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二)
一把竹折扇“唰”地翕合起,随后宛若一方惊堂木般拍在桌几。
宾客们还未从肃杀和坠江的缓过劲,遇上这蓦地拍敲,立刻又骇得脖颈一紧。勉力挪了挪头,循声望去,看见的却是一道背影。
这人出手恣意,摘下头顶的毡帽随手一甩,竟是分毫不差地挂住了圆胡台上的竹篱,醉步翩翩踏起,徘徊曳摆在渠流水道边际,接着再用极富磁性的嗓音缓缓念叨几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众虽辨不清他的故弄玄虚,仍被他独特的音韵迷住,侧着耳朵听他接着述:“阑珊灯火照凉月。青花楼、毓灵殿。圣笔御书出宫阙。大荒儿女,美人英雄,青史名垂绝。”
念罢,他扬扇,转身,露出胡子两撇,落在宾客面前,立即有人惊觉,指向他的脸,道:“是那说书先生,是那咏叹坊里新来的说书先生!”
这人自是王妈妈捉请来的秦姓先生。
他固然让蒋老板的生意枯木逢春,却还没做到盛名传遍风暖城,被人惊呼着叫破身份,实在是因为悄悄送出去的银两有点沉。
刻下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脸,哪怕是稍略动了些伪装的脸。众目睽睽下,他的虚荣格外狂野。
颜子涵和祈风搀扶起了王妈妈,旋踵也向他睁开了大大的桃花眼。
说书先生轻轻摇动扇面,道:“婉,天承十一年,正月,寇昨年携青花楼落地韶华宫前,朝天阙;女皇帝亲身赴宴,御笔疾书,册封大荒人间。经那一夜,便有了些拗口词语流传不绝,譬如呢……那个……”
一时竟像是忘却,只得不住用折竹扇敲打起额沿。
这件事发生至今还不足半年,整个天下都议论得热烈,立刻有几人不约而同齐声道:“大荒九州、俊才八杰、穹苍七刀、霓裳六壁、五族门阀、四脉宗流、三大帮派、两位侯王、青花楼台。”
说书先生倏尔亮了眼,扇子一合,拍在手心里面:“对对对,诸位可是真厉害。”
没有编排的一唱一和立即让场子热络起来,潜移默化地掩平了适才的一切骇然。
他继而道:“既然来到温柔乡,打打杀杀可不兴讲,不若与诸位说一说那六位霓裳姑娘,好满足一番我辈的幻想。”
话音方落,接踵而来的即是苦待多时的男人们热烈叫好与鼓掌。
他又用扇子掩住半边嘴巴,窃声道:“这段在下还没在咏叹坊讲,请诸位一定得为在下保密才好。”
那窘切的模样,就连颜子涵也被引得开怀浅笑,重新拉着祈风坐下;而刚从楼阶上坐下的两位佩剑年轻人,此刻亦在距二女不远不近的桌边停靠。
说书先生慵懒笑笑,不疾不徐道:“要说这被誉为‘霓裳六壁’的几位姑娘,宋浣纱无疑是最先要讲,在下何其有幸,曾与佳人偶遇在荷叶浅湖上,两艘擦肩的舟舫向远浮漾。她俏立舟旁,青碧色的小伞撑起遮阳,梨云杏发随风曳摇……”
他幽幽出神,仿佛再次置身轻舟上:“……只此一眼,就再无法相忘。那是一张春半桃花似的容颜;杨柳眉,鹅蛋脸,卧蚕狐眸盼秋水;红尘雨露落鼻尖,滑在朱唇边,星星点点。”
女子姿颜不禁被勾勒得浮想联翩,一时朦胧烟雨味盈满了诸梦楼间。
说书先生诚心道:“看她一眼,已要沉迷流连,倘使还听她一声,委实要被勾撩心尖。哪怕是原本无欲而刚的男子,也得为她起心动念。”
顿时,男人的喉结滚动一片,仿佛那倾世的美人正在眼前,一个个俱是痴相垂涎。
这却怪不得他们。
说书先生接着道:“就连大荒第一人关独往也经不住宋姑娘的一曲、一瞥,否则像他这样世外逍遥的高人,又怎肯在青花楼台出现?”
事实上,就连寇昨年也委实没有请动他的颜面,却是由宋浣纱幽微弹奏一曲,换来了他的心甘情愿。那是一首名唤《思异乡》的婉转小调,仿佛述说着寂寥,当故乡被时间的圆轮碾成了他乡,再多的过往恐怕都得朦胧了。其间有多少惆怅,终究唯有自小流离颠沛的人才知道。一曲听罢,身在沙渊的关独往突然就觉得故乡难忘,于是不辞万里同远来的女子同行一道。
只是这般笼统地说上一星半点,你就会知道宋浣纱绝不只是有美貌。
容得一众宾客细细思量后,说书先生才道:“浣纱之下,便是……”
……
“漫山遍野悠扬着琵琶弦,江茂不用思辨,就清明是自己当年赴京赶考前所写,原本有一鼓作气的高亢,刻下却只余剩凄凄决绝。江茂放足狂奔,他知道是容娘在山林里拨弦,对不住她的他发疯似地想要再见一面,可苍苍的岐山却把他们阻隔在了两个世界。那袭红衣仿佛在每一个山径转角边,可他好不容易拐去,却仍是广袤一片。空中忽而有了落叶,弦音……断裂……”
尚乔伶凄婉地咀嚼着文字上的浓烈,情到胸脯深处,已是抑制不住的悲切,竟断然盈凝了一滴滚珠泪,悄悄悬停在了眼眶前。
“呼噜……呼噜……”
揪紧的心弦忽而摇曳,尚乔伶忍不住颤了颤眉宇,那滴情到浓时的泪珠岂非消失不见!
“呼噜……呼噜……”
尚乔伶猛地一把扣合上书页,从椅子上起身,疾步挪到榻前,挺胸叉腰,薄怒地瞪着秋瞳杏眼。
“呼噜……呼噜……”
尚乔伶对着脸上已经盖着枕头的李拓气呼呼地道:“讨厌!”
事实上,李拓并非一开始就鼾声不绝,而是从打完那个喷嚏后起,才逐渐开始剧烈。所以尚乔伶才费尽千辛万苦把他由桌案搬抬到了床前,以为让他舒坦着平躺,呼吸顺畅些,呼噜也可以寂灭。谁知道随着书本上的琵琶弦愈渐哀怨,他的呼噜声也似有感应般愈渐凄切,刻下只恨得尚乔伶要用枕头将之闷死在床边。
尚乔伶小嘴一噘:“去死吧——”双手揪紧了枕头两边,用力地往下按陷,巴不得花上浑身解数去惩戒他、去发泄。
愤愤的脑子却忘记了去数到底该闷多少时间。
她不清楚过去了多久,猛然惊醒时,北吟舍里死寂得晃如深渊。
尚乔伶回过了神,立刻撤开已然有些发瘪的枕头,顿时只见一张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的脸,更令她慌乱的是仿佛已没有气息流转于口鼻里面。
尚乔伶扬着巴掌使劲拍扇着李拓的面颊,掴得掌心都红了,也瞧不见分毫反应。
杏眸立刻就肿胀了,摇晃着他的右肩臂,道:“李大哥……你没事吧……不要吓我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简直以为自己果真闷死了对方,即恐惧,又悲伤,崩溃地哭倒在李拓小腹上,眼泪甚至浸湿了一团衣裳。可也是因此更贴近他,幽静间,尚乔伶好似察觉到肚腹轻微在起伏,旋即强忍哭泣,重新靠向他的脸庞。
柔顺的乌发垂在两张面容之间,她又开始拍打,还不绝地呼唤道:“李大哥……李大哥……”
然而李拓犹自难察生机。
尚乔伶焦躁着心念:这该如何是好……
突然,她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闻言,据说有一种以唇对唇的渡气方法,似乎对窒息有神奇的功效。
尚乔伶不禁两颊火烧。她成长在诸梦楼间,其实是看惯了男男女女的各种场面,有时还会有舌头卷,然后缱绻起缠绵的唾液。
可眼见毕竟只是眼见,虽也有好奇幻想过,然而直到如今,她也……也没碰过谁的唇尖。
她羞涩地想:莫非要便宜了他么?讨厌……
尚乔伶只得晃了晃脑袋,刻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闭上眼,悄悄向下探出了脸;忽而眸子又眯开一条线,实在是生怕自己吻在了旁边!
脸颊滚烫似火,现在,她已能把他唇上的疤痕与纹理都看个真切!
她终究下定了决心,嘴巴向下贴……
在彼此间的唇几乎纠吻在一块之前!
“呼噜……呼噜……”鼾声再次不绝。
尚乔伶恨得拎起枕头抽打他的脸,气鼓鼓地抱怨:“死人。”
你说倘使李拓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他会不会哀怨?
……
当说书先生正说到霓裳六壁里的最后一位尚乔伶时,板棂窗被一只粉白玉臂轻轻推曳,屋舍里有梅烟翩翩,让氤氲中的瓜子脸蛋更加绝艳。
从窗中探出了小脸,不是“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尚乔伶又是谁?
她寻觅了一圈,秋瞳与王妈妈撞上的瞬间,道:“妈妈,能不能差几个小哥上来一趟。”
所有登徒浪子仰首抻眉、循声而望,那浮在窗边桃羞杏让、莺惭燕妒的倩影,使人这辈子也能忘!
就连颜子涵的小嘴也难免张大,属实要为屋舍里的伊人心摇神晃。
尚乔伶嫣笑着在窗棂前对所有人轻施一礼,旋即隐去。只这一礼,就让所有人的等待都值了当。
他们兀自魂牵梦绕,王妈妈已带着四个精干结实的小厮来到了北吟舍所在的高楼上,规规矩矩地进入,跌跌撞撞地出来。出来时,四人相互成犄角,两人捧手、两人绑脚,将一滩软糯烂泥托抬出来。
远处的说书先生碰巧在他的脸上望了望,竟有些出乎意料:怎么是他?未几之前才在咏叹坊里说论到,居然就在诸梦楼里撞上,人世间的际遇果真是奇妙。等一下,若是能利用他制造些混乱,于我岂非更好?
他目光突然如刀,好似有什么诡计阴谋在心底成形得悄悄。
第二十一章 梦里与夜底
你绝对不会想到五两银子一个晚上的闲云客栈,床板居然是硬的。倘使有一天你切切实实躺在了闲云客栈的床板上,毋庸置疑,你一定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不省人事的李拓醉得就像只猫,死猫。
四个精干结实的小厮分毫没有手下留情,当真像是摔死猫一样将他抛在了生硬的床板上,可即便这样,除了“轰隆”声外,也再无其它抱怨声响。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颠着从老板那里返还的细碎银两,一边愉悦的相互胡闹,一边随意地思考如何花销。
李拓瘫趴在床板上,过了一会儿,就又开始了“呼噜……呼噜……”振聋发聩的鼾叫。
实际上,体态如他这般清瘦的男人,打呼噜的比例大抵很少;平常他是不怎么鼻鼾的。今天当然算得上是例外,可仔细思忖后又觉得委实算不得意外。
毕竟酒醉后的李拓太过乏累,不论是精神抑或肉体,已然都是彻头彻尾的疲倦。
还能有谁像他那样将近五年死守白谧湖边,每天都是不分昼夜毫无止尽地下水三十遍,没有人看过他有一刻的松懈,像极了一根随时随地、每毫每厘都绷张到极致的弓弦。
而这张弓,终于在今天发了箭!
李拓知道的,凭着一块玉,他改变不了一切,甚至什么都不会改变。
她依旧成了别人的妻子,他们也始终活成了越奔越远的交纵线。
可他到底还是期待的,期待着能和昔年那张掩嘴窃笑的喜脸重逢一面,期待着她还会如过往那样使劲挥手喊起明天再见。
只是彼此之间已经没了明天,刻下的李拓唯有止不住地深陷。
他只感到眼前漆黑一片,突然,深沉的寂静中闪烁出一束刺目的光线。
光线白得剧烈,让李拓不得不抬起胳膊遮罩住不曾睁开的眼。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尝试着垂下手臂、张了张眼,视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率先打量起自己,衣衫破碎褴褛,更是蜷缩身子躺在雪坡上面,赤着一双僵紫的脚足,也分不清是否还存有知觉,而空中又开始凛冽飘下六瓣晶霜的雪花叶。
李拓下意识地打起寒颤,可片霎后赫然发觉并无半点冷然,将脸从裹抱中探出来,让一片雪粒悄悄在鼻尖上窜了窜。涌来的竟是一片绵柔温暖,在眨眼中默默化开。
于是他再也不用瑟缩,而是爬站起身,向原本不怎么下雪的城市眺看,随后在不远的前方瞧见了一位妇人阒然躺在层层厚雪中。
李拓的脚步忍不住向着妇人迈,越是靠近,越能看清她的模样。只看她始终沉闭着眼,两颊的绛紫显示她正处于凄寒,可面容上的表情又像是做着美梦那般安然。
李拓肩膀猛颤!
他并非是透过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认出妇人的,他靠的是数妇人手上厚实的老茧。
他放肆地喊:“娘……娘……”然后拼命地穿过雪絮,扑身上去。
徐徐的雪花降落在她修长的睫毛上面,令她的眼睛更加明婉。妇人居然在他的喊声下睁开了眼,微微带些幽蓝的瞳孔里溢满了对李拓的深眷。
她笑着道:“傻孩子,别跑那么快……”同时伸出手来,像往常一般去捏他肉乎乎的脸蛋。
李拓也伸出手,仿佛这样就可以相牵在一块。
然而妇人的手却又突然间起了变幻,变得只在指肚上生着茧子,变得细腻了起来。
李拓同样认出了这双手,一双常年拨打着算盘的手,一双属于王墨寅的手。
王墨寅曾手把手地教过李拓应该如何把算珠打得飞快,王墨寅也正将一只枣红色的小瓶往李拓的掌心塞!
李拓迟疑着,浑身都有怯颤,想要缩手,晃着脑袋:“我不想那么做。”
王墨寅却强硬地将他的右手拉扯过来,另一只手则拧紧他的脑袋,一寸一寸掰至额前,沉闷地相撞在一块。
刻下的他分毫没有富态,五官都流露出迥乎不同的决然:“为了将来,你必须得这么干!”
被王墨寅从雪坡里救下来的李拓还从未对他执行过反叛,可这一次却挣扎,猛烈地挣扎起来。
李拓不再软弱无力,他已经具备了足够推搡开王墨寅束缚的气力,他不偏不倚地用脑袋向王墨寅撞去,接着,在对方疼得后仰时,把手由对方的鼓掌中抽离。
凝盯了眼手中兀自攥着枣红色的小瓶,他嘶喝一声,将瓶子狠摔在地。
“啪”
瓶子四分五裂地碎去,乱得就像是花瓣在秋风中剥离。
然后,碎片就当真变成了花瓣,五颜六色的花瓣!
