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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慧墨吾身     冷辉惊梦知是刀txt下载     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一章 困牢

    远处有芙蓉出水的荷花,一片连一片,缠绵数百丈,将整座湖潭都裹住了;湖潭中央岂非有一棵庞茁的桃花树生机勃发地姿长,各色桃花宛似星河烂漫。

    湖上树下,凉亭里那素白云裳的绝美男子冷然回答道:“这里是荷谷桃汐潭。”

    颜子涵因这个好听的名字稍讶,不由在唇齿边轻轻唤道:“荷谷桃汐潭?荷谷桃汐潭……”

    此地、此景与此名,委实万般融洽。

    只是她却不得不摇头,坦诚道:“可得恕我孤陋寡闻了。”

    事实上,她虽是掩人耳目,由空桑山潜逃下的,可打点、盘算并没有少,其中有以盘缠和地理最为重要;盘缠自然是从爹爹藏在床板底、瓷砖里的钱盒拿的,反正本来就是留给她的嫁妆;她更是在旁人匪夷所思的眼光下,抱着一本《大荒山河志》仔仔细细啃了三天,把想去的地方都一一做了勾画。

    如何那本图志上记有荷谷桃汐潭,她是决计不会不知道的。

    绝美男子倒也不掖藏,用冷淡的口吻替她解惑道:“姑娘不知,属实正常。倘使你听闻过,说不定在下就得与你拔刀相向。”

    颜子涵吐吐舌头,道:“你舍得打吗?”

    绝美男子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解释道:“这片汐潭不为人知,只因为早在千百年前,就被先人封闭了。”

    颜子涵又变成咋舌,道:“千百年前?那时候只怕还没有大荒吧。”

    绝美男子点头,道:“不错。像这样的胜境在大荒分布着九座,除了我们驭灵一脉,向来无人得以在此间走动。光是岛外的结界,就连沙渊里的秘蜃幻师也要不知所措,就更别提刻下的荷谷桃汐潭了。所以九处胜境虽在大荒坐落,却只在我们驭灵使者的手册里有所记注。”

    颜子涵瞠目结舌道:“那我们……”

    绝美男子道:“所以在下才想向姑娘……”

    颜子涵截口道:“颜姑娘。”

    绝美男子顿了顿:“颜姑娘?”

    颜子涵灿烂一笑,主动介绍道:“颜子涵,颜姑娘。”

    绝美男子虽打从领他来此的师傅过世后便始终一人,却也记得在别人自报家门后,自己也得实诚,这是基本的礼貌。

    于是他只好道:“君不羡。”

    颜子涵睁着明眸,对他拱了拱手,道:“君大哥。”

    名唤君不羡的绝美男子怔了怔,脸朝别处一偏,言谈冷冷,道:“所以在下才想向颜姑娘请问,你究竟是如何登的岛、入的潭?”

    他的问题实在教颜子涵发愣,不禁曲着两根指尖,幽幽敲着眉心的愁痕。

    君不羡见她迟迟不肯回答,不由追问:“怎么?”

    颜子涵叹了口气,脑袋歪在肩膀上,噘着嘴向他看望,道:“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登岛的。”

    这时,凉亭前恬不知耻地跑来了一位功臣,毛驴阿涩呲了呲牙,请赏得很恳诚。

    君不羡瞧它模样,已然分辨道:“看来颜姑娘是被这头驴子背上来的。”

    颜子涵对阿涩白了一眼,道:“反正本小姐没看见,不承认。”

    阿涩委屈地耷拉下耳朵,跟着浮在水面上,用驴刨式游远开身。

    君不羡更疑惑了:只凭头驴子,怎么可能?

    他不禁细问:“颜姑娘何以会同一头驴子在龙蛇江浮沉?”

    颜子涵道:“我们本是乘画舫一路向着扬柳州去的,可惜途中遇见了坏人。”她想起青松道长恶心的神色和只剩半边的鼻子,咬牙狠狠:“那个臭道士该死得很!可惜死鱼眼不慎,被他们偷袭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竟说是神王蛟蟒现身救人,只是画舫也跟着沉沦。

    我大概就是如此与阿涩在江上浮沉的,至于那个死鱼眼,他居然大言不惭说自己爬上了蛟蟒的身,还是被神王亲自携送至岛上的,哼,就知道骗人。”

    君不羡的寒眸不由一沉,心中思忖:蛟蟒么?如此听来倒像是可能。莫非它在江底住厌了,想去天上翻一翻身?

    随后,他又问:“颜姑娘适才说的死鱼眼是?”

    颜姑娘眸子蓦然一暗,道:“是,是我的一位故友,只因为长了一双无动于衷的死鱼眼,分外惹人,我才这么称呼他。”

    君不羡穷追不舍地问:“他叫什么?”

    颜子涵低下了头,道:“叫李拓。”

    君不羡眉头忽而间阴沉:“李拓?姓李?”

    君不羡并未回答,而是偏过脑袋暗自思忖:既不是姓韩,亦不是姓魏,反倒是姓李?这个姓氏绝不在手册记载的需要注意的氏族里。他便是姓萧,我或许都要心头一紧,偏偏……或许他是外家姻亲?不行,倘使这般揣测下去,岂非得没完没了。且让我再问问。

    他又面向颜子涵的姣额,道:“这位李兄弟,可在汐潭下?”

    颜子涵居然有了泪光:“他……他不在……呜……这潭口分明是他打开的,他却偏偏不在……”

    君不羡并没有怜悯心疼,继续问:“他怎么了么?”

    颜子涵抿着唇:“不知道……呜……方才上面突然蹿起了黑光,好像,好像在他的死鱼眼里映照……然后他就变成了狞恶的模样,可由始至终,却都是……呜……都是为了把我送到潭下……我现在,就连他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

    君不羡的冷眸骤然一亮,道:“你是黑光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颜子涵由啜泣中挤出了一声“嗯”。

    君不羡却于此时从嘴角边露出了一抹残酷的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然后,他对哭泣中的颜子涵道:“颜姑娘,安心吧,你的朋友还未死掉。”

    颜子涵闻言抹了把泪,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君不羡道:“既然你们能来到此地,一定是经过了祭台的,想必该知道这汐潭看着虽像是世外桃源,其实本质上是一座困牢。”

    颜子涵道:“龙之九子?”

    君不羡道:“不错。刻下看来,你那位姓李的朋友与天龙的渊源不小,否则这困牢里的凶兽如何会想着假借他逃窜!”

    颜子涵震惊道:“借他!逃窜?”

    陡然,有一阵威压从远处的荷花弯冲贯而来,其势这强横,竟压得一根粗大树枝从空中爿断,若不是有君不羡的指尖在古筝丝弦上一弹,将凉亭周遭几尺的威力消减一半,颜子涵立时要被震压得吐出几口鲜血来。

    阿涩和幼鹿更是低沉了脑袋,刻下只敢靠在她身边,剧烈打着颤。

    君不羡道:“适才那黑光正是这凶兽灵魄,倘使不是在下来得及时,险些已被它逃出生天。刻下,它不退不散,选择继续纠缠,足以见得你那位可以为它洪炉的朋友性命还在。不过在下倒是希望他能早些死去才好,也省得这凶兽因为有了希冀而在汐潭兴风作浪。”

    颜子涵瞪了他一眼,稍显抱怨道:“君大哥!”

    君不羡冷然道:“莫怪在下对他残酷,谁教你这位李朋友尽给君某添麻烦!”

    跟着,他清戾一声喊:“猿兔,让这畜牲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继而,十指于古筝处连弹!

第八十二章 蛮战(一)

    十二三弦共五音,每声如截远人心。

    筝音陡然又将那另一半的威压悉数消尽,其声之凄、其韵之厉,竟反转着向仍然隐在白雾里的凶兽倒逼,令它本欲迈出来的脚步蓦地悬停,嘴里幽幽吐露些冷冽的气息。

    紧跟着,君不羡五指利落在丝弦上扫动,激出一声最强音。

    筝音如若疾呼,于是额顶的桃花树上悄悄踏起了“噗噗”的声息,应当是那被召唤的猿兔开始显露踪迹。

    一人一驴一鹿哪里压得住心中好奇,不约而同地举目朝树梢望去。

    果然就见有一道赤色的身影,正由开满绛桃的树顶穿梭下落。

    只因肤色与花色临近,它是在融入了浓红重瓣里,第一时间,无疑教人分辨不出它的体态身型;可待到它愈渐往雪粉色的白碧桃花群靠近,也就被窥看得二白一清,居然是只比巴掌大不出些许的赤红绒兔。

    因为筝音的催促,这娇小玲珑的赤红绒兔蹦跳不住,着急忙慌之中,竟让它的脚下没稳妥住,于木坑上一绊,绒绒的身子立即向外扑滑,可叹短浅的四肢什么都没能够着,只得“噗通”一声倒栽湖下。

    顿时,湖面不止有了花瓣,还多了兔子屁股两瓣。

    两条后肢竭力地抽搐、挣扎,它多么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将沉在水底的身子抽拔;然而水下的情况算不得好,两只尖竖的耳朵岂非扎进了泥下,偏生两条前肢飘在水流上,撑不到地,难以发力,仅用后肢、屁股使劲,如何也拔不出去。

    好在有颜子涵起身向它靠近,双手托住它的腰身,向外一拔,到底令它掏出了囹圄。

    瘫坐在颜子涵手掌心的赤红绒兔连眼睛也沉闭,肚子鼓鼓胀胀的,显然是呛了许多湖水进去,她只得用指尖推按它的肚皮,吐出两三口水后,才晕晕乎乎地喘开粗气。

    幼鹿还能稍略憋着,阿涩却已忍不住笑意,顾不得刻下的危机四伏,腆着破牙、哽着嗓子,“哇哇哇”地把欢笑放出。

    讥诮的驴笑让瘫躺的赤红绒兔陡然坐直,两条前肢在脑袋上乱拨,将残存在上面的泥屑、水渍扫落;跟着,又拍了拍肥肿的脸颊,一下就清醒不少;尾巴一翘,用两条后肢站立,随后撑着红彤彤的豆大的兔眼,向阿涩凶狠地凝盯。

    阿涩瞧着它的模样,又是“噗嗤”一声,笑得弯腰栽地,蹄子“啪啪啪”的在水面上接连踩击。

    就连颜子涵亦稍略有些不相信,朝凉亭的君不羡看去,惊奇道:“这就是猿兔?”

    君不羡冰冷道:“小觑它,可是会致命。”

    可看低猿兔的又何止是阿涩!

    没了筝音的阻拒,对手又是这么个小东西,凶兽再不迟疑,比刀更锐利的趾爪断然把乳白色的雾气割开后,悬在空中的脚足向着荷谷迈进。

    庞大的身子掠过幽茫的雾,连绵百丈的荷花池在也无法把它遮拦住,趾爪过处,轻而易举地就把荷叶撕烂,哪怕仅是轻微蹭触。

    跟着,整具身子在汐潭里暴露。

    似豺亦若豹,有对龙角生在额上,却是逶迤着、朝向背脊茁长。背脊和腹下有修长雪白的毛发,除此以外,浑身的皮肤都被至墨的黑色所覆盖。那一双由始至终狂怒布满的眸子充斥着仇恨,向树下湖上凉亭里的君不羡乜望而来。

    压制了千年的深怨令他时时刻刻把獠牙狰开,嗜杀和凶残搅合在一块;蜷曲有力的尾巴一下下在水上抽扇。

    “啪、啪”。

    每抽打一声,就有一道狂涌水浪,更是在湖底的泥土上烙出四五寸的裂缝。

    荷谷桃汐潭里弥漫起了肃杀。

    原本还可以在空中翩翩飘旋的桃花瓣,又一次被愈积愈浓的杀意倾轧,由瓣心绞碎开,直直被压坠在湖面上。

    颜子涵身子陡然一凉,强烈地感受着它的凛然杀意,失声问道:“它究竟是几子?”

    君不羡眸瞳忽明又晦暗,冷然回答:“睚眦。”

    颜子涵肩头跟着颤抖,她再是对上古的传说不了然,总还是知道天龙的二子睚眦最好嗜血和屠戮,也就无怪它周身被至墨的黑煞彻底覆浊住。

    适才还笑得愉快的阿涩乍然听见睚眦的名号,脑袋也只敢往水下埋入,露着驴屁股,却以为别人都看不出。

    倒是巴掌个儿的猿兔没有惧怵,刻下一副心思,都在想着该如何从颜子涵的掌心着陆。

    有了刚刚从树上栽进湖的尴尬经历后,它实在不敢再呆头呆脑地往水里直扑,于是想了个法子,用前肢把柔软的掌缘把住,一点点将屁股朝湖水放入,接着,只要一咬牙、一闭眼就行了。

    颜子涵察觉到了它的举动,连忙欠下腰,手掌在水面一拂,它便安然下去了。

    猿兔没有感谢,反倒是气鼓鼓,扭身仰头,对着她“吱吱”叫着,像是在数落她何以不早些这么做。

    君不羡向它迸射而来的眸子格外冷漠,喝道:“闹够了没有!”

    猿兔实在畏他得很,对颜子涵咧了咧舌头后,回身一扭。

    它那短小的尾巴幽微抖了抖,随后小心翼翼地踩着几乎要没过它脖子的湖水,向那暴戾的睚眦跳蹦。

    “吼。”

    睚眦向眼前的小不点儿狞开巨口;猿兔却是极无所谓,摆荡尾巴、竖直耳朵。

    庞然的睚眦与娇小的猿兔居然对峙住,如此蹊跷的对峙,除了刻下的汐潭,绝不可能发生在别处!

