他五花大绑。”
秃鹰陈依旧啃花生:“是么?”
杜聪拍桌子:“是啊。想必您也知道老爹将赌场的生意交给我了,我自然得竭心尽力了。哪想初来乍到,就碰上这小子,借了我们二两银子赌钱,至今没能还上。”
秃鹰陈道:“我像你们这般大,简直穷得叮当响。成天肚皮都喂不饱,有钱就买米粮,更不会再赌博上借银两。”
少年嘶声道:“……是……他逼我……的……”
杜聪冷笑:“借钱也可以逼么?笑话!”
秃鹰陈道:“怎么不能逼?只消把人家的狗子抓走,在二两一局的赌桌上当彩头,岂非就成了。”
杜聪心尖生恨,脸上挂着笑,左顾右望后,向着阴影处道:“陈叔都知道?”
秃鹰陈道:“放心,等我死了,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自然便投靠你了。”
杜聪笑容发僵,道:“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秃鹰陈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少年,少年恨道:“那……赌局……我赢……赢了!”
杜聪冷道:“所以我们让你带走了狗,可你借的二两银子,却未还啊。”
少年道:“你……哪里……是要我还……还二两……”
杜聪愉快地道:“该说你是天真还是傻,居然以为向赌坊借钱是要多少还多少!”
少年咬着牙,愤恨挣扎,道:“我知……道利息必定……少不了,可二两银子……才过三天,你们就……就要我还……十六两!”
十六两对平民百姓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杜聪却是一脸无辜模样,从怀里摸出字据,道:“你签的字,你画的押。”
少年咆哮:“卑鄙,用阴阳字据……诓我。”
杜聪摇头道:“你说的话无凭无据,我可得上官府告你诽谤诬蔑!”
得意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少年居然恢复了气力,拼着手脚缠绑,也要向前扑跳,竟用利齿将字据咬碎了!
杜聪赶紧上前抠住少年嘴巴,可少年咀嚼得太快,已然将碎纸咽下食道。
杜聪恨道:“舒白岚,你找死。”
他扭头张望,猝然从身边人腰间抽出一把刀,就向少年的脑袋斩下。
秃鹰陈一只手探出黑暗,扣紧了他的手腕:“你要打舒白岚,你要上舒白芷,我都可以装作没看见;可你若当真杀人,那就是把十二飞翎坞推向深潭。”
杜聪扭头,笑得冷然:“怎么?陈叔是害怕阡陌堂了?秦先生岂非刚离开!”
第一百零八章 十二飞翎坞(二)
夜繁城郊外,有一块东庭湖。
夏水依依,结伴鱼群畅游水里,有小儿也想下去嬉戏,才脱了衣裤,脖子陡然被人提起,手上的劲强若铁锁,差点掐得他窒息过去,跟着一甩,残忍任由孩子翻滚在青石间,磕破脑袋,鲜血流了一地。
十二飞翎坞的帮众向来不留情,无论对上老弱妇孺,还是七尺男儿!
他们圈围住东庭湖,连一只蚊虫都不许放入。
湖心有一座偌大的莲花亭,每到七夕,都会挤满痴男怨女,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将寄含情意的纸舟送出去,若能穿过东庭湖而不沉,这辈子定能厮守下去。
刻下的亭子里却少了几分甜蜜,毕竟话赶话地争执着,言辞自然会变得锋锐犀利。
争辩不休的赫然是十二飞翎坞的九把交椅,除了名列第三的云鹤宋、排在第七的秃鹰陈不在,其余人皆在此聚。
金雕杜叹了口气。
他本是受不了众人争吵数日,原意是来东庭湖散心,哪知一提起秦凡,便又开始分作左右、文攻和武赫两派。
文攻以丘雀张为首,武赫自是聚拢于银鹏赵,一时囔得纷乱,就差没有动起手来。
金雕杜却是巴不得他们打起来,反正都打了二十多年,总好过在这里叽叽喳喳,令头脑肿痛得厉害。
银鹏赵板着脸,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怪当年秦先生没有替我们说话!”
丘雀张满脸坦然道:“怎么能不怪?苏家纵然在’晟王阁举圣’中遭到出卖,可背叛他们的是浪剑烽,凭什么把我们牵连进来!”
