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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慧墨吾身     冷辉惊梦知是刀txt下载     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追兵

    他们是率先发现八足巨蛛的。

    死了三天的巨型蜘蛛,身体无疑有了一定程度的腐烂,流脓发臭得让人不想靠近,却还是有一只惨白的手抚摸在蛛身上,抚过它不再有光亮的六只眼睛,抚过那横亘在身躯中间、致它性命的伤疤。

    这只手的主人确定道:“看样子,要它命的正是这一刀,由刀疤极其齐整从而推断,实在是一把干净利落的刀。

    另一个男人刚刚从猴面包树上跳下,面沉似水道:“几天前,我们岂非碰巧结识了这么一把刀。”

    先前那人在树干上擦了擦手,冷厉道:“李拓。”

    另一人忽而又从脸上绽开出悠闲的微笑,道:“是他。如此看来,被蛟蟒擒走的他居然未死,也沦落到了这座荒岛上,运气倒是真好。”

    他举起自己右手凝望,感慨道:“想不到他明明被我捅了一剑,竟是仍有将这么大体格的蜘蛛一刀两断的力道,果然不愧是寇昨年看中的七把刀。”

    当初听闻寇昨年要将这么个无甚名气的刀客纳进“穹苍七刀”下,他岂非还暗自有过讥诮!

    先前那人道:“青松,你打算怎样?”

    被唤作“青松”的,当然是“岁寒三道”之一、且一剑偷袭刺穿李拓后腰小腹的青松道长。

    他阴恻恻地微笑,道:“自然得想方设法地追上他,黄梅师兄,莫忘了,白竹那小子正是死在这厮的手上,他虽然与我们修的不是同道,可相处了这么些年,还是有感情的啊。”

    与之一起的当然是黄梅道长,被蛟蟒拧断了一条胳膊的黄梅道长。

    刻下,他不断仅剩的左手惨白,面色亦是惨白,肚皮更饿得直叫,虚弱道:“贫道恐怕帮你不上。”

    青松道长拍了拍腰上的长剑,笑道:“我能捅穿他一剑,就能捅穿他第二剑。”

    随后,他伸个懒腰,又接着道:“如果那个声音好听的姑娘也随着他就好了,虽说免不了会被他先上,可也能便宜我来个一网打尽,省去那许多琐碎的寻找。”

    黄梅道长闻言不悦,沉声道:“青松,注意你的德行。”

    青松道长却洒然发笑,拍着双腿在地上随意坐下,道:“那些做给外人瞧的东西,师兄难道指望我一直戴在身上?”

    他刻意拍着对方的右肩膀,道:“安心吧,现在就您我二人,没人听得到。何况这里还是荒野孤岛,就算果真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没人会知道,于我们’岁寒三道’的名声,伤损不了。”

    继而,又挺了挺腰,道:“总得让小家伙喘口气吧。”

    黄梅道长皱眉道:“污言秽语,青松,你怎会这样!”

    青松道长眨着眼睛,无奈道:“放心吧,到时候,我会把她做掉,就像当初江姑娘一样。”

    黄梅道长双眸一瞪,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剜住对方,左手猛地拽住衣领,周身颤抖。

    他涩着嗓子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青松道长任由他这般拽着,然后发生大笑:“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会不知道,我还知道师兄失手掐死了她,或许是太怕她将您的禽兽之举状告天下。”

    拽着衣领的手指缓缓脱力,黄梅道长拼命地摇着脑袋:“贫道不是有意要和她,和她做……那种事的。”

    青松道长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谅解道:“师兄当然不是有意的,在这一点上,我很确信。”

    他的眼睛阴险一缩,接着道:“师兄只不过是吃下‘奇淫合欢散’,抑制不住自己罢了。”

    黄梅道长突地意料到了什么,指节猛地暴涨出力量,由拽衣领到掐脖子:“是,是你!”

    青松道长笑得分外猖狂:“在这件事上,师兄实在还得谢谢我啊,如果没有师弟的帮忙,您又哪里品尝得到女人的滋,味?我不但管你舒服,甚至还管,管埋她,否则她第二天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师兄,松手吧。”

    他拍了拍黄梅道长的手背,接着道:“不过那姓江的女娃,娃儿果然俊俏!”

    他一脚踹中黄梅道长的胸膛。

    本已虚弱的黄梅道长顿时倒飞而出,撞在一棵大树上,鲜血喷出几两。

    青松道长扭了扭脖子,满满走来,一只脚跺在黄梅道长的膝盖上,冷声道:“师兄,断去一臂后,您能教训我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您可得习惯咯。”

    他倒也没恨下心去跺碎对方的脚,反倒是蹲了下来,与之平时,道:“何况除了白竹,腌臢之事我们都干了不少,谁又有资格教训谁呢?”

    轻拍了黄梅道长几番脸颊,他展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道:“师兄,虽然从小就严厉了些,可师弟是知道的,您是打心底为我好,这不,也是我把您捞回的岸上。”

    他从腰后掏出两个适才摘下的猴面包果,在黄梅道长无神的眼眸前晃了晃,笑道:“这几天被狼群赶得厉害,师兄的肚子想必也是饿了吧。”

    青松道长朝着猴面包果咧嘴咬上一口。

    甘甜的果肉和汁水在他口齿中回荡。

    他咧开嘴,笑道:“只消师兄说上一句‘师弟,是我错了,原谅我吧’,就可以把肚皮填饱。”

    黄梅道长艰难地咬着牙,不知何以,竟有恨泪落出了他的眼眶。

    青松道长为了揩拭,然后安慰道:“不哭不哭,我的傻师兄,何必如此倔强,师傅他老人家不是也说了,跟什么都可以过不去,却千万不要和自己的肚子较劲。”

    跟着,他继续在黄梅道长的眼前大口咀嚼。

    黄梅道长的眼泪已是止不住了,可为了活下去,他还是垂下了高昂的头脑,屈辱道:“师弟,原谅贫道吧。”

    青松道长皱紧了没,分明没有听到对方认错;可瞧着那副屈辱的模样又觉得过瘾好笑,还是把果子重重砸在了对方手中。

    ……

    后来二人又来到一片蔚蓝如画的湖畔,且在湖边瞧见了一条死绝的鳄鱼,倒是新鲜至极,依旧是由脑袋开始切成两段,而身子居然也只剩下一半,消失不见的是尾端。

    黄梅道长心中暗惊,叹了口气:“他们倒会享受,居然吃起了鳄鱼肉。”

    青松道长开怀一笑,道:“我们也很不错,岂非还有鳄鱼头。”

    他居然当真生起火。

    用长剑利落地割下肉后,在湖中洗涤,再用木杆子串起,悬在火焰上焦烤。

    他们并不在乎附近那抔小土丘,而是接着对李拓总结评价。

    黄梅道长怯惧道:“料不到他连鳄鱼也能拿下,伤口还是那么利落,出手一刀。”

    青松道长却放松地笑笑:“两个好消息。”

    黄梅道长扭过头来:“什么?”

    青松道长道:“第一,他虽然切开了鳄鱼,可这一次却不再齐整,甚至是切歪,足以证明那一剑正在持续给他身体造成伤害。”

    黄梅道长道:“第二呢?”

    青松道长举起木杆啃了一口,道:“第二,至少证明我们的确寻对了方向,或许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和李拓撞上。”

    他忽而惊喜道:“嘿,这鳄鱼肉可以啊,师兄,您赶紧尝尝。

    对岸,有一队鹿群正在歇息,麋鹿眼里充满了悲寂,水面上也再没有小鹿的欢跳。

第六十六章 雨夜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颜子涵一行说不定当真要同黄梅、青松撞上。

    一道蜿蜒如蛇的邪魅紫电随着震颤岛屿的惊雷一同炸现,接着,瓢泼的雨珠肆无忌惮地摧残起树叶,刻下必须得顶梁的颜子涵当然不敢让高烧不止的李拓淋雨,想也不想地躲藏进一处树洞里面。

    树洞外虽有些粪便,树洞里却干燥得紧,空气里的异味亦不强烈。

    颜子涵将最里边安排给失去母亲的幼鹿休歇。此时它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满心只有绝望和残念。

    阿涩则是四仰八叉地瘫在洞穴,适才既驮背着李拓,又拖拽了半截鳄鱼,属实教它累得够呛,吐出舌头粗气连连。

    等到把毫无知觉的李拓小心翼翼地放倒,颜子涵也跟着缩了缩身子,抱住了双膝,满脑袋苦恼。

    一路上她总是有人仰仗的,可现在祈风、孟卿衣、李拓岂非都靠不上,凡事只得凭自己想办法,可光是生火已把她难倒!

    刻下骤雨携着狂风,吹得将夜的荒岛一阵寒凉,令她不禁打了个喷嚏,目光不由瞥到艰难拖来的鳄鱼肉上。

    没有了火焰的炙烤,莫非要她生食么?

    只是看着凝固在肉上的血花,她就恶心地摇头晃脑,觉得即便饿扁了,也不要吃进肚子里才好。未曾彻底经受过饥饿的姑娘,始能保有些女子的矜持倔强,唯有死亡果真向她伸出魔爪的那一刻,才会放下自尊,妥协投降。

    至少现在她兀自坚定。

    从鳄鱼肉上挪开眼,颜子涵往湿漉漉的天地眺望,比饥饿还教她担忧的终究是野兽袭扰,凭着一己之力,她能不能抵挡?

    连她自己也得对自己产生狐疑,喟慨着以往自己委实偷懒太多、刻苦太少!

    然而事后的悔过又有多少重量?

    她明白这一次再不能懒散下去,霍地由地上拔起,抽出袖中的软剑断然在风中凌厉,旋即把李拓教与的六招重新在脑筋里思忆,“蝴蝶挽花”、“飞蝶戏花”、“迅蝶穿花”、他搂着她……

    不对不对!颜子涵蓦然脸颊绯红。

    当时已有些站不住的李拓无疑是握住她的手腕、环搂她的腰肢,回想起来的颜子涵心间恼火,恨在心头:这个混蛋占便宜可实在是没个够!

    她攥紧手中的剑便朝李拓的面颊狠狠刺落,吓得阿涩都瞪大了眼睛直摇驴头,好在一剑的去势是由下而上的刺挑,恰好擦过李拓拔高的鼻子,正是那招“花蝶问柳”。

    不容自己胡思乱想,一招追着一招连环刺出,从“蝴蝶挽花”按照顺序使到“歇花谧蝶”后,疑惑在眉间悄然轻挑。

    她扭过脑袋对阿涩问道:“怎么样?”

    阿涩当然摇着头脑,舞来虽是灵动美丽,可威力却与李拓的施展比不了。

    颜子涵冷冷横瞪它一样,惊得它立即抬举前蹄,摇晃不已,想为自己辩解,“呜哇”了半晌却只说得出驴语。

    好在她也没有蛮横发作,而是朦胧着似水的眼眸,不断思索:其实我自顾使来,也觉得很是别扭。

    颜子涵没有想错,倘使按照李拓出剑的顺序施展,的确别扭掣肘,只因为李拓早把这本是打算教给王洁青的“穿花蝴蝶十三招”悟得通透,妙哉运用存乎一心,在湖边与鳄鱼争斗全然是见招拆招,取每一招的精巧,分毫没有考虑演舞操练时的连绵流畅。

    这些颜子涵又哪里知道?

    可她本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随后又接连尝试三遍,第一遍在极尽自己所能之快的同时务求将每一招刺得精准确切;第二遍剑速却转捩为慢,一边出剑,一边试图揣摩当是时李拓何以会出彼剑;而舞至第三遍,岂非都她挽出花来,分明是在自顾自地构思招与招之间可能的顺序勾连,那一招“花须蝶芒”已是颇得真传。

    停下来时,已是气喘吁吁,额见香汗,颇有所悟间,难免感慨自己真是个小天才。

    得意中,忽闻身畔有一声低喃、轻喊:“颜姑娘!”

    颜子涵转头瞥着阿涩,还以为这头驴东西竟可谓出人言来;阿涩一脸“我谢谢您”的表情,努了努朝李拓看。

    我们的这位颜姑娘适才反应过来,赶紧来到李拓身旁,惊喜道:“你醒了?”

    悄然昏黄的树洞里却没有作答的声音传来。

    颜子涵不禁凑上前去,贴至李拓的面庞查看,只见他犹沉闭着双眼,刚刚不过是梦呓,睫毛修长好看。

    她心里有几分轻讶,暗道:他梦到我了?哼,运气这么好,一定是个美梦吧。

    心念及此,倒有些喜孜孜的感觉。

    却听李拓继续梦道:“我,我帮你脱吧。”

    颜子涵简直惊出了声:“啊,等一下!”她连连伸着双手在空中摆弄,却又因为他的高烧而不敢摇弄,心头急道:你给我等一下,不会是在做什么下流的歪梦吧?

    没得到她及时拒止的李拓又道:“抱歉,是我粗,粗鲁了,很疼吗?”

    她羞死了,耳根都红了,连甩起巴掌抽死他的心也有了:没经过本小姐的同意,你凭什么梦人家啊!

    可终究只得气得跺脚,刻下又能拿高烧的他怎样?

    又胡言乱语了几句话,李拓就连嘴皮也无力动弹了,汗珠盈满脸颊,如蚓在爬。

    颜子涵赶紧抚了抚额头,似乎比早些时更烫,慌忙撕下了一片裙角,来到洞外,置在风雨下湿打,浸透以后,拧去水珠,旋踵敷盖在额头上。

    雨水的清凉教紧蹙的眉头稍略舒展了。

    颜子涵这才松下一口气。

    忽而,有闻细细的“嗷嗷”声哀响,向深洞走去,始见幼鹿再次黯然神伤,鹿珠滚淌。

    她除了为它擦拭起眼泪,除了蹲坐在身旁抚摸它的头脑,其余什么都做不了,有些悲伤只得靠自己强撑着走出去,外人协助不了一二。

    不知抚摸了多久,幼鹿许是哭累了,默默把眼泪合上。

    颜子涵悄悄离去,回到李拓身旁,瞧他呼吸均匀,心肝稍略安下。

    见到阿涩的眸子始终眼巴巴地对着鳄鱼肉凝望,才记起委实是饿它许久了,于是上前帮忙,忍着欲呕的恶心,用软剑将皮肉磨蹭削下,跟着切成方便咀嚼的小块,朝它的驴嘴里放。

    它吃得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想到李拓强撑着也要达成喂自己吃鱼的承诺,眼泪珠子亦是“滴答滴答”跌在地上。

    颜子涵用雨水清洗了一番双手后,搂住了它的脖颈,道:“阿涩呀阿涩,我已经没有力气哄你了,哭过以后,可得重新坚强,我还得……哈……还得靠你呢。放心吧,他会……哈……好的,本小姐还得有人伺候呢,到时候一定要他赔偿人家……哈……阿涩,你躺好……”

    她倦得倚着它的背脊睡着。

    雨水滴沥哗啦地敲打在地上,也未能将沉睡过去的美人惊扰。

    不知过去了多久,阿涩突然猛地挺身而起,向着雨夜的灰暗中呲牙,它虽然也胆小,可当下岂非有重责要一肩扛!