    紧接着,君不羡的指尖在古筝上动弹。

    只见他转轴拨弦,凄凄之声于潭中弥漫,十指弹纵飞快;起先音如私语,不带一片尘埃;再而犹若骤雨,卷得涟漪胡乱;铿锵转折后,丝竹竟化作了刀枪般;最终四弦一声如裂帛,决然之气暴涨难散。

    颜子涵侧耳倾听未过半晌,心尖已有震撼,全因这曲调她分外了然,由小到大,都由楚江月吹奏在耳畔。只不过楚江月向来用的是笛子,可比这古筝更易携带。

    这调子叫做“飞灵曲”,于渊冥已有数百年的流传,只消有心学会这曲调,再配以澎湃心血,飞禽走兽俱可驱使得来。

    楚江月无疑有把这曲调向颜子涵授传,只是她被大人宠惯,于心血的修炼上从不尽力,以致虽能吹奏,却连恶犬凶狗也驱使不动,令紫裙美人属实大动肝火。

    所以刻下听闻君不羡把此曲弹来,她如何会不疑怪。

    颜子涵越听越惊,曲调于该断之处竟未断,旋踵有闻所未闻的慷慨激昂之音靡靡响来。

    她念着楚江月吹到此处每每戛然而止,又聆听君不羡继续的弹奏依旧流畅自然,不由得有奇怪念头钻入脑袋:莫非我们渊冥数百年的流传只是半折“飞灵曲”,而君大哥反倒知晓全然?

    随着曲子逐渐激扬高亢,乍然竟是猿兔率先向睚眦迸冲而去,它挥出细细的拳头,就在揍上它的脸颊前,陡变得庞然。

第八十三章 蛮战(二)

    骤而硕大的拳头重击睚眦面门,扛鼎拔山的力气砸得它脑袋也得向右一沉。

    旋踵,它便见证了猿兔的身子继续膨胀、展延,周身皮肤一寸寸胀裂,从前肢膨至双肩,赤红的毛发立如针尖;紧跟后肢的暴扩使得它身姿变高,不消片刻已能同凶兽比肩。

    坚实、虬结的肌肉猛地往胸腹充填后,陡然就由一个巴掌不及的个头扩变为四丈伟岸的躯身。

    只是原本还会顽皮挑眉的兔脸,刻下因为骨骼、肌肉暴长带来的疼痛而面容狂暴,扯开嗓子,向睚眦哧吼嚎啕!

    谁看到它而尽的惨嘶的样子,都会心疼不忍。

    颜子涵揪着拳头,问:“它看着很疼。”

    君不羡的面上则是他一贯固有的冷漠,寒声道:“所以才能让对头更痛。”

    言罢,又是几声弦音随指尖在古筝上扫动,宛如炸雷、洪钟。

    猿兔一向听凭“飞灵曲”的操纵,后肢紧绷,如满弓,在睚眦拉回脑袋的刹那,猝然冲锋。

    对待体型已只稍逊自己的猿兔,睚眦不敢再小觑大意,龇开犬牙交错的利齿,立即反咬猿兔脖头。

    猿兔虽是骤然庞大,却并未失去灵活,一扭脖,已经把睚眦的恶嘴让过,紧接着肢肘一格,恰到好处地顶撞在睚眦的颈喉。

    强劲的力量掀翻了睚眦,令它脑袋向后栽仰,一刹那,闷痛得连嘴巴也无以翕上。

    猿兔不依不饶,左前肢乍然疾伸,朝它唇间猛揪一拔,果断就把尖利而凶恶的齿牙攥住了,倏尔向左扯拧,拉着睚眦沉下,同时右前肢再次握拳爆发,“乓乓乓”接连三击,拳拳到肉地捶在睚眦粗粝的面皮上。

    第一拳捶砸的是它下额,目的是要痛得它失去利齿咬合的力量;第二拳重重轰在脸颊,泄愤般打得皮与肉都像深坑一样凹陷下;第三拳沉闷击揍在耳根上,伴随疼痛而来的嗡鸣教脑筋也不禁一麻。

    三拳过后,猿兔兀自不肯消气,左前肢抖擞力气,断然向上提拔,同时右后肢紧随而至,径直踹在睚眦的腰腹上,非但把它踢得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荡,更是硬生生将嘴间的一颗獠牙利落拔掉。

    鲜血立刻从牙齿的破隙处淌下,一点一滴,坠落在破碎的荷叶上。

    顷刻间,即便是睚眦,似豺若豹的身躯也得十摇九晃,直到耳根里的嗡鸣弭消,才稍略缓和。凶残的双睛迸裂,不服气地疯狠咆哮,藏在足缝的趾爪霍地一撩,荷谷桃汐潭里陡然就有了如刀的寒光。

    后足须臾间发力蹬踏,龙行虎步,至多两跨,眨眼已欺近猿兔了,饿虎扑食般张开十爪,对着健硕的胸膛剜绞,巴不得掏出对方的心脏。

    睚眦自然是疾快,可猿兔的灵活绝对在它之上,于危在旦夕之前已经猫腰,奋力一扑也不过擦破了肩背赤红皮毛;跟着两条前肢分别在它的豹足上一勾、一荡,好似猴猿攀行在林间茂树上,旋踵接上一个后空翻,庞然身躯陡然在半空缭绕,再落下,岂非已骑在了睚眦的背脊上。

    睚眦竭力扭着豺豹之躯,想将它摔下,它却好整以暇,一边用前肢捏住脊上雪白的毛发,一边将后肢变成圈套,将疯狂甩动的腰腹捆箍得牢靠,待到睚眦因为紧束而稍略慢下,它斩钉截铁地松开毛发,前肢合拢为拳锤,觑准了睚眦颅心,决然贯砸。

    “砰”的一声,整颗脑袋都闷沉在水面之下,如果不是与生俱来的龙角为它卸去了部分力道,此时此刻,恐怕已被砸出脑浆。

    猿兔从至墨的身背滑下,轻蔑地对睚眦张了张牙,跟着前肢五趾用力把毛一揪,数千斤的身子被拎了起来,猛然抡膀振臂,便把睚眦甩入荷谷外的白雾,教它由哪来、往哪去,旋即怒捶自己胸口,振聋发聩地释放出满腔怒火,仿佛在宣誓着自己才是这片汐潭上的霸主。

    阿涩本只是因为换气才抬起的头,看着猿兔竟连睚眦也扔得出去,想起适才还对它咧开过讥嘲笑容,骇得驴脑袋来回甩动,同时张开大嘴、捋直舌头,掩不住自己的惊恐。

    颜子涵惊喜道:“赢了么?”

    她却未见君不羡舒展愁眉。

    君不羡按耐筝弦,眸子清冽,冷冷盯向越渐浓重的白雾里面;刻下就连猿兔也不敢松懈,努了努鼻子,根据血腥的气味,判断睚眦在哪边!

    骤然,汐潭湖水上的涟漪如同被万马奔腾踩过那般狂狷。

    猿兔不得不撒开四肢,向着猝然从雾气中扑出的睚眦急起直追。

    看来睚眦并不愿与之纠缠,心中的盘算分明是直截了当地杀了君不羡,豹足一奔一跨,迅快起来时,宛如蹬踏在水面之上!

    于速度上面,猿兔实在不能同睚眦必较。

    眼见睚眦探出的爪子就要将凉亭切开,君不羡筝弦一拨,竟抢先把凉亭的前檐、横梁都震破开来,飞溅的梁柱挟坠势向睚眦砸去,它不愿挨抗,就只得闪躲了。

    不得不做的闪躲无疑让睚眦慢下,陡然已被猿兔追上,愤慨的猿兔前肢一伸,遽然就将睚眦的尾巴攥稳了。

    睚眦不管不顾,继续向前挣扎,张开的爪子向着君不羡的面堂撕划。

    颜子涵骇得浑身颤晃:“啊!”

    虽说只有一缕额前青丝被刮下,也足以让她为君不羡心惊肉跳;可君不羡却是纹丝不动得如同山岳一样,依旧蹲坐石凳前,即便爪尖已离眼珠只差分毫,仍不退却,指尖翩翩,弹奏的“飞灵曲”不见分毫乱弦。

    凶狠的睚眦率先动摇,只因闻听曲调的猿兔开始了扭腰旋绕;尾间涌来的转扭力道并不是扑身在半空的睚眦可以抵抗,为了不任由摆布,睚眦只得放弃刺挠君不羡,趾爪一挠,嵌把在凉亭的立柱上。

    可颜子涵未曾听闻的后半段“飞灵曲”是越来越激昂,受到曲调的印象,猿兔旋转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睚眦怕是得怪自己的爪子何以如此锋利,竟将立柱都凿穿了!

    于是猿兔的扭动再无阻障,伊始或许徐缓,可两三圈过后,简直已像陀螺一样。

    睚眦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只得舒开四肢任凭猿兔甩弄。

    当转速臻至无以复加后,猿兔果断松开了前肢,将睚眦投掷向了没有花瓣的天空,紧接着后肢沉沉下蹲,感受着肌肉相互的挤压到达极致后,奋然一蹬,猛烈的弹力令之瞬间赶上。

    焦急的颜子涵目光自然向空中追望,只见猿兔彻底摆开架势,左右勾拳来回交织成网,密密麻麻得如同雨点打在睚眦身上,而失去自控的睚眦做不出半点像样的反击。

    可颜子涵却绝想不到结果竟是这样……

第八十四章 蛮战(三)

    “轰”。

    睚眦无羽,猿兔无翼,无以飞行的两具庞然身躯终究会从空中坠下去,砸在湖面上,震裂得水痕千万缕,窟窿一二个。

    随后各自瘫躺在地,由体内渗出血迹,一片片蜿蜒在洁净潋滟的湖水中。

    猿兔勉力地撑张着嘴,一口口粗气吸入腹底,跟着又“噗”地喷出血花,腰身上无疑横着一条凌乱的伤疤,甚至比身躯的胀裂更要火辣。

    睚眦无疑被拳头揍得遍体鳞伤,半沉在水下的脸颊却裸露出阴瘆的狞笑,尾巴陡然如鞭,重重挞在湖上。

    空中的那一挞,其实属于凑巧,睚眦并不否认自己被打得无力还击,就在鼻子又挨了猿兔一拳后,身躯已是不受控制地旋坠而下,尾巴随着它的摇转竟蓦地抽向对方,身处空中的猿兔又哪来腾挪辗动的办法,只得硬吃下这一记毒辣的鞭打。

    紧接着,猿兔的坠势乍然加速,竟是正面拍摔在湖水之上。

    本就是急剧膨大的五脏,蓦地受到如此刚猛的激撞,不必忖想,即知道脾、肺已经开裂了,被尾巴抽挞的地方更若火烧,教它连赶紧起身也做不到。

    而睚眦则已然挺立了。

    它腰身一晃,甩了甩殷红珠花,虽也浑身浴血,可大部分都是外伤,何况它向来是流血越多,模样越野狂,稍略弓背低伏,如似其它猫科一般伸展起懒腰,瞳子里吐露清冽寒光,跟着一个意料之外的扑射,眨眼已跃至猿兔身旁。

    趾爪似针尖一样向猿兔的双眼刺挠,若不是它赶紧缩身打滚,已是眼瞎目盲。

    “飞灵曲”在耳边响亮,使得它狠咬门牙,强撑着起身,可惜内脏的撕裂导致它动作慢了一筹,还未站稳,右侧后肢已被更狠辣的獠牙给咬上,利齿钻进肉缝里,疼得它仰天痛嚎,赶紧撅开左后肢,向睚眦脑袋蹬踹。

    睚眦抱着咬折猿兔一条腿的决念,哪怕被踹歪了鼻梁也不肯松放,第二踹更是选择咬紧了牙关,直到猿兔的第三踹正中它的眼睑,使得瞳仁充血,才不情愿地闪身退远,却也足以让猿兔的腿脚残瘸。

    右后肢上的咬孔潺潺淌出鲜血,猿兔即便挺立起了躯身,也失去了这条腿的知觉。

    睚眦伸扬着脖子,向天呼嚎,回望向猿兔时,已经带上了戏谑的寒笑。

    悠哉逛荡开腿足,围着猿兔绕步,闲逸得根本没有运用速度,然而趔趄着扭转的猿兔却连如此的睚眦也跟不住,始终教睚眦有一半身子得以藏匿在阴影处。

    睚眦依旧在绕,猿兔愈渐已要跟不上,突然……

    蓄势待发的脚足迅猛发力,连长长的尾巴也消失在了猿兔的视野下,紧接着,由它看不见的死角袭扑而上。

    因为扑冲而产生的凛冽寒风擦过猿兔的头皮,它陡然旋身,一把就用两条前肢将睚眦的脖颈掐住。

    其实以它的灵活,固然一条腿动弹不了,却绝不致于跟不上徐徐环绕的睚眦。

    它故意示弱,故意露出破绽考验对方。

    嗜杀的睚眦自然明白一击毙命的扑杀方式往往源自出望不见的死角,于是果然上当。

    中计了的睚眦无甚惊慌,立即反应,以锋利的双爪向猿兔割去,它要逼迫对方缩手。

    趾爪穿过了皮肉,扎出四溅的血花。

    猿兔宁可痛苦大嚎,两条铁锁一样的前肢也不退不让,心头的坚毅搭配着“飞灵曲”的铿锵,让它勃然挣爆出巨力。

    它明了若不在此刻决一胜负,只余三肢的自己必定会死在睚眦的手上,而现在,它岂非还有一半的机会可以赌一赌、搏一搏,看看究竟是睚眦率先被自己掐死,还是自己的前肢被睚眦抢先绞断。

    伊始,睚眦竟也有同猿兔拼一拼的想法,它绝不相信有生物忍受得了利刃在皮肉中撕划。

    直到它越来越窒息,爪上愈来愈丧失力气,始才承认自己错了。

    只要有坚定的意志,再借着“飞灵曲”的催发,便是死亡的痛苦,猿兔也忍耐得了。

    如果没有那条如龙一样的尾巴,睚眦当真会死在猿兔的手上;可它虽长得和天龙没有几分相像,腾云布雨的本领分毫没能继承到,偏生却长着龙角和龙尾。

    龙角替它挡下了搅烂脑浆的一砸,龙尾则是陡然一卷,扫得只剩一条左后肢站立支撑的猿兔倒下,那双牢牢扼扣在脖颈上的前肢,只得理所当然地松脱掉。

    睚眦暴躁!

