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决战前后(八)
月色寂凉,映照唐刀,刀身断作两截,一截连着刀柄依旧持握在江青寒手上,一截零落的在空中飞舞,最后被一只面目全非的石鹭用嘴衔下。
江青寒瞳孔涣散,立在冷月之下。
“不应该是这样,李拓算什么,疾风流不要的弃徒罢了,据说他空有开圆境界,却连圆融何以开启都不知道,方才的一战,岂非确切地证明了。
世家子弟我虽不敢全力碾压,可如他这般的蝼蚁,难道不应手到擒来地被我踩在脚下,随随便便让我夺取‘穹苍七刀’的名号,然后顺理成章进入青花楼么!
进入青花楼只是我们第一步,接着能拉拢的拉拢,该分化的分化,从中作梗更是不能少少。楼里的那些俱是人精,我得小心应对些才好。不过有吕香川在暗中协助帮忙,这个人的心眼一向不在秦峰、宁齐山和萧云乱之下,别人的把柄、破绽想必是摸准了。
只消在关键时刻让青花楼里的矛盾彻底激发,那么寇昨年数年的经营、女皇帝满心的盘算都将为山止篑,而我、我们江家,则可以借此机会跻身名门,这是吕香川亲口答应的。
这一切当然是建立在打败李拓之上。
我的实力,我的“泅龙经”也是理所应当压过他的。
不应该这样啊!”
一口鲜血从江青寒嘴里喷出,他摇晃了几步,探着手伸向石鹭,想要摘下那截刀,可终究却什么也没能握住,连同手里的断刀一同栽入了尘土。
往后的十年,覆水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似江青寒般把“泅龙经”挥洒到毫巅地步的子弟,而“泅龙经”再度名震天下则得等到二十二岁的陈叶秋开始闯荡江湖。
……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拓身上凝注,目光里有欢喜,有欣慰,有敬佩,有嫉妒,也有怨毒。
搀着姑娘的王洁青默默看着李拓挺立背影,她知道自己不该为他而哭,薄泪却止不住;就像昨天他离开王家院后,她躲进昔年他住的小房里痛哭时一样,止不住。
一只手挽在她的肩上,浑身先是一抖,旋即挪了挪头,看见了丈夫。
徐绻云绞痛着心,向妻子问道:“怎么哭了?”
王洁青刻意把目光从李拓身上抽出,吸了吸鼻子,尽量克制道:“亲眼瞧见挟持我的坏人败退下来,我当然……当然会喜极而泣了。”
徐绻云温雅一笑,可看回李拓时,又恢复了怨毒!
蓦地,怨毒里又有了些惊住,因为他亲眼看见一个俏美的女子向李拓奔赴、扑出,紧接着二个人栽倒一处,女子枕着李拓的胸膛,双手把李拓的脖子环住。
只敢用眼角瞥望的王洁青和同样胆怯迈开脚步的王湘冬心间都泛出一丝涩苦。
李拓是听见了她高呼“李拓”的,只是他已连闭眼皮也不想做,那句“不要”更是没能说脱出口。然后,就和她一同栽在了地上。不知为何,斜飘在空中的景象在他眼里很是隽永,她面容、眼底的惊慌简直生动。
她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浑身都痛。
李拓眉目痛得狞皱,无力问道:“你,干么?”
颜子涵埋怨地推搡他的胸膛,小声嘀咕道:“连女孩子都接不住,真没用。”跟着双手立即穿过肩膀,环住他的脖子,道:“我当然是在帮忙啦。”
李拓怔了怔,模糊看着她无限柔媚的脸颊,支吾道:“我,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忙。”
颜子涵瞪了他一眼,道:“谁说帮你的忙了,我帮的是王姐姐。”
她捧住李拓的脑袋,让他能稍略瞥见王洁青的方向,又道:“你看看王姐姐丈夫的目光,怨恨得像毒蛇一样,如果不是外人在,指不定要把你杀掉。你若想和这么狠毒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的王姐姐往后日子好过,实在应该和她撇清关系的。所以这一趟你不是来救她,而是来救我,记住了么?”
李拓懵懵懂懂地道:“为什么要帮忙?”
颜子涵眨了眨眼睛,编了个理由道:“自然是看在她把祈风扛出来的份上了。现在本小姐牺牲一下,允许你能搂我的腰。”
只要王洁青能过得好,李拓是什么事都愿意干的。
李拓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挽颜子涵的腰,突如其来的力量,大到颜子涵瞬间把持不住身子,再次向他径直贴倒,好在间不容发之际,她挪开了双唇,才不至于同他亲吻上,可柔嫩的脸蛋岂非同那粗糙的面颊紧紧镶嵌在一块。
孟卿衣转过头,对所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扭过身子,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王洁青连忙装着照看肩上的祈风,王湘冬则把玉佩紧攥在手中,两张相似的面容上,神情也好似都吃了酸柿子。
徐绻云不禁对颜子涵有所轻蔑,看上李拓的,长得再是绝俏,也只是贱蹄子。
香艳中,颜子涵对李拓抱怨不止:“这么用力干么?”
李拓虚弱道:“你太重,不用力,抱不……”垂沉入梦的他再要醒过来,已将是数天后。
……
“他,没事吧?”
王洁青将祈风交托给颜子涵时,禁不住地问出了口
两个人刻意与旁人隔出一段距离,单独落在月色下。
颜子涵摇摇头,道:“李拓师兄说了,精疲力竭,现下是彻底晕过去了。所幸没受什么致命伤,应该可以好转的。”
王洁青揪紧的心终于能放下:“那就好。”
她们沉默了半晌,颜子涵才问道:“王姐姐可是有话想让我传达么?”
王洁青别过头,看了一眼被孟卿衣扛在肩头的李拓,喃喃念道:“其实呆,李拓这个人很好的,表面或许平寡得很,暗地里却心细如发,你的喜好,你的想法,都会记在心上。有一次我随口说了句想要海螺项链,两年后他路过雍海州,就真的编了一串,让大爷爷带给我;我还跟他说过要天边月亮,让他去摘,方才那多出来的一轮明月,岂非证明他的确做到;还有,还有那块青缠双月……”
她没能接着说下去,她悄悄有了些哽咽。
颜子涵关切道:“王姐姐……”
王洁青晃了晃脑袋,坚强地笑了笑,旋即牵过颜子涵的手,道:“所以我若有什么话同他说的,就是让他珍惜你呀。”
颜子涵的脸蛋陡然一红,连声道:“我和他不是的……”她想要抽开手。
王洁青把她的手攥紧:“我知道你们方才是假装。”
女人在这些事上的敏感程度,绝不是男人比得上。
王洁青又道:“可我很希望你能和他是。”
徐绻云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洁青,该走了,莫让岳夫、岳母等急了。”
王洁青握着颜子涵的手紧了紧,道:“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她翩然离去。
来到百鹭院,她挽住王湘冬的臂弯,轻柔道:“家里人是不会接受他的,姐姐,让他们去吧。”
王湘冬脸上挂着惨笑,颔了颔首,没有说话。
旋踵,王洁青又摸了摸徐绻云曾磕在地上的额头,心疼道:“辛苦相公为我奔波了。”
徐绻云一脸幸福的微笑,道:“傻话,我是你相公么,当然要全力守护你的。”
微笑骤然而止,因为他听到持枪死士在他身后道:“徐公子,答应总舵主的事,还望说到做到。”
徐绻云扭过身来,心下其实极怒:到头来,打败那人的,岂非还是那个姓李的家伙,你们当真帮上了多少忙?
明面上则道:“必当竭尽全力。”
死士们一并拱了拱手,道:“那我们就告辞了。”
却有把苍凉声音在夜空低哮:“谁许你们走了!”
第五十一章 慈孝
一股无形威压断然将衔了半截刀的石鹭脑袋给震脱,摔在地上,碎成粒粒粉末。
跟着,一位两鬓大部分缠霜、面容皱纹深刻如同刀疤、右腿不利索因此拄了拐杖、玄色衫袍在月光下格外肃穆的中年人立在了矮头灰墙上。
他居高临下地堵截四方,眸子一瞪,就让五名本不该怕死的死士双腿莫名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臣服跪拜于他脚下;柳绿的心胆同样剧烈动荡,好似刑场的屠刀重新搁回脖子上;提前赶回去报信的花红事后也为自己感到运气极好!
向来高人一等的徐绻云面对中年人,无论从气势还是高度都矮了几截,虽还可挺身护在王洁青同王湘冬身前,脚步偏生在不断退却。
他双唇惨白,边退边作揖,胸膛几乎向膝盖弯贴,道:“在下徐……”
中年人眉中生厌:“老子教你说话了?”
他人影蓦然在徐绻云面前出现,拐杖倏尔不见,再出现已抵在了肩,看似幽微一压,就轰然迫得徐绻云双膝跪落在泥土上。
他悠然道:“现在,你可以动嘴皮子了。”
徐绻云双手撑着地面,道:“在下徐绻云,生于幽凉州徐家……”
中年人的反应极其冷冽:“哦?你是打算拿家世威胁老子了?”
徐绻云连忙摇头辩解:“在下哪敢……”
中年人根本不给他时间,肩膀上的拐杖加重力道,无形威压更加庞涨,重重加诸在他的脖颈上,令他咬紧牙关、拧足臂膀、十指深陷泥土下,才勉强支撑着没向中年人叩头。
王洁青搀扶自己的相公,连连求情道:“老先生,请你饶恕他。”
中年人不依不饶道:“总指望着劳什子的幽凉徐家,这辈子都甭想长大。”
突然,一柄木剑插在徐绻云插泥的指间,紧接着清风悠曳,让他身上压力剧减,随后软瘫一片。
有声嘀咕在后面:“你扶一下他。”
旋踵,就见一抹身影空中翻腾筋斗,掠过徐绻云头顶后,立于三人当间,探出右手双指,将压肩的阴沉木轻托,笑对中年人,恭敬道:“又同前辈见了面。”
在磅礴威压下犹能活蹦乱跳的,整座清慈宫大抵也只有孟卿衣了。
而眼前的中年人,孟卿衣刻下已是第二次见,至于第一次么,岂非就在一个时辰前的青萍街,那秦峰所处的阁间。(详见第三十四章)
中年人乜斜着眼,倒也未料得会同他于此地再见,兀自带着几分轻蔑道:“是你,娘娘腔。”
孟卿衣顿时板住脸,严肃地绕着圈,自顾自地打量浴袍,始道:“不好看么?不可能啊!我挑了半晌才由一堆衣服里选中的,白缪也说过,这件袍子他媳妇最欢喜了。”
中年人道:“所以你穿着妇人的浴袍?”
孟卿衣正经道:“没办法啊,谁让白缪的衣裳都太小了。”
中年人难以置信道:“如你这般无赖的人,据说竟是‘大荒第一快刀’?”
孟卿衣没脸没皮地笑笑,道:“不曾想前辈也已知道,我本还打算等哪天成了‘天下第一快刀’后,再四处张贴公告呢。”
中年人瞬间由他的双指敛回阴沉木制的拐杖。
他沉声道:“就让老子来试试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紧接着拐杖在地面一敲,分明有所提防的孟卿衣也逃不开心尖冷悸,右手不由自主地向刀柄攥去。
好在孟卿衣还能面带几分笑意,道:“我与您辈份差着几许,贸然动手,伤着您或者被您所伤,闲话可得说不尽。”
中年人冰冷道:“闲言碎语老子何曾在意!与老子在这里装傻充愣也大可不必。渊冥和玄门的恩怨,非得用鲜血才能洗净。”
但见他左脚开始迈步,压力又暴增一倍,浩荡起的凛风吹乱孟卿衣的披头散发,粉色浴袍如似巴掌一样“噼里啪啦”地抽打在身上。
剑拔弩张之际,却有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凶巴巴地说道:“颜于野,当真我的面,你还敢同别人打架!”
中年人被这声音一吓,断然又收回左脚,磅礴气势为之一消,眯了眯近视眼循声而望,立即把手上的拐杖在空中晃荡,贼喊捉贼地甩锅道:“老子没有,是这小子先摸的刀。”
孟卿衣右手赶紧离开刀,再次举在耳根投了降,一副事不赖己的模样。
那女子哼了哼鼻子,严厉道:“你最好看看本小姐正在干么?”
叫颜于野的中年脖子凑了凑,然后肯定道:“你正扛着两个人啊,一左一右的。”
女子气恼道:“那你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于是所有人都震惊看着颜于野屁颠屁颠地瘸到颜子涵的身旁,替她把李拓卸下,随后又听他道:“闺女啊,这男的是谁呢?莫不是你的心头好?”
适才还对颜子涵生出轻蔑之心的徐绻云,只觉得自己的胆子都裂开了。
颜子涵跺了跺脚,道:“哎呀,你不许在这里胡说八道。”
颜于野刻意从怀里摸出一颗丹丸,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长得还没老子俊俏,闺女哪有可能看得上。这样也好,既然不是女婿,老子这颗神丹妙药大可以省下。”
颜子涵伸手就把净髓丹夺下,也不多想,就往李拓嘴里胡乱一塞,接着两只手摸在他的脸颊上,揉旋着来回鼓捣两腮,硬生生地逼他吞下。
她抹了一把汗,立刻对颜于野横眉冷对:“跟谁老子老子的呢?”
可颜于野本就是颜子涵的老子啊!
他却低眉顺眼地往脸上轻呼巴掌,然后解释道:“嘿,好闺女,这不难得回大荒一趟,热血一腾,就稍略有些狂妄了。”
颜子涵敦促道:“要泰而不骄,知不知道!”
颜于野受教似地点着头,道:“知道知道。”
颜子涵探着脑袋打量,疑惑道:“月姨怎么没见到?”
颜于野叹了口气,道:“中午同人斗蛐蛐,碰上个讨厌的,当时就说晚上去摘他头脑,本想着自个儿去去就回的,你月姨非得代劳。老……不是,我想一块去的,她白眼就瞪过来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见闺女的时候手上脏。”
他捏了捏颜子涵的脸颊,接着道:“几个月不见,想死爹了。”
颜子涵一双灵巧的眸子贼兮兮地发亮,迅速挽住了颜于野的臂膀,道:“爹,我同你打个商量?”
这声“爹”可是喊到颜于野的心坎了,他眉开眼笑,道:“商量个啥,你想买什么,尽管跟爹讲,无论多贵,我都有办法。”
颜子涵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买,我就是不想回山上,想留在大荒里一番闯荡。”
颜于野的脖子都要晃断掉,连忙道:“这哪行啊,你一身武功俱是三脚猫,阿风刻下受了伤也不能跟着,我和你月姨还得把今日的成果回去同教主禀告。”
颜子涵急道:“颜于野,谁是三脚猫了。”
颜于野道:“好闺女,莫要让我担惊受怕么。”
颜子涵断然撒起娇:“爹爹,爹爹,好爹爹。”
颜于野还是晃着脑袋:“你若是伤着了,我怎么对你死去的娘亲交代啊?你那恨我入骨的舅舅,还不得把我这副老骨头拆掉!”
颜子涵对孟卿衣眨了眨眼睛,忽然道:“没关系的,还有他护着我呢,爹爹不是称他为‘第一快刀’么?”
颜于野除了对这个女儿百般柔顺,于其他人岂非俱是不屑一顾的。
他扭头对孟卿衣吐了口唾沫,道:“狗屁的‘第一快刀’,还没试过,哪里知道!”