    被甩脱下了的颜子涵模模糊糊地转醒,踹了踹驴屁股,抱怨它的粗鲁,可见它没有扭身委屈求全的讪笑,心头立即赶到不妙,“唰”地一下站起,朝黎明前的暗淡中眺望,骇然发觉竟有一双双闪着冷冽的冰寒目光逼视着她与它!

第六十七章 狼群

    每一双眼睛都烁出月牙白光,恶狠狠地锁定在颜子涵和阿涩的身上。

    跟着,由浓烈的暗影中钻出来一只独眼的头狼,缺失的眼窝上有老虎留下的爪疤,令它的模样更加暴戾,气势汹汹地咧开一嘴不逊巨鳄的狂牙。

    它当然有理由气恨的,树洞外的粪便本就是它们对于自己地盘的宣告,刻下居然被一头蠢模蠢样的驴子和纤瘦无毛的猴子霸占了,当然愤恼。

    颜子涵倘使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猴子,一定恨不得寻它拼命,然而刻下却在心头打鼓,紧紧攥住软剑,野兽从眼底透出的凶残令她手心湿了一片。

    她咬了咬牙,唬狼般地凭空挥舞手里的剑,赫然是最有把握的“花须蝶芒”,银光剑影流泻。

    头狼倒的确被眼花缭乱的剑招晃迷了眼,该不该挑起这场纷争,片霎间竟也犹豫不决。

    事实上昨晚对它们来说并非是个善意的夜,非但追丢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皮猴子,还因为身处低洼地带而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冲灌,连带着它和几匹少狼差点被拍死了树岸,哪怕活了下来,也是功败垂成,士气低迷的只挖了些果子往家里赶,难道还得在此时此刻开战?

    于是乎,心惊胆战的颜子涵与心绪不宁的头狼行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表面上看着在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其实彼此的压力倒都是自己给的。

    一头负重的母狼由林丛间窜出,为头狼助威、壮胆,甚至不惜挑开向来深藏在足缝里的利爪,有样学样地照着颜子涵在空中挥舞比划。

    颜子涵的眼睛瞪直了。

    突然,她走上前,指着母狼,道:“等一下。”

    这自信满满的一声无疑让双狼都诧讶了一二,虚张声势的脚忽而就有了小半步的退让,紧接着从对方眼睛里瞥见了执着的目光,各自都在震惊居然没把她吓倒!

    颜子涵目光灼热地望着母狼背负的果实,沉声道:“把你们的果子分给我些好不好?”

    没有意料中的杀气,头狼带着几分惊愕,顺着她的手指瞧望,始知对方一心居然是放在采摘得到的果实上,可这些已是无功而返后仅剩的食粮,头狼“嗷呜“了一声,坚定拒绝道。

    颜子涵却合十了双手,使得软剑竖立得老高,撒娇道:“拜托拜托了,这样,我拿东西同你们交换,好不好?”

    立刻引得一头左眼是蓝色的成年狼踏了出来,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她。

    只见颜子涵忽然回身小跑着进入树洞,紧跟着脚步稍略踉跄地拖着一整截鳄鱼尾端走出来,倏尔后,就轮到了头狼和母狼眼底散发出灼灼的光芒。

    颜子涵的性子不算奸猾,公平道:“一颗果子一块肉,换不换?”

    头狼骤然拧了拧狼头,暴起一声:“嗷呜!”向同伴召唤,打算凭着残暴的手段抢夺过来。

    然而它却没能等来热烈的响应,甚至有几只狼崽的腿脚都迈不开。

    反倒是毛驴阿涩怒视眈眈,“哇呜”了一声,对头狼进行回呛;颜子涵见头狼不讲理,竟也佯摆出一副凶相,不明所以地“嗷哇嗷哇”乱叫,赫然把母狼的脑袋也叫歪了,迷茫地看着她。

    她也是绝对胆怯同狼群动剑,瞧见自己镇吓了对方,赶紧许之以利地用软剑从鳄鱼身上割下一块肉,旋踵往对峙的中间一丢,静待它们反应。

    狼鼻如狗,顷刻间都耸了耸,本还藏着的五六匹狼冒出了头,盯着带血的肉块涎水滴流。头狼“嗷”了一声,欲待阻止众狼对她妥协,却架不住那只长着一半蓝眼的歪头狼馋嘴地扑上去,张开尖齿囫囵吞枣地咀嚼,跟着摇了摇脖子,将尚未咬碎的肉屑下咽。

    头狼可以看见狼喉都随之咽了咽,无疑馋痴了一片,想着众狼同自己去捕食却落得险死还生的地步,心下的踌躇在所难免。

    它的动摇果断被颜子涵瞧见,旋踵又切了一块肉,道:“刚才那一块送你们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交换吧。”

    她紧盯着头狼的反应,向母狼探望,见它亦把舌头伸出来了,终是垂着脑袋无奈地“呜”了声,侧过身子再不阻拦了。

    母狼抖了抖肩上的篓子,将落下来的香蕉滚过去,颜子涵旋踵把肉块丢出来。

    一只狼窜出来,朝着肉块张牙;颜子涵拨开蕉衣,大快朵颐地去填自己的饥肠。

    须臾后,这边滚过来一颗梨,那边丢出来一块肉;这边再跟上一颗桃,那边又扔下一块肉。

    一来二去,颜子涵撑着细腰摆摆手,道:“不来了,太累了,你把竹篓递过来吧,我给你们切一块大的。”

    母狼在蓝眼狼的庇护下怯生生走过去,遇上颜子涵伸手,脖子还不禁缩了缩,确定对方没有恶意后,始任由她将篓里的果子取走。

    她则在母狼的脑袋上摸了摸,随后也不计较是少是多,切了一大截鳄鱼段,只往面前一挪。

    原本在中间等待吃肉的狼群不禁往颜子涵的身边走。

    随后就见颜子涵一边席地坐下啃着林肉,一边摇晃着柔荑指挥狼群吃肉。

    头狼饿着、瞪着,突然见到她向一只成年狼抽了巴掌,陡然怒吼:“嗷!”

    却见对方只是瞥它一眼,又扇了另一只狼,道:“不许抢。”

    两只身强力壮的成年狼委屈巴巴地歪着脑袋,把嘴巴咧小。

    有三只小狼崽,牙齿尚未长好,费了老鼻子力气,也没把肉块从坚韧的皮上咬脱,颜子涵瞧在眼里,便用软剑帮忙,非但切下来,更剁成碎屑,小心地喂养。

    三只小狼吃着吃着,就钻入她的怀抱,尾巴直摇。

    看得头狼委实不解啊;看得阿涩很是幽怨啊。

    阿涩探了探脖子,偷偷朝着颜子涵的脸颊近靠,立刻讨来她的拍打,恨得它跺了跺脚,惹得她枝展大笑,挠了挠狼崽的肚子,道:“因为它们还小,也因为你是只色驴子。”

    最后的一丝细雨已然停了,天光大亮,阳光顺着斑斑点点的缝隙照下。

    趁着其乐融融的氛围,颜子涵放开狼崽子,拎着几颗林果,向着洞深处的幼鹿走去。

    幼鹿兀自感伤,竟也会无甚胃口,吃了半颗,已然把脑袋晃晃,重新伏在地上,晶莹的泪珠又从红肿的眼眶溢出,倘使有一日哭瞎,绝不会让人惊讶。

    颜子涵心疼地把脸颊贴在它的耳朵上,说出一些不知它可否听得懂的话。

    她道:“傻鹿儿,你要快快好起来啊,鹿妈妈竭尽了性命捍卫你,你就要带着它的希望一起活下去。从这天起,你就是鹿妈妈的眼睛、鼻子、耳朵,它看见你所看到的、嗅见你所嗅到的、听见你所听到的,所以你要快乐,它才会快乐啊。

    其实……其实我也由小失去了阿娘,她身上的寒疾,本是不该去山蛮的,可是我们输给玄门了,没有办法。那一天,阿娘抱着我,让我成为她的眼睛、鼻子和耳朵,我虽然想哭,但,但忍住了……呜……我答应了阿娘要带着她一块活下去,所以我得多笑笑,因为……因为……呜……阿娘笑得最好看了……

    爹爹的腿是被自己弄瘸的,阿娘死后,他就偷偷摧残着自己。我不想……呜……不想看见他那样,从此以后,我就对他不客气了……或许我越是……呜……越是蛮横些,他对阿娘的歉疚就会少一点吧……”

    幼鹿蓦然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力量,眨了眨眼睛,自己拧断了几滴热泪,随后又用舌尖为她揩掉。

    颜子涵抹了一把泪,湿着脸坚强地对它笑笑,然后又举起一颗桃子,道:“再吃一颗吧,可得把身子照顾好。”

    幼鹿点了点头,张开了嘴巴,本是要吃果子的,突然为颜子涵背后的景象惧吓,“嗷嗷”急嚎。

第六十八章 冲突

    一道身影鬼出电入地迸入树洞里面,扯动着獠牙,目光凶野,正是那头狼。其动作之突然、之猛烈,令给它叼去肉屑的母狼也惊嘶一声!

    事态的转捩还得从心痒难耐的阿涩开始说起。

    它看着狼群们在鳄鱼肉上啃咬不绝,又想起这本是李拓为自己打的猎,刻下只能在嘴巴里塞些果子,自然老鼻子的不乐意。于是它堵在洞口的脚步忍不住偏了偏,居然理所当然地挤入了狼群中间,破口糙牙一咧,也跟着点点咀嚼。

    伊始也有成年狼向它瞪去白眼,它果断缩了缩脖子,笑得谄艳;等到成年狼低头后,它立刻也吃下来,根本不要脸。

    那成年狼也管不得那么多些,否则自己的肉块就要落入别狼的嘴里面。

    驴与群狼聚在一块吃鳄鱼肉,倒也意外的和谐。

    母狼衔着肉块到来的头狼的身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脖颈,似乎在劝说着它大可妥协;头狼一声呜咽,终也是耐不住辘辘饥肠,向树洞里的纤瘦猴子眺望一眼,便打算咬嚼吞咽。

    可就是这冷不丁的一眼,竟教它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撒开蹄子向前扑奔,张开狠戾的铁齿,要将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咽喉啮咬断绝。

    这才惊起了幼鹿的惊嚎一片。

    颜子涵从未想见自己的反应竟可以如此敏捷,于惊呼中回身后,立刻瞧见头狼的爪牙已经扑倒了李拓胸前,莲步一颠,用的赫然是那一招“迅蝶穿花”的架势。

    手中虽无剑,可到底赶在头狼在李拓皮肉里张牙舞爪之前,揪住了它的尾巴。

    她使劲向后急扯,更压上了浑身力量,阻止头狼再向前闯。

    头狼撑直了爪子,也只能在他的鼻尖刻下一条疤!

    它咬齿迸前一挣,想要摆脱拉扯;颜子涵更不松懈,不顾拉扯勒红了掌心细嫩的皮肉,攥拔着头狼的尾巴,一寸寸地往后拖。

    跟着群狼、驴鹿都愣在了一人一狼的僵持中。

    头狼的独目都已经狞红,眼看自己咬不断李拓的咽喉,猛然向身后纠缠的颜子涵回头,月牙白的狼眸冷冷飕飕。

    颜子涵被它瞪得心尖冒火,霍地甩开臂膀,在它屁股上重重一抽!

    她气恼道:“让你伤人。”

    头狼何尝被如此羞辱过,绽开狼唇,暴露出凶戾的齿牙:“嗷呜。”

    谁知竟只换来颜子涵的又一巴掌:“龇牙咧嘴是吧!”

    头狼怔住了,一时竟难以发作,满脑子都在疑怪:这纤瘦猴子怎么就不怕我呢?

    颜子涵又扯了扯它的尾巴,将之抽离开李拓的身旁,指责道:“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头狼茫然无知地歪了歪头脑。

    紧跟着,颜子涵发肿的双手就如在水中拨浪一般推搡在它的身上:“出去出去,不与你这种没有诚信的坏狼好了。”

    她把头狼驱出洞外后,又对群狼挥荡双手,教它们散开:“走吧走吧,今天就到这里了。”

    那三只对她颇为依赖的狼崽子围着脚踝打转,希望能够留下,她却坚定拒绝道:“你们的老大太坏了,惹本小姐生气了。哼,一整天也消不了。”

    三只崽子也不明了,只得歪斜着小狼脑。

    随着那头狼轻轻“嗷”了一声,它们也只得悻悻回归狼群,穿入茂林,依依不舍的去了;仿佛从根本上忘记这里本该是它们的洞穴一样。

    待到群狼远离后,颜子涵板着脸,在贪嘴的阿涩脑袋上一敲,冰冷道:“在洞口看好!”

    阿涩弱弱呜咽一声,垂着脑袋趴守在地上。

    颜子涵回到李拓身畔,用尚湿的碎裙边给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和鼻子上的血渍,心尖幽幽一叹:“你怎么就处处惹来讨厌呢?”

    先是鹰鸟,再来有巨鹿,现在又得罪了狼群。

    可他明明只是躺着,连眼皮都睁不开啊!

    颜子涵道:“哎,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本小姐就稍略不讨厌你了。”

    旋即,她便望见了李拓的嘴唇颤颤。

    她道:“什么?”

    听不清的颜子涵附耳向他贴过来,然后就闻李拓幽微道:“真白。”

    颜子涵浅薄的面皮顿时就烧红了,将碎裙边胡乱往他额头上一盖,恨恨地道:“讨厌。”

    一日无话。

    待到翌日,天边初白,洞口又有狼嚎声响来。

    颜子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来至洞前,三只狼崽子立即拔足向她跑往,接着又萦绕她的脚踝旋转,甚至斜倚脖子,不住磨蹭。

    颜子涵痒得俯下身,刚把其中一只抱入怀,但见头狼嘴中衔住一只猴面包果,乖巧地摇尾而来,面上没了昨日的凶狠。

    白眼向它瞥着,颜子涵哼了哼,道:“求和来了?”