    一想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由自己最痛恨的两个部位所救下,它就暴躁。

    被掐得分明已是奄奄一息睚眦根本不待呼吸平复,呲开凶残的齿牙,带着猖獗向猿兔撕咬,一时间,浓厚的血腥飘满了整片汐潭天地。

    “飞灵曲”兀自弹响,却再也得不到猿兔的回应了。

    在它被尾巴绊倒的刹那,内心的坚毅已被击溃,只余下深沉的绝望,眼睛空洞着,无甚光彩,魂灵仿佛从躯壳里抽离了,静静地、事不关己地望着睚眦将会如何把自己屠戮、虐杀。

    君不羡弹筝的十指也不得不停下。

    连风也不敢在汐潭里吹荡,只剩撕咬声响。

    睚眦在猿兔浑身咬了十数口,暴戾才总算褪去了。刻下,它当然可以一爪把猿兔的心掏烂,却偏偏选择了更残忍的方法!

    它甩动尾巴,在猿兔的右后肢上一卷,跟着如同掂量一样将其在空中悬吊倒挂,眼里闪烁着冷漠的寒光,收缩了爪子,而是捏作拳头,向猿兔的下颚、脸颊、耳根揍打。

    睚眦必报!

    它岂非要将猿兔轰砸在自己身上的三十多拳一并打还,才肯放任死去。

    血水已将赤红的毛发都沾染成了暗红色。

    “踏踏、踏踏”。

    猖獗的睚眦一心肆虐着猿兔,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蹄响;所以它终究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

    飞驰的是幼鹿,在颜子涵苦苦哀求下,它才斗胆奔出。

    颜子涵一往无前地乘鹿向睚眦突袭,手中软剑挥使是“迅蝶穿花”,那已然是她所会的最凌厉的招式;丹田则默运“六欲七情赋”,无疑是渊冥的总纲,奈何她在颜于野的纵容下懒惰,而今也只到第二层的地步。

    这已是她穷尽心力的一剑,确切无误地刺在睚眦的尾巴末处。

    凄厉的惨叫震得整片汐潭天翻地覆,痛彻心扉的疼令睚眦甩脱了猿兔。

    睚眦在地上打着滚,含恨看着断去一截的龙尾。

    虽憎恶那个生它、弃它、利用它又出卖它的天龙,可额上的龙角和躯末的尾巴却不是谁都有资格斩断的。

    痛不欲生过后,它的眸子便把颜子涵瞪住。

    颜子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要向睚眦出剑的,或许因为猿兔适才满眼的无神空洞与那个拼命守护自己的家伙太相像!

    于是她冲动了。

    她说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冲动自然避免不了。

    可冲动无疑也会付出代价,不论她究竟长得多么美艳、多么绝俏!

第八十五章 蛮战(四)

    金钱是物质的代价,束缚是婚姻的代价,逃亡则是冲动的代价。

    颜子涵已经在开始逃,一拍幼鹿的屁股,放开细长的四蹄在汐潭上逃亡。

    睚眦也当然在开始追,忍着断尾的疼痛,痛恨睥睨着颜子涵,衔尾追杀。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它的性子,又怎会因为一个渺小的人类产生变化。

    因为疼痛而滚出来了老远,刻下,双方的距离隔着七八丈,睚眦狰恶地挠出两爪,却尽被飞驰逃奔的幼鹿避闪掉。

    可幼鹿的蹄骨实在刚刚才好,况且它本就幼小,根本还未茁壮长大,虽然敏捷、灵活,速度上却属实逊色不少,又加上睚眦的体型远远在它之上,扑出的一步就可抵它捣腾的四步,眨眼已把距离缩短至五丈,

    颜子涵扭头望着紧追不放的睚眦凶残模样,又一爪子挠来,已是她伏下腰、直贴幼鹿的脊背才能避让,而爪尖更擦着幼鹿短尾掠过,陡然心头一凉。

    她知道自己已从它的爪子无名可逃,凝望了眼奋力奔远的幼鹿,坚定了心肠。

    幼鹿是母鹿以性命换回的,它绝不能为了自己的冲动而死亡。

    不欲拖累的颜子涵陡然一跳,出鹿意料地由背脊跳下,跟着一个敏捷的扑身,人已逃在了与幼鹿相错的方向。

    睚眦果然不再追循幼鹿的,掠在空中的身躯一折,绝然地冲着颜子涵奔逐。

    身后的压力一轻,幼鹿勉强停了脚步,猛然发现背上已是无物,始扭鹿头,就见睚眦几步已赶至颜子涵身后,一对鹿眼焦急紧迫,刹那被泪水漫过。

    颜子涵已觉察到腰后风絮的强力,脑筋疾转,猝然潜游于水里,湖潭虽止没膝而已,只消她紧贴水中泥,一时间倒也的确藏住了身形。

    睚眦又落空一爪后,步子不由一停。

    颜子涵正惊异它何以不继续前追时,才陡然想到汐潭虽染了血腥,犹是洁净清明,四目更是隔着湖水交触在一起。

    睚眦裂着看傻子一样的眼睛,骤地凌跃于空,四足和断尾蛮力直贯,向湖面冲锋。

    “轰”。

    它挟着磅礴力气在汐潭上震出一个偌大窟窿。

    仰泳的颜子涵摆了摆腿,然后才尴尬的发觉,自己已然躺在了无水的窟窿中。

    她连连爬起,对峙着睚眦的身影,再一次陷入了绝境。

    可这一次她把胸膛直挺,虽然仍是一心恐惧,却再也不肯陷入麻木的、甘愿被人鱼肉的绝望里。

    软剑在手心握紧,摆出的“花须蝶芒”是她最为自信的一招,洒脱地迎接死亡的来临。

    睚眦当然不会为一柄甚至长不及它趾爪的软剑而动摇必杀的心意,腰身一挺,两只前爪铺天盖地,绝情地向颜子涵碾压而去!

    旋踵,睚眦猛然倒飞跌出十九丈,倾覆着、翻滚着,瘫垮在远方。

    即便庞然如它,被一根四五人宽的枝条硬生生抽在脸面上,也得倒飞出去。

    讥讽的无疑是这根树枝之所以由桃花树上折下,全因先前它肆无忌惮地吐露威压!

    手持枝条的猿兔半跪着,原本空洞的眸子因为颜子涵的拯救而重新有了光亮。

    君不羡瞥准时机,“飞灵曲”再次弹响,分明想要操纵着恢复坚毅的猿兔拼死一搏。

    果然,猿兔又开始动了。

    它左前肢夹紧枝条,右前肢向前一跨,左后肢立即跟上,只余右后肢拖曳在湖水下。

    颜子涵满眼的惊慌,她理解不了:“你还要打?”

    猿兔居然停下,居然对她点头回应。

    君不羡愕讶,他岂非将“飞灵曲”的高潮奏得嘹亮,他根本没有让猿兔回应她。

    颜子涵抱了上去,双手使劲揪住猿兔左后肢的毛发,摇头道:“我不让。”

    只消长着眼睛,都能够看出它已是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情况。

    猿兔却对她咧了咧嘴,弯出漏风的牙。

    君不羡怔得十指再也无法在古筝上动荡,他驭它四年,何尝瞧它对自己展露过微笑。

    跟着,它更是伸探前肢,尽力克制着,以轻柔的力道抚摸着颜子涵的脑袋。

    这便是它和她的亲密诀别了。

    旋踵就见猿兔决绝地在颜子涵的额头上轻戳,却足以推得她身子不稳,倒坐而下;没有了她的怀抱捆绑,猿兔扭过了身形,继续进发,还是那样前肢前跨、后肢跟上、残肢拖荡。

    “飞灵曲”根本没有奏响,它分明不在操纵驱使下,却依然做好拼命的打算了。

    这让一心想以它的死去消耗睚眦的君不羡拳头绷紧了。

    爬起来的颜子涵眼里再次奔涌出泪花,她望着行远的猿兔,放声哭啕:“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像个累赘一样……呜呜……我不要你们为了救我连自己都不顾啊……呜呜……你可以逃的……趁着睚眦瘫倒在地上的空档……他可以走的……趁着那淫贼的注意在我身上……呜……你们拼死的恩情……要我以后怎么……呜呜……怎么还……”

    可惜走在寒风中的猿兔已然听不到。

    它凝着眸子,锁在已然爬起的睚眦身上,睚眦固然不似其它龙子皮糙肉厚,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恢复力量。

    睚眦努了努被树枝横抽变形的鼻梁,眼底溢满了怒火和仇恨,重新向猿兔投去目光。

    望着猿兔一步步缓慢而趔趄的近靠,睚眦打心底生出厌恶,足步一弓,全力奔冲!

    不论多少拳头、枝条加诸在身上,都不能让睚眦的速度迟缓上分毫,随着猿兔的前进而只剩下十六丈的距离被它七八步就掠跨,动作之敏捷、迅快,令视死如归的猿兔也在瞳眸里闪过几分惊讶。

    猿兔拼尽气力地断然呲牙,只觉得它狂奔而来倒也好,省得自己一步步繁琐地向它靠;也根本不为它的猛扑之势吓倒,双前肢叠拢,将树枝握紧,抡圆了便向睚眦劈砸。

    睚眦深知猿兔加上树枝的威力,只敢周旋,不敢硬接,猛地跃跳往一旁。

    扯开距离后,又是老把戏地围着猿兔圈绕。

    而这一次,猿兔是当真再也跟不上。

    然后,睚眦身躯果然再次消失了。

    它却没有立即扑咬上来,猿兔岂非也在按捺,只到劲风在脖后飘荡,才再次扭腰、舞动着树枝向看不见的死角横扫。

    只是这一次的睚眦已然有所防范,跃扑并未倾尽全部,致使它犹有余力在途中闪入旁处;树枝击空的同时,尾巴卷出,再次向猿兔的右后肢缠覆,猿兔却断然跨出左后肢,强硬地把尾巴踩住,跟着提举树枝,朝尾部的猩红伤口处扎去;睚眦赶紧“哧溜”一缩,连连撤后。

    已经有过一次交手的庞然巨兽们,在二番战的初始,依旧斗得旗鼓相当,谁也占不着上峰。

    可有时候,胜负从它们出生的那刻起,或许就已决定了。

第八十六章 蛮战(五)

    若是在只以蛮力就可以一决输赢的战场上,猿兔绝对可以把睚眦揍趴下。

    尽管睚眦有一嘴交错的尖利獠牙,而猿兔不过是两颗透着风的大门牙;哪怕睚眦有锋锐的趾爪镶在脚足上,猿兔却并未因为变大而生长趾甲;就算睚眦具备一条孔武有力的尾巴,而猿兔的尾巴短得只像是红色蒲公英一样。

    真正教猿兔输给这头凶兽的,还是彼此间无以分庭抗礼的恢复力。

    二番战斗到终局,睚眦愈战愈勇,虽也没有了巅峰的身手,可不论精力、体力犹有七七八八;猿兔却已经软趴,血水止不住地流淌,精力和体力也没有初始变大时的一二,刻下还在不屈不挠地挺立、奋战着,就足够教万物都瞠目结舌了。

    它固然还能握紧树枝在空中挥荡,肢臂终究丧失了力道,竖砸横扫已是越来越慢,再也没有千军万马敌不过的凌厉气势。

    几次见缝插针地躲掠过枝条后,睚眦的龙心豹胆亦是愈渐膨大,身躯翻跳的同时,爪子也开始零撕碎扯在枝条上。

    靠着巨型桃花树的滋养,枝条的确蔓延滋长得粗壮,可其本质上仍不过是乔木,全然及不过睚眦锋锐爪子的硬度,又在失去了猿兔膂力的加持下,猝然就变作不堪一击,被睚眦削挠得节节败退,一时间木屑萧萧,在漫天纷纷扬扬。

    厮杀到最后,那一截本是三丈的树枝已裂断得三尺不到,无论猿兔如何挥使,都不再教睚眦忌惮。

    睚眦瞅准空档,用额上的龙角迅疾突撞,斩钉截铁地顶在猿兔腰身上。

    原先腰腹就有龙尾抽出的疤,片霎间,又被撞出了层层血花,它身躯一虚,轰然后仰,躺倒在汐潭。

    而睚眦再也不会放过它,骤然一扑,断然把它踩在脚下,跟着当空举起前足,撩开明晃晃的利爪,循着猿兔的脑袋,狠绝地刺扎。

    眼眶还挂着泪珠,颜子涵悲伤地哭啕道:“不要!”

    心狠手辣的睚眦又何以会听从渺小人类的叫嚷,双爪已经了结性命而去。

    “铮”。

    爪子并没有搅烂颅脑,而是直直扎进了湖潭里,激溅出“哗啦啦”的水响。

    恨恶的黑瞳陡然放大,它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猿兔刹那剧缩,须臾未要,便重新化回了不及巴掌大小的赤红绒兔模样,娇小的个子甚至浮不在水面上,默默想着潭底陷下。

    睚眦扬起凶残的眼目,就向不近的凉亭瞪望,岌岌可危之时,正是亭里那人拨动筝弦,使得猿兔倏尔变小,以此逃过了一场劫杀。

    一身雪衣的男子非但拨弄了丝弦,还由古筝当中抽出一杆银枪,枪尖一挑,雪衣动荡,竟也激出一股不逊睚眦的威压,又将荷谷桃汐潭这一方天地震荡,半空中悄然又开始有了桃花飘摇。

    跟着,那一杆银枪趁着威亚贯散之势飞纵而出,迸射之快,竟让睚眦也意料不到,枪尖透刺了八瓣桃花,不偏不倚地洞穿了躲不开的睚眦肩膀。

    一袭雪衣更是纤尘不染,步步都踩在飘拂的桃花上,跟着腾空扭旋腰身,落降时,已然踩在了枪杆上。

    与睚眦五丈的躯体相比,凡人的身形当然渺小,可他却用冷漠的眼睛藐视着它。

    君不羡寒声道:“她说了不要,你没有听到?”