到了此刻,聪明的你们一定分辨得出来,以上俱是李拓的梦境。今夜他的梦境不会断,可就在他做梦的当下,岂非也有两件即将要影响他的事正悄悄发酵起来。一件事来的很快,一件事却还很悠远,我们何不徐徐讲来?
……
一座银白的房斋。
已经建造了一百三十七个年头,墙头却无甚什么斑驳,足见斋中的子弟从未忘记保养修缮。它立足于一个属于中神州辖境却又靠近风暖城的沧之岛上,名称唤做“关月斋”。打从建斋以来,做的就是打探风声、收发消息的买卖。手底下至少养着两百名探子在九州收风,手底下岂非也养着两百名雀子在九州吹风。在处理蜚语流言的本事上,关月斋绝不会比大荒任何一个组织机构差,只是他们的防备却未必固若金汤。
刻下,第三班子弟正一窝蜂地汇聚在堂。
统领一巴掌重重甩在桌案上,喝道:“根据看门的守卫传报,现在已经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掠过了埋伏的暗线,闯入了房斋里面。黑夜太深,如今还看不清脸面,只有几个特点!”
披头散发、宽敞白衣、袒露胸膛、腰间别刀。
统领又在桌案上一敲,喝道:“倘使能生擒当然最好,若是到了必须击杀的时刻,我授权你们果断出刀!”
正在这时,却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在堂外奔跑,随后有人高喝道:“围住了,围住了!”
统领拎起手上的刀,道:“走!”
火把几乎要把黑夜照亮,白衣人被如潮水一般绵延的关月斋子弟堵在飞鱼楼旁。
统领带着第三班的子弟须臾间便赶到,对白衣人严厉道:“我劝阁下还是束手就擒。”
可这白衣人却是轻松一笑,仿佛分毫不把眼前的包围放在心上。
白衣人笑道:“等到抓住了我再大方厥词,好不好?”
然后就见他随便一摊手,去摸自己的腰间,腰间岂非别着刀,极轻极薄的刀。
统领严正以待,粗糙的虎口同样搁在了刀柄上。
忽而,白衣人却只掏出了一把寸长的木剑,随随便便地插甩在脚边的土地上,旋踵,竟是以木剑为圆心,于方寸之间霍然刮出了一片龙卷风。
伴着飓风而来的岂非还有尘土,尘土迷人眼!
统领立刻伸手遮掩,透过指缝,蓦地见那白衣人乘风御空,眨眼就浮升至飞鱼楼顶,再由半开的窗户钻入楼房之间。继而一根银丝倏尔扯动,木剑回收,悄然入袖,那道龙卷风便了无行踪。
统领惊呼道:“不好,那是斋主的厢房!”
房间里的火光因为白衣人的飘来不停摇曳,却没打乱桌案边关月斋斋主白缪凝眉思索,他讽刺道:“你不该属牛而应该属猴,关月斋那么大的门,你偏偏不走。”
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想替你那些看门的守卫省些拉闸阀的气力。”
白缪横瞪他一眼,道:“你迟到了,孟卿衣。”
第二十二章 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名唤孟卿衣的白衣人将整具身子瘫缩在柔软的椅子里,一双脚自然而然地高高架在桌案:“你这儿的路曲曲折折,难走得紧。”言下之意,当然是把自己撇清。
白缪白眼鄙视过去,道:“一条路就能让第一快刀迟晚两个时辰?”
孟卿衣眼珠胡乱转了转,争辩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久?”
忽而,从地面耸至桌案左侧的一条甬管口喷冒出三四个泡泡来。
白缪见状,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孟卿衣的鼻子,道:“你等着。”
只等了一会儿。
突然从口子里飞掠出七八只碧绿的鲤鱼来,在桌案的上方甚至定格、姿展、弧转,随后再凭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贯入了桌案右侧的甬管口。
孟卿衣眼睛都要裂开,满脸震惊的对白缪道:“刚才那些,是什么玩意儿?”
白缪幽幽一叹:“哎,媳妇儿想要瘦身,吃鱼最是胖不起来,于是她买来些鱼苗,贪图着鱼肉自由。哪知道那个王八蛋卖得居然是飞鲤,肉质硬得厉害,难以咀嚼就算了,还喜欢到处乱窜,普通的鱼塘是关不住它们,只得在楼里面建了个循环往复的甬管,让它们游个自在。没看到楼外的匾额么,飞鱼楼,连名字都改了。”
孟卿衣挑起一根大拇指,道:“论到疼惜嫂子,您是这个。”
白缪摇头道:“只希望这些事莫在地府里传开,否则九尺厚的泥也压不住我师傅的棺材板。”
孟卿衣“嘿嘿”一笑。
白缪却忽然喝道:“谁许你笑!这飞鲤在楼里一绕,通常得花一炷香,你倒猜猜刚才它们是第几次从我眼皮底下飞过呀?”
孟卿衣强敛着笑,痞赖地道:“哎呀,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个迟到的缺点,你别抓着不放么。”
白缪恨然道:“本来我这月的公粮就交得少,媳妇儿千叮咛、万嘱咐今晚得表现好,现在被你这么一闹,好啊,她不得扒了我的皮!”
与此同时,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
撞门的赫然是统领带着三批斋中子弟,前半部分未曾听入耳里,倒是切切实实听清了最后一句。统领立刻把腰刀拔起,高声喝道:“小的们冲啊,扒了他的皮!”
“呲啦哗嚓……叽里咕噜……”
白缪的两只眼皮止不住地跳。
孟卿衣则是一丝不挂地坐在椅子上,但见他浑身上下的皮肤有着一种终日不见阳光的苍白,胸膛、腰腹上有密密麻麻的鞭痂徘徊,腕上、踝上的紫则是常年箍捆后烙下的伤害。他倒没有因为赤条条而拘束,坦坦荡荡地把腿夹起来。
清白了误会后,那统领只得率着一众子弟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孟卿衣哈腰赔礼,一边一叩一离地从房间里退去。
等大门关上,孟卿衣才松了口气,道:“哎,真要命。”继而就把夹紧的腿舒舒服服地叉开。
白缪将一条毛巾甩了过去,还在纠结道:“为什么迟到!”
孟卿衣擦了把脸后,才盖住下面,苦恼道:“我若知道为什么,也就不会惹那么多人生气了。不过么,倘使你当真需要个理由,我给你现编一个行不行。”
白缪甩了甩手:“赶紧赶紧!”
孟卿衣道:“那我可就不要脸的开始了啊。”
白缪瞪了他一眼:“只希望你的不要脸莫要像往常一样难以置信。”
跟着,白缪就被孟卿衣拖进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场景里,在那里,孟卿衣对白缪简直惭愧得紧。
白缪立刻就得质疑:“你也会惭愧?”
孟卿衣道:“人物设定,人物设定。”
他给白缪摆事实、讲道理:“你想想看,有那么个人总是帮助你,你却没给他送过一件伴手礼,是不是惭愧至极!”
白缪思忖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我又不像你,靠抠门都在大荒首府买了块地。”
孟卿衣把遮盖的毛巾往白缪脸上甩去,道:“嘿,老子好心为你,你搞人身攻击?你以为我爹是孟思弦我就过得富裕?勤俭持家!勤俭持家!这是孟家的家训。”
白缪连忙把毛巾拎开,道:“可惜教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孟卿衣喝道:“到底还听不听!”
白缪道:“请。”
于是孟卿衣开始继续营造氛围和场景:“想想看,其实我是踩着点到了,只是望着斋门,莫名觉得惭愧不已,难道我就这么进去?不可以,不可以!”
他撕心裂肺地将拳头在胸膛前揪紧,那饱满的情绪,令白缪的心弦也随之提起。
孟卿衣接着道:“我要回到凤凰集,我要给你买伴手礼。”
他猛然站起身,光着膀子向白缪靠近,灼灼的热焰燃烧在他的瞳孔里:“我了解你,你对紫毫和歙砚最是上心,凤凰集里岂非有一家漱墨坊,我一定可以在里面为你挑个尽兴。”
白缪好似感同身受地融入了进去:“你挑了什么?”
孟卿衣忧伤道:“可惜。”
白缪慌了:“怎么可惜?”
孟卿衣转身,诀别地扭过头去:“可惜我到的太晚,以致店门黯然关闭。”
白缪心在滴血:“哦,不。”
孟卿衣赶紧又回过身来,安慰着他,道:“别急,别急。说好了要带来伴手礼,我绝对不会骗你。”
白缪忍不住越过桌案,将孟卿衣的手牵紧:“好兄弟。”
孟卿衣点头道:“嗯。”然后,他接着畅想道:“我左瞧右看,忽然就见到了酒楼的灯火璀璨在凤凰集的夜里。”
因为夫人瘦身的关系,白缪吃得岂非也清汤寡水,如此听闻,喉头不觉颤抖了些许。
孟卿衣一拍手,道:“带不回来笔墨,带回来几道甘旨肥浓的硬菜似乎也可以。”
白缪认可点头:“可以至极。”
孟卿衣幽幽轻缓起脑袋:“可惜。”
白缪不敢相信:“又可惜?”
孟卿衣一叹:“还得是怪我,当年分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同桌一起的,都因为我迟到,错过了。刻下我非但不了解你的喜好,更不清楚你的忌口。”
白缪连忙坦诚道:“我不甚挑剔的,顶多不吃香菜而已。”
孟卿衣几欲痛泣:“为何不让我早些知晓啊,那样我就用不着苦恼了。中神州的店家你是知道的,只要给足银两,山珍野味、湖草海鲜,简直什么都做得了。我看着那星罗棋布的菜谱,头都要炸裂。”
白缪按住他的手臂,仿佛在给他灌输力量:“你要撑住啊。”
此时的孟卿衣直起胸膛,表现出风萧萧兮的悲壮气概:“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笨办法了。”
白缪奇道:“什么笨办法?”
孟卿衣道:“以我之口舌,为白老哥试遍所有的菜肴。”
白缪竟仿佛为他那一去不复还的悲壮而感动道:“难为你了。”
孟卿衣摸着根本没有鼓起来的肚皮,道:“青精饭、碧涧羹、黄金鸡、槐叶淘、椿根馄饨、玉灌肺、拔霞供、樱桃煎……”
他凭一气之力接连报出了四十多道,然后语带幽怨:“起初每一筷子都四溢芳香,可等吃到第十六道菜,我就算是猪,也已然撑抱。然而为着白老哥,我只有继续品尝,但那已绝不再享受,而是煎熬。”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煎熬也一样。
白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经一番寒刺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煎熬过后,想必是颇有所获吧。”
孟卿衣赞叹道:“每一道都堪称嘉肴美馔,每一道都值得为白老哥的牙祭打包!”
白缪滚了滚舌根,期待道:“却不知你打包的是什么?”
孟卿衣突然从浓郁的场景里面抽脱出来,道:“周记包子,三文钱一个,就在隔壁。你给二十文,我替你去跑腿。”
白缪甩手在他脑袋上落下一巴掌:“你的不要脸,可真好。”
包子随后就买来了一个猪肉白菜,一个牛肉韭菜,一个流沙白糖,一个卤鹌鹑蛋。
孟卿衣理直气壮地问道:“怎么没有香辣咸菜的?”
那领班赔笑道:“运气不好,卖完了。”
孟卿衣一拍手掌,接着道:“对对对,你就跟嫂子说,运气不好,才炒了一遍菜谱他们就把所有材料用完了,大晚上又没菜市场……”
白缪讥诮道:“她会信你的鬼话?除非她傻!”然后又垂下头道:“我竟配合你的鬼话,我是真的傻。”
与此同时,甬道口又开始冒出了泡泡。
孟卿衣拎着一个包子,欢呼道:“嘿,又来了!”
果然,一炷香才到,飞鲤便巡游回来了,一群绿鲤中竟还有一尾红鲤夹杂。那红鲤好似比绿鲤沉得多,在绿鲤定格、姿展、弧转时,它竟愣头愣脑地拍在了桌案。
孟卿衣笑道:“嘿哟喂,您这里可是红鲤鱼与绿鲤鱼啊。”
白缪却没有笑,而是严肃地探出拇指,伸入红鲤的嘴里,竟由其中掏出一只竹简。
他将红鲤投入右侧的甬管口后,甩甩手上的水,打开了竹筒,扫看一眼后,郑重道:“我这儿还有驴呢。”
孟卿衣瞪着好奇的眼睛四下张望:“在哪?”
白缪将从竹筒里取出的纸团往孟卿衣手里塞:“自己看吧。”
孟卿衣揉平纸团,但见上面书着四个小字,“李拓、风暖”,还在字下附了惟妙惟肖的画像。
白缪道:“近来李拓骑的正是一头毛驴,你可知道?”
第二十三章 夜底与梦里
天不怕地不怕的孟卿衣霍地蹙起一对浓密的眉毛,道:“何以?”
白缪耸耸肩膀,并不如何在意:“谁知道呢,非要受罪,买那么一头牵着不走、打了会倒退的犟驴。”
孟卿衣目光一凛,道:“我问的不是毛驴。”
白缪恍然地从孟卿衣手里取过纸团,道:“哦,你说这信笺啊。”
他将纸团在桌案上铺平,取来一只羊毫笔,工整仔细地誊抄入遇水也晕不开的熟纸里。
他的笔法画功都堪称一流,却还是自愧不能与随意落笔纸团的那人相比:“或许是有人见不得他好,想找人来把他教训;或许是有人想掩盖行迹,利用他制造混乱和契机;或许是有人闲得无趣,寻个乐子看那许多刀锋挥来舞去……”白缪摇摇头:“我也没有足够的信息,怎么回答你?”
孟卿衣不解地道:“只要这么一条消息,就会有人找他寻衅滋事去?”
白缪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可惊异的,他又不是你。”
孟卿衣摇摇头。
白缪指着他的鼻子晃动指尖:“孟卿衣啊孟卿衣,说你什么好?太自信?还是过于自负了!你说说天底下的使刀的刀客有多少?恐怕还比剑客多吧。女帝于青花楼上封你们为穹苍七刀,就是把你们压在了千千万万的刀客之上,这让天下刀客如何服气得了?”
孟卿衣心安理得地道:“可我的刀确实比所有人都快啊。”
白缪最是烦厌他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你是你,他是他。燕未还、张别离的刀自然使人心悦诚服;你整整消失了五年,就已经招惹了一些人怀疑还有没有当初的实力;而这位李拓李兄弟,岂非是堪堪到达开圆的境界而已,所以他由正月以来就饱受争议。”
莫说是成千上万没能入选的刀客了,就连同为穹苍七刀的薛歧也曾当面对青花楼掌理琐事的宋浣纱姑娘狐疑质询,而在得到李拓是由楼主亲自择选入七把刀时,他甚至忍不住腹诽起寇昨年的眼光、视力。
孟卿衣道:“小半年岂非都安安静静地过了去。”
白缪不能苟同:“至今还未发酵,一来是因为李拓不似你,向来低调,成为七把刀前本就是默默无闻,整个江湖都鲜少有人识得他的长相;这二来么,也是他会躲藏,一直远离真正的江湖,躲在白谧湖里捞泥巴,自然无甚麻烦了。可现在的情况又如何能一样?风暖城作为大荒九州州府之一,向来属于江湖的风口浪尖上,更有生花妙笔细致十分地记下了他的画像……”
他不由得感慨道:“接下来的风暖城,大抵要轰轰烈烈的热闹热闹了。”
孟卿衣突然问道:“我出多少钱可以教这条消息留中不发?”