    头狼把果子放在它跟前,脑袋一歪。

    颜子涵道:“你得答应我不许伤人,我才原谅你。”

    头狼颔首,于是冰释前嫌。

    鳄鱼尾端又被切了一大半,而地上也铺满狼群采集的果子,他们各取所需的围作圈,就连幼鹿也踩着三条腿,从幽洞中走出来,难得没有追逐的闲逸着。

    头狼总算也放下矜持,撕咬起鳄鱼肉块,可狼目里总还充满着忌惮,时不时就会对躺在那儿的李拓警惕望看。

    吃着石榴果的颜子涵瞧在眼里,忍不住问道:“何以对他如此畏忌?”

    头狼的独目不由流溢出哀伤来,接着张牙,在她缺了一口的裙角上拽了拽,脑袋向路边扯摆。

    颜子涵疑惑道:“你要干么?要我跟你走?”

    头狼松了牙,吐出舌头,跟着对狼群柔声“呜呜”了几步,撅着屁股走在前面,又扭头遥看颜子涵可曾跟上。

    颜子涵对阿涩吩咐道:“不许欺负它们,也不能让李拓被它们欺负。”随后才站立起来,拍拍臀裙上的尘土,追上头狼。

    一人一狼漫步在蜿蜒的林道上,时而有青蛇探首、毒蝎伏埋,可只要它一个狞射过去的冷眼,便立即撤散。

    走了至少一炷香的时间,颜子涵撩开头顶藤蔓,稍略欠身钻进去,须臾后便为眼前的景致惊得一呆,她如何能想到头狼竟把自己带入了一座祭台。

    在这座被阴翳的林丛彻底盘踞的荒岛上居然有一座面积足有五六丈、以九面三人叠高的岩壁围作浑圆组成的祭台,岩壁的固然多被各式各样的绿植覆盖,可暴露出的几片角落却足以证明壁面的皎白。

    颜子涵不由一赞:“这么大的无暇白璧,世间都罕见得紧。”

    头狼四肢一提,跳上了白璧祭台,颜子涵步伐一跃,也跟了上来。继而踱步在白璧间,却因为壁面太过洁净,深望即会晃迷双眼,因而什么都看不清白。可她却分明能觉察到石壁上定有秘密,指腹不禁幽微在冰凉的石面摸探,通过触感,果然由上面抚出了雕刻的痕迹。

    颜子涵忍不住向头狼问:“现在怎么办?”

    头狼微微跳起,牙不发力,只是含住颜子涵左手袖际,才让她想起用软剑拔斩。

    颜子涵刚好在祭台上将“穿花蝴蝶十三招”施展,切将盖在白璧上的绿植一一削开。

    跟着,头狼趴下四肢,仿佛在等待。

    它在等头顶的阳光透过遮天的林荫缝隙,照落到白璧上来。

第六十九章 白璧

    天边的朝阳如同透明璀璨的红色玛瑙,一圈斑斓的光晕照耀着大地,晕芒穿过飘浅的云霞,深入繁茂的林荫,洞穿奶白的薄雾,将自身的温热投缀在颜子涵身后的白璧上。

    白璧因此而反射出刺目的眩光。

    有光即会有影。

    那深隽的倒影此刻便不偏不倚地映落在九块白璧围成的圆心。

    颜子涵将呼吸屏住,她实在没有想到白璧上的纹痕会以如此神秘的方式呈现出。

    落在圆心的分明是一对雌雄飞鸟,扑展着宽厚的翅膀,一只义无反顾地朝蜿长的巨尾衔咬而去,另一只从横砸来的狞鸷爪缝中闪身脱逃,身躯上的丝羽每一根都是卷翘,宛似被生命点燃的熊熊火焰,噬灼挡在面前的鳞虫,和一切。

    对神兽稍有些了解的颜子涵轻呼道:“凤凰。”

    可她却属实不知倒影里的一双凤凰彼时正在与谁厮杀。

    阳光一寸寸漫过身后的白璧,圆心的影像便悄然隐没了,颜子涵狐疑半晌,见头狼趴在原地好整以暇,也就耐着性子等待。

    半盏茶后,第二面皎白的壁墙被耀亮。

    这次圆心中依旧羽翼张扬,却不再是成双成对的凤凰,而是既有雄壮翅膀、又兼备人类手脚的人鸟,倒挂于莽莽无际的苍穹河畔,并足冲翼,铆足气力迸贯向那狰恶的巨爪,然后凭一把双手持握、边缘镶澜花的戟枪,刚猛地将爪子扎了个洞穿。

    颜子涵的眸珠转荡,于这神兽却不知晓,恍惚中又以为甚有印象。

    她不由得道:“我在什么时候见过呢?”

    一边在地上歇坐,一边想量了半盏茶,直到光束滑动到第三面白璧上,她才放弃了思考,伴随着倒影落在地上,果然又是一头神兽的样貌。

    它狮头、鹿身,浑身鳞甲纹痕,一对如猛虎般的眼睛正眦向前方怒瞪,狮齿张狂狞开,四蹄分离地蹶着;一对前蹄同颅顶压迫而来的突兀尖角硬碰硬抵抗,一对后蹄则猛然蹬在那逶迤且同样长满重鳞的身躯上,虽困凶险绝境,兀自凛然不惧。

    颜子涵认得出这是瑞兽麒麟,于是更想不通了:“究竟是什么可以同时与凤凰、那人鸟、还有麒麟为敌?”

    不禁对接下去的影画更加好奇。

    默默过去半盏茶后,第四幅倒影揭开了面纱。

    之前头狼还在地上慵懒地趴,到了这幅白璧,它早早便站立,昂扬着脖子直指天际,一声仰天长啸,狼音仿佛要直抵向九霄云外那般嘹亮。

    颜子涵察觉得到画中与它必有关联,于是缜细地观摩。

    但见焚火如同甲胄一样笼罩在一头烈犬的通体上下,它的体型固然比之前的神兽弱小,胆子却绝不逊色分毫,猛地腾跃于缥缈云天,朝着于它而言是庞然身躯的鳞虫挠出一爪,前爪有鹰之苍劲,后爪如虎之锋利,肆意咆哮。

    颜子涵觉察到它们的相像,抚摸着头狼扬长的脖子,问道:“这便是你的祖先么?”

    头狼独眼里透出明澈的亮,满满都是身而为狼的骄傲。

    光辉打在这块白璧上多久,它便挺直脊梁昂首多久,直到影画全然消散,才再度趴下。

    颜子涵喃喃道:“这应该是牵扯到上古神话,哎呀,偏偏温哥哥不在,否则凭他对那些神话、传说的饱览,人家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喟叹了一会,直至第五块岩壁悄无声息的有了光亮,根据壁面雕刻的纹路,赫然又是只展翅高飞的神鸟。

    影画重点落在它的眼目上,里面闪着灼灼精光,瞳孔赫然成双,重瞳无疑是把破绽窥尽了,于是才能以纤长的鸟喙举重若轻地把一片坚韧鳞片剥落,叼着片甲的同时,尖足正向着暴露的嫩肉一勾,纵未雕刻出猩红,却已能想见模糊血肉。

    颜子涵的印象愈来愈浓,之前她还分明不识的,现在却可以脱口而出:“重明鸟。”

    看来委实是最近由人嘴里听说。

    她疑惑着:“又是从谁的口中呢?”

    她抱着膝盖静候,相信只要看下去,总有想起来的时候。

    过得半晌,斑驳的光束向下一块白璧照落,随后颜子涵的朱唇抿起几分惊愕,但见影画上那本是四处与凤凰、麒麟、重明鸟为敌的庞然鳞虫断然缩得渺小,而它的头顶上岂非横亘了一天纵贯正片天际、身长不知几千里的大鱼,携着毁天灭地的磅礴气焰,朝着如鸿毛一样的它倾轧而去。

    虽由画中分辨不出结果为何许,颜子涵却必须得吐吐舌头,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如何法子可以从大鱼的身子下逃离。

    而第七幅影图才最令人震惊!

    它揭露着原来那条鳞虫奇兽的背后,还有九条隐蔽的身影。

    颜子涵眯起浅桃色的眸子向它们辨认去,随后何止是大吃一惊!

    第一条身影是好礼乐、龙头蛇身的囚牛;第二条身影是嗜屠戮、形若豺狼的睚眦;第三条身影是擅眺望、形似走獒的嘲风;第四条身影是鸣声远、长年盘曲的蒲牢;第五条身影是喜静坐、躯如雄狮的狻猊;第六条身影是甘负重、像龟具齿的霸下;第七条身影是求公义、形胜猛虎狴犴;第八条身影是雅斯文、最具龙形的负屃;第九条身影是爱生吞、龙头鱼身的螭吻。

    龙生九子。

    果然,第八副影画是威严盘踞于九阙中的五爪天龙。

    一道灵光由颜子涵的脑筋闪过,先前的神兽她岂非在清慈宫、江青寒所施展的“泅龙经”里见过,当时正是王湘冬为她把重明鸟的名字叫破。

    她却不知道“泅龙经”本就是根据比大荒七百年更久远的上古时期,犼、金翅大鹏、鲲鹏、重明鸟、凤凰、麒麟齐战九子并肩天龙的传说战役而创悟的。

    而这座白璧祭台更是在那撼天震地的一战过后始才建造。

    那一战终究以六神兽大胜得还而告终,随后差遣凡人筑造了九座以封压九子的祭台,遍布于大荒里荒无人烟的地方。

    祭台上第九面白璧本刻载着镇压的究竟是龙第几子,然而日光迟迟没能垂下,颜子涵便也无从得知了。

    颜子涵虽不清楚这段传说,根据影画,却也猜到了六位神兽和天龙有了争斗。

    她道:“如此说来,你是那犬神兽的后裔、鹰鸟是那凤凰和重明鸟的后裔、鹿群是麒麟的后裔,你们分明都对天龙有恨意,这才纷纷袭击李拓……”

    她张大了小嘴,用手捂掩着,道:“难道说,李拓是……他是天龙的后裔……”

    头狼颔首摇尾,模样肯定。

    颜子涵蓦地欢笑,笑得肚皮都疼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头狼绕着颜子涵的足踝转圈,很是坚定。

    颜子涵望着它的神色,到底收敛起笑意,不禁悄生出惊惧:“倘使他果真是天龙后裔,我这么成天揍他,会不会惹来天龙的脾气?”

    刹那间,小心肝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可回想着适才壁刻里的天龙满瞳的祗严,而李拓只有一双暗淡无光的死鱼眼,颜子涵拼命摇晃脑袋,沉声道:“打死我都不相信!”

第七十章 苏醒

    幽暗的树洞里,一场“残酷”的拷问正在进行。

    “姓名?”“李拓。”“年龄?”“二十五。”“职业?”“呃——”“那就是无业咯?”“嗯。”“父亲姓名?”“颜姑娘?”

    颜子涵挑了对方一眼,蛮横道:“老实回答。”

    李拓并不愿多提,含糊道:“李显平。”

    颜子涵道:“母亲呢?”

    李拓瞳子里有了眷念,问声道:“阿娘姓方,单名一个灵。”

    颜子涵抛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们和天龙有什么干系?”

    李拓双眉蹙紧:“什么天龙?”

    颜子涵张开双手,本欲比划一个翅膀扇动,忽而想到龙似乎没有,又合十了双手,在胸前蜿蜒曲折地向上扭动。

    她道:“天龙啊,会飞的那种。”

    李拓自然明了是哪一种,他只是想不通对方何以会如此询问:“他们只是升斗小民,与那神兽能有什么干系。”

    颜子涵严厉地道:“可你却和它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趁着李拓困惑不解的时机,颜子涵将前天在白璧祭台里看到的影画和刻在圆心的祭文言简意赅地相告,随后质疑道:“你不妨说说看,为何憎恨天龙的飞禽走兽也同样厌恶你?”

    李拓摇了摇头,一声长息,道:“这岂非亦是我想查清的问题。”

    颜子涵的眼里犹有警惕:“你肯定自己不是它的后裔?”

    李拓道:“你何曾看见过我呼风唤……呼风倒是可以。”

    颜子涵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好啊,你果然是。”

    李拓也从地上站立,用手掌裹住她的手指,道:“我不是。”

    颜子涵固执道:“说不定它就藏在你的梦里。”

    李拓深刻地思虑过后,否认道:“长这么大,我从未梦过天龙的身影。”

    颜子涵忽而话锋一转,道:“那么请问一下,长这么大,你的梦里出现过多少位美女?”

    她将指尖由他的掌纹抽出,一步步向他迫近。

    李拓道:“呃——”

    他竟被逼得一步步向后退去,很快就贴住了木壁,已然是退无可退的境地。

    颜子涵一巴掌重重拍在洞壁,离他的脸颊不及一尺距离,浅桃色的瞳眸满含冷厉,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他问去。

    她冷笑道:“梦里可是有位美女,与本姑娘相同名姓?”

    李拓道:“呃——”

    眼睛已不知该朝哪望去。

    跟着,颜子涵的冷笑里又涌入忿恨,道:“如果只是名字一样,那我还可以见谅;如果连容貌也有几分相像……”

    她将墙上的巴掌拧成拳头,又道:“那你可得把’我帮你脱’和’真白’好好同我解释一二。”

    然而关于她的梦,打看过胴体后,他已做了太多,从巫云楚雨到相拥而吻,由回眸一笑到擦肩错过;前些天更只是个替她脱鞋的短梦,可对于昏迷许久的他来说,实在无法分辨这两句究竟源于何梦,唯有闭紧嘴巴,保持缄默。

    可他越是沉寂,颜子涵就越觉得梦中不堪,顿时气得跳脚,果断在他的胸膛上捶摆拳头。

    如骤雨急风的拳影打得阿涩别过了驴头,它就算再想替李拓求饶,对颜子涵的畏惧还是掩盖住了冲动;幼鹿较真地吸收,并自顾自拿定主意,倘使以后有鹿纠缠自己,它一定也这么做;头狼心肝不由颤抖,庆幸没和她成为敌手,否则也得被这样的拳头按在地上揍。

    有那么一刻,它甚至抛下对李拓的成见,默默向祖先请愿,何不教他死得痛快一点!

