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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慧墨吾身     冷辉惊梦知是刀txt下载     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离别时

    世间所有的相遇终究会迎来离别。

    人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了经历各式各样的离别;与儿时的邻里离别、与暗慕的情人离别、与分道的好友离别、与年迈的父母离别、与同眠的伴侣离别;也会有那么一天,轮到你们的子女与你们离别。

    有些离别是天各一方,有些离别是生死之远,自然悲切;可只要是值得怀念,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带上笑脸。

    小秋还小,不能理解,非但没有笑,甚至泪珠滚落爬满面。

    率先同他离别的自然是领头人和他带来的汉子们,就在李拓醒后的没几天。

    领头人向李拓抱了抱拳,道:“既然青玉已经捞出湖面,也就还清早年间对青花楼主的相欠。江湖路远,反正你我都行在里边,也就不学迂腐书生那般说伤春悲秋的酸言了,就此作别。”

    李拓吊着死鱼眼,瘫着平淡脸,道:“一路走好。”

    他从不指望有人陪伴明天,他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离别。

    平淡无疑令他显得格外薄情,跟他相比,小秋简直算得上是悲痛欲绝。

    前些天还拎着鱼角兴高采烈逛街的小秋,刻下鼻涕眼泪横亘在脸,哭声响彻晴天,一边呜咽,还一边抱怨:“干……干么非……呜呜……要走么……”

    他紧搂领头人的大腿不肯松懈。

    领头人被搂得干瞪眼,却有几分笑意拢在心尖,揉了揉小秋头顶的发鬏,笑道:“大丈夫何以泪轻弹?还是你到底想做个小娃娃?”

    小秋便是哭着,也有几分倔强,道:“咱……咱才不要做……那小……娃娃……”

    领头人拍了拍他的脑门,道:“那你哼哼唧唧作甚?是大丈夫的,就把眼泪抹了。”

    然后,他颇有些感慨道:“小秋啊,你呢,根骨悟性都很好,读书习武都能登堂入室行大道,切莫在农田里埋没掉。老子在你床头陶罐里留了几锭小银两,如果爱读书,就拿去在隔壁城里找个摇头晃脑很好看的夫子;倘使想学武,八岁之前大可去绿水山庄找个披碎叶荷花袍的老道,就跟他说是徐寂阳介绍。看在老子的薄面上,他会让你入覆水流的。”

    他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话,小秋未必听得明了,可至少是把何以为大丈夫洞悉了。

    于是他擤鼻涕抹眼泪,重重点头道:“好。”

    立刻引得领头人蹙紧眉头,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谁许你用老子的衣袖揩了!”

    ……

    小秋闷闷不乐了几天,直到那日杵在窗前,望着阳光热烈,任由风吹过额间,默默地在心里面下定决念,须臾后,悠悠舒展开愁颜。

    彼时的李拓就在他身边,自然看清他忽而的改变,于是问道:“想什么呢?”

    小秋一脸郑重,道:“在想究竟是该学李大哥的刀,还是应该学老徐头的剑。”

    李拓道:“哦?你决定了?”

    小秋点点头,道:“嗯。咱若是闷头看书,往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与老徐头再见。”

    李拓伸手搭在他脑袋上面,道:“所以你习武是为了再见?”

    小秋圆圆的眼珠转了两圈,有些局促道:“这样不好么?”

    李拓摇头道:“总比为了逞凶斗狠好一些。你怎么知道我用刀?”

    小秋努了努嘴,道:“你藏在披风下的几把刀,趁着你下水,咱早就看了几百遍。”

    李拓道:“呃——那又是何时瞅见了徐前辈使剑。”

    小秋道:“自然是魑鱼作乱的那个黑夜。”

    那时小秋被叫徐寂阳的领头人护在怀间,他做了什么,当然都被小秋看了个真切。凭着脑海里的忆念,小秋自告奋勇地在李拓面前比划圆圈,双手时而结印、时而拍掌,虽然不明其中的道理,倒的确是像模像样得紧。

    然后,他接着道:“就听‘嘭’的一声,老徐头把剑往水里一插,原本还满是大波大浪的窄道上,水流忽然就平缓不动了。有一道青蓝色光波筑成一个……一个形状,什么形状呢?”

    一时间,小秋不知该怎么形容好。

    李拓解惑道:“半圆弧形状。”

    小秋立即肯定地拍了拍窗,道:“对对对,就是像半圆弧一样的形状,还滑过咱的身上,感觉很是清凉。接着湖水非但不再动摇,还凝结住了……”

    之后的事,李拓当然知道。

    小秋拉了李拓一把,眼睛里充满着好奇,道:“李大哥问了咱,咱也想问李大哥一遭。”

    李拓道:“你问吧。”

    小秋道:“李大哥又是为了什么习武啊?”

    李拓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脑海里只来得及浮现一抹顽皮又固执的样貌,女子的样貌。

    想到她的时候,那对向来没多少神采的死鱼眼居然也会闪烁光亮。

    只闪烁了一下。

    他道:“当初是为了守护某人,现在,大抵是不需要。”

    这时的小秋还没学会见好就收,继续问道:“就是李大哥想送玉佩的那个人么?”

    李拓道:“呃——”他幽幽把嘴闭上。

    ……

    又过了三两天,李拓伤势渐渐转好,现下已不用再去白谧湖底捞泥,自然留于了他大把时光。他倒也不闲着,向小秋阿爹借了辆马拉板车,一路颠簸到了小镇集市上,买了一大把锛凿斧锯,旋踵又在野外砍了棵白桦,拖在板车上运回家。

    第二天,棚屋里便传出来了“铿铿镗镗”。

    锯木的声响对于作息相对稳定的大人而言倒无甚打扰,却实在招惹到了晚上不睡、白天不醒的小秋。

    夜底,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又听到了“笃笃笃”的雕木声响。

    小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鼓鼓冲了出去。

    他毫不客气地掀开门房,叉着腰道:“你到底要……咳咳……”

    话尚不曾说完,已被屋里飞舞的木屑呛到。

    李拓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望了望,应声道:“小秋啊。”复又开始动作。

    小秋掩着鼻口来到李拓身旁,严肃地道:“停下!”

    李拓举起了手中木锯。

    小秋“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究竟在干么?”

    李拓歪着脑袋示意桌上,于是小秋凶巴巴地探头瞧望。这一看,就让他心潮荡漾,立刻扑腾起来,叫道:“哦!哦!哦!咱也有剑咯。”

    兴高采烈了一阵,他就捧着稍具雏形的剑、拉着李拓退出那间木屑飞扬的屋房。

    坐在月华之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问道:“为什么是剑?”

    李拓道:“我的刀只算是玩笑,不及学剑来得好。”

    小秋道:“那李大哥会不会什么剑法?”

    李拓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套“穿花蝴蝶十三招”……”

    他还未说完比较适合女子,小秋已经摇晃起他的衣袖,道:“教给咱吧,教给咱吧。”

    李拓无可奈何,只得接剑翩舞于月中盛夏;小秋则在一旁有样学样,手中虽持着空剑,形神却是兼备了。

    舞完两遍,李拓拉着气喘吁吁的小秋坐下,望了一眼虽是满头大汗、仍然咧着愉悦的小秋,从他手中接过尚未完成的木剑,平淡道:“下个月是你的生日,这把木剑,就当作是我提前送你的礼物吧。”

    小秋怔住了。

    他怔了好一会儿,陡然眼眶里噙满热泪,嘶哑嗓子道:“你,你也要走了么?”

    李拓看着满天的繁星和弯弯的月亮,道:“嗯。”

    其实小秋想得到,从青缠双月鸾凤饰被捞出来起,他就已想到将和李大哥分开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快。

    与徐寂阳离别时的哭闹岂非亦灌注了他对将与李拓别离的害怕!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

    李拓的右手挽在小秋的肩膀上,道:“小秋,笑一笑。没有离别,哪来的重逢啊。”

    小秋嘴唇颤晃,道:“还能重逢么?”

    李拓为他擦了把眼泪,道:“能吧。”

    小秋吸了吸鼻子,好在这一次未有鼻涕流下。他道:“那李大哥先笑。”

    事实上,相处了将近五年,他居然还从未见过李拓展露微笑。

    李拓没有推托,咧开了嘴角,笑;可没笑多久就被一只小手遮上。

    小秋笑出了泪花,和在汗水上,嘻嘻道:“算了算了,李大哥还是莫要笑的才好。”

第六章 厄途上(一)

    女儿闺房脂粉香,半开窗,碧空万里缀斜阳。

    借着日光,两只柔荑风风火火地翻找在泛黄的书册上,一对表姐妹吵吵闹闹,时不时在对方皎白手背上拍那么一下;其中头扎两尾麻花辫、身披紧致青纱裙的小姑娘伸开五指在册子上一按,螓首得意地晃了晃,道:“就与你说了是在前篇吧。”

    表姐与她有五六分相像,乌发垂肩白衣裳,眉黛轻挑,虽有些悻悻然,却也得承认道:“这次就当是你赢了。”

    青裙姑娘不依不饶,道:“什么当不当啊,我分明说对了。”

    白衣姑娘搔了搔对方,痒得她缩掉手背后,夺过书册,道:“你到底是要看呢?还是要争呢?”

    青裙姑娘努了努鼻子,只得在这个话题上作罢。

    接着二女聚精会神在这本古书上。书名《大荒奇志》,其间多记载一些流传了五六百年的神话、传说、故事,今晨她们在书院听闻了一段朱魏王埋湖的凄情传说,念念不忘朱魏王对胡美人的痴,更是艳羡当中那块本是作为订亲信物的青缠双月鸾凤饰,这才跑去藏书的斋院,借取了这本书志。

    白衣姑娘觑着那些凄凄婉婉的字,指尖又在玉佩的图画上勾勒了几次,心神仿佛都许之,出神道:“倘使有人肯为我寻得这块玉,就算是乞儿、傻子,我也愿嫁的。”

    青裙姑娘掩嘴偷笑,道:“我才不想未来姐夫那么不济事。”她摇了摇自己的麻花辫,道:“阿姐死心吧,你收不到的。”

    白衣姑娘收回心思,白了她一眼,道:“本姑娘凭什么收不到?”

    青裙姑娘对守在闺房外的男孩明晃晃地一指,道:“因为他早答应赠与我了。”

    男孩稍略一讶,彼时的眼睛还不是死鱼模样,搔着头,喃喃问道:“我有么?”

    ……

    不知是第几百次抚摸这块青缠双月鸾凤饰的李拓喃喃道:“我有啊。”

    他一边颠簸摇晃,一边将玉佩收入心房口袋,随后悄悄向着船外望,瞥见温热的阳光铺洒在龙蛇江上,波光推浪。

    大荒九州几乎是以“回”字绕着龙蛇江天然成形。

    潮水由茫茫的汪洋涌入位于大荒正西方的雍海州后,一路绕过西南的豫石州,再途径正南、东南的荆琅州和扬柳州,继而浪赶着浪地直落正东的青蜃州与东北的幽凉州,最终在环过正北的并天州同西北的冀文州后,由雍海州重新回返于碧蓝的重溟。

    而大荒的第九州——中神州,在这块“回”字形的版图上,自然是内里的那个“口”。

    因为地理格局,毫无疑问的,龙蛇江成为了一条四通八达的重要水道。

    只是一年里总有那么十几次怒波惊涛,使得行船覆倒,概率上或是极小,犹让李拓认为不妥当。所以他离开地处雍海州的白谧湖后,本是打马驰骋于官道北上,借路冀文州、再经并天州、最后踏入她所在的幽凉州。

    奈何他扬鞭了大半个月,几乎跨入并天州的地界,却听闻了她随船下荆琅州的消息。

    刻下再走官道,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别无他法,只得在冀文州府登船渡江。

    事实上,乘船江畔实在比打马官道舒坦得多,非但不必牵缰扬鞭,夹紧的两股也可以松下。楼船里还有可以小憩的房舱,即便算不得宽敞,却足以伸直脚;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是厨房,天南地北的味道只要你说得上,厨子都可以炒。

    闲暇时还可以来到赏景的船顶,近距离览看江波浩渺。

    李拓几乎是每日都到,有时凝望会儿青玉,有时遥看一眼大江。

    今天的船顶人满为患,除了搭桌子,屁股根本无处放,他同一个书生好商好量,书生却没怎么搭理他。

    既没答应,也无婉拒,于是李拓顺理成章地坐下——而适才他一副心思都放在玉饰上,此刻收玉抬头,才看到迎面的书生正一个劲地用尖锐竹签往木桌里扎。

    李拓本不是个多嘴舌的人,实在是感念对方没拒绝自己坐下,瞧见船老大缓缓走来,始轻声提醒道:“小心些身后,被他望见了,可得让你赔桌子。”

    书生置气道:“赔就赔,我既是‘三大帮派’之一的账房,还会计较那么一点银两!”