第五十二章 不是东西
月华熠熠,清风徐徐。
风里有两条身影疾行。
他们刻意挑着人迹罕至的偏窄巷弄前进,偶尔遇人,脚步还会不显山不露水地停一停。可不论怎么掩蔽,人们的眼睛都会向他们扫去,谁让那男人身着的淡粉浴衣属实怪异,谁让穿了羽蓝色水仙戏蝶裙的女子格外美丽。
何况二人还争执得紧,譬如那男人就抱怨道:“你爹也太不是东西。”
女子寒起脸,道:“他可是我爹,你最好把臭嘴放干净。”
幽幽传来的争吵声简直让人以为他们是因为拜舅姑而生闹出不愉快的情侣。
他们当然不是情侣,他们是颜子涵和孟卿衣。
扛着李拓在肩颈的孟卿衣诉苦道:“我可是差点死在你爹手里。”
颜于野岂非是悄然出手的,那条阴沉木了无踪迹,甚至避过了月光,陡然朝着他的腰身抡袭。
颜子涵板脸瞪眼睛,道:“别把自己说的无辜行不行?你斩向我爹的刀难道就手下留情?”
孟卿衣于危在旦夕间做出反应,手与清风一块把薄刀送出去,却是不顾阴沉木的侵袭,纯粹向着颜于野的眼睛回击。他能博得“第一快刀”的清誉,正是因为出手不给自己留剩余地。
好在彼此都未打算当真拼命,阴沉木尖只是抵住孟卿衣的肚脐,薄刀刀锋终在颜于野的睫毛悬停。
刻下颜子涵春枝一样的睫毛高高在上地翘起,和颜于野实在相似得紧。
孟卿衣道:“点到为止么,他在我肚挤眼戳一下又安得什么好心?”
颜子涵理所当然道:“你敢对我爹爹动刀子,他没把你拍成白骨,你就得心存感激。”
孟卿衣虽未必感激,却难以置信:“昔年湮离教的不枯右使果真是你父亲?”
颜子涵白了他一眼,道:“你若也想认他做爹,多你一个弟弟我也不介意。”
孟卿衣“嘿嘿”坏笑,一只胳膊向着颜子涵的肩头搭过去:“或许多的不是弟弟,而是夫婿。”
颜子涵连连歪下肩膀,将他的脏手躲避:“我就是嫁给醉猫,也不嫁你,娘娘腔!”
孟卿衣再是放荡不羁,被美人这么一说,多少也有些伤心:“不过是件淡粉色浴衣,你们总带着根深蒂固的批判眼光,又是何必?”
颜子涵重申道:“女人的浴衣。”
孟卿衣摇摇头:“旧事重提,可不讨我师弟欢喜。”
颜子涵冷笑道:“他爱喜不喜。”
潮水叠浪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愈渐清晰。
由巷弄穿出去,就可以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龙蛇江滚滚浪涛的风情。
孟卿衣很狐疑,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颜子涵膈应他道:“去男人都愿意去的地方,只是要委屈你。”
……
口说不去青楼勾栏的男人都是假正经,心底对姑娘怀窝的思念其实千丝万缕。
然而今日的蒋老板的确无甚心情,即便被妙龄女子左环右抱,也解不开眉梢愁郁,总算等到王妈妈盈步而来,立刻发起牢骚、脾气。
他恶狠狠地道:“那个姓秦的,果真不是个东西。”
王妈妈挥挥手,让伺奉的女子退下去,随后缓步靠进,将一杯水酒添入碗里:“怎么了?”
蒋老板举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往桌上一拍,道:“他奶奶的居然跑来向我辞行。”
王妈妈失神几许,想起那个曾喊自己“姑娘”的身影。
片刻后,她笑问道:“哦?”
蒋老板烦郁得再添酒,再狂饮:“玉瑶,你给评评理,我给他千两纹银,放在哪里不是大手笔,他居然说离去就离去!”
王妈妈幽叹道:“其实我昨儿就觉得,像秦先生那样的男人,本不可能是我们这方浅池里的鱼。”
她却很是明了蒋老板的个性,笑道:“老蒋当然没有应允。”
蒋老板痛苦地把脑袋向后仰去,道:“我何止是不允,还派出左膀右臂去威吓他哩。”
王妈妈看得出结果并未尽如人意:“未曾就范?”
蒋老板自嘲地摇摇头,道:“不仅没有就范,还把我的手下打得抱头鼠窜。”
王妈妈惊讶道:“他那般文质彬彬,居然也有打人的手段?”
蒋老板长声一叹:“打人的倒不是他,而是个青年,脸上刻着疤、嘴里叼着草、手里握着刀,只是挑挑眉头,就骇得人动弹不了。这样的人物,也不知他是由哪里请来的。”
王妈妈一念惆怅,还是走了,没有多一刻盘桓啊。
她倒也没给蒋老板出主意,而是让他宽心,道:“最不济,就把咏叹坊关了,反正个把月前,你也有此心意。”
蒋老板肉疼道:“那可不行,我才更新的门脸儿,说关闭就关闭,岂非得亏到姥姥家去,我还得努努力。玉瑶呀,今日来就是想同你商量,你看,让尚姑娘隔三差五去趟坊里,可不可以?”
王妈妈一改面容里的温情,断然道:“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当然不可以。”
望了一眼蒋老板板起的脸,又柔声道:“况且,诸梦楼里无规矩。”
蒋老板瞳子悄然一紧,赶紧拽住对方的手,道:“规矩不都是人定的?这样,出场的银子我主动交来楼里,我也承认绝不让人骚扰尚姑娘。”
瞧她犹是没兴趣,他又道:“就当是偶尔去我那儿放松歇息,对了,她不是爱看杜思甯的小书么,我让后台准备准备,就从《玉楼春》开始讲起。”
这句话倒是钻入了王妈妈的心坎里,她思忖一二,道:“老蒋啊,容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总好过没戏。
蒋老板还想趁胜追击,忽有“叩叩”的敲门声,王妈妈皱眉道:“进来。”
门扉推开,探头的是位小婢女,扑扇着大眼睛,道:“妈妈,有位姑娘来找你。”
……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王妈妈的憩厅里。
看到颜子涵时,她还是满脸笑意,可等看清昏迷不醒的那人是李拓,眉头简直冲着天灵盖皱紧,待到颜子涵说明来意,蒋老板方才说道的那句话立刻萦满了她的脑筋。
她气鼓鼓地嗔道:“你这小妮子可真不是东西。”
颜子涵咧着左右两枚酒窝,伸着柔荑向王妈妈的臂弯拉拢去,随后笑嘻嘻道:“别生气么。”
刻下的王妈妈白瞳岂非比黑眸更多,探出手指轻戳颜子涵的眉心,忿忿开口:“要我怎么不生气?别说你不知道这位李爷如今是什么处境,现在满天下的刀客涌入风暖城,就是为了砍他的脑袋取他的命!你可好,悄无声息地把他送到我们诸梦楼里。”
颜子涵摇晃起她的手臂:“人家也就是想请妈妈再悄无声息地把他送出城去。”
王妈妈叉着腰,道:“你是要我顶风作案咯?”
颜子涵噘嘴道:“在人生地不熟的风暖城里,只能仰赖妈妈的通天本领!”
对于昨天驱赶了无礼铁牙汉的二女,王妈妈无疑感激得紧,虽说不知如何同李拓纠缠在一起,可既然对方都开口了,她当然会尽力思量主意。
王妈妈叹了口气,吩咐道:“今夜你们先在楼里住下,让我好生想个由头既把你们送离、又可以做到隐蔽。”
颜子涵欢天喜地:“妈妈,我看好你哦。”
不知何时闻讯赶来的尚乔伶也道:“我也很看好你哦。”
王妈妈薄恼得青筋凸起,伸手指个空房间,恨恨道:“你们两个给我带着他滚进去!”
两人谁也不愿抬脚,于是心有灵犀地互相眨眨眼皮,一人挽一只胳膊,放任李拓在地上拖行。
一盏油灯清亮起,尚乔伶为李拓脱去上去,看着昨儿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又添了新鲜血迹,恨恨道:“这人就当真不顾自己性命?真是个坏东西!”
为她打下手的颜子涵难得替李拓开脱道:“其实他那般拼命,并不是为了自己。”
尚乔伶窥出她眼底的温柔,猜测道:“是不是为了你?”
颜子涵一惊,立即否认道:“才不是呢。”
她扭捏地捋了捋自己的云鬓,旋即转移话题道:“对了,孟卿衣说是去找你,怎么不见人影?”
尚乔伶莞尔一笑:“他啊,现在岂非正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
第五十三章 同道
黑夜给了人们一双黑色的眼睛,有人用它寻找光明,有人却用它追寻刺激。
倚着墙壁上坑坑巴巴残存的缝隙,向舞娘们歇息的憩厅偷窥去,你觉得刺激不刺激?
在圆胡台为一堂的宾客们尽情演绎过后,回到这里,谁能不香汗淋漓?谁能不起伏喘息?
所以悄然窥视的他们简直撑大了眼睛!
一个睁得似樱桃,一个瞪得如铜铃,皆挥洒着闪电般的机灵。彼此之间,自也有交集,一个靠拉拉扯扯,一个用言语锐评。
立即就能听到压低嗓子的声音:“看脸蛋,看脸蛋。”
跟着,两对目光就被一张胭脂不点唇自红、粉黛不施眉犹翠的面容吸引,于顷刻间,灵魂被那不可方物的美丽支离破碎地痛击。
令他不禁把歌赋吟起:“属实姣颜若银盘,瞳眸似水杏。”
耳边传来“呜呜”的声息,是挚友对他的认同回应。
目光自然而然向下垂去,难免要滑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脖颈。
浅陷的锁骨里,有汗珠悄悄盈积,在烛火掩映下,岂非烁晶晶。
他立刻伸手搂住道友的肩,道:“看脖子,看脖子。简直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由手掌上传来的感应,岂非证明道友也正点头不已。
憩厅的舞娘掏出一方香巾,轻柔擦拭掉皓白肩际上的珠露,温柔的举动实在教他眯了眼,乱了心。
他喃喃自语:“纤纤出素手,皓腕抹纱巾。”
兀自痴情许久,才察觉到被道友向下扯了扯衣襟,分明是在提醒他继续。于是眸子多少带了些自以为的羞涩意,却分明是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往那香浓的几两清酥望了去。
旋踵便由内心豪涌出几分感激,也不知是在恩谢苍天大地,还是舞娘的父母亲戚。
他可歌可泣地道:“春瓣有恨乳尤润,桃李无言肉自白。”
浅粉衣袍敞着,袒露出的胸膛里溢满了他的情怀。
可惜舞娘不合时宜地转过身去,惹来他为之一叹,引得道友“呜呜”作怪。
却也是此时,她悄然揭开了腰间的裙衫,蓦地露出那“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的风流来,而那以堆雪之臀、肥鹅之股堆砌的重峦,和紧实修长、如秋水之滑的白皙玉腿,幽幽充斥着他们的眼窝。
他向后跌倒得轰然,眼睛里满是晕眩和迷乱,晃脑摇头,嘴里止不住地喊:“太刺激了,太刺激了。”
不知在地上瘫了多久,长舒的气息至少有十六七口,始能重新坐正身来,与身旁的道友面面相看,同时崭露出深意自知的眯眯微笑来。
他伸掌疾拍对方的脑袋,道:“想不到你驴头驴脑,品味却不一般。”
道友被说“驴头驴脑”,居然一点不恼,简直还当作是夸赞,咧嘴一笑,露出的破口糙牙,实在是灿烂。
不是李拓乘骑的那头“驴大爷”,又是何?
而与之谈笑甚欢的,无疑是孟卿衣了。
刻下两位,或着两头同道中人分明被关在诸梦楼百年都没用过几回的木牢里,却属实逍遥自在。
孟卿衣搂着它的脖子,啧啧地回忆着方才。
他更是诚恳与它交换观后感:“你觉得哪个好看?个人而言,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个湖蓝长裙的舞娘。”
毛驴嗤之以鼻地摆起脑袋,分明不认赞。
孟卿衣想要凭口花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它:“听我说,虽然是长裙,可跳在空中的时候,那双明晃晃的白腿绝对露了出来,可不是细瘦的竹竿,而是有肌肉线条的,健康的腿弯。”
他边说边想,脑海里忽然重现出那稍略带些异域风情的面庞,顿时经受不了,血花竟从鼻子里怒绽。
毛驴把舌头伸吐得老长,多少有点讥笑,却是舔舐着他的鼻唇,把血花擦抹掉。
孟卿衣连忙解释道:“不许笑,我的心肝脾肺都无恙。”
跟着他立即在心里断定道:往后欣赏佳人,果然还是得由下至上。
倏尔后,他就蓦地看见毛驴的鼻孔里也喷出血花来,恬不知耻地拍腿大笑:“你的肾可得注意了。”
虽是五十步笑百步,可也是开怀大笑。
然后拎起粉色袖子,替它擦了擦。
突然,就闻身后有人讥诮道:“看样子你在木牢过得不差,既然如此,就在里面住一个晚上吧。”
声音虽冷冽,却悦耳,片霎就在孟卿衣的脑子里烙下了美人胚子的影像。
为了证明自己断定的道理,他徐徐回过头,由足尖向面庞望去。
嘴里不禁喃喃自语:“嗯,纤细笔直还有力;不行不行,实在太平,还是得翘起;嘿,腰身可是娇蛮得紧,搂着一定舒服至极;不过么,虽是浑圆,奈何还是小了些许;哇,这容颜可是俏得没边了,再长开些,简直唯有仙子可比啊!”
他惊叹过后,又觉得分外熟悉,可一时如何也想不起。
这当然是孟卿衣的毛病。一旦深思熟虑,脑袋反而成了浆糊,倒是没心没肺时,机智聪颖得教人感叹。
他实在想不到对方是谁,不禁伸了伸脑袋,额头都磕在了木牢竿。
女子委实把他的自语听得一清二白,甜笑道:“好看么?”
孟卿衣兀自赞叹:“虽有一些些瑕疵,整体而言是好看。”
女子骤然勾出两根指节,向他的眼珠子抠来,如果致使他成为瞎子,她一定不会遗憾。
孟卿衣赶紧抽身躲开,直等倚在墙头、拉开距离后,才分辨出来:“颜,颜姑娘啊!”
他连忙换出谄媚的笑容来。
颜子涵凶巴巴地往木牢竿上狠踹:“太平了是吧!太小了是吧!”
吓得毛驴脖子一歪,躺在地上装起死来;吓得孟卿衣卑躬屈膝,伸直了双手,五体投地趴下来。
尚乔伶由她身后闪身而出,嬉笑道:“消消气,消消气,可别把我们的牢竿踢坏。早就说了吧,有同道陪伴,他在这里一定过得不坏。”
颜子涵哼着鼻子,道:“妄我还在乎你的死活!”
孟卿衣依旧五体趴着,用下巴支挑起脑袋,道:“颜姑娘多在乎一下吧,能活着简直是最好了。”
颜子涵气鼓鼓地道:“放心,你死了,我准保埋。”
紧接着,她将一件衣衫丢进来:“现在通知你,天一亮,就给我爬起来,我们将乘诸梦楼的画舫假以采办的名义从风暖城逃窜,你若妨碍了大事,别怪我心狠手辣,把你大卸八块。”
孟卿衣一脸奴才模样,倒和他的气质很搭架:“得令。”
颜子涵道:“到时候我扮作倌人,你扮作小厮,听明白了么?”