    ……

    天空有月,火光摇曳。

    既然李拓苏醒了,自然就有火堆燃烧着凉夜。

    起先狼群还对靠近火堆显得极不情愿,可等看见三只狼崽子舒舒服服躺在颜子涵的脚边,忌惮、犹疑也就消绝;母狼甚至背躺地面,舒舒服服地将蹄子如懒腰般撑蹶;而头狼和李拓居然坐在了一边。

    这却并不代表他们勾销了仇怨,李拓看向它的时候,它仍然把尖牙龇得凶野,却不妨碍它将李拓递来的熟肉啃了一遍又一遍。

    鳄鱼肉吃完后,近两天都由作为狼哨的蓝眼狼率几只成年狼出门打猎,它们配合得娴熟,只要不是体态过于庞大的动物,都跑不出它们的追捕。

    这些肉经过李拓仔细处理后,再放在火舌上炙烤,用不着一会儿,油水已“吱吱”往外溢,诱得头狼抑制不住地往他身边走近。

    随着头狼将豪猪肉啃干净,白了一眼李拓后,重新保持距离。

    斗着狼崽子的颜子涵瞥见了这一幕,不禁往李拓问去:“死鱼眼,你说既然那上古一战已由六神兽取得胜利了,为什么它们的后裔还对天龙憎恶得紧?”

    李拓道:“我想大抵是因为它们只取得了表面的胜利吧。”

    颜子涵道:“什么?”

    李拓道:“千百年后的如今,那天龙岂非还盘旋在空际,甚至偶然还会现身于人间地,然而六神兽非但没有再次规划将它从九阙拉下去,更是再未于大荒显露踪迹,想必……

    他看见了头狼眼里的凄戚,话便止在了那里。

    颜子涵靠了过来,将它的脖子环紧,随后只听一声狼啸响彻树林,无疑是它的悲鸣。

    事实上,经历了那一战后,犼、金翅大鹏、鲲鹏、重明鸟、凤凰、麒麟俱是深受重伤,甚至未能撑到大荒初立,已然随着凋零落叶一并死去。

    刻下的头狼,分外孤寂。

    吃罢后,人、狼、驴、鹿拥挤在树洞里,除了精力未泄的三只狼崽犹在到处动窜,其余都趴憩在地。

    颜子涵枕着幼鹿,对靠在阿涩身上的李拓问道:“我们该如何接下去?”

    李拓想了想,忽而问道:“颜姑娘是否急着从荒岛离开?”

    颜子涵探手一抓,将最调皮的狼崽子捏在手里,一边逗弄,一边道:“倒是不急的。”

    李拓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当然想先弄清楚飞禽走兽敌视我的原因。”

    他的视线向头狼望去:“狼兄,对这岛屿,你自是最熟识,可否提供些线索,教我一探究竟?”

    头狼干脆摇甩尾巴,对他的问话根本不理。

    颜子涵“噗嗤”笑起,随后对着手底的狼崽道:“帮我求求你们的老大,行不行?”

    狼崽扑眨了一下眼,受命一般地由掌心跳下去,蹄蹬了几次地,就来到头狼的身际,围着头狼的脑袋萦着转,不时“吱唔吱唔”的小声叫起。

    头狼被它绕得头晕,咧开嘴,“嗷”的一声喝斥;胆子最肥的它毫不惧怕,撺掇着其余两只狼崽一并胡闹。

    对于族里的幼崽,头狼又能怎样?只能眦起白眼,向颜子涵瞪过去。

    颜子涵噘起唇珠,竟对它撒娇道:“帮帮我们吧。”

    一时竟让头狼对她也无甚办法。

    独目里的眼珠“骨碌”一转,多少显得颇为无奈,跟着趴地的肢蹄蓦然挺起来,步步沉稳地走向洞外。

    李拓和颜子涵急忙也随之起身,一左一右地行至它的身畔。

    它先是咬了咬颜子涵的裙䙓,松开牙后,向着林丛一处扭脑袋,分明在给她指引方向,然而彼时的天色属实太暗,她根本辨不出来。

    她一叹道:“哎,偏偏是个夜晚,怎知道它指的是哪儿哩。”

    李拓断然道:“黑森林,它指的是那片黑森林。”

第七十一章 黑森林

    直到他们步步临近那个被李拓以为是黑森林的地方,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那里并非是什么黑森林,而是树叶早已凋败、就连泥土里也不见嫩绿堆积的枯木林。

    更令人感到惊疑的,无疑还是阳光透不进。

    其实午后的阳光算得上艳丽,即便走在阴翳的林丛里,也有光斑穿透了茂叶的缝隙洒落在土地;然而完全没有叶片的枯木林却没有半点温柔的阳光照下去,仿佛光晕故意忽略了此地,又或者是因为林野周遭有不为人知的屏蔽,以致于一切都弥漫在阴影里。

    李拓总算明白了:“无怪狼群多一步都不敢迈进,这片林子里,恐怕多多少少有些怪异。”

    所以彼此才在距枯木林犹有三里地的银杏树丛依依不舍地分离。

    再向前进,阿涩的脚步缓慢了下去,幼鹿的蹄子也没了轻盈,就连在山蛮长大的颜子涵也为林间的阴森心中有悸,不由得把李拓因时刻准备而绷直的手臂攥紧。

    她轻呢道:“还,还要往前去?”

    李拓瞧着她的呼吸逐渐无法均匀,鼻尖也有冷汗滲了出去,便把脚步一停。

    他道:“太害怕的话,不如回去树洞等我?”

    颜子涵不同意:“谁害,怕了!而且你的伤也没有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么可怖的地方,我会过意不去。”

    李拓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关心,于是言辞恳切道:“谢谢。”

    颜子涵一怔,旋即嘴硬道:“谢什么谢?我是看在你得负责我的饮食起居还有安全,才不离开的,你不许自作多情会错意。”

    李拓忽然发觉这些嘴硬正是她的可爱一面。

    他问道:“那我们继续前进?”

    颜子涵舌头都有些打结,却还是挺直胸脯,强装飒爽道:“前,进就,就前进,谁怕谁啊!”

    李拓道:“嗯,别松开我的手。”

    他刚要迈步,颜子涵就气呼呼地把他右手甩开去,哪怕心尖上的毛骨悚然还丝丝密密。

    李拓叹了口气,这妮子简直数他见过的人里最忤逆,只好伸出手去,将她的皓腕握紧。

    颜子涵扁扁嘴,道:“干么?”

    不愿撒谎的李拓实在想了想,总结道:“牵着你的手,我才能心定。”

    颜子涵立刻顺坡下驴,道:“那本小姐就大发一下善心,让你占会儿便宜。”

    于是二人一路相牵着朝林深处走去。

    这片枯木林越往里走,岂非越重寒意;李拓不禁觉得阴凉的四肢百骸蓦地僵硬,颜子涵更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中翕闭上了眼睛,差点就跟陡然挺步的毛驴、幼鹿迎面撞在一起。

    好在有李拓手臂一紧,把她扯入怀里。

    眼眸眯开细缝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怎,怎么了?”

    李拓摇头安慰道:“没事的。”

    可旋踵阿涩和幼鹿已然带上惶恐的“呜哇”、“嗷嗷”叫起,身子急缩,纷纷向李拓身后藏去。

    颜子涵双眸上的那条缝隙陡然合闭,脑袋枕在李拓的胸膛上,“啊”的一声,尖叫起。

    李拓安慰道:“放心,蜘蛛而已,我们在山蛮长大的颜姑娘,据说一向把这些毒兽当作玩具。”

    颜子涵道:“确定只是蜘蛛?”

    李拓道:“确定。”

    因为跟山蛮里的荼毒圣手关系要好,她的确曾将几只剧毒蜘蛛养在自己的罐子里。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的,这才挑起眼皮幽微看去。

    赫然就见面前两根高耸的枯木上缠绑着蛛网,而一只体型不在八足巨蛛之下的上户蜘蛛正在网下悬吊,然而它仅剩的动作是猿臂长的蛛腿于风中摆荡,一根尖锥木刺早已把它的腹部扎穿了,溃肉向外裂翻在它黑色的皮肤上,犬牙交错的烂着,诱来蛆虫钻爬,紫色的稠浆混合绿色的脓液蠕动在木刺上,淌至刺尖,才一滴滴坠下,落在泥里,“嗤”的一声,冒出灰烟。

    颜子涵胃部翻搅,连忙把瞳眸闭上,抽开手腕在李拓身上拍打,力道因为恶心只像是蚊叮。

    她抱怨道:“坏人!”

    李拓叹了口气,道:“如果仅仅是一只蜘蛛,或许还好。”

    颜子涵道:“啊,还有什么呀?”

    李拓道:“还有一头吊睛白额虎,正匍匐在我们的左前方,它光是一根趾爪,便有你的小臂粗细,被它挠上一下,恐怕性命就要送断了。”

    颜子涵颤了颤肩,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跑?”

    李拓道:“因为这头老虎虽然撑着虎目凝盯我们,眼珠却应该是被乌鸦啄食成碎瓣无数,况且身上还被一块百来斤的石头压住,实在把它砸得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应该是从腹里挤爆溅出的,所以六七步外都有黏液和血污,可心、肝、脾、肺、肠、胆、胃皆有大半不知去处,也不知叼走的到底是什么动物。而现在一团团将脏腑围拢的是蚂蚁,正在一点点地吞噬殆尽。”

    颜子涵脸蛋都板了起来,道:“我不听,我不听,嗯——你欺负人!”

    李拓道:“我不说了,可我必须得把你抱起来。”

    颜子涵噘起嘴:“为什么?”

    李拓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们眼前的蜈蚣几乎遍地,看上去虽然有气无力,终究没能死尽,不过也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颜子涵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道:“它,它们又怎么了啊?”

    李拓道:“数以千计的蜈蚣腿脚竟是全部断去,纷纷折乱在它们身躯的附近,最要命的是从伤口判断,并不像是被锋利的刃器所切除去,倒像是被猛烈的威压强行震脱出躯体。”

    颜子涵抿着唇道:“不可能吧。”

    李拓道:“你睁眼看看。”

    颜子涵扭着脖子,嗔道:“不要。”

    李拓道:“那你简直要错过更不可能是事情了。”

    颜子涵搂住他的脖子,任由他的手托在背脊和腿弯上,眼睛始终闭紧,道:“还有什么么?”

    李拓幽幽道:“还有蝎子鬼使神差地用自己的双螯把尾巴上的螫刺给硬生生地剪下。”

    颜子涵惊呼道:“呀,那螫刺是蝎子用来捕猎食物的。没有了螫刺,它很快就会饿死的。”

    这一点连她都清楚,蝎子自己怎可能不知道?

    李拓问道:“所以你觉得它们是在干么?”

    颜子涵摇晃着脑袋,道:“除了自尽,我想不到第二个解释了。等一下,它,们?”

    李拓肯定道:“它们!”

    在二人脚下的泥地上,毫无疑问地插着二三十根螫刺,也理所当然的有二三十只蝎子断了尾巴。

    你相信天底下会有二三十只蝎子相约在枯木林一齐断尾自尽么?

    反正颜子涵不信。

    她将脑袋靠在李拓的胸膛上,回想在枯木林里所见的、所闻的一切……

    她悄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死鱼眼?”

    李拓却突然苦笑起来,难得苦笑。

    他道:“若非已不能回去,我也不会想着继续前进。”

    颜子涵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蓦地睁开眼睛,慌乱问道:“为什么不能回去?”

    李拓沉声道:“因为来时的路突然不见了。”

第七十二章 怪石假山

    颜子涵瞪大的眼眸里尽显急切之意:“不见了?什么叫做不见了?”

    一阵阴风在林间吹拂得凛冽。

    李拓迎着她的眸子,问道:“你可还知道这一路我们是如何走来的?”

    颜子涵思忖、回想,哪怕途中曾把眼睛闭上,她也能确定道:“笔直走来的。”

    因为她实在不曾察觉沿途有过转弯的迹象。

    然而李拓却对她出乎意料地摇头,随后更是一声轻叹,道:“你不妨朝身后望望。”

    他离奇的问话令颜子涵陡地心惊肉跳,只得把他的脖子搂紧,对他更加依仗。然后,默念着一些保佑的话,悄悄扭转额头,向身后看望。

    直勾勾的瞳孔立刻覆上霾霜,惶恐片霎间已往眼底急闯;在她的想象中,身后本该是一条宽敞笔直的退路,此刻居然扭曲逶迤,更裂散出六七条分岔路来,不知通往何处。

    颜子涵赶紧回头将李拓凝盯住。

    李拓幽幽道:“现在我多少明白这片树林何以会如此衰败了,把太阳遮拦的大抵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阵法抑或幻术。”

    颜子涵只想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拓目色变黯:“我对这方面的东西不算了然,刻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再往前走走、探探。”

    颜子涵的舌尖又开始打结:“还,还要往,前走啊?”

    李拓道:“与身后相比,至少前途看起来还像条大路。”

    有时我们难免要佩服他遇事的果断,而一旦做出抉择,死鱼眼就跟着坚定了,对身后的毛驴与幼鹿道:“你们一定要跟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得离散。”

    胆怯的毛驴与幼鹿都以轻声幽呜作为答案。

    旋踵,他深切向颜子涵凝望来:“抱紧我。”

    颜子涵悄地“嗯”了声,在当下这种阴谲的氛围里,她哪里还会执拗着同他找麻烦,连忙将脑袋倚在他的胸岸,翕牢眼窝,大气都不敢喘。

    跟着,李拓重新把脚步迈开。

    步伐轻徐,尽量挑拣没有蜈蚣和蝎子的地方作为落脚处,林野里原是一片寂静,奈何身后跟着驴和鹿,蹄子离动弹不得的躯壳分明还隔着半步,也能叫唤得咋咋唬唬。

    叫声起伏,骇得闭眼的颜子涵心尖发怵,一路上的冷风更是止不住。

    李拓感受着怀中微颤的她,一边行路,一边轻柔用指尖在背脊安抚。

    颜子涵害怕道:“死鱼眼,你说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走不出?”

    李拓毫不迟疑道:“不会。”

    颜子涵为他的坚定而感到意外,道:“为什么?”

    李拓道:“因为笑起来的颜姑娘才最可爱。”

    颜子涵闭着眼,扭捏道:“这,这算是什么答案?”

    李拓坚定道:“为了让颜姑娘再度可爱地笑起来,我拼尽全力都要从这里离开。”

    ……

    分不清走了多久,眨眼再看,林野里竟有怪石弥漫。

    嶙峋的石岩一块叠着一块,居然形成了难见边际的假山,突兀又古怪。

    形状更是怪诞。

    有的石岩垂悬在额顶,被中间细窄、两头略宽的石柱衔着,像官府里的铡刀,随时便把脖子斩作两段;有的石岩凸抵在胸前,裸露的一端被打磨得如同能刺透一切的针尖那般,又像是沙场里的枪杆,眨眼或就潮鸣电掣将心窝扎烂;还有的石岩将将及至脚踝,藏在拐角的几处阴暗,更像田野里的镰戈,只消一个不慎,就会让足板与双腿脱离开。

    石岩的表面也蹊跷得厉害。

    有的光滑得不具任何一条裂隙,仿佛是可以将人囚困其中的牢瓮;有的千疮百孔着裂开破洞,时不时就有偷窥的眉目蓦地瞥过。

    李拓走在假山怪石中,身不由己的被汗水湿透。

    一路都在上坡,可始终都在腰窝,看上去不过是五六人高的山巅,他却如何也攀不到顶峰。

    稍略停步歇息时,石岩陡地开始流动,跟着一张张揪心脸孔惟妙惟肖地砌在他瞳眸;王洁青憎恶的神情在左、王墨言痛苦的神情在右、王西川悲凄的神情在前、王瑾崇绝念的神情在后……

    李拓不禁旋转在其中,一时间竟不知该面对哪张脸孔,须臾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闭着眼的颜子涵也觉得天旋地转,连连出声呼喊:“死鱼眼?死鱼眼。李拓!”