    “三大帮派”的名号大抵也是从正月后开始在大荒中传响的。

    李拓悠悠道:“既然都当上了他们的账房,这辈子无疑有着落了,还有得生气么?”

    书生瞥他一眼,道:“你懂什么,有着落是有着落,这气还得照样生。皇帝岂非君临天下,还不是指着公公的鼻子骂。”

    李拓想了想,道:“好像是你说的这样,却不知恼什么?”

    书生恨道:“自然是恼隔壁那个蛮子了。”

    他霍地把签立在桌子上,凶巴巴向李拓看望,道:“兄台,你来给我评评理!”

    事情说来既无奈也可笑,楼船一路南下,抵达雍海州时,上来了一个荒外的蛮子,无疑是回豫石州的,偏生在书生隔壁住下。

    书生抱怨道:“这蛮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分明一个人,也要叽里咕噜地说一整串鸟话,更可气的还总是在晚上念叨。没喝酒还好,一旦醉了,必定会拍捶着床铺叫闹……”

    蛮子如此三番四次搞了五六个夜晚,住在他隔壁、对面的船客自是经受不了,磋商了一二,便找长得最斯文的书生作代表进门劝告,大抵也是想着将冲突降低到最小。

    谁料书生一个屁都还不曾放,就被蛮子一脚踹出来了。

    他指着自己的面颊、眼角,气愤道:“你看看,你看看……”

    李拓道:“是淤青,我看到了。”

    书生攥紧的竹签又开始扎,一边扎还一边道:“你说气不气恼!”

    李拓道:“你就算把桌子扎穿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若是你,就去扎他。”他挪了挪下巴,示意书生看背后:“他岂非出来了。”

    果然就见一个头上缠绑着一圈麻绳的粗犷大汉冲到甲板上,赤裸上半身,黝黑的肌肉结实健壮,跟着随随便便地扯开腰带,迎着江风,朝水里撒尿。

    书生瞧他蛮横无理的模样,想起落在身上的那脚,脖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摆摆手道:“我,我才不和他一般计较。”

    然而与之计较的人很快就来了。

    船老大跑到他身旁,拍了拍粗壮的肩膀,道:“这位爷,江上可不兴这样,惹恼了底下的神王,它可要倒海翻江。”

    蛮子甩开他的手掌,不屑地接着尿,嘴里道:“呜噜噜,咕噜噜,巴巴呼噜呼。”

    船老大瞳孔缩直了。

    蛮子见他没听明白,居然又用字正腔圆的大荒官话毫不忌惮地复述道:“不过是一条化身不成天龙的蛟蟒罢了,何须惧怕!”

    听罢他的话,船老大的心尖陡然拔凉,身子蓦地摇晃,眼下、脸上俱是绝望。

    可他岂非也清楚,为了活命,任何身外之物都可以弃放!

    他猛地转身,张牙舞爪地通知所有船客跳江逃亡。初时,客人们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下一刻他便领着船工一个个接连不断地扑入江潮,向着已然不远的浮石城岸港拼命游漾。

    这下子,整艘船自然乱掉,擅水的客人赶紧落江,无以泅涌的客人扶着船杆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样的气氛下,书生左右摆晃着头脑,一脸不知所措的惧怯。

    看到面前李拓无动于衷,他颤着嗓子问道:“你,你,你不怕?”

    李拓想了想,道:“我应该是怕的。只是前些日子才溺过水,非到万不得已,不想投身江下。”

    可他的话音岂非才刚罢,江潮陡然诡谲动荡。

    晴朗天空倏忽中变暗,紧接着耳畔就响起了船板被撕扯的摩擦声响。

    书生脖颈一紧,赫然瞧见了一只青紫色的巨爪。经由这么一吓,手上哆嗦地将竹签扎在了自己大腿上,好在双腿发软,刻下连半点痛楚都觉察不到。

    他在心中惊叫:我命休了!

    眼看就要和眼前人一并丧命爪下,青紫的巨爪却在那人背后迟疑停下,趁着良机,那人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身上,跟着如小鸟一般被他提起,旋踵一路飞驰翱翔在半空之中,眨眼竟落到了岸港……

    李拓将兀自惊惧的书生往岸边一甩,敛平披风,举起一对死鱼眼,奇怪地向江中蛟蟒遥望。

    他也说不清那一爪何以未凿下!

    再看那倾斜的甲板上,仍有十来人在挣扎。

    书生颤巍巍地道:“大侠不去救他们么?”

    李拓摇摇头,道:“太麻烦了。”

    其实就连搭救书生也不过是顺手,何况即便此刻再飞掠过去,也已然迟了。

    但见那蛮子犹立于船顶,对着那条拔江而起的蛟蟒狂妄道:“噜呼噜呼咕巴巴。”

    书生道:“他又在说什么?”

    李拓又何尝听得明了。

    却闻一个悦耳的女子嗓音在身后翻译道:“老蛇皮,看我收了你。”

    书生循声而望,一双眼睛立即睁圆瞪大。

    李拓则始终望着蛟蟒,死鱼眼里多少带出了几分薄凉,晃了晃脑袋,认真道:“他收不了,那条蛟蟒岂非已长出了第四只爪。”

    ps:大荒九州位置小贴士。

    冀文州————并天州————幽凉州

    |

    雍海州————中神州————青蜃州

    |

    豫石州————荆琅州————杨柳州

第七章 厄途上(二)

    蛟蟒卷起的狂风更加急骤,那蛮子嘴里也兀自喋喋不休,“噜咕咕沙噜呼戚戚巴呼”的喝声响破苍穹,然而不愿目睹分尸的李拓还是扭过身、别开头,顺便还为身后忽现的女子遮蔽眼眸。

    接踵而至的,就是撕绞扯咬之声不断传来,激溅的血雾仿佛都揉入了风中。

    岸上有许多魁梧、健壮的汉子做工,抬头望见蛮子是何以被嚼碎后,昨夜的菜渣都一叶不剩地吐呕,其他人更是连肠子也搅得生疼,以致整个岸边陡然有了弥散不去的恶臭。

    而那女子哪怕被蒙了眼,还是被各种各样的嚎吼,怖骇得香肩一抖,险些没能站稳、跌入李拓怀中。

    吞尽蛮子过后,蛟蟒又在中天缭绕几周,脑袋稍略探出云中,跟着饱嗝般喷出肃杀的嘶吼,惊得一半人群跪在呕吐物上不断磕头,才心满意足地遁影江中。

    整个岸港不由得陷入沉默。

    不知多少时间从悄然中溜过,直到李拓重新感受到阳光的温热,才从女子眼前抽离手。

    女子睫毛颤颤,睁眼若鹿醒。

    那委实是一双奇异的眼睛,深望下去,竟似是浅桃色,仿佛阳光洒落流泻的山泉,恬暖而明媚,又仿佛伴风远扬的蒲公英花蕾,随性而活泼;眼睛带笑则是甜蜜蜜,眼睛欲哭则又娇滴滴。唯有这样的眼睛,才衬托得起她的绝丽。

    眉似浅柳、眼有芒星,两颊是沁人的粉色红晕,一对月牙酒窝甜甜鼓起,姣面向李拓一寸寸靠近。

    李拓死鱼眼里难得有了几分惊异,正不知如何应付她的贴近,倏尔就见她迅速向右探头、又敏捷地缩回去,赫然是把清瘦的自己当作了遮掩的墙壁。

    看着江面风平浪静,她扑闪眼睛,仰头向李拓问去:“和尚人哩?”

    李拓回答得平静:“蛟蟒的肚子里。”

    女子把小拳在胸脯前握紧,微微将鼻子皱起,觉得恶心:“咦——”

    那瘫在地的书生眼眶里尽是痴迷,这时寻见契机,立刻搭话道:“姑娘如何知道那人是个和尚?”

    女子扁嘴道:“他最后在喊“大威天龙罗汉罩”,不是和尚还能是什么哩?”

    见她娇柔模样,书生心肝扑通直跳,伸手空中,对李拓道:“兄台搭把手。”

    李拓拒绝道:“你是大腿被扎,不是整条腿被锯掉,自己起身就好。”

    书生满眼凄苦,心中暗叫:兄台怎么就不能体谅?在佳人面前,我不想显得狼狈踉跄。

    大腿上那亿点钻心的疼,书生再顾不上,咬咬牙,猛地蹿起身,当着她的面显露坚强;瘸拐来到身旁,摆开最儒雅的架势,道:“姑娘听得懂山蛮话?”

    女子明媚地笑了笑:“这有什么,人家本就在山蛮长大。”

    山蛮泛指大荒西南边的十万大山,豫石州的边陲正是两地的接壤,七百年来渐渐有了通商,虽在文化上仍有隔阂,却已能够做到各具善意地来来往往。

    浮石城作为豫石州府,得见些山蛮的男女实属正常。

    书生怀着一些惊奇对女子仔细打量,可她的眉眼、鼻唇委实都是大荒人的模样,身上穿的那件鹅黄色的无缘裙更令人恍如处身于江南水乡。

    他赶紧道:“姑娘看着不像。”

    女子道:“人家只说长在山蛮,又没说自己是山蛮人。”

    书生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跟着,他又道:“那姑娘人在岸港可是要乘船出行?若是前往夜繁城,我们可以同道。”

    女子摆着手:“我还未打算好,只是方才听闻有蛟在空中飞,这才惊奇的过来望一望。”

    她委实也看见了李拓在空中悬飞,于是对他也带上几分好奇:“对了,我在附近铺了个流水摊,不收钱的,你们一起来?”

    书生兴奋不已:“好啊。”

    李拓无甚兴趣:“不必了。”

    女子眉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看得他不由别过头去,跟着就被拽住了披风。

    她娇嗔道:“去吧。”

    ……

    摊子不算大,却忙碌得紧,操持一切的也是位少女,长得只能算清丽,一身紧袖束衣、短䙓裤裙很衬她的麻利,面对排起长龙的人群——至少有大半是从方才楼船坠江的船工、客商——依旧不疾不徐。

    她思路清晰,妥善处理,谁要了碗牛肉面、谁点了根炸油条、谁想喝一碗新鲜羊奶、谁还未尝过肚片汤,都存乎一心。

    女子向她招晃手臂,笑道:“祈风,我这儿有两个。”

    叫祈风的少女连眼眸都不肯抬起,道:“自己处理。”

    女子撒娇道:“可是我……”

    她娇还未撒尽,祈风就将正擀着面的木杖拍在砧板上,冰冷的眸子向她瞪去。

    女子只得噘起嘴,倒未被惊吓,还能顽皮地吐舌头,道:“自己处理就自己处理,凶什么凶么。”

    她气呼呼回头,立刻望见书生的关切和那对死鱼眼。

    书生温言道:“没事吧。”

    女子摇摇头,道:“没事。就是,人家生疏了一些,大概会慢一点。”

    可小家碧玉的她慢的绝不是一星半点。

    她几乎不怎么会抻面,牛肉也不知是该切丁还是该切片,挤奶又怕掐疼了羊,以致奶水只能涓滴落入碗间。

    不论怎样,她总是给二人端上来了羊奶和牛肉面。

    随后,她还背着祈风舀了勺红糖,混在羊奶里,还稍带了私心,多给了李拓一些。

    向二人眨了眨眼睛:“这样喝才会见甜。”

    她的笑容岂非也像蜜一样。

    有了女子的展颜微笑,书生只觉每根粗壮的面条都滋味美妙;看着她忙得满头大汗,李拓的筷子也不好意思停下。

    书生狼吞虎咽后,对她的迷恋无以复加,问道:“姑娘可否将芳名相告,也可给在下留存一点念像?”

    女子笑如银铃,道:“哪有这么夸张啊,人家叫颜……”

    背后又是一片砸响。

    女子不用扭脸,就知道祈风正虎视眈眈对自己凝望,香肩旋即一紧,委屈巴巴地改口道:“人家就叫颜姑娘。”

    书生笑容自然勉强,却也只得道:“姑娘家出门在外,的确是多提防些才好。”他拱手作揖,骄傲道:“在下叫作商左邦,乃是……乃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感觉肚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由得向李拓扭脸探望。

    李拓的面色也委实不像方才面对蛟蟒来袭时那般平静了。

    ……

    牛肉和红糖不可并食,这道理往后十年李拓都没能忘。

    可现在他只能闭眼,落拓蹲在茅房。

    那个名唤商左邦的书生和他一道,当下正在隔壁,后面同他一样不断向外放着气,却终究只泻出几点淅淅沥沥。

    过了许久,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提起裤子出门去。

    恍惚中,李拓简直以为商左邦的脸蛋都消瘦了几许,只见对方又拱了拱手,依旧顽强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商左邦,乃是阡陌……”肚子竟又是一声“咕唧”,令其肩膀脖子陡然激灵,朝李拓讨要了几张草纸,重回故地。

    李拓用摇头表达自己的哀悼之意,继而转身,向外大步流星……的没有走出去。

    甚至没能撑过茅房旁贩马厩,指尖便重新揪紧,大步唯有变作碎步,扶墙返回坑里。

    商左邦大抵是凭放气急促把李拓认出的,于是认命般在有一阵、没一阵的淅淅沥沥中继续道:“我是阡陌堂的……呃……账房,往后在夜繁城若有什么地……呃……方用得着帮忙,找我必定无妨……呃……”

    他是极其感谢对方救命之恩的。

    李拓狠狠拧紧一对眉毛,眼睛极力闭上,拼了命地维系冷静,却还是狠戾道:“我真的……呃……会谢谢你啊!”