想着过往,金雕杜的眸子不禁黯淡。
那些年,他竭尽全力地带着一班兄弟厮杀,好不容易升为了侠荡军副将,却因为是浪剑烽嫡系的关系,被迫退出军伍,卸甲归田,无事可干。
蹉跎在青沧镇的一年对他来讲委实艰难,好在一班兄弟最后都选择卷土重来,于是复入江湖,凭多少沙场厮战积攒的胆魄和手腕,才能在扬柳州州府创立十二飞翎坞。
立时,他们已只剩十一人,可想到死在战争里的郑南礼,多给他留了一把交椅。
金雕杜的思绪悄悄远去,因为刻下所有人的目光已盯紧了自己。
可以把后背交托的银鹏赵道:“姓杜的,别在这里装哑巴。”
为十二飞翎坞殚精竭虑的丘雀张目光同样灼热:“气氛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该老班长说说自己的看法。”
私底下的时候,他们向来不唤他帮主,仍然是那老班长。
金雕杜歪头一笑,想推脱道:“俺能有什么看法。”
银鹏赵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喝道:“今天没有嫂嫂,你可躲不了!”
丘雀张也按住他的手背,道:“班长,拿个主意吧。”
金雕杜知道自己躲不了,长叹了口气,道:“俺只说说自己对小秦是个什么看法。”
银鹏赵和丘雀张异口同声道:“好。”手却不肯松下。
金雕杜道:“俺觉得啊,无人的豪情胜得过他,一个文弱书生,只因见不得天下苍凉,就敢心念陡起,谋划掀翻锦朝,被奉为第一功臣,这点俺是认的。”
银鹏赵道:“哈哈,那当然了。”
他当年最是佩服不已,所以秦凡一说明来意,就想跟着起义。
金雕杜的第二句话却泼了他冷水。金雕杜道:“俺也觉得,无人的冷酷胜得过他,想一想他是怎么放任锦朝烹煮爹娘的,想一想他是怎么舍弃苏姑娘的,想一想他是怎么开除我们的……”
丘雀张点头道:“就是。”
银鹏赵语塞:“可……可……”半天后,他也带着些许无奈,道:“可那不是没有办法么。”
金雕杜道:“可现在俺们却有办法了,俺们有了十二飞翎坞,不为侠荡军,不为秦凡,不为苏家。这一次,俺们要为自己!”
他回手按住银鹏赵的肩膀,道:“俺们不能因为秦凡的一句话跟天下对着干,要干也只能是为着自己!”
银鹏赵骤然缩开搭在金雕杜肩头的手掌,他再一次发觉自己一辈子都不比上对方。
接着,金雕杜又按住丘雀张的手掌,道:“俺明白阡陌堂并不容易对付,所以俺得先试探试探吕慕青的态度!”
一听“吕慕青”三个字,髯鹫蔡乍然切齿咬牙。
金雕杜拍着桌子,大笑:“哈哈,俺就知道,一提起吕慕青,老六就得受不了。”
髯鹫蔡指着自己缺少的耳朵,狠道:“挨千刀的吕慕青,这仇老子一定要报。”
丘雀张白了他一眼,道:“谁让你招惹人家的姑娘,被人切耳朵,也实属活该!”
髯鹫蔡站起身,喝道:“他奶奶的,那小娘被老子看上,难道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么!”
金雕杜点点头:“有道理,俺觉得聪儿应该也是这么想。”
最是欢喜杜聪的银鹏赵疑惑道:“怎么又扯到小聪了?”
金雕杜洒然一笑,道:“因为他恰好是俺试探吕慕青的办法。”
丘雀张问道:“什么办法?”
金雕杜道:“俺让聪儿去上了那个舒白芷。”
髯鹫蔡舔了舔舌头,道:“那可据说是一位绝美的小姑娘!”
银鹏赵朝他的后脑勺甩巴掌,骂道:“妈的,四十好几的人了,祸害什么小姑娘!”
髯鹫蔡一向打不过他,被治得服服帖帖低下头脑。
银鹏赵眼里还是迷糊,道:“姓杜的,说人话。”
不待金雕杜回答,反应过来的丘雀张陡然说道:“青花楼上,吕慕青的确答应了维护舒姑娘的周全……”他忽而又顿住,半晌后才问:“……可这又能怎样?”
金雕杜眉眼如隼,道:“莫忘了,吕慕青是以何身份进的青花楼,谁又是阡陌堂的代表!”