白缪赞叹道:“嘿,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
随后他踩踏下埋在桌案底的踏板,立即召唤来了门外静候的侍从,问道:“那人出了多少两教我们散消息?”
侍从答道:“五百两。”
白缪扭头向赤膊男看去:“孟卿衣?”
孟卿衣脸色一僵,刻下的他甚至掏不出二百两。
白缪脸上没有歉意,道:“你是明白我的,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孟卿衣牙关紧闭。
他只能眼睁睁地听着白缪传令道:“吩咐下去,明日午时前,我希望这条消息能遍布大荒。”
侍从双手捧过熟纸,利落地去了。
白缪向孟卿衣无奈地眨了眨眼睛;孟卿衣则沉声道:“帮我一个忙。”
白缪幽微皱眉:“你讲。”
孟卿衣道:“能不能给我找一套合身的衣裳?”
……
五颜六色的花瓣环作一个圆润的圈,而含苞待放的王洁青则如花蕾一样站在圆心。
蓦然看见她的李拓痴痴相望,恍惚间,就连她向自己招手也不曾察觉到。直到看见王洁青的嘴巴一噘,他才以为不妙,可王洁青没有像平时一样去拧他的耳朵,而是把他牵扯到了花圈中央。
她在脸上绽放的明媚微笑让李拓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好看过他的苦笑。
王洁青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悄悄来到他的耳畔,道:“海市来过一位张主父,曾教我们跳过狐步舞,我们一起试试好不好?”
李拓不知所措地晃起脑袋:“呃——我不会跳舞,我怕踩着你的脚。”
王洁青横了他一眼,道:“榆木脑袋,有我领着你,才不会踩脚。”
她强逼着窘迫的李拓环住自己的蛮腰,随后左手与他十指牵扣、向外延伸,右手在他僵直的背脊上搭靠,抿住嘴窃窃喜笑,然后引领着他轻轻摇摆起,脚步曼妙。
“哎呀……哎呀……”
跳到一半,王洁青已然止不住地叫;舞到最后,更是羞着脸直接蹿入他的怀抱,不敢落脚。
她吐了吐舌尖,害臊着问:“不疼吧?”
被她大抵踩了十三脚的李拓只是晃着脑袋,微笑:“下来?”他正一只手托着女子的纤背,一只手搂着她的膝弯。
被他彻底横抱在怀里的王洁青忽然大起了胆子,拒绝道:“不要。”
跟着,她甚至默默向李拓的脸蛋靠了靠,睫毛几乎就要眨在他颊上:“如果有风就好,可以吹得花瓣在空中飘浮,也可以吹得你眼睛迷蒙住。”
李拓刚想问她为何要迷蒙眼,她的手掌便已经轻轻遮掩。
相互的贴靠,让两人都可以感触到对方剧烈的心跳。随后,他只觉得自己干燥的嘴巴被一双柔嫩的朱唇封上。
李拓惊讶,惊讶地睁开眼,面前却再不是王洁青了。
刻下他正置身于一间幽闭的屋房,手边正有柴火将一只砂锅煎熬,那只本该粉碎的枣红色的小瓶依旧在他手上,他不得不将瓶子里的液体往砂锅滴下。
乌黑的药刹那就将透明的液体吞噬得无影无踪。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忽然在李拓背后彻响,李拓猛地回头,就见病恹恹的王墨言半倚在榻背上,骇得他连忙把手往后藏。
王墨言的痨病已经是愈来愈重,他抑制不住地向前一扑,紧接着捂住嘴的手帕便渗满了血丝。
他脆弱地问道:“小拓,药煎好了么?”
刻下的李拓没有去想厨房和卧房为何连在了一块,他只是赶紧取来碗,迅速灌上药,捧碗的时候被烫得生疼,于是赶紧捏了捏两侧耳垂。待到好受了一些后,拿了张油纸隔垫着,把药端到了榻边。
他“呼……呼……呼”地向碗里吹气,不知吹了多久,才见凉。
王墨言一直慈祥地看着他,从来不否认对他的欣赏。
李拓把吹凉的药递到王墨言的唇边:“大爷。”
王墨言总是会皱眉,轻声问道:“苦么?”
李拓道:“良药苦口。”这句话他从小便听人讲。
王墨言突然耍赖道:“今天不喝好不好?”
李拓顿了顿,迟疑着。按照约定,今天这碗药必定得教王墨言喝下,可他还是在鬼使神差中回答道:“好。”
梦里的一切仿佛总是能够轻易补偿,可现实呢?
现实就是这个同样的夜晚,颜子涵拉着祈风也住进了闲云客栈。按照颜子涵的话,只要明天李拓一睁眼,她就要报自己的窥胸之仇。
祈风才管不了,舒舒服服地躺在客栈里为数不多的一床软榻上。
从山蛮下来的这一路,她委实被颜子涵给折腾倦了。
因为太倦,未过三十下呼吸,她就睡着。
夜雨清凉,并未合眼多时的祈风猛然惊坐而起,同时一只利爪扼住她雪脖细颈,寒悚阴森刺骨髓。
第二十四章 磐山出剑
子夜,残月。
月影如钩,仿佛勾在了二人的脖颈上。两个佩剑的年轻人,岂非在诸梦楼里见过,(详见第十九章),二人一个叫胡烈,一个唤王谋。
顾名思义,王谋自然多谋,凡事都惯于谋定后动,倘使没有七分的把握,绝对见不到他贸然出手;胡烈则比他热烈了许多,凡事都愿意一马当先,分毫不虑后果,这样的行事无疑使之栽过许多跟头。
他们是镜子的两面,在初始的争吵过后立刻相融,从此成为相互砥砺的好友、相互较劲的对手,一同师承玄门磐山流,也一并加入了“三大帮派”之一的夹马道。
夹马道的萧司策向来有“算鬼神”的名头,一个月前将二人找来,淡淡地开口:“承天龙圣点,婉朝开国,十一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属实是朝纲之幸、百姓之福。然而近日我却在一湾清池中感受到了山雨即来、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有了蠢动,从对寇昨年的围剿厮杀里便有许多端倪被看透,可始终有一个人隐藏在背后,教我估算不到他何时出手。我希望你们能去荆琅州看看走走,或许那里会有想不到的意外所获。”
翌日,两人便从雍海州乘舟而动。
在王谋小心翼翼的探寻下,二人在荆琅州兜兜转转了十来天,好不容易在胡烈强烈要求下入了那栋闻名遐迩的诸梦楼。
他们没耐心等那“霓裳六璧”之一的尚乔伶,倒是遇见了一位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的情花姑娘。和她作伴,胡烈简直觉得自己是在花钱任人逗弄嬉耍,好在王谋于骰子、牌九都斗赢了对方,这才在酩酊大醉的情花吵着闹着要吹唢呐之前,由房舍逃离了。
刚倚着栏杆笑闹,突然见到客堂下有女子同莽汉打架,女子出招的刹那,整栋楼断然陷落在死气沉沉的肃杀中。由这一刻起,两人便肯定,收获来了!
望着二女追随被小厮高举的醉猫而去,他们自然也悄无声息地随行,自然得像是长在她们臀上的尾巴。
尾巴固然不会咬狗,他们却决定在二女身上咬一口,于是在所有人都困倦的子夜,王谋悬空的拳头猛然下落。
两个佩剑年轻人以山峦之势压垮屋檐,各自遁入事先确定的二女下榻厢房。
王谋不待脚跟落稳,已陡然斜身向外侧跨出一步。这一步的来头不小,在磐山流被称作“分寸步”,一旦脚下拿捏得妥当,不论布设了多少陷阱机关,小命都能担保。
现在他的脑袋当然还在自己的脖子上。
王谋不曾着急,一边习惯黑暗,一边四下打量,判断屋内并未设有提防后,利落拔剑,挺步就往寐榻边抢,接着一剑切开由床顶垂落的纱帐,长虹贯日的一剑声势不降,冲着枕上的脖颈擒架。
然而剑方刺出一半,王谋就心叫不好,床褥分明有睡揉过的褶皱痕迹,却无人在榻。
不好的预感蓦地涌上心头,王谋瞳孔收缩的同时,只听到墙壁炸响。
“轰隆”,伴随着窟窿乍现、四起硝烟,一道黑影如箭般倏飞直撞王谋。王谋下意识提剑,剑锋一撇,迎着扑面袭来的黑影就欲平切,然而在锋刃削骨的刹那间,心底突地泛起不祥意念。那意念尤为深隽,竟迫得身陷囹圄的他在千钧之际撤下了剑。
一向讲究谋定后动的王谋其实远远做不出随机应变,只这一撤,简直费尽了他浑身的千机百变,当中的迅疾矫捷,他相信平生已再做不得第二遍。
而他也仅仅只来得及撤剑,一双腿脚如同生根般仍扎在地面,于是正中了黑影的下怀。
猛烈的撞击卷挟着他向后狂跌,直到把依着房舍边缘的桐木茶几拍得支离破碎、泥岩墙壁砸得深陷,才止息。
他哽着嗓子呕出一口肺血,心惊肉跳地喟叹着自己到底让开了几乎取胡烈性命的一剑。
破墙撞来的黑影赫然是胡烈,被人由隔壁摔将过来的胡烈。
差一点手足相残让王谋愤恨不绝,虎目睁裂,直洞洞地瞪住窟窿对面。
对面坐着一位曲线玲珑的女人,态度悠闲,伴着慢慢飘散的浓烟,曼妙的长腿幽微抬在空中轻旋,须臾后优雅搭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双腿交缠并拢,翕合得紧致森严,却又像是期待着被人打开。偶尔有一分皎月穿过雨云向楼房蜿蜒,恰巧盈上她的侧颜,细长的秋睫、狐长的眸眼、翘挺的鼻尖、丰润的朱唇,风情万种好似只为她写,而她甚至还不曾吐露一言。
蚕丝的软坎微微傍肩,布料未在雨凉之际多做些增添,反倒还有一道使人迷乱的沟壑涟漪在香颈下的春水之间,两缕波纹弹动摇曳,又惹来几分垂怜?下身绫罗紫裙,将将及膝,修长而坚实的一双玉腿暴露无遗,不止是夹紧,还在细细地柔转、悄悄地摩挲。
盈盈笑靥,牵人心田。
而祈风岂非就站在藤椅后面!
这紫裙女人眨了眨眼帘,道:“阿风,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要当什么?”
祈风道:“要当黄雀。”
紫裙女人柔声责训道:“你们可好,非但没当黄雀,居然还差点当了蝉,还好被我撞见。”
祈风道:“对不起,师傅。”
紫裙女人并不发作,而是幽幽望着灰尘中的对面,但见胡烈喷出一口老血,已能扶着脑袋坐起身,她道:“哦,如此看来,大抵是磐山流的‘泰山不崩’心决。磐山难缠,阿风,切记小心些。”
祈风点点头,从腰间抖出一条赤焰流云鞭,挺身而出,挡在紫裙女人的面前。
王谋和胡烈相顾了一眼,王谋问道:“还能战?”
胡烈压住翻江倒海的胸膛气血,咧着狠牙道:“何止能战,我还要吸她的血!”
于是便看二人并肩,膝盖幽微下屈,马步稳扎在地面,横托着重剑举悬胸前,形神气韵陡然在剑尖锐利处凝结,继而有淡淡的土黄色光波时隐时现,顺着二人贴并的肩相互连绵,仿佛是闲云客栈里的一粟峻岭山岳。
山岳不动,二人却可向前,扎实的足跟一步就是一寸;每前进一寸,两间屋舍里的气压就会沉凝一分,他们接连走出七寸,郁结沉闷的空气顿时就压在了祈风单薄的双肩。
祈风拧紧了眉眼,于重压之下,不断探寻二人的破绽。
然而山川又何来破绽?
王谋和胡烈的脚步且缓且慢,即便履在风口浪尖,也只教人觉得沉稳。
原本摇曳的灰尘宛如在空中停固,等到再次飘拂时,极缓的脚步带出的那极慢双剑已然划越了空间、时间,笔直无情地刺向祈风面靥!
祈风分明站在空隙里,却觉得皮肤上的空气就是山岩石面,把她压在其间。
刻下她退无可退,只得无计可施地出鞭。
第二十五章 厮夜
夜更凉,雨更桑,月更沧。
适才猛烈震荡的闲云客栈忽而余下寂灭。
祈风身受剑伤,此时只能伏倚在藤椅边旁,焦急向尘埃中眺望,直到瞧见紫裙女人兀自娉婷站立中央,吊悬的心方才放下。
然后她看着自己的赤焰流云鞭此刻正箍缠在胡烈的右手上,一根根血刺徐徐张牙,利齿般啃在他的皮肉上,继而从二百三十一个密密麻麻的血孔里吮吸出血花。
这便是自己同师傅的差距么?炙热望着战局的祈风不由自主地想:原本教我窒息的空气被师傅随手甩上一鞭就通畅;原本压在双肩的崇山巍峨也被师傅一鞭抽得碎散;我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如师傅这样?
就在祈风犹自思忖的同时,王谋也攥紧了殷红绞痛的胸腔,痛苦地瞥向紫裙女人。
透过云雨的皎月照在她的媚颜上,她幽微启动朱唇,柔声道:“望你二人的境界,大抵是在附灵之后、开圆之前,二十出头能有这样的成就,骄纵一些自是难免。况且年轻人就该心高气傲,难道等到老了再来狂?”
可她簌簌美眸又扑闪了一下,愈渐生寒道:“可你们实在不该剑挑女人的脸颊!”
像她这样的女人,岂非把美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她恨极了王谋和胡烈联手用磐山流的“凝止岿然剑”刺伤祈风的肩胛,更恨气韵声势涨出三尺的重剑直逼自己眉梢,适才王谋那一剑没有分毫花里胡哨,存心为着令她破相。
彼时,紫裙女人却在花枝招展的笑。
她笑,并不意味着自己不恨!她无疑是越恨越笑。
所以故意不动用从祈风手底接过来的鞭梢,而是由如冬雪般皎白的左手上探出食、中二指,骨躯纤纤的弱质女流赫然作出一副双指夺白刃的模样,直迎王谋袭刺而来的重剑。
王谋不由诧讶。
出道以来,像刻下这般凝集形神气韵的一剑,还无人胆敢空手接下!