    ……

    一声撕心裂肺的咒怨划破在枯木林的苍穹之间。

    青松道长连脖颈的青筋都突冒了出来:“李拓!我艹你祖宗!”

    跟着,他含恨刚刚举起右掌,蕴藏了四十年功力的一掌第十七次轰拍在压覆着小腿的石块上。“砰”的一声,早已被先前十六掌敲击得“筋脉”俱断的嶙峋怪石终于化作了碎屑齑粉,伴着林野里悄悄又起的阴风,飘入了幽暗中。

    只一声咆哮何以泄愤!好不容易撑着石头站起身的青松道长又一次咒骂道:“李拓!我艹你八辈子祖宗!”

    胸膛起伏难抑,他想试着挪动右脚,钻心的剧痛令他立刻放下念想。庆幸只是骨折,并没有伤着经络,只消等上数月半年的修养,大抵就能好。

    可有件事他却绝对等不了,他一定要立刻碾烂李拓的头脑。

    而他的运气也委实是好,岂非已听到有人在气喘吁吁地叫嚷:“师弟!”

    天底下会喊他“师弟”就只有黄梅道长,他并没有关切黄梅,而是严厉地喝问道:“看见李拓了么?”

    黄梅道长沉默了片霎,随后道:“看见了。”

    青松道长心头狂喜,嘴脸猝然变得凶狠,道:“他——在——哪?”

    黄梅道长道:“就在身前,与贫道一样动弹不了。”

    青松道长冰凉的讥笑肆意嘹亮:“好,很好。”

    跟着就把牙关紧咬,将一旁的剑插回背鞘后,用一只手攀扶着碎裂成各式模样的岩壁,前艰难地迈出左脚,然后另一只手抬着右腿紧随其后。

    循声走出十五六步后,他果然从一片狼籍中发现了黄梅道长和李拓。

    假山的倾塌是由岩心开始逐渐向外崩溃的,于是原本的山巅无疑陷落了更多,甚至形成了一个坑洞,烙印在乱石当中。

    置身山腰的青松道长此刻站在上峰,瞳孔一寸寸收缩,只盯着距离黄梅道长只有七八尺距离的李拓。

    李拓已是无能为力地倚着难得光滑的岩墩而坐,绽裂的眼眸连闭上都痛,索性就那么干巴巴的睁着,如果不是偶尔还能瞧见有几口呼吸吐露,谁都要以为他已然死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离死不远了。

    青松道长绝不让,绝不让他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于是他连右脚或许会落下残疾也顾不上,再也不似方才那般徐缓,宁可让右脚在地上拖行着,宁可指腹被凹凸的岩石戳破,都绝不稍停一二。

    终于跨过了最后一堵石障,彻底来到了坑洞下。

    黄梅道长便像是瞧见了救星一样:“师弟,过来搭把手。”

    他正被困在岩块下,只消将垫在一角的碎石拨开,岩块顺势一滑,便能脱身了。

    只可惜他的左手未有长。

    青松道长却根本没空理他。

    黄梅道长看着他残酷地向李拓走去,又乞求了一声:“师弟——”

    青松道长这才回头望了一眼状况,不耐烦地拔出背后长剑,扔在一旁。

    然后,他怒睁着猩红双眼,脸上刻着残毒模样,摇头摆脑地贴近李拓,额头与额头强硬地相撞。

    “砰”,青松道长被撞得跌退一步,反弹的力道却也教李拓的后脑勺磕在岩墩上。

    青松道长露着青面獠牙,道:“王八蛋,你他妈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欣然去死!”

    他撑开五指,在李拓的面门上一按,用力地扣住落寞的脸,陡然拎起,旋即朝岩墩砸去。

    “啪”,鲜血立刻由李拓的颅脑晕开。

    “呃——”痛苦让颓然的李拓也抑制不了嘶喊。

    青松道长残酷地咧开狞笑,又一次把李拓的脑袋拎起,猛然向岩墩砸贯!

第八十七章 师兄弟

    也不知幸或不幸,李拓的脑袋到底没能砸进岩墩里,并不是青松道长手下留情,而是他指上陡然失脱了力气。

    于是那五根拎擒李拓面颊的手指当然颓唐地松下去。

    李拓奄奄一息地靠在岩墩上,嘴里已吸不进太多空气。

    他睁着裂开的眼,看对方暴突的眼。

    青松道长满眼的难以置信,再不关心李拓,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自己。

    令他瞬间脱力的是剧痛,钻心的剧痛。

    他非但感受到了那柄钻心之剑在心扉间刺出了一道淌血的细缝,更瞧见了它将自己的左侧胸膛刺透。

    长剑的重量、质地青松道长都不曾详细研究过,说到底,这把剑不过是他在推出白竹道长为自己从蛟蟒爪下逃脱的顺手拔夺,用起来其实算不得顺手,他简直也想好了,一旦从荒岛里逃出去,就随处一丢。

    现在,他已然丢不掉,还得用心掂量。

    既有钻心之剑,必有狠心之人。

    这人自然仗剑站在青松道长身后,不必回头,青松也能想见他的笑貌、描绘他的音容,毕竟他是一块长大的师兄。

    直到这一刻,青松道长才切身体尝到了黄梅道长的毒手,黄梅发起狠来,绝不会在青松之下,所为所作,甚至相同,都将竖刺进心脏的剑锋向横拧动。

    每拧分毫,都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可最令青松道长痛苦的,还是栽在了对方手中。

    他涩声道:“师兄这一剑,总得给些缘由。”

    黄梅道长左手没有一丝迟疑,继续把剑拧动,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师弟啊。”

    如此蹩脚的理由当然引得青松道长失笑,他实在很想转过身子,看看此刻的黄梅道长究竟是什么模样。

    黄梅道长瞳孔里的痛苦是真的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幽幽道:“你本该是与贫道相爱相亲的师弟啊,记不记得少时在湖潭边上,你为贫道搓背,贫道替你挠痒。那些都是凭自己力量搓挠不到的地方。”

    谈及曾经的美好回忆,青松道长滴血的心房当然更痛。

    他道:“我忘不了。”

    黄梅道长同样带着对昔日时光的向往:“那时候的我们真好,夜深就枕在同一张床塌,相互说些贴己的心里话。”

    青松道长苦道:“是啊,我总是拉着你的手,跟你抱怨世间的不公。”

    黄梅道长笑道:“你对于师傅的抱怨才是最多,抱怨他一向不那么宠你,抱怨他始终不肯传你至高的剑技。”

    青松道长道:“我自认天资不逊于你,于剑技上的操练也比你更勤。”

    这些皆是事实,黄梅道长否认不了;可还有一些事实,青松道长也得接受。

    黄梅道长道:“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并非是你能左右得了,只怪我们的师傅亦是贫道的父亲,他想由儿子继承衣钵,稍略偏心,实在天公地道。”

    青松道长幽深地叹了口气:“所以当我知道了真相,便已知道这辈子都得被你踩在脚下。”

    黄梅道长苦笑道:“其实你若打心底接受了,或许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青松道长痛恨对方说得这般轻巧。

    他用肉掌一把攥住透心的剑锋,血顺着掌纹滴下。

    虽忿恨,却没有声嘶力竭,格外的平淡,安静道:“如果位置对调,你能接受么?”

    出身无疑是最理所当然之事,黄梅道长并未将心比心的为师弟着想过,刻下思忖一二,也要摇头。

    他诚恳道:“大抵也是接受不了的。”

    接着,满是悲切:“可即便心存幽怨,我也绝不会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

    青松道长道:“哦?”

    黄梅道长道:“知不知道,我是何时萌生的心念,要把你除掉?”

    青松道长摇晃着额首,道:“现在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

    黄梅道长的目光却很执着:“不,我必须要讲。”他激动,声音甚至有了颤抖:“并不因我断臂后你对我的吆五喝六,也不为你曾一脚重踹我的胸口,而是在你方才走进的那个刹那,不先顾我死活、反倒笔直走向李拓的那个刹那。”

    他义正词严,他满心失望。

    沉默了半晌,他痛苦道:“不应该这样,你我做了三十多年的师兄弟,你怎能把他的死看得比我的活更加重要!”

    他总结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酸溜溜的指责令青松道长禁不住想笑。

    哪怕每一次身躯的动弹都会让青松道长疼痛不已,他还是放声大笑,讥笑。

    他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随后道:“黄梅啊黄梅,如果不是太过了解你,我简直都要相信你的鬼话,几乎就要满怀愧疚了。”

    黄梅道长没来由地一僵,道:“什么意思?”

    青松道长沉声道:“你实在是习惯了,所以才从小到大都没能注意,撒谎骗鬼的时候,他绝不敢口出贫道。只消知道了你这个习惯,真话假话,一耳了然。

    事实上,从我开始对你吆五喝六起,你便动了杀心吧;过惯了眼高于顶、指手画脚的生活,你又怎么接受得了在我面前像只哈巴狗一样。

    之所以用对我失望作以借口,不过是为了把责任归咎于我身上,好替你的所作所为自我合理化,好让你那道貌岸然的良心得到自我安慰罢了!”

    他针针见血、句句诛心,赤裸裸将黄梅道长的谎言挑破了。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事实上他也全然不在乎对方的回应了,接着道:“其实我本该想到的,从你能平静掐死有过一夜欢好的江姑娘起,就该想到的,我虽自诩狠辣,可终究是没有师兄毒啊。”

    黄梅道长阴沉着脸,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师弟啊,贫道一直与你讲要注意德行,就是怕你祸从口出啊。你倒好,竟当着贫道的面把江姑娘的事出自于你的策划给说了出来。那实在是贫道最想遮掩的把柄啊。”

    青松道长打心底承认道:“那时候的我,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却怪不得他,无论谁被压抑了三十数年,一朝爬在了对方头上,恐怕会被他更张扬、猖狂。

    黄梅道长惋惜道:“即便是亲兄弟,贫道也不能让这个把柄落在其手上,何况只是师兄弟!”

    青松道长苦涩道:“看来不论做你的那种兄弟,都算不得命好。”

    黄梅道长听得出对方言谈里的讽刺,却笑笑,平静地道:“这辈子命不好,期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师兄也会为你烧香的。准备好了么?”

    青松道长摇摇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黄梅道长道:“你想要什么东风?”

    青松道长笑道:“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东风。”

    他猛地转身,尽管剑锋依然窜在心窝,跟着由青袍里拔出一柄匕首,依旧是满脸的笑容:“这辈子师兄弟的情谊还没做够,不若一并上路,下辈子接着做。”

    跟着,他向着黄梅道长决然扑去!

第八十八章 一剑致命

    阴风肆意在枯木林间刮,当然如刀,简直要把李拓的皮肉都剥掉。

    李拓一动不动,气息已是呼多吸少。

    耳根里沉凝回响,除了风声呼啸,什么也难以听得透彻。

    而幽暗的林野间,也实在寂寥得无人说话。

    青松道长已然躺在地上,最后的反扑并没能持续多久,一片血花也未曾激起,便趴在了碎石上,一对暴突着的眼睛里仿佛仍饱含着同归于尽的冀望,可事实却是浑身凉透的他无甚可能再把眸子翕上。

    李拓看得出黄梅道长对他的搏命有所预料,那把深藏袍袖里、锋芒不露的匕首削落了睫毛,也未曾见到黄梅的眼皮弹动半下。

    黄梅道长只是果断远逃,没有迟疑分毫,随后立在青松道长绝不能及的地方,遥遥相望,眼巴巴地觑着青松的倒下,足看了半晌,大抵能有两炷香,确认毙命、再没有分毫动静,始才徐徐往上靠。

    在由青松道长的胸膛拔出长剑后,心肝犹不能放心,非得补上一剑,在咽喉处捅裂开一个不再喷涌血液的窟窿后,才放松地舒了口浊气。

    光是他的小心警惕,已可让李拓承认宿命,安安稳稳地等待着死于他手里。

    而他岂非附身了下去,蹲在青松道长的尸侧,左手遮过眉宇,为青松把睁目抚闭。

    跟着,他幽幽开口,多少带了些哀悼之意:“师弟,你好生离去,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如果在阴曹里碰上师傅,许你抽他的鼻子,谁教他那般偏心。

    其实在你揭穿贫道说谎时,不能说没有恼羞成怒,心底又多少含着高兴,那至少证明这三十年来,你对贫道有过上心、留意,了解了这一点,贫道便有了独活的勇气。

    贫道对你当然也洞悉得紧,知道你心底并无什么大志气,不过是想赢贫道一次而已。

    这一次,在死亡的道路上,你已然跑到了贫道的前头去,为你感到可喜。放心,只消可以出去,贫道势必会将你的尸骨带回故里;往后有空,就带你最喜欢的桃花酒在坟头看你。”

    听上去固然是猫哭耗子般的慈悲意,可看在李拓的眼里,却以为在那深彻的心底,黄梅道长终究是动了情。

    毕竟,打从师傅因病逝去,他们二人就算得上是相依为命,又是在江湖浪迹,许多时候要把后背交予对方,跟敌人搏命,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只可惜无论多隽厚的感情,跟他们多年奋斗积攒下来的“岁寒三道”的声誉相比,都显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

    唯有果真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走过那青云路的黄梅道长始能了解当中的艰辛,初始成名还只是父亲的遗愿,到后来,也完完全全化为了他的心念。

    所以当他偶尔在李拓那双死鱼眼里看到几分讥意时,便决然从尸体旁站起。

    然而将近一个半月的相处里,我相信你们都该是了解李拓的。

    李拓只不过是无神的眸子惹人讨厌得紧,可由内心出发,他绝不会讥讽几许,顶多也是面对自己的自嘲而已。

    更何况他已奄奄一息,已很难见到多少生机,哪里还有讥诮对方的气力。

    黄梅道长却顾不得这些许,不再分辨到底是假嘲还是真讥,冷冷一笑,向李拓靠去。

    同时,他也失去了向来彰显于人前的和煦:“不堪入目的兄弟阋墙,到底还是被李少侠尽看在眼底,见笑了。”

    李拓看得出黄梅道长的残忍的心意,李拓却已倦惫得不愿解释、费劲,倚在岩墩上,哪怕性命都握在了对方手上,犹是那样云淡风轻。

    更刺激得黄梅道长咬牙切齿,暗恨不已。

    他道:“这点我怪不得李少侠,即便’岁寒三道’的的确确在江湖上闯出了些许名堂,可落在你们宗流玄士的眼里,的确稀松平常得可以……”

    他以左手挽了一个生疏的剑花,随后架在了李拓的脖颈。

    紧接着,他还有话:“更何况是李少侠。你是青花楼主另眼相待的对象,我就算拍马想追,恐怕也赶不上。年纪轻轻便选入了’穹苍七刀’,一夜得名天下知,自然瞧不上我们这些竭尽全力才博出一些薄名的寻常武夫了。”

    黄梅道长用剑身拍了拍李拓的脸颊,朗声道:“你虽瞧不上,贫道却很为自己感到骄傲,今时今日拥有的成就,俱是用剑和命闯出来的。”

    他陡然将长剑插在地上,旋踵把身上的杏黄衣袍解下。

    他道:“不算今次丢掉的一条胳膊,贫道至少有三次真真切切的在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

    李拓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疤痕密集在他因为年岁而逐渐开始干瘪的胸膛。

    左胸侧,有一道枪孔最是瘆人,恐怕偏差不了几寸,就已要捣烂他的心房。

    黄梅道长左手猛地一抓,将李拓有气无力的手拽上,逼迫其细致抚摸,随后豪气干云的问道:“怎样?”

