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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慧墨吾身     冷辉惊梦知是刀txt下载     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竹林坡

    若想知道二女的去向,我们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讲。

    风暖城城北有一块竹林坡,虽算不得直贯苍天,却也郁郁葱葱。

    刚息的雨后,平静的天空有抹淡淡的青色。

    夜幕退散后,蝉鸣、鸟叫又伴着溪水汩汩流涌。

    闲逸中,有女人捧着几只小盆在溪边蹲坐。偶然间一点光曦从竹子与竹子间的缝隙掠过,悄悄洒落在她朴实的面容,哪里还有半点昨晚冶艳邪魅的做风!

    就连最能展现她妖媚的一身紫衣此时都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遮在了一件罗裙后,如瀑垂摇的乌黑亮发盘桓着,再用发簪扎紧,挽起臂上的棉袖,将小盆在身边放落,柔滑的手轻轻在溪里拂动,说她是个农家的小媳妇也委实不算错。

    倘使当年不是那个男人懦弱,抵不过世俗冷漠,或许她已是个贤惠的娘子、疼人的娘亲了。

    盆子里是她起早在集市买的虾和米,她先将青虾的脑袋拧落,撕开透着亮的背脊,轻轻用指肚将泛黑的肠丝挑剔。然后将脱得只剩下胴体的虾仁放进一只竹筒里,清洗出一块称手的石头,用作捣具反反复复地敲打,把虾仁拍成了泥肉。

    处理完了虾,自然开始淘米。

    她舀了一盆溪水,浇进米盆里,纤纤十指埋入米隙,抚揉、搓洗。平时在山上有闲情,她甚至不介意花上功夫将米粒两旁的尖角剪去,只不过既然重入了大荒江湖,也就不必那么矫情讲究。替换了两回水,米也愈渐澄清,再将虾泥往里搅和,尽量掰得碎一些,与米粒渗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她把空盆子叠在米盆底,双手捧稳了向林深处返去。

    林间稍略有一片空地,搭了一只不小的帐篷。帐篷附近,是十几块大小相宜的石头堆起来的矮灶台,浸了一夜清雨的竹子费了些气力才成为可以燃烧的薪柴,将裹着虾泥的米倒入一并买来的铁锅里,未过许久,袅袅的炊烟即在林间升起。

    “咕噜咕噜”,水缓缓滚沸,再闷煮一会儿,米就能熟开。

    她向帐篷望去,恬静的脸上不免有几分生气,道:“你们还不起来!”

    帐篷里立刻有人答道:“起来了,起来了。祈风,你帮我扯一下……”

    手忙脚乱的声息在帐篷里连连响起。

    帘幔被掀起,颜子涵和祈风盈步而来;颜子涵换了身羽蓝色的水仙戏蝶裙,祈风却只是把紧袖束衣、短䙓裤裙换成了稍淡些的玄色。

    颜子涵才嗅到带着虾香的米饭就要去拿碗,却被楚江月手中一截细竹柳打了打屁股又敲脑袋。

    颜子涵立马扁嘴,娇柔地唤道:“月姨——”

    楚江月却是把脸一板,道:“给我杵在这儿罚站。”

    颜子涵耍赖:“为什么啊?”

    楚江月道:“昨夜是太晚,我懒得和你纠缠;现在天既青了也晴了,我当然要和你把账好生算算。”

    她挥了挥竹柳,立即骇得颜子涵挺直腰杆,不敢胡乱动弹,只得用尽浑身解数地把小眼神向祈风使来。

    祈风给楚江月添了碗虾饭,打着小报告,道:“师傅,颜子涵总给我使眼色,忒令人烦。”

    楚江月寒目侧来,逼视着颜子涵:“嗯?”

    颜子涵“嘿嘿”傻笑,乖乖巧巧地罚站,双手紧紧贴住大腿畔,可看着祈风刻意面向自己咀嚼米饭,她简直是又恨、又馋。

    她告诫着自己:颜子涵,你一定要撑住,一定不能服软。

    可看着食量不算大的祈风因为绝佳的滋味而要再添一碗,我们这位高傲的颜小姐倏尔就把扬起不多时的脖子缩回来。

    她向楚江月冲了过去,不等竹柳摇摆,便揉上了对方的手腕,星眸眨得缭乱,甚至还甜笑起来:“嘻嘻,天底下最好的月姨,人家知道错了。”

    她当然有她的倔强,可认起错来岂非也很快。

    楚江月晃了晃手腕,却如何也甩脱不开,颇有些无奈地暗叹,脸色却绝不舒缓,冰冰地问:“错哪了?”

    颜子涵道:“错在……错在……”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错在不该跟那只醉猫有所纠缠!”

    楚江月道:“你就算嫁给他,我都不管。”

    颜子涵道:“哎呀,那样的外甥女婿,你也能接受啊?”

    楚江月剜了她一眼,道:“不许打岔,错哪了?”

    颜子涵道:“那我一定是错在太懒散,只顾着睡觉,都没能给月姨打下手帮忙。”

    楚江月一字字地冰凉叫道:“颜,子,涵。”

    颜子涵知道蒙混不了,只能噘起小嘴可怜巴巴道:“人家错在了瞒着大人擅自下山么。”可她的可怜只维系了刹那,立刻笑嘻嘻地道:“既然人家都知错了,可不可以吃饭呀?”

    楚江月道:“滚蛋!”

    不想被打的颜子涵连忙逃窜,谁知没跑出几步,又被楚江月使唤:“回来!”

    她只得悻悻回来,暗叹:一会儿要人滚蛋,一会儿又要人回来,月姨果然还是那么任性。

    楚江月望着她的双眼,仿佛能把心思洞穿:“在想什么呢?”

    颜子涵捂着嘴,摆动着脑袋。

    楚江月竹柳在空中一挥,风岂非也跟着凌乱:“老实交代!”

    无甚花招可耍的颜子涵唯有老实道:“下山一方面是冲着玩儿,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闪。”

    楚江月不信:“山中无老虎,向来就是你这个猴子称大王,你又什么好躲闪的?”

    颜子涵咬着上唇,道:“我在躲着笙哥哥。一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关,我在山上就一天惴惴不安。”

    楚江月细眉一挑,道:“韩夜笙?”她冷不丁笑起来:“从小到大,尽是你对他耍赖,现在干么又要躲开?”

    颜子涵鼓着两腮,脸颊也有红晕浅泛,道:“谁让他闭关之前,把话说得奇奇怪怪!”

    她还记得那夜的晚风尤其生寒,他偏偏要拉着自己上高山,当着明月,忽而单膝跪倒下来,旋即牵住了她的右手,从怀间掏出一只藤草编的戒环……

    她连连摇晃脑袋,不敢回忆下去。

    楚江月瞧着恍惚的颜子涵,不由试探道:“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颜子涵支支吾吾道:“他说……他说……”

    突然就羞臊起来。

    看着她始终磕磕巴巴说不出口,祈风着急得咽不下饭,替她开口道:“少主说等他出了关,立刻就把颜子涵娶进门。”

    楚江月媚眼一弯,好笑道:“所以你就跑下了山?”

    颜子涵用力点着头,道:“我简直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楚江月疑惑道:“你对他难道没有一丁点儿的喜欢?”

    这样的问题也常常在颜子涵的脑筋里徘徊;每每都能想到他为让自己开心,迎着晃眼的阳光在危险的崖岩边捉金蝉;想到两小无猜的二人仰望深邃星空时,他为自己裹上衣物御寒;却也想到他很是无情地把自己对天上有谪仙的盼望戳穿;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学会吹奏的调子总是被他一文不值地贬低为简单。

    她越想越是糊涂:“我对笙哥哥当然有喜欢,和他相处也怡然自在,只是……只是,他给不了我想要的那种浪漫。”

    哪个少女不期盼浪漫?虽然在亘古的岁月里是那样的虚无,却也让心怀乱撞的那个瞬间变得无比梦幻。

    祈风道:“其实也怪不得少主,谁让你小时候非得牵住他的手,吵着闹着要做他的太太。”

    颜子涵滚烫了脸蛋,樱唇也随之晃颤:“哎呀,你也说是小时候了。小时候谁不闹着玩!”

    祈风吃着饭,摇着脑袋:“我就不玩。”

    颜子涵立刻瞪给她一双月牙白!

    楚江月举起手在她的前额上一拍,道:“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浪漫?”

    颜子涵争辩道:“我懂的,我懂的。”

    旋即,就见她的俏颜一红,甜笑更浓,幻想着道:“可以随我在月影下跳舞;可以陪我在云涧里吹风;哪怕隔着千难万险也会义无反顾地来见我;哪怕我不经意间的起心动念也能谨记心头。”

    眼眸里有璀璨的光芒在闪烁,她坚定道:“至少也得这样,才值得我稍略心动。”

    楚江月叹道:“傻丫头,这样的男人,世上哪里还有?”

    她何曾不对浪漫期盼过?

    祈风咀嚼着个中滋味,道:“如此说来,那只醉猫实在不错。”

    一听她又要乱点鸳鸯谱,颜子涵狞起眼窝,刚想数落,突然却无话可说。随后眼睁睁地望着一片蓝色的光壁陡然间朝竹林迅速散播,眨眼工夫,就从自己白嫩的肌肤上漫过。

第三十六章 雷撼林海

    随着深蓝色的光壁逐渐从身体传开,颜子涵只觉得有一股电流滑掠的麻痹感,非但心尖悄悄一颤,便连肌肤上的汗毛也竖立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光壁笼罩的空间风云变幻,原本刚青的苍穹蓦地被黑暗浸染,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呼啸而来,伴随着曲曲折折的电闪,一并在林中轰然。

    颜子涵甚至从祈风眼里看到了慌乱。

    可由慌乱变作惊悚,只在一眨眼的将来。

    当云霄上的青天白日彻底被漆黑所包庇,惊雷神电张着满嘴獠牙如万钧蛇蟒从天阙下凡!

    九声纵贯天地的狂雷、九道撕亮永夜的折电同时在光璧里咆哮疾闪!

    九天雷霆撼林海!

    骇得颜子涵缩起肩膀,只得向面容不改的楚江月问来:“月姨,这是怎么了?”

    几缕笑媚在楚江月的脸上绽开:“这是雷动流的‘天雷九动’,想不到他来的比曹操还快。”

    颜子涵奇怪道:“哪个他?”

    楚江月笑道:“苏家除了有这么个威震一方的令狐无矶,又能派得出谁来。”

    祈风虽被震慑得毛骨悚然,仍是硬着头皮将赤焰流云鞭扬开,挺身在楚江月身前遮拦。楚江月揉了揉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倔徒弟,心头一欢。

    可她到底还是拒绝道:“那一剑刺得或许不深,但还是养伤要紧。你应付不过令狐无矶,何况这九道奔雷电亟是向着竹子而去。”

    楚江月的言语还未闭,果见一片片参天的青竹轰然坠地。林里随风激荡起竹柳叶絮,徘徊空际,迟迟不愿混入滋养大地的淤泥。颜子涵忍不住向眼前漂浮不定的一片叶子抓去,“哧”的一声,电流顺着指尖窜入身体,迫使她心头又是颤惊,鼻尖也跟着盈出香汗一滴,手掌如何也握不紧,倒是叶子垂落在地。

    楚江月白了她一眼,道:“主动触电的,也就只有你这个傻丫头了。”

    颜子涵吐着舌尖,哪里晓得徘徊悬浮的叶子里其实裹挟了电流,好奇心不断曳动,把楚江月的紫袖揉了揉:“这些雷电为什么要劈竹子啊?”

    楚江月道:“因为我在竹林里面设下了陷阱、暗器!”

    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她的话道:“要命的暗器。”

    ……

    打马的是一个九尺来高的男人,三十七八的模样,国字脸,浓眉、大眼、粗鼻、厚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拘小节,宽敞的肩胛、硬挺的胸膛,像是供人依靠的安全港湾。一把重剑始终在他掌下,大抵有十指的宽度,安安静静地躺入陈旧发灰的剑鞘。

    “淙淙”的清幽声在耳畔荡漾,上坡的车轮与下坡的溪流不知由何处开始分道扬镳。

    未觉中,棕马拉着还算牢靠的车已然行驰在了竹林坡道。因为昨夜的微雨,道路还带着稍略的湿滑,遇上泥泞处,马蹄和车轮都得做些挣扎,自然是颠簸摇晃。

    林道的碧绿长竹遒劲有力,有的昂扬着枝干,直指天际;有的扭曲着腰身,不知因何蛰伏在地。

    直到一条丝线被车轮滚碾过去,男人才知道它们的蛰伏是因为陷阱诡计。

    一根竹条从右方拔地而起,划过青天后立刻向着马车顶劈斩贯去,若不是男人徒手将坚韧的竹条斩成七截,车马此刻岂非要毁尽?

    风犹不停,车轮只敢来回摇曳,棕马无胆再前行。

    想起方才几乎就要被拍成烂泥,即便是马儿,整个脊背也弥漫了寒意。

    男人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脖颈,随后提剑落地,大眼一紧,旋即就在十七八根竹墩上发觉了丝缕。而这些不易察觉的青丝默默把青竹压曲、捆紧,凭靠韧劲如满弓一样绷悬于林道两翼,借着繁盛的枝叶遮蔽。

    适才正是车轮不经意将其中一根青丝碾断了去,丝断如开弓,绷曲的竹竿立刻携千钧力劈头盖脸地拍来,能活下来可实在不容易。

    男人自语道:“倘使还有暗器,那就实在太要命。”

    果然有暗器!

    暗器藏在机括里,统共是十二排飞羽,也由青丝触发。机括则在挖了孔的竹竿里,青丝悬在齐腰的空际。

    一旦射发,飞羽可以将一切事物打成马蜂窝。

    男人不欲被打成马蜂窝,也就没有继续向前走,可他竟是举起尚未出鞘的重剑向青丝斩落。

    脚下、腰前的青丝寸断,所有的陷阱机关如同他预料般发展。

    一瞬间,十七八根绷紧的青竹果然排山倒海地朝男人砸来;十二排、八十四根飞羽更是不分先后地笼罩他的胸怀。

    棕马恨不得蹶起蹄子向他的屁股踹,谁又能料到他竟会毫不迟疑地触动这些精心布置的机关。

    清澈的天空全然被竹影遮盖,身处漩涡的男人就算具备绝顶轻功,恐怕也逃脱不开。

    他却分明没想着逃窜。

    重剑下坠之势不改,硬生生插入了泥端,那对粗壮的手由剑身松开,却在剑柄上方合十结印起来,一股气韵在剑鞘上繁盛,继而变做蓝色的电亟曲曲折折地缭绕开。

    恍惚间,棕马都辨别不出究竟是猛扑而来的竹条、飞羽骤然变慢,还是男人的动作委实太快!