    ……

    商左邦不知何时离去了。

    李拓脑袋倚着墙头,虚脱得连气力都使不上,此时天空逐渐暗沉无光,原本喧闹的岸港变得万籁俱寂。没有了排长队的人潮,没有了忙碌的流水摊,就连船影居然也没有了。

    他不得不找守夜的老人询问下艘楼船何时能够抵达。

    老人显然还记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青年,诧异道:“今日的发生你不是知道么?江中神王这样翻江倒海一闹,按照惯例,豫石州至少七天不得停靠,静待神王平息后再重新开港。”

    李拓没料到:“七日?”如何等得了!

    老人给他指明方向:“倘使当真赶得急,我劝你还是趁早买匹马。”

    李拓无可奈何道:“好。”

    他已用不着问询贩马厩在哪,缓慢来到,气虚着问:“有人么?”

    老板扶着自己的腰徐徐踱来,生意跑火了一整天,令他累得不比李拓好多少:“有。”

    李拓道:“有马么?”

    老板道:“有。”

    李拓道:“给我来……”眉毛又是一挑:“……等我一下。”他又走向了旁边。

    这一次,他无疑将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噼里啪啦”,好一阵响亮。

    “有人么?”“有。”“有马么”“没了。”“方才还有呢。”“最后两匹,被两位姑娘买走了。”“呃——”“还有一头倔脾气的驴子,你要不要?”

    李拓骑着进五步退三步的毛驴,思忖着自己的命运啊!

第八章 厄途上(三)

    扬鞭打马自是威风,骑驴赶路未必落魄,大荒七百年间,稳坐毛驴的世外高人何其多!

    可倘使骑的是一头大爷,那就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倒霉”得以形容了。

    假若李拓告诉你自己骑的是一头大爷,请相信他。

    进五步退三步已然算好,你还没见到这头灰溜溜的毛驴贪吃好色的模样。

    别想在跟前垂吊根胡萝卜来诓骗它,只要嚼不到,它就扑街当下,不管路口还是小巷;顺着它的脾性喂足、喝饱,始才重启走动,却千万别指望它会聆听摆弄。

    碰上美艳的姑娘,它就会腆着脸冲人家摇尾乞怜地跑,若不是笑得委实好色,简直可以评它个乖巧;碰着男人,半分热脸都给不了,如果撞上臭气熏天的,它不介意撒蹄子往回跑,绕个大圈走别条小径。

    如果不是荆琅州几乎要到,即便性子平淡如李拓,也得在它耳朵上踹个七八十脚。

    前段时间,一个阴沉下午,他岂非就把它给踹了!

    那日踱走在荒芜的林道,于一棵枯萎将近百年的死树下,毛驴陡然拔不动蹄脚;李拓察觉蹊跷,眼睛顺着它视线下望,在死树旁瞅见一朵蘑菇。

    树边长出蘑菇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蘑菇分外多彩,菇瓣仔细数来有十二三片,赤橙黄绿各式各样的鲜艳。

    毛驴一脸没见过世面,绕着五光十色的蘑菇转得三圈,到底压不住欲念,咧开那张糙牙破口就待咀嚼。

    知道彩菇带剧毒的李拓赶紧提脚把它的脑袋踹偏,菇片跌出它的喉咙,“滴溜溜”滚入杂乱无章的林丛里面,再难寻见。

    毛驴“呜哇”嘶叫得热烈,驴眼里充满火焰,脾气猛然顶到脑门儿前,暴走就在一瞬间!

    它使了浑身解数,举动像是上吐下泻,只为把李拓从背上甩出去。

    李拓在空中绕了两圈,始落稳地面,继而瞧见毛驴扭过脸,用驴唇挤出冷嘲热讽,格外明显。

    一人一驴只得分道扬镳于林野。

    好在他也曾在林丛间独自生存过,只要仍有干粮、鼓着水囊,就能活下去。

    刻下看来,可以歇脚的村落无疑错过,天色暗得极快,唯有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应付一宿。

    首先需要寻找个避风口,接着还要拾掇些干柴生烈火;在外过夜,火焰非但能有效地驱走各类蛇虫猛兽,也可保证身子不会受冻。

    近些日子都不曾下雨,又置身林丛,干柴属实有很多。

    就在他拾起最后一捆木柴后,忽然望见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用还算干净的肩臂揉了揉眼,这才肯定自己觑见的不是海市蜃楼。

    他居然在坡脚下看到了一片池塘和草房。

    明月和星点在池塘上映落,草房漆黑一片,无甚灯火。

    倘使屋子荒废,或许能容得自己住一晚上。

    可李拓还是率先摇头,怀疑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道?

    终究忍不住好奇,前去了草房望一望。到了近处,简直还能看到房顶上已然筑了巢窝,幼鸟叫的很是欢脱。

    他推门而入,屋里的痕迹不像有人常住。

    倒也不是空空,桌椅床柜都有保留,只是有尘灰在上面积落。

    李拓暗道:莫非老天爷决定再爱一次我?

    他推开房窗,任由清风拂过,从包里取来一件更替衣衫,撕去长袖,在池塘边沾湿后,当作抹布擦拭起积灰的桌椅床柜和一些瞧得见的角落。待到风干后,极其不容易地躺在木榻上伸展一会儿。

    疲倦迅速找上了他,眼皮抖了抖,正待将披风、皮靴一并褪脱,忽然听到了马蹄踏动。

    一个银铃悦耳的女声惊喜道:“祈风,你看,前面有间草屋。”

    李拓猛地清醒。

    他忘不了那个声音,也为在路途中遇上而吃惊。可他绝不愿再与她见面,谁知道见面后又将惹来什么挥之不去的残念。

    他掠起身影,从窗户穿至池塘边。

    但听有个声音冷冽:“颜子涵,越是这种荒野屋舍,你越要给我小心些。”

    叫做颜子涵的女子却分明不把她的话放在耳边,下马奔跑,推门便入了房间,瞧着里面空空如也,笑吟吟地道:“我决定了,今夜就在屋里休歇。”

    祈风也转进里面,稍带些狐疑,道:“既是没人居住,桌上怎么连一缕灰尘都……”

    她话没说完,已然被惊讶的颜子涵打断:“快看,后面居然有片池塘,倘使能洗个澡,那就太好了。”随后,果然兴致勃勃地往后屋跑。

    李拓还能怎样?只得飞上房檐,尽可能藏好。

    房檐上自然有鸟巢,巢窝中无疑有幼鸟,本来在叽叽喳喳欢叫,一见李拓匍匐而来,立即静默了,一点不欢迎,更是撇开小小的头脑。

    李拓瞧望着它们的背影,颇为寂寥。

    旋踵便闻得水花荡漾,女子竟当正在沁凉的池水中洗起澡,月光洒在她如绸缎一般的肌肤上,鬼知道李拓费了多大气力才把一只眼睛闭好。

    倘使这个夜晚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去,李拓也不必苦恼,可命运委实不愿放过他,竟让他又在稍远的林坡中窥见了六匹马。

    六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看着就算不得好,直奔着草房而来,瞧模样,分明一早知道这里有个落脚。

    李拓还想着那个叫祈风的女子或许应付得了,谁知居然听到返回屋里的颜子涵唆使道:“池水一点儿也不凉哦。你果真不想洗个澡?皮肤上会不会有跳蚤?哎呀哎呀,好痒好痒!”

    祈风再干脆利落、吃苦耐劳,终究是个女子,嫌肮恶脏避免不了,起先犹是拒绝道:“我忍忍就好。”

    不过一会儿,她就挠起了肩膀,妥协道:“你把门窗锁好。”

    ……

    房门是被汉子用蛮力破开的。

    本来还在抱怨的男人断然闭上嘴巴,谁也想不到草房里等待着他们的竟是一个未遮掩雪颈香肩的可人姑娘,喉头不由变得干燥滚烫,立刻把今晚的走空彻底遗忘。

    颜子涵惊叫,她一半的肌肤岂非呈现在了皎洁月华与恶心目光的交织下。那贼兮兮的目光正顺着脸蛋、粉颈、春桃、腰肢、腿根、足踝来回欣望。

    颜子涵只得把自己蜷缩紧,尖叫道:“啊——”

    她多么希望池塘中嬉水的祈风可以听到,可惜沉入水里的祈风什么也听不到。

    檐上李拓无疑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尖叫,他却并没有打算将颜子涵救下,本就不想同她见面,对她害得自己蹲了一下午坑更是念念不忘。

    倘使救了她,接踵而来的麻烦一定不会少。他心想。

    幼鸟又开始了叽叽喳喳,就在他的耳边,仿佛在为檐下的女子求救一样。

    可他却对哭声无动于衷,四肢放松,眼眸闭上。

    颜子涵闪着泪花,呜咽道:“你们不要过来啊。”

    可狼群又何以会听从羔羊的话?其中一人已经抽出了尖刀,刀尖锋利地将颜子涵贴身兜衣一寸寸割掉。

    一阵风吹扬,切开兜衣的尖刀霍地从中折断。

    一条人影幽幽立在房门口,道:“现在还来得及退下。”

    六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相互癫狂大笑,纷纷弯腰,拾起和腰带一块落在地上的刀。

    刀光匹练,不由分说地向人影头顶招架。

    一声轻叹在草房里回荡,紧接着灰扑扑的披风蓦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游漾,披风下有刀,断指的刀。

    刀光甚至比叹息还要快,叹息犹在徘徊,披风已然敛平了。

    这时他已站在颜子涵面前,她认出了他,正是在岸港不辞而别的男人。“丁零当啷”,延迟了许久,大汉手中的刀才坠落在地上。任何人少了三根手指,都是握不住刀的!

    男人当然是被幼鸟啄得满头包的李拓,刻下淡淡道:“走吧。”

    颜子涵却急呼:“不许走。”

    她的眼底充满了羞耻、扭捏和委屈,然后蛮横对李拓道:“你替我把他们杀了。”

    男人不解道:“为什么?”

    颜子涵决绝道:“因为……”她没有再说话,而是红着眼眶将遮挡的手撤掉,傲立的春桃在男人眼中绽放。

    他连忙瞥开眼,动了刀。

    披风一卷,空中多出几片血花,六个汉子的左眼已然被剜掉。

    他道:“这是淫耻应当付出的代价,滚吧。”

    魂魄早已丢掉了的汉子们没命地往外跑。

    男人转过脸,看着颜子涵道:“可以了么?”

    立即换来了颜子涵的一巴掌,她愤愤不平地道:“死鱼眼,你看够了么!”

    ……

    毛驴上的李拓忽然想起了那巴掌。那岂非是他人生中挨过的第一记巴掌。

    李拓摸了摸毛驴的脸颊,幽幽道:“驴兄啊驴兄,还是你识得好。”

    毛驴咧嘴一笑,忽地将李拓甩在绵软的草地上,旋即凑过来头脑,亲密地舔舐他。

    离开草房后,李拓摇摇晃晃地走在林野险道,毛驴也不知是凭什么找来的,肩膀上赫然缠着一条大蟒,只不过大蟒已然气绝,甚至由坚硬的蛇皮下生长出十三朵蘑菇,赤橙黄绿,各式各样。

    它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竟像是知晓自个的过错,任君处罚。

    李拓勾着手指在它脑袋轻敲两下,旋即便翻身坐上。

    一人一驴悠悠荡荡,总算在六月初一赶到了荆琅州府,风暖城。

    分明有那么多的厄运劝诫着他莫要来到,可他终究还是来了。站在王家大院门前,他的心房揪痛了一下,他举步往里踏,而院里又将有什么等待着他?

第九章 王家院

    “王家算不算大户,俺不知道,毕竟每个人心中各有把尺,自己丈量就好。但要说南城哪一户最受得城里人的尊重……”

    只见一个粗牙缝、糟鼻梁的老头竖起拇指,赞叹道:“必然得是王家。那可是几辈人辛劳的结果,诺,你俩往旁边瞅瞅,白鹿洞书院,听说过吧!”