    他当然没有等来李拓的回答。

    事实上,他也绝不需要,自顾自地骄矜道:“这一枪是幽罗云寨的三寨子留下的,二十年前,他的凶名委实不在渊冥的左右护法之下,多少独往缉拿他的宗流玄士有去无回,可岂非是被我们’岁寒三道’协力拿下的。而这条几乎送命的枪伤,就是贫道付出的代价。”

    倏尔后,李拓又被他抓着手去摸脖颈咽喉,一道斜斜镶嵌的剑疤近距离看,委实惊悚。

    黄梅道长喃喃道:“有没有听说过猩痕剑,那是要用鲜血保养的毒剑,为了喂饱毒剑,屠光一个八十三口人家的村子,竟只用了一夜。前去杀他的时候,贫道已然坐下了必死的决念。最终是白竹拼死一剑刺死了他,而贫道则要终身落下这条剑疤。”

    根据后来给他包扎的大夫透露,伤口只消再深上两分,通气的喉管便要被切断。

    跟着,黄梅道长本想抓着李拓的手往跨间摸去的,思忖了一二,终究还是松掉。

    他叹了口气,道:“下面的伤,不提也罢。可惜那时江姑娘已然冰凉数年了,想来也是报应啊,从此贫道再也无有子嗣的可能了。”

    慢慢的,他以单手艰难地将衣袍重新系上。

    黄梅道长幽幽道:“同你说这么多,一方面是想教你知道我们的成名究竟有多么不易,一方面在告诉你何以我们宁可受到异样眼光,也要搭上吕阀。”

    “铮”。

    他从石地里拔出了长剑,道:“老狗哪有新把戏,我们已然察觉到正在渐渐被时代抛弃;难道还要我们不顾性命,拖着老矣的身躯,再和人拼命?

    大树底下好乘凉,贫道已经愈来愈明了其中的至理,也委实该找个地方栖身了。所以你,必须死去。放心,贫道连刺三剑,分别冲着你的眉心、咽喉、心房连刺三剑,保证你死透、死尽,不必留在这人世间烦心。”

    长剑抬起,向李拓致命而去,那双死鱼眼睛,也立刻被血雾蒙蔽。

第八十九章 死生(一)

    血雾如夏花一样在阴森的空中绽放鲜艳。

    坑洞里,忽而有利爪獠牙出现。

    就在李拓的眉心被洞穿的前一刻,锋利的爪子割开阴风,陡然就把长剑划成两截,跟着凶残的齿牙大刀阔斧地咬入黄梅道长断臂的右肩。

    黄梅道长疼得脖子仰向天,旋踵整个人已向地上倒却,一个庞然的身躯扑压得猛烈,稍略眨眼,已把他的脊椎压震成了碎屑。

    接下来的吞食当然惨烈,只消还有一丝气力,李拓都会选择闭上眼,他却不得不眼睁睁黄梅道长的骨肉一条条同身子分别。

    伊始,还有凄厉的嘶嚎轰动林间,最后只余下了血花四溅。

    李拓向这头咀嚼吞咽不歇的凶兽望去。

    但见它长约五丈,浑身都浮笼着黑煞之气,无疑是豺豹的体型,却又有一对怪异的长角由额头蔓延到背脊,身后尾巴虽没有蛟蟒的长短,却已有不遑多让的粗细。

    身间伤痕累累,尾巴无疑由中断去,躯体上浊染着许多血迹,肩膀上的洞孔便连李拓也觉得怵目惊心,却丝毫不影响它动作身手,不着急地用爪子一条条撕扯皮肉,再细嚼慢咽地吞入喉咙。

    吃着吃着,便由它的唇边剥落下一颗头,血色斑斑,长发零落,显然遭到凶兽的嫌弃,抖手即使一拨,跟着脑袋放肆滚动,直至磕碰到李拓的脚尖,才总算停落。

    李拓忍不住将眸子瞥落,倏尔就见到了那张惨绝的面容,五官扭曲纠结在一块,眼泪、鼻涕、唇涎抑制不住地往外涌,和着冷透的血水,宛若死在恶鬼之手,教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窸窸窣窣”的啃食声来到了尽头,凶兽把带着余温的尸体吃干抹净,仍然有胃口,环顾四周,立刻将视线锁在了躺在一旁的青松道长身上。

    它蹑脚举步,确认距离后,骤地就是一个疾扑,然后把他踩在足下。

    见无甚反应,它不由地鼻尖嗅嗅,随后又用脑袋拨弄,察觉到僵硬后,断然失了兴趣,厌恶地反转头。

    刻下这脸上还带着肉沫的凶兽当然是睚眦,瞳子里的愤怒从来不曾消逝,狠狠与李拓无神的眸子碰撞一次,跟着脖子一伸,贴在他的面额前一声长嘶!

    李拓没有感觉到皮肉里钻入利齿。

    事实上,他已渐渐失去知觉了,眼底只剩得一片朦胧,就更分不清放过他的睚眦究竟奔往了何处。

    枯木林愈来愈黑,他的意识也愈来愈模糊。

    就在他即将睁着眼睛昏厥前,眼眶有残影闯入,倾斜的身子忽而被人抱住,耳畔似有人在大声疾呼:“死鱼眼——死鱼眼——”

    会这么喊我的,应当是颜姑娘,她还活着,还活着就好……安心后,他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

    身着白衣的君不羡赶紧在李拓身畔蹲下,指尖立刻往他的脉搏上搭,静空心思去感应,却连一点弹动也感应不到。

    君不羡凝起眼眉:“不好。”

    他一把从颜子涵的怀里将李拓夺了过去:“得赶紧带他去汐潭的桃花树下。”

    ……

    长了千年的桃花巨树想来繁花似锦,姿色不枯,此刻竟有一半的枝条颓败衰枯。

    树上深刻的爪痕更有三四十处,显然是在方才被睚眦当作脱离荷谷桃汐潭跳板时,烙下的。而睚眦周身的煞气也就沿着这些爪口滲入树里,导致了现在近半萧瑟。

    同时受到印象的自然还有靠近根茎的湖水温度,不再似颜子涵初次尝试时那般暖和,更消弱了恢复伤口的能力和速度。

    刻水里正躺着那只受伤深重的赤红绒兔,紧翕着双眼,耳朵长竖,时不时那会抽搐。

    可只要还在抽搐,就证明它还活着,总能恢复。

    然而李拓已在水下躺了一刻钟,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君不羡始终按搭着他的脉搏,君不羡当然也想他能活,毕竟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欲从他的嘴里套获,可终究却只能摇摇头。

    颜子涵明白。

    她坚强地点头,随后坐在了李拓的身畔。

    第一次主动挽起他的胳膊,却也不觉得羞臊、慌颤,甚至还在他的肩头搁上了脑袋。

    她道:“死鱼眼,你真坏。”

    绝不会有人想到她会做这样的开场白,连她自己岂非也没能想到:“本小姐就是个爱记仇的个性,第一次你吃完我的面就离开,不是说要给我一个解释么?解释呢?”

    她睁着一对白眼,气鼓鼓地向着李拓望看:“还有,那天夜里,我让你杀了那些坏人,你却只肯抠下他们的眼珠子来;可分明是你瞧见得最多,怎么不动手把自己的眼珠子也剜下来?哼!

    对了,谁让你浑身那么暖和的,睡在没有篝火的野外,不是勾引人家往你怀里钻么?”

    她气恨地轻轻在他肩膀拧了一下,道:“所以才说你坏。”

    颜子涵重新把脑袋枕在他的臂弯:“如果不是看在你对王姐姐还算痴情的份上,我一定让爹爹把你这个坏蛋大卸八块。不过也正是如此,我才愿意跟上来。等等,你不需胡思乱想啊,不是对你有意思,而是想问问看,你肯为王姐姐挖了整整五年的湖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那就是爱?”

    她噘了噘嘴巴,道:“女孩子似乎总会为了爱情心烦意乱,那天韩哥哥突如其来的告白实在让我慌乱,我分不清对他是喜欢还是爱,也就只得灰溜溜的下山。

    这一路,我都是为了寻找答案,你只不过是运气好,第一个被本小姐瞧上罢了。可打从跟你这个坏蛋在了一起,就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不是忙着逃亡,就是照顾你受伤,我可是身娇肉贵的渊冥大小姐,也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命好。”

    稍略瞥头看去,只见李拓额头上陡然有了水滴,于是伸出了纤纤细手,替他擦去。

    可才擦去一滴,就有水珠落在他的脸上,再擦,又有水珠坠下,水珠越来越多,赫然是泪水夺了眼子涵的眼眶。

    她狠狠捶了一下李拓的胸膛,道:“你还是个骗子。”

第九十章 死生(二)

    “……骗子,骗子,骗子。你说过了要教会……呜呜……教会我“穿花蝴蝶十三招”的,可现在……岂非还有七招没教……你难道还想……藏掖在土里?”

    颜子涵猛地扑入李拓的胸怀,拳头不停敲击:“你还说……呜呜……还说只要我乖……乖朝着湖泊逃去,往后我说什么你都答……呜……应,那你倒是答应啊!我不许你死,不许你……呜……死,你倒是听话的给我活过来啊!……呜呜……”

    君不羡来到她的身旁,道:“颜姑娘,人死不能复生。”

    颜子涵不理他,而是泪眼婆娑地就住李拓衣襟,用力地摇晃道:“你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么……你不是……呜呜……说到做到么?我要你活……过来……你倒是也照办啊!”

    纵使她有些无理取闹,可是谁又忍心责怪他。

    君不羡从身后抓住了颜子涵的肩臂,道:“颜姑娘,你这样,李兄的魂灵无法安心上路。”

    颜子涵用力一甩:“你放开我!”

    她重重地拍打着李拓的胸膛:“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活过来……呜呜……难道……难道就因为我在中途回了头么?你打算……呜……不承认?凭什么不承认……女孩子反……反反悔,不是很正常的么!”

    君不羡手上稍用力气,已然把她从李拓的身边剥离,可她不懈地挣扎,甚至不惜用上所有的劲,于剧烈的扭动中,居然当真从他钳子一样的双手里脱逃出去。

    却也浑身没了力,“噗”的一声,激开水花,瘫跪在李拓的尸体前。

    刻下,颜子涵已连一步都再难靠近,只能拂面痛哭流涕。

    “踏踏、踏踏”。

    那是蹄子踩过湖水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轻松写意。

    颜子涵由指缝处看了一眼,于是便见到了一直不知去向的毛驴阿涩,想着它与李拓也甚是亲呢,竟是难抑地向它搂抱而去。

    然而她张开的双臂居然落了空,那向来好色的阿涩居然矮身躲避。

    你吃不吃惊?

    反正颜子涵满脸惊异地僵在那里,一时间连涌落的泪珠都止息。

    桃花树下的潭水仍然带着温度,以致李拓的尸体没有僵硬,还带着余温,阿涩附身下去,感受着他的气机,忽而没心没肺地摇晃起尾巴,跟着“噗噗噗”三声,吐出塞满了一嘴的桃核。

    它还有闲情逸致扭过头来对颜子涵笑,破口糙牙,绝对没有半分俊俏,跟着伸出了粉红的舌瓣,将李拓的舔得果断。

    阿涩的舔动极其缓慢,由神庭穴伊始,经阳白、攒竹、印堂、承饮、素髎、人中、承浆等面部要穴,接着舌尖一线划过喉结,连忙扯开李拓的衣襟,沿着经络继续下舔,最后在他心房处划起旋。

    就连君不羡也对它的举动不甚了解,跟着,又见它猛地一脑袋砸中李拓的气海丹田。

    “唰”。

    陡然之间,原本还睁着眼的李拓,竟迅速闭上了眼。

    君不羡已然掩不住自己的震惊,寻思片刻后,断然道:“这驴子竟是在为李兄舔捋经络气穴,可这又能如何呢?”

    颜子涵闻言,突然惊觉:“净髓丹!”