孟卿衣很谄媚地道:“保证完成任务。”
毛驴见气氛好转,忽悠地爬起来,抖擞一下浑身,“呜哇”地叫喊。
孟卿衣自顾不暇,只敢小声地求道:“这头,可爱的,”他察觉到颜子涵眼睛陡寒,立刻改口道:“邪恶的毛驴,二位姑娘有何打算。”
颜子涵嗤之以鼻不想管,尚乔伶幽幽笑道:“孟哥哥又是什么算盘?”
孟卿衣建议道:“驴肉无论是煎、煮还是烹、炸,滋味都妙赞,不如把它圈起来,没口粮的时候,嘿嘿……”
毛驴虽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说话,可依旧透体生寒,两股战战。
颜子涵冷淡道:“那你可得牵好咯,倘使惹得本小姐生气,什么都给它砍下来!”
她不再搭理他们,拉着尚乔伶就要离去;尚乔伶却让她独自先行,自己倒是多留待。
孟卿衣总算得了自在,由地上爬起,对她笑起来:“小乔,哥哥先前问你话呢,你还没给哥哥答案。”
尚乔伶掩嘴嗤笑,然后道:“孟哥哥穿粉的其实也好看,只不过这款式么,一定得改。”
孟卿衣洒然一笑,道:“这点放心,早晚我请舒姑娘为我量身定制一套。”
尚乔伶给了他一个白眼,嗔道:“就知道四处招惹麻烦。”
跟着,她向牢边靠了靠,用细声的、严肃的语气道:“孟卿衣,往后的日子,你究竟站边谁的道?”
孟卿衣凝望着她,神秘一笑,道:“你呢?小乔妹子?”
第五十四章 启航
诸梦楼的画舫是在六月初三草草驶离的。
方豪查过日历,天承十一年的六月初三,宜殡葬,忌远行。
昔年在道上混的不堪经历教方豪变得十分迷信,本是极不愿意随行的,可偏偏王妈妈认准了他,大抵是他曾跑过几年船吧,何况办起事来又很是麻利,虽然偶然手脚不甚干净。
王妈妈是个讲理的人,非但许了五天的带薪假期,还掏出亮闪闪的十两整银,瞧着他仍有所犹豫,便使出了杀手锏,尚乔伶。
娇艳欲滴的尚乔伶提着一盏小灯亲自来到方豪脏乱的、带有男人独特异味的小房里说情,如星如月的闪烁眼睛始终把人高马大的他凝盯。
刹那间,他便痴了情。
光是昨晩因为托抬醉猫的关系而进入她的北吟舍,已经令方豪彻夜没能闭上眼睛,而现在居然又得到她近距离的垂青……
胡思乱想的方豪滚动喉头,吞咽口水,答应了下去。
于是他便驾驶在画舫在龙蛇江上远行。
据说这次临时安排的远行是尚乔伶心血来潮的主意,去扬柳州的夜繁城采买衣裳是主要目的,倘使能顺便带回些新趣的小东西,自然更能获她欢心。
方豪并不觉得奇异,作为荆琅州的首府,在繁华上,风暖城自然不会被夜繁城比下去;可若论到时尚,那却是拍马也及不上。
这当然是因为夜繁城里有位扬名天下、同样成为了“霓裳六壁”的织女,舒白芷。
她独门的手织技艺是在十三岁时开创,莫说大荒,放眼天下,她织的裙裳也尤为走俏,富贵人家从不间断地向她取要,就连女帝重要场合穿着的衮冕也全权交她手上,今次想必是又推出了新颖裙款,始惹得尚乔伶难耐急躁吧。
在方豪看来,尚姑娘也的确上心得紧,平时都得睡至日上三竿方肯醒,今日为了送行竟一早爬起,居然还将一柄小臂长短的藏袖软剑送与颜姑娘傍身用。
他摇头表示不懂,却无深究,控制着画舫,随波逐流。
启航不久,便遇上了两条穿浪疾行的马轮舟阻截。
舟上的刀客五五六六,一副警戒的神色,方豪心有戚戚:想必是为了防止那李什么来着的家伙脱逃吧。
他往后稍了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另一名小厮不慌不忙、满脸谄媚的与人开起了微笑,随后又从腰间掏出块青炙帮的令条。
诸梦楼有风暖城第一大帮在后头撑腰,在道上混的都知道,那些刀客也不愿顺便开罪,囫囵吞枣地盘查一二,旋即便撤了。
之后就再没碰上什么麻烦事。
闲暇时余,方豪的心思无聊乱逛,难免就落到颜姑娘的身上。
她究竟叫什么,方豪不甚知道,据说是被尚乔伶看上,最近才揽进诸梦楼的。
她的模样可当真绝俏,大抵只有身段因为年纪的关系还未彻底盈开,其余地方简直与尚乔伶不遑多让。
许多时候方豪都会用炙热的眼眸对她偷偷窥望,那点肮脏的心念总会寤寐思量,江上寂寞,倘使什么时候能在她的肚皮上睡躺……
每当遐想到关键地方,另一个小厮就会来打扰!
他还总是愿意搂住方豪的肩膀,询问着今天拿什么管肚皮的饱!
方豪痛恨他。
除了偷懒,简直什么都没做了,不干杂活、不洗衣物、不烹食物,成天像个大爷一样恬不知耻地瘫在甲板上,不是打哈欠,就是和那头该死的毛驴嘻嘻闹闹。
那驴子也惹人厌得很,想来是那天动乱圆胡台,被一群人制服了,其中就有方豪,于是见面便对他呲牙,吐口水事小,甚至还会向他蹶蹄子。
可不知怎的,颜姑娘就是对这一人一驴分外依仗。
凭方豪的眼力,当然是看得出亲疏的。虽然颜姑娘对他们冷着脸又打又骂,对自己则是和颜悦色的柔声商量,可她所居住的舱房岂非只有那人可以近靠,而许多吩咐也多由那人传达。
他们是什么关系?姘头么?每当他们挤入舱房后,方豪就会止不住在心间猜想,随后不由得在心头与那人比较,男人的自尊让他不承认对方更加俊俏,甚至断定自己从气质上全方位的碾压!
只要开始有了比较,平衡的天秤势必就会向一边彻底倾倒。
方豪越比较越气,凭什么自己事无巨细皆得一肩挑,而那人从始至终就那么枕在毛驴的背脊上,还可以口花花地近距离欣赏美女!
第六天晚上,方豪蹲在自己的窄房里,翻包倒裹地将取出一小瓶蒙汗药,他准备明日中午在汤里下上一剂,然后把晕过去的那人和驴子一并拳打脚踢,好好修理。
翌日的龙蛇江上依旧风平浪静,热情的阳光在粼粼的波光里洋溢。
画舫随风穿过了长满棕榈的小岛后,就算是彻底离开荆琅州、进入了扬柳州,摆好船舵后,方豪默默向甲板走去。
但看颜姑娘出了内舱,正举起手,遮拦着骄阳。
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向那人和那驴靠近,柔声道:“果真要走了么?”
那人笑了笑,道:“怎么?舍不得你孟哥哥了?”
颜姑娘“呸”了一声,道:“你就不怕说话把舌头闪到?”
那人摸了摸毛驴的脖子,道:“倘使真有那么一天,还请颜美人用嘴巴帮帮忙。”然后一人一驴皆是会心大笑。
颜姑娘立刻就朝他横跺一脚,那人中了以后,夸张地求饶。
看得方豪妒火腹中烧,暗中捏紧了拳头,悄悄在空中捶舞了两下。
那人道:“再过二三天,他应该就能转醒,我岂非也有自己的事情。”
颜姑娘“哼”着鼻子,道:“赶紧滚吧。”
那人朗笑,甚至还对方豪挥手作别。
方豪冷冽着,只觉得可笑,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江上,画舫又没有备船,他又能往哪里去!可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冷嘲顿时变做了惊讶,但见一柄不知由哪来的小木剑随随便便钉在船柱上,紧接着居然打横卷起一阵风潮,他稍略一跳,断然乘风御空,飞拂在了天上,随着“嘶”的一声快速抽拉,小木剑和劲风又于陡然烟消。
方豪张大了下巴,难以置信眼里所见到的。
毛驴对他的孤陋寡闻当然讥笑,颜姑娘笑着为他合拢嘴巴,便重新回到了舱房。
我居然想打他!方豪一直扪心自问到晚上,依旧后怕。
又过去一天,确认那人应是飞远了,紧悬的心才彻底松垮,稍略在甲板上舒坦一二,心间猛地闪过一个机灵。
他在心中肯定地想:那么现在,岂非只有我和颜姑娘在船上!
方豪立即浮现起她的脸、她的腰、她的腿,手抑制不住地往怀里摸去,那里有他为了揍人而准备的蒙汗药:反正她是楼里的姑娘,
便在这时,颜姑娘忽而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甲板,对他道:“方大哥,能麻烦你现在煮锅粥么?”
方豪报以诚挚的微笑:“不麻烦的。”
他捏紧拳头里的小瓶,机会来了!
第五十五章 颜子涵的巴掌
舱房有一扇望得见阳光的窗,久未清洗,积了层污渍,以致于骄阳透入时会悄悄形成朦胧奶白的雾光。
李拓就是在这般如梦如幻的雾光照耀中睁眼的。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黛色的秀发,稍略将半张脸蛋遮上,轻笼的眉蛾在发下如柳烟似夏花,更衬托出浅桃色瞳眸里的水光潋滟。
眼底分明有喜讶,迅速伴上唇角的笑靥欢挑,在雾光中的她岂非像九天玄女一样,樱桃薄唇时启时翕,吐露着芳馨,香簟爽眠、幽韵撩人。
唇珠悠悠动荡,似乎说着话,可究竟呢喃了什么,李拓全然顾不上。
他居然再次把眼睛闭上!
李拓实在觉得自己犹在发着了无痕的春梦,不然梦醒梦沉见着的面庞怎可能一个样?
可总有东西会让他相信自己醒了,譬如一记耳光。
热情的,平铺直叙、直截了当的巴掌,好似使尽了小小臂膀能挽出的所有力气,冷硬地甩在李拓脸上。
“啪”。
响是真的响,痛也是真的痛,激得李拓笔直坐起身,捂着脸向前探望。
美丽的脸上笑容敛消,只剩下蹙悬的柳眉、冷挺的鼻梁、扁平的小嘴和高傲的下巴。
李拓扯了扯被褥,遮住穿着内襟的胸膛,局促地点头,察觉到了情况不妙:“好。”
颜子涵的唇畔挤出一抹讥诮,冷冷冰冰地问道:“哪里好?”
李拓诚实道:“睁眼就看到了你。”
颜子涵已经拧起了手腕,不依不饶道:“可你睁开的眼睛岂非即刻又闭上,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撞见了鬼怪一样。”
即便觉察了不妙,李拓也并不认同她的话:“呃——世上哪有人知道鬼怪长什么样。”
他会为自己的不认同付出代价的。
颜子涵的双唇是一点点咧起,一寸寸发笑——尽管是冷笑。
继而,她道:“我就知道。”
李拓道:“你知道?”
颜子涵沉声道:“就长得跟我一个样!”
但见她一双柔嫩的青葱臂膀陡然伸出去,片霎就掐住了李拓的脖子,泄恨般地猛烈摇晃,直把他旋曳得头晕脑胀。
直至听见饥肠辘辘的肚子放声“咕噜”叫,颜子涵始把杏手撒掉,可郁郁的胸脯犹堵着气,恨然果断地在李拓面容对等的位置再呼一记巴掌。
李拓被打得瘫回床上,自言自语道:“我说这个命运呐。”
颜子涵拍了拍双手,就像是掸褪尘埃一样,瞪了一记白眼,这才蹦蹦跳跳地推开了门房,旋踵可以听见她银铃嗓子在通道里嘹亮:“方大哥,能麻烦你现在煮锅粥么?”
到底还是对我好的。李拓如此想。
趁着空档四下打量,根据房舱的格局、身子的摇晃和浪花从窗前荡漾,他判断出自己正在船上,只是自己究竟是何以被运来的,他不得不摇摇头,没有半点印象。
躺了多久呢?
他委实也不知道,忽而念及浑身的伤,忍不住动弹一二,果然还有隐隐作痛的地方,不过痛楚却已可忍耐得了,而左胸膛上剪刀捣出的创口也算彻底结了痂。
刻下唯一令他不明所以的则是周身的气穴,原本能感受到天地间风絮的流淌,如今却半分气韵也觉察不到,好似堵塞了一样。
李拓尝试挽指于胸前呼风,依旧无影无踪。
返身回来的颜子涵道:“别费劲了,你吃了固本培元的‘净髓丹’,少说也得用半个月时间消化,何况你是整粒生吞的,没有咀嚼,怕是需要更久的时间吧。”
李拓还能怎样?唯有收敛双指。
改变不了的事情,便只有欣然受下,当然绝对不包括巴掌。
可颜子涵居然又朝他凌厉掴来一记巴掌,倒也不再打红彤彤的脸,而是转向胸膛。
李拓不解道:“怎么又打?”
颜子涵忿忿地给出理由:“这巴掌打你那个贼眉鼠眼的那个晚上……”
客观来讲,当然不是李拓故意去看的,可那雪嫩胴体的确分外美好,一路上委实也带给李拓满满的幻想,不然他又何以在伊始之时分不出自己的清醒是真是假!
所以这巴掌李拓打心底认了。
颜子涵的柔荑断然接着拍下,嘟着的嘴尽是气恼:“这巴掌打你在客栈里对我动手动脚……”
李拓立即生出几分惊讶,春梦中,自己和她中道而止的碰撞属实发生于闲云客栈不假,却不解她怎么连自己的梦境也能知晓?
颜子涵纤纤玉手再次伸张,不作停留地向胸口捶打:“这巴掌打你吃了人家的牛肉面转身就跑……”
这件事上,李拓断定理亏的是对方。
所以他陡然伸出手去,将她收回的右手皓腕于掌心拿下,打算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颜子涵才管不了那么多,使劲抽脱了一二,瞥见拔不出来,左手一挥,卷着热烈的风又甩在李拓身上:“这巴掌打你说我重……”
李拓连忙把左手也捉拿,带着几许恍惚,问道:“我,我当真这么说了?”
颜子涵气鼓鼓地点头!
李拓晃了晃脑袋,暗叹着自己如何会说出这种伤人的蠢话?
这口气颜子涵憋一路了,怒瞪着对方,凶狠道:“松开!”