正月里的事虽然沸沸扬扬,丘雀张却不曾如此细致计较。
可十二飞翎坞里还是有人观察入微的,这个人就是乌鸦唐。
文攻派的乌鸦唐一直没有出声说话,此刻却突然道:“吕慕青是以’俊才八杰’的身份进的青花楼,而阡陌堂的代表是羊戈老。”
髯鹫蔡的眼皮悄然抖动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后,才记起究竟谁是羊戈老。
金雕杜喟叹道:“羊戈老,羊戈老,有吕慕青在,谁还记得阡陌堂的帮主一向是羊戈老!”
丘雀张沉声道:“吕慕青是羊戈老的弟子,我以为他们之间没有嫌隙。”
金雕杜笑道:“没有嫌隙就制造嫌隙,答应青花楼的是吕慕青自己,可他若要说到做到、为舒姑娘讨还公道,不动用阡陌堂的力量,你们以为当真可以?”
丘雀张想到一种可能:“可假若吕慕青事先向羊戈老报备呢?”
乌鸦唐一针见血道:“班长让张哥管理银两,定下的规矩是超过千两向上汇报,有几次张哥岂非也偷了懒。”
“哦!”
七八根指头点住了丘雀张。
金雕杜出乎意料,哈哈大笑,道:“嘿嘿,想不到还破案了,嘿。”
丘雀张赶紧压制,不让众人拱火:“一千零几十两的,我只觉得是小事。”
金雕杜断定道:“正因为是小事,才让人容易忽视。而不论多小的事,都经不起人煽风点火。”
不论文攻还是武赫,都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看他们狗咬狗。
银鹏赵道:“等一会儿,假若吕慕青果真带人找上门了,我们是不是要动手?”
金雕杜挺着肚子,道:“自然要动手,还是双手奉送,毕竟是小辈,顶多抽烂些皮肉。要不是一直被家里的父母、婆娘拦着,俺早就想教训这个兔崽子了。事后再让他把那,”他指了指髯鹫蔡的鼻子:“绝美的姑娘娶了,青花楼也不能追究。”
半只耳朵的髯鹫蔡羡慕道:“如此说来,现在就只等小聪一夜春宵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十二飞翎坞(三)
柴房里,灯火曳荡。
陡然间,竟有杀气在肆虐。
冷笑立即在杜聪面容上僵住,十根指尖随着心脏一同凉怵。
接着,他便瞧见一个脑袋猝然由漆黑中探出,阴鸷的三角眼、努皱的鹰钩鼻、狞咧的厚嘴唇,狠戾爬满了整张脸。
房里的空气都变得凄绝,挤满的帮众都低垂下头,谁也不敢跟十二飞翎坞里最教人闻风丧胆的秃鹰陈对上一眼。
只论武功,秃鹰陈虽无法同银鹏赵比肩,他却实在比对方更懂杀人、更爱饮血。
秃鹰陈杀人用短刀,格外锋利的短刀。
刻下,这把短刀同他一块由漆黑中探出身,斩钉截铁地抵住了杜聪的脖颈。
刀尖泛冷,冷得杜聪连面容的讥笑也无以敛沉,鸡皮疙瘩落满身。
杜聪听说过秃鹰陈的残忍。
直接而残忍,是秃鹰陈的刀,也是他的为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没钱吃饭的秃鹰陈投身战争,一个人,成为侠荡军里一名攻坚的步兵。在不是刀俎就是鱼肉的沙场上,要活下去,就得直接、残忍,所以哪怕敌人倒下了,为了确保死透,他仍会补刀于尸身。
他逐渐养成了这般性格,亦将之带到了江湖上,身为十二把交椅之一,冲锋陷阵更是当仁不让,在其余交椅犹在警惕时,他已经在凭一己之力独战白马帮的四位堂主了。
那是取缔白马帮的最要一战,他身中数刀,有一刀直挺挺砍进了肩胛骨,非得六只手一同使劲,否则拔不出,可他也硬生生将四个堂主开膛破肚。
至此,十二飞翎坞将白马帮彻底吃下去,在夜繁城的地位也得到了巩固。
而秃鹰陈也从此教人恐惧、折服。
甚至到了连十二飞翎坞的帮众也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
秃鹰陈紧攥着短刀,刀尖刺进了杜聪的细皮嫩肉。
因为恐惧,杜聪喉头颤怵,舌头也打抖,结巴着道:“陈,陈叔,这是,是做什么?”
秃鹰陈将下巴搁在金雕杜独子的肩头,面容阴狠,幽寒着道:“好侄儿放心,我只是觉得你实在误解了我,所以才打算交交心,同你好生说说。”
杜聪腿脚也不稳妥,怯弱地道:“我们叔,侄,不如坐,坐下来说?”