    壮汉左掌前旋、右掌后转,原本紧贴的指尖逆向而驰,伴随着合十双手一寸寸裂开,剑鞘上的电亟膨胀地向外扩展,只剩掌心地丘还黏合在一块,却是抑制不住地震颤。

    竹尖、羽尖向着他索命而来,只消一眨眼的功夫,浑身扎满毛刺的豪猪对他便再不会见外。

    男人却无一丝惊慌错乱,掌心地丘在最后一刻扬开,深蓝色的电亟以剑鞘为中心,呈弧圆之势结成光璧,陡然向四周弥散。

    光璧掠过那些致人死地的厉竹、飞羽,它们立即被碾震成了齑粉屑粒。

    老马惊嘶,帘幔纠缠,竹林枝叶也似失去了根基一样摇摆徘徊。

    电亟依旧浩涨盈漫,直至笼罩住方圆十引的天地后,才不再动弹。

    紧接着他拔出一剑,“一剑贯天雷”,绝然将身前百步的青竹给平切斩断!

    最后,他收剑,裹挟着雷霆的光壁像是被飞针击破的水滴一样崩碎消散。

    他抱剑,向隐约看得见的林中三女行去。

    ……

    楚江月看着这个九尺的男人,笑问道:“令狐统领?”

    男人点点头,承认了自己正是曾经威风一时的令狐无矶,旋即眼神又有稍略的黯淡:“秦先生让我来接楚姑娘。”

    楚江月妩媚一笑,道:“可是怕对我那姐夫应付不来?”

    令狐无矶道:“楚姑娘明察秋毫。”

    楚江月提醒道:“倘使你们准备一壶好酒让他喝个痛快,至少性命可以保得下来。”

    令狐无矶道:“我们准备了桃花酒,希望他能喜欢。”

    楚江月又道:“再安排几个豁得出性命的人隐于阴暗,必要时刻可以跟他做些纠缠。”

    令狐无矶道:“已然蛰伏了几名死士,只是为着莫要发生意外。”

    楚江月惋叹道:“可一旦姐夫开了杀戒,说不定得把你们秦先生的脖子给拧断。”

    令狐无矶皱着眉头,道:“楚姑娘可否快些上车来?”

    楚江月媚笑道:“你总得给我些时间吩咐交代。”

    她稍略回身,便见到焦急的祈风和好奇的颜子涵,悄声道:“阿风,西行两里路,有一座清慈宫。你带子涵到那里等我,稍晚时候,我会与不枯右使同你们汇合其中。”

    祈风担忧:“危险么?”

    楚江月笑道:“有不枯右使在,这个大个子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颜子涵却是满脸期待:“我能不能跟着一块?”

    楚江月寒了她一眼,威胁道:“不行,你若是敢跟来,到时候我打你爹爹脚板!”

    旋即,摸了摸二人的脑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第三十七章 出乎意料的绑架

    穿过白漆剥离的矮头灰墙,走过千姿百态的百鹭院堂,一棵生长了三百年的古树繁叶擎天,将整座清慈宫都笼罩在阴凉之下。宫里空空荡荡,不说烧香的信徒,就连扫地的徒子也见不到,唯有那镂进墙壁里的八十一盏永生不灭烛始终明亮,火光映着中央的保生大帝瓷像,并未因为门庭冷落就收了一派慈祥,还是那般宁谧微笑。

    祈风捧着双膝坐在瓷像前的蒲团上,不知是因着阴凉还是心凉,周身正在止不住地颤晃,面容自然有寻常少见的恐慌,无疑是被方才圆融里的万钧天雷骇到;扁落的唇角则是自顾自在失望,这次下山原以为自己是济事的,然而关键时刻却总是帮不上忙。

    她痛恨得想动手抽自己巴掌,却有颜子涵紧牵着她的手不放。

    她焦急道:“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师傅怎么还不回来?”

    颜子涵用手掌揉搓她的掌心,理所当然道:“你以为是吃饭逛街啊?既然是谈判,难免得耗些时辰。放心吧,月姨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祈风眼里是通红的血丝,甩脱她的手,寒着脸爬起身,对她居高临下地怒吼道:“你这个不肯练武上下苦功的家伙,又知道什么!”

    她气怪颜子涵成日游手好闲,否则与自己联手,说不定可以协助上。

    颜子涵其实被她吼吓了一跳。

    二人年岁相差无几,即便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却还是一块玩耍长起,“小姐”与“奴婢”的称呼也多存在于相互的调侃讥诮里,足见二人的亲密。平时当然有吵架的时许,可都是些胡搅蛮缠的小事情,别扭几炷香,岂非就消了气。然而像当下这样的痛叱,属实是她第一次遭遇。

    可她强忍住浅湿的眼睛,仍是朱唇翘起,笑语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拉着祈风的手要其坐下,平心静气的温柔道:“你觉得我爹爹比起那大高个儿怎么样?”

    祈风恨恨地坐下,别过脸不看她,道:“左使的武功自然远远在那个令狐无矶之上。”

    颜子涵腆着笑脸,道:“那你又是怎么以为小舅舅的啊?”

    祈风顺着她的话思忖一二,然后道:“倘使右使脾气上来了,怎么着也有七八种撕碎他的方法。”

    颜子涵作恍然大悟状:“这么说来,韩伯伯更是不在话下咯?”

    祈风重重点头:“虽不曾见过帮主全力施展功法,可仅凭我所见的五六成功力,已能轻轻松松收拾了他。”

    颜子涵侧着脖子拍合手掌,随后兴奋道:“那就对了哩。”

    祈风还是板着脸,道:“对什么了?”

    颜子涵神秘兮兮地向她脸庞凑了凑,道:“你难道就没发现我们湮离教里的三位高手,岂非同我有一点像?”

    祈风冷讥道:“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哪一点像?”

    颜子涵道:“都怕月姨啊!”

    祈风瞪大了眼,道:“这怎么会一样?”

    颜子涵道:“哪里不一样了,我们不是亲自竖起耳朵偷听韩伯伯说过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月姨了么!”

    经由她这么一提,祈风倒是稍略有了些印象。

    跟着颜子涵又开始揉起对方掌心,坚定道:“韩伯伯都不敢惹月姨,那大高个儿更是只有害怕的份,所以啊,你还是把心肝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吧,就跟我一样。”说着,她还在平坦的小腹上拍了拍。

    祈风心头一暖,旋即就觉得方才那般吼她实在不妥,可道歉却是万万做不得,否则只会使她得理不饶人。

    于是她板着脸吐槽道:“我跟你才不一样,分明是只三脚猫,就敢没脸没皮的与帮主他们比较。”

    她肯这么说,颜子涵便肯定情绪已是转好,再不忍让,探手就去掐对方的腰。

    颜子涵尖叫道:“让你见识见识我的高招。”

    祈风眉头都不皱一下,手腕一按,腰身旋转,立刻从身后把颜子涵的脸蛋搁在了蒲团上。

    祈风晴朗道:“看来颜大小姐的高招并没有多高。”

    颜子涵气鼓鼓地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好心没好报!”

    二女兀自嬉耍胡闹,忽闻宫外有了纵马嘶啸。

    楚江月忒不爱骑马,这一点二人俱是知道,立刻判断来的是外人。

    马蹄急骤得令人心慌,祈风赶紧牵起颜子涵,打量宫殿后,决定往保生大帝瓷像背后藏。接着,她示意对气息把持不到家的颜子涵捂住嘴,自己则脖颈紧贴住冰冷的瓷像,虎口将鞭把轻环。

    倏尔后,飞奔的快马停蹄,一股戾气油然而入,旋即是跳马的声息,仔细聆听,下马的有两人。一人脚步平稳,还带着几分刚柔并济,武功身法想必不俗;另一人的步履多少有些沉闷、蹒跚,竟像是被人推搡着逼入的清慈宫。

    墙壁里的永生不灭烛被那股戾气吹乱。

    一个清冷的男声道:“得罪了。”接着有“嘶”的拖曳声,应该是在挪动蒲团。

    随后有人质问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要这般?”

    祈风眉毛一挑,闭上的眼睛也悄然睁开,只觉得这女声熟悉得有些意外。

    男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在江湖,谁能不为名声所累?且因为他与名声不配,遇上无休无止的追杀,也就管不得谁。别把我想作坏人,说不定我是来替他解脱的。”

    女声讥笑道:“呸。”分明落在男人手里,却也绝不流露丝毫卑微。

    她又道:“那他岂非还得谢谢你?”

    男声道:“这本是不求回报的善举,谢与不谢,我无甚关心。”

    女声冷道:“你所谓的行善就是挟持一个婴孩的娘亲?”

    男声道:“善难两全,我岂非已说过了‘得罪’。”

    女声道:“你想怎样?以我作要挟,教他败在你的手里?”

    男声叹道:“王姑娘未免把我想得太卑鄙了,实在是追杀他的人太多,我无从寻觅,才出此下策,以你为饵,教他主动上钩罢了。”

    祈风忍不住和颜子涵四目相觑,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惊讶,不出声,只以口型表达。

    祈风无声惊道:“王姑娘?”颜子涵则喊道:“醉猫?”

    随后相互点了点头,确定了彼此的想法。

    颜子涵想不通王洁青怎么会被劫持,更料不到男人口中的“追杀”又是什么情况。

    只听宫殿内的王洁青冷然道:“我与他半点关系俱无,他不会来的,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男声道:“有些关系撇得了,有些情愫分不清。倘使不是对王姑娘极致的眷爱,又怎会为了一句誓言就花五年的时间浮沉于白谧湖畔。”

    女声冷道:“这种鬼话你也信得来?”

    男声坚定道:“是宗流徐前辈亲口说的话,你信也罢,疑也罢,李拓就是从魑鱼嘴下捞着的玉佩,这一点绝错不了。至于他何时会来,我敢跟姑娘打赌用不到晚上。”

    他虽是来和李拓拼刀子的,可某种程度上,仿佛也佩服对方。

    他接着道:“我只求王姑娘在这里安心待到晚上,倘使过了子夜那家伙都没能到,就算我输了,届时非但将你送回王家院,并且亲自向你磕头道歉。”

    男人简直是毫无迟疑地承诺。

第三十八章 粉影缭乱

    鸿亨酒馆当然不是什么大酒馆。

    它看上去就像是随随便便在角落支起的小摊,空间局促得甚至打不出招牌,三三两两的客人简直就可以把空间坐满,却已然让老板付出了所有的心血,也是其赖以生存的买卖。老板勤勤恳恳,天不亮已然开摊,天漆暗才把门板合关。

    酒馆卖的酒水只能算一般,没有专门的特色或者稀奇古怪,都是些随处可见的烧刀子、女儿红、竹叶青……称得上稀罕的,大概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坛用来压箱底的大曲和茅台。

    可好在老板顶会做面,不论是炒面、冷面、烩面、担担面、刀削面、炸酱面还是片儿川,都能满足食客肚子里的各种馋,而他岂非还有个拿手的绝活,牛三鲜!牛肉切片、牛肚切丝、牛筋切条,放在温水里简单一焯,再加上香油、辣子、盐巴、糖粒调口,随后和着新擀的筋道面条一块下骨髓汤,闷烫十三息就得立刻入碗,再撒上蒜末葱段、萝卜干和咸菜花。

    这样的面无论配上什么样的酒,都能把顾客招来,何况他们俩的肚子早已饥馋。

    我说的当然是李拓和孟卿衣,送完了冻梨棠的李拓和孟卿衣。

    路过鸿亨酒馆,两个人的肚皮简直是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谁让他们一个漏夜坐着乘风破浪的马轮舟,穿过雨下狂乱的龙蛇江向风暖城赶,六七个时辰内也就只有几个包子在胃里面消磨;而另一个昨天整日不曾进食,搬挪的路上更把胃里的酸液也呕吐了出来,一觉惊醒则到闷燥的午后,至今垫肚子的也只有醒酒汤和冻梨棠。

    二人不由分说地往酒馆里坐。

    虽说都是饥肠辘辘,吃起面来又截然不同。

    孟卿衣可以说是胡吃海塞,一双筷子马不停蹄地拨着碗,牛肉和面条就像是灰尘一样被扫到嘴里,那模样简直就像是饿死鬼投胎;反观李拓,却是细嚼慢咽、克制许多,总是将勺里舀的汤同筷子夹的面和在一起含入口中,牙齿把一切咬碎后,才吞入喉。

    所以在孟卿衣打算点第二碗面的时候,李拓岂非才吃了一半。

    孟卿衣奇怪道:“你小子变性了?居然吃得这么慢?”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向来不愿意在“吃”上面浪费太多时段。

    李拓本就无神的目光忽然更黯,道:“我不得不慢。”

    孟卿衣道:“哦?”

    李拓寂寞道:“太快吃完,接下去岂非就要无事可干!”

    他是在送完冻梨棠后蓦然发现的。

    以往的五年,他都在为由湖底捞玉而忙忙碌碌;接下来的五年呢?他已经想不到人生还有什么去处,或许只有返回白谧湖。

    孟卿衣道:“我明白。”

    李拓怀疑地向他看来:“你明白?”

    孟卿衣灌了口酒,笑道:“简而言之,就是看不到未来。”

    李拓难得认同他:“你明白。”

    孟卿衣搂着他的脖子,道:“你这是内心在作怪,以为活着就要有某些意义,受不了没有目标的日子。”

    李拓道:“不该如此?”

    孟卿衣笑笑,道:“以往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可这五年的静思却让我明白,活着的本质只是活下来,不为任何意义,不带丝毫目的。只要在躺入棺材前还记得日出日落、花谢花开,人间这一趟就算不得遗憾。”

    李拓晃了晃脑袋:“不明白。”

    孟卿衣一边勾着他的脖子,一边吃着面,嘀咕道:“等哪天把你往天牢里关一关,你就会明白的。”

    李拓道:“在我明白之前,又该怎么办?”

    孟卿衣顿了顿,道:“两个法子。”

    他把木筷往碗上一架,腾出手摸了摸腰,跟着将那柄极轻极薄的刀往三角桌面一拍,凝盯着李拓,道:“要不就自己把喉咙割开,图个一了百了也算痛快!”

    李拓的死鱼眼果然向刀子看来。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压抑克制,或许果真需要一些痛快?

    此刻的刀锋于他而言仿佛充满了诱惑,右手竟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动!

    孟卿衣赶紧把他的手腕按在大腿上,“嘿嘿”一笑,道:“要不就像我一样且走且看。”

    李拓抽回手,悠悠道:“你还欠我一千三百五十三文钱呢,别想骗我自裁。”

    孟卿衣一怔,道:“嘿,我救了你一命,不该重新算算?”

    李拓道:“钱是钱,命是命,最是不能混为一谈。”

    孟卿衣撒开李拓的脖子,道:“早知道就该让你死在那把刀的手里,省却我许多麻烦。”

    他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碗在桌案上一拍,笑道:“反正诸位想要七把刀的名头,不如也和我比比看,说不定还能一并把‘第一快刀’的名号也夺下来!”

    他这番话当然是说给四个人听的!