一时间不禁心思百转,猜疑揣度女人的各式想法。
可无论他怎么猜想,也料不出让她无惧无恐、惬意轻松的根由究竟来自哪儿。于是,他的瞳孔收缩,当真有一瞬迟疑起自己蓄势而发的一剑是否果真要被那一双纤纤细指给擒拿。
迟疑立刻让原本坚定不移的眸子产生了动摇。
即便在幽暗下,紫裙女人也捕捉到了那点动摇,靥上止不住诡惑微笑。
种子既已栽下来,她只消静候发芽。
追在王谋身后的胡烈是在陡然间察觉到不妙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王谋的脚踝、腰肋、手肘在行进的过程中蓦然有了不同程度的滞后。这些秋毫之末的滞后单独拎出来看都算不得什么,可加总在一块,就足以让原本沉着稳重的穿眉一剑出现破绽。
那破绽伊始并不大,非要衡量,大抵是一厘多吧。
可真正的高手对决,一毫一厘就可以定夺死伤。
只见紫裙女人的双手改擒拿为拨敲,接连在剑尖弹扣两下,原本一厘的破绽立刻被撕扯成了再难砌补的裂缝,导致的结果便是剑尖沿着她的耳鬓错过,钉入她身后的砖墙;墙缝把重剑锁得牢靠,王谋的胸膛更是彻底暴露在紫裙女人的视野下。
她哪里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化指成爪,轻轻剜在王谋的心窝上。
“嘶”的一声,胸膛明晃晃被紫裙女人扯下一块肉,他勉强靠着“泰山不崩”心决护住脏器,却无论如何逃不出她的指爪。
眼看王谋的心房将被捏爆,胡烈赶紧破坏气韵地疾步一踏,挺剑而上,向女人蜂腰直挑;紫裙女人慵懒一笑,道:“等的就是你。”
她果断扔开半死不活的王谋,右手一扬赤焰流云鞭,立即把乱了阵脚的胡烈右手缠绑。
刻下,鞭子已是越捆越紧,剑锋“当啷”一声坠出手掌。
寒彻过后的紫裙女人重拾妩媚微笑,幽幽从腰际摸出一只小瓶,对胡烈介绍:“这里面呢,是由七七四十九条银环蛇熬炼制成的毒,你实在得承认,山蛮用毒的本事早就超越了大荒千古,我潜心钻研的年头也是十数,仍只处于蹒跚学步。”
她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瓶盖,将蛇毒滴在鞭子上,浓绿的液体潺潺流淌,随后彻底将二百来个血孔堵塞上。
只过五六个刹那,胡烈就已然察觉不到指头了。
麻痹僵硬的感觉迅速蹿上,立马即要蔓延至手腕。
胡烈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
紫裙女人弯着狐媚的眼,道:“哦,你还笑得出?”
胡烈颤笑道:“能见到二十年前渊冥的美人楚江月,怎能不露几分笑靥……”
紫裙女人眉梢不由浊染几许悲切,喃喃自言:“难得还有记住我的少年。”
她收了赤焰流云鞭,坐回藤椅间,目光缱绻地欣赏胡烈逐渐紫黑的手臂。山蛮人并不爱用见血封喉的剧毒,他们不愿错过人在自生自灭前的撕痛惨烈。
王谋挣扎上前,搀扶起胡烈,看着蛇毒一寸寸在胡烈身体里蔓延,不过片刻就要直逼颈肩,他知道必须得果决。
他颤巍巍地抬起了手里的剑,胡烈却断然用左手死死攥住剑刃,立刻满掌鲜血。
王谋道:“这只手已要不得!”
胡烈平静道:“我知道要不得,所以才想向楚姐姐告谢。倘使没有这只中毒的臂膀,我又能拿什么来要挟?”
王谋道:“要挟?”
胡烈直视着楚江月,笑道:“我相信,楚姐姐的脸颊上委实不愿沾上银环蛇毒液。”
听闻他的话,楚江月的眸子不由变得冷冽。
胡烈对王谋咬着耳朵,道:“扶我起来。”两人依偎着挺立在楚江月跟前,他接着道:“倘使楚姐姐决意不肯放我们退却,我便唯有浑身淌满毒液,断爆经脉自决,届时房舍内鲜血四溅……”
他没有说下去,最能威胁他人的,岂非都是弦外音言。
楚江月没有半分犹豫不决,在她的心里,两个小子的性命何尝比得过自己的容颜。
她抚平裙䙓,笑道:“回见。”
屋子里绝没有半个人会不舍彼此的离别。
天地无情,房舍寂灭。
楚江月虽讨厌被人要挟,却仍要佩服那小子的狠决。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回神,对祈风道:“去喊那只瞌睡虫洗脸。”
……
祈风推开醉猫的房间,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原本只是把不肯醒的颜子涵搬来这里避险,谁知道睡没睡相的她竟和醉猫躺成了一片。
她的左臂环住了李拓的脖子,脑袋更往胸怀深陷,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横跨男人腰间,另一条腿则与他的膝弯缠绵。
而那李拓虽然醉得老老实实,右手还是幽微地搭在了她腿根之间。
祈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让二人分别!
第二十六章 夜话
天地有雨,如人低泣。
在这戚戚的微雨里,只看噘起的唇珠弹动不已,只听呢喃的声音如娇似嗔道:“生气!生气!生气!”
坐落一侧的祈风没有像往日板着、寒着脸,而是故意深以为然道:“确实是应该生生气的,那只该死的醉猫,怎么可以那样抱着你,还抱得那般紧。”
她忽而掩嘴笑起,难得露出几分女子婉约的神情,想起适才最难分离的无疑是缠着李拓的那只左手,就觉得有趣。
颜子涵心知肚明她在取笑自己,立刻把耳朵捂紧:“我不听,我不听。”
祈风倒也不继续笑话下去,于是又只剩如丝细雨轻敲屋檐、大地和伞叶的声息。
只是这份沉寂才维系片刻而已,颜子涵就有点憋不住胸脯中的小脾气,睁瞪着水灵灵的大眼晴,浅桃色的瞳子又向身侧祈风逼视过去:“我气恼的分明还有你。”
对于颜子涵时不时的气恼,祈风岂非习惯了,幽微像少时一样佯装出半分委屈,不解道:“小姐,颜大小姐,却不知奴婢是哪里得罪了你?”
颜子涵伸手就要去拧她的腰:“谁让你把我抱去他房间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
她的指责掷地有声,探出去的手却被祈风擒攥个紧。
祈风唇角轻轻吐出笑意,道:“你们一个是醉猫,一个是瞌睡虫,都不省人事得紧,谁能料到会发生纠缠在一块的事情!”须臾,她拍了拍捉拿着的掌心,连眉梢都愉悦地弯起:“不过我当真有些佩服你,明明是把你搬放在地上,你怎么就钻入了他的怀里?”
颜子涵哪能想得起是因为地板太硬!
她道:“哼——”旋即撒娇地将一旁盘膝闭目的楚江月臂弯挽紧,噘起嘴痛打小报告:“月姨,你听听,你听听!祈风她欺负我。”
楚江月稍略睁开眼睛,挑她一记白眼,道:“就许你欺负别人,不准别人欺负你?”
颜子涵晃着她的素手,不承认:“人家没有。”
楚江月掐了一把她水嫩脸蛋,继而道:“把你搬入醉猫房里是我同意的,谁让你所有本事都马马虎虎,都十七了,连狗灵也操驭不起。还好你没能醒,否则杵在那间房里,于我们岂非是束手绑脚得紧。”
颜子涵赌气地撒开手,道:“哪有这样数落亲外甥女的,人家不依!”
楚江月轻愠道:“你还不依?”
她伸出指尖就向颜子涵的脑袋敲去,旋即就道:“擅自下山我还来不及惩戒你,你倒好,还有肥胆使起性子脾气!”
颜子涵香肩难道抖落个激灵,眸子转了转,才不敢正面直迎楚江月的薄怒,立即向祈风眨了眨眼睛,一副姐妹情深、同甘共苦的表情。
她绝没有等待对方挺身而出,率先出卖道:“是祈风吵着闹着要到大荒去,我就是陪陪她而已。”
祈风失了先机,鼻子难免皱紧,双手叉着腰,道:“颜子涵,胡说八道你是真可以!”
颜子涵逃避对方的眼睛,装作不曾闻听,可由小把二人拉扯大的楚江月又怎么会分不清!她兀自叹了口气,不断试问自己那婉约温柔的姐姐何以生出这般调皮捣蛋的闺女。
楚江月提指又敲了敲颜子涵饱满的额头,道:“阿风乖巧得紧,才不似你。”
颜子涵故意小题大做地抱着脑袋:“嗯——脑子都要被敲坏了。”
楚江月瞥这小无赖一眼,失笑道:“敲坏了才好呢,把你胡乱嫁出去,省得再教我操心。对了,反正你也钻进了别人怀里,不若就嫁给那只醉猫吧。”
祈风很认可地插嘴道:“我看可以。”
继而一对师徒愉快至极。
颜子涵恨恨地架起双臂,道:“一丘之貉,不理你们了!”
嘴上虽说不理,身子岂非还是要同她们贴紧。此刻三人正共同挤在一把伞里,舒坦坐在身魁宛似幼象的青豹上。青豹稳妥得紧,不摇不晃,脚底更是轻盈,连半分声息都不曾惊起,一路向西,驮着三人闪进一片竹林,在一座支好的帐篷前俯趴。
三女依次下豹,旋踵楚江月抚掌轻按巨兽眉心,吩咐道:“去吧。”
青豹好似听得懂人话,扑身而起,不作停留地消失踪迹。
帐篷里燃起火光。
倒也不急着睡下,自从她们长大,三女就鲜少再如此秉烛夜谈,自然得说些女子的悄悄话。
私话说过后,祈风又不禁问道:“师傅怎么会离开空桑山?”
颜子涵骄傲道:“当然是来捉我的了。”然后她就在楚江月作势要敲之前捂住了头脑。
楚江月白了她一眼:“自作多情。”她默默将火光盯紧,接着道:“我是来助姐夫一臂之力。”
颜子涵又惊又喜:“爹爹也城里?”
楚江月道:“见着我时,你可没有这般欢喜。”
颜子涵嘀咕道:“谁让就属月姨对我管教得最紧。”
楚江月盯着她,道:“什么?”
颜子涵赶紧糊弄过去:“那还不是因为好久不见爹爹哩。”
打从三月起,颜于野就领着教中三名年轻一辈里的顶尖好手下得山去,至今了无音讯。她虽思念得紧,倒也无甚忧心,毕竟爹爹是湮离教里可以排进前五的战力,哪怕久不在大荒江湖走动,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楚江月道:“姐夫因何下山可曾与你说过?”
颜子涵摇头。颜于野虽然对她溺宠,可毕竟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也就做不到无话不说。
祈风却有听说:“好似是下山截杀什么楼……”
楚江月眸露冷锋:“青花楼主。”
颜子涵眨着明眸:“很厉害么?”
楚江月道:“大荒第二高手,只排在关独往的后头。”
颜子涵叫道:“呀!”
她当然听说过关独往,据说昔年教主伯伯正是败在他的手中。而爹爹要截杀的人物居然只逊于关独往之后,怎能让她的心尖不颤动?
楚江月道:“放心吧。寇昨年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想取他性命的又岂止是我们四双手。”
针对寇昨年的刺杀岂非是从第一次的十二人逐渐攀增至第七次的四十三人之多!
但不论谁都得承认他的确是一块难以啃食的硬骨头,在各方势力的围剿、各式各样的陷阱、阴谋、夹击、围攻、车轮战、消耗战中,他尤能在击毙十七人后存活。哪怕终究被逼进了绝路,却还是逢生般遇上燕未还和张别离路过,在两把刀的帮助下,青花楼主才算彻底逃脱,而接连三个月的不懈追杀也只得从那一刻起无疾而终的告一段落。
颜子涵光听描述,也心惊肉跳地攥紧小拳头。
她道:“如此说来,最终没能得手。”
楚江月摇摇头。
颜子涵还是不解道:“那不怎么不见爹爹返回山中?”毕竟一道下山的温哥哥岂非已回来了。
楚江月道:“自然是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颜子涵道:“什么事?”
楚江月道:“截杀不成,只好合纵结盟。”
颜子涵道:“和谁?”
楚江月郑重道:“和那个凭一己之力掀起颠覆锦朝巨浪的大阴谋家。”
秦峰!
第二十七章 醒酒
细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时分,才稍略有所休歇。空气中仍有些湿答答的感觉,哪怕刻下已是午后,也未能散却。
满身盈着汗珠的李拓是在翻身搂抱无果后,徐徐转醒的。怅然若失的他第一时间在乎的不是头疼,而是适才一个迷幻的梦。随后,他摊平身子,感受着床板的冷硬,也体会起宿醉过后脑筋里时不时的抽痛。这种痛楚他已很少有,追溯至上次,岂非还是两年前与人在白谧湖心的窄道激战、从而引来沉睡数十年的魑鱼惊醒作乱、以致好不容易现身的玉佩再次失去踪迹的时候!
他动了动左膀,剪刀伤带来的疼痛显然有所减缓,敷上去的冰凉药膏无疑起了效果,令他对尚乔伶又多了一份恩谢。随后才捂着脑袋由床板撑坐起,审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房间分明是客栈的摆设,令他稍略安下心。
现下想来,自己应该是在尚乔伶面前彻底人事不省,才被人搬挪到了这里,而沉睡间不断涌入了各式各样的迷梦,似真似假,纷繁朦胧,让他一时辨别不清。
湿重的空气令他大汗淋漓,于是起身出房,呼来正在对面检查窟窿裂缝的小二,差他盛满一桶凉水用以清洗,小二起先一脸的不情愿,在望见一锭碎银后,立即屁颠儿地忙活去。
当身子彻底浸在冰凉的水里,李拓长长舒了口气。
他稍略翕合眼睛,鬼使神差的,又念起了最后一个梦境。
究竟是如何来到池塘边的,李拓记不清,瞧着草房居然筑扎在池水里,难免心头弹动出几分好奇,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他实在是不该去的,因为草房里赫然横陈着一具胴体,分明是见过几次面的那位少女——颜子涵,这个名字恐怕往后更难忘记。
冰清玉洁的肌肤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的眼里,他本该在第一时间扭头的,可当下他的脖子竟不明所以地僵硬,脚步更是如人牵引,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近得足以闻嗅到彼此的呼吸。
浅桃色的瞳孔向李拓望来,里面没有惊惧、生气,简直还带有几分媚意,可滑若凝脂的巴掌还是扬起,不顾一切地向他抽去!