    她赶紧划开一片涟漪,跑到李拓近前,双手不断推搡在他心房上,分明还带着一些哭腔,叫道:“李拓——李拓——”

    隐隐约约,仿佛有一口浊气喷吐在了颜子涵的脸蛋上面,她惊喜连连,立即回眸,向君不羡望去:“君大哥?”

    倏尔就见君不羡也附身下来,指尖再次搭在手腕的脉搏上面,凝神聚气着感应,虽是薄浅,可自己的汗毛岂非随着跳动而轻曳。

    他重重点头,道:“不可思议。”双眼里没有了冷厉,难以置信地向阿涩望却。

    阿涩对于他的评价可是半点也不在意,继续摇着尾巴,向颜子涵的胸脯贴近,它绝不会想到颜子涵竟能欢喜得环搂住自己的脖子,更是向面颊猛地亲吻了上去。

    一连亲了三口。

    亲得阿涩浑身犹如过电,睫毛翘得愉悦,驴嘴边是浓到化不开的笑靥。

    跟着,君不羡挟双指悬在李拓的鼻息之中,虽是气若游丝,呼吸却已恢复得渐渐。

    一边的赤红绒兔不知何时悄悄睁了眼,身上的疤痕虽还未治愈,四肢却有了动静,舒舒服服地支展起,显然很享受劫后余生的宁谧。

    君不羡道:“既然李兄已经恢复呼吸了,醒来想必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我们只消安静等他,其它的就靠汐潭治愈。”

    颜子涵松开色迷心窍、扑倒在水面的阿涩后,道:“好。”

    君不羡忽而道:“对了,有些事情,在下还想向颜姑娘请教,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子涵并没有拒绝:“好。”

    ……

    颜子涵跟在君不羡的身后,悠悠穿过一片雾气。

    又是一阵缥缈、幽芒后,一朵朵荷花开始在颜子涵的面前放肆恣意,粉白的花瓣让这片天地满是芳馨,走在花群拢起的小径,倒也心旷神怡。

    顺着小径缓缓行进,于尽头、花心,一座木屋正在水面上漂悬不定。

    颜子涵狐疑道:“君大哥就住在这无根的屋子里?”

    君不羡道:“谁又不是这世间的浮萍。”

    他由古筝里取下一片钥匙,分明是只有他存在了天地,却也一向记得把门窗锁紧。

    “喀嗒”一声,他推开屋门:“请进。”

    颜子涵倒也并不客气。

    正有烧着一盏龙涎香,教颜子涵喜欢不已。

    她道:“想不到君大哥的生活也颇有些情趣。”

    君不羡冷淡道:“一个人过日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过得太随意。而作为驭灵人,我们实在应该警惕一些的。所以在下刻意为自己立些小规矩,譬如回屋后一定要品一口香茗。”

    这倒是轻易,只消从湖里舀一口洁净的水,烧开便行。

    君不羡问道:“颜姑娘尝一点?”

    颜子涵摇摇头,道:“我还没有那先苦后甜的耐心。”

    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君不羡的屋子,只觉得这个绝美的男子屋间竟是清寡得可以。

    她悠悠问道:“对了,君大哥将我找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君不羡背对着她烧水,道:“不急,在下不如先为颜姑娘解疑。”

    颜子涵一惊,道:“什么?”

    君不羡道:“在方才猿兔与睚眦的一战里,你对在下的狐疑,其实不少吧。”

    颜子涵思忖半晌,既然被他看穿了,也就没什么好掩蔽。

    她道:“不错。”

    君不羡道:“那就莫要藏在心里。”

    颜子涵道:“放睚眦出去,是否君大哥故意为之?”

第九十一章 解惑(一)

    君不羡将炉火点燃,置上铜壶,道:“颜姑娘何以会这样认为?”

    颜子涵将手幽微搭在桌案的古筝上,道:“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存在着两次机会,君大哥可以利落把睚眦拿下。”

    君不羡静静看着火舌,道:“颜姑娘说的拿下,恐怕是将睚眦杀了。”

    他添了一块木柴,跟着道:“说说看是哪两次机会吧。”

    颜子涵道:“一次是猿兔掐住睚眦的喉咙,倘使君大哥在彼时出枪,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洞穿睚眦的头。”

    而那时的他仅仅是在凉亭弹动丝弦罢了,银枪分明就藏在古筝当中!

    君不羡道:“哪有事情是轻而易举,不过是猿兔穷尽了全力。”

    颜子涵道:“不否认?”

    君不羡摇摇头,道:“那个片霎,在下的确有机会将睚眦除杀。”

    颜子涵道:“可你却平白把机会放弃了,第二次也一样。”

    君不羡问道:“第二次指的是哪一次?”

    颜子涵道:“第二次指的是你对睚眦刺出最后一枪。”

    那一枪直扑睚眦的胸膛,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疤。

    可那一枪绝不该只留下一条疤而已。

    彼时,睚眦被突如其来的银枪钉透了肩臂,怒望着君不羡在枪杆站立,却失去了报仇的戾气。反倒是立即把枪杆一拧,旋踵硬生生将身躯拔了出去,跟着狰开一抹残酷笑意,三足连奔,丢下几人,径直向桃花树冲扑而去。

    红尘不染的君不羡只能踏水追击,勉强在树腰觅见了一枪之机,虽是重伤它的胸膛躯体,却还是未能拦阻它的逃离。

    然而考虑到君不羡的身手,颜子涵于心中便有了自己的认定。

    她道:“若你执意将睚眦击毙在此地,那一枪就该奔着刺痛睚眦的心,以君大哥的本领,我相信是可以做到的。”

    君不羡悠悠抬起握枪的手,欣赏了一会儿,道:“虽然并非轻而易举,当时在下的确是留了余劲。”

    颜子涵道:“所以我才说睚眦的出逃,是君大哥故意放出去。”

    “呜呜”,铜壶里沸腾的水声突兀打断了她的质疑,她将手由古筝上抽离。

    君不羡则全心全意放在烹茶上。

    使用的茶饼是十多年前被人推崇至极的高山青石茶,现在却已没有太多人问津,他是随着师傅开始喝茶了,也就只对这茶钟情。

    温壶、烫杯、置茶、润泡,被他那双俊秀的手做来,简直比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茶博士还更兼雅意。

    等到茶叶松软、茶色沁浓后,他已转回身,来到案前歇坐。

    好茶是经得起喝第一泡的。

    高山青石无疑一流,君不羡稍品了一口,其中的清涩与回甘,像极了眼前的姑娘。

    君不羡道:“颜姑娘没有看错,只不过是想错了。”

    颜子涵扑簌着眼睛,晃晃头,一脸的不懂。

    君不羡指尖悠悠搭在筝弦上,稍略撩拨一二,仍然是先前的曲调。

    他道:“通过适才颜姑娘惊异的反应,在下斗胆推测,姑娘早已耳闻过。”

    既然被说破,颜子涵也就不隐藏了,颔首道:“不错,“飞灵曲”,月姨从小就在我耳边吹奏。只是现今听下来,她似乎只识半阕。”

    君不羡侃侃而谈:“这倒并不古怪。千年前,韩天生与魏无涯偷取祖师爷的密卷时,这“飞灵曲”只谱写了一半。”

    颜子涵更迷惑了:“什么韩天生、魏无涯啊?”

    君不羡直指道:“想想看,你们渊冥各个教派之主,都姓什么啊?”

    颜子涵睁大了眼睛道:“……韩!难道?”

    君不羡道:“千年前的账,还轮不到小辈之间清算;只是颜姑娘既知道“飞灵曲”,也理当了解此曲的作用。”

    颜子涵艰难地脱离震撼,随后点头,道:“月姨都是以此曲来驭灵的。”

    君不羡冷然道:“既知驭灵,就该懂得驭灵人的规矩,颜姑娘何以能指摘在下没有以杀戮将睚眦阻拦?”

    颜子涵感受到他突然的冷冽,旋即把双肩裹起来,吐吐舌头,道:“人家就会吹吹曲而已,连狗灵都驾驭不起,哪里能懂你们的规矩。”

    君不羡凝望着她,突然念道:“道非独我,万物皆有之;夫大道为自然,造物均等;故而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同体;天地之道,乃求万物共生;驭灵之道,乃求灵我共情。”

    颜子涵摇头:“没听过。”

    君不羡也跟着摇头,旋踵又喝了一口茶水,道:“你只消记住’共情’二字就行。非共情不得驭灵,而一昧屠戮之心,势必涂炭生灵,心境毁了,便难再驾驭万灵;哪怕是如睚眦这般凶兽,作为驭灵人的在下,也绝不该做杀灵之举,何况在下存活于荷谷桃汐潭的使命,只是镇守而已。”

    说到此处,他甚至不由想起师傅离别前对自己的语重心长。

    师傅道:“不儿,一定要坚守内心的一片清明啊!”

    幽芒的影子悄悄散去,蓦地就见颜子涵扁着嘴,道:“可君大哥还不是疯狂操驭着猿兔同睚眦搏命!”

    君不羡冷淡道:“倘使睚眦死在猿兔手里,便只是灵兽之间的互相厮杀,与身为驭灵人的在下又有什么干系?”

    颜子涵争辩道:“哪有这个道理?”

    君不羡道:“这就是师傅教的道理。”

    颜子涵哼了哼鼻子,道:“分明只是在利用猿兔而已。”

    君不羡眼眸一凛,哪里容许她对师傅的教导多做批评,立刻瞧得颜子涵向后面偏挪了几许。

    他不再多做回应:“还有什么别的疑惑么?”

    颜子涵赶紧转换话题,不去触碰这绝美男子的逆鳞。

    她问道:“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君不羡有把握断定:“追根究底,恐怕还是蛟蟒的算计。”

    颜子涵满脸是掩不住的好奇:“算计?”

    君不羡道:“一山不容二虎,天穹难并双龙,这条艰难长出了第四只爪的江中神王,无疑是在盘算取天龙而代之了,所以才把你们扔在了这座被结界包环的孤岛里。”

    颜子涵道:“可我们和它要取缔天龙又有什么干系?”

    君不羡道:“与颜姑娘的干系不大,和那位李兄么,却是关联得紧密。”

    颜子涵瞠目结舌道:“难道他……”

    君不羡摇头道:“他当然不是天龙后裔,只不过是第一节脊椎被换成了龙鳞而已。这是为他开启“神识九阙决”必要的行举,也就让他具备了龙之气。”

    颜子涵道:“龙之气?”

    君不羡道:“简单来说,就是天龙的体味。”

    颜子涵恍然道:“难怪了,他会被鹰鸟、鹿、狼那么抗拒。”

    君不羡喝了口茶,冷淡道:“也正是因为那片龙鳞的关系,夜里,颜子涵才会觉得他暖和不已。”

    颜姑娘脸颊立刻浮起了大片红霞,想起适才旁若无人的对着李拓的泣述竟都被君不羡听去,顿时羞臊不已。

    她连连摆手道:“哎呀,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君不羡疑惑道:“在下想的哪样?”

    颜子涵闭上嘴,只觉得这种解释起来太过费劲。

    君不羡接着道:“不论如何,蛟蟒把李兄变成了路引。”

    颜子涵心惊,呼道:“什么路引?”

第九十二章 解惑(二)

    君不羡冰冷道:”让睚眦从荷谷桃汐潭脱身的路引。”

    他再为自己添一杯暖茶,仿佛想借滚水洗净身上的寒意:“睚眦的凶狠至极,颜姑娘是亲自看在眼里的。适才若没有猿兔穷尽一切的消耗、对拼,在下委实不敢自诩是它的十合之敌。”

    颜子涵轻声嘟囔起:“所以人家才说是利用哩。”

    屋子就这么小,哪怕她就是幽微弹舌,也能被君不羡听进耳朵里。只是他不愿在这件事上大动干戈、争执不已,索性呷一口高山青石,就当罔闻。

    他道:“将如此凶兽困在一时一地已不容易,而要把它千年一地囚禁,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前辈高人的心力,好在最终到底被他们想出了个智取的法子。”

    颜子涵连忙撑着脑袋坐近,满脸好奇道:“什么法子?”

    君不羡道:“一字计曰:迷。”

    颜子涵重复道:“迷?”一对浅桃色的眼睛悠悠转了几转,恍惚道:“君大哥说的,是这片雾气?”

    君不羡满意地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片雾气。其实这时薄时浓的雾还有另一个名字,“烟笼寒水阵”。”

    颜子涵道:“好听。”

    君不羡道:“好听还在其次,好用才行。不过这“烟笼寒水阵”的确做到了让睚眦彻底迷失踪迹。”

    跟着,他说出了一个令颜子涵难以置信的秘密。

    他道:“其实这片荷谷桃汐潭总共就只有九片区域。”

    颜子涵张大了朱唇,道:“等一下,你是说,你是说光靠九片区域,就将睚眦千年困在这里?”

    君不羡点头:“不错。莫要小看这些烟雾和区域,其实正随着日升日降而不断移行。”

    而阵法又由当世最聪明的人们花了九百九十一天才统合在一起,蕴含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意,非得懂得一些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方,否则穷其一生,也未必走得出去。

    昔年君不羡背着师傅踏入阵里,足足耗了师傅半个月的探寻,甚至与打盹的睚眦擦肩了几次,才好不容易从迷途中逃离。

    从此,在全然领悟阵法奥秘前,君不羡再也没有远离木屋附近。

    颜子涵佩服不已:“君大哥易理术数俱了解得分明?”