    两只脑袋晃了晃。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嘿,这可是江南唯一比肩得了冀文州那帮酸儒的书院了。”

    跟着,他又道:“王家虽是靠开书院起的家,可绝不是为着挣钱啊,碰上实在清贫的,简直分文不要,还时常倒贴钱请当世的才子名家远游来助教,正因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书院上,才做到了响彻大荒。”

    老头姓丁名忧,长得可不俊俏,却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此时正用牙签剔着自己较粗的门牙缝。

    他继续道:“王家前几代家主都是教书匠,兼任书院院长,日子虽马马虎虎,可成天一同念叨些圣贤书,倒也热闹。这一代换经商的财主当家,日子富裕了,宅子扩大了,可家里人各奔东西,倒也冷清了。

    倘使不是王洁青带着即满周岁的娃儿回来省亲,王家院已有许久不似刻下这般欢闹咯。欸,你给我留片鱼,留片鱼……”

    既为幼子的周岁,也为闺女初次回娘家,王家大摆宴席,盛邀亲朋好友、邻里街坊相聚一堂。

    有人收到请柬,不辞万里由最远的并天州赶到;有人忙碌得紧,坚持差人将薄礼心意送上;还有人分明不通文墨,硬是死记硬背了几句引经据典的祝福话。

    足见王家的善缘满天下。

    他们更好客,即便你是旅途的游人,只要不吝惜说几句好赖话,就能在院子里坐下,当然,位置得往后稍一稍。

    丁忧岂非就坐在宴席尾巴上,他却无甚计较,只在乎面前的鱼、肉、虾、鸭。

    还没开宴,桌上已然摆了四道佳肴,九曲绘鲈鱼、东坡晶肉肴、虾圆衬蹄膀、杜康闷嫩鸭。只闻菜香,就能勾动老饕的胃肠。

    打从坐下,丁忧就不停嘴巴,不在吃食,就在介绍,俨然是院子里最忙的外人,等到请宴的主人出落在庭院上,更是有话要讲。

    内院曲径处,斑斑疏影中,令人翘首以盼的一家子款款而来。

    为首的老儒依旧白衫纶巾,纵有些老态龙钟,那副腰杆却是笔挺;虽到了要人搀扶的年纪,仍有几分“敢为天下先”的意气。

    丁忧对耳顺之年的老人尤为尊敬,道:“老爷子叫王西川,是王家老家主、书院老院士,一生勤勤恳恳,教出了四十六位秀才、一十七位举人、九名进士。昔年朝廷和旧锦于荆琅州大战,是他以血肉之躯堵住书院门户,此举不知道救下城里多少读书种子。”

    搀扶老人的是个稍显发福的中年人,始终屈腰矮头,半步落后。他穿着看来平实,料子却十分讲究,用的是一年只出三四百斤的天鹅丝绒。

    丁忧道:“这人叫王墨寅,老爷子的二侄,王家当今家主。与历代先辈不同,少小不通文墨,贬斥大抵没能少过,所以才励精图治,下海拼搏。现下自然是生意兴隆,可为何由他继任家主,想破脑袋,俺也不通。”

    两位家主后,跟着一对母女。

    妇人华贵雍容,笑靥藏不住地溢满面容;女子明媚动人,生育虽然令她多了一份稳重、少了一份浮俏,却并未让她有分毫衰老,仍然圆玉钗盘头、蔚蓝霓裙缠身,娉婷莲步在曲径踩落,怀里有只喜红绣万福的布裹,方满周岁的乳儿,便在这襁褓中。

    丁忧笑得合不拢牙缝:“这丫头就是今日的主角,回家省亲的王洁青。莫看她现在像个大家闺秀,未出阁前闹腾得很,是南城八十一巷里出了名的‘小阎罗’。

    嘿嘿,想不到‘小阎罗’也有为人娘亲的时候,瞅瞅,为了做孩子的榜样,以往的蛮缠耍赖岂非都收敛了许多。等哪天你们也有了娃娃,心思大抵会相同。”

    一番话把那清颜冷面的女子也说得幽微脸红。

    一行人是由王洁青的夫官压在最后。

    男子儒雅俊秀、倜傥风流,一点红丝斑刻在他眉间额心,令人过目就再难有忘却的时候。一只手别在背后,一只手时刻向前方准备,确保不论妻子有任何行差踏错,自己都能在第一时间抢上去扶携守候。

    同样身为男人的丁忧也由衷感慨道:“她的相公叫做徐绻云,人品、家世都是一流。这徐家即便还算不上豪阀,也已然差不多。其父曾是朝廷大员,而今其兄也身居要职,极受帝夫的器重。

    只凭这两层关系,已可让他在大荒横走着,却鲜少有桀骜骄纵,更是颇有天资,只用三年时间就成为了比国子监还艰难的青天馆里前十高材,嫉妒他的人比九牛的毛还要多。现在有妻有子,委实又多了个理由。”

    他边说,边往身旁看去,果见二女的目光好似烙在了徐绻云的身际。不由在心头苦叹起:看来英挺的样子属实是比粗大的牙缝耐看得紧。

    伴随他们行来,院子里赫然有一桌人最欢愉。

    丁忧瞥一眼,悠悠道:“那一桌是王家年轻一辈的姊妹弟兄。里面素白衣裙的王湘冬是这一辈大姐,仔细看来,仍与王洁青有几分相似。

    还有那大高个儿,其实年纪才十六,叫王小棣,别觉得清瘦,天资属实不错,当年可引得玄门六七个宗流磕破脑袋相互抢夺,掠火流不知踩着了什么,最后把他拣走。如今看他形神气韵,怎么说也到了第五重玄。在这个年纪能够结庐,已经胜过大多玄门子弟了。”

    ……

    八角灯笼绚烂在庭院上头。

    老家主王西川在王墨寅的搀扶下浅浅鞠躬,作揖之后,朗声如洪钟:“吾家有子呱呱坠落,恰是周岁时候,承蒙诸君赏脸光临,不甚惶恐。老头子在这里也不怕羞,腆着脸向各位讨个求,往后这小子有忙有难,你们都是看过他光屁股的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可不能袖手。相信小子在大家的帮衬中,一定能安然长大,将来成为那国之栋梁。”

    一席话自是引得台下掌声如滚雷躁动,而他们也伴随经久不息的掌声落了座,紧接着王墨寅高举杯盏,众邀满院的亲故、宾朋。

    这杯水酒下肚,周岁礼才算是彻底开宴了,后庭的仆从如长龙般端着佳肴鱼贯而入,美食美酒一下子把喜庆的气氛拔高。

    此时此刻,谁又能料到今晚宴席的高潮竟会是那般猛烈、那样悲切!

    高潮的开场,赫然是棍棒。

    裹挟着极致愤怒的斥问突然在王家院咆哮:“竖子怎还有脸来王家?”

第十章 阻截(一)

    这声咆吼震落了西斜的太阳,震坠了早衰的枝条,也震得原本轰轰烈烈的周岁礼诡静异常。宾客们的身子俱是一僵,再顾不得主桌,纷纷扭头向院门处张望。

    丁忧本就坐在宴席的尾巴上,离院门不远,把突如其来的事态瞧得一清二楚。

    起因不过是一位乘毛驴的青年想要进入庭院。

    可他如莽草一样的短发无疑有些腌脏,下巴上的胡茬显得邋遢,死鱼眼下是藏不住的寂寥和乌黑的眼圈,单薄的双唇上还有龟开的裂疤。

    年纪顶多二十四五,风尘仆仆过后,看起来倒像是四十五六那般沧桑,浑身上下的衣裤多多少少破着洞,那双本该不错的小牛皮靴,靴尖也已经开了缝。一顿轮回后,倒是又数那件灰扑扑的披风最体面,此时正悠悠的随风漾曳。

    王家虽然好客,可像青年这样衣衫不整,难免让侍从觉得为难了。他们稍略将青年拦截下,礼貌地告知需要请示张管家。

    张管家是含笑而来的。

    能在王家干足二十年,最大的秘诀就是热情、礼貌且周到,可当他看见青年时,所有的笑意都湮灭了,继而换上最狰狞的厌恶嘴脸,撕心裂肺地破口咆哮。

    他又道:“竖子,你怎么还有脸踏入王家?”

    第二遍时,他的眼眶已泛出了泪花。

    青年平淡道:“张伯,我只是想见见她。”

    张管家每一条皱纹都透露出憎恶,喝道:“你休想!”

    紧接着,院内的护卫纷纷提起棍棒,宛如潮水向青年推涌一样。

    打从这些年王墨寅的生意逐渐开拓向整个大荒,王家不可避免地被一些有心人士盯上,好在他先知先觉,早已请了护卫安家,平常挂个名号在书院、小楼中闲闲逛逛,需要长途出货时,也可以派入镖队中当个应照。

    而护卫中赫然又以四个腰贯白蟒带的魁梧汉子最被王墨寅倚仗,这四人放入江湖,绝对能成为中流砥柱;这四人栖在王家,则带来了水火无情棒。

    只见十四根棍棒蓦地突击向青年胸膛,好在他身形一转,堪堪避让。

    十四人中的领袖大喝一声:“结阵!”

    护卫们立即凭着千锤百炼后的默契在院口行云流水地走荡,倏尔已把青年围在了阵仗中央。

    就连丁忧也不禁暗叫:居然是“八荒六合捆蛇阵”。

    这阵法原先是猎手用作驱离、擒拿巨蟒的,后来被旧锦名将舒炎白运用到了沙场之上。而今十四护卫以此阵应对,青年若胆敢硬闯,棍棒便直打他的七寸难防。

    谁料青年既不退缩,也不上抢,一对无神的眼睛默默向阵心那领袖望了望,很客气道:“请让让。”

    阵心那领袖只觉自己分明没被对手放在心上,那双死鱼眼一眨不眨,分明是对自己的讥诮,顿时火冒三丈,不愿只做防守,而是招呼道:“我们上!”

    须臾后,水火无情棒果然冰冷。

    但看棍影幢幢,细密得如同大雨倾盆拍下,棒棒都直指青年的脑袋、胸膛,只消不经意被挂上,不吐几两血,何以脱逃?

    可青年竟犹似泥鳅一样在密不透风的棍棒阵中游滑。

    有几棒凶猛异常,分明都要敲落在他的背脊、肩胛,然而青年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回旋转身,就教费尽气力的出招激不出半点水花。

    他左挪右让,十四护卫眨眼间挥出三四十招,竟没有一记落在他的身上!

    丁忧的眼珠子都瞪圆了,震惊地道:““风流百转”!是“风流百转”!”

    他哪里想得到五年前在那“大荒第一快刀”把“流”做到了大荒之内再无人出其右后,而今竟又出了一人把这个“转”也运用到了神妙巅毫。

    委实令他暗叹心头:疾风流的年轻一辈啊,实在要让整个玄门都得嫉妒艳羡了。

    ……

    李拓一叹,眼前护卫的阵仗看似厉害,使将起来却属实太慢,甚至没有一招瞄准自己下盘,以致于自己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曾挪移动弹。

    如此巨大且分明的差距,他以为只要心中有数,就应当主动退散下来。

    看着对面护卫领袖却无此意,他格外的不明不白。

    他道:“麻烦让一让。”

    那领袖的怒火由三丈烧到七丈,骂道:“让你奶奶的王八蛋,兄弟们,今天若让他站着出去,我们妄称’十四好汉’。”

    李拓分外无奈,全然不懂自己怎么出去与他们是不是“好汉”何干?礼貌的“请”和“麻烦”已经说完,既然劝不下去,那便唯有上了。

    骤然,他已只身向十四个护卫扎去。

    十四根棍棒虽挥得虎虎生风,可阵仗、手脚岂非被人看穿,于是先前还如连绵雨下的棒影,刻下连砸落也变得艰难,分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分明觉得膂力被逆拂而来的清风消减了一半。

    然而他们明明由四面八方包围李拓在中央,偏生四面八方竟都是逆风!

    来不及想缘由,其中一名护卫咬牙砸棒,仿佛正中,眼前却倏尔一花,再眨眼,棍棒已然落空了。随之而来的是瞳孔放大,紧接着漆黑的拳头也跟着变大,平平无奇的拳头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于是连脑袋也一花。

    放倒一人的李拓并拢双指轻悠划动,一根由身后偷袭的棍棒就像凭空撞上了极巨的阻障。

    这护卫双手哪怕攥紧了,虎口也把持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棍棒被吹卷飞至李拓划指的方向,再眼睁睁看着李拓向自己转身,视野一黑,分辨不清是如何躺下。

    旋踵,李拓向前跨,冲腿一崩,不但踹凹了棍棒,也把横持棍棒的护卫踹飞在了院门内的石屏风上。

    原本晃晃荡荡的毛驴看见这一脚,耳朵不禁竖直了。

    但见李拓左手一拧,右手一挽,非但扣住了棍棒的前端,更凭着挺腰、抬胸、夹腋,将两名护卫翘在半空之上,望他单薄的身板,谁曾估料他能有此等力量!旋即松手,令二人自由落降。

    那领袖见不得护卫们被打倒的惨象,提棒猛而来,在李拓出招欲化解的刹那,突然足踝向后翻转,膝随足转、腰随膝转、肩随腰转、腕随肩转、棒随腕转,以自己十数年来的习武历练刺出这一枪,以水火无情棒施展回马枪。

    棒尖虽没有枪尖锋利,可只要撞对地方,也能教眼前人非死即伤。

    一切都跟他想的一样,虚晃的第一招的确创造出了时间差,李拓的圆手已阻挡不了自己的回马枪。

    却又有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空中忽然有披风一卷,卷的不止是披风,还有刀。

    然后,棒尖就不偏不倚地被刀锋由中心切开了。

    他望着断成两半的棍棒,肩头一震,软弱无力地瘫跪在地上,信心几乎跟着崩塌。

    这时,一个稚嫩却又带恨的声音肃杀道:“退下吧。要截玄门中人,还得是玄门中人!”