“啧”的一声,秃鹰陈舌头在口腔弹动,跟着提刀的手向右摩挲。
刀尖在脖子上纵然扎得不深,可随手腕划动,立即又破开一片白肉,鲜血四流。
秃鹰陈道:“侄儿的要求还真多。”
杜聪赶紧表态道:“站着说,陈叔喜欢,就,就站着说。”
秃鹰陈点点头:“说什么呢?先说刀吧,”他总算将短刀抽离喉咙,继而在杜聪的眼前来回晃动:“好侄儿,你觉得我的刀如何?”
杜聪竖起大拇指,道:“好刀,宝刀。”
秃鹰陈大笑,阴森道:“侄儿忒没眼光,这不过是路边随随便便找的铁匠,只花了二三个时辰和四五两银子打造。”
短刀的确锋利,可要说是宝刀,却是在算不上:“不过割起脑袋,倒是顺手极了。”
一句话就让杜聪头皮发麻,抑制不住地怪叫:“陈叔不要!”
秃鹰割头,他还是知道的。
庆幸秃鹰陈终究没有剜割他脑袋的意思,只是用短刀抽了抽他的鼻子,旋即道:“在夜繁城打拼了十年,好侄儿不如猜猜我用这把刀割下了多少?”
刀尖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杜聪心房上下颠狂在跳。
他吞了口唾液,道:“五,五百颗?”
秃鹰陈轻笑道:“还是年轻一辈会夸张,其实没有那么多。”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每割下一颗脑袋,他就会习惯性在窗边墙头刻上一道。
他道:“前些天数,也只不过是三百七十三道罢了。”
秃鹰陈平静得就像是数数一样。
杜聪的心窝自是跟着发凉,眼睛向下瞥了瞥短刀,突然觉得这时常清洗的刀锋上有血腥恶臭,扑鼻而来,令他倒胃翻肠。
如果不是柴房里还有十二飞翎坞的帮众,他简直就要吐了!
无胆说话,便只得听秃鹰陈徐徐说道:“事实上,也就头几年刻得多,第三百道似乎只用了四年吧。当然有些重要的脑袋,便会悬挂在门前大旗上;至于那些不重要的,我向来是随手丢掉。”
他喜欢丢在水沟里,有一次涨水,头骨浮出来,吓得满城百姓以为鬼王索命。
又道:“渐渐的,就慢了,这六年只划了七十三道,可想而知多么徐缓。”
口吻里,居然带着些许苦恼。
秃鹰陈是当真为此苦恼过的:“有几个月,我是真的睡不着,整宿都在思考,难道我是厌倦了?”
杜聪稍略带着些期盼,道:“陈叔,厌了,么?”
秃鹰陈笑笑,道:“没有啊。”
他闭上眼睛回味:“我依旧对刀锋剁碎颈椎的声音充满渴望。”睁眼时,不禁有了叹息:“只可惜现在让我产生割脑袋兴致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想通这一点后,他也能稳妥睡着。
闲暇的时候,他甚至还对被他割剜了脑袋的人做过总结。
秃鹰陈道:“除却一些必须要死的敌帮仇寇,另外被我割脑袋的人里面,至少有七十一个死在对我居高临下,可更多的还是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家伙,足有一百六十七个。”
他忽而再次把刀架在了杜聪的脖颈上,笑笑道:“适才,好侄儿好像就仗了秦凡的声势吧。”
浑身一个激灵,他兴奋道:“好刺激啊。”
秃鹰陈一笑,杜聪就该哭了。
杜聪滚着热泪,哽咽道:“陈叔,陈叔误会了,秦凡,秦凡算什么,东西啊,侄儿要倚仗,也是仗着您,您啊!”
秃鹰陈握着刀柄,在杜聪脖子皮肉上转晃,道:“秦凡算什么东西?秦凡算是侠荡军的军师吧。你别说,当年我和你爹他们还都算他的手下。你爹他们运气好,是浪剑烽的嫡系子弟,不像我,只是秦凡的一枚弃子罢了。”
当年他所在的班队被派作诱敌深入,原本应许好的支援却被秦凡临时调去攻打敌人暴露出的腹地,以致整个班队只剩包括他和寥寥几人存活,后来才被金雕杜并入了队伍。
这让参军是为了填饱肚子活命的秃鹰陈,对秦凡是对厌恨啊!
秃鹰陈道:“所以侄儿若想拿秦凡压我,可实在是打错算盘了。”
杜聪双腿乍然一软,简直就要跪下,却被秃鹰陈一把拎住。
秃鹰陈阴冷道:“你若当真要仗势,不如用你爹试试?”