    这四人一个坐在酒馆,一个伏在檐台,一个靠在对街,一个蹲在角落,闻言,也不退散,纷纷从鞘中拔刀。

    老板心慌意乱道:“各位大侠,还请手下留情,莫要砸了我的买卖。”

    孟卿衣若无其事道:“老板尽管心安,我保证连一片瓦砾都掉不下来,你不妨再去给我做一碗牛三鲜,我很快就能处理完。”

    李拓不愿牵连他,道:“这是我的麻烦,你大可不用管。”

    孟卿衣白了他一眼,道:“什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一声‘师兄’都不喊。”

    李拓黯然道:“我,我已不再是疾风流的弟子。”

    孟卿衣伸手摸住桌上的薄刀,道:“他奶奶个熊狸猫的疾风流,我就认你这么个师弟,它们爱咋咋地。”

    他向李拓眨了眨眼睛,紧接着,狭小的街道,有条淡粉色的身影闪去。

    角落刀客自然离得最近,无疑要被那如鬼如魅的身影骇得惊异,赶紧把手里的钢刀握紧,二尺七的钢刀却不知该向何处劈去。

    扑向自己的粉影赫然不知去往哪里,只听到刀锋切开空气的声音清脆至极。

    他赶紧扭头追望去,只见那名对街刀客手在头顶悬摆着,无疑是举刀下劈的姿势,掌中却分明是空的,腰带也悄悄断了,一尺九的弯刀与刀客的裤子一般,都在地上耷拉着。

    角落刀客心猛地一沉,眼前又是粉光划过,显然是来势惊人,扎稳了腰马,摆出一个“金戈铁马撼天式”,不容对方近身。这样的架势最适合用于牵制敌人,只消刀尖再向下垂落三寸,其势即能完成。可孟卿衣偏偏抓住了架势未成的空档,袭至面门,他再想收刀,已是不能,看不清对方是如何提起刀柄去敲自己的手腕,哪怕自己已然眼睁睁。手腕被敲得生疼,“唰”的一声,再把握不住手里的钢刀。

    而脱缰的钢刀竟是猛地往上升,刀尖如长眼一般朝檐台上的刀客奔。

    檐台刀客大意不得,臂上一使劲,刀光匹练翻折,“当当当当”接连四声斩在刀尖上,钢刀再有升龙之势,也被砍落凡尘。可他岂非也用竭了浑身解数,还没站稳,就被不知何时站在檐上的孟卿衣踹了脚腰身,顿时失去平衡,赶紧甩开手里的刀,十指用力在檐台边缘扒拉着,为了不坠下来而苦苦支撑。

    一块瓦片因为他的奋起求生而沉沦。

    眼见那瓦片将在地上砸个四分五裂,突然止住坠势,竟在空中旋横。

    仔细瞧看,才能发觉瓦片是被一把细薄的刀稳稳托接着,孟卿衣向着酒馆飞旋,薄刀自然弧旋,瓦片也就跟着打旋。

    人停、刀停、瓦片停,瓦片虽不锋利,却直抵向李拓径直冲去的酒馆刀客后颈。

    酒馆刀客只得松开偷袭的刀子,任由它跌落在地。

    李拓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师兄……”

第三十九章 江湾(一)

    孟卿衣一直有要个弟弟的愿望,非但可以拉来一块调皮捣蛋,爹娘的火力无疑也能替他分担。他想得虽然愉快,可惜直到如今,他仍然是孟家独苗;年前刚被放出来,第一时间不是休养生息,而是跪在祖宗的祠堂悔忏,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把孟思弦语重心长的念叨全部听完。

    大抵也因为这个愿望吧,才教他把这个唯一的师弟牵挂心怀;若不是看得分外重要,他又何以会抛下家里的交代,奋不顾身地赶来!

    刻下听闻这傻小子总算肯称喊一句“师兄”,他简直眉飞色舞,心头感动的同时,还不忘将一个潇洒利落的媚眼朝李拓抛来,然而只抛到一半,就立刻因为李拓接下去的话而僵硬、颤搐了。

    李拓无疑是面无表情地数落道:“师兄的保证果然不算数,分明答应了一片瓦砾都不会掉落,刻下刀上托着的又是什么?”

    自然是瓦片。

    孟卿衣赶紧晃了晃头,解释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意外,不小心的意外。况且也不是我把它剥落下来的。”继而,他抬头向那个仍扒拉檐台的刀客恨恨道:“这笔帐我待会儿再和你算。”

    李拓无奈地叹了叹:“你还不上钱的时候也是诸般借口,哎——”

    孟卿衣用刀拍开拦在二人中间的酒馆刀客,立马向李拓靠来,柔声细语道:“师弟啊,凭咱俩的关系,你不要到处宣传我欠你一千三百五十三文钱可不可以啊?”

    李拓继续吃面,道:“你是师兄,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孟卿衣用刀抽了抽忍俊不禁的刀客,横眉冷目道:“笑什么笑!”转过头来,又对李拓有商有量道:“这顿面我请,欠钱的事从此不对外人提,行不行?”

    李拓理直气壮道:“当然得你请,我钱包都不知丢去了哪里。”

    孟卿衣又在刀客的屁股上一甩,喝道:“赶紧去替我们买单!”

    老板端来牛三鲜时,四个刀客已然离开。他望着桌上的一块瓦片,愤怒不已,重重把碗拍在孟卿衣的面前,回头搬梯子去。

    孟卿衣只得缩着脖子吃面,凡事都小心翼翼,甚是憋屈。

    李拓喝完最后一口汤,精神稍略转好。当下额头的刀疤彻底干涸,左胸上血孔也经历了简单的重新包扎,腰腹上细长的刀伤也不痛了。幽幽凝盯着孟卿衣,的确是打心底不知道往后的去向。

    孟卿衣倒是被他这样的眼光盯惯了,兀自一口面配一口酒,怡然自得。

    李拓开口道:“师兄,接下去,我跟着你,好不好?”

    孟卿衣晃头晃脑,道:“不好。”

    他顶着李拓幽怨的目光,解释道:“老爷子让我去找鬼工球,麻烦实在不少,以你的性子,不出半个月,看向我的死鱼眼就要变成白眼了,切莫给彼此都找不自在,好不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可以带着你逃几天。”

    李拓不解道:“逃?”

    孟卿衣抹了把嘴,道:“你难道想一直被人围剿?”

    李拓思忖道:“可也因此碰上了些有趣的刀招。”

    孟卿衣道:“无趣的刀招岂非更多,应付起来岂非更麻烦。”

    李拓深思一会儿,点了点头脑。

    紧接着,孟卿衣的眉头忽而深锁,郑重道:“何况江青寒也到了!”

    ……

    第一缕曙光破开天边漫长的黑夜,飘摇不定的细雨也终在风轻云淡后湮灭。

    苍老的手摸入浸湿了的怀间,掏出来的镶黄小包里是他极为珍视的烟。他检查连连,确认了烟丝没有因为刚刚翻江倒海的巨浪而透蔫,这才放下紧张的心弦。接着,抓一把烟丝洒入烟斗里面,来回打了几次火,“滋”,总算冒出了火光一片。

    船老大深吸了一口,由鼻腔里喷出扶摇腾散的袅袅云烟。

    方才的夜雨虽是微孱,却在江头把涟漪搅动起来,旋即又伴有急风一摆,滔滔潮浪狂乱,竟像是江下的蛟蟒神王再次袭来!好在神王终究没能窜出江澜,而险死还生间,他竭力把持着舟船,用尽了三十年积攒下的见闻本事,始不让孤舟被江水倾翻;直到风雨同黑夜一并遣散,天色逐渐清亮开,汹涌波涛默默沉寂下来,他这才勉强找出个空隙享受一番悠然。

    “这个船老大就是江青寒?”“不是。”“那你费尽唇舌描述这么多干么?”“自然是为了让你知道师兄这一路行来的艰难。”“可操船的也不是你啊。”“啊,你说这样的话,我的心肝就像被狗啃了一样。”“好吧,好吧,辛苦你了。”“那我欠你的钱可不可以少还一半。”“不可以。”“为什么?”“这是个信誉问题。”“难道不是性命问题?”“师兄快看,老板来了。”“来了就来了。”“才说好的,欠钱的事绝不该在外人面前谈。”“呃——”

    船老大当然对江浪狂卷时那个叫喊得最大声、死死抱住用以吃水的圆木杆不松开的身穿淡粉色浴袍的男子最是印象深刻,他欢喜极了这人对自己的溜须拍马,还有伸出拇指的夸赞。

    至于其他船客,则难免让他感到古怪。他们岂非都崭露着孤高倨傲,对身旁人俱是不屑一看,手边、腰间都别有刀锋,单刀、双刀、鬼头刀、太祖卧龙刀、五虎断门刀、岁梅鸳鸯刀、冷月青锋刀、滚堂刀、玄武刀、六点半刀、七伤绝刀,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怕不是你编的吧。”“我干么自找麻烦?”“你本来就愿意招惹麻烦,还总是试图让我五内铭感。”“那你感不感吧?”“除非你为我把他们都拦了下来。”“这——也算是我拦的吧。”“也算?”

    也算的意思通常都是不算!

    拦下他们的是一个蓝衣人,一个令船老大过目难忘的蓝衣人!这人无疑是第一个上船,由始至终都抱手携刀坐于船头,一语不发,在风浪里甚至胆敢垂闭眼眸,与粉袍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到马轮舟稳定后,蓝衣人倏尔站立,回身向着舟上一众刀客而来。倒没有拔刀,而是出脚,踹得一个猝不及防的刀客往江水里栽。第一时间,刀客们还不曾反应过来,等到第二个人也被踢进了江湾,众人才肯定他是在找麻烦,“呛啷”的拔刀声不绝于耳,齐齐指向蓝衣人的胸膛。

    蓝衣人不退不散,依旧向前,兀自出脚,有时去踢刀客的脸颊,有时去踹刀客的膝盖,各式各样的刀甚至没能沾上他的衣袂,人已经混入了烟波,只余涟漪荡散。

    “这蓝衣人当然是江青寒!”“他只好是江青寒。”“原来为我拦下一批刀客的,不是师兄孟卿衣,倒是对手江青寒。”“我怎么听出了几分憎怨来?”“难道不应该?”“哎呀,不是师兄不敢拦,实在是飘晃的江波上不好站。”“呵呵——”“你师兄也不是一无是处的。”“面对其余人你都没胆挺身而出;面对江青寒,又怎敢?”“昔年的手下败将,我何以不敢?”“哦?”“三年一度的‘万流归宗’上,我岂非曾令他大败!”

    于是身披淡粉浴袍的孟卿衣和穿着剪裁合身蓝衣的江青寒对峙于舟船!

    风萧萧兮,龙蛇江寒!

第四十章 江湾(二)

    船老大放声不来。

    这个不惧狂潮骤浪的中年人甚至哽了哽嗓子,因为蓝衣人的愈渐逼近而心生怯寒;所有出刀抵拦的船客岂非都被他踹入了江水,而今也只有那个小胆的粉袍男子在舟尾挺站。

    天光流泻在粉袍男子的脸上,船老大莫名想到:如果他肯收敛一些不羁和放荡,其实算得上俊朗。

    而现在这位具备另类俊朗的男子岂非在笑,无比惫懒的笑。

    蓝衣人像是因为这抹笑而停下的脚,居然还倒退一步,与之隔出距离来,唇边轻绽起一寸极易察觉的讥诮,冷漠道:“别来无恙了,孟卿衣。”

    孟卿衣难得规规矩矩,居然向着对方抱拳拱手,道:“许久不见了,江青寒。”

    的确过了好久。

    事实上二人结仇,还得追溯到八九年前、天下初定的时候。

    彼时婉朝总算从各个领域取代了旧锦,大荒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富饶,停办了四届的“万流归宗”也在此时重新启航。

    跃跃欲试的宗流年轻子弟坚定地站在擂台上,每个人都被寄予厚望,每个人都想在万众瞩目中一展自己的所长。为了给自己的宗流挣得一番荣誉,也为了往后自己能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每个人都在较量中竭尽全力。

    孟卿衣显然是个孤例。他吊儿郎当,又绝无上进。

    自然是因为他已不用再证明什么!已有七八个玄门高手盛赞过他乃是玄门创建三百年以来的鬼才第一,而他的父亲更是幽凉州境内第一大帮派——洛河帮——的缔造者,只凭这身世和赞誉,他便有资格在“万流归宗”里漫不经心。

    所以江青寒才会从骨子里就对他憎恨得紧。

    江青寒同他大相径庭,非但父母平庸至极,自己的才华也不算横溢,刻下拥有的每一重玄境,俱是自己不知咬碎了多少颗银牙、折断过多少次肋骨后艰难获取的。

    如此的坚韧本该受到尊敬,偏偏这世上到处有人把他看轻,所以他岂非生出了摧毁那天之骄子、教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心!

    那是一场无甚多少人关切的竞技,毕竟一个是令人烦厌的鬼才,一个是籍籍无名的新丁;可江青寒的表现属实让所有人都吃惊!谁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学会了覆水流最精妙的“泅龙经”,不温不火的孟卿衣从头到尾只能在擂台上逃命。

    如果不是江青寒动了杀心,如果他的“水月繁花”没有残忍地奔着斩断腰身而去,孟卿衣或许是不会下定决心拔出那居合一刀的。

    拔刀无声,立刻在江青寒的咽喉处烙下一道血痕,而江青寒的刀距离他的腰际居然还差着四寸三分!

    那一战的溃败江青寒不得不承认,可接下来呢?

    江青寒冰凉道:“你也要去风暖城?”

    孟卿衣笑笑,道:“恰好要去找一个人。”

    江青寒道:“我却是去杀一个人。”

    孟卿衣摇头道:“那便只好盼望不是同一人了。”

    江青寒瞳孔收缩,道:“假若刚好是同一人呢?”

    孟卿衣不得不叹气,道:“那么刻下,你我之中就必须有个人掉入江中浮沉。”

    江青寒将那把由十三岁起就从未离脱,哪怕蹲茅坑、行房事都握在手中的唐刀在空中一横,不退缩也不妥协道:“那就让我再次领教领教孟卿衣的大能。”

    在他的逼迫下,孟卿衣的右手不得不向左腰的薄刀摸去,片霎间,刀柄已悄悄契合了他右手的掌纹。

    疾风吹漾,又不知吹开了几道江痕。

    滚涌的江波上悄悄地有了潮啸之声。

    船老大退,慌忙向着驾驶舱退,他绝不想卷入二人的纷争。

    二人对峙,针尖碰麦芒。

    眼看着江青寒寸步不让,天光之中隐有刀光,孟卿衣突然高高举手,认输投降。

    孟卿衣不卑不亢、理直气壮道:“傻子才会跟覆水流玄士缠斗在龙蛇江上。”

    江青寒冷冷地瞥着他,露出的刀锋却并未回鞘,道:“你不是傻子?”

    孟卿衣笑道:“我爹说了,一旦我机灵起来,简直跟黄鼠狼一样。”

    江青寒道:“你若是黄鼠狼,就该知道,像围剿李拓这般的势在必行之事,绝非凭你一己之力就挡得了。”

    孟卿衣难得坚定:“无论如何,我都得挡一挡。”

    江青寒不带分毫商量,道:“那便怪不得我动刀!那你只好和他们一样沉江!”