李拓不得不将才抓住的红酥手放脱掉。
那红酥手不见半分犹豫地化为巴掌,又在李拓的肩膀烙下:“这巴掌打你说我重……”
李拓茫然了,跟着连忙将她左手重新扣上,言辞凿凿道:“这理由刚才用过了。”
怒冲冲的眸子逐渐幽怨,本该是潋滟机灵的,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泛红而沾染了凄霜,柔桡轻曼的身姿宛似风浪中无依无靠的草穗被摧残得剧烈摇晃,跟着“嘤嘤咛咛”,居然在房舱里痛哭起来。
梨花带雨的泪珠有些“滴答”碎在地上,有些顺着玉臂滑入紧束手腕的李拓指缝、掌心。
李拓拿我见犹怜的泪人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得抓着颜子涵的手向自己抽打,端着、哄着求饶道:“我错了,颜姑娘,你想打几巴掌就打几巴掌。”
这下却是颜子涵不答应了,由他掌心抽出双手,挂在眼窝上把眼泪遮挡,胸脯剧烈起伏,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哭囔。
李拓怔了良久。
然后,实在舍不得颜子涵继续哭的他微颤着手臂向她伸去,一只手挽住娇嫩的细腰,让她的脑袋能在自己肩膀上寻个依靠,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背,用最轻柔的力道来回安抚。
语调也悄悄柔和了,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稀里哗啦的美人儿就不漂亮了。”
颜子涵啜泣道:“人家……人家就是……呜呜……哭……也漂亮……”
李拓看着她婆娑的模样,倒也打心底承认她说的话,只得换个法子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哭鼻子又得被我占便宜了。”
颜子涵的眼泪依旧顽强:“……呜呜……你占得便宜还……还少……”
李拓把她搂得更紧,道:“气性怎就这么大?”
颜子涵眼底有万分委屈:“……人家……人家好心好意为……你和王姑娘……打圆场……你凭……凭什么说我重么……”
李拓哪里料得到使她记恨不已的缘由居然在一个“重”字上。
他抚背的手突然探入颜子涵腋下,搂腰的手顺到了她的膝弯,强撑着将她横抱。
“啊!”
颜子涵被吓得惊声尖叫。
李拓涨着憋红的脸,道:“颜姑娘一定是听错了,我说的分明不是你太重,而是我太弱。”
颜子涵幽怨地看了看他,哼着鼻子不回话。
“叩叩”,敲门声突响,方豪在门外问道:“颜姑娘,是你在哭么?”
颜子涵立即一乱,推搡着李拓,轻叱道:“还没抱够啊?”
她从李拓的臂弯里逃出来,抹了抹眼泪,走到门边:“嗯,不小心撞上了。有事么?”
房舱外的方豪道:“米粥煮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颜子涵应答道:“多谢方大哥了。”
第五十六章 米粥
粥是用粟米和香米一同杂煮的,里面还放了火腿、肉丁、青菜和皮蛋,稠密而细润,看得出煮粥之人分外用心。方揭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氤立时流溢,饱含着各式食材揉于一块的香气。
肚饥之人面对食物的清香自然全无抵抗力,李拓喉尖顿时一紧,腹内的肠胃又是一片片“咕噜”声起。
颜子涵如花一样绽放出笑意,既婉约又狡黠的笑意。
她抹了抹仍有些发肿的眼睛,随后才把摆着锅、碗、汤匙的托盘端来榻边,落在木柜上面。盛粥的动作婉转徐闲,好似在搔你的痒穴,还用汤匙在其间匀搅翻旋,更没有忘记噘起朱唇将滚烫的热气吹去一边,也不知到底是在清凉米粥?还是在心田引勾?
李拓忍不住揪紧被褥,哽了哽喉头,炙热充满无神的眼眸,向她身上瞥投。
颜子涵的眼里悄悄带着娇柔,咬着唇,微着声,道:“饿了?”
李拓也不遮掩:“饿了。”
颜子涵舀了一勺润粥,扬开玉臂,向李拓眼前伸去,道:“晶莹么?”
李拓道:“很剔透。”
汤匙划向鼻尖,让他闻嗅:“香么?”
李拓用力点头
颜子涵“噗嗤”一笑,汤匙在李拓嘴边晃动,却只是路过,皓腕猛地一收,汤匙里的粥悠悠被她含入嘴中,圆嘟嘟的双腮上下咀嚼,对着他洋溢起得意笑容。
李拓吞咽口水,肚子闹得更加汹涌,面上却多少撑着几分严正,道:“颜姑娘是打算戏弄我?”
颜子涵旋即否认:“我哪有!”倏尔,笑容即变成了幽怨,可怜兮兮地道:“本小姐亲自照顾你这么久,难道还不具资格先吃一口?”
那份委屈让扪心自问的李拓觉得理亏过分,道:“有劳颜姑娘为我操持。”
颜子涵“哼”的一声,道:“良心痛了吧。”接着,汤匙又㨤了一勺:“这一口才是你的。”
李拓连忙道:“多谢颜姑……”
他硬生生住了口,眼巴巴看着颜子涵把汤匙里的粥吃了下去:“……颜姑娘?”
颜子涵“吧唧”着嘴,含糊道:“本来的确是你的。”
暖腹以后,她理直气壮地接着道:“可你方才惹了我哭鼻子,这一口难道不应该用来赔礼道歉么?”
李拓闭上了眼:“应该。”
颜子涵道:“人家是不是赏罚分明呀?”
李拓道:“是。”
颜子涵惊讶道:“是么?原来我这么公正啊,那可得犒劳一下。”
于是第三勺难免又落到她的嘴下。
李拓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向她凝望,出声询问道:“颜姑娘是在报复我刚才的作为?”
颜子涵佯装被看破了似地掩上嘴,闪烁的眸子仿佛充满慌乱,道:“哎呀,被你发觉了……那就不装了。”
跟着她喜孜孜地将碗里最后一勺粥吃掉。
李拓苦笑,无法发作又的确饥饿的他唯有苦笑:“凭我的罪过,这粥还有没有可能吃得上?”
颜子涵蛮横道:“那以后我若想打你了,让不让?”
李拓仿佛想透过舱顶对苍穹仰望,无奈道:“让——”
颜子涵心情愉悦极了,重新在碗里添满了粥,唇珠颤了颤,调皮道:“这一碗你能吃到几口,还得看接下来的表现哩。”
李拓道:“却不知怎样的表现能让颜姑娘称心如意?”
颜子涵兀自红着的眼里复明媚至极,道:“我随心所欲的提问,你老实巴交的回答,答案教我满意了,就赏你一口。”
李拓并不喜欢被人当猴耍,可不知为何,面对她,居然回应道:“好。”
颜子涵旋即便问道:“你喜欢王姑娘多久了?”
这个问题她岂非蓄谋已久了!
李拓微张的嘴彻底合上。
见他始终不曾回话,颜子涵满是疑惑,道:“干么?”
李拓板着面孔,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颜子涵的小脾气可比他还倔强:“这是别人煮给我的粥,你也不需要吃了!”
她恨兮兮地大口咀嚼着,于是碗底一下子又见了光。
你或许能想到李拓那一声叹息能有多长!
他不得不求饶:“换过别的问题,好不好?”
颜子涵剜了她一眼,倒也没有继续执着,眼珠忽悠一转,道:“好吧。那你说说看,天底下仅你所见的女子,谁最漂亮?”
李拓回答果断:“我娘。”
颜子涵立刻摇头:“嗯——你娘不算。”
李拓只好拎着一双死鱼眼向她看,她也不羞臊,抬头挺胸,恣意绽放,甚至还站起了身,迎着那双目光圈圈绕绕,脸上是既娇艳且理所当然的微笑。
她的意思,恐怕连傻子都知道。
李拓当然比傻子聪明些,李拓无疑是诚恳的,道:“那应当是诸梦楼里的小乔姑娘。”
比颜子涵大了两岁,身姿体态彻底长开了的小乔姑娘。
颜子涵唇也不笑了,圈也不绕了,一双眼睛恨兮兮、凶巴巴地瞪住他,绝情道:“你别想吃了!”
随后就见她捧着锅往嘴里塞,气鼓鼓地把樱桃小口添满,势要与他两败俱伤!
可她嘟着腮还未及全然咽下,忽而发觉天旋地转……
“当啷”一声,锅子摔在了地上。
……
锅摔的声音难免会传到甲板上。
在上面摩拳擦掌、来回踱步的方豪自然听到:是时候了!
他提吊的心胆悄悄放下,倒不是为了接下去将干的勾当而怯怕,其实这种趁人之危的事,他实在做多了;悬着心尖,全是因为适才楚楚可怜的颜姑娘属实太美,倘使不能与之巫山云雨,定然会抱憾终身的!
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哪怕天王老子服下那种剂量的蒙汗药,也得在床上躺倒。
方豪一边蹑手蹑脚地往房舱靠,一边思忖着完事后该何以哄骗才好,如若只能享受一次,岂非也太可惜了!
直至来到舱门前,他始觉自己太可笑,里面分明只剩人事不省的可人儿,自己还这般小心翼翼做甚?
推了推舱门,木栓犹被抵着,却难方豪不倒。
只见他掏出一块薄铁片,娴熟地刺入门缝当间,指尖一挑,铁片向前一刺,立即便嵌刻进入木条,手腕立刻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紧接着指节上使巧,开始向右抖拨,当铁片愈来愈歪,便是奏了效,一旦断定木头即将脱出闩枷,肩膀向上顶撞,“噗”的一声,舱门敞开。
举目就能望见一条倩影躺在榻上,甜甜睡着。
方豪抑制不住地搓着手,大摇大摆地向娇滴滴的美人进靠,坐在床边,探出双手,搭在了酥软的香肩,咽喉立即颤抖不绝,全是唾液。
他提着脑袋就要去尝唇上的蜜意,却突然感到有双手搭住了自己肩膀!
房舱里幽幽响起一阵“咕噜”声。
方豪断然转过脸,就见一个男人冷着脸站在身后,居然是前些天被自己扔在闲云客栈硬床板上的那只醉猫。
跟着眼前乌黑一片,他根本躲不开对方的拳头,顿时被砸中鼻梁,随后轰然塌陷。
方豪被甩在一旁,捂着鼻子,大声求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李拓道:“解药?”
方豪道:“没有解药,几个时辰后就会好,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李拓懒得再看他一眼,来到床边,给颜子涵把被子掩好:“我是否该谢谢你替我吃完了迷药?”
他饿着肚子苦笑。
方豪觅得空隙逃出房舱,李拓倒不在乎。
茫茫江水上,莫非他还能把画舫凿了?
他虽不能,有人却能。
不过一会儿,李拓听到“呜哇呜哇”的嘶嚎,分明是毛驴在鸣叫!
第五十七章 岁寒三道
血洒了一地。
也不知是循着声音还是随着血迹,李拓朝甲板走去。
穿过满是阴凉的舱道,死鱼眼被晃人的阳光耀得眯紧,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头顶是万里无云一片晴,热情的太阳悬挂天际,久未被阳光直照的李拓怀念得紧,将袖子和裤脚都稍略向上捋了捋,然后享受般地扎入温热里。
腰身一挺,双手尽量展向天际,舒舒服服地伸过了懒腰后,李拓始把目光向舫尖看去。
率先看到的当然是一条船影,装饰虽不能和画舫同日而语,空间却是画舫的数倍有余。
舫尖上的方豪不断对着黑船挥臂,编造着一些李拓欺男霸女的行径。
船缘处顿时就有了三条人影靠近。
三人皆穿着一样款式的布袍衫衣,只在颜色上稍略分些差异,一黄、一白、一青,且都把长剑置挂于背脊,衣袂随江上的疾风飘零闲逸,倒果真蕴藏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他们显然是对唇舌不断的方豪的谗言佞语很听信,那穿白衣布袍的男人最先忍不下去,猛地一跺足,由船入舫,着落时脚步轻盈,没在画舫上激起动曳。
其余二位一向知晓其是个过烈的脾性,也只得跟随下去。
看清那布袍衫衣是道服,李拓陡然便把他们的身份辨清。
“岁寒三道”打二十年前便在江湖赫赫出名,一来因为他们确有不俗的剑技,二来因为彼此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情谊,三来则因为他们最爱于风口浪尖上鼓吹公义!
三人以那着黄袍的黄梅道长脾气最和煦,着白袍的白竹道长最躁急,着绿袍的青松道长最散逸。
不知为何,毛驴对三人分外警惕,不但放声嘶叫,还呲着糙牙咧住破嘴,“呜哇呜哇”的凶狠喷吐粗气。
如斯德高望重的三人,本是不该同一头倔驴较劲的,可那白竹道长才在甲板站稳,甩开袍袖就向驴嘴扇抽过去,其势之戾、其力之巨,赫然抽得毛驴栽翻倒地。
他阴沉地对毛驴眦起眼睛,道:“再叫唤,信不信贫道把你的皮肉一寸寸割磨干净!”
毛驴缩着脑子不敢作答,却有一个声音由舱道前替它回应。
李拓道:“我不信。”
毛驴陡然瞧见他,立刻撒着蹄子向他奔去。他半蹲下身,一边抚着被抽打的驴嘴,一边掷地有声道:“只要我还在,就没人能把刀子动在驴兄身上,岁寒三道也不行。”
三人互相望了望,眸子里都生出几分异样。
黄梅道长心思急转:究竟是什么硬点子,才能在明知我们身份的情况下,分毫不怕?
满鼻子是血的方豪立刻指住李拓,道:“是他,就是他!”
白竹道长二话不说,起手就要拔剑,自然被黄梅道长挽着手臂阻止了。
黄梅道长向青松道长一瞥,青松倏尔会意,咧着嘴角笑了笑,伸张开双手,表明不具恶意,悄悄朝李拓靠。
青松道长笑道:“据这位方小友说,阁下是强占了画舫、迷晕了姑娘、打折了他鼻梁的恶霸。”
李拓挥挥右手,拳骨上无疑有血花:“道长以为呢?”
青松道长摇头道:“贫道看阁下是平和的面相,倒不觉得尽如方小友说的那样。”
白竹道长叫道:“知人知面难知心,青松,莫要被面相蒙蔽了!”
青松道长道:“黄梅,你以为怎样?”
黄梅道长悠悠道:“贫道唯有一事,还得向阁下讨教。”
李拓道:“讨教不敢,但问无妨。”
黄梅道长道:“阁下打折方小友鼻梁的缘由,可否述于贫道?”
李拓平淡道:“倒不如问问你们这位方小友何以在米粥里下蒙汗药?”
三双眸子齐刷刷地看向方豪。
方豪脸上瞧不出半分慌张,反手指住李拓鼻子,驳斥道:“分明是你这个恶人迷晕了颜姑娘欲行僭狂之事,被我阻止后,便想杀人灭口,刻下还嫁祸栽赃,三位道长要为我做主啊。”
他说得诚恳之至,黄梅道长和青松道长无法从他的脸上辨出半个慌字。
白竹道长恨得牙痒:“贼子,你作何解释!”
李拓从毛驴脸上撒开手,幽幽起身,指尖默默撩起披风䙓边,道:“于栽赃上我或许不济事,但若论杀人,缺不是什么难事!”
“呛啷”一声长剑拔出,白竹道长仗剑高呼:“吃我一剑,张狂的贼子!”
“飞剑走星河”,剑上陡然闪烁出光辉,向李拓周身大穴流星赶月般直追。
然而这一剑只得刺在空处,李拓身形蓦然化为残影无数,突地便向舫尖方豪扑入。
黄梅、青松二道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同时出手,欲将那条去影擒捉住。黄梅道长四两拨千斤地使出“沾衣十八跌”,旨在困锁李拓的肩;青松道长洒脱出剑,剑影如绳似索,盘算他的腰际缠卷。
偏偏二人同样瞪大了眼,无论是爪还是剑,岂非都距那去影差出一些!