杜聪拼命摇头道:“侄儿,不敢,了……呜呜……侄儿不敢,了。”
秃鹰陈用刀尖挑了挑杜聪颊上的泪珠,道:“好侄儿果真哭了?我就是跟你开玩笑,怎的这般胆小!”
他冷然撒手,就令杜聪跌摔在了地板上。
杜聪哭得浑身发抖,随后就撞见舒白岚不屑的眼神。
秃鹰陈半个身子落在火光中,扫视了一下四方,对柴房里的帮众阴恻恻地道:“你们的脸,我都记住了,方才发生的事若是传到了帮主耳朵里,你们知道下场是怎样!”
一时间,整个柴房都噤若寒蝉。
跟着,秃鹰陈回到阴影里,“啵”的一声剥开颗花生,朝天一扔,再用嘴巴接着。
他一边咀嚼,一边问着:“舒白芷怎么还没来呢?”
“叩叩”,房外有人敲门。
舒白芷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一怒拔剑
舒白芷的确来了,宛若婀娜青柳,生在房外。
清纯的姣颜上稍抹脂粉,为细腻的肌肤提亮光色;黛眉弯弯,修长睫毛一根根翘立,让眸子尽显神采,只不过刻下清澈的眸底多少有些慌乱。
鼻子是小巧的、挺拔的,一双抿咬的唇上不涂釉彩,也滑嫩得好似奶酪般。
衣裙是淡淡黄色,上身是件对襟羽纱,下身是条长月裙,掩至脚踝。
她当真是朴素,却朴素得如似仙女。
倘使放在平时,七八双招子一定追在她身上挪不开,可此时,十二飞翎坞的帮众却不得不扭头朝赵明环看。
银鹏赵的儿子赵明环,带舒白芷来的赵明环。
赵明环不在柴房外,反倒是陡然飞进了柴房里,飞到了秃鹰陈的身畔。
午后阳光随着柴门大开而照进来,光芒驱散阴暗,将秃鹰陈也照得清白。
也只有他看清白了柴门不是被帮众打开的,而是被赵明环用脑袋撞开的,甚至来势不减,如离弦快箭,径直向墙壁射去,如果没有他在白驹过隙中伸手一拦,势必得颅开脑绽。
刻下赵明环的脑袋自然不疼,疼的无以是后背,无论谁在猝不及防下被踹中脊梁,顷刻间都是起身不了。
秃鹰陈按住他的肩膀,道:“怎么回事?”
赵明环咬牙不去叫嚷,而是从齿缝中挤出四字:“有人偷袭。”
秃鹰陈眉峰一挑,问道:“谁?”
不待赵明环摇头,门外已然有人答道:“我。”
女人?秃鹰陈连瞳孔都跟着紧了紧,随后循声而望。
但见舒白芷的边上果然多出一位女子,浅桃色的瞳子里有志得意满,笑靥在唇角洋溢开,虽是起脚飞踹,却故意将双手掸起来。
整间柴房的男人陡然瞥见二女的样貌,一个明艳动人,一个纯洁诱人,俱是情迷意乱;眸子又在窈窕身姿上转了转,心房怦动。
令人想不到的当然是一头毛驴拼命将脑袋往门里好奇挤探,瞧着一个个都是臭烘烘的大汉,呲着破口糙牙,回了记眼白,跟着扭脸转开;又有只红色的绒毛兔子从驴脑上跳将下来,倒是往舒白芷的绣花鞋上一瘫,仰着脑袋,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唯有秃鹰陈犹能在二女面前维系着冷然,阴森道:“你是谁?”
只是太阳足够温暖,一时间,女子却也感受不到冷寒:“颜子涵。”
她当然是毛驴阿涩的祖宗,颜子涵!
秃鹰陈思忖片刻,就晃脑袋,江湖里年轻一辈绝没有叫这名的女娃,他道:“颜姑娘同我们有仇还是有恨?”
这问题差点把迷糊的颜子涵问倒。
她想了半晌,才恍然道:“什么也没有,我才刚来。”
秃鹰陈不解了:“既然无仇亦无恨,颜姑娘又是因何而来?”
颜子涵一指房内的赵明环,道:“我瞧他光天化日之下对小姑娘拉拉扯扯,看不惯。”
秃鹰陈陡然笑笑:“看不惯就要管?”