    他剑眉一挑,果断拔刀。

    天地之间突然再暴涨七寸刀光,果真有擒龙气象。可匹练的刀光一闪而消!只见长风破浪,拔刀的手腕被另一只稳定的手掌按下。

    一直在后面观望的船老大甚至看不清那抹粉色的影子是如何蹿往的前方;江青寒也是神容一黯,分明认真地盯望,却只能捕捉到孟卿衣的身法残像。现在非但拔刀的手被他按下,肩膀岂非也被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勾搭上。

    孟卿衣的笑容里总有几分浪荡,搂着江青寒的肩头笑道:“你我老友相逢,实在应该吹吹海牛、聊聊过往,何必动刀动枪!”

    江青寒虽汗透重衫,却还是保持着冰冷,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玄门第一、大荒第一的老友。”他恨透了这样的称号。

    孟卿衣望了望奔流向东的江涛,幽幽道:“相信江兄定然看得出我之玄境已然在你之上,即便果真在龙蛇江上动了手,我虽会吃些地势的苦头,可一旦开了圆融,未必就比江兄差。谁胜谁负暂且放在一旁,体力耗费的你当真还有把握同李拓动手么?”

    他所说的一切,江青寒岂非在片霎前就都思忖过了。刻下也不做声,只是使劲将孟卿衣的双手拍掉,随后复又盘腿在船头、抱刀而坐。

    孟卿衣腆着脸与江青寒背贴着背坐下,感慨道:“你看这样多好,吹吹风、睡睡觉,风暖城简直很快就到。”

    江青寒不回话。

    孟卿衣忽而问道:“对了,你的麻将打得怎样?”

    江青寒不理他。

    孟卿衣倒不介意自言自语,道:“不瞒你说,今年正月在青花楼里和一帮心机深沉的坏东西打,居然还让我连坐了十三庄。”

    江青寒咬着牙。

    孟卿衣接着道:“同桌的有萧云乱、宁齐山和秦峰,没一位的心眼儿容易计算。”

    江青寒忍不住道:“聒噪!”

    孟卿衣向船老大招了招手,然后摆了个搓麻将的手势,问道:“您在这一行可有些门道?”

    船老大吸了一口烟后,追忆道:“上一次教人把内裤都输光,好像就是在麻将桌上。”

    孟卿衣抚掌道:“那可好,到了风暖城我们去茶室开一桌,到时候把小李叫上,东南西北,打他个通宵天亮!”

    他用后背摇晃,随后道:“你觉得怎么样?”

    江寒青冷冷道:“第一,我不会打麻将;第二,我不同你打麻将;第三,我找李拓也不是为了打麻将。”

    孟卿衣表情蓦地阴沉下来,眸子里赫然生出几分寒。

    他亦用冰冷的口吻回道:“江湖中人,怎么能不会打麻将!”

第四十一章 酒馆重逢

    李拓并不赞同:“我就不怎么会打麻将。”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五六双古怪的目光齐刷刷地把他给盯锁上。

    此时此刻,鸿亨酒馆的醉客岂非都围在了二人所坐的三角桌旁!一来是因为钦慕孟卿衣适才应敌的身手,二来也因为孟卿衣把龙蛇江上的奇遇述说得活脱脱。他虽没有本事像秦峰一样从无到有的编排故事,可以口花花的唇舌说些切身之事,却也是分外有嚼头。

    刻下正是孟卿衣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自然举起了酒,简直就要入喉,可一听李拓不会打麻将,握碗的手立马悬在了空中。借着酒碗的遮掩,那对眼珠不断晃动,跟着酒也不喝了,“啪”的一声把碗拍回三角桌中。

    他把一脸震撼彰显得淋漓精致:“师弟,你,不会么?”

    李拓点点头。

    他幽幽道:“我从小跟着娘亲生活,即便是正月新春,也无甚亲友走动,那时连麻将都没见过。后来又长在书香气最浓的王家,夫子是禁止我们玩物丧志的。”

    只有王洁青有胆量围出一桌,可孩子们无疑什么规矩都不懂,到底是口糊瞎闹居多,也就做不得真了。

    孟卿衣赶紧又把李拓的肩膀一搂,面上是郑重其事,分明你的事即是我的事,道:“只要师弟想学,为人师兄的必然是二话不说。”

    李拓对他的殷情颇有戒备,眼睛皱了皱,不答反问:“师兄果真那么厉害?”

    孟卿衣“嘿嘿”一笑,一脸难抑的骄傲:“假如你有个扣扣索索的爹,你就知道掌握一技之长究竟有多么重要。不瞒你说,当年逛青楼的嫖资,都源自于那一方麻将桌上。”

    李拓睁着眼,道:“师兄那么小就在青楼晃荡了么?”

    那五六双目光里立刻有了忿忿不平,直勾勾地向孟卿衣望。

    孟卿衣摸了摸脖子,道:“总也是十六十七……”他一见醉客的面色更加难看,立刻改口道:“……十九二十的年纪吧。”

    一事无成的醉客们怨忿的情绪这才稍略减消。

    李拓接着问道:“脱衣裳么?”

    醉客们的目光如刀。

    孟卿衣尴尬地笑笑:“天气热,总不能穿太多……”六颗泛着红晕的脑袋猛地向他凑过来,他赶紧举手发誓道:“可再热也没有光膀子,我保证。”

    李拓不依不饶:“没有光膀子,可有搂搂抱抱?”

    孟卿衣搂他肩膀的手立刻掐起的他的脖子,恨恨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李拓挣扎得连死鱼眼都翻了翻,才从孟卿衣的胳膊下脱逃,捋顺呼吸后,幽微地道:“还教打麻将么?”

    孟卿衣骂道:“教你奶奶个熊狸猫!”

    李拓耸耸肩,倒是分毫没有失望:“幸好我也没打算学。”

    孟卿衣要将他抽筋扒皮的心思简直都有了:“我是在和你说打麻将的事么?”

    李拓怔了怔:“你不是么?”

    孟卿衣将双手摊在李拓的面前,竭尽气力地捏紧,甚至能听到“咯哒、咯哒”的骨头响:“我分明是同在你说莫要遇上江青寒,分明是让你赶紧逃。”

    李拓道:“好。”

    他立即站起了身,简直是说逃就逃。

    可他才逃出门脚步就停住了,不禁有些诧异道:“你,你怎么来了?”

    一个女声很是雅致,道:“我不能来么?”

    孟卿衣因为这把嗓音而别过头来,顿时看见一位玉秀婉约的女子亭亭立在酒馆外,一身月白的留仙裙衬托她那在落日下盈盈发光的乌发,令他眼睛都看直了。

    他捋了捋纷乱的头发,露出一个难能可贵的正经微笑,道:“只要孟某在,美人想去的地方,谁也拦不了。”

    他用力推出巴掌,将浑身酒臭的醉客全部轰掉,然后来到门前迎接着她。

    女子看清了李拓浑身的血污上凝固了,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可等来的却是李拓退却一步。她有些凄沧,心疼道:“你的伤?”

    李拓晃了晃脑袋,道:“无碍的。”

    女子一时竟也无话。

    好在有难得笑容可掬的孟卿衣于其中打哈哈,道:“何必站在门口,我们坐下说吧。”

    女子清雅地点了点头,向本就近门的三角桌走来。

    孟卿衣用李拓灰扑扑的披风在板凳上擦了擦,温言道:“美人想要一碗酒?抑或一杯茶?”

    女子望了一眼当下,古怪道:“这里不是酒馆么?莫非还卖茶?”

    孟卿衣朗声一笑,道:“只要美人想喝,教我师弟跑一趟又何妨。”

    女子幽幽摆手,道:“那便不用麻烦了。”旋即,双手又在腰际浅浅一揖,道:“原来阁下是李拓的师兄啊。”

    孟卿衣轻托着女子作揖的手腕,柔声道:“在下孟卿衣,还未向姑娘请教。”

    白衣女人淡淡道:“王湘冬这厢有礼了。”

    孟卿衣道:“王姑娘好。”可心间岂非颤动了一下,暗自思忖:姓王啊,不妙。

    继而,他拍了拍擦拭过的板凳,道:“王姑娘请坐。”然后指了指仍然呆站在门前的李拓,道:“我把那傻小子领回来。”

    他向王湘冬潇洒一笑后,立刻回身勾住了李拓的脖子,在耳畔细声道:“这位难道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王家姑娘?”

    一起疯过、醉过的孟卿衣当然知道李拓的情之所向。

    李拓寂寞道:“她,不是她。”

    虽然她们之间的确有五六分相像,纵使一瞬间李拓也险些认差,但她到底不是她。王洁青是王洁青,调皮捣蛋的王洁青;王湘冬是王湘冬,清雅恬淡的王湘冬。

    孟卿衣喜上心头,悄声道:“如此说来,我可以安心的勾搭了?”

    他固然不算什么好人,却也绝不会去撬动师弟日思夜想的女人。

    李拓却摇了摇头,他难得对孟卿衣提出要求:“师兄,就这一次,还请你克制一下自己。”

    孟卿衣幽微叹了口气,转身时,才重新换上俊逸的笑容。

    他当然是抢占了美人的身畔椅子,李拓只得在王湘冬的对面落座,霎时间二人只是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刻下的沉默岂非是孟卿衣最无法忍受,他忽而“嘿嘿”一笑,道:“却不知道王姑娘是因何事找我?”

    王湘冬被问得讶然,一时竟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比划道:“我不是……你……我是来找李……找他的。”

    瞧她手忙脚乱的可爱模样,孟卿衣岂非又忍不住心动,可念着李拓方才的要求,也只得苦苦摇头:“哦?看你们无话可说,难免会错意了,王姑娘可切莫怪责我。”

    王湘冬连声:“不会,不会。”

    孟卿衣道:“有我在一旁听说,可会打扰到王姑娘?”

    王湘冬摇摇头,只觉得有他在一边插科打诨,或许好过她独自面对李拓。

    她稳了稳心神,总算再无退缩地向他的眼睛看去,旋踵,就在眼底发觉了寂寞,于是自己的心尖也像是被刀锋剜过。可她抑制着情绪,她岂非总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放肆流露!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间掏出一块玉佩,竭力克服住对它和他的眷念,轻轻由三角桌推到他的面前,淡淡道:“我知道的,这块玉佩本不该属于我。”

第四十二章 情仇与情愁

    西沉的阳光洒落在三角桌上,将那块玉佩映得生动、艳亮。栩栩如生的羽翼仿佛在飞舞、张扬,使得玉上的鸾凤宛若活过来了一样。

    那自然是李拓从湖底打捞得来的青缠双月鸾凤饰,每一条丝丝缕缕的雕纹都已是刻进了他掌心里的字,然而刻下,他竟无胆再去伸手把持。

    他寂寞地道:“我还以为这块玉佩冬姐已然收下。”

    若连她也不收,捞来这玉佩又是何必啊。

    王湘冬眼里有痴,幽幽道:“我也以为自己会收下,对于朱魏王和胡美人的爱恋,我实在从小就羡慕到极致了。那时岂非总想着若有个男人能为我甘愿舍弃权势地位,该是多么好的事啊。可长大后才知道,之所以能成为流传千古的传说,就因为它再难发生了。”

    她的痴化作了坚定,道:“所以我才更加深信胡美人是爱朱魏王的。”

    听完这话的李拓连呼吸都稍略一窒。

    王湘冬摇了摇头,道:“然而生命里却不只有爱情这一件事,即便胡美人有心同朱魏王私奔,势力、世俗、家庭,委实都会拦止。”

    继而,她垂下眼眸,凄伤地道:“我不能要这块玉,因为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可没有解释。

    李拓的缄默让酒馆里的时间仿佛都停滞。

    孟卿衣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酒,随后敲了敲桌子,向李拓问道:“王姑娘到底在说什么事?”

    李拓闭上眼睛,甚至巴不得生命尽止于此。

    而王湘冬则用颤涩的声音轻轻道:“我在说的,是王瑾崇的死。”

    孟卿衣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因为与李拓的关系,同王瑾崇也曾一块江湖混迹,彼时还跟着王瑾崇的师兄范良吉。几个月的相处让彼此足够交心,特别是当着漫天的繁星;两人相互碰杯,不去管李拓的人事不省和范良吉的头脑不清,而是洒脱笑着去谈权势、金钱和美女,哪怕他最后有了些醉醺醺,可对王瑾崇最后的提问仍然记忆犹新。

    王瑾崇问道:“孟大哥,你学武功是何以?”

    孟卿衣摇摇头,他是为了躲闪他爹才入的疾风流,哪里说得上什么缘由,于是只能装醉一般掩着额头,不答反问道:“你呢?”

    王瑾崇笑笑,分外坚定道:“为了保护家人、挚友。”

    他瞳孔里倒映的,岂非是醉得四仰八叉的李拓。

    孟卿衣看着比以往更加落拓的李拓,难以置信道:“是下了死手?还是不小心失手?”

    王湘冬泪眼婆娑道:“是瑾崇松了手。”

    李拓心窝上那道从来没有结痂的疤口又开始疼,疼得他只能以右手揪住心胸。

    周围的时空仿佛在剧烈晃动,鸿亨酒馆前的小街蓦地变作疾风流前陡斜的长坡,刻下他不是坐在板凳上,而是同王瑾崇一块在石阶蹲守,二人收到了家信,坐稳家主的王墨寅已然抵达了青蜃州。

    那是五年前的秋,金黄叶落,彩霞拂梦。

    因为处于修境阶段,魏南征已有两年不许李拓溜出宗流,倒是王瑾崇时常在外面走走,却总也不回老家荆琅州,这才有了几乎半个王家出动,一齐赶至疾风流。

    王洁青还是那般顽皮挑唆,让两人在石阶前横竖比划、展示武功。

    李拓使刀,王瑾崇用剑,不知在后山瀑布前的鹅软石坡上难解难分地斗过几百个夜,相顾一笑,并不拒绝,甚至王瑾崇还同李拓眨眨眼,示意他玩些惊险。

    可就在表现那惊险一招之际,王瑾崇突把手中剑猛然掷弃,始料不及的李拓敛不住刀去,眼睁睁看着利刃割开对方的喉咙……

    刀光剑影陡然消没,王瑾崇脱力倒在李拓怀中,拉住他的衣襟,笑容冷冰!

    孟卿衣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搭在李拓的脑袋上:“小子,就当真不愿辩解什么?”

    李拓仍是翕眸、沉默,有些误解、枷锁,他注定要背上一辈子那么久。

    王湘冬重重拍桌!

    一向温柔、优雅的她,哪怕跟着王洁青胡闹也不曾粗鲁的她,一双比雪花还要脆弱的手,不遗余力地拍在了三角桌。

    泪花不住下落,把秀气的脸都打湿了。

    她哽咽着:“既然当中有蹊跷,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红肿的嫩掌当然疼,却绝疼不过她的心窝:“正是因为你的不讲,才导致和青妹错过,你可知道她在出嫁前落了多少泪、喝了多少酒!”

    闭眼、低头的李拓止不住颤抖。

    王湘冬接着道:“可是直到现在,你都继续缄默,再这样下去,你也,也会错过我的……”

    孟卿衣怔住!

    李拓睁眸!

    王湘冬目光直迎着那双死鱼眼,她何曾这般勇敢过!