第十一章 阻截(二)

    但见有人把乌泱泱的宾朋拨开,慢慢朝人仰马翻的门庭走来。

    他捋起袖子,袒露出一双与他清癯模样绝不相衬的臂膀,一路踱步,一路聚势,松动骨筋的同时,也攥紧拳心,左拳往左一捻、右拳向右一拧,默默便有了轻烟。

    那袅袅的蒸汽竟是透过绷紧的皮肤毛孔飘摇而起的,随后,面额、脖颈更是虬结了青筋——不得不狰狞浑身狠劲才能鼓涨起的青筋。

    这个踏步而来的年轻人无疑是王小棣,在王家人眼中最是没心没肺的王小棣。

    当然,也是玄门中掠火流的王小棣。

    王小棣双目瞪若铜铃,黑漆漆的瞳孔满载愤怒,眼白中血丝密布,每一条都扭曲惊怵,恨意也在一条条的曲折中纠缠住,最终凝成一副心思,将李拓吞下去,连皮带骨。

    李拓对年轻人却像有说不尽的愧意,嗓子泛苦,来回扯动,也只喊得出一句:“小弟。”

    他喊的不是“小棣”,而是“小弟”,好似彼此还能有以往那样勾肩搭背的亲密。

    可现实总是冷漠无情,过去也永远回不去。

    刻下的王小棣已视李拓为此生寇敌,否则也不会毫无思虑,只因为掠火流是玄门里公认的疾风流天敌,就拜进流里。

    他嘴里好似也在喷吐火气,对李拓暴喝道:“你无资格唤我‘小弟’,今时今日,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从王家院活着离去!”

    他说话不是用嘴,而是用命。

    每一个字都在灼烧,每一次吐气都有炎息,紧接着他迈开步履,犹若一匹撒蹄的脱缰烈马,冲着李拓狂扑袭进!

    脚底每踏一步,都会有野火焚烬,猛地冲奔七步,就在石地上烙下七个炭黑色的脚印,旋踵还有“轰隆”的爆破声在寂静的院落响起。

    丁忧彻底震惊,甚至还带上了一分畏惧:“他练的竟是“燎火断金”!”

    在他身侧的女子忍不住揪扯鹅黄的无缘裙,慌张问道:“什么是“燎火断金”?”

    丁忧眉间铺开愁云,道:“那几乎是玄门宗流里最为急功近利的一种功法心诀!它要断的并非是黄金,而是身躯体内的一寸寸骨筋,接下来你听到的每一下爆炸响息,都是骨筋撕扯迸裂的声音。

    不可否认,“燎火断金”的确有法子让人的劲道在极短时间内石破天惊,然而只要幽微运用不当,就要落下无法治愈的伤病。昔年肯修练如此功法心诀的,皆是万念俱灰之人为了同深仇血恨的对头搏命,可王小棣……他岂非还很年轻!”

    然而无情的天地已容不下丁忧的惋惜。

    王小棣双拳向李拓欺近,一拳足以开碑、一拳势必碎石,倘使被双拳同时轰中,即便有九条命,死也将是唯一的宿命。

    他第一拳就找准李拓的颅骨,势大力沉地重捶,想的赫然是把对方脑浆都给搅烂捣碎;李拓由不得拳头肆意妄为,立即扬起手背,一只手轻柔得如丝如缕如柳,片霎间向从天而降的拳头撩去。

    “啪”的一声,手背甩中王小棣腕骨,含怒捶坠的拳头反倒被重新拨上半空。

    可局势却不容李拓有分毫的放松,他岂非听见了王小棣肩胛上的一声“轰隆”。

    那正是骨筋在摩擦、在爆动,紧接着他便止住了扬起的拳头,随后翻臂一抖,握拳变手刀,向着李拓左肩劈入,分明要将一条臂膀卸除;李拓只得全力应付,撩了撩披风,留出几寸挑腿的隙处,跟着一字过肩踢踹过头顶,与斩落的手刀硬碰在一起。

    鲁莽的对撞只会带来互有损伤的结局。

    王小棣被震得倒退四步,血气在胸口跌宕狂袭;李拓虽能不动不摇地杵立,犹自悬于空中的左腿难免麻痹。

    可他脸上无动于衷的平淡才最是让王小棣憎恶、恨气。

    只停了两个瞬息,心潮甚至都没平静,王小棣已经跺脚举步,双拳贯去,似牛角像鹿尖,拳骨冒出火星,直捣黄龙地向李拓两侧太阳穴攻击;李拓须臾间收腿前窜,双向奔赴地朝王小棣贴近。

    陡然已至面贴面的距离,委实教王小棣始料不及。

    前扑之势难收,两股拳劲彻底越过李拓脑勺,全部打空;而闯入王小棣胸腹的李拓却是轻巧地反提手肘向上一勾,手下留情地把王小棣下颚击中。

    王小棣脑袋立刻向后方栽动,鲜血、屈辱和恨怒一同塞在齿缝,腰腹一声“轰隆”,筋脉肌肉猛烈收缩,硬生生抑制住趔趄倒退的势头。

    刻下,他的脑筋只塞得进无垠的暴怒,撑起粗壮的双臂横直于两侧,接着双膝旋猛摇动,竟是把自己捣荡成了龙卷火,炎炎的火焰绕着拳头滚涌,火卷残云般朝着李拓面门扫落。

    李拓始终不急不迫,面对自己尤为娴熟的招数,只瞥一眼就看清了对方的破漏。

    速度不够!

    只见他身子一矮,随便踢出一记扫堂腿,立刻绊得王小棣直往地上摔跟头。

    委实是不舍让他以脸面直落,李拓扯了扯他脖后衣领。

    然而李拓的好心王小棣全然不接受!脚步分明还未立稳,身子仍有一半斜悬在空,哪怕深知挥不出全力,照样朝着自己的脑后挥甩拳头,只盼能凭好运将李拓的眉心砸中。

    全无劲道的拳头只会被李拓擒捉,随后简单的突膝一顶,磕在王小棣的后脊梁,微微吐力,便把人扑按在地。

    席位上的女子狐疑道:“你不是说这个王小棣被人争得磕破了头?”

    丁忧尴尬笑笑,道:“两人的玄境终究还有些差距。”

    根据《武谛参悟》,玄门统共九重玄境。

    一重初啼、二重感韵、三重辨析、四重玄应、五重结庐、六重附灵、七重开圆、八重守意、九重辟天地。

    宗流玄士向来是一境筑一境,玄门三百年,单打独斗,还从未听闻过以弱胜强的奇迹。

    李拓松开了手,只说了句:“何必。”

    王小棣忿恨不已,拼命地以拳捶地,直到拳缝慢慢淌进了血迹。

    他兀自不甘心,发了狠地爬起,不顾一切地向吊着死鱼眼的李拓扑去,拳头只剩火燎火急,所有的章法、思量一并舍弃,或拳、或掌、或爪、或咬,虽是愈来愈狠猛,可招式里的衔接岂非也愈来愈失据。

    这样挥舞的拳头换不回任何意义,李拓的闪躲也变得越来越轻易。

    蓦然,王小棣急火攻心,心窝灼烧难停,不断有燥热的血水顺着他的鼻孔、耳朵、眼睛滴出去,疼得他无力站起。

    他蜷缩在地,痛苦挠着自己的心。

    李拓不忍瞧见此景,哪怕对方向自己下死手时那么的奋力,还是扬了扬披风,让清风拂起。他复又并指向王小棣扫去,清风洗髓一般透进王小棣身体。

    最猛烈的火焰或许能够窒灭起风的空气,可最温柔的清风委实也有拂熄火苗的时机。

    借着清凉,灼心的疼痛到底舒缓了些许,王小棣总算恢复了大口喘息,旋即便察觉到双拳、肩膀、腰腹都有不同程度的痛疾,无疑是在惩罚自己滥用并未修练纯熟的“燎火断金”。

    而今这一身的伤痛大概得花上两三个月来休养生息。

    才缓过气,他就把拳头捏紧,满满的不甘心。自己分明使尽了全力,竟连李拓的刀锋也不曾逼出来,更别提他还有开圆盛境!

    在他自怨自艾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臂,温声道:“小棣放心,后面就交给姐夫。”

第十二章 阻截(三)

    阳光继续斜坠,与八角灯笼里的烛火一并在徐绻云脸庞上交汇。

    白皙的脸,浓密的眉,额间一条红丝斑点,眸里的光采很是明洁;鼻子英挺着、叛逆着,让他既具备了儒雅,又不失激情;自信的微笑时常弯在唇边,好似一切尽在鼓掌之间。

    头冠云月清风弁,腰缠白玉虎带钩,手边一把玉骨缀梅扇,同龄人往他的身前站,不知不觉,头就得低沉一半。

    就连王小棣也得承认他的俊帅,肯定能把那个死鱼眼甩在八条街开外,可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无法同他相亲相爱。

    倒不是说彼此存有嫌隙,实在从秉性根源就容处不来,一个是乍乍乎乎的个性,虽无甚心机,却冲动易燃;一个是宁静致远,为人处事俱是风雅如兰。尝试过几次后,两人都有了决断,见面点头寒暄便是尽然,不必勉强坐于一块。

    何曾想过还能像刻下这般协力阻拦!

    可王小棣却清白他在李拓手上讨不着好,把他衣袖紧攥,道:“姐夫,你不是他的对手。”

    徐绻云笑笑,道:“只比武功,我当然是拍马都赶不上的。”他重重按了按王小棣扯袖的手背,信心满满:“放心,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站起身来,在无人瞥见的刹那,掠过一丝阴鸷。

    他喃喃念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倘使他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大荒之内,终究什么才是真正的厉害。”

    淡淡的风吹扬起他雪白的衣衫,接着,他阔步向中庭行来。

    同徐绻云一并而行的绝非只有书生意气,还有花红柳绿。

    左肩胛里洞穿着一把刀的是花红,右脚板上钉有半截枪头的是柳绿。

    如果不是上头发下的旨意,二人早被拉去了刑场,人头落地;现在还能够喘气,自然是用贴身不离地保护徐绻云周全换取的。为了活着,他们即便被人当作唯命是从狗一样驱使,也不会介意,因为由出生起,这个世道对他们就是这么残酷薄情。

    花红肩上的刀和柳绿脚上的枪自然是上次动手时留下的,不必为他们感到痛心,他们的对手岂非已被掏烂了心!

    徐绻云在李拓的面前施礼作揖,道:“在下这边有礼了。”

    李拓道:“呃——”

    徐绻云心头冷笑,想着对方一定也为自己的气势所震吓;面上犹是彬彬有礼的微笑,好似正进行着和颜悦色的商榷一样,道:“还望兄台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够就此退下。”

    李拓抿紧嘴唇,死鱼眼里第一次有了摇晃跌宕。

    他不想让局面尴尬,却还是得道:“你……是谁?”

    花红和柳绿仿佛听到了徐绻云的内心“咯噔”了一下。

    可院子里除了风声就是二人的对话。

    徐绻云面容未见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在下徐绻云,兄台既和王家有所渊源,想必一定知道。”

    李拓道:“呃——没听过。”虽然不想打击他,却也不想说谎话。

    片霎后,他又道:“你眼睛没事吧?”

    徐绻云立刻用眨眼收敛颤曳的眼皮,摇头否认道:“在下没事……咳……”

    花红和柳绿已经看见徐绻云把拳头攥紧了,可没有他的发号施令,二人绝不敢任意动弹一下。

    徐绻云勉强朗笑道:“兄台大概是鲜少在幽凉州活动吧,否则怎可能连在下是谁也不知道。”

    李拓点头道:“的确是这样。近些年,我都呆在雍海州,几个月前才去了一次云唐城。”

    徐绻云一抚掌,道:“这才对么。”笑容也舒展多了,道:“既是如此,不如就按在下说的那样……”

    李拓眨了眨无神的眼,疑惑道:“哪样?”

    徐绻云提醒道:“给在下个面子,兄台退下。”

    李拓认真思忖了一二,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好。”

    徐绻云还在笑:“不……”笑容突然凝固了:“……不好……?”

    李拓点头道:“对啊。我既认不得你,又不想过深结交,给你面子干么?”