颜子涵遭受过相似的屈辱,所以她格外决然:“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能被你们糟蹋了。”
本来胆怯的舒白芷听见她的话,不禁有了几分勇敢,弱弱地说了一声:“多谢颜姐姐。”
颜子涵对他一眨星眸,道:“没事。”
秃鹰陈明白了,这是拔刀相助!
他摇着头,沉声道:“不能被我们糟蹋?颜姑娘可知道我们是谁么?”
颜子涵不喜欢对方的态度,质问道:“不知道就不能管了?”
秃鹰陈道:“不知道当然能管,可一知道怕是就不敢管了。”
可颜子涵却只是咬了咬唇珠,全然听不懂对方隐晦的威胁,接着道:“哦,那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舒白芷赶紧扯住她,既然感激她为自己挺身而出,就绝不能把她拖下水。
舒白芷严肃道:“他们是十二飞翎坞,夜繁城排名第二的帮派,颜姐姐还是不咬牵扯进来。”
秃鹰陈心头一阵冰寒:排名第二?
他当然不能责怪。
打从“三大帮派”的名头由正月开始在大荒疯传,十二飞翎坞屈居阡陌堂之下也成了必然,尽管他们在夜繁城的实力分明在对方之上,却绝不会有外人为他们摇旗呐喊。
颜子涵却哪里管得了他在想什么。
她一把牵住舒白芷的手,道:“你不愿我牵扯进来,自己又为何同他们掺和在一块?”
舒白芷凄然一笑,道:“他们抓住了我弟弟,我不得不来。”
颜子涵把舒白芷的手攥紧,道:“有我在,定然教他们把人放出来。”
舒白芷眼眸忍不住盈出几滴滚泪。
秃鹰陈问道:“颜姑娘是一定要为舒姑娘做主了?”
颜子涵昂首挺胸,道:“是。”
秃鹰陈冷冷道:“好胆。好侄儿,下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今晚想要几个,根据自己的体力盘算。”
年轻一辈的闲事,本也轮不到他管。
刻下的杜聪已由地上爬了起来,乖乖巧巧地向秃鹰陈回应道:“欸。”
旋踵,他转过身,恢复了伊始倨傲的神态,眸子在颜子涵和舒白芷身上打转,自是钟情舒白芷清纯的脸蛋和饱满的春桃,可对颜子涵绝俏的容颜和纤蛮的腰身岂非也放不开。
他拱手作揖,道:“二位姑娘有礼了。”
他虽是俊俏,却同君不羡可比不来,颜子涵懒得与之多谈,言简意赅道:“弟弟在哪?”
杜聪道:“弟弟?小舅子吧。”
他矮身向桌下一探,揪着舒白岚的头发,将其拎起来。
陡然见到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脸血汗,舒白芷脸蛋煞白,身子颤了颤,如果没有颜子涵的十指紧扣缠环,他简直要晕阙了去。
杜聪叹道:“小舅子欠钱不还,我还没成家立业,说了又不算……”
他表现得颇为无奈、苦烦。
舒白芷忍着哽咽,坚强道:“他欠你多少钱,我来偿还。”
虽然穿着朴素,可她毕竟是彩衣坊里排得上号的织女,一件衣裳向来造价不菲,身家其实过万。
杜聪早就决定不在钱财上面打转,朗声笑道:“我不缺几百上千两,只是缺少了暖床的玩……”
他“伴”字尚未说完,口水已经淬在脸上。
吐痰的自然是手边拎着的舒白岚,虚弱道:“呸,你个,王八,蛋。”
他本就被打得伤痕累累,随后又吃进了纸屑,胸口只觉得有东西堵着,能喷出这口痰,已是挤出去全部力气。
杜聪恨得牙痒,举起拳头就朝舒白岚的鼻梁撞来,鲜血自然由鼻腔溅开。
姐弟同心,望着弟弟受罪,舒白芷柔弱的身子也紧随一颤。
杜聪面容虽英俊,嘴脸却丑陋,道:“只消舒姑娘答应委身于我一晚,那我便和小舅子尽弃前嫌,不再虐待。”
最艰难的时刻,都是弟弟陪在舒白芷的身畔,分明是省给他的馒头,他总会偷偷为自己留一半,虽从不说出口,可打心底,都明白对方给予自己的疼爱。
她怎么能再让他受到折磨、惨然?
她腿根一紧,终究妥协、松开:“只能,只能一……”
颜子涵抢在她说出“晚”字前怒道:“恶心卑鄙,看剑!”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拔出袖中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