    她赶紧睁眼,但见对方的神色茫然、落拓,无论如何叫唤,都一点反应没有,于是狠下心用皓齿去咬他的颈脖。

    “啊。”

    李拓吃痛,随后才从眩乱当中挣脱,赶紧打量着眼前,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假山脚下滞留,根本不曾行动。

    身边绝不止他一人被迷惑,岂非还有毛驴和幼鹿,刻下也在山脚旋绕着,谁又能弄清此刻它们的识海里正充盈着什么?

    颜子涵关切地询问道:“你怎么了?”

    李拓道:“刚才大概是失去神智、迷了心窝。”

    颜子涵望着阿涩和幼鹿,道:“这么说,它们也……”

    李拓点点头:“嗯,应该与我相同。”

    只见幼鹿的眼瞳不眨不闭,眶上结满了苦涩的泪粒,人间的痛苦无疑在那张青稚的鹿脸上写尽,令颜子涵忍不住替它心疼不已。

    她感同身受地叹气:“刻下怕是又将母鹿想起。”

    叹完以后,眼里立即携着几分薄怒向毛驴瞪去,因为它愣头愣脑的脸上满是笑意,分毫不颤动的驴眼里更是发着光的色眯眯。

    她一把将阿涩的耳朵揪紧,道:“你这头色驴子,都这种时刻了,还对下流的东西充满兴趣。”

    当然疼得醒转过来的阿涩“哇哇”叫。

    抱了颜子涵一路的李拓把她放下,随后从不同角度对怪石假山再三考量,得出结论。

    他道:“心中倘使有解不开的积郁,恐怕还得迷失在山上。”

    颜子涵看他心事重重,眨眨眼,道:“不如把你的积郁告诉我,也让自己能放松一下。”

    李拓道:“呃——”

    他举头向天际落拓地望了望,始终不见太阳,旋即,艰难开口道:“王瑾崇的确是死在我的手上……”

    听见姓“王”,颜子涵多多少少可以想到王家院,没有多说话。

    李拓踌躇了一会儿,接着道:“他故意冲入我的刀下、故意被我挑开喉咙、故意啊……现在回想,那几个月他没有留在宗流,更是不曾想家,应该是调查前因后果去了。然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是我在王墨言的药里下了毒,知道是王墨寅为了坐上家主而不择手段。

    知道真相后都他,大概,是崩溃的吧。否则……否则他又怎会连自己的性命也失望得不愿要?”

    抬起双手,落拓凝望,早已没有血渍,可肮脏的猩红却仍似擦不掉。

    跟着,他又道:“当时,他就虚弱的倒在这双臂膀上,揪着王墨寅的衣襟,对我苦笑。他说’爹,欠大伯的,我们要还啊。’又说’对不起了,让你独自把所有罪孽承担下。’然后,然后就把眼睛闭上,再不说话,不欲在人世间留下半点念想……”

    颜子涵牵住李拓的手,柔声道:“他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你也要知道他从来不曾怪你。”

    沉寂。

    直到阴风吹得颜子涵又有了瑟瑟凉意,李拓突然把她拥入怀里:“谢谢。”

    颜子涵难得没有扭捏:“嗯?”

    李拓道:“如果不是刻下的处境,如果不是面对了你,这些事我本是打算永远埋在心底。”

    颜子涵笑道:“谁让我这么讨人欢喜。”

    她从他怀里慢慢脱离,道:“这个秘密我会为你守口如瓶。”

    李拓舒出一口释怀的浊气,道:“好了,现下让我们专心处理眼前的困境。”

    缓过气的他倒要看看这座假山里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他牵着颜子涵,带上毛驴和幼鹿,昂首阔步,向山巅迈进。

第七十三章 拖延

    卸下心头最大的积郁后,李拓果然不再为山石所惑,脚步稳实踩着石坡,简直是一鼓作气攀至最高峰。

    其实假山的巅峰算不得高,视野却极其辽阔,遥遥回首,就见适才幻见的崎岖分叉的退路又变回了一条道。跟着,他又目光前眺,始发现到头来这怪石假山犹是围成了一个浑圆形状。

    而在这山石圆心之上,赫然是一片发着乌黑的洼地,李拓探手捡起一块石子,向洼地掷去,那石子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土壤,深陷进去。

    由松软的程度估计,李拓几乎可以断定圆心之上原本淌着一片潋滟的湖泊,可惜伴随枯木林的颓败,湖水只得默默流干。

    李拓没有长吁短叹,也没有对干涸的湖泊感到意外,于不断的凝注中,突兀地产生出一缕熟悉感,脑筋里仿佛不时能听到一阵轻微的“哧”声在对他呼唤。

    对于阵法、幻术并不熟悉的他却有种直觉:只要赶到那圆心湖泊,有些事情就能了然。

    他幽微扯一把颜子涵,用目光示意山石的圆心,道:“我们下去看看?”

    颜子涵应道:“嗯。”

    然而连动身也不待,一柄快剑猛地贯空而来,陡然就想把他的胸膛刺穿!

    李拓哪里能想到于假山中等着他的居然是把要命的剑,刻下他气穴闭塞、气韵全无,难以事先发觉。可好在这一剑划纵在他眼前,反应绝不会慢,已然恢复的左臂顿时携“春风化圆手”按搭在剑尖,揉得坚韧剑锋难免弯折,而那仗剑手腕回应一抖,跟着凭借剑刃须臾间弹直的作用力掠出战场,落在不远不近的斜前。

    颜子涵的眼眸旋即幽亮,剑式虽然不大一样,剑意却同“蝴蝶挽花”颇为相像。

    那人伫立于二人面前,向颜子涵凝看时,嘴角带了邪笑,从上到下细致地将她打量,深觉满意后,才转眸朝李拓窥望。

    他态度轻松,道:“李小友,别来无恙。”

    李拓眉头挑皱:“青松。”

    这人正是身着绿袍的青松道长。

    他反曲右手,将长剑别在身后,悠然道:“贫道从李小友眼里看出了几许惊讶?”

    李拓倒也不否认:“我虽猜得出你也在岛上,潜伏于假山却实在没能想到。”

    青松道长“嘿嘿”一笑,道:“倘使李小友知晓原来贫道一直就守在你们身边,对于此时此刻此地的相遇,就一定会有所预料。”

    李拓平淡道:“哦?”

    牵住颜子涵的手却悄悄紧攥了一下。

    青松道长忍不住地唉声叹气道:“如果不是突如其来了一场暴雨,我们委实可以早些碰上。彼时的李小友兀自人事不省,脑袋简直能轻易摘下;彼时的小美人身旁还无所依靠,贫道也能逍遥快活的舒爽一二……”

    听得出他很是怨念,却也令颜子涵对他生厌。

    李拓道:“可惜了。”

    颜子涵气恼他为对方惋惜,立即用指甲在李拓手心挠了一片。

    青松道长赞成道:“确实可惜。但雨水既然来了,除了躲逃,又何来他法?贫道很是厄运呀,终究只能钻进横在道路中央、镂空的断木里,大雨瓢泼落下,到底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全然不似诸位可以躲入树洞那般幸运啊。”

    李拓道:“我也是走遍了厄运,才渐渐结交的好运道。”

    青松道长洒然一笑,道:“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打从认识颜子涵以后,李拓逐渐有些明了了这句话,点点头,道:“这确是千古不变的大道理。”

    青松道长笑道:“试想贫道若不是淋成了落汤鸡,一身气味如何能除去?居然让追逐了贫道一路的狼群都未曾嗅到彼时正在附近。”

    李拓道:“如此说来,那场大雨还救了你的性命。”

    青松道长悲哀地向对方看去:“你们虽然躲进了树洞,一点不曾湿去,其实却是主动走进了狼嘴里。”

    李拓也得承认其中的危险,道:“我们也是事后才知晓那里居然是狼群的栖息地。”

    青松道长道:“你们实在应该被吞入肚皮的,现在仍然活着,”眼珠子自然向颜子涵瞟去:“全然是仗着小美人的本领。”

    能和狼群打成一片、混在一起,委实让李拓也感到惊异。

    而如青松道长这般才上岛屿就被狼群追了一路的,才是大多数人的际遇。

    于是不愿打草惊蛇的他只得悄悄在附近藏匿。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动手机会的。

    譬如在颜子涵把狼群驱赶的那个夜底,如果趁机扑上去,非但可以了结李拓性命,也能霸占她的身体,他却因为吃坏了肚子而瘫躺在断木里;抑或是早些天她随头狼向白璧祭台走去,彼时的他就默不作声地跟在附近,剑都抽出来了,偏生在动手前一刻,头狼昂扬起狼脖,仰啸于天地。

    青松道长苦笑道:“贫道简直骇破了胆,还以为被它发现了,慌不择路地抽身逃开。”

    只有颜子涵明白它何以叫喊,而香肩也忍不住打起寒颤,这才知晓原来自己已在危险中几番辗转。

    她狠狠瞪了青松道长一眼,不禁与对方淫秽的瞳子相迎,立即又有恶心在肚腹里泛。

    青松道长欣赏着她的脸蛋,却不妨碍对李拓道:“后来么,便是李小友转醒。贫道从漆暗中听到你欲前去’黑森林’的打算,果断拿定主意,抢在你们抵达之前潜伏起来。”

    李拓道:“却不知道你是如何上得山的?”

    青松道长被他问得奇怪。

    李拓解释道:“倘使我没会错意,只要心头有分毫愧疚、迷惘,都会在山脚失了方向。”

    青松道长大笑道:“别把贫道想得与你们这帮俗人一样,任何事只消贫道做下,就绝然不会愧疚。杀人也好!侵犯也罢!”

    说好最后四字,目光牢牢盯着颜子涵看。

    旋踵,隐在背后的剑重新落在彼此之间,阴风之下:“贫道劝李小友还是放弃抵抗,对穿一剑的影响,从你额头、鼻尖上的细汗就能见到。你不会当真以为拖着如此身躯,还能从贫道的剑下脱逃吧?”

    李拓不再回话,而是在心里默默计较:借着与他的拖延、对话,刻下大概积攒了三刀的体力,倘使还能让他放松大意,我或许能够胜得更有余力。

    青松道长又对颜子涵满含笑意道:“贫道也劝小美人莫要挣扎拼命,还不若舒舒服服地投进贫道怀抱,保证让你由肉体到灵魂都松爽快意,不然贫道便又得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颜子涵根本不肯与之多费言语,提起左腕,就欲拔袖中软剑。

    李拓却攥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跑。”

    颜子涵皱眉道:“什么?”

    李拓认真道:“我知道这些天你有在钻研剑法,可不曾与人演练就是没准备好。现在的你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可能被他拿住,让我掣肘。”

    颜子涵扁嘴道:“你不信我能帮上忙?”

    李拓道:“一定帮得上,可不是现下。你这次乖乖听话,带着毛驴和小鹿一块向湖泊跑;下次就轮到我听你的话。”

    颜子涵眼眸“骨碌”一转,道:“说好了?”

    李拓点头:“听我的口令,一、二……”

    青松道长却在这个时候悠然一笑,道:“李小友当真觉得贫道会平白无故给你空闲时间积攒力量?”

    李拓猛然觉得不妙,只听身后幽幽响起一个声音:“他在等我后绕。你在等什么?”

    浑身气穴被封的李拓根本觉察不到,再要躲开已是晚了,被他一掌拍在右背上。

    一口鲜血溅在当下,他狠狠咬牙,用力推了颜子涵一把,闷声吼道:“快跑!”

第七十四章 回头

    “快跑!”

    颜子涵当然听得出李拓喊这话时几乎竭尽全力,落在肩膀上的那一推更是陡然将她搡远到五六丈开外去。彼时,脑筋里一片空寂,只是来回想到自己对他的答允,跟着抬眸确认方向,一个劲地滑开莲步向那假山围拢的圆心、没有一片涟漪的干涸湖泊奔逃而去。

    身后传来大喝声息:“哪里跑!”

    继而剑风凌厉,赫然是想将她逃跑的脚步止尽。

    剑风一溜烟儿朝她的后颈钻去,最无情时,甚至将颈上几缕分叉的发丝削落在空际。

    可颜子涵只顾着对他的答允,绝不留步,而是咬紧牙关、耐住身后的压力,趔趔趄趄的在形状畸诡奇异的碎石上窜行,一对坚定的美眸只凝注着假山下的目的地。

    倏尔后,剑风予以的压力骤然一轻,空中陡然就有了“叮叮铮铮”的声音,显然是刀剑在一块争斗、相拼。

    她的耳根幽微挑起,仿佛像听出谁输谁赢,却也在同时默默安稳了心,毕竟只要经历过那个李拓临空出刀的夜底,对于他的刀法,都会产生强烈的信心。

    安定让她的脚步都变了轻,下落踏在碎石上也更加适应,接连七八个跳步后,已然抵达了湖泊附近。接着,只需要翻越一片不高的石垣,就能跳入松软的泥土里。

    可就在这时,她的心房不祥一紧,身畔的毛驴阿涩同样有了尖锐感应,猛然扭头,回身朝山巅望去。

    颜子涵赶紧也将莲步滞凝,不待转过身形,已经听见了令人恶心的话音。

    青松道长狞笑不已,仿佛一切都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道:“小美人当真顾不上李小友的性命?”