方豪整张脸都被骇成猪肝色,刚欲逃避,天空已然有血在溅。
实在因为刀锋太快,疼痛居然来得迟滞了些,半晌过后,方豪始“啊啊啊啊”地把嗓子吼烂,捂着左耳来回在地上摔跌。
李拓面色犹是平平淡淡,道:“有人曾言说谎应当拔舌头,我却以为扯骗率先斩耳根。留着一张完整的嘴,或许还能把实话问个几分,三位前辈觉得呢?”
他并未回首看往三人,而是挺直腰身,罩在躺倒在甲板的方豪眼前,无论阳光多浓烈,都被他的阴影淹灭。
他问:“是谁在粥里下的蒙汗药?”
方豪一手鲜血,道:“是,是小人。”
李拓道:“缘何呢?”
方豪痛苦道:“小人想,想睡,睡那个女人。”
李拓点点头,道:“这才对么,那怕当最卑鄙无耻的人、干最肮脏龌龊的事,至少良心总得实诚。”
白竹道长一折寒剑,依旧指住李拓的后脑勺,道:“屈打成招,何以做真!”
黄梅道长却道:“白竹,收剑吧。”
白竹道长满脸怒恨:“黄梅,只因为这贼子的轻功,你就怯懦了么?”
青松道长笑了笑,道:“这位小友的轻功贫道绝不敢遑论比得上,何况他的确证明了方小友事先对我们说了假话。”
白竹道长道:“什么假话?”
青松道长眯着眼睛道:“他说这位小友打算杀人灭口,偏生被他逃了,贫道试问,倘使小友欲杀黄梅灭口,黄梅可有把握逃么?”
三人当中武功最高的黄梅道长摇头苦笑。
旋踵,他把眸子锁在李拓身上:“阁下可是疾风流出身?”
李拓思忖了一会儿,道:“是,也不是。”
黄梅道长又问:“阁下用的刀可有名号?”
李拓晃脑道:“它该叫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黄梅道长眸子徒然一亮,道:“阁下莫不是近来闻名遐迩的李小友吧?”
李拓看了看和颜悦色的他,想着三人俱是成名人物,又兼之用的不是刀,便觉得用不着隐瞒:“在下李拓。”
白竹道长的眉峰断然一愕,青松道长脸上一副了然微笑,黄梅道长更是迎上前来,挽住他的肩膀,道:“你看看,你看看,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寇大侠对你的称赞犹在耳边,这就险些动起手了。”
李拓平淡道:“前辈客气。”
黄梅道长拉着李拓肩膀,走往画舫内舱,笑道:“李小友可有空闲听贫道絮叨絮叨?”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李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得被扯着走。
可与青松道长错身之际,李拓突兀地本能感到一股令头皮发麻的寒意,顿时想从黄梅道长的手臂抽身出去,却发现肩膀竟是被“沾衣十八跌”的指爪给扣得严紧。
毛驴一声惊啼!
青松道长出手一剑,笔直捅在他后身腰际!
第五十八章 借脑袋
剑刃之锋利,无疑把李拓的后腰对穿刺透。
腰腹从来不是一击毙命的地方,这点道理即便不在江湖闯荡也能懂,可青松道长偏偏寻着此处下手,只因他清楚,腰腹的重伤,对于疾风流子弟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疾风流能在空际辗转腾挪,靠的从来不是一双腿脚,反倒是那一杆莽腰!
只消李拓在空中变幻不了,一大半本事岂非就被封锁了。
而疼痛已让他的脖子朝着云天仰,天上是晃眼的阳光,陡然就令他模糊得忘记思考。
其实他也无需思考,双肩被锁死的他彻底动不了臂膀,而那青松道长笑得一脸悠闲,手上则拧转起剑把,硬生生将竖刺入躯体里的长剑往横平翻搅。
肠子恐怕已被割伤,肚子更是无力再叫。
剧烈的疼痛令使他每一寸肌肉都动弹不了,迷茫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下,死亡的气息再度把他笼罩。
脑袋认命似地向下栽去。
只有驴头驴脑的毛驴兀自倔犟,它才不容许自个儿的主人放弃,闷着铁头向前突击,呲开破牙向青松道长的手臂啃咬。
青松道长唤道:“白竹。”
他当然希望无所事事的白竹道长能够再给驴子一巴掌,扇得倒地不起简直最好。然而白竹就那么无动于衷地在原地立着,眼底始终有对二人行为的诧讶。
毛驴遽然袭近了,青松道长冷啐了一口,对着畜生指桑骂槐道:“没用的蠢东西!”
他双手松脱剑柄,继而拳头握紧,一记勾摆拳直轰在毛驴耳上,立刻教驴脑昏晕,身形摇晃,勉力支了支蹄子,还是得在甲板瘫趴。青松步子连踏,抢到身旁,罩住毛驴的脑瓜顶,残忍无情的“十字冲拳”断然捶下。
眼见毛驴就待当场毙命,忽然有刀锋飞掠在空际。
没了青松道长拧动腰腹的长剑,李拓总算能够喘足一口气,攒上一缕力;刻下双手虽动弹不了,可他实在还有双脚。
刀锋正是被他双脚踢撩出去的。
利刃匹练地向黄梅道长刮,黄梅只得松脱指爪,扑身向外脱逃,跟着对岌岌可危的青松道长提醒道:“当心身后刀兵!”
全副身心准备把毛驴轰死的青松道长心头一凛,慌忙闪避,太阳穴始不至于被刀尖斩进,可终究动得太晚,半边鼻子无法不被削去!
血水喷在阳光底下,仿佛蒙了层红雾一样。
李拓就地一滚,扑了出去,立刻把毛驴脖子搂紧,一人一驴挣扎着靠向舫壁,此时皆伤得不轻,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
毛驴吐了口粗气,樱桃大的驴眼多少有迷离;李拓则把依旧镶着剑的腰口捂紧,鲜血浓稠在指缝里。
没了半边鼻子的青松道长竟满脸笑意,倒是眼底的狠戾透露了他还会怒极而气,举起脚步便向他们挺进,直到被黄梅道长拦停。
黄梅道长面上始终有温暖,如长辈一样向李拓颔了颔首,道:“为什么?李小友定然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李拓的确被看穿了心:“我实在有些想不明,与三位前辈岂非无冤无仇得紧。”
黄梅道长的笑容仿佛比太阳还要和煦,解惑道:“江湖就是这样,分明无冤无仇,也得在泥泞里厮杀扭打,说到底,只为那一二名利罢了。”
李拓一叹:“这么说来,果然还是为了‘穹苍七刀’?”
黄梅道长点头道:“的确是为了‘穹苍七刀’的名号。”
刻下的李拓无疑更难明了:“三位向来是剑道高手,却不知何时同我们用刀的混为一谈了?”
江湖常有闲家评说,像什么“剑为诸兵之首”、“刀为诸兵之王”、“枪为诸兵之帅”、“棍为诸兵之祖”。
其实不过是由一帮只懂舞文弄墨的书生嘴里说出来的,可就是文人的一番瞎说,却在武夫圈子里激起了千层浪,从此刀、枪、剑、棍互看不上。
伊始还有人愿意兼学,可碰上个用刀的非要你承认刀更强,撞上个仗剑的就要你断定剑更胜,里外不是人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年,就再无人自讨苦吃了。
从此刀枪剑棒也就泾渭分明。
面对李拓如此一问,黄梅道长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们三人虽是仗剑,教了位徒弟偏偏酷爱用刀。”
李拓眉峰一皱:“三位前辈共教一位徒弟?”
黄梅道长道:“不错。”
李拓又道:“三位仗剑的高手非但共教一位徒弟,甚至还得放弃剑意,专心陪他练刀?”
黄梅道长无奈点头,道:“不假。”
李拓猜测:“如此迁就得紧,怕不是达官贵人的子弟吧?”
黄梅道长实诚道:“夜繁城的朱家。”
挖了五年泥的李拓对大荒格局知之甚少,此刻唯有晃荡起头脑。
青松道长难免对他有些讥嘲,嗤笑道:“跟吕阀结了姻亲的朱家。”
李拓“哦”了一声,如此便很明朗了:“原来三位怕的不是朱家,而是吕阀。”
青松道长理所当然道:“能被女帝钦点为‘五族豪阀’,他们的势力何曾会小?莫说庙堂,就算放眼江湖,如你这般的七重玄士实在也招揽了不少。何况吕阀和沈阀更亲自参与过颠覆旧锦之战,与军中的关系也格外融洽。所以贫道要劝一句李小友,你也实在该怕一怕。”
李拓淡然道:“毓灵殿上,吕阀阀主似乎还向我敬过酒,只是我喝得太懵、太醉,有没有回应一杯,倒是忘记了。”
青松道长脸色一僵,紧接着嘴角咧开了微笑,道:“好,很好。”
黄梅道长出声道:“李小友也不必对我们讥嘲,各家本有各家的活法。”
李拓道:“确是如此。”
黄梅道长又道:“既然决定了教朱大少,贫道理应护着他成名成腕儿才好。”
李拓总算理解了对方的苦恼:“可惜想用刀的朱大少在擅仗剑的几位前辈手上没能学好。”
黄梅道长唇角一苦,洒然涩笑:“倘使碰上些寻常的“五虎断门刀”、“十二连环刀”、“削垫剜眼刀”,他或许还输不了;可一旦撞见更上成的刀法,甚至不是十合之将。”
李拓叹了口气:“这样的刀客想在江湖成名立万,放在以前,叫做痴心妄想。”
青松道长目光幽亮,道:“可到了而今,岂非有另辟蹊径的办法。”
李拓问道:“我的脑袋?”
黄梅道长深感愧歉地点了点头,道:“你的脑袋。”
他若求人一般拱手作揖,礼数周到:“贫道想借李小友的脑袋一用。”
李拓挑了挑眉头,道:“会还么?”
青松道长捧腹大笑道:“那怕是还不了。”
李拓只得为难摇头道:“那怕就借不了。”
青松道长推开黄梅道长拦在胸前的臂膀,悠然笑道:“生与不生、死与不死、借与不借,大多时候都不是我们能操控得了。李小友还是闭上眼得好,摘脑袋的麻烦事交给我们来苦恼。”
李拓不再说话,借着毛驴的遮挡,悄悄并指悬于胸前,然而“净髓丹”仍束缚着他的气海孔穴,徐风委实呼唤不来一片。贯穿腰腹的伤更令他逐渐失去知觉,膝盖、足踝已然有了些冷冽。
刻下他还能怎么办?
眼见青松道长一步步靠来,白竹道长乍然斜插一步,挺剑直抵青松的胸怀。
青松道长狞着半边鼻子,道:“白竹,你是要作对、造反?”
白竹道长咬着牙道:“说好的是直面迎战,可你们偷袭……教贫道怎么同……同你们站在一块?”
青松道长冷笑道:“这小友的出刀你不是没亲眼瞧看,倘使不上手段,果真直面迎击,你有几分胜算?”
白竹道长失声道:“贫道……”他其实清楚的,他颓丧地垂下剑来。
黄梅道长于二人之中周旋:“好了好了,自家兄弟,你们倒对峙了起来。白竹,吕阀给了多少的压力你是知道的,我们委实是迫于无奈,才往风暖城碰碰运气,消息都传出七八天了,还让我们在龙蛇江上撞见,是李小友的厄运使然。青松,你也把那假笑收起来,鼻子上的流血终究会干,腰腹上的流血却不知何时能停下来,既然不能给李小友留个全尸,那便等他凉透了,再斩脑袋。”
他一番话让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李拓摸了摸毛驴的颈发,眼前倏尔一暗。
绝不是说他的瞳眸一暗,那对死鱼眼本就是无神暗淡;刻下说的一暗分明是指整片天海。
本来软倒在甲板上的毛驴更是被眼前的景象骇得蹦跳起来!
第五十九章 死去活来
最后一束阳光被从西边滚来的云霾全然遮拦。
那重峦叠嶂的云霾漆黑、浮肿、庞然,涨着古怪的脑袋,将其它细碎的云层弥合、并吞,一同染为黑暗,从此再不透出毫厘让光芒照入的隙缝,恍如一张至黑的屏障,把九天与人间彻底割离,用狂雷骤电把龙蛇江变做人间炼狱。
那雷霆嘶声咆喊,鼓噪出的音波简直要把一切刺穿,哪怕捂住耳朵,耳膜简直也得被扯裂开,更别提那块被雷声震颤压成齑粉的木板。
一圈圈波纹在江面荡开,携上澎湃的劲力,眨眼就把浪潮掀翻。
好在画舫总算低矮,还能贴合着浪尖飞涌狂转;而那艘宽阔的黑船则笨重地抵不住翻潮的摧残,竟是船头倾歪,跟着带着船夫们一个个朝江底栽。
雷啕才止,须臾又是电光疾闪,那明黄色的电亟来得太快,江波甚至做不出反应,已被它揉碎击穿,迟滞了半晌,始见癫潮勃然炸乱,浪打浪叠,变成了万丈高山,冷漠地将已然陷进死路的大船由中腰斩。
画舫则被跌宕的巨浪推甩,蓦地在空中摇曳兜转,得舫上每个人都得把住舫壁、木杆,毛驴更是用破牙咬含着,方不至于被抛出去。
究竟飞徊了几圈,已没人数得明白,再跌回江澜,每个人的身子骨俱是一软,最使人心惊的,还是听闻了一声“喀嚓”闷响,无疑是画舫的龙骨被绝情磕断。
浪花没有放过几人,突地变作万般水珠在空中弥散,恰好迎来了向东飘零的悍风利落在水珠上一拍,即刻成了视死如归的雨弹,笔直朝江心的画舫坠灌,“噼里啪啦”地要将画舫砸烂。
有些雨弹穿碎了帆布,有些雨弹射折了桅杆,有些雨弹打透了甲板。
密密麻麻的坑洞虽小,却已足够容许江水向着画舫倒灌,一点点逐渐把几人的脚掌浸盖,也一点点把画舫拖往江底深渊。
李拓在毛驴的耳畔轻喊:“带房舱里的颜姑娘离开。”
毛驴并非不愿听他的话,委实是被驴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动弹。
从阴森的黑暗中骤然钻出一颗脑袋,额上有参差的黑角、尖耳向天耸开、紫黛眉梢始终飘浮着,衬得那一对斜狞的巨瞳威严肃怒、鼻间喷涌的盛气化云作雾,将悍戾的獠齿锐牙幽幽掩住。
可就在齿牙的一张一翕中,弥漫在空中的水珠里便多出了血露,待到李拓重新将目光往舫尖的方豪身上关注,却只见到下半截腰身瘫倚舫壁上,染血的裂口一片狼藉。
方豪竟是至死也无法呼嚎一句。
李拓紧缩瞳眸向那脑袋看去,疏狂中但见其抖腰拔升天际,四爪撕开了漫天的雨弹,卷曲缠满紫黑鳞羽的身子在云霾下徘旋,几道交加的雷电震闪在它额边,令那张蛟面至极森穆可怖。
正是住在龙蛇江底的蛟蟒神王!