    她凄笑道:“这些年我娘常在月老庙里出没,打过照面的相士何其多,都有替我推算我,难得竟是相同结果。他们说我若二十七岁还结不下姻缘,这辈子大抵就只剩独活。今年,我已然二十六。”

    她抽泣了一下,接着道:“这些年不是没有好人家找过我,有些是达官显贵,有些是才士风流,可我都婉拒了,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拓不知所措:“冬姐……我……”

    王湘冬的笑容岂非令孟卿衣也看着心痛:“你一点儿不知道,只因为我隐瞒得不错。我和青妹从来是不一样的,她是暖阳下璀璨的花朵,而我不过是月影里不起眼的草末。可不知道为什么,由小到大都志趣相投,就连怦然心动的人也没能……不同……”

    李拓望着她肿起来的眼睛,想起她这些年来的关怀,不禁苦涩道:“……我何德何能……”

    王湘冬把嘴抿了许久:“你曾为她打架出头,可你岂非也抱过我。”

    泪水还在向外落,这一次她固执地用依旧还带着余痛的手在眼眶擦抹,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就能止住垂泪的婆娑。

    她永远记得那个扭伤脚的午后。

    那一年白鹿书院组织春游,去的是四十里外的山头,上山时候孩子们鼓足了劲向前冲,不愿被拉下的王湘冬只能咬牙闷着头,可天性喜静的她却是不甚扭伤了腿脖。她疼得冷汗直流,却没有兴致勃勃的孩子肯为了她停留,甚至很快把她遗忘在了身后。

    山风凉漠,吓得她直打哆嗦。

    就在无助惶恐的时候,山上有人回头。那个人将她打横了抱在怀中,两颗心紧贴在一起,伴随着每一次颤跳而萌动,

    那个人当然是李拓。

    可李拓的模样却像是忘了。

    王湘冬笑得心痛,被人遗忘,她岂非习惯了。

    相比于会哭会闹的王洁青,安安静静的王湘冬经常被人遗忘。

    她也喜欢才子亲笔书画的团扇,王西川却会忘记给她也讨一面把玩;她也喜欢侧耳听涛的海螺,仅有的那一串却势必挂在王洁青的窗台。

    委屈的时候,王湘冬会不由自主地想来,难道就因为她的父亲是家主,而自己不过是庶出的远房?

    王湘冬想要笑,她总得用装出来的笑容把悲伤掩盖。

    可无论她怎么摆弄着唇角,眼泪还是把她出卖。

    她终究抑制不住自己,趴在桌上任由泪珠流淌,身子随着哭泣来回抽搐。

    李拓呆了、傻了,直到孟卿衣递过来一块手帕,才想到要安慰她。他接过手帕慌忙起身,来到王湘冬身畔蹲下,一只手迟疑着、颤抖着,慢慢抚上女子后背。

    粗糙的手难得那般温柔,好似可以把所有因悲伤而起的褶皱熨平、消融。

    不知抚了多久,王湘冬的哭声渐小,微微侧了侧头,看见李拓死鱼眼里的寂寞。

    这个男人有没有为自己彷徨过?

    她已不能想,她也不愿想,她现在只有扑上去,扑进李拓的怀抱。

    她枕着李拓的肩膀,因为清瘦,他的肩头算不上宽厚,却也足以将她包容。她那乱撞的心跳,也彻彻底底嵌入他的身体中。

    不用说话,在沉默中她已完成了所有的表达。

    她左手环着李拓的背脊,右手搂过李拓的肩颈,两只手都伴着慌乱的心跳越来越紧。

    可李拓贴在她腰际的双手却只能是那样的温柔,无情且温柔。

    李拓想要替她擦擦眼睛,她却固执地将李拓搂紧。

    酒馆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两人促成了眷侣,可只有王湘冬才心知肚明,当下的抱拥已用尽自己对爱他的所有余力。

    她浮在李拓耳边,嘴唇轻轻吐着气,道:“别离开我,行不行?”

    李拓回应:“好。”

    王湘冬笑了笑,道:“谢谢你愿意骗我。”

    李拓想要否认:“我——”再多的谎言他却说不出口。

    王湘冬淡淡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缓缓地松开了臂弯。

    接过手帕,她轻拭着容颜,打理着鬓发,道:“你该走了。”

    李拓一怔:“去哪?”

    王湘冬道:“清慈宫。”

    李拓疑惑道:“为什么?”

    王湘冬平静道:“有刀客挟持青妹去了清慈宫。”

第四十三章 决战前后(一)

    狂烈的马蹄在陡峭的山径踏过。

    只见他白皙的脸上染满尘泥,浓密的眉宇始终紧凝,令那条生长在额心的红丝斑点不禁显得冷厉,自然破坏了他固有的清雅儒俊,却又赋予了他不一样的英武坚毅。

    这位打马疾驰的男子正是徐绻云,此时正竭尽全力地奔赴距风暖城八十里开外的望枫庭,那庭院落建在云丘山里,委实是一处盛夏纳凉的宝地。

    花红、柳绿自然打马追在两翼,刻下扯了扯马缰,想将马拉入一片悄红的枫叶林,然而日行八百里的骏马却对林径分外恐惧,无论二人如何操持,都不肯前进。

    见此情景,徐绻云绝不拖泥,翻身下马,道:“我们步行上去。”

    花红眯长了眼睛:“小少爷,此处距离山脚至少还有二里地。”

    柳绿也不敢呼大气,道:“即便走完了二里,登山的台阶还有一千九百一十九级。”

    徐绻云的态度却很坚定:“好过陪这几匹畜牲在这里寸步难行。”

    他既发了话,二人即便再有迟疑,也只得徒步向枫叶林迈去。

    花红还好,毕竟腿上无甚毛病;倒是苦了柳绿,右脚板里钉着的半截断枪时不时会扎进泥土地,二里的路简直让他提拔枪尖了三十一次,属实废了老鼻子劲。

    可真正让花红、柳绿吊胆提心的,还是林中的蛇影。

    漫山遍野竟都是透体赤红的细蛇,难怪吓得骏马无胆踏入此里。淬着毒的赤蛇不时向三人吐信,却也因为柳绿脚板上的枪不时与碎石发出“咯叮、咯叮”的碰撞声,而迟迟未敢全力出击。

    面对食物,它们属实不急,紧接着就有“咚咚咚”的声音飘入耳里,挺着妖娆长躯的赤蛇们不禁回首,立时就看见了一具被人从山腰上扔下来的尸体,如潮水狂涌般冲了上去,倒让幸运的三人安然离行。

    穿过整片阴气森森的枫叶林,三人总算抵达了登山的阶梯,黑白相间的阶面倒是平整至极,看得出修缮之人花了苦心。

    徐绻云举目向望不见边际的山顶看去,阶梯麻麻密密,看来那传闻中的一千九百一十九级台阶并非是胡言瞎语。可他登阶没有分毫犹豫,根本不顾身后的花红、柳绿。

    花红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道:“我帮你。”接着他伸手把断枪幽微提起,保证枪尖不会滑穿脚底。

    柳绿搭了一把花红的肩,感谢道:“好兄弟。”他却没有发觉花红的面色蓦地皱紧,原来这一搭肩竟让对方左肩胛的剑又下陷了几许。

    徐绻云的心思却在青衣人身上留意,每隔百级,山阶两侧就有两名青衣人伫立,动也不动,如似僵躯,好在终究会眨眨眼睛。

    对于三人登山,青衣人似乎是默许。

    足足又爬了半个时辰,三人才行至半山腰的小憩亭。

    一条飞瀑越过亭宇,左右各有歇息的凉亭,于边缘俯望下去,可尽收云丘山的美景。

    可假若你想由小憩亭再向上去,便会迎来一名红衣男子的手臂横举。

    红衣男子拦住了歇匀呼吸的三人去路,道:“再向上去,就是青炙帮的地境,不对外人放行。”

    徐绻云冷然吊起一对眸子,道:“我若非要前进呢?”

    红衣男子道:“那就莫要怪我们不客气。”

    他说不客气,便不客气。

    只见他在小憩亭里一蹬腿,原本还如若冰封的青衣人立时有了动静。山腰下的青衣人阻截了退路、山腰上的青衣人隔断了进路,跟着前前后后把三个人包围住。

    徐绻云的心头未曾惧怵,忽由怀中掏出一块铜令牌,高声喝道:“吾乃精羽卫统领徐缱风之胞弟,今日贸然入山,实是想向陈总舵主求助。”

    他功力全无,这一声何以能穿透高山中的云雾?

    红衣男子举手一挥,青衣人拳脚便向三人加诸。

    花红、柳绿拔出长剑、断枪,与二十个青衣人战在一处。两人皆是顶尖武夫,青衣人哪怕再是训练有素,也远未达到二人的地步,拳脚虽是无情,却根本打不中他们的衣服;然而两人毕竟一路行途,精力耗费了无数,又兼之一条胳膊弹动不得,固也只得防守,一时间难分胜负。

    焦灼中,四名山上人提着一席竹轿下得腰峰,幽幽说:“住手,总舵主要你们赶紧住手。”

    听得是总舵主的吩咐,青衣人的拳头断然停住。

    跟着山上人与徐绻云对上眼目,旋踵道:“徐公子,总舵主请您去望枫庭里会晤。”

    徐绻云急忙由人群中走出,立刻坐入四人扛抬的竹轿,花红、柳绿也像跟着一道,却被红衣男子拦阻。

    红衣男子道:“总舵主只说与徐公子会晤。”

    徐绻云向花红、柳绿点点头,旋即对山上人道:“带路。”

    为了王洁青,他连自己的安危也能不顾!

    ……

    高山上的太阳好似总比山下的城乡率先垂暮,陈则先幽幽在斜阳下躲着步,享受着难能可贵的孤独。

    望枫庭的阁院错落有致,非但有精雕细琢的真山石,还有特意差人挖凿的鱼池,轻微洒下一些鱼饵,就能惹来和善的鲤鱼猛然争食,陈则先越看,越觉得心绪松弛。

    跟着,阁院里走入了一个男子。

    陈则先透过一面只有自己知晓所在的铜镜打量,但见男子却遮掩不了疲倦,可由小浸染的华贵之气却没有从身子体态里消却,始才确信是幽凉州的徐家子弟。

    他倒也不转身,背对着徐绻云,显露自己的威仪,淡淡道:“究竟是何事让徐公子这样的贵人奋不顾身地赶往敝人这座用来纳凉的小小望枫庭?”

    徐绻云以往最是厌恨别人以后背迎向自己,刻下却哪有心思顾忌,开门见山道:“内人遭恶徒挟持,刻下来不及向外呼唤援驰,只得不请自来,图望能借总舵主之势。”

    陈则先笑道:“徐公子能想到我陈刀子,已然很给我们青炙帮面子。”

    徐绻云问道:“总舵主可能借我几个人差使?”

    陈则先道:“小事,小事。”

    他又撒了一把鱼饵,随后道:“能帮助徐公子,敝人当然荣幸之至。”

    徐绻云居然躬了躬身,道:“大恩难谢。”

    陈则先转过身,赶至徐绻云的身前,伸手将他托起,笑言道:“也不是不能谢。”

    徐绻云知道对方会替条件,刻下却别无他法:“总舵主想要我如何谢?”

    陈则先称兄道弟:“我知道救出弟媳是老弟最大的心愿,可老哥岂非也有不忘的念念。”

    徐绻云岂非希望他能直截了当:“总舵主但说无妨。”

    陈则先笑道:“青炙帮一直想把生意扩展到云唐,可毕竟是天子脚下,我们的路数使不上,不知道能不能请老弟的兄长帮帮忙?”

    徐绻云道:“可否待我救出内人,再与总舵主讨量。”

    陈则先“哈哈”一笑,道:“甚好,甚好。既然老弟如此爽快,老哥也不能磨叽,这就派五名死士追随老弟身旁。”

    ……

    这五名死士果真凌厉,一入清慈宫,二话不说,就向那挟持了王洁青的刀客发难而去。

    率先出手的死士钻入地底,藏匿之隐、行进之轻,让那刀客甚至未能察觉、反应,等到粗壮的手臂如藤蔓般将地板翻顶,张狞的十指岂非像紧箍一样把刀客的足踝缚紧。

    随之而来的青蛇快剑更是凌厉,没有冲着夺舍刀客的性命而去,反倒是把绑困对方当成剑锋的第一目的,剑身如蛇躯,陡然之间就把那柄刀客从不离手的刀鞘牢牢缠起。

    再来是一名死士由刀客身后出击,身形步伐摇摇欲坠,一对夹棍却是金刚不摧,由左从右不分前后的纷至沓来,左手夹棍抵住腰口,右手夹棍掐住胸怀,令其无以动弹。

    可最猛烈的还得数一柄宣花斧板,这斧子从刀客的右身侧横扫千军地劈贯而来,眼看就要爿落刀客脑袋,却又能收敛得妙到毫巅,于千钧一发之际悬停在刀客的天灵盖。

    划破空气的那杆长枪无疑最快,枪尖一闪,简直就能把刀客的脖颈刺穿,可枪锋偏生挪开,只抵在刀客右肩臂上,带有一股讥嘲,仿佛在对刀客说:你敢动一下试试看!

    刀客表情幽然,对极度疲累的徐绻云喟叹:“反正有李拓在,何必自找麻烦?”

    徐绻云沉声道:“我的妻子,轮不到别人来救!”

    刀客冷淡道:“徐兄就不怕高估了他们,也高估了自己?”

第四十四章 决战前后(二)

    冷淡里当然也有几分讥诮。

    五个人中又以持枪死士最是倨傲,自然对刀客话中的讽刺忍耐不了,寒着一对眼眸,道:“徐公子,因为你的吩咐,我们才未下死手,可倘使这人再胡说八道,那就莫要怪我们不懂规矩,心狠手辣。”

    徐绻云点了点头,冷厉向刀客道:“兄台的性命既已在我们手上,何必还在这里讲大话。我徐绻云说话算话,只要你把洁青放了,我与总舵主大人大量,都不会再同你计较。”

    刀客一脸的冷蔑:“是不是大话,难道不该试一试才知道?”

    他的声音始终那般嘹亮,继而恍如宣誓一样,慢悠悠地道:“脱身的方法,告诉你们也无妨。第一步即是折断你的长枪,到底只是华而不实的木头杆子,和你的人一样;再来么,天灵盖上的斧子也得退却一些才行,夕阳无限好,你的斧板岂非把阳光遮罩了;这把青蛇剑势必得断掉,你们可以纠缠我,却绝不该伤损了我的刀;你以为夹棍能不能制止我拔刀?其实你夹得再紧,我也能扭腰,刻下只是不愿动;还有,束缚我脚踝的双手劝你还是赶紧撤掉,除非你连自己的眼睛也不想要。”

    刀客不疾不徐的大放厥词自然惹来了一阵嗤笑。

    持枪死士简直连腰都快笑弯了,接着断然道:“痴心妄想!”