    徐绻云不禁有些呆住,片霎间,竟也想不出对方错在了哪。

    李拓对他抱拳拱手,就当是把先前那个揖给还了,接着脚步不曾有停下,继续向着王家院的里庭走去,清风缭乱在二人中央。

    眼看着二人就要擦肩而过,徐绻云这才反应过来,道:“等一下。”

    由此起,他额尖的红丝斑便开始狰狞了。

    徐绻云转过身来,锐利的眸子瞪在李拓身上,一字字地道:“你可知道幽凉州徐家?”

    李拓道:“那是大户。”

    徐绻云道:“你可知道徐家家主徐晋昂和他的伉俪祝云霏?”

    李拓道:“一位是前朝的尚书,一位是昔年的女侠。”

    徐绻云道:“你可还知道徐缱风么?”

    李拓点头道:“好像是当今精羽卫的统领吧。”

    徐绻云冷冷道:“你都知道,那便好办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是谁!我就是幽凉州徐家的子嗣,徐晋昂和祝云霏宠溺有加的幼子,徐缱风的亲弟弟,徐绻云!”

    他铺垫了许多,李拓也就没那么意外了:“哦。”

    徐绻云瞪直了那双星光璀璨的眼睛,红丝斑像疤一样撑大,难以置信道:“哦?你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哦’?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拓点头道:“我知道你叫徐绻云,知道你有个好家世,知道你有双好父母,还知道你有位好兄长。”

    他的眼睛凝盯在徐绻云的身上,平淡道:“所以呢?”

    徐绻云暴喝:“红花绿柳!”

    他恨得甚至都叫错了自己的“狗”!

    如此不知敬畏的人他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就连五大豪阀里子弟也不敢对他如此轻视冷落,当下是真真切切动了怒火!

    花红、柳绿由人群中窜踱而出,肩上、腿上的伤口绝对没有滞缓了他们的动作,一个龙爪手扣住李拓的咽喉,一个缠丝手捆住李拓的右肘。二人本都是突施冷箭的好手,准确无误地把李拓的要害拿中。

    徐绻云低俯着脑袋直撞李拓的额头:“今天是我儿子的周岁礼,我不愿见血,可倘使你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介意亲手把它们剜夺。”

    李拓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如何就开罪了他去,为了省麻烦,索性闭上一闭。

    徐绻云挤出一声不屑的讥笑,暗自道:到底是个绣花枕头,一使上雷霆手段,就会恬不知耻的跪地磕头。哎,偏偏遇上这种人,晦气!

    他重新露出温文尔雅的假笑,当着满堂宾朋的面,高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论兄台和王家有什么误会,在下都劝兄台能够放下。”

    闭着眼睛的李拓苍凉道:“如果不是误会,而是死仇呢?”

    徐绻云稍怔。

    在他发愣的同时,李拓提抬脚跟,恰好踢在披风下䙓,披风借势一划,刀光如同星芒!

    花红、柳绿再想下死手也已然晚了,疼痛他们或许不惧怕,可内肘的筋络岂非被切断了,顿时掐喉、捆肘的手皆无以活动,抑制不住地松垮。

    而披风继续拂卷空中,赫然连带着徐绻云束发的云月清风弁也一并斩破,顷刻间,就让这个浊世的佳公子如同放荡不羁的流氓纨绔一般乱发垂落!

    长风悠悠,放大了他的狼狈。

    李拓带着几分愧意,诚挚地道:“抱歉,腿脚到底不像手腕那般利索。”

    这是他的内心话,绝不存在半分讥讽。

    徐绻云额上的红丝斑血一样的红,恨不得伸出掐死李拓的手,可看着花红、柳绿断然停住,倒也不敢当真冲动。

    倏尔,一个肃穆的声音掠过院落:“够了!”王墨寅威严地说。

第十三章 阻截(四)

    王家向来注重读书的天资,从小对“子曰”“吾论”无甚上心的王墨寅难免会教人看不上,觉得丢了面子的父亲总是严厉喝斥他,更将藤条的粗粝一下下抽入他的骨肉、灵魂里。

    于是,长大后的王墨寅变得愈来愈内敛沉寂,许多情绪都被他封存在心底,许多想法绝不肯让他人倾听,以至于谁都觉得不好亲近,哪怕不怒,也满是威仪。

    不怒而威的王墨寅站在人群里,如山岳般岿然屹立,吩咐起来既简洁又有条理:“老张,麻烦你让还能动的下人把受了伤的护卫兄弟抬走。”

    目光继而转向勉强撑坐起的王小棣:“赶紧去内院寻纪大夫,教他给你好生检查一番伤口。”

    最后鼓励般向徐绻云点点头:“阿云,你做得很不错,青儿交给你,我心里很有着落。让你的朋友退下吧,今天是娃娃的好日子,莫要再动手。”

    谁都听得出他要罢休,三人异口同声地叫道:“家主!”“二伯!”“岳父!”

    即便不是对手,他们也不肯放李拓往院里走。

    可王墨寅一向只看事实和因果,他对着三人在空中沉按双手,意思是让他们住口,随后不容置疑地道:“你们的好意我都懂,可接下去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论是谁,都请不要插手。”

    平常他的话并不多,而刻下的这个“请”字不像是恳求、更像是命令,连心气高傲的徐绻云在听闻过后也只得悻悻垂首,无胆反驳。

    然后,在所有亲友宾朋眼睁睁下,满地的伤员被一个个抬走,王家院又陷进了令人心惊肉跳的静默。

    王墨寅最不怕静默,事实上,他很是习惯,也尤其享受。

    在极致的无声中,他能聚集全部心思,筹谋着何以打败拦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对手。

    现在,他岂非正优哉游哉地背负双手。

    而注视着王墨寅的亲友宾朋则是冷汗垂落,有人在担忧他要如何应对眼前的江湖高手,有人在苦恼他将怎么处理彼此的恩怨情仇。

    就连粗牙缝、糟鼻梁的丁忧也屏住呼吸,难以确认接下来的情势会往哪个方向走!

    李拓在往前走,因为王墨寅向他招了招手。

    谁能料到王墨寅居然会向李拓招手道:“过来吧。”

    而李拓也分毫没有迟疑,丝毫没有拒绝,徐徐上前。

    彼此的距离不过三四丈,却让每个提心吊胆的人心扉发痒,只感觉他走了属实太久。

    然而从远及近对于李拓来说不过是片霎后,他在相隔三四步距离的地方停落,不知怎的,落拓的感觉好似愈加浓重。

    王墨寅看着他的乱发、苍眼和唇疤,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夹杂了几分心疼,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肘,道:“身子怎比起以往还更显清瘦。”

    李拓道:“您,倒是有些富态了。保养得很好,不显老。”

    王墨寅叹道:“没老的只是外表,里面早已是千疮百孔了。”他顿了顿,又道:“你我大抵有五六年不曾见到,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李拓道:“我本不是来喝酒的。”王墨寅望着他,以为是拒绝,却听他又道:“可若只是喝一杯,大概错不了。”

    王墨寅笑,发自内心的笑。那是鲜少有人见识过的大笑。

    王墨寅喝道:“拿酒来。”

    距离最近的一位仆从匆匆端起托盘,好不容易把酒壶和樽杯放下,没走几步腿却麻了,陡然在地上一摔,“丁零当啷”,酒壶酒樽滚了一地,酒水尽洒。

    他吓得颤起了胆,兀自不知所措时,瞥见一袭绣花鞋悠悠从身边掠过。

    众目睽睽之间,赫然是一女子端着托盘,取酒水而来。

    但见她乌发如瀑,浅垂腰环,素白衣裙紧裹着玲珑身段,一步一摇,绝非做作,甚是婀娜自然,万种风情随她的腰肢轻轻曳摆。

    除了王家年轻一辈中的大姐——王湘冬,谁还能在当前的处境下表现得如此稳重淡然?

    唯有她自己知道,愈是与他临近,呼吸便也愈是凝重,斟盛觞觥时还是会有刹那的局促、手颤,以致悄悄由觥中漏出几滴酒来。

    李拓向她看了看,轻声喊道:“冬姐。”

    王湘冬没有回应,也不冷漠,眸子由始至终都不向他看望过,只管把樽杯盛满。

    风在三人之间拂开,吹动了王墨寅渐渐花白的枯发,吹皱了王湘冬紧致贴身的裙衫,也吹乱了李拓灰扑扑的披风。

    王墨寅举杯,一饮而尽;李拓贪杯,仰头跟随。

    随后中年人出声一叹,道:“这小半年,你的名头在大荒蹿得厉害,日子理当是好过许多的,怎么还是像初见那般衣衫褴褛,落拓黯然?”

    李拓想了想,道:“大概是沁进骨子里了吧,改不掉,就成了习惯。”

    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有三百两揣在胸怀,紧要的时刻,也未必能想到掏出来。

    王墨寅喃喃念叨:“习惯,习惯。”他感慨:“是啊,人这一辈子最难改变的岂非就是习惯,我花了五年去改,可每每到了珠盘结算,还是会脱口而出你的名字。”

    最艰困的时候,岂非是李拓陪着他对账对了接连三晚。

    李拓想要掩藏心酸,就只好对王湘冬道:“麻烦再添一杯。”

    王湘冬只点点头,仍然不敢相看。

    随后他又是一杯闷肚。

    王墨寅戚戚道:“没有你,我终究是不能习惯。”可他的话锋一转,郑重道:“没有你,王家却早已习惯。”

    他用力捏着手中的樽杯,沉声道:“谁都不该尝试去打破别人的习惯,所以王家院,你实在不该来……”到了最后,还是化作一句轻叹:“……徒惹人伤神悲哀。”

    始终不肯抬头的王湘冬岂非有了泪珠滚落轻弹,那坐满年轻一辈的酒桌又有多少眼眶红丝在泛,李拓看在眼里,心也跟着乱。

    李拓已不似方才那样平淡,失魂落魄地垂着头,道:“我错了。”

    王墨寅道:“不论你我彼此造就了多少伤害,日子还在,活下来的人始终要往前迈。孩子,我的确收留了你,你也全然报答了我;我不可否认对你毫无利用,而你带给我的打击也最是沉痛。恩恩怨怨,亏亏欠欠,早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唯有相抵、尽然。”

    他将捏变形的杯子举在落泪的王湘冬面前,示意再添杯酒。

    然后,他郑重道:“今天是我外孙的周岁礼,很高兴你能诚心来敬一杯水酒。可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从此往后,你同王家半点瓜葛都不要再有。”

    他不待李拓回应,已然灌入喉。

    李拓沉默,半晌后,又请王湘冬斟上一杯。

    酒杯不重,酒水不重,却压得李拓握杯之手不住颤抖。

    他大抵还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未能说出口,现在却只余沉默。

    他沉默地往喉咙里灌酒,和着些微的轻泪送入胃中,也一并把此行的初衷浇醉。

    酒杯在地上垂落,李拓道:“添麻烦了。”他打算离走。

    不待转身,却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吼:“杀人凶手……你不许走!”

    一向雍容的王夫人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沉积多年的怒火,不顾王洁青的阻拦,拎出一把剪刀,扎进了李拓的胸口。夫人的力气虽不足够,可饱含愤怒的一扎还是穿破了重重血肉!

    王湘冬惊呼地摔开托盘,连忙去搀扶李拓,王墨寅则在转瞬后拉扯开夫人,制止道:“莹儿,莹儿,你住手。”

    王夫人悲痛欲绝地栽在丈夫的怀中,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哭咽地叫道:“他杀了……我的瑾崇……我的瑾崇……呜呜呜……你怎么能……能放他走!”

    一向庄严的王墨寅竟也有老泪弹落的时候,搂着妻子的脸颊,不住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王湘冬晃着李拓的手,落着泪,慌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李拓没有回答,他甚至不知该何以回答,他实在没能听见王湘冬的问话。

    王家院里一切的嘈杂他已都听不到,胸口上的疼痛亦像是觉察不了,死鱼眼里幽幽有了一线光亮,呆呆地看着前方。

    蹲下身的王洁青揽着娘亲的臂膀,不断用手抚慰着她的脊背。

    像是感受到了灼热的目光,王洁青扭过脸,望住了他,用极度冷漠的声音质问道:“李拓,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第十四章 昨夕是何夕

    “你来这里做什么?”