李拓瞪大了眼睛,与其说是抽掴,不如说是抚摸,细腻如山芋的五指溜过自己的面颊、耳郭,最后将自己的脖颈搂紧。
他再也不想拒绝,将绢帛柳腰牢牢于十指间捏攥,沉垂着脖子,向炙热的胸膛吻舐……
李拓猛地睁眼,赶紧用双手捧了一把清冽,浇拍在自己脸上。
都说春梦了无痕,可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简直觉得梦里的纠缠果如真。
他暗道:如此看来,实在得躲着些她才行。
当身体彻底从疲倦中抽离,再要做的,无疑是令脑袋清醒。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醒酒的,像李拓这样的,倘使不好好喝上一碗醒酒汤,宿醉的头疼甚至可以蔓延至夜底。
再次找到小二时,他已然分外客气,一边向李拓抱怨着昨天那几位女子把屋子砸得稀巴烂的行径,一边向李拓问询着还需服务什么事宜;李拓摇摇头,只问附近可有卖醒酒汤的地儿,小二虽觉得可惜,还是愉快地为李拓指明。
小二道:“向西行,跨过一座苏荷桥,再走两三条街巷,就有一间汤居。”
李拓谢罢,摇晃着出行。
也不知是午后的日头格外刺目,还是宿醉令恍惚难除,他仿佛觉得邋遢落拓的自己竟被许许多多的目光盯住,不禁自嘲道:“看来我不止是喝醉了,简直还有些膨胀了。”
继续摇摇晃晃,随后果然找到了汤居。
老丈只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来醒酒的,二话不说,即开始做汤。橙皮、橘皮、檀香、葛花放在一块熬煮,出锅的时候再加上一勺红糖。
李拓被这勺红糖吓得一跳,可看过老丈信心满满的目光后,到底还是喝下。
果然提神醒脑,未过多久,他已感觉到精神一片清爽。恍惚渐少后,重新四下打量,还是隐约觉得有纷繁复杂的目光时不时瞥锁在自己身上,而刻下的古怪处更是立马被他捕捉到。
湿气兀自浓重,日头依然热辣,交织一起,势必会产生极度的闷燥,换做平时,谁不得躲入阴凉下,今日却全然不一样。哪怕已汗透重衫,人们还是挤满了街道,反而是清凉的酒楼、茶寮内空空荡荡。
桌椅板凳在长街的两侧铺满了,原本理应劳作的,也把手头上的忙碌给放下;大家一块挤坐在长条凳上。
李拓狐疑地皱着眉毛,此时回想,好像先前行过的街巷亦是这样。
他不由得向卖汤的人问询道:“老板,今天似乎有些不寻常。”
老丈眯眼弯眉,“嘿嘿”笑道:“据说是有情况。”
李拓道:“可以讲?”
老丈道:“这乌泱泱的人潮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好像是要打架,约莫着整个大荒的英雄都在来往风暖城的路上,大抵是为了找一个人算账。”
李拓奇怪道:“一个人?”
老丈点头道:“是啊。”
李拓为此人喟叹道:“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欠下了糊涂账。”
他算不得喜欢热闹,向老丈告谢后,也就继续赶路了。
这一次,他能肯定自己被人跟上,立刻绕进一个拐角,想要在狭窄处解决了他们,继而再套套话。他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跟入拐角的“他们”赫然是乌泱泱的人潮。
许许多多的人潮也不进犯,就是充满好奇地凝盯着他,盯得他也受不了,唯有旋身逃跑。
逃跑称得上是疾风流的强项,只见他幽微一跳,一脚蹬在窄墙上,接着随风翻转,在空中摇荡;第一转时,还可以瞧见他的披风悠扬;待到第二转后,人已彻底由他们眼皮底下消失掉;第三转后,李拓已在五条街巷开外落脚,跟着惊怪起眼下的状况。
整座城好似都一样,道路两旁堆满好事的人潮,交头接耳,不时也有推搡。也就唯有那对母子不去凑热闹,孩子大抵是才下的学堂,紧紧牵住娘亲的手,兴高采烈地回家。
能让他如何高兴的,当然是手里捧着的冻梨棠。
与李拓擦肩的刹那,孩子用奶声奶气的嗓子喊道:“阿娘,我每天都吃一颗,好不好?”
那被金灿灿的蛋皮包裹的梨子远看只是寻常,却被精细的手艺掏空了内核,再用海棠果填补上。向来是风暖城才有的甜食,风味独一无二,一到了盛夏,便最受孩子们欢迎了。
昔年的李拓也曾摇晃娘亲的手掌,像孩子这般苦苦哀求道。
那妇人揉着儿子的脑袋,道:“那可不行,成天吃,可得让虫子蛀你的牙。”
李拓眸中有凄凄的雾,天下的父母好似一样,昔年娘亲岂非亦是这么讲。
就在他凄迷的刹那,天上地下,突然迸射出一把飞刀,凌厉地直钉他的咽喉,切切实实的想要把他钉死在这条长街上……
第二十八章 战飞刀
李拓不禁迟疑。
刻下正是他与那对母子的错身之际,倘使自己躲避,飞刀势必将向着他们袭去,可难道自己就当真不闪不让,以大地为棺、认长天为椁,死在这人满为患的街巷里?
突施冷箭的飞刀来得太急,实在没能给他留下打落得时间,一往无前地直取他性命。
李拓于间不容发中退避!
没有人想要死去,每个人都该为活下来而努力。
于是飞刀擦着他的下颚直掠而去,仿佛他多迟疑半刻,就要栽在飞刀的手里。
天地无情,飞刀不停,竟直截了当地刺往孩子背脊!
与此同时,李拓双指并紧,以最疾的速度向寒刃追去,不及片霎,就有一阵扬动衣袂的风絮奔向飞刀,企图将它刮落于空际。
这既是他在困境迟疑间想出的解决法子,他奢望能依此法保住自己连同那对母子的性命。
可世间心想事成之时属实太稀缺。
李拓无神的眸子瞪得几乎眦裂,犹见飞刀向着孩子冷漠飞掠,原来刀身周围竟形成着一层风壁,顿时与他唤来的风波缭乱在一起,风力相争相抵,于是无以将刀拍落,只教它少许偏离。
所幸有了这两三寸的离移,让刀尖没能洞透孩子的身体,而是从孩子脸颊与肩膀的夹角缝隙间穿梭出去,接着将他手里捧住的那颗黄澄澄的冻梨棠钉死在地!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哪怕街巷挤满了人群,也未必找得出十个人看清了适才发生的所有,就连切身其间的妇人也在脚下的石砖蓦然裂陷后出现了愣怔的反应,半晌才把地面上的刀给看清,立即惊魂未定地把自己的心肝在怀里护紧。
孩子的哭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那颗苦苦求了两天才到手的冻梨棠。他欲绝悲切地滚着泪滴,伸出手想要拾起,又想到娘亲的教育,坠落在地的都是脏东西,吃入肚子里会不干净。
妇人欲要拉孩子逃开,他却在梨前撒泼打滚,不肯散去。
李拓幽幽望着孩子,甚至还不到小秋的年纪,倘使方才果真遭遇到不幸……念及一个稚嫩懵懂的孩子险些因为自己丧命,他情难自禁地把一双拳头攥紧。
徐徐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飞刀藏入袖腕里,不让孩子始终凝盯,瞥着妇人惊惧的双肩,立即撑开手臂,表露自己绝无恶意,旋即更是尽可能地用并不丰富的神情展现出和蔼可亲,对孩子道:“假若你现在跟着娘亲乖乖回家去,过会儿叔叔就买两个冻梨棠送给你。”
孩子摩挲着婆娑的眼睛,瞧着眼生的李拓,固执不信:“你都不……呜呜……知道我家住哪里……呜呜……”
那妇人巴不得赶紧把孩子带离,想也不想地把地址说与了李拓听。
李拓道:“你看,我这不就知道了。”
孩子幽微止住啜泣:“拉钩。”
旋即李拓就把尾指伸探出去。
看着二人彻底在街巷里没有踪迹,李拓才收敛起那抹实在算不得好看的和蔼可亲,旋身起立,对着一栋三层高楼,死鱼眼底充满冷厉,咬着牙将接下去的言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赵明亮,我知道是你!”
飞刀上裹挟的风壁足够说明偷袭之人亦源于疾风流,流里使飞刀的虽不占少数,可当真能对孩子也下得去狠心的,也就唯有这个与自己同时拜入宗流的人渣了!
既然身份被叫破,楼中人便不再藏隐,悠悠然来到楼台外,施施然对李拓作了个揖,道:“未曾想五年不见,犹能被李兄惦念。”
李拓没有任何寒暄,脚步动,向着身处高楼的对方走。
赵明亮望着李拓沉寂如水的面容,倒也无惧亦不恐,一番闲暇讥笑后,道:“既然明年的今日势必是李兄的死期,不如就让赵某人亲手相送!”
话音一毕,他果断出手,两柄飞刀随之抖擞,寒芒疾驰半空,穿透长风,射向义无反顾的李拓。
李拓不闪不躲,径直向着高楼,仿佛意料到飞刀会失去准头,继而由自己的耳畔掠过。
就在旁人都以为飞刀打空之际,却见双刀在李拓脑后将近七尺处相逢,“啪”的一声激撞当空,旋即加速朝一前一后两个方向奔涌。继续向前的飞刀势不可挡地扎入了三丈外的墙头,刀柄几乎淹没在砖块中;扭折后弹的飞刀借着反作用力劲射李拓的背脊,锐不可当地要洞破身体。
李拓的披风飘然卷起,其中刀锋“铮”的一声与飞刀纠缠、抗抵,一刀或许阻不下它,但五把刀锋同时斩在飞刀一处,足够把它拍落在地。
他继续挺步朝着高楼去,凭着对赵明亮的门儿清,早已看穿这招“陈仓幽渡”,跟着心头计数,五年前赵明亮一口气附灵了七柄飞刀,刻下已有三把掷于空处。
赵明亮果然急了,恨喝一声:“看我的‘流星飞隙’。”
旋踵,再见一柄飞刀被他全力投出去,再也无甚花哨,纯然拼比的就是速度。
除却昔年的“第一快刀”,在速度上,李拓委实有自信谁也不输,一抖右侧肩头,灰扑扑的披风蓦然卷动,披风下的刀锋不偏不倚将飞刀刃尖擒获,于是“叮叮当当”四声连弹,每一声都是力与力的拼搏。第一声下,飞刀不为所动;第二声间,飞刀上的风璧已被斩没;第三声响,飞刀行掣之势难免消弱;第四声后,飞刀便彻底被撩拨上了天空,随后无能为力地坠落;甚至用不着披风下的第五把刀锋。
李拓的瞳孔却在拨开飞刀的同时陡然一缩!
赵明亮小人得志地大笑道:“流星可没有只陨落一颗的时候。”
原来那飞刀之后又见飞刀,只因为两把刀的速度、轨迹全然相同,只是一前一后,才教人以为唯有一把刀在空中飞梭。
应接不暇的李拓必须躲,脚步一蹬,跳上半空。
跟着就见到那潜藏的飞刀在坚硬的青石上狠狠刺出一个窟窿。
李拓心叫好险,后面却分明追来了更险;既然是同时入的疾风流,李拓对赵明亮知之甚详,赵明亮亦对李拓洞悉许多。
他甚至算准了李拓会腾身入空进行规避闪躲,指缝间倏尔夹住两把飞刀,摸准李拓旧力使尽、翩翩坠落的时刻,甩出飞刀直钉宽阔的胸口。
事实上,赵明亮的每一招、每一刀都是暗扣;疾刺孩子的那一刀是为了激起李拓与生俱来的怒火、花里胡哨的“陈仓幽渡”则给李拓带去自己毫无长进的印象、跟着用出乎意料的“流星飞隙”把李拓逼入死角、最后再以平平无奇的双刀将身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李拓击杀。
一扣接一扣,一环连一环。
每一环都不出分毫纰漏,自然让赵明亮露出心花怒放的笑容。
可他却委实笑早了。
但见李拓披风一晃,借着这缕清风,身子陡然拔升了一丈,非但彻底躲过双刀,更有闲暇把它们踩在脚下。
“轰”的一声,两柄飞刀被李拓死死踩进了楼台边缘的木栏上。
赵明亮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李拓跳下栏杆,步步向十一二步外的赵明亮紧逼。
刻下的赵明亮岂非把七把刀全然用掉!而他的轻功又一向在李拓之下,不论如何施展,也无甚可能脱逃。
看上去已是绝路的赵明亮只有跪地求饶:“李拓,我只是跟你开玩笑,你千万不要生气。”
李拓继续前进。
赵明亮简直已磕起了头脑:“李拓,我绝没有伤害那孩子的心思,这点你一定要知道。”
李拓已与他只剩七步之遥。
赵明亮连眼角都悲戚地垂下:“李拓,你不该以为经过了五年,我还是只有七把刀!”
跟着,他断然亮出了第八柄刀,在只余七步的距离,笔直地插进了李拓的眉心!
第二十九章 妖风肆荡
蚂蚁嗅见了血水气味,摇着屁股向楼台的梁栋围靠,守望着楼中情况,踌躇半晌,兀自不敢动荡。
楼台之上,赵明亮岂非露出了阴邪的笑。
他悠然爬起身,凝注着血水自李拓的眉间潺潺垂淌,顺着鼻翼默默滑下,最后滴入李拓的嘴边;而他,竟伸出舌尖舔尝自己双唇的干燥,仿佛也能借此品尝到即腥且咸的味道。
他狰狞着一副扭曲的模样,笑着说道:“以往每次都是我输在你的手上,终于有一天,你也着了我的道。”
李拓动弹不了,此刻需要他全力应付已然刺破眉心皮肉的飞刀!
七步的距离,有心算无心的偷袭,纵然他的轻功卓绝玄妙,也没能躲得了。好在他的反应实在不慢,须臾间已经并指落于胸前,唤卷起清风一片,在飞刀未能彻底贯透眉骨之前,将之牢牢裹挟。
只是飞刀上的冲势犹未能绝,仿佛誓要将李拓的脑袋穿裂,他唯有让清风不断盘旋,一时同刀刃僵峙在眉宇当间。
赵明亮则一副悠闲,也不靠近,摇晃在李拓面前,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讨人厌?不只是因为那对死鱼眼,还有那该死的天赋!凭什么我们得千锤百炼,你却只需尝试一遍。”
他把双手合拢在背后,面上是隐藏不住的艳羡,嘴里是凉入骨髓的冷言:“每次在你手上败得灰头土脸,我对你的恨就会积累深隽。后来我向算命的术士买了傀儡赝,心头对你的恨怨一起,我就扎一个孔眼在上边。”
他果真由腰后抽出了傀儡赝,上面扎着密密麻麻的孔眼:“为了把我对你的恨记得深切,来风暖的路上,我仔仔细细地数了七遍,四百六十三个孔眼。”
也象征着四百六十三次的恨怨。
只是依李拓看来,与他的交集其实颇浅,哪里值得他如此积怨?