    人这一辈子难免有些妄想,可刀客却像是要让“妄想”成真一样。

    他赫然动了,动的是右手,被枪尖死死抵住右肩的右手。

    倨傲的持枪死士立刻嘲讽:“找死!”随后长枪扎出,宛若游龙。

    本就是皮肉交贴的咫尺距离,疾扎下去,必定得刺出个对穿大洞;然而持枪死士的瞳孔却因为眼前的景象禁不住一缩!

    恍惚中,枪锋捅的仿佛不再是血肉,而是涛波,非但有泥牛入海的无力感,枪尖上的锐利亦是尽数被吸收。

    居然还有浮力的弹涌,令力尽的长枪向持枪死士猛地回拨。

    握枪的虎口难免一抖,更要命的却是枪头果然被刀客右手把握,五指如铁柱若银钩,刚柔一捏,当真让长枪折断在了其中。

    刀客绝不停止行动,立即便以手中半截枪头去刺天灵盖上的斧头。

    那提斧死士虽能举重若轻地收招,出招却不得不煞费些苦功。一来是因为宣花板斧委实难以挥动,二来亦是要凝结周身的力气才能精确掌控。

    然而刀客出枪并没有慢上许多,间不容发里根本没时间容得提斧死士蓄力,只得以不动的斧锋和蹿升的枪尖对碰,自然是以提斧死士被逼迫得向后跌倒作为结果。

    眼看刀客瞬间便折败己方两员大将,执剑死士和夹棍死士哪里还能忍得住!一人蓦地将青蛇剑催出,原本只缠绕在刀鞘上的剑身竟像是延长般奇袭刀客的小腹;一人猛然爆发气力,抵腰、掐胸的夹棍继续挤迫,简直想把刀客魁梧的身躯压扁。

    刀客不为所动,只是攥紧了时刻把握刀鞘的左手。

    就在剑刃几乎要刺透他的小腹前,倏尔,一道青蓝色的光纹在刀鞘上流动。

    紧接着,青蛇剑身宛如被撑爆了一样寸寸断破,所有的碎屑蓦然坠溅在了空中,包括再也无法向前伸动的剑刃。

    刀客在执剑死士惊呆的目光中扭了扭腰身,分明被紧夹着胸、腰,仍然如常转动。

    他再不用多说什么,心知肚明困陷不住他的夹棍死士颓然松开双手。

    最后,刀客将右手夺来的半截枪扎入脚下的泥土中,不再锐利的枪尖直指双手缠住刀客足踝的死士眼球,令他连睫毛都不敢眨动。

    轻描淡写般摆脱了五人束缚的刀客悠然拍了拍蓝色衣衫,对那持枪死士挤出一个不屑笑容。

    持枪死士狠狠把断枪甩在地上,心头满是愤恨:早知就不听这徐绻云的话,一上来就下死手得了。不过总舵主岂非也吩咐过我们无需倾尽全力,最重要的是留住性命。

    可倘使他们果真一照面就下死手,刻下哪里还能留余活口!

    刀客转向徐绻云,淡然道:“现在,我们可否安心等待李拓?”

    不能!

    徐绻云只要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有焚烧的怒火,他以行动作为回答,挺起箭步往刀客身前窜拔,花红和绿柳当然想要阻止他,可除了将他击晕,又何以拦阻得了!

    二人只好做下赴死的打算,毕竟就算四手都能灵活动弹,他们也毫无把握能接下刀客还未出鞘的刀。

    手无缚鸡力的书生徐绻云却是什么都顾不了,眉上的红丝斑点好似在对刀客狂咆,伸出的指尖紧紧揪住刀客的蓝色衣衫。

    徐绻云睚眦欲裂,道:“你到底把洁青关在了哪儿?”

    刀客幽微默然,随后道:“我敬佩你为了妻子奋不顾身的模样,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给了你横冲直撞的胆量,只因为你的兄长是徐缱风么?”

    徐绻云恶狠狠地道:“是又怎样!”

    刀客摇了摇头:“据说他接替令狐无矶成为了精羽卫统领。”

    徐绻云道:“你知道就好。”

    刀客疑惑道:“那也不过是给皇家看门的狗罢了。”

    徐绻云怒道:“你……啊……”

    刀客的右手不知何时搭在他的手,只是轻轻一拧,已翻转过揪着衣襟的手腕,疼得他冷汗直流、痛声嘶叫!

    花红和柳绿立刻做左右夹击之势,还能动弹的手岂非把持在剑与枪上,不敢厉声,而是软言相劝道:“阁下即是宗流玄士,何必同一介儒子书生计较。”

    刀客淡漠道:“放心,徐公子的性命我总会留下,可有些亏还是得让他早吃才好,以后走在江湖,若再像刻下这样愣头愣脑,只怕你们整个幽凉徐家都得搭进去了。”

    他狠猛使劲,听闻“喀嚓”一声,便把徐绻云的胳膊拧臼了。

    徐绻云一脑袋栽在地上,从未尝受过的痛苦疼得他口涎都流下,好不容易在花红、柳绿的帮助下把臂膀接合,眼里再也不敢有对刀客的狂妄。

    刀客喟叹道:“早已说了,我只想和李拓互换几刀,你又何必打扰。”

    徐绻云脑筋嗡然作响:李拓、李拓,又是李拓,这个挨千刀、该万剐的李拓,今日的奇耻大辱,终有一天我势必要你加倍奉还!

    他的心思刀客又哪里想得到?刀客只是默默望着天边,到处是被夕阳滚烫了的云霞,霞缝之中,仿佛也有了隐隐绰绰的月亮。

    忽有一阵风在清慈宫中吹洒,撩得蓝衫不住荡漾,刀客非得斜提刀鞘迎风一划,才让捉摸不透的风絮归于平淡。

    半空中,岂非有粉衣人横抱着月白裙纱的姑娘落在宫院中央。

    刀客眉头一扬,当然认出了他。

    他不是孟卿衣又能是谁?

    孟卿衣环顾了一眼四下,把王湘冬稳稳放在地上后,疑惑道:“他还没到么?”

    李拓到了!

第四十五章 决战前后(三)

    柔嫩的手里紧攥着一块石头,磨圆了的石头。

    这种由玛瑙和玉髓构成的雨花石,有着极其美丽的色彩和花纹,通常都是送与旁人观赏、收藏的,如果不是心存刻意地把它磕破,石身上绝无可能有锋锐的裂口。正是这条裂口承载了她所有的希望和寄托,刻下正同龙舌兰麻制成的绳索不停歇地摩挲,且细且轻的“嘶嘶”响声充满了整间晦暗的房舍中。

    这是一间清冷的柴房,房里没有分毫火光,唯一的辉芒来自墙上的窗。可惜当下的天边只残余即将挥别的夕阳,嫣红的云霞固然美不胜收,却照不亮天地,更通明不了柴房。于是里面乌漆漆的,阴影幢幢。

    女子不断摩擦着绳索,有时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撞上墙角,好在脑袋下枕着一堆稻草,稍略替她减缓了冲撞带来的创伤。

    “哧”。

    在不知道是第几百次的切割后,捆绑手腕的绳索终于被破损的雨花石割断了。

    女子着急忙慌地把堵着嘴巴的抹布摘掉,然后恶心地“呸呸呸”了半天,才稍略平心静气下。接着,她立即去解同样被麻绳捆住的双脚,这下倒是利落多了。

    重获自由后,她赶紧趁着仅剩的幽微阳光摸到伙伴身旁。二人兀自晕眩着,如何叫唤拍打,也喊醒不了。

    女子只得悄悄伸探出头脑,试图窃看一下房外的情况。

    就是这鬼使神差的一看,令女子的美眸霎时明亮,再顾不得一切,哪怕要撬开门锁,也得向柴房外的来人跑!

    ……

    李拓没有像孟卿衣那样飘然立于清慈宫中央,而是踱步走过矮头灰墙、踏过百鹭院堂。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周身上下的伤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已没有了久战的体力。所以刻下,他必须把每一步都走好,不光是走路,亦是凝神聚气和积攒力量。

    当他最终出现在对手身前时,一路结聚的形神气韵就可以帮助他割出圆满一刀,决胜负的一刀!

    他虽是这么想的,可世上却有太多事令他难以预料,意外岂非总是忽然来到!

    突地由柴房里冲出来、拽住他左手的女子就是他的意外。

    她蓬松的头发上还掺着杂草,脸蛋的水粉也因为泪水而花掉,现下绝不是她最美丽的模样,可衬着夕阳的尾巴,犹是说不出的娇俏。

    李拓不可能认不出这个女子,她岂非正是他歹梦里的那个女子。

    颜子涵!

    李拓也不禁古怪道:“你怎么在这里?”

    于是颜子涵委屈地扁着嘴,把自己如何看不惯刀客从而央求祈风出手、祈风何以因为剑伤完全不是刀客的对手、三个人奈何被关进柴房自己又是怎么脱身的,如实相告。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吃了苦头,断然间又止不住泪花流。

    李拓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李拓只有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然后仔仔细细地替她摘去些许杂乱无章的稻草。

    颜子涵噘着嘴,固执道:“李拓,你要替王姑娘、替祈风、最重要是替我报仇!”

    对她心存感激的李拓点了点头,道:“好。”

    只是现下的情况却算不上好,方才极不容易结聚的三十七步力量、气韵全因为颜子涵的摇拽而散去了,此刻除非他扭头跨出矮墙,沿着来路重新踱走这么一遭,方有可能再次期待一刀决胜负。

    李拓不禁想:再走一遭会怎样?丢人么?可我何尝在意过旁人的眼光?

    于是不在乎别人的李拓打定了主意重新走,偏在这时,脖子居然被人搂上。

    搂他脖子的是孟卿衣,面色铁青的孟卿衣。

    孟卿衣把嘴巴凑近,严肃道:“你可看清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拓摇头,方才所有的心思简直都在要不要重走一遍上。

    孟卿衣恨铁不成钢,猛地扯了他一把,将他拉出了百鹭院,又往古树边走了十一二步,靠近那不动声色挺立的刀客,道:“现在呢?”

    李拓被他搂得都快喘不过气了,连连甩脱他的手掌,不明所以地四下打量,还是摇头晃脑:“你最好讲清楚我应该看哪儿。”

    孟卿衣焦急道:“衣袍,看那人的衣袍!”

    李拓道:“哦。”

    于是他向刀客看去,避过了对方同样望来了眼睛,视线全部放在身裹的衣襟上。

    随后他回答道:“这衣袍的手工普普通通……”

    孟卿衣截口道:“颜色!”

    李拓无奈道:“蓝色啊——”始才有所反应:“哦,他是江青寒。”

    孟卿衣一脸严肃道:“知道了你还不赶紧逃?”

    李拓凝起死鱼眼,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道:“适才或许还可以,可现在你把我扯得离他这么近,拿命逃?”

    孟卿衣一惊,探长了脖子观察此时的距离,数来数去,二人隔着的脚步只剩十六十七,双手止不住向李拓的脸颊拍去,搓着对方的脸,抱歉道:“哎哟喂,大意了,对不住,小心啊!”

    他坑惨了李拓,心知理亏,刻下只想逃,愧疚地潜逃。

    李拓则一把拉住了他的后襟,很是习惯了,语带平静道:“师兄。”

    孟卿衣严峻回身,目光却如何也不敢看向李拓:“师弟。”

    李拓吩咐道:“小姐现下正在柴房,你让冬姐和她的,她的相公过去帮忙。”

    孟卿衣道:“好嘞。”

    李拓挥了挥手:“你滚吧。”

    孟卿衣点了点头:“收到。”

    看着他马不停蹄的模样,落拓的李拓不禁有了笑。只笑了一刹那,他已扭过脸颊,平静地与十六七步开外的江青寒对望。

    他望江青寒的刀,始终刚直不屈的一把唐刀;江青寒却在审视他的伤,额头、臂膀、指尖、腰腹,最后停留在了左胸膛。

    江青寒瞧着李拓向自己举步前来,忽而右手横在空中,阻止道:“等一下。”

    李拓停步,看着他。

    江青寒沉声道:“现在的你,周身上下究竟有几处伤?”

    李拓并不打算隐瞒,道:“五六处吧,还有一处是剪刀戳的。”

    江青寒不由晃了晃首,叹息一声,道:“你浑身是伤,这一战还有何可较量!我即便赢了你,也要被人说是胜之不武啊。”他带着不甘和无奈,道:“散了吧。”

    他说完就转了身,谁又能料到结局竟是这样!

    这下轮到李拓清冷的声音传来:“等一下。”

    本已启步的江青寒默默停下,只扭了半截身子,看向他。

    李拓凝盯着对方:“是你抓的小姐?”

    他顿了顿,其实这句话本该就此结束的,可他委实察觉到了身后那一对如小刀般凌厉的眼光,连忙接着道:“伤的祈风、捆的颜子涵么?”

    目光倏尔就温柔了。

    江青寒幽幽道:“是又怎样?”

    披风摇曳,刀锋也摇曳,李拓的身影突然在江青寒眼里湮灭,江青寒不清楚李拓是如何割出的这一刀,只知道这刀过后,天地彻底陷入了黑夜。

    “嘀嗒”。清脆的一声划破人间,五个死士、花红、柳绿和孟卿衣全部一怔,他们当然听得出那是滴血声,从刀尖滑落的血滴在地上的响声。

    江青寒的目光异常寒冷,扭过来的右侧脸颊上,正挂着一道新鲜血痕!

第四十六章 决战前后(四)

    长夜有光。

    无瑕璀璨的星光,皎洁清纯的月光。

    清慈宫有光。

    微弱却明耀的萤火光,永生且不灭的烛火光。

    江青寒也有光,血光!

    猩红的血顺着他高挑而锋锐的颧骨流淌,然后一滴滴落在江青寒轻拂脸颊的指节上,血液独有的黏滑感令他倨傲孤高的脑袋不禁阴沉下,缓慢扭转来身,高高在上地低头迎视李拓,翻挑的白色瞳仁里逐渐烁动起凶光。

    被星光、月光、萤火光、烛火光、血光、凶光包裹的李拓分毫不怕。

    他幽微探出右手食、中二指,淡淡在空中一夹,夹住的赫然是随风缭动起的披风下䙓里的第三柄刀。正是这把刀撕开的血光,此刻岂非还残留着猩红的血花。

    他食指随意弹动,干净利落地把血珠抹擦。

    任谁看来都有些挑衅的举动换回来江青寒的一缕邪笑,紧接着两人便对峙起来了。

    如沉凝对峙静默,两人都是绝对无声,却又振聋发聩地撼彻观战众人的心窝。五名死士身子一缩,万万不想牵涉进战局中;花红、柳绿断损静脉的手竟也开始颤动,冷汗已然挂满了额头;本该去通知王洁青下落的孟卿衣脚步再难滑动,凝皱的眼眸直望二人身上落。

    颜子涵和王湘冬则不约而同地将十指紧扣的双手抵在胸膛,为李拓做着祈求。

    大抵也就只有徐绻云满脸的冷漠。

    风絮悄悄在李拓身畔流动,吹着他的衣袂、披风,竟难得让颜子涵也误以为他潇洒了许多,然而这份洒脱在刹那过后即被淹没。

    就在江青寒将左手把持的唐刀交予右手执握的刹那过后!