那蛟蟒绽开了磅礴身躯,腰尾一蹬,携残卷之势向画舫扑来,蛟爪直撩,立刻将画舫由中间撕断,跟着挺腰一折,又把圈在空中绕出一半。
“岁寒三道”哪里有胆和这天地孕育的巨兽纠缠,蜷缩抱身,再也不敢挺腰直站。
血流不止的李拓断定自己活不过来,索性放开,在毛驴屁股上大力一拍,喝道:“带房舱里的颜姑娘离开,无论如何,也要保她平安!”
毛驴竟是听闻出了他语调里的决然,一双驴目热腾腾的,滚出泪来。
它纵还有胆怯,蹄子却因为李拓的拍击得以动弹。
不愿辜负了他,毛驴冲奔而起,第一次那样快,在碎乱成一片片的甲板上跳跃蹦弹,眼看舱室被江波推搡得越来越远,它竟似骏马掠崖般在空中姿展,跟着勉强用前蹄把住了边缘,后蹄在水里扑腾不断,凭借浪摧的力量蓦地身子旋转,始才稳稳滑进内舱。
把颜子涵交托给毛驴的李拓彻底安下心来,仰着脑袋望了望雄掠而下的蛟蟒,舍得一身剐般将刺穿后腰的长剑拔出来,脚步顿时趔趄凌乱。
任由鲜血流溅,他的手再也不往伤口堵按,而是左右齐肩张开,越来越轻的膝盖幽微曲弯,待到头顶的风压迫得画舫往江水一沉,他纵身迸跳,朝撕抓而来的龙爪擒攀。
原本弓绷的龙爪蓦地放松,不曾将李拓穿心,倒果真被他悬挂住,一并掠了空。
独臂挂悬的李拓被风刮得飘零,可既然抱了必死的勇气,不达成目的在蛟蟒首上乘骑一翻,又如何能心甘!
左侧的下槽牙已被咬碎一半,方让李拓撑直的单臂一点点弯曲,身体逐渐与爪接近,最后右脚猛地一勾,彻底跨在了爪趾上。
趁着蛟蟒在江面低掠的时机,李拓一点点坐稳身形,一边吐血,一边大口喘粗气。
随后,胆大心细的他仰头打量它的身躯,死鱼眼仔细观摩对比,确定出二十片较为好攀爬的鳞羽,刚欲起身践行,蛟蟒蓦地升腾,裹挟着他贯天而去!
一蛟一人破开云霾厚壁,似火的骄阳仿佛要烫伤李拓的面皮。
蛟蟒凌旋一周后,再次所向披靡地朝江面冲去,眨眼之间,李拓已由天入地,一双肉掌几乎扣出了血,才能把爪趾箍紧。
除了李拓擒抱的这只左前爪收起,其余三爪纷纷凶残地向犹在甲板上的“岁寒三道”撕去。
黄梅道长避无可避,只得提剑相抵,那实在是一口用上好钢铁淬炼的长剑,却被蛟爪轻易拧碎,连同那条仗剑的胳膊一并截去。
疼痛令他无以支撑身体,一下子便栽入无边无垠的江底。
另外两只爪子向青松道长和白竹道长挠去,青松委实狠心得紧,突然闪身由白竹的腋下穿过,继而膝盖一顶,不但夺了白竹手中的剑,更将他往双爪之间顶推了过去。
后爪左右一扯,区区凡人肉体,就像手撕树叶一样裂解,鲜血四溢。
青松道长没有因为白竹道长的身死而露出半分悲悯,望着蛟蟒因为冲势已老而重新折返天际,甚至还咧嘴悠哉地挤出笑意。
可他也知道绝不能再在画舫上逗停,望一眼依旧惊涛骇浪的江水,把心一狠,跳了下去!
……
打从最后一次由天空折落,没看见青松道长的蛟蟒便放慢了速度,徐徐在平复的江面上飞行。
李拓在平稳和清风的帮助中来到了蛟蟒的背脊,眼看蛟首距自己只剩一二十步,再努把力就可以骑上去,刚要动作,谁料蛟蟒慵懒翻身,便把他摔了下去。
滚了四五圈,才以双脚斜冲着天、腰腹压在脑袋上的姿势悬停,好在高度适宜,又是沙砾软泥,虽也疼得紧,却未伤骨动筋。
他赶紧坐起,只见蛟蟒在空中徘徊了二三圈,蓦地翩翩落地,一爪一步地向自己走进,张开血盆牙口,仿佛要把他横吞入腹底。
可蛟蟒终究没有合齿,而是乍然吐息,肚子里的血沫立刻向李拓脸上喷去。
血迹点点滴滴,紧黏住脸颊的似乎是一只眼睛,看那新鲜程度,大抵是方豪的。
跟着,它用粗大的鼻子拱撞一下李拓额顶,把他掀翻在地,以作对他狂妄得想骑上蛟首得教训,随后腰身旋挺,几次扭躯,已然飞驰在了天际。
对于蛟蟒何以不吞噬自己,李拓也难以言明,不过他总算有时间琢磨一下周遭环境,竟赫然发觉身处于一片人迹罕至的岛屿……
第六十章 荒岛林丛
倘使由长天向这座无人问津的荒岛俯看,你势必会发现那参差不齐的岛际线竟然在龙蛇江上画出了一具凶豹的形案,繁茂的树木像极了豹子强健的躯干,勾勒四肢的奇树千姿百态,更有一片黑乌乌的枯木林把豹子的眼睛点缀出来。
各式巨树高耸入云,有些叶子青中泛黄,有些叶子红中染绿,葳蕤于天际,只给头顶的阳光留出圆斑缝隙。
而树与树之间好似又有故布疑阵的幻影,教人极易行差踏错,迷失踪迹。
李拓并没有沙渊的秘蜃幻师那般洞悉一切虚假的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披风下的刀在行径过的庞大树桩上记刻些自己方懂的暗字。
在刻字的过程中,他才稍略对这座荒岛有了认识,最让他感到惊异的无疑是眼前这一株株来自天南地北、本该生长在不同气温条件下的树木。
翠绿的珊瑚树、芒黄的银杏树、皑白的流苏树、姹紫的紫藤树和火红的红枫树居然能同时生长于一处,摩肩接踵着,也生机勃勃着。
其间更是夹杂了许多稀有罕见的奇树。
譬如似萤火虫般到了傍晚就会灿灿放光的灯笼树,又或是摩擦就能溢出薄荷香泡沫的牙皂树,还有树冠巨大且树杈异怪并长满甘汁硕果的猴面包树,和用尖刀刺破树皮就会流淌出白色乳汁的牛奶树……
更多的奇树,李拓未必识得,可光是认出的这几株千姿百态的树木,已经教他惊愕住。
现在他岂非已经断定没有留在岛缘沙滩的决策是对的。
滩岸实在能一眼望尽,倘使又有如蛟蟒那般的巨兽出没,自己的性命还能有?
李拓摇首,他不觉得自己的霉运已然走到头。
至于蛟蟒何以将他放过,在林丛里行了一路也未能想通,不过回忆起第一次在楼船上与之相遇的时候,它的爪子似乎也对自己有所保留。(详见第六章)
无论如何,他都钻进了隐天蔽日的林丛,只消有一线的希望存活,他就会竭尽全力去把握。
行走在树与树的间隙中,李拓的步子无疑缓慢,一方面可以打量各式树木的奇特,一方面也实在因为腰腹上穿了个剑洞。
哪怕已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他犹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致使冷汗直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止住了潺淌的血沫,这是他用刀锋切下细长紧致的棕榈叶,随后牢牢将腰身捆缠的结果。
然而困扰他的麻烦也不是没有,对于支撑身体,愈渐轻脱的下肢出现了力有未逮,好在周遭都是树木,从庞然的望天树上斩下一块枝干,便可以作为拐杖。
他就是这样靠着拐杖和毅力在林丛里行走。
薄雾悄悄由树林间散开,氤氲袅袅的,也将李拓笼裹,想来是因为步入了林丛深处。
阳光默默在收缩,先前照落时还可以形成浑圆光斑,刻下已变作一条光束线。
李拓还在深林里来回兜转。
外人看来,他是在毫无章法地乱窜;只有他才明白,自己刻下正在索寻着什么。
猴面包树!
他正在搜索的分明是和刚才刻过暗字的那株一模一样的猴面包树。
这树会结果,足有半个西瓜那么大的果,甘之如饴,能给他带来体力和精力上的补充。
生物存活于世的三大天敌好像从来都是饥饿、严寒和黑暗,如果刻下前胸贴后背的困境可以得到减缓,他是有把握应对终究将到来的严寒与黑暗的。
之所以不对刻暗字的那株下手,属实因为它长得太高了,倘使在平时,他肯定能凭轻功飞攀上去摘果,可现在他不但受着伤,且格外饥饿,已是不具备那样的能力了。
雾愈来愈浓,日愈来愈暮。
腿脚再不利落,李拓也只得加紧可行步。有心人皇天终不负,在迷雾中间,果然被他发觉了一株。
然而仰看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他无疑满心的恨苦,熟结的果实分明便在头顶暴露,他却只能为之却步……
他不!
丢开拐杖,猛地扑出,用拳头痛捶巨树,可即便捶得血肉模糊,果实依旧被树杈上的枝茎缠住。
他到底是泄了气,向后跌步,也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天黑无意,竟是一脚朝身侧的堆白丝巢里踩入。
白而坚韧的丝线断然将腿脚缠住,布下陷阱的八足巨蛛立即收网。
它岂非早就藏隐在一边,对捶树的李拓暗自侦监,哪怕不能识辨人类的情感,可对于生物都存在的沮丧,还是能望明白的。
它将粗厚的树枝作为杠杆,把体重更在自己之上的李拓吊悬起来。
或许杠杆的原理它总结不出,可终日捕食,这种经验已然是一辈传一辈,与身俱备。
没有防备的李拓吊在空中挣扎着,蛛丝却如何也扯不断。
八足巨蛛再次吐丝,一口黏在李拓腰际,一口黏在李拓胸襟,一口黏在李拓额顶,彻底将之固定。
跟着,脚步始才没了犹豫,悠哉向即将入腹的食物迈进,睁着的六只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满满俱是贪图之意,涎水堂而皇之地由嘴边溢出去。
一步步靠近,伏在身上的八足巨蛛与李拓已是分外亲密,伸出一条足勾,轻轻滑过李拓的面皮,这张在人类里只能算粗糙的脸面在它眼中却是细皮嫩肉至极,实在好过半个月前捕杀的刺猬千百倍。
琥珀眼珠里没有分毫留恋,就在欲动开膛破肚的足勾前,忽而才发现李拓兀自睁着死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然后动了动嘴皮,吐露出根本听不懂的言语。
倏尔,它感到自己头痛欲裂,或是自己的脑袋当真从中开裂,原本凝盯李拓的六只眼睛突然向两侧俯望着,整个世界陡然碎成了左右两边。
李拓收回将八足巨蛛破开的刀锋,再次由嘴唇里挤出那两个字:“谢谢。”
它把他吊上了与猴面包树近在咫尺的高度,他当然要感谢。
想也想得到,即便在蛟蟒爪上也依旧维持着胆大心细的李拓如何会注意不到脚下的堆白丝巢,装出来的绝望沮丧,有十成是为了骗设下陷阱的生物上当。
锐利的刀锋切断了头、胸、腹上的蛛丝,跟着作出一个后旋,握住吊丝的同时,也切开了腿上的束缚。
靠着摇荡的力道,他总算准确无误地摔上了树。
在巨大的树冠上躺了半晌,始缓缓向果实爬去,小心翼翼地割开枝茎,握着硕果累累的猴面包果实,迫不及待地啃下。
入口即是果肉的绵密,充足的水分立即让唇齿都恢复了生气,顺着喉咙吞咽下去,香甜的汁水流淌在了虚弱的身躯。
他足足吃了三颗,肚子不由得涨起,四肢也重新有了气力。
望了一眼天色,西逝的太阳预言了夜晚即将临近,他必须得生火对应。
刀锋插入树木表皮里,凭着刀锋与木屑的摩擦,他徐徐落回大地。
而后,找了一处可以遮风的树桩里,他将拾来的木枝和折作几段的拐杖一并当作薪柴,燃烧开去。
黑夜里的光火给了他温暖,也悄悄安了他的心。
就见他几乎都要闭上眼睛,骤然“唰”的一声,身畔齐腰高的草丛里有了动静!
第六十一章 狭草相逢
躁动的草丛在摇曳的火光无以触及之处,李拓只得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
浑身的困倦委实第一时间便消无,陡然已翻身低伏,身形尽可能的沉掩着,警戒也拔升至了最高的地步,右手更是刻意将披风下的刀锋攥住。
因为莽腰受了伤,他已无法像往昔那样靠旋转、撩挑出刀。
好在他到底果腹,体力、精力都有所恢复,虽犹不能呼风,无法辗转于空,可不论草丛将出现什么,他都觉得可以斗上一斗。
只不过究竟是什么令草丛躁动呢?
山雨欲来的时刻,李拓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他根据草穗拂动的范畴判断,大抵认为不是毒蚁蛇虫,除非它们长至了八足巨蛛那般个头。
即便是那巨蛛的亲眷寻我报仇,也应该埋伏后动,绝非刻下这般出击得主动。所以越看,越让我觉得是走兽。到底是猛虎?还是野豹呢?
李拓的心房并未因思绪而剧烈跳动。
或许拥有绝对力量的猛虎和爆发力惊人的野豹很是棘手,却还不足以令他产生退缩的念头,毕竟身前有走兽本能就恐惧的熊熊烈火,掌中更握住了六重附灵过的刀锋,即便拖着伤躯,也能同它们单打独斗。
毕竟,它们俱是惯以独来独往的走兽。
如果是狼哨呢?想到这里,李拓不由得挑皱了眉头。
荒芜的孤岛、荫翳的林丛,未必没有狼群!单打独斗,面对虎豹或许胜不过,可一旦群狼撩齿,棕熊也得死在它们的嘴中。
即便李拓无伤无病,倘使当真与前赴后继的狼群相遇,也只有靠遁逃保留性命;如果最后由草丛中冒出来的是一只蓝眼的狼哨呢?它忽而尖嚎嘹亮,呼朋引伴,刻下的李拓被包围后,还能不能逃?
李拓不知道。
可经历了一连串的厄运后,他不得不凡事都往最坏的处境思考;在断定自己逃不出狼群的围剿后,心理起了变化,由原本的以逸待劳悄然转变为先发制人,这样即便当真撞见狼哨,也能够瞬间箍紧脖子,令其嚎啕不了。
李拓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迷惘,为此,当然要一步步轻悄挪曳,向草丛近靠。
在深深吮吸一口空气后,李拓彻底沉寂,尽可能迈着寸步,弱柔无声地掩行在泥土上,跟着一个利落蹲钻,匿伏于草丛侧旁。
“嚓嚓”,身子摩挲草穗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
紧接着,由其中钻出了一只灰溜溜的头脑。
李拓整个人已经扑在空中,火光映照了掌心里尖锐的刀。
“呜哇”的惨叫撕破了整个黑夜。
当然呼唤不来狼群,它岂非拔着蹄子四处窜逃。
李拓瞧清它的模样,赶紧手刀,以致于控制不住身形,非得在泥地上滚滚荡荡,激得尘土于空中摇晃。
烟尘消散后,它摇着尾巴,直到确定李拓没了杀气,始敢往身边靠。
火光把它的驴脸照亮,怨恨的驴眼睁得大大,气愤地呲起破牙,毫不留情地在李拓脸上踩了一脚。
李拓却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赶紧搂住了它的驴脑。
毛驴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昏迷不醒的颜子涵被它驮在背上。
……
几个时辰前的江上。
毛驴在摇晃的通道内跌跌荡荡。
还不容易才打着滑溜到了房舱,门开着,被喂了蒙汗药的颜子涵像是贴在了床上一样,无论床榻怎么被浪涌推挪,她都摔不了。
毛驴用破牙扯了扯她的衣裳,昏死过去的她半点反应都给不到。
忽而舫檐又被利爪刺挠,顶上立刻烙出的三条爪缝,木屑肆扬。
毛驴用尽力气推搡,好不容易把床上的娇躯顶到了榻缘边际,跟着拔起蹄子往另一侧绕,一边用屁股拱床榻,一边用背脊把她接下。
在彻底驮稳的刹那,巨澜撞来,直接引得床榻砸破舱壁,向江底沉浸了去。
而它想要原路返回也已不行,只能狠了狠驴心,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鬼知道自己是怎么浮起的!