李拓当然没有心思争辩,刻下他非得倾力与飞刀对决不可,庇护在额前的风卷与缠环在刀身的风壁绞杀在一处,纵无金戈铁马的声息,却也充满了风险,只消一个不慎,便要被反噬席卷,于飞刀而言顶多是坠跌,可一旦是李拓支撑不住,性命就将迎来终结。
赵明亮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拂过后,火光明艳。
他点燃了手中的傀儡赝,记载着他四百六十三次恨怨的傀儡赝:“由这一刻起,我将不再恨你,甚至会好生感谢。”
望着火舌的瞳孔里分明满是贪念:“自打有玄门的三百年以来,何曾有过以弱赢强、六玄胜七玄!从此以后整个大荒都会知道创造了历史的我,而你岂非也除尽着这辈子所有的孽障,死得其所。”
他已掩藏不住自己猖獗的笑容。
与飞刀僵峙的李拓被他说得脑袋“嗡嗡”,倒霉的是几滴咸湿的血水偏偏落入了左侧眼眸,和着喋喋不休,令他分神了一会儿,于是刀身的摇曳战胜了并指的晃动,刃锋又向皮肉深入了一分,疼得令他肩膀颤抖。
赵明亮瞧在眼中,难免为他感到心痛,柔声劝慰道:“你又何必如此苦撑不绝,倘使我是你,势必会和当年的王瑾崇学,岂非可以死得痛快些!”
李拓的死鱼眼突然瞪圆!
赵明亮晃着脑袋道:“可我实在想不出那小子何以那般绝念,明明有万贯家财,面对你攻去的刀子,居然主动舍弃手中的剑!”
随后,他还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笑脸,道:“其实我早就想问问你,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的手里,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李拓从未像刻下这般对一个人深恶痛绝!
他的面容上哪里还有死鱼眼?狂戾瞪着赵明亮的,分明是狴犴的瞋目怫眼。紧接着,原本只是卷裹在眉心额前的风絮霍地暴虐,片霎后,竟将那件灰扑扑的披风吹悬在了中天,五柄刀锋上盈凝斑驳的青光格外幽野。
燥热的天地间居然突有狂谲的风啸,紧接着一片史无前例的妖风刮入了长街,街侧分明搁满了屁股的桌椅板凳也被翻掀,所有的狼藉都被妖风袭卷,潮鸣电掣地一并涌入楼台间!
青色的妖风缭绕着李拓癫旋,风中有尘埃、有落叶、有石子、有木屑、有云巾、更有拖鞋!
赵明亮何尝见过如此场面,骇得瘫坐在地,呼喊道:“不该的,不该的,跟随魏南征的你,怎么可能会开圆。”
忙慌之间,他实在分不出刻下的情势与开圆究竟有何差别!
被卷在妖风中的李拓蓦地一声长嘶:“啊——————”
旋踵,他胸前的并指向右甩得猛烈,根本不管扎在皮肉上的刀尖会把头额割裂,接着飞刀带出一条淋漓的血,天旋地转地被排在了楼柱上面。
妖风倏尔寂灭。
倘使不是整条街的人尽数东倒西斜,他们简直要以为方才发出了错觉。
李拓凶狠地拔出袖中由冻梨棠上摘下的飞刀,陡然钉在赵明亮掷刀的右掌掌心。
“啊!啊!啊!”
赵明亮疼得声嘶力竭,想要赶紧拨开刀锋!
李拓却抢身上去,一脚跺在刀柄上,锋利的刀锋立刻穿刺在骨肉缝隙间。
他寒声道:“你不该向一个孩子出刀!”
他脚上加重力道,“呲”的一声,是刀锋割开肌肉纹理的声音。
他怒道:“更不该拿瑾崇开玩笑!”
最后轰然踏上一脚,把楼台木板跺碎成一粒粒的嶙峋块状,也把赵明亮的整只右手踩爆。
李拓幽幽地道:“我劝你再去买只傀儡赝,往后你有大把用上它的时间。”
……
燥热并没有消退多少,李拓依旧走在街巷上。
他撕下一片衣缕用来擦拭额前的血疤,好在伤口算不得深,总之没让这张本就不甚英俊的面容再破相。
一对死鱼眼幽微半眯着,令他看起来更加嚣张。
可他也委实无甚办法,适才不知何以开启的狴犴怒目令他的精力大量损耗,刻下就算想要睁大,简直也做不到。
现在他除了怀揣着心思去给那孩子买冻梨棠之外,自然还在思忖刚才的妖风从何而来。
那绝不是玄门里的开圆,可又是什么呢?
李拓不由得举起手指掐算,将不能称之为“师傅”的魏南征教予自己的本事一一在心头数道:风流百转、春风化圆手、一知半解的神识九阙决、埋头苦练的飞廉混天术、还有那至今也未能成功半次的几时月影照华堂……
他越想,越觉荒谬,只得脑袋摇摇,不顾最好。
现在岂非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的眼下。
最好吃的冻梨棠无疑在青萍街上,小时候他都是跟在王洁青的背后去那里逛,现在该是左拐还是右弯,他简直想破了脑袋也决断不了,最后竟是悠悠然走回了龙蛇江畔的赏景道。
诸梦楼照旧矗立在江水之上,那头毛驴也不知有没有被人炖掉?李拓只得放弃自己寻逛,而是找到一个明晃晃盯着自己的乞丐询问方向。
乞丐咧了咧嘴,露着缺牙,对他微笑,然后借着给他指路的空档,蓦地由怀间里掏出了短刀,不由分说,直插李拓的后心房。
第三十章 乱战(一)
午后向来是慵懒的。
吃完房后,肠胃里的饱足感默默酝酿,又碰上清晨强行起床残留下的困倦一并爆发,教人只想找一把柔柔软软的摇椅瘫躺,倘若手边还能再来一把蒲扇,不,最好是身边有人为你轻摇蒲扇,这样的日子才是舒坦自在。
假若有人偏说自己不爱舒坦,我绝不做争辩,只当他是千万分之几的例外。
可如果你想要拥有这样的日子,就必须得在一门行当里成名成腕儿。
闯荡江湖亦然;只不过要在江湖里扬名四海,非但机遇、运气缺一不可,紧要时刻更需要用到些无耻手段。多数是口蜜腹剑、颠倒是非,当然也有利用阳光的折射使人眼睛迷乱!
此时正有一把柳叶刀调整着位置,将午后的阳光洒向李拓的眼窝,他若不想被刺瞎,势必得抬手遮盖。
李拓如人所愿的照做,目光旋即笼罩在一片漆暗中,而那个企图扬名立万的年轻人和那把纤细依依的柳叶刀瞅准着时机猛然斩落。
从天而降,朝着李拓的颅顶疾斩,斩坠的速度比乞丐悄悄掏出短刀偷刺李拓的后心房还要快!
就算是练过铁头功的脑袋也得被锋利迅疾的柳叶刀从中爿开,就连乞丐也呆怔着喟叹到手的名利蓦地飞了。
可李拓用以接刀的一向不是脑袋,他的反应也绝对不慢!
他虽有五年的时光荒废在了湖底泥潭,可既然人在江湖,就不会忘却防范,何况还是刻下这般老掉牙的暗算。
当他在抬手遮蔽光束的同时,春风化圆手早已暗中运转开,此刻察觉到柳叶刀的锋锐,立刻将一记“偷天换日夺剑式”施展起来,双手搓圆一翻,非但将偷袭的年轻人甩了出去,更把柳叶刀夺握在了手腕。
刀上居然还有汗,想来暗算之前,年轻人也有过天人交战。
李拓只得摇头苦叹,随后向身后的乞丐望来,问道:“没事吧?”
乞丐慌乱地藏好刀,额前淌出一滴冷汗,眼皮颤颤,屏住呼吸晃了晃脑袋。
李拓还以为他是被坠袭而来的刀锋骇破了胆,贴心地在他肩头按了按,旋踵扭身向脱失了柳叶刀的年轻人看来。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样子是极其仰赖柳叶刀的,此时空出双手,立刻无措起来。最显著的赫然是不知往哪里摆,腹前、背后都试了一遍,最后还是选择贴着两侧的裤管,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比他大了五岁的李拓一脸平淡,像在说着家长里短一般,问道:“却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兄台。”
这还是年轻人第一次被人用如此口吻问话,双唇翻了翻,可笨嘴拙舌的,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在有一把粗犷的嗓子给出了答案:“你得罪的可不止是一位兄台。”
江畔忽然走出了六个人。
六人中有头顶戒疤的和尚,有右臂比大腿还粗壮的巨汉,有作侠士打扮的壮年,有龇牙咧嘴的混蛋,有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居然还有一个样貌不凡的女孩。
出声的那人分明是巨汉,施施然,将手中的纸团朝李拓的面门激射而去。
李拓手中的柳叶刀随意一转,便将纸团上的势头全部削散。
回刀之际,亦将纸团揉开,只见大大的四个字在发皱的纸条上舒展,“李拓、风暖”,一旁还有一张把无神的眼眸绘得最是传神的画像。
李拓道:“这么说,诸位都是为我而来。”
巨汉讥笑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刀。穹苍七刀响亮得很,可你的名字不配列在其中。”
无怪他们手中都提着刀。
一把是点满九颗戒疤才准使用的僧刀;一把是非得膂力惊人才可彻底施展的雁翎刀;一把舞起来虎虎生风、叮当作响、绝不能用作偷袭的九环大砍刀;一把无循无迹又无理、专门针对下三路的莽撞虎头刀;还有一对需要情投意合的男女搭配方能威力无穷的长天秋水鸳鸯刀。
与这些刀比起来,李拓夺下的柳叶刀简直朴实无华得紧。
刻下他不由得想起早前汤居里与老丈的对话,当听到老丈说“整个大荒的英雄都为了找一个人算账”,他岂非还吐槽过“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现在他总算知道是谁了。
对于寇昨年以帮忙打捞玉佩为由,将自己骗去青花楼,李拓已经分不出到底划算不划算,至少现下可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而今既然摸清对方是觊觎声名之人,李拓心知相劝不得,只得说战就战。
旋踵,他便不由分说地仗着手边的柳叶刀奔冲上来。
短暂的接触让他明白六人当中以那巨汉最有领袖气概,他却并不打擒贼先擒王的盘算,而是闪身屈入专攻下三路的混蛋。这混蛋分明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想必是临时凑数的,李拓只觉得不论自己出多重的狠手,这混蛋也得不到及时救援。
李拓想得果然不错,其余人中,又以那对情侣最为冷淡,连援助的脚步都欠奉,全然是干瞪着眼看。
这混蛋心头恨怪,暗道:丫丫个呸的,得了空,一定把娘娘腔的玩意儿摘了,再教那女娃尝尝老子的厉害。
接着,他信心满满地摆出莽撞虎头刀与柳叶刀对干。
可他岂非越干越心乱,皆因为绕着他荡行的李拓屈身得比他的下盘还矮,逼得他把专攻下三路的招式斩到中三路来,惯不惯还在其次,原本足以将人逼得左支右绌的招数,威力至少消减了一半。他越打越是浑身冒汗,一个留神不住,就被李拓用柳叶刀刀柄撞中丹田气海,立时一口气接应不上来,果断席地瘫软。
解决完混蛋,李拓又向旁边的和尚看了看。
可和尚多慈悲,许多刀法皆是以守为攻,难以速取;倒是那壮年一派刚正不阿的样子,或许能暴露出更多破绽。于是李拓舍近求远,折身向壮年攻来。
壮年只觉眼前一花,本离自己足有七步之远的李拓竟已到了跟前:好快。
他虽惊,不乱,九环大砍刀大中至正地向李拓胸膛正气凌然地劈来,李拓欺身不进,只得向偏旁一闪。壮年扭动起膝盖、腰身,正面向李拓罩过来。
李拓心头一定,身形化作虚影,在壮年的左右来回移闪,壮年则不得不跟着他的挪移而扭转膝盖、腰身,不消片刻,已然气喘。
原来壮年对于正直过分的执着已然成了他刀道上的桎梏;直面迎敌时,刀光匹练难敌,可一旦要向两侧出刀,招式便无法施展尽然;他知悉这一点,于是每每对敌都以正面去追迎,碰上轻功未必高明的,几乎战无不胜,可遇见李拓这般鬼出电入的,只能被拳头把鼻梁给打歪。
李拓用柳叶刀挑飞九环大砍刀后,立即向着长天秋水鸳鸯刀袭上去。
这对青年情侣配合相宜,一人指东,一人打西,公子哥刀斩李拓脖颈,女孩必定出刀去阻李拓游动的脚心。李拓凭着柳叶刀苦苦相挺,也要旋身冲到女孩的耳际,仿佛亲吻一般在女孩面前说言几句,旋踵在公子哥含怒的一刀下飘然退离。
公子哥对女孩说道:“凝神静气。”
女孩的眼睛却不知在看向哪里,晃神了许久,才有口无心地答道:“嗯。”
正是这一段小插曲,彻底打乱了两人的联手合击,公子哥只觉得女孩的配合愈来愈做不到及时,竟让李拓有了愈来愈多的空隙。
他忍不住以虎目向女孩瞪去,瞪得女孩心头一惊,手底的薄刀从指尖跌坠了去。
公子哥恨极,发着狠向李拓追击。
两人越战越快,公子哥与拼刀中喝问道:“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李拓平淡道:“我只是说‘那人高马大的汉子一直在看你’。”
公子哥虽然俊朗,可那巨汉身上的男儿本色才更教女子情迷!
公子哥暴怒:“卑鄙!”
长天秋水的鸳刀举过头顶,凶狠向李拓劈天盖地砍去,李拓蓦然身形一闪,刀口指向的居然变做了和尚。前来相助一臂之力的和尚满脸讶异,只得聚起浑身气力,抬起僧刀与公子哥相抗相抵。
鸳刀本是窄细,受不住如此剧烈撞击,利落地由中断去;而挺刀抵挡的和尚虽是安然无恙,却也露出了破绽,被李拓一掌切中后脖颈。
一炷香也未及,江畔的小径竟只剩巨汉还把雁翎刀握在手上。
李拓手持那柄满是凹痕的柳叶刀,道:“还要战下去?”
乱战后浑身是汗的巨汉目光坚定,道:“吾犹有一刀,还请穹苍七刀赐教。”
第三十一章 乱战(二)
落叶萧萧,江水滔滔,天地如刀。
巨汉手中有刀,二十年来几乎寸步未离的雁翎刀。他单臂将雁翎刀举在斜空之上,所有的心思、二十年的磨炼都贯注于当下、刹那。果真交手过后,他对李拓多少存在些惊讶,光看其能把柳叶刀使得行云流水,就知在刀道上的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方才唤为“穹苍七刀”,也是认可对方值得败于自己手下。
只见虬结的青丝犹如一条条树茎,盘根错节长在他那只异于常人粗壮的右膀上,每一条经脉都赋予他力量,令他具备斩碎面前一切的信仰。
他学着那位每出一刀必要吟诗一句的燕未还,道:“西风三重雪,红尘一二刀。吾一介江湖武夫,请宗流玄士看招。”
但见他断然跨出三步,斩出这辈子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刀。
这一刀虽脱胎于“红尘雪”,却比“红尘雪”更霸道,一时间,天不飘雪天亦寒,刀风拂掠百花残。
李拓残不残?