    笑语伴着阴风,简直凛凛。

    颜子涵终于能抬眉挑眸回望峰顶,但见刻下的李拓彻底瘫在一块岩墩里,四肢羸软地悬垂在边缘的墩壁,胸膛更是被一个断臂黄袍的道士踩在脚底,一把剑锋冷酷地将他的喉咙逼抵得极紧。

    李拓已是别无他法。

    打从右背被一掌拍中,他就断定了这一趟将会凶多吉少,来不及考虑偷袭者何以不击溃自己的左后心房,而是赶紧将第一刀的体力聚提在手掌,猛地在颜子涵肩上柔推了一把,将她送得更远,更易于逃跑。

    接着,他随着掌势就地一滚,一方面为着远离偷袭者,一方面也将后劲全然抵消;稳了稳摇摇欲坠的身子,立即就回眼瞥望,陡然看见了断臂黄袍,不是黄梅道长却又是谁?教他既讶且恨。

    讶的当然是对方在断失一臂、鲜血喷涌之后仍然可以活得好好。

    恨的却是自己私以为黄梅、白竹俱死在了蛟蟒的手上,此刻的青松孤立无援,以致警惕松放。

    在江湖上,任何一点松懈都可能教你付出血淋淋的代价,而此刻的李拓,岂非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跟着,他更是看到青松道长提剑就要去阻挡颜子涵的逃跑。

    李拓忙不迭地从石地上爬起,身子陡然向空中一扑,第二刀的体力毫无保留地施展出去。披风多少有些对阴风忤逆,致使向青松道长奔赴的刀影难免存在迟疑,不够疾尽。

    黄梅道长轻唤一声:“师弟。”

    青松道长循声后望。

    他瞥见了刀影,犹有转身回挑长剑的空隙,须臾间剑光幢幢,朝着刀影反攻而去。

    “叮叮铮铮”是五刀一剑在半空中的激烈碰撞,绝没人料到竟犹是体力难支的李拓压在青松道长之上,其中一刀甚至在剑腰砍出了一道豁口,继而在青松肩头一搭,将其甩至同颜子涵逃路的反方向。

    已有些奄奄的李拓到底防不住脚下,黄梅道长岂非好整以暇着等待他落地了半晌,以单掌施展的“沾衣十八跌”瞬间贴上。

    李拓不是不能以“春风化圆手”抵抗,可他却暗留住体力,任由对方强封几处大穴,更是被连消带打地过肩摔翻在岩墩上。

    枯木林顿时有了“轰”的一声闷响。

    李拓口吐殷殷的血花,随后在脑袋上看见了黄梅道长苍白面貌。

    黄梅道长一步踩中他的胸膛,道:“无论李小友何以挣扎,终究还是栽在了我们手上。”

    李拓吃痛着苦笑,道:“也,也许就是命,运吧。”

    不在理对方,倒挂眼眸的李拓向着一路逃跑的颜子涵深隽凝望,唇角居然有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只要她能够好好活着,一切便值得了。

    现在他悄然等待青松道长的近靠,届时他将扑出所有余力挥出最后一刀,与二人同归于尽就好。

    然而事态从未如他想象的那样发生,停下玉足的颜子涵非但转过了身,更是重新向着山顶攀登。

    李拓声嘶道:“不要回来。”

    可颜子涵固执地选择不听话,陡然间,也把软剑握在手上。

    青松道长见威胁奏效,当然邪恶的大笑,随后悠悠举步,迎向这位绝俏的姑娘。

    二人于山腰撞上。

    青松道长眼睛岂非要把她扒光,下流道:“小美人,我们来讨个商量,贫道并非不能让李小友活下去,只要你在我腰前跪下,用嘴巴为贫道……

    颜子涵冷着脸截口道:“要让他活下去,还有别的方法。”

    青松道长眯起眼,道:“哦?什么方法?”

    颜子涵沉声道:“把你杀了。”

    青松道长大笑:“小美人以为做得到?”

    颜子涵不再说话,做不做得到,做了以后自然会知道!

    心中再无迟疑,她已经刺出了这些天来一直琢磨的剑法。以范围打击的“花须蝶芒”作起手式、紧跟着用“飞蝶戏花”与人较量虚实、陡然变奏的“花蝶问柳”势必能打个措手不及、出现破绽后的“迅蝶穿花”无疑将会更加致命、再以“歇花谧蝶”斩断对手濒死之际的狂暴反扑、最后再使“蝴蝶挽花”翩翩从战局里撤出。

    如此依次运用这六个招式,舞起来无疑会行云流水、兔起鹘落。

    然而实战与想象终究不同,颜子涵才刺出第二剑,局势已有些难以把控,分担未能摸清青松道长的虚实,简直还被对方的剑意围拢,于是那招以变奏打措手不及的“花蝶问柳”全然失去了作用。

    她几乎是草草使完“花蝶问柳”的,接着立刻用速度最疾的“迅蝶穿花”点向青松道长的腰腹。

    青松道长几乎是笑着同她拼出手。

    “飞剑走星河”果然比她刺得更快,软剑离腰际差着好几寸,长剑已然钉在她的肩窝。

    继而剑锋悠悠向右割扯,只在肩肉上点出一个小洞的同时,将一截臂袖削落。

    皎白的左臂彻底露在青松道长的眼中:“美。”

    他色心陡然暴涨,接着剑起如游龙,一剑剑都在她衣裙上挑动,想做什么,已是人尽皆知了。

    李拓遥望着颜子涵一点点绽露着皮肉,分明屈辱得盈起了眼泪,脸上仍有执拗,不懈地向青松道长出着剑,越来越像是奋不顾身的勇猛。

    他仿佛看到了王瑾崇当年自毁的那股子冲动。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心急如焚的李拓甩开披风,最后余力施展出的一刀竟只能将踩在身上的黄梅道长堪堪逼走,可他也管不到如此多,翻起身后,双指猛地并前胸,心中默念:来啊。

    枯木林虽充满阴风,阴风却不为他所动。

    当下青松道长举剑抽在了颜子涵的足踝,疼得她在地上扑落。

    李拓心乱如麻,指尖焦躁地颤抖:来啊。

    他却呼唤不动一缕属于自己的清风。

    毛驴阿涩和梅花幼鹿伸直了脖子朝青松道长扑去,陡然就被两巴掌拍飞了出去。

    李拓已在嘶吼道:“来啊!”

    青松道长悠悠递出剑尖,沿着衣裙的破口钻进去,一寸寸下压,一寸寸将雪白的肌肤暴露。

    绝望的颜子涵已然用了将胸膛送进剑尖的冲动。

    李拓仰天长啸:“给——我——刮——啊!”

第七十六章 黑光

    在舌尖几乎于掩着薄纱的那片神秘上得逞之前,山顶有人在嘶喊:“师弟!”

    虽被裙䙓盖住脸,也能听清是黄梅道长在叫喊不绝。

    青松道长挑着眉、寒着脸,如此紧要关头,若要停滞不前,他怎能甘愿!眼前岂非就只剩一片遮不住粉嫩的薄纱,如果能稍略吻舔……

    接踵而来的一声狂喊击碎了他的幻念,还是黄梅道长,而这一次的口吻里已有了惊惧:“师,师弟!”

    青松道长抽出脑袋,眦眼狞牙地瞪着黄梅道长那张惶恐的脸面。

    他恨道:“你有屁就不能快点放?没看见我正在忙么?”

    黄梅道长不住地摇头,眼睛怖骇着,掠向他的身后,仅剩的左手不断颤抖,艰难地指住那片湖泊:“你,你快看,看那,那是什么!”

    就连断臂,青松道长也未曾见他如此恐慌过,心房蓦地“咯噔”晃动,瞳孔紧缩着,顺从指尖的示意一寸寸扭折头。

    他看见了,早已干涸的湖泊,下方竟猝然有剧烈的黑光涌动!

    枯木林本就阴森漆暗,而四溅出的黑光无疑是更胜阴暗的至墨。

    青松道长不知所措,乍然就见涌动的黑光朝他面颊疾射逼迫,哪里是不想躲,可挪动的脖子又怎能快得过黑光的穿梭。

    被光线蹭过脸颊的第一时间,他甚至来不及察觉疼痛,直到整层皮肉不由自主地向下剥落,“滴滴答答”的鲜血在地上滑脱,他才因为剧痛而嘶吼:“啊——啊——”

    脸侧的血肉模糊,恰好将只剩半边的鼻子完美衬托。

    他捂着脸,四下追寻黑光的去所,可难觅其踪;但他岂非看见了黄梅道长正瘫坐在地上,独木难支的臂膀拼命在石子里拖扯着,分明是想从膝跪在岩墩的李拓身边远逃;赶紧朝李拓的眼里瞧望,果见其眼里再无白仁,而是彻底被黑色吞没,显然是被那诡谲的黑光钻入了瞳眸。

    片霎后,原本无神、呆板的死鱼眼乍然狰突,紧跟着荒岛大地也开始了曳动,假山上的怪石因为剧烈的摇震而被磨成碎屑,不断掉落。

    青松道长时而看前、时而往后,旋踵忍不住在假山上转动,难以置信地观望着置身的八方、世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溃裂。

    “呜——”

    他根本无从分辨那是风在他耳边幽咽,直到他的身躯传来了拍砸的痛楚,才教他低下了头,便陡然发觉全身的衣袂都被吹摆拂动得凶烈。

    须臾后,所有一切都被这阵突然其来的风潮刮得碎变,青松道长甚至能感到头皮、肌肉似乎都在这场青色的风潮中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拉扯、撕裂。

    他惊呼道:“这究竟是什么妖风!”

    就连枯木林里时常飘起的阴风,此刻也被这阵青色的妖风吞咽。

    从麻木不仁中骤醒而来的颜子涵还以为自己已去到了死后的世界,否则自己的身子何以能在空中不跌地飞卷?

    可她陡然晃了晃脑袋,因为她已看见阿涩和幼鹿此时也在身边飘旋,居然还有那柄被甩去远方的软剑。

    她于惊慌中向身下望却,蓦然发现托着她们悬行的是无间旋转的青风一片。

    犹疑之中,她当然想追寻青风的来源,忽闻阿涩在旁边竖起脖子“呜”叫不绝,刚欲询问因由,又被幼鹿用唇齿咬了咬裙边。

    于是眸子顺着它拉扯的方向瞥,立即就望在了那座假山之巅。

    颜子涵惊得捂住嘴巴,就见李拓正上下轻飘着悬浮于风眼,一对眼睛撑眦得简直要涨爆,甚至因为撕扯而碎出了泪血。

    她叫道:“李拓!”

    彼此距离隔得分明遥远,她的呼唤他却仿佛听见。

    他带着淌血的眼目向她看却,目光里是无须多言的炙烈和深隽,紧接着诀别般地挥动起指尖,直指适才透出黑光的湖泊下面。

    青戾的妖风愈转愈劲,竟在她们周身形成了一道水泼不进的风屏,把所有肮脏湿泞的土壤都在屏障外阻绝。

    颜子涵探直了右手,不顾遥远地想要攥住李拓。

    李拓敛去面上的落拓,竭尽全力地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那是他苦笑的模样。

    倏尔后,一对狰裂的眸子被他强硬翕闭上,并指的右手跌垂的同时,妖风开始不听使唤的狂虐、肆荡,竟是妄图要把整片枯木林天地全然翻覆掉。

    颜子涵几乎就要被土壤吞没了。

    在眼眸彻底黑寂之前,她看到大地和血肉一块迸炸!

    ……

    扶摇山下有一片油菜花,置身的环境极是奇妙,一旦有风,便是谷风、凯风、商风、朔风同时刮,在四方的拂荡下,花枝竟被吹得不摇不晃,亭亭玉立地昂首在大地上,也映衬了夏天暖日里的美好时光。

    慵闲不只有摇椅和蒲扇,冰凉的荔枝岂非也算。

    桌上,恰有一篮子新摘的荔枝泡在冰块尚未消融的水下,贪嘴的童子每次都得剥开三颗,两颗放入已堆满了剔透荔枝肉的碗里,第三颗方能在嘴边咽下。

    为着吃上一口,他的小手就不曾闲下。

    正坐在桌案上的是个四十五六的中年人,极善保养,乌发里连一根白丝也瞧不上,皱纹岂非也少,披着一身浅青的长袍,悠悠哉哉地捧书坐下,非但看完一页,才拎起一颗荔枝肉塞入嘴里,吃食的速度更是连剥壳都比不上。

    他是钟爱这份悠闲的。

    “啪啪啪”。

    刚塞下一口荔枝肉的中年人不禁被粗鲁的拍门声闹得哽住了,脸涨通红,好在有童子替他于背脊上拍打,才吐了出去。

    挑起眉头,烦恶地向门头一望。

    童子小声道:“二叔?”是否开门,年纪尚小的他可不敢擅作主张。

    中年人竖起食指,轻轻搁在双唇上,示意他莫要出声的同时,属实也是装作无人在家。

    倘使门口站的是不耐烦之人,待不了多久就会扭脸离开的,岂非省去他应酬的苦恼;可偏偏门外人确信他在家,巴掌不歇,在屋门上连打,甚至不怕打肿手,每一下都充满力道,教人想要忽视也做不到。

    跟着,还在门口叫:“魏老六,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门打开了,陪我唠叨唠叨。”

    中年人瞳孔陡然收缩了,吹出来的“嘘”声不禁都跟着响亮。

    门外这人一笑:“嘿,老小子以为我听不到?你是不愿见我?还是金屋藏了娇?不开门也罢,我就守在你的屋门下,反正到来上好的桃花酒,迎着太阳、吹着风,哪里不是喝一遭,坐门口就坐门口吧。”

    随后便听见了一阵窸窣动荡,竟是当真倚着门坐了。

    “啵”的一声,戳破了酒封,“咕噜咕噜”往胃里灌洒,跟着“咯”地打了个酒嗝,笑道:“你与我就在这里硬耗,看看究竟是谁的命长。”

    这人突地身子一歪,赫然是倚仗的屋门打开了。

    他不管脑袋上磕了个包,手中的酒却是一点不愿溅洒,扭仰着脑袋,向中年人望了望,道:“哟,魏老六愿意见我了?”

    中年人双手负在身后,冰冷道:“徐寂阳,你不赶去看八月十五的剑神一战,跑来穷乡僻壤的疾风流干么?”

第七十七章 以借为力(一)

    徐寂阳咧嘴一笑,一边起身,一边拍掸着灰尘,道:“看来看去,都是那些老招,他狄青篪还能弄出什么新花样?问他剑里究竟藏了什么奥妙,他不也总是摇头不教!况且这次的对手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娃娃,至多四五重玄的境界,又能拿他怎样?”

    被他亲切称呼为“魏老六”的中年人赫然正是李拓的师傅,魏南征。(详见第四章)

    魏南征对徐寂阳翻了个白眼,道:“别忘了冷小哥学的是穆雨时的“严冬一凛、天地寒杀”;何况剑神比的本就不是玄境,而是剑招。”

    徐寂阳挠了挠耳朵,显然是听烦了这套说辞,道:“照你这么说,不过是剑来剑去,与江湖武夫的打架又有何异?”