不会游泳的毛驴放松四蹄,随波逐流漂行,颜子涵的荷花长袖则被它用破牙在脖子下含紧。
一道道涟漪推将过来,不知要把它灌去哪里!
为了保证颜子涵躺妥于背脊,毛驴连挣扎也不敢使大力气,蹄子幽微在江水中摆动,反倒让它的漂流更加稳定,游个半晌后,驴刨式便彻彻底底成了行。
既得意,又乐此不疲,疯狂地扑腾着驴蹄,咧开的嘴角和划动的身子都露出一股浪劲。
如果它依旧是以游五步、浪三步方式的行进,只怕到明天正午都得泡在湖里。
遽然由凌波动乱的水中猛地浮出一个厚实的背影,粗长的身躯、皮挂鳞甲、腿爪一扑、借着分浪的鱼蹼就衔尾疾追。
嘴颚徒然张开,血盆大口带着锥形巨齿就朝驴蹄咬去。
好在它对危险有异于常驴的感应,蓦地一蹬,拼了驴命地四蹄扑水,居然领先鳄鱼一步抢滩登岛,蹄子踏在沙滩上后更是撒丫子就跑,眨眼就钻入了让鳄鱼充满畏惧的灌木林丛里!
越往深走,越是雾气。
毛驴蒙着脑袋也不顾方向,居然也能与李拓相遇!
……
颜子涵的呼吸兀自平静。
毛驴把所有的提心吊胆都放下后,始察觉到痛意,“呜哇呜哇”着嘶吼了好几句。
经由李拓的检查,赫然发觉它的右后蹄其实遭遇了咬击,被硬生生啃夺下一块肉去,此时正鲜血淋淋。
李拓对它又感激又心疼。
此刻是深夜,不敢从篝火旁脱身,于是他撕了身上的棕榈叶,为它纤悉不苟地包扎伤口;它也不再呻吟,一脑袋瘫躺在地,却不睡去,睁着对驴眼,向他凝盯。
他抚了抚它的额头,问道:“怎么了?”
毛驴用前蹄捋了捋肚子,叫道:“呜噜呜噜。”
李拓猜测道:“饿了?”
毛驴咧开嘴角,绽露一个愚蠢的笑意。
李拓道:“夜里不便行动,你且忍耐一会儿,明日天亮以后,我带你去寻些蔬果。”
毛驴鼓起腮,别开头。
一人一驴也相处了许久,它这副生闷气的模样,李拓到底也有些懂。
他只得挠了挠它修长的脖颈,妥协道:“好吧好吧,如果这座岛上有,我们明天便尽量觅得一条溪流,到时候喂你吃鱼肉。”
毛驴“呜哇”轻叫,立时就转换上笑容。
兴致一起,突然用嘴含了一片树叶,吐在李拓的手中;见他没有接过,就又拾了一片叶子置于他手。
李拓摇头道:“现在不是吹曲的时候,怕是要招来不必要的飞禽走兽。”
毛驴也跟着摇首,分外执着地又捡来一片落叶。
望着它明烁的眼睛,想着它陪自己吃下的苦头,李拓叹了口气,觉得即便引来危险,也只得认了。于是将叶子捻平,放在唇中,小调吹得幽悠。
毛驴在曲调中悄悄垂下头,李拓和颜子涵则睡在它毛茸茸的身子上,火光驱散了黑夜的孤寂与寒凉。
……
“啊——”一声尖叫惊响林中!
第六十二章 视汝为敌(一)
早起的鹰鸟本是为着啄食树上的肥虫,眼看肥虫就要到嘴边了,忽听一声尖锐惊叫,骇得连肥虫也不要,拍拍羽翼翅膀,连连飞逃。
趴伏的虎豹看中人驴作口粮,却因为彼此存在而对峙着,又因为火光摇曳而惧怯着,忽听一声尖锐惊叫,猛然颤抖豹背虎躯,不敢近靠。
迷路的鳄鱼磕磕绊绊了一夜仍然七荤八素,忽听一声尖锐惊叫,仗着一身坚硬鳞甲倒是浑然不怕,反正林丛难绕,不若循声行去。
疲惫的二人倚躺在高高的树脊梁,被狼群追赶了半个晚上,眼睛整宿不敢合上,忽听一声尖锐惊叫,瞳孔陡然收缩,彼此相望,眼中有惊喜、也有惊吓。
李拓也是被这声尖锐惊叫震醒的。
他立即有了动作,一只手向双手叉着的细柳腰肢挽去,一只手把披风下的刀锋握得牢靠。
柴火在徐风的吹送中熄灭,化作一缕浅薄的灰烟,飘至树冠便散没了。
警惕了半晌,李拓却分毫动静都未见到。
他不由回头,自然与颜子涵对望上,但见绝俏女子满脸薄怒,随手便是一记巴掌,甩在了他的耳朵上,掴得他的耳根红彤彤的,与她一样。
颜子涵涨红脸,气恨道:“松开我。”
李拓被那记如板砖一样的巴掌拍得无以思索,懵着脑筋,放开了她的腰肢。
颜子涵一把将他推开,责怪道:“死鱼眼,你不要脸!”
李拓越来越糊涂:“我,我怎么……”
也只有毛驴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它睡得熟、醒得早,天色蒙蒙之际便睁开了眼窝,瞧见躺在自己背脊的一男一女赫然箍搂在一起,凉风悠晃,睡梦中的女子颤了颤肩膀,忍不住钻入男人胸膛。
颜子涵尖利的眸子陡然已锁定在翻开的驴唇上,敏捷起身,向着驴臀就是一脚,疼得蹄子受伤的它围住柴堆活蹦乱跳。
其实颜子涵非但气它,也恼自己,毕竟睁开眼睛,就发觉自己枕在李拓怀里,更可恨的是他无甚毛手毛脚,反倒是自己主动缠住了他的脖颈。
因为蒙汗药关系,伊始还有些眩晕,本以为是梦境,回手在腿上掐拧,疼痛却令她确定自己是清醒,始才让她尖叫不已。
现在,她的粉拳岂非又招呼在了李拓的肩臂。
她忿忿道:“你再敢勾引本小姐试试,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喂狗吃。”
被她打简直都快成了习惯,李拓颇为无奈,心头古怪,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被颜姑娘认作为“勾引”来?
颜子涵无理取闹后,也觉得不妥,可她才不要向李拓道歉,收敛了拳头便冲向树桩外。
她自然为眼前幢幢的巨树震撼,折回身,脸蛋全是惊骇,道:“这是哪儿?”
李拓拍了拍身畔,示意她坐下,她千不情万不愿,到底靠了过来。
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态,继而道:“如果没有驴兄,你已经沉入江底,刚才踹它的行为,有些恩将仇报得紧。”
颜子涵扁了扁嘴,瞪了畏畏缩缩的毛驴一眼:“哼,对不起。”
李拓看她扭捏的模样,不禁觉得有趣。
毛驴胆子悄悄大起,滑着步子向她靠近,见未阻拒,伸出脑袋就朝胸脯贴去。
颜子涵立刻瞧出它的心意,粉嫩的巴掌断然向脑袋扇去:“死色驴!”
令刚为它说项的李拓尴尬得不行。
……
颜子涵用袖中软剑削了一片枝叶做苕帚,将燃烧一夜的薪柴留下的黑垢粗略掸去。
她并不觉得必要,粗心大意地确认没有痕迹后,搀扶着李拓,和伤了蹄子的毛驴重入林丛,去寻找可能存在的湖泊。
二人走在前头,毛驴摆尾落后,尾巴上绑着枝叶,拖在泥地,将菜走出来的脚印、蹄印稍略遮没。
颜子涵时不时回头,看着扬起来的尘,道:“这样就可以销声匿迹?”
李拓摇摇头:“未必,但至少可以让追踪我们变得不那么轻易。”
颜子涵既觉心惊,又觉刺激,好奇道:“当真有人在追我们么?”
李拓不置可否道:“假若我们都漂到这座岛上,那几个道士或许也一样。何况林丛里真正要担心的从来都是豺狼虎豹,蛇虫鼠蚁。”
颜子涵点点头,道:“好吧,那么豺狼虎豹全交给你,蛇虫鼠蚁由本姑娘送它们下地狱。”
李拓稍略奇异:“你不怕?”
颜子涵得意道:“莫忘了我可是在山峦长大,被本小姐擒捉的这些玩意儿,三间屋子都放不下。”
她忽而摸了摸毛驴的头脑,阴森道:“你如果再敢胡来,那根小鞭子,我不介意也在瓶罐里收纳一二。”
吓得毛驴猝然趴在地上。
又走过一段路,避开了各种奇花异果、毒菇魔芋、堆白丝巢和蛇蟒褪皮后,颜子涵的脚步断然停下。
她轻声道:“死鱼眼,察觉到了么?”
李拓不解:“什么?”
颜子涵道:“杀气。”
李拓惊讶。
许多次死里逃生都是靠着辨别危机的本能,然而颜子涵说的杀气他却感应不得;本还以为是她太过谨小慎微,可望了望毛驴,才发现它也摆出严阵。
毛驴向他提了提脖子,示意天空。
他赶紧望去,目光掠过斑驳的阳光和雾气,便可以看到各式高耸的树梢。
树梢上密密麻麻地停着不同种类的鹰鸟,统一半敛羽翼,方便随时向他们袭去。
李拓问道:“鹰鸟身上的杀气?”
颜子涵“嗯”了一声,抽出软剑攥在手里。
李拓道:“颜姑娘会什么剑术?”
颜子涵吐了吐舌头,道:“什么也不会,吓唬吓唬它们而已。”
二人一驴不敢放肆行进,动作与脚步都放得最小、最轻。
李拓不明所以:“它们何以不欢迎我们到这里?”
话音刚落,就撞见颜子涵和毛驴目光里的奇异。
他道:“怎么了?”
颜子涵与群鸟对峙得手心生汗,分毫不客气道:“我想它们不欢迎的只有你。”
李拓狐疑,不信,举头向空中眺去,视线忽然同一只乌鸦纠葛一起,旋即就激得它撩开双翼,呲着尖喙挑衅,直到毛驴“呜哇”一声喝斥,始把脖子蜷缩回去。
李拓心疑,再试,这一次瞥到一只红隼。
一人一鸟视线撞触,红隼分明未长大的身子蓦然挺住,扑扇着小翅膀就要向他啄出,好在有苍鹰将之衔住,否则他们不得不恶斗鹰鸟无数。
颜子涵赶紧伸手遮住李拓的死鱼眼目,对苍鹰恭敬地点点头后,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见得李拓远逃出自己的领地后,鹰鸟也未做打算追逐,仰天轻鸣,将胜利宣布,随后张开羽翼,遨游在林丛天际。
经历了千钧一发的颜子涵和毛驴都喘起粗气,李拓兀自满脸惊异,他幽微坐下身,在好不容易寻觅到的湖水旁歇息,一边扶着下巴,一边对形势拎不太清。
李拓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了鸟群?”
颜子涵的声音却陡然一紧,道:“你只得罪了鸟群?确定?”
第六十三章 视汝为敌(二)
无名的岛屿上到底有一片清澈见底的小湖泊,没有遮天的罩头,蔚蓝天空和明媚阳光可以尽情照落,湖边又被珊瑚树、银杏树、流苏树、紫藤树围拢,五颜六色倒映在静谧的湖水中,让偶尔溅起的涟漪油润滑浓。
踩出涟漪的赫然是逐渐在长开的梅花幼鹿,自然会踏着调皮的轻巧脚步,在湖岸边嬉戏、跃舞;成年的鹿群在小湖边歇伏,满含柔情的鹿目向着这头捣蛋的家伙凝注。
它自然对姐姐哥哥进行欺负,故意将水花溅在它们好不容易晒干的皮肤处;一旦被它们仰起脖子追逐,立即就往马鹿的蹄子下一缩,寻求庇护;待它们走远了,再去麋鹿的怀里躺一会儿,顺便小声在其耳边把哥哥姐姐的罪状痛述。
生出这般顽劣幼鹿的梅花母鹿不得不向各方致上歉意,只不过群鹿委实把它宠溺得紧,根本不因为它的胡闹而置气,更让母鹿愧疚不已。
母鹿撒着蹄子,向幼鹿走近,本打算拉入小林里数落几句,幼鹿却机灵至极,陡然就由麋鹿的肚皮上蹿起,向着稍远的湖对岸蹦蹦跳跳地逃去。
而此时的湖对岸岂非行来了三条身影。
二人一驴。
想不通的李拓一脸闷郁,随便在湖边坐下,舀了一捧水,将面容稍作清洗,待到水波重新止静后,怔怔凝望自己的倒影。
颜子涵由背后探出脑袋,评头论足道:“丑死了。”
李拓承认道:“的确不算太英俊。”
颜子涵手掌抵在下巴上,对着湖水眨了眨眼睛:“那我呢?”
李拓道:“呃——”
毛驴恬不知耻地点头如捣蒜,两只蹄子跟着舞动愉快,诚心诚意地拍着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姑娘马屁。
颜子涵难得没有厌斥,反而嫣然笑起,挠了挠它的下颚,道:“驴子都比你会讨人欢喜。”
然后转过脸去,双手在驴脸上挤了挤,惹得毛驴满脸的羞意:“呵呵,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驴仔了,同不同意?”
毛驴偷瞥李拓一眼。
颜子涵语气断然一冰:“嗯?”
毛驴决绝地把李拓丢弃,点头应许。
颜子涵揉着它的脸,道:“既然做了我的驴仔,总得取个名字吧,就叫,就叫阿涩好了。”
李拓疑惑道:“阿涩?”
颜子涵道:“对啊,写作羞涩的‘涩’,其实是色驴的‘色’。”
毛驴喜得眉开眼笑。
颜子涵把手肘搭在李拓的肩膀上,含笑道:“现下在我心目中,你可比阿涩低了一筹哦,想要平起平坐,还不赶紧求求本小姐。”
李拓肩膀缩斜,便害得颜子涵险些身子一跌,立刻鼓起一对杏眼瞪他。
他道:“等有命从岛上离开再说吧。”
颜子涵双手交错胸脯前,道:“还没有头绪?”