    倘使左手携刀的江青寒像是不知深浅的池水,那么右手握刀的江青寒必然是广袤无际的汪洋。仅仅是右手攥紧刀柄的小动作,身间徒然暴涨的气势就把徘徊李拓周遭的风絮淹没,原本兀自在半空恣意曳动的灰扑扑披风忤逆不得,只能垂落。

    破开风絮后,浩瀚的气势更进一步,向着李拓压迫,竟逼使他行不由衷地半步退后。

    一涨一消,李拓已然于对峙中落入下风。

    而江青寒更是抓住他稍退的半步猝然蠢动。虽未拔刀露锋,可刀鞘亦能利落,裹挟的刀意大气磅礴,赫然是雄浑壮烈的“江山刀”。铁骨铮铮的唐刀奔流狂涌,海阔一刀仿佛只为取李拓胸膛上的一点朱砂红。

    被万顷江山全然笼罩其中,形单影只的李拓霎时与恒河一沙的蝼蚁无甚不同。

    贪生的蝼蚁只得抢在被彻底倾轧前施展身法轻功逃脱。以李拓的算计,只用六分劲即可堪堪闪避,凭他刻下的身子,当然要把每一分体力都挥洒精细!

    便看他身子于空中飘逸,果真就要把唐刀躲去;江青寒的手腕却在同时一拧,凛然的“江山刀”陡然使出一招“尺水丈波”,三指宽的刀身恍如间弥涨至九指多,立刻让李拓逃不过,带鞘的刀锋几乎就要把李拓的腰身斩中,李拓发狠踢蹬在悬空之中,“风流百转”像是手一样拨折他的躯体,险而又险地让腰身由刀口掠过,只以左臂硬受。

    倘使斩中的是刀锋,李拓不断一臂,也要破个洞。

    颜子涵和王湘冬无疑被骇得身躯颤动,好在于半空翻转两周后,李拓还能抻开的双腿和右臂在平地上稳稳趴落。只是闭住一只眼睛,隐忍几乎骨裂的疼痛,另一只眼里同时有惊异,直直朝江青寒望觑。

    江青寒扭着脖颈。

    他的头颅仍然邪邪垂低,脸上的冷寂可以让宫殿内的八十一根永生不灭烛都打起寒栗,火光晃抖不已。跟着,脚步再起,前两步还有闲庭般的随意,踏下的第三步则陡然令他变做了滚浪,一心奔着决堤。

    依旧是磅礴无匹的刀意,斩空而来,欲图踏浪破天地!

    李拓也不得不在此刻下定决意。

    他收起退避三舍之心,以足踝迸力,凭莽腰抖劲,旋撩开的披风朝天动去,五柄刀锋展做水泼不进的刀扇,尽显凌厉,与那由天而降的唐刀以强抵强、以硬碰硬。

    只是看破李拓思绪的江青寒又怎会遂他心意!

    江青寒手腕翩翩一抹,气吞山河的厚撼刀意蓦然无形无迹,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四散开来的寥落刀意,非但将李拓挺撑出来的强硬完全规避,更有少许星点朝刀扇里透进,“涸泽刀”挟着几分荣枯的萧瑟劲,再使“尺水丈波”,一刀的涟漪倏然扩散为三刀,鞘尖接连斩击在李拓的右胸膛。

    李拓被击得连连跌退,直退了六步,才把身子稳住,片霎后立即有三口热血从唇边喷出。

    颜子涵吓得将嘴巴掩住,王湘冬岂非已不忍睁目。

    孟卿衣却突然道:“傻小子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连绵的三口血喷吐其实是在掩护,给第二口裹挟着唇舌力道、疾射如利箭的血箭做掩护,这突施的冷箭悄悄贯射向江青寒的小腹。

    李拓当然是在赌,赌夜色可以把血箭遮住,赌江青寒的眸子凝看着别处。

    李拓无疑赌输了。

    这点微末的伎俩又何以瞒得了江青寒尖锐的眼目。

    唐刀呈弧圆在清慈宫里抖擞开,如烟如雾,缥缈虚无,一记“水流花谢”就把血箭斩得冲势不复,跟着飘忽不定的“云梦刀”起,又是一招“水剩山残”,向着李拓的咽喉剜出。

    连孟卿衣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江青寒的可怖之处。”

    别过脸的颜子涵不禁向他看来,幽幽听着他接着叙述:“每个同他初次交手的人都将被逼进绝路,实在因为他的刀招已然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别扭地步。”

    颜子涵摇晃着头:“别……扭?”

    孟卿衣点头道:“只消稍略了解一些覆水流的路数,就会知道“江涸三刀”和“断水七式”是他们的基础。”

    “江涸三刀”说得自然是大气磅礴的江山刀、枯竭寥落的涸泽刀与芳踪难寻云梦刀;“断水七式”则有水楔不通、尺水丈波、水滴石穿、出水芙蓉、水流花谢、覆水难收和水剩山残;分明是两套绝无纠葛的系统,却被江青寒水乳交融、融会贯通!

    整个覆水流里,大抵也只有他可以用“江山刀”的澎湃刀意去使小巧优柔的“出水芙蓉”,又以“涸泽刀”的枯竭刀意为弥散的“尺水丈波”所用。

    孟卿衣接着道:“一旦江青寒以“江涸三刀”倒行逆使“断水七式”,原本摸透了覆水流基础的好手与之交战,立即就要被这股别扭打得落花流水,倘使又太认死理、太过执拗,怎能不败于他之手。”

    颜子涵惊惧道:“那李拓岂不是必败无疑?”

    孟卿衣突然笑起来:“方才我还有些担忧,可现在,却已看见了他的灵秀!”

    眼看唐刀就要砍中咽喉,李拓忽而施展出“春风化圆手”。

第四十七章 决战前后(五)

    绝不会有人想到“春风化圆手”可以在两个七重玄士的战局中起得作用,皆因它的威力实在不能摧枯拉朽,向来不受疾风流弟子的倚重,如若没有魏南征的板脸督促,就连李拓也未必能练到刻下这般炉火纯青。

    他以左手施展“春风化圆手”与未露锋芒的刀鞘激撞一块,分明是重伤的手臂,仍可以凭圆滑之劲将凌烈的“水剩山残”抵消拨乱。跟着,银牙咬含,左手用尽最后余力顺着刀鞘往上攀,倏尔间便拧住江青寒握刀的手腕。

    李拓道:“分胜负了!”

    他并紧右手食、中双指,试图呼唤起一阵足以将对方“绞杀”的风絮来。

    以往那清风岂非是眨眼而至,可现在,清慈宫里依旧一片平淡!

    李拓疾呼不好,断然明白以刻下自己的精力,只怕连吹凉的细风也呼唤不得;只消这须臾停滞,江青寒便稳下了心神,左拳向着李拓鼻梁放绽。

    面对拳影幢幢,李拓清楚避不开,唯有提前向后摆晃脑袋,将挨这一拳的伤害减至最低,鼻子虽未塌,两行血还是淌了下来。

    同时,江青寒把李拓已然软弱无力的左手甩脱,跟着脚步疾急倒退,欲把间距与李拓拉开,李拓哪容得了对方逃离!

    他分辨不出江青寒的刀意、招式究竟为哪般,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拼尽全力衔缠,管它“江涸三刀”还是“断水七式”,都不让施展。

    顷刻间李拓进,江青寒退,宛如珠联璧合的舞蹈般。

    李拓毕竟出自更擅轻功的疾风流,八步以后,已是赶蝉。

    江青寒只得胡乱摆刀,牵制阻拦;可有“春风化圆手”的李拓分毫不惧,右手见招拆招地擒来。

    眼看手腕将被锁上,“呛啷”一声,唐刀生寒,江青寒拔出锐利的刀锋直切李拓右手。

    就连孟卿衣也想不到李拓会做不退缩的决断!

    颜子涵终究翕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李拓死死扣住江青寒的刀,哪怕掌心被锋刃切开。

    扣刀当然不是李拓目的,手肘顺势一摆,便磕得江青寒脑袋向后栽,掌心的刀伤没时间管,突然撤手,矮身,直扑江青寒的下盘。

    晕头转向的江青寒没有了防范,李拓接连出腿,向着他右脚脚踝、小腿、膝盖连踹,最后更一脚蹬在大腿上,借势莽腰飞旋,身背五柄刀锋旋踵削斩。

    一刀削在下腹,一刀斩在皮肚,一刀割开肩胛,继而“铮铮”二声,被江青寒持刀鞘接下来。

    那本是李拓准备刺破脸颊与额头的两刀,现在只得落空、垂摆。

    晃着脑袋的江青寒脸部狰狞起来,绝无花哨的招式,以自我为中心,刀锋、刀鞘不停向李拓刺袭,李拓用上“风流百转”,身躯在六七个瞬息间接连八九次变化,堪堪将所有的刺击躲闪,却是主动把脚步扯开,停在唐刀所不及的地方。

    看得眼花缭乱的花红不禁要问:“你说谁胜谁负?”

    同样一头雾水的柳绿只得回答:“我哪看得明白?”

    李拓大口大口地气喘,他实在是豁尽了力量与对方纠缠,可惜最后两刀被挡,否则胜负已是显然;江青寒则在尝试拔动自己的右腿,然而经受了适才接连的蹬踢,短时间内怕是再无以流畅走路。

    二人相互逼视,又像静默与沉凝的对峙。

    终究是李拓率先弯下腰来,他太累了,如果不是江青寒还虎视眈眈,已然欲往地上瘫。

    江青寒将刀锋幽幽竖举在空,星光、月光、萤火光、烛火光一同在如镜的刀锋上斑驳,随后握刀的右手一松,准确无误地合坠进了左手向上抬提的刀鞘中。

    旋踵,他从蓝衫上撕下了一块布,以仔细的态度、温柔的手部擦拭起刀鞘上的血污。

    一边擦拭,他一边道:“倒是不曾想到会和周身是伤的你战至如此地步。”

    李拓道:“倘使你没有抓小姐她们,对于你的招数,我或许会由衷佩服。”

    江青寒道:“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对这一战而言,绝不能以平手的局面结束。”

    李拓眨着死鱼眼,道:“为什么不能?”

    他打心底不在乎什么“穹苍七刀”,更不会一门心思追究胜负。

    江青寒煞气十足,道:“因为你割破了我最爱的衣服!”

    李拓据理力争道:“你自己岂非也把它撕成抹布。”

    江青寒的面容只余下厌恶。

    覆水流“水漫滔滔”的心决悄然在四肢百骸涌动,令所有的恨意都灌入十根指头,接着将擦拭干净的刀捧举过头顶,继而可见青蓝色的光波缠着刀鞘周遭流动。

    皎月璀星,他狞尽了十指的力量,断然将刀插进地下。

    随后,从腰后掏出一只水囊,揭开囊口,郑重地将清水沿刀柄洒下。水流顺着刀鞘一直流落在地上,出人意料的没有渗入泥土里,而是呈浑圆形状绕着刀聚成一圈水泊。

    江青寒陡然一矮身,双掌拍在水泊上。

    刀身交缠的青蓝色光蓦地比月光更加清亮。

    随着江青寒双手将水泊洒开,须臾、刹那也用不到,一道青蓝色的弧形光璧涟漪荡漾,粼粼的光璧以地上的刀鞘作为圆心,迅速向外扩散、覆罩!

    除了见多识广的花红、柳绿,本就是同道的孟卿衣,和战局中的李拓,其他人俱是满脸讶异,他们实在不曾亲眼目睹宗流玄士开圆!

    那光璧幽幽滑过了颜子涵滑嫩的皮肤上,与早晨林间的麻痹不同,这次的感觉好似淋了一层沁凉的水露。

    王湘冬难免有些糊涂,清慈宫分明居建在远离溪水的高地上,她竟莫名听到水声汩汩。不由自主地循声回眸后,当然彻彻底底地惊呆了。

    她赫然看到理应拍打沙滩的水浪悠然淌过矮墙、庭院、柴房,潺潺向古树、宫殿漫注!

    反应不及的五名死士立刻被水流摧得翻覆;徐绻云在花红、柳绿的抬挟下上了宫殿檐处;孟卿衣则是左搂起王湘冬、右抱着颜子涵一并上了古树。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的李拓断然在空中飞舞,“风流百转”令他能凭空踢踏三步,下坠时,已经攀上百鹭院里的鹭鸟石柱。

    李拓的远退,江青寒并不在乎,既已落在自己方圆十引的圆融里,不打败自己,便行离不出。

    他再次拔出唐刀,嘴角带上丝缕残酷,对远方的李拓道:“恭喜你,总算见到了我的“泅龙经”。”

    孟卿衣瞳孔剧烈收缩,刻下的不寒而栗好久不曾有过。

    再见江青寒双手把住刀柄于腰前崭露,全身蓄势到极致,然后无情、绝情地向没过足踝的水波斩动!

    猛然的一斩,打横在水面上割出一道三丈长的水痕切口。

    丹田沉气,双臂力捧,将刀势由水底向天际反撩,激出一股劈开天河的气魄。

    同时,有断喝嘶吼,江寒青厉声道:““翻潮”!”

第四十八章 决战前后(六)

    眨眼间,没过足踝的涓涓细流突然涛凌波乱,伴随唐刀撩指天际的决然斜斩,滔滔浪潮由割裂开的三丈水痕汹涌迸出,冲贯苍穹霄汉;其势头,好似要把整片黑夜掀翻,星辰皓月险些被水帘屏障彻底遮盖。

    接着,这抹吊悬高空的天瀑如三千尺的飞流向百鹭院里的李拓砸灌。

    血肉之躯倘使被这朵挂在云天的大浪摧拍地岸,最好的结局都是筋骨尽断。

    此刻李拓哪里都不想断,所以他绝不坐以待毙,打从伊始起,就同几欲遮天的波涛进行光影间的逃逐竞赛;大抵也只有轻功身法像他这般顶尖迅快,始能在千姿百态的石鹭上来回起伏掠转,从而让自己的半边身子一向摆脱在浪潮筑就的暗影笼罩外!

    待到遮天的涛浪终于涨无可涨、罩无可罩,迅速由云天之上携无匹的千钧力道轰砸下来时,李拓绝不一味遁逃,反倒足弓猛然伸张,跟着比羽翼还轻的身子竟是迎难疾蹿,刹那恍如展翅的飞鹭朝翻涌倒灌的飞流闯探。

    灰扑扑的披风在空中缭转,五柄刀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驰旋,断然向飞流屏障切斩!

    锐利的刀锋断破倾坠的浪潮,竟斩出一条容他脱身的缝隙来,星辰皓月明晃晃,再次照亮他的背弯。

    接着,他更有机会在至高的浪头上踏足一踩,旋即凭着那股浪劲在高空筋斗连翻,身姿飒爽舒展,若九天仙人落凡尘般。直等翻覆的水浪彻底在百鹭院堂炸散,李拓始才姗姗翩落,重新立在一尊石鹭上,只可惜本是张扬白羽欲待飞的石鹭,被坠覆的潮浪轰毁了面目。

    然而不容李拓有空隙喟叹,对手已经举步逼来。

    刻下的江青寒难免有些一瘸一拐,可仍是向着百鹭院抵近,掌中出鞘的唐刀突然在水面横拍,挤压激溅得无数水花在身前跳散。

    这些水珠若烟雨、似江雾,活泼纷乱。

    须臾后,江青寒沉腰、出刀,刀背向活泼的水珠上飘,“啪”的一下,将丰盈圆润的露水斩成了碎瓣,膂力、韵劲同时在碎瓣里迸贯,竟教一粒粒细散开的碎珠都化作寒芒,向着百鹭院激射而去。

    滴水非但可以穿石,刻下更能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打成筛子!