面对这般雄浑澎湃的一刀,李拓怎敢大意?只见他右手一掷,让柳叶刀于年轻人脚下归去。旋踵,指尖立于胸襟,唤来徐徐清风伴身际。清风如若情人杏手般温婉,非但抚摸着他的脸庞,岂非也将披风撩动起来。披风下垂摆着五把刀,四寸一分的刀刃上再次有青光缠环。
凭他的轻功分明可以躲闪,却不愿辜负巨汉,于是直撄其锋而来。
脚步飞快,只“塔、塔”两步已然卷入战场中央,第二步则是聚力踏蹬,接着整个人飞旋后翻,披风利落地洒摆,五把刀锋不偏不倚地与雁翎刀全力激撞。
“铮”的一声,白光扩散,甚至把上天太阳的光泽也全然掩盖。
茫茫的冷辉中,又有谁知道恕胜恕败?
瞠目结舌的乞丐再也握不住手上的短刀,“叮咚”坠在青石地板。
然后,怔怔地看着李拓向自己走来。
李拓神色依旧平淡,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看了看乞丐,道:“所以在走过拾吟街后,到底是该是向左弯?还是往右拐?”
……
种老板搬了把摇椅,在慵懒的阳光中躺下来,手里挥着一把蒲扇,悄悄地把照在额顶的日头吹散。
左手边是一家卖杂货的摊铺,此时正被一个膀大腰圆的丰腴妇人叽叽喳喳地乱翻,婆婆妈妈的“蜜嘴”更是难管,又要对铺里货物的质量提出不满,又不肯二话不说地把手头东西放下来。最后,她怀揣着满腹的善意,说道:“谁让我菩萨心肠,不愿见你的生意败黄,这些东西我都要了,不过价钱你得算我一半。”
杀价杀得如此蛮横的,妇人还是近三个月来的头一个。
杂货铺老板一脸爱答不理的冷淡:“一个字儿都不能少,不爱买便滚蛋。”
妇人对他挤眉弄眼,见无反应,只得悻悻然地掏铜板。
杂货铺老板收完钱,对偷笑的种老板白了一眼,道:“看什么看,你那副烂心肠,怎么也学不来的。”
种老板只好用蒲扇把脸遮住。
他的确学不会对方的冷淡,只要有人开口询问,他都愿意为他们热情交代,有时瞧着对方属实周转不开,甚至会对自己发一发狠心,把那些零头抹了。十一两的药材只卖十两,听着、看着并不觉得多,唯有赚着的时候才知道有多难。
可即便他的服务态度再好,门庭冷落的情况也并未有所改善,只是他的性子闲淡,兀自可以优哉游哉。朋友替他不值的时候,他反而劝慰起了对方来:“药材铺的生意就该慢慢来。生意来的越少,岂非意味着大伙儿的身子骨越好!”
朋友只得望着他的傻样笑叹。
街上的老板也想过些馊主意替他帮衬:“不若凑合几副药当作是大补丸,吃不死人最好;把人吃坏了,你的生意不就又有了!”
种老板倒也不去反驳,只是渐渐便少有往来。他坚信人心若是病了,再昂贵的药材也治不来。
本是青梅竹马的媳妇终究难以忍受这种不贫却也绝不富的日子,丢下孩子,跟了位比她大二十岁的外地财主老爷跑了;没了娘亲的儿子难免变得孤僻叛逆,凡事都要同他对着干;而家中仅有的老母亲,身子是一天天的消瘦下来;更别提那个成天就知道赌的弟弟,有时甚至会背着他偷钱罐。
好在糟心的生活终究没有将他打败,他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底得到了业内人士的高看,天南地北贩药的行脚商人都愿意跋山涉水到风暖城的青萍街和他做买卖,就连名动天下的“阎王也难管”的轩辕命长也悄悄来过这里稍作盘桓,虽然有大半时间都是借茅房的,可隔着一块门板,两人聊得岂非也愉快。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将一株稀世的双蒂七叶雪域莲悄悄托付给了自己,委实令他感到欣慰。
瞧着杂货铺老板去了,种老板这才把蒲扇摘下来,又开始默默地在街上探看。
方才他的偷笑并非因为妇人的讨价还价,而是在青萍街上瞧见了古怪。
街上的人形形色色,行脚商人、小姐冤家、酒囊饭袋、劳工苦力他都见惯,所以才看得出这一段的集市上至少有七八个人没能干他们应该干的。
譬如街角有个汉子表面上在卖膏贴,却连一句吆喝都嫌多;顾客向他问询的时候,一对寒眉挑得老高,半句回答也欠奉;所以他在青萍街上站守了良久,却连一片膏贴也不曾卖出去!种老板总是不由地想,是不是那些膏贴下面藏着什么?
又或者前街尽头支着煎摊的饼夫,那可实在是一张生面孔,只消半个时辰,烤糊的薄饼就比以前的老王一年糊掉的都多,惹得旁边卖糖炒栗子的婆婆止不住笑容,生意较之往常翻了番。种老板停不下思索,那煎饼的铲子远远看去,和平常仿佛有些不同。
最明显的还要属不远处的小二。他一直幽幽站在酒馆门口,倒是将一条湿答答的擦布挂在肩头,然而何曾见他露出过谄媚的笑容?街上多少来往行人,就不见他把谁往酒馆里招揽过。种老板注意到这小二一向背着自己的左手,他要用这只左手做些什么?
他观望出来的破绽越多,岂非就越疑惑?这些人故意将自己打扮着膏郎、饼夫、小二、少爷、老道、行脚、保镖和账房究竟是为了掩藏什么?又何以会在青萍街上不约而同地聚首?
种老板想不通!
好在他也只想不通了一会儿。
随着一个青年的到来,所有的狐疑都得到了解惑。
这些人掩藏的无疑是刀,短刀、铲刀、鬼头刀、长柄短刃刀、去刃戟天刀、青龙偃月刀、崩童户撒刀、狮子大环刀。
八个人,八把刀,在青年到来的刹那露出马脚。
那青年种老板看着居然还有印象:是王家院的李拓吧!昔年还曾为他疗过伤。
第三十二章 乱战(三)
李拓浑身浴血,自己的血。
额头上的血痕才刚刚凝涸,又有一道竖裂在颧骨旁,手臂、指节也有割开的血槽,左胸膛的伤口也再次破开,腰腹上更是刻了一条细长的刀伤。
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那么善刀者呢?
一路从江边行来,路途上又遇上几场搏杀,当中不乏有顶尖高手,其中一把万念皆灰刀带给李拓的震撼绝不会比巨汉少。他拼尽全力接刀,直至胸口的伤疤再次迸裂,才总算胜了对方半招。可接下去呢?他的运气还能这样好?
李拓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然有些厌倦了;他也知道面前又堵上了八把刀。
短刀、铲刀、鬼头刀、长柄短刃刀、去刃戟天刀、青龙偃月刀、崩童户撒刀、狮子大环刀,每一把刀都从不同的方位指向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擅自出招。
这八人皆是自负之人,不屑与旁人联手围剿;这八人亦是心机之人,纷纷胆惧在向李拓进招的同时被旁人从背后开刀。
彼此间的提防让他们宁愿僵持着。
李拓却不肯停下。
他继续向前走,他没有走出包围圈。走动的同时,八人岂非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原本与他的距离有几尺、现在依旧有几尺,只不过是换了一段街巷。
街上的小摊小铺后探出无数颗头脑,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早已守候半天,就是想见识一下这半年来流传甚广的“穹苍七刀”。刻下的他们则不免有些失望,九个人莫说没有出刀,就连半点肃杀的气息也感受不到,那个李拓甚至还有闲情钻进一间铺子买冻梨棠。
炮制冻梨棠的还是那个卷发大娘,荏苒的时光虽让她有些臃肿,可依旧红光满面,足见精神头还是很好。然而她却把以前隔三差五就来买四颗冻梨棠的李拓给忘了,或许也是因为李拓比当初更加落魄吧。
她笑得极有礼貌,却再也不会调侃他何时能成为小姐的新郎,递出一条手帕,伪装平静的声音有些颤晃,问道:“擦一下?”
她指的是李拓满脸的血污。
李拓幽微摇头,道:“莫弄脏了您的巾帕。给我来三颗冻梨棠。”
卷发大娘“哦”了一声,便开始动作了。娴熟地剖开冻梨的外衣,在不损坏形状的情况下剥去了梨核,塞入了海棠果,再用薄而劲道的蛋皮严丝合缝地将梨子裹上,最后刷上一层蜂蜜浆。炉火纯青的手艺甚至替她按捺下了心头的彷徨。
她将做好的冻梨棠向李拓递过去:“十二文。”
李拓向腰边摸索一二,才发现居然空空荡荡;腹上那条细长的刀疤仿佛告诉着他,在之前一系列的打斗中,钱袋和他分了家。
他自嘲般叹气,对卷发大娘道:“等我一下。”
就见他徐徐走向包围了自己的八个人、八把刀:“身上带了铜板么?借我两个。”
膏郎、饼夫、小二、少爷、老道、行脚、保镖和账房委实被他问愣了,却还是纷纷愿意慷慨解囊。
李拓道:“够了,够了,谢谢了。”然后将集资而来的十二个铜板点给了卷发大娘。
他将两颗答应给那孩子的冻梨棠在胸怀内放好,随后细嚼慢咽地咀嚼起第三颗冻梨棠。依旧是甜的,可再难沁蜜他的心房,第二口咬下去竟是不知怎的有了酸涩。
他追不回过往的味道,在无尽的失望下苦笑,深幽的眼里藏不住寂寥。
卷发大娘怔怔地看着他,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在吃冻梨棠的时候会盈泛泪光
李拓告别,又走在了来时的路途上。而八个“仗义疏财”的刀客依旧不依不饶,还是维系着包围圈的距离,伴随李拓的步率一点点跟上。
于是种老板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回来。
李拓叹了口气,问道:“一定要打?”
众人里的饼夫出了最多的三文钱,所以他觉得自己最具资格说话:“我证我刀。”
李拓道:“那你现在上?”
饼夫望了一眼周遭,在缺乏互信的基础下,晃了晃头脑。
李拓眼底一片寂寥:“奈何你们都不上,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
种老板赶紧躲入药铺里,旋踵眼睛嘴巴同时撑大,他哪里看见过有人可以一蹦二三丈!
李拓的拿捏也委实精巧,迸飞的高度恰好是八人中最长的青龙偃月刀也够不着的位置,足够让他有空隙以极其缓慢的姿态做三周四圈的缭绕。
没有人知晓他是以什么心情出的刀,只知出刀时耳畔并无任何龙吟虎啸,倒是午后的天边像是多了一抹月亮笼罩,然后一方天地里便有了如雨坠落的刀。
灰扑扑的披风在空中无规无矩地恣意缭荡,五把刀锋在三周四圈后化作了月华,铺天盖地向下方八人簌簌泼洒,凌厉的攻势让他们绝无法凭着一己之力抵挡。
他们想要同上方的李拓据理力争,就必须要做拧成一股绳的蚂蚱,倾尽全力以各自的刀刃结成一张足以分庭抗礼的刀网!
然而在人心不齐之下,分明到了紧要关头,仍然有人藏拙,奢望着待他们相拼相搏至精疲力竭,再由自己挥出宰制战局的一刀。
“叮叮叮叮叮……”
刀锋激烈撞碰的声音响彻了青萍街巷,毕竟不能悬浮于空的李拓总算轻拂而下,左足脚尖轻微踮在地面上。
这时藏拙的两人才开始发力,向着身形倏尔摇晃的李拓抢攻而上,一把青龙偃月刀向着李拓的颜面猛砸,一把去刃戟天刀更是手不留情地横斩李拓的腰!
李拓却连眸子都不曾向二人看望。
就在刀口碰触李拓身躯的刹那,青龙偃月刀和去刃戟天刀的锋刃居然裂断成寸寸再无可能缝合的残渣。
没有了刀尖的长刀只得挥空,而捂着胸膛跌撞的李拓岂非在用淡漠无情的双眼看着他们啊!
他们赶紧回身探望,才发现其余人的刀竟也像碎片一样散落在地上。
八个人结成的刀网本是绝对有实力与天空那一点不起眼的月芒抗衡的,却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输得连一把完整的刀也没能剩下。
他们的肠子可有悔青么?
审视着街道,地面是刀屑残渣,八个人浑身都找不到伤疤,难道那个幽幽趔趄离行的李拓非但把控了自己刀尖的力道,甚至连对方刀屑崩溅的位置方向也一并掌握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拓大获全胜的离开时,青萍街上猛地又蹬起了剧烈的马蹄响。
于是无数双眼睛自然要向驰骋而来的骏马盯望。
马若年轻个六七年,或许称得上是一匹好马,可飞荡开蹄子,一样张扬。
马背上的青年面挑一块旧疤,是他昔年搏命时留下的;嘴里叼住一截稻草,稍略显露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腰间裹挟着一把刀,是他属意为当世第一的绝颜刀。
他不但攥紧了朴实无华的刀把,也要抓牢这个千载难逢的成名机会。
他一心一意只投入在一件事上,拔刀!
再看李拓,岂非因为支撑不住身躯而单膝跪下,双手支着地面,血水与汗水混杂。
这样的李拓还能不能接下借着马势冲奔而来的这一刀?
青萍街上尽刀光!
第三十三章 为名为利
马背上的青年叫陈也,认为距离成名只差一个机会的陈也。
凭着从野冢里挖出的半本刀谱和一把绝颜刀,打十七岁起,他便踏入成年人的世界。一开始他以为在振威镖局当上镖头就是他的机会,可未学走路先学飞,一展翅膀就吃亏;振威镖局绝不想吃亏,所以哪怕他的武功的确让总镖头惊艳,还是让他由一名趟子手开始做起。
陈也下定决心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可趟子手的活计和轰烈沾不上半毛钱的边儿。
闲散的时节,大家会围坐一圈,磕着瓜子说些没羞没臊的笑言。老油条只喝几口小酒就醉了眼,胡吹海牛、瞎话连天,总说自己与江湖豪侠一道天涯云游,却被家里的黄脸婆子提刀追得屁滚尿流。
当然也有忙碌走镖的时候,然而大多情况下,他也只是跟着镖车停停走走,顶多上坡的路段搭把手。毕竟是太平年间,本就少有抢匪劫货,何况又有振威镖局的镖旗迎风,一路顺顺当当,尤为稳妥。
可越是稳妥,陈也心尖越是难受,倘使一直这样平淡下去,自己何时能坐上受人敬仰的镖头?