李拓叹了口气,道:“鬼知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了的鸟群?”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踢踏”声响。
转头望去,赫然见着一头梅花幼鹿向二人奔跑。
颜子涵瞧它身上的斑纹美丽至极,顿时兴奋地站起,伸出葱白一般的掌心,向幼鹿的耳朵摸去;幼鹿不怕不惧,鼻尖努了努,被她扑鼻的体香吸引,跟着一脸醺意地吐出舌头,在她脸颊上舔了舔。
颜子涵被舔得舒服至极,不禁摸向了它的脖颈,毛驴阿涩也偷偷凑了上去,用蹄子揉它肚皮,惹得它趴在地上,四脚朝天,欢腾悦愉。
李拓见状,便也尝试轻抚幼鹿短浅的毛皮,指尖还未触及,忽有一声凌威咆哮震贯天地。
二人、一鹿、一驴皆展脖望去。
但见原本于湖对岸歇息的鹿群霍然把庞大的身躯挺立,目光威严,向李拓怒瞪而去。
那视线虽不是直逼颜子涵,仍骇得她心惊,颤声道:“李拓,你只得罪了鸟群?确定?”
右手僵在空中的李拓苦叹道:“我已确定不了什么。”
接着,就见一头双角至少两丈的雄鹿由鹿群后缓缓行踏出,分明是鹿群的领袖,一旦有了动作,所有雄鹿母鹿俱跟在后头。身形庞大的雄鹿结成一排,宛如一堵城墙,直接穿过湖泊,母鹿虽无阵型,却追随得紧迫,湖深处几乎要把他们的鼻子没过,也不见退缩。
李拓向颜子涵问道:“我哪里得罪了它们?”
颜子涵道:“丑?”
她又摇摇头,喃喃道:“可阿涩的长相岂非连你也比不过。”
阿涩幽怨地轻嘶一声。
随着鹿群邻近,颜子涵尝试抚揉梅花幼鹿额头,根本没有一道锐剑般的目光扎来。
阿涩也试着拿蹄子向幼鹿逗弄,除了梅花母鹿幽微一瞪,也无甚什么责怪低吼。
而李拓只是用小拇指拂过幼鹿的耳朵,便引得鹿群愤恨,陡然在大角鹿的带领下在湖泊里奔冲,其势之勇,令伤了腰腹的他即便能够反应也无从闪躲,眼看那两丈的鹿角就要顶入他的喉头,好在有阿涩拖着瘸腿挺身一扑,才勉强避过。
然而雄鹿们绝无放过他的念头,排成的鹿墙迅速化为圈,低下颅头、崭露尖锐的鹿角……
颜子涵失声道:“不要。”
梅花幼鹿察觉到了她声音的颤晃,蓦地扑离地上,迅速钻挤在蹄子里,在鹿角把李拓顶得血肉模糊前,将大角鹿的尾巴咬紧。
大角鹿动作一滞,其它鹿角便也悬停,角尖离李拓的皮肉没有半指距离。
幼鹿一边“呜呜”地叫唤着,一边来回摆动躯体,撒娇无疑。
大角鹿本是拒绝的,谁料幼鹿钻入它的腹底,吐着湿润的舌头温舔它的肚脐,逗得它乐不可支,一下子泄去了所有的威仪。
大角鹿无奈地用脸颊蹭了蹭,仰天轻啸了一句,雄鹿把角敛平,算是饶人一命。继而分散开去,重新在大角鹿的身后耸立出一列。
它对李拓还是没有好气,鹿头左右甩摆着,意思鲜明,要李拓从自己的领地退出去。
李拓捂着肚腹从地上爬起,虽听不懂,多少也能通晓其意,坚决回应:“不好。”
大角鹿眼珠蓦地突出,眼底又染上几分冷厉。
颜子涵赶紧劝李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倔强了。”
李拓死鱼眼里虽无光,却清澈至极,道:“我答应了让驴兄吃上鱼,好不容易来到湖边,如何能放弃。”
阿涩由驴目中划出了几抹泪滴,随后咧开破口,咬住他的披风,想要把他拽离。
可李拓的双腿却如枪杆一样插进泥地,一步也不肯退去。
阿涩松开了披风,跑到他的身前,竭力摆晃脑袋,彰显自己不吃的决心。
李拓柔抚它的脑袋,道:“傻东西,做人做驴其实一样,永远不要跟自己的肚子较劲。”
跟着,他甚至挺步而进,迎着众鹿,将额头与大角鹿的鹿角磕在一起,严肃地道:“我亦想请教,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
片霎间,他竟以人类的脖子将雄鹿带角的额头反顶上去。
当然,也只有片霎而已。
随着大角鹿弭平震惊,鹿角一用力,便将李拓撞倒在地,不屑盈满瞳眸,更将口水吐啐在了李拓胸口。
它为何如此憎厌自己?李拓搞不懂。
颜子涵张开双臂,拦在一人一鹿中间,对大角鹿道:“别再伤害他了,我这就将他带走。”
等来了大角鹿允诺般地点头后,她又连忙转身蹲下,挽住了李拓的臂膀,道:“你个榆木脑袋,干么要伤害自己跟它斗。”
李拓萧瑟道:“我答应过。”
颜子涵道:“那你还答应过从此以后都听从我的呢。不管,现在给我滚走。”
李拓眉头皱了皱,问道:“呃——我有么?”
可就在他狐疑回忆的时候,却猝然发现鹿群眼眸有慌乱闪烁,跟着大角鹿嘶哮在空中。
原本整齐的雄鹿墙壁分崩离析,争先恐后地扑腾着鹿蹄,向湖对面的栖息地奔去,大角鹿甚至连腹下的梅花幼鹿都难有顾忌,一脚踩断了它的跟腱,只顾自己逃命。
幼鹿的痛苦只有母鹿注意,本已跑远的,却又回到幼鹿的身际。
梅花幼鹿痛哭流涕,疼得根本无以由地上爬起。
眼睁睁看着鹿群的恐惧,二人一驴又何以能不心惊?
接着,身后一声尖锐的“咯噔”冷飕飕的掠过他们背脊!
第六十四章 视汝为敌(三)
蓦然出现在身后的它有一对暗黄中铺满邪绿斑点的眼,竖直的瞳孔犹如刀锋劈斩过后的裂痕,五分阴鸷、五分扭曲夹揉其间,冰冷凝珠着面前一切。
看见断了蹄足的梅花幼鹿,眼底是视作死物的无情冷冽;看见故作狰狞的梅花母鹿,自然流露出源自骨子里的轻蔑不屑。
它也会为颜子涵的容颜感到惊艳,哪怕她正心尖发怵,胸膛起伏不绝;它更因李拓的波澜不惊而心生警惕,锐利的爪子也顾不上藏匿。
可这双眼睛到底却在毛驴阿涩的面上悬停。
人与鹿,它都可以不管不顾,唯有对这头驴子,它恨恶满腹。
锥形的尖齿一遍遍“咯噔咯噔”地咬合住,无疑下定了决心,要将这惹厌的驴子开膛破肚。
阿涩陡然大起寒噤,冷汗不住,刻下撞面的鳄鱼,岂非已在龙蛇江上追逐了一路!
鳄鱼动作迅速,爪子在湿地上一拨,已经向阿涩扑出。
若非已然遭过它的道,阿涩绝不会抢先撩开蹄子蹬跳。
这穷尽力气的纵跃让阿涩从爪牙下脱逃,甚至落在了鳄鱼的尾部,大着胆子在尾巴上跺踩,反倒因为上面坚硬的皮甲而蹄足麻木,赶紧又多远了几步。
李拓也是连连搂着颜子涵一扑,抱在一块翻滚了七八圈后,才算脱离险处。
鳄鱼幽微扭过身形,看着分作了左右的驴子和男女,虽欲举步,却不得不停住,实在因为空了数日腹,于是立刻盯上了附近的两头鹿。
一头是倒地难起的梅花幼鹿,一头是坚勇不退的梅花母鹿。
母鹿瞅着鳄鱼目光贪婪而来,“嗷——”的一声决然嘶嚎,只是它终究无角,只能呲牙。
鳄鱼却根本不把它的恐吓放在心上,乜斜了伤疤一样的瞳孔,却是向阿涩凝望,跟着,用齿缝里流出一片讥诮。
阿涩被它诡异的神情吓得却步,更被它陡然的跳扑惊得瘫住。
颜子涵惊呼道:“不要!”
已然太迟了。
但见鳄鱼蓦然挺直身体扭脸蹿扑,突张的凶齿狠然向母鹿撕咬。
分明严防死守着,母鹿纤细的脖颈依旧被锥形的獠牙咬中,脑袋想要抖擞回缩,却是挦扯的疼痛。
鳄鱼如何会松口!
它瞥见母鹿挣扎得凶,陡然迸发力气,鳄头向下猛揪,跟着母鹿便也站立也难,“啪”的一声,在湿地翻覆。
母鹿不见屈服,四蹄仍然尝试着重新站起,可鳄鱼尾巴刚猛一甩,竟抽得母鹿一瞬间悬空,再一次重重摔落。
“啪”。
鲜血止不住地从脖颈淌下,慢慢汇聚,形成殷红血泊。
鹿蹄无间不断地在地面蹬动,是它的挣扎,也是它的抽搐。
随着力气逐渐用尽,母鹿再没有动弹、反抗,撑着眼巴巴的鹿瞳,闪掠过绝望。它朝向割舍不得的孩子望看一眼后,“嗷嗷”两声向天低啸,似乎在渴求奇迹发生,能将自己的骨肉救下。
像珍珠一样的泪滴从幼鹿眼底成串夺眶,它也在歇斯底里地叫。
“嗷!嗷!嗷!”
悲愤欲绝的喊声让天地也为之叹惋感伤。
它望着正蹚过湖心的鹿群凄嚎:“嗷……嗷……嗷。”
它们不该是自己的家人么?怎么竟将自己和母亲舍弃了?幼鹿如何都不能相信。
那头时常被幼鹿磨蹭肚皮的麋鹿终于良心难安,蹄足停下,刚欲转身,就同身后一脸凄寒的大角鹿撞个正着。
大角鹿亦是苍凉,却固执地挺了挺脑袋,推搡、催促着麋鹿不许止步,唯有退走,才是整支鹿群的出路。
母鹿是睁眼死去的,叫天不应的它,最后一眼只能望向颜子涵,眸子里满满的求助。
颜子涵的心窝随着它的再无动弹而痛楚。
鳄鱼在同一时间察觉了它的死去,接着好整以暇地伸出爪子,搭在母鹿的腹际,爪尖稍略使力,便在还很温热的腹上钻开了几处孔洞。
跟着,爪子和牙齿一并朝两头用劲,竟是要把它的身子硬生生撕扯开去。
就见肉体肌理在一寸寸断裂,骨头折断的闷响环萦在湖边落寞的冷风里。
幼鹿痛苦地用脑袋砸地,鳄鱼根本不在意。
颜子涵忽而怔道:“我要去救它。”
李拓一讶:“颜姑娘?”
颜子涵站起身,举步向啃咬的鳄鱼靠近:“我要去救它。”
李拓赶紧去攥她的手,却发觉自己阻拦不动,须臾便被挣脱。
他也只能扑身而起,双手由身后搂住她的腰际:“别做傻事情。”
颜子涵反抗着、挣扎着:“你放开我!鹿妈妈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孩子活下去,我必须得救它。”
泪水划落在李拓环腰的手臂。
李拓突然道:“想到了娘亲?”
颜子涵流着泪,道:“嗯。”
李拓不禁把她搂得更紧:“你知不知道,鳄鱼的皮甲太过坚硬,凭现在的我,从外面根本斩不下去。”
颜子涵道:“我知道。所以我并不奢望你的帮忙,我本就打算自己去。”
李拓将下巴架在她肩头上:“如果死了呢?”
颜子涵没有犹豫,道:“那就请你把我的尸首带回空桑山,如果还有的话。”
李拓道:“呃——”随后长长叹了气,道:“真拿你没办法,拔剑吧。”
颜子涵一惊:“拔?拔剑?”
李拓道:“你难得想赤手空拳斗鳄鱼么?”
颜子涵这才反应过来,道:“哦。”
她拔出袖中的软剑。
李拓一只手兀自按在她的纤腰,一只手则与她仗剑的右腕重叠上。
颜子涵感受着他的灼烫,分不清究竟是谁在羞涩。
李拓抓住她的手,提起手中的剑,沉声道:“目视前方,盯紧目标,既然与它来硬不得,那便以柔克刚。记得住,我教你的是“穿花蝴蝶十三招”。”
陡然,他已携她向鳄鱼迸冲。
鳄鱼吐出母鹿,自然向二人甩出尾巴;李拓分毫不让,带着颜子涵抢上,凭软剑的柔韧硬接这一下激撞。
好在尚乔伶赠予的软剑并非凡物,被尾巴压得弧曲,也没断掉,不然任二人是天仙眷侣,也得命丧当下。
借着曲剑展直的弹势,他们打着旋袭向鳄鱼的面堂。
李拓道:““蝴蝶挽花”,用到毫巅时,可以破去一切杀招。”
继而挺剑疾刺鳄鱼嘴唇,又在利齿咬合前猝然缩退:““飞蝶戏花”,用以刺探虚实最好。”
接连两剑戏谑过后,鳄鱼按捺不住性子,仰着血盆大口像他们冲杀。
李拓疾声道:“看好了,“迅蝶穿花”,一旦对方乱了方寸,就要毫不迟疑地大杀四方。”
剑锋蓦地扎入鳄鱼的齿缝中,彻底由牙龈动手,削落一颗獠牙后,再用“蝴蝶挽花”逃走,令鳄鱼的啃咬落得空。
李拓左手将鳄牙在颜子涵眼前晃了晃,立刻被她打落:“臭。”
她随后拉着李拓的手,重新扶在腰侧,道:“就只三招?”
李拓道:“那就再教三招。”
但见他挽着她的手由下而上刺挑,赫然是打对方触手不及的“花蝶问柳”,果真在鳄鱼唇上凿开血花;旋踵沿着伤口趁胜追击,“花须蝶芒”,将一个小小伤口逐渐扩大,疼得鳄鱼在嘴巴咧张。
辛辣的痛楚让它狂躁,而“歇花谧蝶”岂非专治各式各样的狂暴,由颚脖下的软皮刺进,杀得它哑口无言。
趁在它疼得仰头后跌时,又是三剑“迅蝶穿花”,彻底把仅余三口大牙也削得落下。
李拓道:“先练好这六招。”
随后,他从颜子涵的背后穿掠,踱步来到鳄鱼的面前,瞧着它呲着的嘴里已无巨齿,道:“这模样倒是好看多了。”
鳄鱼对他深恶痛绝,哪怕失了锥形獠牙,也要向他吞咬。
陡然张嘴冲锋,却见披风一撩,被它迎上了刀锋。
五把刀由鳄唇内部进行斩切,一刀切得它左右分割,直到胃腹,刀锋才停止向前。
“哗”的一声,溅了李拓一身血和胃液,那头没能消化的母鹿岂非还泡在里面。
李拓突然向后倒去,好在有阿涩奔上来扑接。
颜子涵分明也察觉到了异样,顾不得腥臭,赶到他的身前,于他额上一按,始觉是高烧滚烫。
李拓虚弱地摸了摸毛驴脑袋,道:“答应带你吃鱼,不知道鳄鱼算不算得上……”
继而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