    君不羡冷淡道:“只身又何以识尽,在下不过是粗略通晓了一星半点皮毛而已。”

    颜子涵看着这绝美男子谦虚,眸子都有些迷离。

    君不羡又喝了一口茶,旋即道:““烟笼寒水阵”虽然玄奇,可最重要的还是出口的封禁。翕闭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人世间的气息,哪怕睚眦路过那桃花巨树千万次,也未能察觉到出口其实就在树顶。

    只消百年,就可以让睚眦涣散了那片逃离的心,之后每五十年换一次镇守之人,它也不睬理。直到今日……”他不由得将杯子捏紧:“今日李兄动用那“神识九阙决”向睚眦借力,睚眦的魂灵,则一鼓作气把封禁彻底完全破去。”

    颜子涵陡然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寒意又浓了几许,连连为他解释:“君大哥切莫生气,那死鱼眼也是逼不得已。”

    君不羡难得叹了口气,道:“想必是为了救颜姑娘,他才选择的那般拼命吧。”

    颜子涵重重点头道:“是啊,他对我很好的。”

    君不羡道:“适才你们瞥见的那道黑光,大抵就是睚眦的魂灵,跟着上面妖风四起,非但绞破了封禁,也给睚眦残留下一条逃窜的路径。”

    所以睚眦才会陡然出现在桃花树底,第一次有了登顶之心;而有所预料的君不羡则携猿兔早早等在那里,一场蛮战无以规避。

    听完这一切,非但没能解去颜子涵的狐疑,反倒教她更是不明白。

    她继续问道:“倘使真如君大哥所讲,蛟蟒志在掀翻天龙,放出龙子睚眦,又是意欲为何?”

    君不羡道:“自然是为了让睚眦报仇。”

    颜子涵心弦“咯噔”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肯定,仍是询问道:“向,谁报仇?”

    君不羡的回答果然与她想象的一样:“天龙。”

    所以她才不知所措:“天龙?天龙不该是它的父亲么?”

    君不羡冷冷道:“虽有父亲之名,却又何曾尽过父亲之实?甚至因为独具异像,岂非还让它生出过厌弃的念头,好在有其母苦苦哀求,才得以存世苟活。”

    颜子涵不禁怜惜起了睚眦:“因此,它才恨透了作为父亲的天龙?”

    君不羡摇摇头,道:“倘使只是冷落,倒也不至于恨透。睚眦最痛恨的,岂非是天龙把它出卖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龙却出卖了骨肉孩子?

    森森的阴寒令颜子涵的肩身不由颤抖。

    她赶紧去想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颜于野,心头这才重新有了暖流涌动。

    君不羡并不因为睚眦的遭遇而动容,兀自冷漠地道:“祭台白璧里记刻的上古一战,颜姑娘已然见过,六神兽联袂斗天龙的结果,自然是知晓的。”

    颜子涵点点头。

    君不羡陡然冷笑道:“可你知道的仅仅是结果,甚至是被人为夸大了的结果。”

    颜子涵已然听得六神无主,抿紧唇珠,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君不羡继续道:“其实那一战是两败俱伤,所以犼、金翅大鹏、鲲鹏、重明鸟、凤凰、麒麟才在不到二十年的时光里相继死去,所以龙之九子才被驭灵一脉分明锁入了大荒九州里不为人知的胜境。可只有天龙于这千年以来始终盘踞于天际,可知道是什么缘由么?”

    颜子涵干巴巴地揣测道:“或许,或许因为它受伤不重?”

    君不羡讥诮道:“天龙根本不曾出手,简直连一条伤疤都没有。它召唤九子齐战六神兽,甚至连向来不屑一顾的睚眦都喊入其中,就是为了袖手旁观地看着双方死斗。

    两败俱伤时,它分明可以挺身而出、收拾残局,却偏偏向六只倒地不起的神兽低头认输,并同意让自己的骨肉九子被封禁于胜境里,自然寒了九子的心。”

    颜子涵已然累得脑袋都趴在桌案上了:“天龙这么做总该有所原因。”

    君不羡道:“它想向一人表达自己死心塌地的深情。”

    颜子涵吃惊:“等等,你说一人?天龙爱上了一个女人?”

    君不羡偏偏不答,而反问:“颜姑娘就不好奇天龙和六神兽的关系?何以它们终究会走入拼命的境地?”

    颜子涵再累也得抬起脑袋,连连点头道:“我好奇得紧哩。”

    君不羡忽然放下茶杯,身子向椅背靠去,双手架在胸前,分明是在同颜子涵拉开距离。

    颜子涵大惑道:“怎么了么?”

    君不羡冷冰冰地道:“这些都是驭灵一脉的秘密,恕在下不能对外人倾吐详尽。”

    颜子涵满腹的好奇都被勾引到了嗓子眼里,突听他说得如此决绝,嘴唇自然嘟紧。

    她道:“哪有君大哥这样的!”

    君不羡冷笑道:“怎么?颜姑娘就这么想知道?”

    颜子涵也学他一样双手架在胸脯上,扭头,生气道:“不想了。”

    屋子当然沉寂了半晌。

    君不羡见对方执拗不已,只得重新将茶杯捧起,喃喃道:“倘使颜姑娘果真想知道其中的究竟,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第九十三章 拜师

    君不羡不再多说,显然是要吊住颜子涵胃口。

    这法子颜子涵当然懂,于是偏过脑袋,就是不接茬。

    非得再求我一次不可。她自顾自地在心底念说。

    然而君不羡心神俱放在高山青石茶中,方呷到了杯底,就提着茶壶将杯子盛满,叶子在琥珀色的茶水里旋转悠悠,恰好衬托他的从容。

    可颜子涵却像被蚂蚁爬上了心头,被好奇搔得极痒,偷偷瞥去眼角,见到对方闲散模样,嘟着嘴,幽怨哪里能少!

    她只得扯了扯君不羡的衣袖。

    君不羡道:“怎么了?”

    颜子涵就是不正眼看他,还很嘴硬,道:“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出神了,没听见。”

    君不羡摇摇头,也就不再纠缠了,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让颜姑娘知道一切的因由。”

    “咳……咳”,颜子涵故意清了清嗓子,跟着道:“人家本是不想知道了,可既然君大哥都为我想方设法了,我就勉为其难听一下吧。”

    君不羡斩钉截铁道:“只消你肯接受驭灵一脉的传承,其中究竟,自然可以悉数听闻。”

    颜子涵睁大双眼,伊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君不羡难得收起了眼底的冷冽,对她道:“在下想代师傅收颜姑娘为弟子,你可愿意成为一位驭灵人?”

    颜子涵不信地摇晃着脑袋,质疑道:“君大哥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君不羡淡淡道:“颜姑娘莫非觉得在下是个愿意开玩笑的人?”

    颜子涵咋舌道:“我连山蛮里的狗灵都无以,又何德何能……”

    君不羡陡然打断了她的话,言辞凿凿道:“在下已然说过了,驭灵之道,乃求灵我共情、通魂。刻下让颜姑娘直接驭灵或许是不能,可只论共情的本事,便是与整个驭灵一脉相比,也只输一人。”

    女子都爱听赞许,颜子涵心中欢喜,道:“我真的,真的这么厉害?”

    君不羡肯定道:“那赤毛猿兔虽远不及上古的神兽、凶兽,却也不是寻常灵兽可以攀比的;濒死之际,却愿为了颜姑娘回光返照般觉醒,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好心肠而已;在下相信,一定是同颜姑娘体内的大气象有了相辅相成的感应。”

    可颜子涵对于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终究是怀疑,想拒绝:“可我毕竟出自渊冥。”

    君不羡道:“正因为此,颜姑娘说不定还能缓和驭灵与渊冥的仇绪,毕竟彼此并非是像玄门与渊冥那样的死敌。”

    颜子涵还是扭捏着摇头,道:“可你要我拜师,我都没见过师傅人影。”

    君不羡道:“师傅云游不知踪迹,已然吩咐在下掌理本门所有事宜,所以见不见他都可以,只要颜姑娘认在下为师兄,即算是入门了。”

    颜子涵兀自挑眉半晌,突然一惊:“等等,师……师兄?”

    君不羡点点头,道:“你既然入了本门,拜在师傅座下,自然要喊师兄。”

    颜子涵立刻道:“那君大哥会喊人家什么?”

    君不羡道:“师妹。”

    颜子涵深望了这绝美男子一眼,再不犹豫,甜甜喊道:“师兄。”

    君不羡取了一只新杯,往里面倒上高山青石后,冷淡道:“喝了茶再说。”

    ……

    “师兄。”“嗯?”“师兄。”“嗯?”“师兄——”“怎么了?”

    埋首在衣柜里的君不羡将眉头轻皱。

    颜子涵头枕着臂膀、臂膀瘫在桌上,悠悠看着他的背影,唇上有掩不住的笑容:“人家从小就想有个师兄,现在还不容易实现了,当然要多叫上几声咯。”

    君不羡不禁摇头道:“胡闹。师妹有这个闲情逸致,还不如替我整备些包囊才好。”

    随后就见他取出了布裹。

    颜子涵坐起身,狐疑地看向他:“师兄这是要干么?”

    君不羡将几件灰棕色的衣衫取出来,一边在桌案上铺叠,一边道:“置身此处,本就是为了镇守汐潭,刻下既然被睚眦逃脱,师兄便得启程了。”

    颜子涵惊道:“难道你还要去把它擒回来?”

    君不羡摇摇头:“凭一己之力,多少有些强人所难。放心吧,我不会鲁莽,此行即是去掩藏在大荒九州各处胜境知会睚眦的情况,再有便是将云游多年的师傅找到,让他能早日同你见上。”

    颜子涵心中没底,终究有些害怕:“师傅是什么样的人呀?”

    君不羡想了想,道:“胖,胖过大象。”

    颜子涵不由道:“咦——”她仔细看君不羡打包,道:“师兄怎么就只带一件白衣裳。”

    君不羡道:“白衣裳哪经得起脏,出门在外,露宿街头必定是少不了的,用些深色衣裳凑合,等入了胜境,再换上。对了……”

    他从衣堆底下挑出一件青衣,道:“屋子后面有一滩幽池,待会儿师妹可以在里面净个澡,这身衣服我只穿过一次,不嫌弃的话,事后可以换上,好过一直套荷叶。”

    把青衣递给她后,又回身于柜子里寻找。

    颜子涵展开衣裳,悄悄嘀咕道:“多穿几次才好呢。”

    翻箱倒柜的君不羡未能听清,问道:“什么?”

    颜子涵对着背影也俏脸一红,自顾摇头,道:“没,没什么。师兄,我,我也能跟着一块去么?”

    君不羡埋着头,道:““烟笼寒水阵”的玄奥一时半会儿师妹是理解不了的,所以大概得同我一块离开孤岛。入了扬柳州后,我们再分道扬镳。”

    颜子涵不悦道:“为什么啊?”

    君不羡回过神,道:“一来是时间紧迫,我照顾不了你;二来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师妹还是个姑娘,未免束手束脚;最重要的一点是桃花树下的李兄何时转醒,谁也说不好,师妹难道舍得抛下他?”

    颜子涵道:“怎么就不舍得了?我和他就只是朋友关系。”

    君不羡盯着道:“所以师妹确定跟着我了?”

    颜子涵踌躇了一二,还是摇头拒绝道:“谁知道他又要惹什么麻烦呀,我还是得留下来看着他。师兄一个人可得千万小心哦。”

    君不羡居然难得一笑。

    随后,他将怀里的三本书递给了她。

    颜子涵缜密地审视着上面的字,喃喃道:““潜翔仙灵篇”,“飞灵洪渊”,还有“拾遗典”。”

    君不羡点点头,道:“不错,这是我们驭灵一脉的三本精典。头一本“潜翔仙灵篇”,是祖师爷根据各种灵兽的生活习性、行动方式而领悟出的心诀,师妹抓住适合自己的,好生自学;

    “飞灵洪渊”则是操纵灵兽的曲调合集,师妹可以把谱子在心里记背,熟能生巧的多吹吹;至于这最后一本“拾遗典”,记载着驭灵一脉千年来的演变,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还请师妹看过以后藏在心底。”

    颜子涵稍略一怔,道:“师兄当真放心把这些精典交予我?”

    君不羡将布裹系紧,道:“师妹怎样的为人,我看得清,也很放心。”

    颜子涵将三本精典紧紧攥在手里:“多谢师兄信任。”

    君不羡道:“好了,那我先回桃花树下看看李兄的情形,倘使他身子经受得住,待你洗净过后,我们就启行。”

    颜子涵道:“如果没好呢?”