    江寒青吟啸:““寒珠”!”

    李拓眼睁睁看着足有七八十粒、在夜底几乎透明的凛寒碎珠向百鹭院射来,接不下的他实在只有躲闪,飘飞挪到一只呈金鸡独立状的石鹭上后,忍不住脑袋回转,脸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遗憾,唯见刚才所站的石鹭与周遭栩栩如生的七八只一并被射成断壁残垣。

    百鹭院里的石鹭当然没有一百,此刻仅剩二三十只容得李拓腾迈。

    古树上的王湘冬并不明白,道:“难道李拓只能在石鹭上逃窜?”

    孟卿衣皱着眉宇观战,答道:“他只是不愿沾湿鞋底,水的重量,绝不是几两而已。”

    倘使双脚沉重了起来,疾风流还能如何“疾”?

    王湘冬一双美目中萦绕出忧虑,始终无法舒徐。

    水面再次荡起涟波,但见江青寒又拍碎千百点珠花,无情地向李拓迸射。

    颜子涵仔细地盯着江青寒,同样古怪道:“他岂非也被水湿透了,何以每个动作还是干净利落,毫不见慢?”

    看着李拓险之又险的由碎珠夹缝中躲闪,孟卿衣攥紧拳头,道:“覆水流子弟,修炼之初就是周身在水中沉埋,浪中行动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所以才分毫不见影响。”

    听罢此话的颜子涵只有沉默,指甲尖都嵌入掌心的肉。

    而令她惊骇的景色简直还在后头!

    江青寒突地连续在水面上拍刀,一刀拍着一刀、一浪叠出一浪,陡然便有三道擎天的浪柱螺旋凶卷在百鹭院,旋卷的速度越快,越让浪柱变得尖锐细窄,稍略不甚被卷入其中,水流涛波势必要把皮肉、骨骼一并绞烂。

    三道浪柱纠缠一块,犹如商榷了般,向着李拓和石鹭冷漠倾轧。

    李拓心思转得飞快,对形势立刻有了判断,刻下倘使自己再作躲闪,落脚的石鹭怕是一只也留不下来。

    江青寒分明不掩不盖自己的打算;不肯落入对手步调的李拓只得赴险!

    他猛吸一口气,浑身的疼痛让他明白,接下来的出刀必须决定这一战。

    做出决断的李拓冲入浪柱边际,在被吞没以前,准确找到了因为螺旋而产生的风絮,果断将身子镶进风里,好似刀尖纵舞般从绞肉的涛波逃离。

    仰仗着相互抵斥的风势,他竟一下子拔升高空,跟着披风中的刀刃崭露得无所顾忌,一意孤行地把眼看着通天的浪柱割斩、除毙!

    刀锋在空际划出一道圆盈的弧线,飞旋的速度之快,简直连方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巨瀑也能拦腰斩断——更何况是三道细窄的浪柱。

    星月照江淮。

    李拓果真凭着一己之力把三道浪柱斩成了六段。

    可孟卿衣的脸色却是愈发难看,直到此刻,他始才真正看明白,无论刚刚李拓的抉择是逃是战,都已深陷在江青寒的圈套里,自拔不来!

    江青寒幽幽探出左手,从小指至拇指,一根根地收束成拳,六段水柱听命地陷缩,竟如绳索一样将李拓的咽喉、双臂、腰身、两踝全部捆绑缠扣。

    那拳头猛地向下捶落,水柱岂非扯着李拓的身形坠动。

    江青寒冷声窃窃:““缚江”。”

    李拓拼命改用背脊砸上滔滔的洪流,“咚”的一声,溅起浪花飞涌。

    有个声音疾呼道:“呆子!”

    ……

    眼前一无所有,除了彻底的漆黑,她甚至看不到举在眼前的手。

    可她至少还能用双手拨整了一下贴在面颊上的湿漉头发,同时皓齿止不住地打抖。

    她赶紧搂了搂自己的肩膀,希望靠着蜷缩为自己找回一些温暖。

    当然是被冷醒的。不知何时,地上居然有一层清水积攒,把衣裳都浸湿了一半。而她也不知就这样浸泡了多久,现在简直连骨头都有些凉冻。

    虽然想靠揉搓生温,可掌心的冷沁也沿着肩头向身体走,她只得赶快松脱手,尝试着去找可以御寒回温的东西。

    然而屋子里连稻草也不再干燥,她又能找到什么?

    只有再逃了。她这样想。

    下定决心后,她检查了一下周身,确定没有枷锁,始一动弹,立即在身畔碰到肉体,吓得她赶紧把手回缩。平复了半晌,兀自没有动静,重新安定心神后,她再次试探。

    还好是个活人。

    她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向对方的腰间摸索,只觉虽然纤细,肌肉线条却明显,令她霎时无以分别;可等探寻到了胸脯,是男是女便分外明显了。

    应该是方才援手的二位姑娘。

    她点了点头,肯定心中的想法后,不由去抚对方脸颊,始觉竟是且凉又烫,恐怕是发烧了。

    她着急唤了几声:“姑娘?姑娘!”

    终极不闻回答。

    赶紧寻觅四野,却不见另一位姑娘的踪迹,刻下便再难顾上了,当务之急,自然是把发烧的姑娘带出这间屋房。

    她用轻柔肩膀撑住姑娘的右手臂,尽量凭靠着墙壁艰难地把两人身子一块撑起,然后倚墙稍作喘息,顺便向周遭打量开去,总算被她发现了光。

    微光,出自于对面的墙窗,辉芒大抵来自月亮。

    只此点滴的光,就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希望。以墙窗为目标,她尽力沿着墙壁迈步,虽然不慎被看不见的木柴磕疼了脚,可到底还是被她来到了窗前。

    幸运的是进出的门房就在一旁。

    摸寻到后,她鼓足干劲用力一推,却根本没遇上阻挡,旋即,就扛着姑娘出了柴房。

    房外有了星光、月光、烛火光,连空气也清新不少。

    率先看了看脚下,没过踝的水流正在凌乱动荡,可她分明不记得来时地上有水。

    然后看了看半空,只见一条人影赫然被水柱缠满身上。

    她认得那人的模样,与记忆中的一个样。

    现在那人已是气如游丝,令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心慌意乱地脱口道:“呆子!”

第四十九章 决战前后(七)

    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李拓都绝不是个呆子。该聪明的时候他比谁都机敏、该装傻的时候他比稚子更无知。

    他却期待有人喊他“呆子”,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对他称呼是如此。

    王洁青。从小就与他调皮捣蛋的王洁青!

    他被水柱从半空扯落之际,脱口惊呼的女子只能是王洁青。

    她是从他为了自己和流氓地痞奋不顾身地拼命后开始喊他“呆子”的,毕竟为了成天与他作对的自己连性命都不顾,不是因为痴呆,又是因为什么?

    只因这一声“呆子”,体力全然不支的李拓由漆黑中眯开了双眸,眼前一片朦胧,教他看不清女子的神色面容,可仅凭模糊的轮廓,他已能断定是那日思夜想的人儿。

    实在应该瘫倒的他竟不知由哪灌注了力量,居然拖着虚弱的身体、强撑着坐起。

    王洁青大抵在自己左近,可李拓却不知该以什么理由扭头看过去。

    一条粉色的浴袍倏尔在眼前荡漾起,自然是孟卿衣的身影,从古树上飘离,眨眼就来到他附近,俯身下去,用力撑扶他的腰际。

    李拓把脑袋搭在孟卿衣的肩头上,借着这样的由头,始可以悄悄向王洁青望,然而眸子到底是太模糊了,令他那深隽的一眼分辨不出对方脸上的模样是哭?是笑?

    或许是恨!

    李拓不知道。他却知道自己需要重新动起来!

    “呵——呵……呵、呵,呵”,他把粗气喘得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重,赫然是在调理心脉,企图再次行动。

    孟卿衣觉察出他的蠢蠢欲动,一拧他的背脊,劝诫道:“这次输便输了,下次重来过。”

    如此疲倦的体魄,孟卿衣哪里还舍得让师弟再同江清寒斗。

    分明被湿透的衣衫缠紧了躯干上的皮肉,分明周身的毛孔都因为水汽附着而闭塞,分明四肢百骸有数不尽的手在扼挽着、成心着要把他拽入深渊尽头,虚弱的李拓却异常坚定地恳求道:“师兄,帮我。”

    孟卿衣不懂李拓契而不舍的执着,在他的印象里,师弟属实该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与刻下的感情用事截然不同。

    孟卿衣只得问究道:“为什么?”

    李拓认真地道:“交代,我需要一个交代,对自己的交代!”

    小秋曾问他学武为了什么,守护王洁青岂非是他的答案。

    现在他已练就了一身的本领,现在她被人挟持、受了伤害,要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输败!

    宁可死,也不能败!

    李拓最后向王洁青望了一眼,一眼已够诀别。

    跟着,他眯撑起一双无力的死鱼眼,向江青寒看。

    死鱼眼已经足够惹人讨厌,倘使还是半眯着,看起来绝对像是不屑。

    绝少有人能不因他的眼神产生误解,江青寒也不能。

    他看着李拓轻蔑的眼睛,想着自己仍麻痹的腿筋,何以能不薄怒在心?于是等到李拓推开孟卿衣,踩着缓慢无力的步子也要向自己前进时,他没有生出怜悯,反倒动了杀机。

    果断把唐刀插直在水心,身上的气韵骤绽,连波涛也随之震撼。

    但见江青寒盘发的椎髻不明所以地崩裂开去,散乱的长发悉数朝指天际,通体气韵倏尔膨胀起,随着强而有力的双臂一齐贯入水流里。

    陡然,六道漩涡由水面上撕裂,绕着江青寒疾舞环缠,跟着凝成六只神兽,以水流凝结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

    角似驯鹿、头若漠驼、耳像靡猫、前爪宛如苍鹰、后爪犹胜猛虎、浑身被火焰焚烧的犬兽。

    半身为人半身鸟、头顶牛角破雷牢、嘴如鹰喙露獠牙、一对羽翅锋如刀、满面忿怒的人鸟兽。

    庞然不知几千里、或沉潜恣游于冥海底、或扑翅翱翔于九天里的鱼鸟兽。

    驱虎逐豹赶豺骇狼、眸生双睛具四瞳、形若天鸡鸣声如凤的的鸟兽。

    以鸡为首、以燕当颔、以蛇作颈、后如龟背、千缕鱼尾的鸟兽和一只具狮头、长鹿角、瞪虎眼、盘麋身、生龙鳞、甩牛尾的鹿兽。

    有所研究的孟卿衣不禁心头一凉,暗叹道:果不愧为“泅龙经”,竟当真把可敌天龙的六只神兽一并唤落了。

    跟着,江青寒冷彻入骨的一声默默在清慈宫回荡:““杀涛”!”

    六具神兽虽是水构,却形神兼备,交相应和着朝软弱无力的李拓袭杀,犼将他大腿肌肉咬中、金翅大鹏用翼削损他右手的经络、鲲鹏把他震得跌退倒飞出几尺、还被重明鸟在额头眉心处乱啄、随后又被凤凰双爪擒住了肩头,将他捉拿到麒麟面前,跟着被麒麟角顶撞胸口,脑袋一撅,把他抛弃在了天空。

    无情的杀招、绝情的神兽,简直能摧毁李拓的灵与肉。

    望着李拓如风中残烛一样飘坠在半空,江青寒一脸淡漠,随着拍地的双掌往胸前一收,最后一式“定海”让所有的神兽消没,原本漫过脚踝的清水也幽幽无踪。

    拔了拔插在地上的唐刀,便打算一瘸一拐地向着失去青蓝色光泽的刀鞘走,突然却听得清冽一声缭绕在半空。

    居然有人在空中喊道:“师兄!”

    那是穿透精神、气力和灵魂的一声。

    双手、一足俱已无法弹动的李拓仍然睁开眼眸,坚毅没有从他无神的眼底溜走。

    孟卿衣一笑,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师弟感到骄傲!

    他笑道:“打不死的小子。”

    然后,由腰际掏出七柄木制小剑,趁着李拓下落的空档,好整以暇地将木制小剑依次钉在百鹭院的地上。倘使把它们以相同的线条连接起来,分明是个七芒星图案,在不平均却完美稳定的七芒星上,青光剧烈跌晃。

    放浪形骸的孟卿衣难免流露出几分正经,食、中二指于左右双手张立,继而左手贴胸前、右手聚背后,前边二指冲上、后方二指朝下,凝神聚势,旋踵陡然双手挥揽浑圆,须臾间青色光璧向八方弥去。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天地再无岑寂。

    江青寒顾不上破碎的衣袂在风中飘零,而是举着脑袋向中天的李拓望去。

    本该急坠而下的李拓因为孟卿衣突然开启的圆融强风倒悬在了天空,无甚弹动。灰扑扑的披风自然垂挂,那模样,岂非像极了一轮月亮!

    天上的李拓骤然动了。

    他的左手因为硬受江青寒的一刀而骨裂、右手被金翅大鹏的羽翼削得无力、右大腿遭至犼的咬噬后全然麻痹。

    可只要他的莽腰还能转动,就能撩开刀锋!

    他旋转看着极其缓慢、优雅,身躯却在白驹过隙中比天外来石还要快地掉下。

    颜子涵的眼眸忽然一晃,接着满腹疑窦地问道:“咦,是我看错了么?天边怎么好似多了一轮月亮?”

    经她这么提醒,王湘冬赶紧揉了揉眼窝,仔细查看后,惊叫道:“我也看见了两个月亮。”

    王洁青不禁痴住了,柔声细语道:“真美啊。”

    只有江青寒知道那不只是月亮,而是李拓在空中五周六圈的缭绕。

    孟卿衣脖子都僵住了,以始料不及的口吻道:““几更月影弄华堂”!”

    江青寒哪里敢托大,连忙双手捧举唐刀。

    “铮——”

    李拓站在地上,刀锋还有残存的辉芒。

    几更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江青寒颤抖着瞳孔,瞥望自己手中的唐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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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辉惊梦知是刀介绍:
几时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大荒九州下,玄门与渊冥三百年的恩怨情仇不肯消;庙堂里的诡谲阴险逃脱不了;江湖中拔地而起的青花楼更添了些暗涌波涛。
江湖武夫、宗流玄士、驭灵使者、绝器铸匠、荼毒圣手、秘蜃幻师齐聚一堂。
而这一切,还要从一个异类、弃徒,挖泥巴的李拓开始说起……冷辉惊梦知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冷辉惊梦知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