    喜欢扎着两咎麻花辫的小姑娘气鼓鼓、恶狠狠地对着门缝外的男孩说。

    男孩的眼里有光在闪烁,他道:“走,我来是为了带你走。”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不同。

    和平常不同,也和记忆里不同,于是不免就想到了那个难以忘却的凛冬。

    ……

    那个冬天万里冰封,百年来不曾下雪的风暖城银妆素裹,白皑皑的雪花在小姑娘掌心飘落,刚有一丝丝寒凉,就被爹爹的大手重新捂暖和。两父女在撒满盐的街道上漫走,这天恰好是去外婆家的时候,想起外婆锅里“咕嘟咕嘟”煮炖的红烧肉,她再是矜持,也会馋得口水直流。

    拐过了一个巷弄,再往里街走上一会儿,左边的第四间房舍就有炭炉等着她去烤火。

    可二人却忽然不再走动。

    为了清出道路,多余的积雪会扫向角落,难免形成了一股股如山的雪坡。而在无垠的雪坡中,赫然有个男孩冷得发抖,他模样并不比小姑娘大许多,那张冻得发紫的脸上残余着饥迫,破漏的衣物就连癯小的身躯都无法覆裹,嘴边纵然还有雾气吐露,也已无法将唇边的雪晶消融。他在颤抖中不断地摇晃着有气无力的手,岂非有一个不见丰腴的妇人正在他的怀抱里被环搂。

    幼稚的年纪让他连死亡也来不及搞懂,这才拼命地摇晃着,摇晃着娘亲因为持家而长满了茧子的手——因为冻僵,而再也不能抚摸他额头的手。

    昨夜的雪肆无忌惮地飘落,被赶出家门的两人只有露宿街头,庇护了男孩一夜的娘亲终于浑身凉透,此刻就算有一万个人在她耳边撕心裂肺地吼,也唤醒不来那双永远沉闭的眼眸。

    寒风似乎想着刺入骨头,在小姑娘的一声惊呼中,风刮倒了男孩,令他一脑门直截了当地栽进雪里。密集的雪絮很快塞堵了他的口鼻,当呼吸渐渐需要用上更大的力气时,他松懈了下去,灵魂有一瞬间已经从这具消瘦的躯壳里抽离。

    无依的孩子,绝对度不过这个严寒的冬季,如果没有两父女,男孩大抵也要像娘亲一样死去。

    再醒来,已置身在火光里,小姑娘给他端来一碗炖烂了的红烧肉,道:“你放心,爹爹说过会好生安葬你娘的。”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

    小姑娘支起小手,努力地把男孩挡在门口,怎奈男孩的肩膀已然挤进了门缝,除非把他压扁,否则大门绝不可能合拢。

    死撑了一阵后,没了力气的小姑娘只得放弃,然后立即抬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拨弄,让乱糟糟的刘海儿遮挡住原本饱满得令人生羡的额头,语带固执道:“我不走。”

    男孩总算挤入门里,笔直来到她的身边,探手就往小姑娘的额前摸,旋即便遭到了小姑娘的小手纠缠,一顿挣扎后,被他束缚着牢牢抵在墙头。

    他像是命令般,道:“不要动。”

    ……

    男孩娘亲的葬礼安排在了三天后,参加的人并不多,居然都是王家人,没有一位是他和娘亲的故旧亲友。小姑娘怕他伤心难过,怀揣着好心去勾挽他的手,却被无情甩脱。

    彼时的他凶狠地道:“不要动!”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男孩掀开刘海儿,露出了小姑娘竭力想要遮掩的额头,本来圆润饱满的前额隆起两个鼓包,哪怕过去了一宿,也没有意思消肿。

    小姑娘双手仍被他捆在脑袋上方,只得甩了甩肩膀,恨恨道:“笑话看够了么?”

    男孩眼里的雾灰蒙蒙,温柔地道:“疼不疼?”

    小姑娘怔了半晌,想不到这个连娘亲葬礼都不曾泪落的薄情寡义死鱼眼竟会对自己这般温柔,突然就委屈地扁了嘴巴,重重地点头,泪水伴着哭泣止不住地垂落。

    鼓包自然是被人打的。

    昨天她亦是这般气鼓鼓地冲出了书院,胸脯里积攒着对男孩的恨令她忘了去瞧眼前,“噗”的一下,和人群撞身。本就是极度气愤,刻下又把屁股摔疼,忍不住骂骂咧咧地数落几声。倘使撞上善男信女倒也无碍,偏偏这群人是南城八十一巷里臭名昭著的流氓地痞,根本不管她还涉世未深,拽紧她的头发,巴掌直指脑门。

    也不知哭泣了多久,她缓过劲后,揉揉眼睛,少了些气与恨,向男孩摊开掌心,道:“这里更疼。”

    掌心分明有三条重叠一块的红痂,证明她昨天也挨了藤条的打。

    男孩其实分外心疼,却兀自板着脸道:“谁让你撕书了!”

    小姑娘噘着嘴、咬着牙,恨恨道:“就是你,你害的。”

    男孩又能奈她何?

    打从清楚自己成了孤儿后,被王家收留的男孩再无懒惰,肯吃苦、肯劳作,坚韧的性子让大人都觉得他很不错。于是王墨寅有意带他学算盘珠落,王墨言写书喜欢有他在身侧,王西川更是对他委以重任。

    然后,男孩就以监学的身份来到了白鹿学院中。

    他的到来自然让偷懒玩闲的孩子们黯然失色,以往的死对头也要聚在一块商量对策,而昨日的集体撕毁书卷就是对他光明正大的恫吓。谁知这个消息立即传到了王西川的耳朵,一向敬重圣贤的老人家大发雷霆,抄起藤条就向课堂走,撕了书的学子都要被抽打手心,就连最疼爱的侄孙女也得不到纵容。

    男孩托着她的杏手仔细看过后,突然“呸”的一下在掌心吐了口唾沫。

    小姑娘又要气不打一处来,挥舞起另一只小拳头:“你……”

    旋即,却见男孩轻轻用手指将唾沫在红痂处化开,他的指尖和他的言语一样轻,道:“还疼么?”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放下粉拳,道:“哼……脏死了……”

    半晌后,男孩突然握住小姑娘的手,十指紧扣,道:“跟我走。”

    小姑娘来不及问“去哪儿”,已然被他牵着手跑进大街小巷的春风中。

    一阵气喘吁吁后,他们蹲守在一堆稻草后,从缝隙里向外望觑,小姑娘猛地辨识出对面正是自己昨天被打的巷弄,恐怖的记忆立时教她的肩膀缩了缩。

    脸颊上冷不丁冒出了细汗,她颤巍巍地问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男孩平淡道:“等。”

    小姑娘睁大眼睛,充满了怯惧和疑惑道:“等什么?”

    男孩道:“等昨天欺负你的人。”

    小姑娘眼底涌现出惊恐,摇晃着他的手,道:“不好吧!”

    男孩用双掌包裹着她那只带红痂的手,决绝道:“待会儿你指完昨天带头的那人后就赶紧走,接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回头。”

    那时的他已把性命置之在了脑后。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跑走,却又没听他的话回了头。

    她带着大人赶到的时候,窄巷已经凌乱做了一团,没有人是不挂彩的,男孩自然受伤最重,双拳原本就难以抵抗四手,何况六岁的他无论从体格还是力气上,都比十二岁的流氓们小了许多。打到最后,他已被按在地上。可谁都不能否认他委实是块硬骨头,哪怕一边挨着踹,也要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小姑娘指定的那带头人的皮肉,豁出了性命也绝不肯松,倘使到了他被打死的时候,那带头人距离被咬死也差不了许多!

    他们分明把男孩打得血肉模糊,却不知缘由地从心底对他惧恐。

    而在他彻底昏倒之前,岂非还如鬼怪一般嘶吼道:“往,后,谁要还敢,敢再欺负王,洁青,我一定,咬断他的,喉咙!”

    “疯狗”的名号便是那个时候在南城八十一巷不胫而走。

    望着出气多、进气少的男孩,小姑娘潸然泪落,也就彻底忘记了告诉他,方才因为害怕极了,手有些颤抖,好似指错了那个带头。

    ……

    李拓想不到她会如当初一样问自己,刻下望着那张相思多年的冰冷面容,他道:“我来是为了完成当初欠下的承诺。”

第十五章 不见残阳

    黄昏漫步在地平线上,李拓的身躯禁不住地摇晃。

    锋利的剪刀兀自扎在他的左边胸膛,殷红的血水不断流淌。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了毫无止尽的失血,双脚也在轻悄之间流失了支撑的力量,如果没有王湘冬的搀扶,他简直要立即倒下,而那些血水,岂非已染红了她的素白裙花。唯一幸运的是王夫人毕竟不曾舞刀弄枪,才让这把剪刀距离心房有着四五寸的偏差。

    王洁青却不会偏了目光,所有的恨意都直勾勾地落在李拓脸庞,那圆玉钗盘环的头发、蔚蓝霓裙裹的身姿和由始至终的冷酷好像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对方,她已不再是昨夕那个会抱着他泪眼婆娑的小姑娘。

    如果没有灌入愁肠的三杯周岁礼酒,此刻的李拓或许无法放肆地、好看地笑,可惜在他的脸上,最好看的笑容从来都是苦笑。

    无论多苦涩,至少还能笑。

    他是笑着伸手入怀去掏那块玉佩的。

    掏玉的动作虽不复杂,也绝非简单,即便是李拓,也用了一百二十七次的练习才确认自己可以做到。倘使你对他的为人有一点了解,就应该明白他是讨厌麻烦的,然而这件事却非得这样干不可,毕竟王洁青已身为人妻、还有了小孩,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想着达成昔年答允的承诺而让她受到旁人异样的眼光。

    所以他必须保证掏玉的动作简明扼要,交玉的动作一气呵成,最理想的情况是在外人无所察觉之间便把玉佩准确无误地交在她的手上。

    可世间的事就是会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不论你做了什么计划,都会被意外打搅。

    他实在没能料到自己的胸膛会被一把剪刀扎进来。

    剪刀带来的剧烈疼痛蓦地作怪,让他掏玉的左手在关键时刻不再像那一百二十七次练习一样明快,更严重的是左手拇指蓦地失去知觉,竟持不住玉佩,猛地让它由掌心里滑了出来,随后更是以一份勇往直前的态度朝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摔!

    无论多么顽固的玉,由五六尺的高处直直下坠,都得摔得稀巴烂;哪怕运气好些,也免不了成为七八瓣。

    李拓再想去接,已然迟晚。

    他的指尖便和心尖一块发寒,四五年的辛酸居然要在“啪嗒”一声过后云消烟散。

    突然,有软绵绵的胸襟扑将过来,然后就把玉佩抱了个满怀。

    接住玉佩的赫然是王湘冬,在察觉李拓身体僵硬的刹那,她便鬼使神差地做好了蹲下的准备,仿佛冥冥中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一般。

    王湘冬让玉佩安稳地顺着两片圆润的春桃滑到手心,轻舒了一口气,起身向李拓递……

    这一次换她僵住。

    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玉佩的样式,一片青玉被雕琢成了首尾相连的两片勾月形状,勾月上悄悄镶着一对比翼齐飞的鸾鸟和凤凰,在八角灯笼和黄昏夕阳的照耀下,徐徐散发出幽亮的光。

    那光芒似乎比李拓于湖底时见到的更明洁。

    院落里不乏有人见多识广,稍略眯了眯眼珠,看懂是什么后,震撼地叫道:“青缠双月鸾凤饰,是青缠双月鸾凤饰啊!”

    随着这人的喝叫,整座王家院都开始沸腾动荡。

    有人立刻回忆起了朱魏王与胡美人的凄情传说,喃喃喟慨道:“哎,真让人叹惋忧伤!”

    有人旋即意识到这是要交给王洁青的玉佩,窃窃私语道:“莫非这人和徐夫人,也像传说那样?”

    只留李拓怔在原地无奈苦笑,眼下的情势已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人群里的私语徐绻云怎会听不到!他的面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对于李拓的恨意更浓,又难以置信地把目光掠回妻子身上。

    好在王洁青浑身散发的讥诮令他安下了心房,然后就听闻她冷漠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青缠双月鸾凤饰么?”

    李拓道:“是。”

    王洁青质问道:“怎么会落在你的手上。”

    李拓道:“既然是我捞出了它,它就只好落在我的手上。”

    王洁青道:“你是在哪里捞到的?”

    李拓道:“白谧湖底下。”

    王洁青拧眉冷笑,道:“你是想告诉我们,朱魏王和胡美人的传说果然是真的了?”

    李拓坦诚道:“传说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唯有这块玉假不了。”

    王洁青兀自晃着脑袋,道:“你教人们凭什么相信果真是在湖底打捞的?”

    李拓苦笑道:“除非你认为我有本事让整个镇上的居民都为我说假话。”

    没有什么可以让所有人都说假话!

    王洁青知道,可她还是在摇头,仍是要质疑,道:“我只是不相信一块闻名遐迩了两百年的玉,就偏偏只有你能捞得着。”

    李拓很是寂寥,道:“那你信不信还有人愿意像我一样,花上五年的时光,日复一日地跳下湖底打捞一块甚至不确定是否存在于世的玉佩呢?”