    君不羡思忖一会儿,道:“那也只能多呆一个晚上,否则恐怕来不及。”

第九十四章 伤患

    一对直挺挺的耳朵在树梢上欢快地摇曳。

    摇耳朵的当然是半截身子仍在水里的赤红绒兔,刻下它已在暖潭中瘫躺了一个时辰,五脏六腑和身躯的伤都得到恢复滋养,痛苦已然弭消,如果不是腰上还有龙尾抽出的那道疤纵贯着,它甚至忘记了曾和那睚眦在此打过架。

    可它却绝没有忘了自己刚下树时,毛驴阿涩对自己肆意的嘲笑。

    黑洞洞的小鼻子一闻到毛驴的气息,那对圆鼓鼓的小豆眼就睁开了,眼中带着凶狠,瞪住对方,跟着兔身一个挺立,前肢拍在胸膛晃曳,咧开的一双大板牙则随着脑袋瓜动荡不已。

    阿涩怕,怕赤红绒兔变大,脖子陡然就望水里藏,自欺欺驴的屁股露在潭面上颤摇。

    好半晌,见它并未化为霸道的模样,阿涩才重新把脑袋一翘,腆着脸,破口糙牙赔着笑,一步步向赤红猿兔靠。

    当然是来求饶的。

    这赤红绒兔一旦变作猿兔,岂非把睚眦都打得满地找牙,阿涩估摸着,那比王家院门前石狮子还要大的拳头,自己绝对挨不了三下。

    阿涩只得争取一拳不挨地露出谄媚微笑,一边与赤红绒兔保持着拔蹄逃生的距离,一边眯着眼睛、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跟哈巴狗一个样。

    它可不能让彼此间的一点点“小误会”变成隔夜仇啊。

    瞧着摇头晃脑拍胸膛的赤红绒兔累得又躺入潭水里,阿涩的胆子又大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继而把粉嫩的舌头伸起,向它的胳肢窝舔去。

    一开始它是拒绝的。

    虽然累得站不起,它兀自固执地摆弄开前肢,将舔来的舌头纷纷剥去。

    然而一心求得原谅的毛驴却契而不舍得紧,左边舔不成就换右边,右边舔不到就改为下面,把那条右后肢舔得舒舒服服了,赤红绒兔也就不阻止了,甚至还发出了“吱吱”的声音,享受地闭上眼睛。

    你不得不佩服阿涩舔兔的这一套,陡然把仇恨化于无形,甚至让兔子都上了瘾,好几次才把舌头撤去,就忿忿地睁开眼睛,旋踵探出一肢,伸入阿涩的破嘴里,立即把舌头拽了出去。

    这一兔一驴兀自嬉戏,躺在一边的李拓却始终未醒。

    他周身浸泡在水里,只露鼻子,一呼一吸俱是很浅很轻,却也均匀,甚至吹出了相差无几的水纹涟漪。

    洞穿腰腹的那一道剑疤正在缓缓愈合,里面同样被绞伤了的肠子、内脏也悄然恢复着;眼眶周边有无数细碎如同皱纹的血丝,俱是因睚眦魂灵涌入、凶撑怒瞪眼眸而撕裂伤,刻下缓慢得一条条康复如初;就连以往的一下老疤,譬如肩胛、大腿被刀嘴鱼钻出的疤、左胸膛被剪刀扎下的疤,虽不可能弭消,倒也渐渐变得没那么丑陋了。

    可李拓始终醒转不了。

    因为他的魂灵差一点就被睚眦狞恶的魂灵吞噬掉。

    好在他的心头一直有坚定不移的念想,送颜子涵离脱青松道长魔爪的念想。

    如果没有这份念想让李拓在神识里强行留存了几分未曾屈服的清明,当睚眦的魂灵散去后,他即便喘气,也就只余下一具躯壳了。

    现在唯有等待那几分清明徐徐驱散开他神识里的至暗。

    而睚眦魂灵的到来同样冲击了李拓的肉体,阴狠的煞气钻入他每一寸的毛孔里,经脉不断经受着凶残力道的撕挦、剥撦,几乎就要由内而外地暴裂开去;就在这时,那颗由李拓登上画舫起便一直制衡他气韵的净髓丹总算发挥效力,与血液融合为坚硬的墙壁,紧紧压住他浑身脉络。

    直到魂灵抽离了李拓身体后,净髓丹也被吸收殆尽。

    被摧残了一遭,却也给他带来了极益之处,刻下全身的经脉岂非已被撑涨至了八重玄才具备的宽阔程度。世上的宗流玄士,至少有一半要花销上十年,才能将周身脉络扩展到这样的地步,而李拓甚至连一天都不曾用。

    只是这益处虽是别人梦寐以求,偏偏对李拓而言却无甚作用。

    说到底,经脉的宽窄终究只是气韵流动的渠道,越是宽敞,越能在瞬间动用更多气韵;然而李拓却因为恩师魏南征不识开圆的本事,已有三四年,体内的气韵不曾增长过。

    而今渠道是扩展里,气韵却犹是七重玄那般见得着底的洞,不过是加速消耗殆尽罢了!

    此时的改变于他而言,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可当下他昏迷不醒的情况,自然要让君不羡的眉头一冷。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汐潭中,不啃声,突然身如猛虎,挟雄浑气势向李拓冲扑,翻起的右掌可开山劈石,更别说是骨头支撑的头颅。

    这一掌十足十奔着要命而去!

    一旁玩耍的毛驴阿涩摇着脑袋疾呼,晃得坐在它脑门上的赤红绒兔东倒西歪。

    “叮铃铃”。

    忽而响起了铃铛的声音。

    跟着,由身后的雾气里走出一抹浅青的身影,长发束髻,剑眉星目,若果真是男子,俊美绝不输君不羡半分。

    这青杉人自然是洗完澡后的颜子涵,刻意作了男子打扮,便是想让师兄也稍略震撼。

    她顺着那条未让她不在“烟笼寒水阵”迷路而结成的铃铛绳蹦蹦跳跳地走来,阿涩面色难看地向她腰际钻来。

    她扶起了倒在驴头的赤红绒兔,继而敲了敲它的脑袋:“干么这般慌乱?”

    阿涩歪眼、努鼻、斜嘴地指向君不羡,颜子涵不免心生古怪。

    君不羡不待颜子涵发问,已经坦然:“它在怪我一掌拍向李兄的脑袋。”

    颜子涵大惊:“啊?”

    君不羡道:“放心,我只是在试探。”

    颜子涵问道:“试探什么?”

    君不羡道:“我想看看李兄是否在生死边缘也不肯醒来。”

    颜子涵道:“结果呢?”

    君不羡不疾不徐地回身,把右手纳回身后,稍略摇头,道:“若非是我及时收手,他脖子上的脑袋已然不存在。”

    旋踵,便是一声喟叹:“看来今天我们是走不了,明天一大早再看看,如果届时李兄依旧不行……”

    颜子涵充满了自信:“师兄放心。”她果然向毛驴望看,纤柔的指尖拂过阿涩的脸蛋,道:“届时可就有劳你了。”

    阿涩因为这一摸,“呜哇呜哇”叫得愉快,她的温柔,自己岂非早已望眼欲穿。

    可它却没能料到陡然的兴奋会引来赤红绒兔的不满,发泄的方式无疑也很简单,不是用那一对大板牙在它脑袋上咬,就是迅速在它脑袋上蹦跳着拿四肢踹。

    颜子涵向君不羡看过去:“雌兔?”

    君不羡以点头证明她的猜测。

    于是她掩嘴一笑,又敲了敲阿涩脑袋,道:“教你胡乱招惹女孩。”自然惹来赤红绒兔“吱吱”的叫唤。

第九十五章 出岛

    太阳照常升起,李拓照样不醒,终究得被阿涩背驮上船去。

    同样上船的还有两具尸体,是君不羡一大早上崩塌的假山坑洞里包裹起的。

    颜子涵俏脸上的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师兄这是何以?”

    君不羡冷淡道:“总不能让这两个小人死在岛里。”

    颜子涵只得撅着嘴默许。

    好在虽说是两具尸体,其中那黄梅道长只剩一颗脑袋而已,倒可以同青松道长的尸身塞在一起,并不在乌篷船上占多大点地。

    梅花幼鹿则被留在了荷谷桃汐潭里。

    看得出幼鹿也有同行的打算,可一来它的身子还没有彻底长开,二来又骤然失去了母亲,不该这么快便去江湖经受残酷风雨,所以颜子涵按着它的脑袋柔声婉拒。

    她劝导:“你就好好呆在这里;闷了,就去荷谷那边找虫蝶说闲;饿了,便上桃花树梢摘些果子,反正不绝。乖乖长大,等我回来。”

    幼鹿把小嘴一扁,到底从了她的柔言。

    怕它被迷困在“烟笼寒水阵”间,颜子涵又摆脱了君不羡带着在汐潭内九片区域都走上一遍,却拉满了铃铛绳线,这才放心告别。

    备妥了一切,便由君不羡行船游远,即将穿过那片白茫茫的浓雾前,颜子涵还是不禁从蓬里探身而出,回望这只呆了一夜的汐潭,竟已有留恋涌现。

    突然,一个赤红色的身影几个扑腾,在颜子涵的惊讶中,已然飞掠到了她的香肩。

    颜子涵稳定了心神后,狐疑道:“你怎么也来了?”

    赤红绒兔只是白她一眼,“哧溜”就从她的肩头滑下去,大大咧咧钻入蓬间,寻阿涩嬉闹去。

    颜子涵不禁向君不羡看去:“师兄,它……”

    君不羡摇摇头,也阻止不了:“它终究不是属于我的驭兽,也只就得任由它。”

    颜子涵立即涌上几许好奇,狐疑道:“师兄的驭兽又在哪里?”

    君不羡道:“在苡若那儿。”

    颜子涵幽微噘嘴道:“苡若是谁呀?”

    君不羡道:“师妹会知道的,坐稳了。”

    乌篷船彻底穿过幽芒的雾气后,定睛再看,已是潮湿的窟洞,却不晦暗,头顶的钟乳石不歇地向外散发璀璨萤光,渠道两旁长满了发着亮蓝铃草、风信花,将其中照得灿烂通透。

    洞中渠道千迂百回,才绕过一个弯,说不定就得被下一块突出的石岩撞毁。

    好在有对地形娴熟于心的君不羡把持船桨,哪里可以挑杆疾行,哪里需要歇杆缓过,都嵌在了脑子里,未曾一星半点的错,虽教初次乘行的颜子涵惊心动魄,可到底钻出了如同獠牙一样矗立在洞口的两块竖石。

    出了这窟洞,总算是彻底重归了江潮,可眼前仍有茫茫然的浩淼烟波,颜子涵看在眼里,心绪一动。

    她请教道:“这就是结界?”

    君不羡道:“不错。”

    颜子涵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出去?”

    君不羡道:“只消你会掐南斗六星决就够。”

    他一边说着,一边掐诀不辍,由七杀决一路掐至天府决,跟着运足气韵,低喝一声:“破。”

    跟着,烟波上率先啄开了一个洞,紧接着沿这细洞向四面八方伸展裂缝,宛若一面镜子不慎打破。继而,平缓的水流被不知由哪里来的双手推涌,骤然向前挺进,令乌蓬船上的人与物都震得颤抖。

    才经历过翻船的毛驴阿涩浑身俱是一缩,四条蹄子使劲把乌篷里矮几的一角纠缠住;颜子涵也是赶紧撑扶乌篷,把身躯稳固;当然惹来了一旁好整以暇的赤红绒兔大笑捧腹。

    倏尔后,有滔滔江声一浪叠着一浪传入耳郭,放眼望看,乌篷船岂非行游在了龙蛇江中。

    连日以来俱是孤单探险,颜子涵总算可以放下胆子,大气一松。

    君不羡放下船杆,仍由乌篷随波逐流,在桌案上与颜子涵对坐,喃喃道:“再漂流一日半,就能进到夜繁城中。”

    才松懈的颜子涵又徒然想到李拓的名头,揣测着刻下对他的追杀有没有放宽,不由道:“一定要从岸港登陆么?”

    君不羡答道:“倒也有几片滩口,只是偏僻了许多。怎么?”

    颜子涵伊始还面有难色,可想到自己既已与他成了师兄妹,又觉得不必遮瞒许多:“其实……”她悠悠说出了一路上的前因后果。

    君不羡稍略瞥视一眼李拓,道:“哦?想不到李兄还是大荒里的一号人物。”

    颜子涵立即道:“师兄可别给他贴金了,我看这个劳什子的七把刀,就是什么用也没有的称号。”

    君不羡摇头道:“倘使当真无用,又何以那么多人抢着当?”

    颜子涵道:“谁不想让自己的名堂响当当!”

    君不羡手肘架在桌案上,默默思忖半晌,道:“师妹是说寇昨年于年前创建了一座青花楼,并且组了这么一个’穹苍七刀’?”

    颜子涵道:“不止呢。”她翻了翻眼睛,将这些日子听来的都同君不羡讲:“还有俊才、门阀、帮派什么的。对了,’霓裳六壁’,给我们画舫的尚姐姐,就在其间呢。”

    君不羡更加想不明白了:“寇昨年?闲云野鹤如他,怎会给自己揽来如此的烫手山芋呢?”

    颜子涵道:“我看就是显得呗。师兄认得他?”

    君不羡道:“他也称得上是当世奇人,玄门当中,只逊关独往罢了。昔年驭灵一脉也曾有求于他,我与他也只是一二面的渊源罢了。”

    颜子涵道:“哦。”

    君不羡拍了拍桌案,道:“算了。”

    他本就是置身世外的驭灵人,庙堂的诡计、江湖的纷争都不在他的顾虑当中,稍略思虑一二后,他点头道:“倒是有条百子湾,算是龙蛇江的支流,水流湍急、水道狭曲,弯弯绕绕,不比窟洞轻易几许。故而鲜少有人借由这条水路行进。师妹若欲隐蔽些,我们不妨由此路向夜繁城去?”

    颜子涵眼睛里立刻放出了亮:“好哩。”

    ……

    百子湾的弯弯折折总共有十九曲,每拐一处,都有不甚相同的景色。

    譬如在这第九曲上,两侧恰好长满了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的芦苇,葳蕤的芦穗几乎高至成人的眼窝,一阵一阵微风清冽撩动,让它们一并向西摇摆起苗头。

    一艘乌篷船缱绻着波纹徐徐由芦苇荡中划过,因为忤逆了轻风与水浪,不得不奋力在湖面中多打几桨,扬起波纹胡乱摆动。

    万里晴空,恰是闲逸放松的好时候。

    颜子涵从午寐中醒来,撑了个懒腰,随后走向昏死过去的李拓身旁,一来是为探探对方的呼吸,二来也想听听他是否又会说些胡话。

    可神识沉寂大半的他,简直连梦也做不了,便那样一动不动躺着,倒像是活死人一样。

    颇感无趣的颜子涵只得剥开他的双唇,探入一片荷叶,徐徐将水囊里的清泉往里浅倒,直至从他嘴里溢出,才停下。

    旋踵,她也喝了一口水,再大步流星地走向船头的君不羡。

    她朗声道:“师兄,还要多久啊?”

    君不羡没有回答。

    颜子涵奇怪,蹦到他的身旁,遽然发觉那双冷眉正高高蹙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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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辉惊梦知是刀介绍:
几时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大荒九州下,玄门与渊冥三百年的恩怨情仇不肯消;庙堂里的诡谲阴险逃脱不了;江湖中拔地而起的青花楼更添了些暗涌波涛。
江湖武夫、宗流玄士、驭灵使者、绝器铸匠、荼毒圣手、秘蜃幻师齐聚一堂。
而这一切,还要从一个异类、弃徒,挖泥巴的李拓开始说起……冷辉惊梦知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冷辉惊梦知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