    魏南征逼视着他,道:“这么多年了,对于江湖武夫,你怎么还是看不起?”

    徐寂阳伸动懒腰,道:“要令人看得起,就该拿出些本领,而不是耍嘴皮。”跟着,他拍按魏南征的肩颈,随后举步向屋里踱去,也不顾魏南征既未让、也没请。

    童子愣住原地,对于这个闯门就入的男人满脸惊异,扯了扯魏南征的袍子,道:“二叔,用不用我赶他出去?”

    魏南征瞥了一眼徐寂阳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不必了,你也进屋去。”跟着顺手把几欲被敲折的木门闩起。

    童子谨慎地钻入房厅,只见徐寂阳悠然走在堂厅,手指向桌案上的碗沿摸去,随后指尖幽微一勾扯,便将盛满了荔枝肉的瓷碗划到自己面前,拎起一粒,塞进自己的嘴边,咀嚼着果肉,口腔里立刻溅出了香甜的汁液。

    徐寂阳吐了吐核,又拎起一粒递向童子面额,童子不由惊彻,可除去用嘴巴接着,哪里还能有第二选择?

    也吐出荔枝核后,童子对他岂非有了好脸色。

    徐寂阳暗笑着,毕竟是慷他人之慨,令他委实很愉快。

    魏南征徐徐进得屋来,道:“好在你的话说不入顾神锋的耳畔,否则这么当今大荒名列第四的人物、巅峰的武夫,可得让你好生地交代。”

    徐寂阳灌了口酒,携着一点豪气,道:“虽然必须得承认顾神锋的厉害,可依我看来,他能胜利其实都靠谋定后断。只要下了战书,他就会缜密地研究对手破绽,再以那具九变的星盒想出破解之法。倘使碰上不期而至的遭遇战,随便哪个宗流玄士,恐怕都能教他好看。”

    魏南征坐回主位,讥诮起来:“一个戏水的家伙,排名不过在二十开外,倒是可以不要脸面的对名列第四的发表厥词论断。”

    徐寂阳如猫踩尾般跳将起来,道:“喂,你个老六说话怎么还是这么胡乱?我可是由青花楼公正、寇昨年亲口承认的大荒第十九,”他把剑往桌上一拍,道:“厉不厉害?”

    魏南征捧起书,连白眼都不舍得向他望看,勉强给一个“呸”,都算是自己心慈手软。

    徐寂阳战斗的眉梢蹙起来,专门去戳对方的短:“我知道你为武夫说话何以总是那么不厌其烦,实在因为修了半辈子都没能臻至七重开圆,大抵是连宗流玄士也不能称算。”

    他这一刀扎的极狠、极准,立即就让魏南征也露出獠牙来。

    魏南征猛地将手中书本一展,毫不迟疑地向徐寂阳的脑袋砸来;徐寂阳的手腕不过一转,轻轻巧巧便把来势化解,托接了下来。

    他眯着老眼朝书封一看,不由“嘿”的一声叫起来:“《隔岸秋琵琶》,这不是’霓裳六壁’之一,杜思甯著的情爱小书么?你个年过半百的老光棍怎么开始欣赏起这些了?难得是贼心不死?哎,若非是你年轻时眼高于顶得厉害,凭你的家世,总还是有些人老珠黄的姑娘上赶着想嫁的。如今一人孤寡,知道错了吧?”

    魏南征在桌上一拍,道:“你有完没完?”

    徐寂阳突然语塞,摆摆手,道:“完了,完了。”眼底里不禁浊入几分黯淡,仰天一叹:“说的跟我有媳妇儿一般。”

    他猛然抬起酒壶朝嘴里一灌,随后揉了揉童子的脑袋,道:“这一入江湖啊,十有八九得光棍孤单,唯有眼下的这口酒可长陪作伴,所以啊,绝对不能辜负了。”

    看着童子眼里含光的点起脑袋,他又洒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点了一滴在自己的指腹,递至童子唇前:“抿一口,尝尝看。”

    魏南征大袖一挥,便把他的手拨开,跟着连忙将自己的侄子抢至身边来:“滚滚滚,到婆娘的肚皮里发牢骚去。”

    徐寂阳道:“欸,多年不见,就不肯同一起穿开裆裤的朋友闲扯几句?”

    魏南征道:“放屁,明明是你把老夫的裤头偷了去。”

    徐寂阳“嘿嘿”一笑,道:“那还不是屁股凉飕飕的,不得劲。”

    魏南征捂住侄子的耳朵,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憋了什么屁,一股脑儿放干净。”

    徐寂阳突然满脸的喜庆,道:“你家那片月牙开了,不给点反应?”

    他说的,无疑是清慈宫里,李拓对上江青寒的那一役。

    这十来年,他虽对魏南征贬损得紧,可一旦对方的心愿果真成了,岂非比自己突破九重辟天地时更要高兴!

    魏南征却是一脸的平静,像是看傻子般剜了他一眼,道:“给什么反应?那小子倘使没有开月牙的潜力,我一辈子的心血倾囊相授又是何必?”

    徐寂阳连壶带酒向他扔过去,道:“装什么装,我猜你一个人的时候,早已经笑岔了气。”

    魏南征抬手将酒壶拎起,利落向喉咙里灌去,“咕噜咕噜”一连几口,喝得徐寂阳肉疼地将十指揪紧,随后才停下来品了品。

    他点点头:“云唐城的桃花酒,算你还有点心意。”

    跟着,他将犹剩三分的酒坛掷回去,又道:“听小孟说,他只在空中绕了五周六旋,你也说了,月牙而已,有什么可欣喜?等他哪一天能转出九周九旋后,才称得上彻底领悟了“几时月影弄华堂”的要领。”

    徐寂阳不满道:“嘿,你个魏老六,蹬鼻子就上脸是吧?分明自己都不曾施展上,居然大言不惭的说起要领来了?”

    魏南征晃着脑袋,道:“就算施展不了,世人也得承认那一招由老夫创造,你又能怎样?”

    徐寂阳分明气得牙痒,却发作不了,只把掰起指头,数道:“九周九旋,那岂非是八十一刀?你在开玩笑?”

    魏南征认真道:“岂止是八十一刀!那小子披风上悬着五把刀,倘使当真能教月亮圆满,陡然间袭来的就将是四百零五刀。”

    徐寂阳惊愕地长大嘴巴:“四百零五刀?这世间有人能接得了?”

    魏南征自信满满道:“没有人接得了,即便关独往来了,也只能兵败如山倒!”

    几年前,他甚至还当着关独往的面这样讲,当然惹来了无情的嘲笑;唯有关独往一脸兴致勃勃,等候着那天的来到。

    那天还没来,徐寂阳却已经望魏南征的身边靠,压低了嗓音,道:“魏老六,莫要藏私,跟我说说看,这一招的难点在哪?”

    魏南征瞪了他一眼:“你叫老夫什么?”

    徐寂阳垂下头:“魏先生!拜托了!”

    魏南征这才心满意足,摇头晃脑道:“难点么,有那么两度。”

    徐寂阳瞳孔紧缩,道:“哪两度?”

第七十八章 以借为力(二)

    魏南征很是认真道:“速度、高度。”

    徐寂阳咂摸着话中的滋味,然后又将荔枝肉塞进嘴巴里咀嚼、品味,想要在空中做到九旋九转,的确需要快,风驰电掣那么快。

    他回想了一下,道:“李拓的速度从来不满。”

    魏南征并不谦虚,带上几分骄傲道:“事实上,倘使只论在空中的飞徊辗转,他无疑比小孟还要快。”

    许多时候,徐寂阳都会对着疾风流、雷动流等以速度见长的宗流子弟直摇脑袋。

    他总是藏不住心里的疑惑,问道:“你说在空中那样快的辗转腾挪,他究竟是怎么练出来?”

    一丝不屑从魏南征的眼底飘来,他答得悠哉:“其实很简单。”

    满心求解的徐寂阳对不屑没那么介怀:“很简单?”

    魏南征指住木屋左侧的一面窗户,道:“不妨看看窗外有什么。”

    徐寂阳迫不及待地蹿起身来,几个阔步即至,推搡木窗,抬头追望而去,一片惊叹。

    窗外岂非正对着那直耸云端的扶摇山!

    他不解道:“和这山有关?”

    魏南征顺势将被徐寂阳拨过去的碗揽入怀,拎了颗荔枝,道:“只消上得山巅边缘,就能看到一条铁锁链,跟着在腰上随便一缠,再由云朵之间跳下来。”

    徐寂阳咋舌道:“这就是你说的简单?”

    魏南征道:“这就是那小子何以能在空中辗转得那么快。”瞥见徐寂阳瞪大的眼睛,他不以为耻道:“老夫只有结庐境界,你还想奢望什么高明的手段?”

    徐寂阳想到李拓拜在他门下时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就要由山巅之上跳下去……

    他质问道:“倘使锁链突然挣断呢?”

    魏南征道:“那便只好坠下来。倘使从山腰挣断,你至少一半的概率活下来;假若由山巅就开始断,老夫也可省些力气,尸骨都不必帮忙埋。”

    粉身碎骨又能去何处埋?

    徐寂阳不由对老友生出几分胆寒:“成为你的徒弟,算他命烂。”

    魏南征唉声一叹,道:“小子的命运何曾好过,能入疾风流,委实也是王家托了关系硬塞,否则怎么会交代老夫手上来?哎,本来只差三年护行就能拿到师满的令牌,可偏偏遇上了王瑾崇的死……”

    灰心丧志的李拓没能完成宗流交与、为下一辈子弟护行的安排,于是被踢出了宗流之外。

    继而,他又苦笑道:“唯一的好运,大抵就是这铁锁链至今还未断。”

    徐寂阳总算明白了那些日子里,李拓眼底的寂然。

    他道:“既然已被寇昨年赏识地招进了青花楼,往后的日子势必会好起来。”

    魏南征冷哼一声:“谁又说得准呢。”

    徐寂阳不欲在青花楼的话题上过多纠缠,于是道:“言归正传,彼时的李拓,能做到几旋几转?”

    魏南征抚了抚并无长须的下巴,道:“在铁锁链的帮助下,以扶摇山直贯羡天的高度,至多一次做到了七旋七转。当然了,在实战当中,没有铁锁链的帮衬,你只会更慢。”

    徐寂阳道:“速度上,他能否还有提升?”

    魏南征稍略摇头,道:“到了他那样的程度,想再快上一瞬,简直也千坚万难。”

    徐寂阳道:“所以接下来就得在高度上盘算。”

    魏南征一声“嗤笑”,道:“料不到一向只懂得拾人牙慧的你,也逐渐长出了脑袋。”

    徐寂阳一边朝他啐口水,一边坐回桌案:“我这叫’小步前迈——不扯卵蛋’,反正做不来大荒第一,才不想要在招式上开宗立派。”

    魏南征幽怨道:“白瞎了周身盈满得韵感。”

    徐寂阳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这一点,的确让某些人羡慕不来。”

    魏南征不遑多让地笑道:“呵呵,老夫的确是羡慕得紧啊,羡慕某人的徒弟可以在云唐城里买茶叶蛋。”

    “嗯哼”,徐寂阳赶紧干咳一声,求饶道:“得得得,你我加起来的岁数都快破百,就别在这里互相伤害。给我来颗荔枝。”

    魏南征坚定地用袍袖护住碗:“自己剥去。”

    徐寂阳只得无奈。

    他剥完了荔枝壳,还是带着好奇问来:“老六,依你看,得有多高才能做到九旋九转?”

    魏南征轻描淡写的拎出一指,直至天空:“怎么着也得冲到成天之外!”

    徐寂阳挑起自己的牛鼻子,嗤之以鼻道:“呸,魏老六,你就连海牛瞎话都吹得胡乱。”

    魏南征反唇相讥道:“你个只懂在水里搓泥的玩意额,怎么懂老夫追求九天的浪漫。”

    徐寂阳来了脾性,道:“你就是把埋进土里的疾风流老祖宗请来,也飞不到那么高!”

    魏南征倒也并不否认:“倘使仰赖圆融,自然是飞不到九天那么高的;可你几时又见过老夫有教那小子开圆融的打算?”

    徐寂阳厉声拆穿:“别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你根本就不会开。”

    魏南征果然急眼了,颤抖着手,指着徐寂阳的牛鼻子,道:“老夫就算不会开圆融,也能让徒弟飞起来!”

    徐寂阳打心底里不信:“你有本事同我说说看,倘使当真有谱,我算你魏老六厉害。”

    魏南征梗着脖子道:“老夫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厉害!“飞廉混天术”,听不听得明白?”

    徐寂阳被这个名头一唬,气焰稍略降了下来:“不,不明白。”

    魏南征道:“这飞廉,就是天地间的风神。”

    徐寂阳不置可否,道:“所以呢?”

    魏南征沉下声,认真与他剖析起来:“你想想看开圆融本质上是什么?本质上,其实是将我们常年对于自然气韵的积攒释放出来。攒得越多,威力越大;攒得越久,操控也就越自在。所以七重开圆之后是守意,让玄士能将原本弥散十引的圆融缩束至十丈,令圆融里的气韵更纯剧;而八重守意之后是辟天地,的确让你能改变圆融里的物质形态,如似开辟出一个新天地。”

    徐寂阳紧蹙起眉头,能够顺利施展圆融的他当然不会像魏南征那样思考许多。

    魏南征接着道:“可说来说去,玄士所掌控的,终究还是气韵。然而丹田气海里的气韵再是堆积如山,又何以同辽阔天地里的浩瀚气韵相比?”

    徐寂阳幽幽道:“所以那“飞廉混天术”,就是向天地借气韵?”

    魏南征道:“不错。”

    徐寂阳道:“不求诸己、反求天地?”

    忽而就见魏南征双指并在胸前,徐寂阳的衣袂边果真飘去了一缕风絮。

    徐寂阳惊疑不定,踌躇一二,道:“果真便那么容易借天地气韵?”

    魏南征摇头道:“当然不甚容易。有借势必得还,借得越多,还得也越剧,不过也就是偿还些精力。”

    徐寂阳道:“哦?”

    魏南征道:“老夫曾有次由油菜花田呼风向扶摇山飞去,可惜只至山腰,已然精力耗尽,落下来后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才有睁目的精力。”

    徐寂阳陡然听下来,倒也不觉得太过损耗身体,点了点头,旋踵问道:“凭李拓的精力,又能攀至哪里?”