好在终究被他遇上了劫匪,就在成为趟子手的半年后。
镖队以仁义当先的陆镖头、包括陈也在内的六名趟子手和十口存放珍珠宝器的箱子组成,沿着官路把货押送到扬柳州,半途却撞上了一支三十几人的流寇。
陈也二话不说,已然横刀直冲,丝毫不给陆镖头交涉的空档,让他藏在怀里疏通的银两无处可用,只剩下死斗。
陈也很搏,拿命搏,只要一息尚存,就永远会杀在前头;绝颜刀也的确锋利,长剑与之交锋,立时断碎在空中;咽喉与之触碰,刹那留下致命的切口。他以牛犊之势冲锋,以一人之力拖住六人、斩杀两人,却没有把肚子已挤不出半滴油水的流寇吓走,双方杀至眼红。
流寇的领头拍马抢出,立刻把镖队中不谙世事的年轻趟子手脑袋夹中,夹人的是一把二尺七的铁剪,剪锋冰凉地缠绕住他的颈脖,他淌着热眼挣扎呼救,可在一声“喀嚓”后,还未开启的人生已经迎来了尽头。
身子和头颅分别落入沙土,临死模样那般无辜,至死一刻仍然睁着求活的眼目。
陆镖头和剩余趟子手们来不及痛苦,结做阵仗,有拉扯,有防守;在又一名趟子手被捅穿心窝后,总算捱到了陈也杀回来。
宰杀过六人的陈也脸上多了条血疤,鲜血划落唇下,令他的笑容犹如地狱阎罗,他大喝一声,再次冲锋,血浆伴随着绝颜刀的轨迹纵横洒落,于是又有四条灵魂葬送在他的手中。
流寇的心房终于开始颤晃,领头的号令再也无法顾上,兔起鹘落地遁逃。
事后盘点,十口箱子安安稳稳地躺在镖车上,连一枚铜板都不曾丢掉。
觉得立下大功的陈也嘴角难免含笑,面上却被陆镖头沉重掴了一记巴掌。
陆镖头揪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本来只需要打发些银钱就够!你为什么非要闹到遍地都是碎尸烂肉!”
陈也沉默,分明是带领大家制胜的英雄,何以像是被啐在地上、碾在脚下的唾沫?
他想从三个趟子手那里寻求一些慰藉,等待他的却只有冰凉和空洞。
他寒了心,拨开陆镖头的手,露出不屑的笑容:“既在江湖,就有搏命的时候!如果不能接受,就滚回你娘的怀抱里撒尿和球。”
他收刀、转脸、再也没有停留;对两个死不瞑目的伙计,他绝不感到愧疚。
……
跟着,陈也把成名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冉冉升起的帮会中,在一向讲求冲锋陷阵的白虎堂里打起自己的第二份工。
堂里兄弟粗犷得多,从来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爿那些好人头。
陈也在里面如鱼得水的快活。
从小对自己刻苦磨砺实在让他具备了极佳的身手,在一个随时都要因为地盘、利益而火并的地方,他觉得像自己这般搏命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迎来出头。
这一天来得很快,赫然就在陈也入帮的七天后。
他提着绝颜刀同一众白虎堂的兄弟们去争码头。
壮阔的龙蛇江明面上有奔涌九州的主干,除此之外也有悄悄流入各州内陆城市的支流。而今水运昌隆,城市码头自然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工作。虽都是些脏活累活,可一旦全部揽下,平均每月利润能在八百到一千四百两之间浮动,足够撑大任何小城里帮会的牙缝。
以往大伍帮靠着人多势众把持住漓川码头全部工活,这天过后,所有活计便都换人接手。当然是因为白虎堂里有个人太过武猛,咧开獠牙,也像条疯狗。
陈也。
他冲在最前头,刀做獠牙,专咬肩胛,一个时辰内卸去十七条臂膀,也白刀进、红刀出地捅烂八个人的心房。等到他拖起大伍帮龙头的尸身堵在出路上,杀局中便再没有一个人还敢负隅顽抗。由这天起,春宜城再不见大伍帮,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白虎堂主大笑着拍打陈也肩膀,道:“你终究是刚来的菜鸟,倘使突然提拔,老兄弟恐怕接受不了。可今天的英勇,我一定记在心上。他日再有功绩,到时一并褒奖。”
初来乍到的陈也还没学会在心眼里面多想,第二次的火并很快就到。
逐渐壮大的帮会自然对利益更大的盐铁买卖生出想法。这想法来得快、扎得深,不久便把他们摆在了春宜城老牌势力的对立方。彼此间的争执避免不了,一来二往,由口角发展至出刀,最后更在望北楼台约架。
七层高楼,所有门扉窗棂都锁上,白虎堂和青龙堂联手,与城中老牌势力展开厮杀。
三百来号人从昏黄杀到拂晓,地板上渗的血就算用七十三桶水也难以洗刷。
陈也浑身受了一十七处刀伤,最深一道又在他的脸上,可也是他一刀捅出了个更上一层楼的辉煌。
笑掉大牙的一帮之主慷慨激昂,论功行赏,拿出二十根金条,其中四根归陈也作私房。
白虎堂主笑哈哈地替躺在床塌无法动弹的陈也领赏,感人肺腑的话也说了不少:“小陈当然是白虎堂不可或缺的尖刀,但这场胜利更应该记在青龙堂和白虎堂的众志成城上。我以为一向不逐利居功的小陈同我想得一样,会将这四根金条全部纳入白虎堂账下,为了更好的发展么!况且往后不论何时他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要大摇大摆地去账房支拿就好。”
如此团结的言论当然说得帮主心花怒放,嘴角咧开的微笑整夜都居高不下。
可等到陈也伤势大好,去白虎堂的账房支取伤药银两,却被人睁着白眼拒绝:“不论什么银两,一旦进来账房,就用于白虎堂的开销,如果交到你个人手上,观瞻恐怕不好。”
白虎堂主笑得越是谦和灿烂,越给陈也留下恶心面貌。
陈也再也忍不了,一脚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直到把他胃里的稀饭都踹成了屎尿。
他到底没有拔出绝颜,他只怕会脏了自己的刀!
帮主没有因为白虎堂主欺上瞒下的行事予以惩戒,反倒觉得要给以下犯上的陈也来些讨伐。这样不明就里的举动立刻寒了陈也的心,越是厌恨,越不想干长,索性挥刀便把总坛砸了,在一群人围而怯攻中不屑地踱步去往远方。
……
而刻下已是陈也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事不过三,过三则厌。
他快马、他加鞭,将未来的一切寄于这一刀里、寄于这一瞬间。
绝颜刀锋向着李拓的后颈割去,瘫跪在地的他甚至已没有了并指的力气。
李拓索性闭上眼睛,任由耳后凛冽的刀风狂卷奔袭。
第三十四章 第一快刀
云彩经不起风吹,朝露经不住日晒,脖子经不了刀爿。
绝颜刀向着李拓的脖子爿下。
眼看脑袋就要在空中旋荡,一柄不及寸长的木剑蹑影追风地从天而降,牢牢钉在了石板碎缝上,继而一圈圈的风絮以木剑为圆心缭绕,蛮不讲理地向周遭扩张。顷刻间,整条青萍街巷都随之颤晃,茫茫然中,一道直冲云霄的飓风就在街心卷耀。强烈的风潮非但吸走了无根的砖瓦檐块,就连两侧摆开的木车小摊、桌椅板凳和身子不足二百斤的路人也不放过。
再觑风眼中的脖子与刀,分明只差了半寸,然而到处都是不绝的“嗤”声,赫然是飓风同绝颜刀在绞吻,令刀锋始终无法及身。
陈也咬得牙关带狠,刻下已是双手捧刀,誓要斩杀眼前人。而绝颜刀也果然不愧为当世的第一宝刀,居然在陈也的竭力出招中斩破了风尘,旋踵一点点重新向着李拓的喉咙打横。
“扑!”
但见李拓脑袋与身躯兀自连于一处,倒是陈也胯下的老马率先支撑不住,毫无征兆地翻脱了蹄子,“扑”的一声跌在地上匍匐。对突发事态没有防范的陈也身子难免向前蹿出,以致于本是断头的一刀只能贴着李拓的短发掠舞。
陈也在地上翻滚过后赶紧转身回目,当下的情形不禁教他也有些发怵,已经是闭眼等死的李拓霍地被那阵风潮给卷住,飘飘旋旋的,眨眼就飞腾上了三层高的房屋。
屋檐上岂非有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在檐边大大咧咧地蹲杵,浓眉大眼,鼻子拔尖,面容始终是一副不掩戏谑的笑脸,一头不束的长发在风中蜿蜒,给他增添了许多放浪不羁的感觉。而那件淡粉色的宽大袍子尤为显眼,令原本袒胸露乳的打扮也变得不算猖野,极轻极薄的细刀别在腰间,脚下懒懒散散地夹着一双木板鞋。
男人左手拎着颗啃到一半的苹果,右手随随便便往强劲锐利的风潮中摸索,随后扯住了李拓的衣领后脖,毫不费劲地将他提抬到了三楼的檐头。
李拓蓦地睁眼,便撞见了男人温暖而无赖的笑容,跟着手腕一抖,丝线随之扯动,钉在地板上的木剑陡然回返入袖,满街的狂风继而泯没。
男人将苹果咬完最后一口,从高楼自由扔落,随后张开那只湿答答的手,在李拓脑袋上乱揉,继而再对眼里几欲喷火的陈也招招手,说道:“抱歉抱歉,这颗人头由现在起归我。”
陈也就只得捏紧拳头眼睁睁任由男人把李拓带走!
看着被眼前人来救,李拓死鱼眼难免也要皱上一皱,然后胸口立刻涌上了一股痛,竟是男人打算扛起他的左手。
李拓疼痛道:“啊——”
男人道:“怎么?”
李拓叹口气道:“分明看着左胸有伤,就不能过来抬右手?”
男人昂着头:“嘿,我及时赶来救你,你倒是忒多要求!”可看了看重新冒出的血沫,也得承认李拓说得不错。
他绕到李拓的右侧,刚把臂膀缠搭上肩,却闻身后有人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孟卿衣。”
这男人赫然是昨夜闹腾了关月斋的孟卿衣。(详见第二十一章)
被人喊破身份,他也不吃惊,只觉得这恰恰证明了自己的名气,极力摆出潇洒姿态回转身去,就见对面阁楼似乎也热闹得紧。
窗前明晃晃的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文士,模样实在比他三十六七的岁数年轻,声音很低,极富磁性,教人忍不住想听他多说几句。目光分外坚定,身子上则是素灰的长衣,让他显得丰神俊逸。
文士身后则有一名九尺高的魁梧大汉抱剑伫立。小眼睛、鹰钩鼻,国字脸上是风餐露宿和沧桑无数,唯有那把抱在怀里的重剑时不时有尖锐的气息吐露,此刻正和他缩紧的小眼睛一同盯着李拓。
隔着一张袅袅生烟的茶桌,有位皱纹如刀刻般的中年人幽幽在椅子里闲坐,双手叠合着搭在阴沉木打制的拐杖上,深邃的眸子始终没有向孟卿衣和李拓探望来,显然并未把两人的举动放在心头。
而他的身畔岂非娉婷俏立着一位柔媚女子,一身贵紫色的衣裙衬托出她的婀娜,虽是轻微垂头,却没有偏开那双好奇的眼眸,一直在二人身上来回弹动,唇靥时不时地鼓起一片明艳动人的笑容。
身着淡粉色宽袍的孟卿衣一眼就把紫裙女人相中,继而一脸痴容向她问道:“美人可否把芳名告诉我?”
紫裙女人作掩嘴娇羞状,诱人的眉眼却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盘桓在对方身上,倏尔把螓首晃了晃,嗔笑道:“我才不要。”
跟着她便幽微坐下,一边露着狡黠,一边别过面颊,再不与孟卿衣对望。
孟卿衣简直连魂都要丢了,恨不得立刻飞入对面阁房,然而那文士始终在窗口挡着道,令他不能不吐槽道:“秦峰,你倒是躲开些,好不好?”
被唤作秦峰的文士笑道:“楚姑娘是在下的贵客,如孟兄这般的登徒子,还是少打些主意才好。”
孟卿衣摇晃手指道:“说不定楚姑娘就好我这一口呢?”
秦峰不接这茬儿,而是换了个话题道:“孟兄今日的及时出现,倒实在教人出乎意料,毕竟就连陛下在青花楼的设宴,你也能迟到。”
孟卿衣笑道:“我终究就这么一个师弟,还没差使得尽兴,怎么能让他死在你老秦的手上。”
他正在笑脸相迎地与秦峰争锋相对,却听李拓难以置信地在耳边道:“怎么?青花楼里也有你么?”
孟卿衣白了他一眼,细声回道:“嘿,你小子满脸不屑是闹哪样?我是名副其实的七把刀,论排名,还列在你的头上。”
李拓嘀咕道:“反正也没见你来找我说话。”
孟卿衣恨恨地低语道:“你奶奶的熊狸猫还有脸说这种话,老子就迟了半个时辰的到,一来就看着不省人事的你攥着我爹的手,尽说些关于我的坏话。”
于是对那晚毫无印象的李拓装傻充愣,道:“哦——”
恨得孟卿衣想掴他巴掌。
二人咬了什么耳朵,秦峰自然不知道,可他却稍略震讶,道:“在下倒也没想过致李兄于死地,只是孟兄却是如何知道的?”
孟卿衣白了他一眼,道:“昨夜我恰在关月斋,那张龙飞凤舞的纸条亲眼见到。天底下比白缪的字迹还好的只有寥寥,而知道李拓在风暖城的,岂非也得在周遭。”
所以他一看到秦峰,简直就明了了。
秦峰倒也不隐瞒,收了手边的竹折扇,对李拓拱手道:“抱歉,给李兄添恼了。”
李拓用死鱼眼对这个不甚熟稔的男子望了望,奇怪道:“我们见过么?”
秦峰荒唐一笑:“第一次在青花楼上,李兄与在下对坐相向;第二次则是在诸梦楼中,李兄被四位小哥抬着,在下则在圆胡台上!”
李拓猛地想到:“你是昨夜那位说书先生!”
他岂非曾在尚乔伶的带领下沿着北吟舍窗口向下望,只不过那时的说书先生戴着镜框、点着胡子,与刻下的文士模样不甚一样。
他剜了对方一眼,沉声道:“也不知兄台利用我的目的可曾达到?”
秦峰笑了笑:“在下实在得向李兄言谢啊。”
李拓道:“不客气。”
随后,他向孟卿衣使了个眼色,两人再不说二话,飘然去了。
秦峰由窗口抽回身,折扇轻轻拍在九尺大汉的胸膛,道:“也算是为你出一口气了。”
九尺大汉点点头,追着李拓的背影,并未说话。
倒是坐下的紫裙女人嫣然轻笑:“十数年不曾涉足大荒,想不到玄门年轻一辈的弟子倒变得有趣起来了。”
中年人只冷哼一声,道:“一身粉不拉叽的,哪有半点儿男人的样。”
秦峰笑笑:“那粉小子便是大荒里的第一快刀,正是他爹孟思弦创立的洛河帮,时机成熟后,再向颜先生和楚姑娘介绍。”
紫裙女人眉眼含笑,道:“有劳秦先生了。”
一位姓楚的紫裙女人,你会不会想到楚江月?(详见第二十四章)
楚江月何以同三个男人在这间阁房?原本一起的颜子涵和祈风此时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