    魏南征道:“七重玄的他精力足够支撑到山顶。”

    徐寂阳道:“那也不过是羡天而已。”

    魏南征悠然晃首道:“所以老夫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教他再去别处借力。”

    ps:据汉·扬雄《太玄·太玄数》记载,“九天: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睟天,六为廓天,七为减天,八为沉天,九为成天。”

第七十九章 以借为力(三)

    徐寂阳的牛鼻子已经愈渐皱得厉害,实在想要弄个清白:“何处?”

    魏南征居然刻意把童子的耳朵堵起来,随后坦白:““神识九阙决”。”

    话音刚玩,果然就看到了徐寂阳的脸色阴晴不定。

    徐寂阳是听说过“神识九阙决”的,那是普通人以自身的神识作为烘炉,任由与之定下契约的上古神兽徘徊、占据,好处自是能在须臾中获得凡人之躯永远得不来的磅礴精气,却也有命运多舛的,陡然间彻底失去了身体。

    他乍然起身,攥住魏南征的衣领,道:“你知不自到自己犯了玄门大忌?”

    魏南征并没有退避三舍之意,目光尤为坚定:“老夫知道那是连渊冥都不敢涉猎的秘诀,可老夫并未有资格识学,那小子岂非也被赶出了疾风流……”

    他拧住了徐寂阳的手臂,又道:“不是谁都像你,分明有绝对的能力,偏生没有拔至巅峰的企图心。就连向来被认为游手好闲的懒散小孟,也有为了大荒第一快刀不懈奋斗的时候。可是你,二十多年在江湖里云游,究竟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傲人成就?”

    徐寂阳被数落得哑口无牙,只得悻悻松手。

    接着,他跟在魏南征的眼底看到了落寞。

    魏南征的眼波兀自不动,悄悄带上了几许自责,道:“连寇昨年都认可了那小子的刀,便可得知他的天分不错,偏偏摊上了我这么个师傅,才导致他从五重玄后便处处落在同辈中的下风,分明具备了圆融境界,我却无法帮他打开丝毫门缝。”

    他捏紧了拳头:“你知不知道耽误一个极具天分的孩子,心有多煎熬?有多痛?”

    徐寂阳不知道,因为他的徒弟只剩食量还算不错。

    屋子里一片静默。

    童子拽了拽落寞的魏南征:“二叔?”

    魏南征这才回过神来,捋了捋胸襟的一片糟乱,然后笑着对他道:“去给二叔捉只风蝶,好不好啊?”

    童子立即绽开笑容,蹦蹦跳跳地领命,由门后抽出一根捕虫网,向着油菜花田跑去的脚步很是欢脱。

    总之就剩下他与他相互瞪了彼此良久。

    徐寂阳仰头灌酒,打了个酒嗝后,将酒壶向魏南征扔了过去:“最后一口。”

    魏南征没有拒绝,喝得一丝不苟,简直滴酒不漏:“好酒。”

    徐寂阳还是没有忘记问:“你以什么作媒介为他开决?”

    魏南征道:“龙鳞。”

    徐寂阳脊背都跟着一麻,喟叹着气,道:“好家伙,恐怕是连魏家的资源也有所动用。”

    魏南征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是入不了父亲法眼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徐寂阳谨慎道:“何时开的决?可有什么副作用?”

    魏南征摇头:“这老夫就不清楚了,毕竟他去挖泥了许久,至今也就只听闻他同你们覆水流江青寒大打出手,并一招将其败破。”

    徐寂阳白眼都翻到了脑袋后,道:“好好好,你们疾风流最好,你的“几时月影弄华堂”最不错,为你鼓鼓掌。”

    他一边拍着,一边念想,然后道:“不过你果然是个老六,居然打算以从上古神兽借来的精气向天地间的风神借气韵,可当真是会假啊。”

    魏南征道:“这就叫无中生有,够你这个牛鼻子愣头青学上良久。”

    徐寂阳道:“就怕李拓按着你的方法借来借去,然后借出一场还不清的泼天大祸!”

    魏南征一边回身找苕帚,一边沉声道:“你敢咒老夫徒弟,看不打得你屁滚尿流!”

    ……

    “咕咕咕”。

    由鼻尖悄悄吐露的空气激出连串密密麻麻的白色泡沫。

    刻下,一张俏艳的脸蛋正沉浸在至洁至静的水中,睫毛浮动,眼皮深锁,意识虚游、放空,一直要到窒息前,神识仿佛才有所回收。

    遽然的苏醒令她性感地挑撩起雪嫩的脖颈,纯透的露珠始才甩晃在高空里。

    “哈,哈”。

    勉强逃过窒息的她不得不吮吸起大量新鲜空气,娇小却圆润的胸脯自然伴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

    她按住胸口,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气息匀和后,才依着性子首先向涟漪稍息的水面看去。还从未见过如此通透纯净的湖镜,就连她那双浅桃色的眸瞳都倒映得清晰,来回检视一下自己的皎额,确定还是同样美丽,高悬的心才把一半放去。

    她舀起一捧水,让清凉将脑子彻底唤醒,立刻想起了血肉模糊的残影。

    抬头尖叫道:“李拓!”

    她没有看到那清癯的身影;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曾置身于假山里,周遭到处是驱遣不散的薄雾,显得缥缈,又格外虚无,纯白地将一切都遮罩住,就连从天边温柔洒脱的光线都幻变得圣洁迷糊。

    我这是在哪?颜子涵的质问停不住。

    她只能回想到自己被青色的屏障包裹着,旋踵向土壤里深入,彼时到处都是比翕眼更黑暗的至墨,不知在其中沉坠了多久,连识海都变得恍惚。

    再醒来,岂非差一点淹死在这片如镜的湖!

    晃了晃脑袋,她又回忆了毛驴阿涩和梅花幼鹿,现在她们又身在何处?

    颜子涵在湖边瞧不见它们的影踪,只有那柄尚乔伶送的防身软剑在她身畔沉浮。

    左臂已无衫袖,她只得将剑往右袖里藏入,瞥着水中美人倩影正自踌躇,忽而有一片桃花瓣翩翩飘来,落在湖面轻贱涟漪,刚好也把眼眉遮住。

    花瓣当然是随风飘入的。

    有一阵轻柔的浅风恰恰由身后吹出,拂荡起她染水的发鬓,在空中淡淡曳舞。

    颜子涵陡然扭转过身,接着,细长的睫毛悠然惊蹙,陡然发现清风中的桃花一瓣缱绻着一辫、潇潇飒爽地零散,好似一片幽茫的桃雾般,惹怜得她不由伸探出青葱嫩手,将眼前的那辫接捧下来。

    她为如梦的奇景痴了会儿,直到李拓疲惫的幻影蓦地嘶喊。

    赶紧摇晃了几下头,让意识抽脱,紧攥了一把手心花朵,终究还是舍得松手。

    然后,她迈动脚步轻徐、警惕地踩着湖水朝扬风的方向行走。

    只要有风,说不定也有出口。她这么想着。

    一圈圈圆漪伴随她的移动向外拨皱,本该悠哉扩散的,却骤然被一道由远而近的疾涌波潮给推了回来。

    放在以往,颜子涵根本不会管,或许还因为粗心而遗落了;然而这些天的种种遭遇已令她不得不精神警惕、心思缜密,果然分析出正有东西向着自己靠近。

    是敌是友她分不清,只得身子一曲,姿势戒备着,连连拔出袖中软剑,跟着交入右手里。

    “踏踏踏踏”。

    果然有踩水的声息。

    心房又高高提起,掌心有汗水细密,她却也决心下定,在对方威胁到自己之前,她便将不遗余力地扑出去。

    “踏踏”,乳白色的雾气里果然散开了一个巨大黑影,目的明确、一往无前地向颜子涵逼近。

第八十章 桃源

    由一片幽茫雾气里陡然钻出两只竖立耳朵,乖巧地颤了颤,跟着顶出一颗小巧头脑,又大又圆的鹿眼睁得雪亮,一片硕大的荷叶衔在嘴上,棕色的皮毛上点缀着雪白斑点,臀股一步一翘,活泼地在湖水里踢踏。

    正是与她一同坠入土壤泥潭的梅花幼鹿。

    它用鼻子嗅了嗅,跟着目光立刻同警惕的颜子涵相撞,本是悠哉的步子连忙换成了蹦蹦跳跳,一溜烟地小跑,万分亲腻地往她身畔贴靠;同时噘起嘴巴,将口齿叼着的荷叶往空中一扬,舒柔的叶子遮覆在她因裙衫破漏而裸露出的皮肤上,小蹄子悠转,围着打绕,

    叶子的柔滑颜子涵可以清晰察觉到,旋踵猜测:“你是想我用荷叶遮挡?”

    幼鹿颔垂头脑,一脸的肯定模样。

    颜子涵可人一笑,左手由鹿口将荷叶接过,右手纤指展开,顺滑进略短的皮毛,在鹿头上轻挠,眯着眼眸柔声道:“谢谢你啦。”

    被她挠得舒服至极,幼鹿眯闭上眼,轻声“嗷”叫;待到她收回手后,重新开始纵蹄奔跑,欢脱跳跃。

    接过荷叶的颜子涵当然思忖着如何遮挡。

    她灵感来得不慢,忽而向自己递出剑招,华丽的软剑在裙衫零零碎碎的布条上疾削,于是便见一片片雪白的肤肉倒映在水镜上。

    旋踵,她无甚花哨地把缕缕布条缠绑系结,一番努力后,简易的腰带便成形、做好。

    支开荷叶,把肩膀的距离量好,剑尖在叶面上剜出两个孔洞,跟着玉臂就穿过孔洞,再见叶瓣精细地于后背交叠好,以碎布腰带牢靠地捆绑。

    颜子涵施展了一下身姿,荷叶不摇不晃,很是贴身得紧,旋即娉婷在幼鹿眼前转了个圈,问道:“怎么样?”

    幼鹿开心得喜呼、连跳,激得涟漪摇荡,似它的心绪一样。

    这时,颜子涵始注意到它的腿脚已无甚踉跄。

    她满腹的好奇,毕竟蹄骨被大角鹿踏碎不过是几天前的事,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教她不禁问道:“蹄子怎么好的?”

    幼鹿露齿一笑,它委实也想给她展示,于是迅速趴下,扭转着腰,改趴为躺,拖曳着四蹄,在潋滟中来回晃荡。

    那一脸惬意的模样委实把颜子涵逗笑,可她到底没能理解得了。

    她道:“不管怎样,痊愈了就好。”

    稍略弯了弯腰身,把躺着的幼鹿拉起身,跟着又询问道:“你为我去找荷叶了,阿涩呢?又在哪边晃荡?”

    幼鹿躯身猛地动荡,抖落浑身水后,用牙咬了咬她的荷叶裙,示意她跟上,接着前方带路,短尾巴嘚瑟地摆晃。

    她们一并穿掠了乳白雾气的笼罩,便从原本一望无际的雪白苍茫中到了另一片天地。

    颜子涵小嘴微张,再一次被空中飘流的桃粉花瓣惊到。

    倘使说方才那端的花瓣犹如桃雾一样,眼前的花瓣只得用倾盆桃雨来形容了。

    举目眺望,更可以见到湖中漫长着一棵擎天繁盛的桃花树,树根错节着,于水面或沉或浮,根深蒂固得如同这片瑶池的心房、经脉;树干之粗巨,非得二三十人共同展臂,也未见得就能环抱住;数百根枝条由树腰开始向外散步,走出得宽敞枝径足够四五个成年人并肩躺在一处。

    或秀丽或娇艳的桃花开了三层,底层是白中沁着微粉的大花、小花,花瓣为椭圆形状,宛如丫头素面;中层是千瓣粉桃,三轮花瓣婀娜吐香,像极独为你画眉的羞涩姑娘;上层绽着绛桃,浓红重瓣,姿仪微骚,是唯有熟妇才具备的妩媚妖娆。

    桃花不歇,清风刚吹凋了东边的一朵,西边便又有一支悄悄冒开新芽。

    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哪怕这些天已然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奇树,颜子涵还是得为这棵桃花树心神轻摇,脚步不由自主地围着庞然的树干绕了绕,直转了大半圈,痴梦的眼神才因为懒散的毛驴阿涩而重新冷厉了。

    它岂非正倚斜在桃花树和凉亭的夹角,舒舒服服地吐着舌头,撑开了四蹄,于湖水中浮泡,直到涟漪剧烈荡漾,杀气弥来,始睁开樱桃大的驴眼,瞧见颜子涵的冷颜,心头升起了不妙。

    果然,袒露的肚皮就挨了她轻踹的一脚,骇得它陡然蹦跳,一窜就溜出去老远。

    颜子涵难免疑惑,阿涩那条被鳄鱼咬下了一块肉的蹄子,竟也突地转好。

    一个无甚温度的声音忽然飘荡:“姑娘还是饶了它吧,是我教它放松歇息的。”

    颜子涵这才把目光朝凉亭探望,这一望,便再也止不了心尖的鹿撞。

    只见一位气质清凉的男子端坐在石凳上,面容有病态的白皙,竟让她的肤色也要稍逊几分,幽浅眉毛、冰寒眼瞳、孤挺鼻梁和细薄唇角,组合在一起,天然带给人一份疏远感;随风轻飘的素白云裳一层不染,像团雪一样伫坐着。

    纤细修长的十指分外好看,此刻正缠在古筝的丝弦上,却听不到清音缭绕,只因刻下还不至时机把筝音拨荡。

    颜子涵不是没有见过绝美的男人,譬如教中的温哥哥,她就觉得面皮很好,就是喜爱大笑,以致有笑纹悄悬眼角,故此跟眼前人比不了;那个在王家院见到的徐绻云长得也俊俏,却太爱往身上挂些琳琅配饰,不如眼前人简洁明了;至于孟卿衣,光是那浑身的无赖气质,就已然减分不少。

    死鱼眼呢?等一下,等一下,我怎会把他和长得俊美的男人对比啊?他离好看,恐怕都差着七八十条街巷吧。

    颜子涵断定地点点头。

    随后,只问凉亭中的绝美男子凉声道:“你身上有伤,不妨在湖水里泡一泡,这是颗长了千年的万碧桃,蕴含了天气的气韵,有愈合伤口的奇效。”

    所以阿涩和幼鹿的蹄子好了?

    颜子涵不由得这么想。

    倒也并未先做拒绝,而是用手背抚了抚水面,才惊觉竟是温热的。

    带着好奇的心思,她稍略在树干旁坐下,撑着手臂仔细观察,抑制不住“呀”地一声嗔叫,果见有几条被青松道长调戏出剑而落下的血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结痂、剥落。

    她仔细在新生的肌肤上观望,白皙青嫩得别无异样。

    惊喜的颜子涵失声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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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辉惊梦知是刀介绍:
几时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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