    王洁青的指甲嵌进肉里,却冷冷讥笑:“没有人要求你这样。”

    李拓凝盯着她,道:“对于承诺过的事,我只是习惯说到做到。”

    王洁青躲开他的目光,嘲讽道:“呵呵,说到做到,你可当真是傻,傻得教人发笑。”

    李拓没了笑,甚至没了苦笑。

    王洁青忽而牵住了王湘冬僵在空中的手,像是姊妹闲话一样侃侃而谈道:“据传说……”她刻意在这三个字上着重了音调:“两百年前,有一位功高盖主的朱魏王,不论江湖还是庙堂,风头俱是一时无两。倘使遇见开明的陛下,未尝不可君臣融洽,偏生教他碰上个心胸狭隘的,容许不下,于是处心积虑了个美人伎俩,甚至不惜动用了不曾于世人前露面、又是青梅竹马的皇后娘娘。”

    王湘冬嘴唇颤了颤,像当年一样意乱情迷道:“胡美人。”

    王洁青幽幽问道:“阿姐啊,你说皇后娘娘当真甘愿施那美人计么?”

    王湘冬失落地看着李拓,道:“一个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是什么都肯做的。”

    王洁青笑笑,道:“于是在一场春雨后,按照计划,胡美人与朱魏王便在那水榭凉亭邂逅了。胡美人是艳绝群芳的面容,你觉得比我怎样?”她忽而望向他。

    李拓沉默半晌,道:“我不曾见过她,比较不了。”

    知道他性子的王洁青假装惋叹了一声,道:“无论如何,朱魏王都被她给迷倒,几次花前月下,便只想着同她长厢厮守。以前我不信这世间当真有此情种,直到遇上了徐郞,才再无质疑了。”

    徐绻云闻言,发自肺腑地灿笑。

    丁忧身畔的女子对这段传说却像是不知晓,满怀好奇地追问道:“后来呢?”

    王洁青道:“后来自然是谈婚论嫁。那坏心眼的皇帝差人假冒胡美人的父母,非得教朱魏王亲手做出一件订亲的玉饰作为信物,才肯应许这桩婚事;而我们这位傻乎乎的朱魏王啊,居然果真不疑有它地答应了。”

    王湘冬凄凄道:“因为他对胡美人的爱是发自真心的。”

    王洁青冷道:“真心又怎样,终究是中了圈套,因此虚度了年华。”她接着叙述道:“朱魏王虽可舌战群儒、战场厮杀,可对玉么,委实是不通一窍。他倒是好,为了学玉,竟是辞官退隐,拜入有名的玉匠手下。他花尽了心思识玉、雕玉,然后在一个千载难逢的际遇中,让他得到了一块青丝岫岩玉,凭着相思和手艺,他将鸾凤镶在了如月的玉勾里。”

    她从王湘冬的手中将青玉接过去,放在流萤的烛火前,鸾凤瞳眸里的韵华骤然生动,竟让她在第一时间藏不住动容。

    王湘冬看得出她的心神晃动,于是替她说出结局:“还是在那间水榭凉亭中,朱魏王和胡美人重逢,只是皇帝也掺合在了其中,此时他已扫尽了朱魏王在庙堂里的所有党羽,正值得意春风。然后他用了最轻蔑的话语践踏朱魏王的心意,旋即搂住了胡美人的腰际。朱魏王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玉佩递过去,胡美人将他的手一拨,青缠双月鸾凤饰从此便跌入了白谧湖中。她跟着皇帝走了,留下朱魏王落在原地,陪伴他的只剩秋风。”

    朱魏王扑身去追青玉,然后再也没能浮起。一个使人唏嘘的传说故事迷倒了多少对痴男怨女,可相互依伴在怀抱之际,岂非都会在心头狐疑。

    王洁青轻笑道:“你说这胡美人究竟对朱魏王有没有欢喜?”她盯着李拓。

    李拓沉吟了许久,道:“我的想法,不重要。”

    王洁青妩媚一笑,道:“不错,你的想法确实不重要。”她突然面色阴冷,眼睛里一寸寸划过仇恨,像是要剜了对方一样,道:“我想,她没有!”

    王洁青松开手,残忍地让玉佩落回王湘冬的掌中,道:“以前我想不通,所以才想要。既然现在答案已揭晓,这块玉也就用不着你送。”

    她伸手指了指院门,道:“让你白跑一趟,对不起了。门就在那里,恕不远送。”

    李拓垂下头。

    忽而,王湘冬却绽开了微笑,将手里的玉佩攥紧,道:“洁青不要,可不可以给我?”

    李拓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好。”

    没有再看向王洁青,一眼也没有。

    他扭头,转身,摇摇晃晃的像具行尸走肉,落寞而来,落寞而走。

    最后一点残阳的光辉随着他的背影一块消沒。

第十六章 如云坠梦

    王家院外是一条下坡的巷弄,小时候的他总觉得陡峭,两侧的老墙则斑驳依旧,只是覆在上面的苔藓颜色愈来愈浓,时不时有几片红杏枝冒出了墙头,奈何如今在屋舍里住下的人已不再关心它所意味的“风流”。

    李拓撑着虚弱的身体在下坡路上走,刚和红杏插肩而过。他的脚步趔趄,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王家院里走出去的,由始至终,脑筋里都萦绕着不停息的嗡鸣;刻下,他也没有了往日的轻盈,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手臂上的一根汗毛,仿佛也重达千斤!可他必须得强撑着走下去,哪怕最后要摔得整片天地颠鸾倒凤,也得在扭过这个拐角之后。

    他倒在地上,除了胸膛起伏和呼吸,懒得有分毫弹动。

    鲜血依旧在流,从左侧的胸膛潺流,不用多久,就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渐渐盈成了血泊。

    嗜血的蚂蚁鼻子不可谓不尖,分明散步在对街,也陡然闻嗅,望了眼李拓所在的巷弄,确认没有人类会把自己踩踏后,乌泱成群地向着他涌。目光短浅的,只顾埋头饮食地上的鲜血;志向高远的,则瞄准了悄悄腐烂的血肉。

    它们顺着衣衫上血水的轨迹慢慢爬到源泉,在李拓的无能为力中一点点用爪子开始挖刨那模糊的伤口。

    身陷恍惚中的李拓,一时间竟辨别不出究竟是痒?还是痛!

    蚂蚁也能吞大象,他自顾自地嘲笑:想不到我居然是死在蚂蚁之口。

    就在李拓认命的情况下,一条舌头突然卷来。

    猩红的舌头宛如镰刀一样,从上到下那么一剐,贪婪的蚂蚁便被拦腰斩断,分离的肢体还能抖颤两下,随后便僵止了。

    有颗脑袋悄悄地探下,两只樱桃大小的眼睛扑闪扑闪,咧着破口糙牙,面露傻笑,极力地隐瞒自己方才是去尾随母马。

    这当然是李拓那头似大爷一样的毛驴了。

    它看见胸膛上的剪刀,吓得大乱阵脚,绕着李拓蹦跳三圈,仿佛才想到该把刀尖拔掉,于是立即用嘴巴衔夹住剪刀把柄,脖子向上提拉,“噗”的一声,烂肉脱离压迫,稍略舒缓了,却也引得血水猛地朝外溅洒。

    这一点毛驴却像是早有预料,脖子一个“哧溜”便躲过了,它可不想让自己的毛发沾染上血花。接着,“吭哧”一口,把剪刀咬作两瓣后,随随便便在周遭的紫藤花圃中甩了。吐吐舌头,极轻极柔地来回舔舐在李拓的伤口上。

    也不知是因为它的唾液委实黏着,还是因为它的舌头具备着某种奇效,原本涓涓细流不止不休的血水在一番湿抚过后,终究凝固了。

    毛驴呲牙傻笑,颇有几分邀功的味道;李拓眯眼看着它,也挤出一点沧桑的悲笑。

    他竭尽了最后的力道伸手,孱弱地抚了抚它颈项上的毛发,幽幽道:“驴……兄啊……驴兄,只有你……不曾……离开了……”

    说完这句话,手臂就和眼皮一块坠下!

    ……

    知觉和意识立刻陷入了混沌不清,对于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他也没了精力去思忖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假。

    稍略开着一条迷离缝隙的眼睛里霍然涌进许多清醒时绝不会细觑留意的残影,譬如青石地砖总是纵横着坑坑洼洼的洞;摊车滚轮上往往有凹凸不平的磕碰、怀春少女的足踝上通常套着相思索、滥情男人靴底尽是擦不掉的胭脂红。

    这些残影不住地上下颠簸,令李拓觉得自己正坠落在云梦,半晌后,耳畔才不再沉默。

    打破沉默的声息难免有些闷闷的,就像是在每一个说话的嗓子上首先盖下一口瓮。

    一个满是粗犷的男人缓缓吼叫道:“他奶奶的熊狸猫——这是哪里来的牲口——”

    李拓还以为接下去会有驱打的声音,不料却是自己的身子轻轻一沉,继而被顶着翻转了半周,然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腰间摸摸索索……

    沉默过后,那男人使劲拍了一把大腿,响声之大令李拓都会为他感到疼痛,旋即惊呼道:“哟——这是哪来的牲口——竟连银两都知道怎么用——”

    一个声音犹疑道:“老大——刻下这情况——怎么说——”

    粗犷声音洒然笑道:“自然让它过——只要给得起钱银——管他是人还是毛驴——”

    接着身子又多了几分颠簸,江水滔滔之声不断在李拓耳边拍动;有清风拂过鼻尖,似乎多了几分香浓;在一团漆黑中,陡然绚烂的光彩刺痛他幽闭的眼眸;在指尖不明所以地摩挲过一段木阶后,恍惚有芭蕉叶一般大的梨花罩在了脑门上,印象中洁白的梨花竟有时青碧、有时粉红,婷婷吐着芯。

    他一时间难分辨自己是在江头还是在花丛,清幽间,忽然又听见了潺潺的溪流,正疑惑淌往何方的时候,袅袅的云烟竟把身子给腾托。上天的路并不好走,飘逸过后立即是剧烈的跌宕颠簸,震得脑袋也上下晃动;须臾中,有一缕浅蓝仙袖从他的睫前掠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衬托着瑶池仙宫。

    仿佛有仙女柔声呢喃着。

    有些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哎呀——这是哪里闯来的毛驴——”

    还有些声音是莺莺燕燕的薄恼羞窘:“喂——你——你等会儿——你在咬哪里啊——色东西——”

    刹那间,桃之夭夭的仙女岂非有许多;旋踵,李拓又以为自己被无情铁面的天兵天将围裹;最后,由遥远的云霄处,仿佛缱绻地飘来了女娲那清亮的嗓音,道:“王妈妈——带他来见我——”

    ……

    李拓浑身一抖,总算撑开了眼眸。

    从模糊到清澈并未过去多久,然后就切切实实地看见了一张桃羞杏让、莺惭燕妒的面容。

    莫非果真是仙女?

    李拓双手在床榻上一撑,刚想动,立刻遭到胸口上的创伤反噬,再次陷入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李拓重新睁开眼后,只听那仙女温婉着道:“如果我是你,在上好药石之前,保证不会动。”

    李拓长吐了一口气,四肢百骸全部放松,随后就觉察到仙女柔若无骨的纤瘦双手轻柔地在溃烂的血肉上游走,指尖的药膏并没有刺激得李拓冷汗直流,反倒是冰冰的、凉凉的,浅浅舒缓着疼痛。

    不被准许动弹的李拓只得睁着眼睛,一边任由她的手在身体上漫过,一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美貌颜容,恍惚中,又觉得眼熟。

    李拓叹了口气道:“我竟以为自己认得你,看来还是在做梦。”

    女子微微张了张嘴,诧异道:“哦?李大哥居然已经认不得我了?”

    李拓狐疑道:“你我,见过?”

    女子咬着嘴唇,举起缠满药膏的手,在他脑门上一拍,埋怨道:“正月里来我们才见过,虽说是初次相逢,你就当真对我一丝印象也没有?”

    这样的美人也能被自己忘了,李拓抱歉得很:“对不起,那天的酒,我实在喝了太多。”

    女子也叹了口气,取来绷带后,道:“的确,李大哥的嘴巴就不曾停过。”

    李拓问道:“所以你是宋姑娘、夕姑娘、还是杜姑娘?”

    女子将绷带甩在他的身上,道:“你若还是这个样,往后一定没有女人要。”

    李拓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只得道:“抱歉。”

    女子轻哼了鼻尖,拾回绷带,道:“我姓尚。“

    李拓眯着眼睛,道:“哦——如此说来,这里是诸梦楼!”

第十七章 诸梦楼

    曾有无数文人墨客感慨道:“大荒的绝色风暖城独占一半,而风暖城的绝色诸梦楼得占一半。”

    这座绝对称得上是青楼天花板的奇魅楼阁始建于前朝,由狂人突发奇想,手眼通天地动用了数之不尽的人力物力,从遥远的雪域运来了三千七百七十三斤渊冥寒铁作为根基,不顾龙蛇江底还有神王盘踞,硬是耗时十三年,经二百二十一名当世顶尖工匠打磨叠砌,终于教它立在了荆琅州一段的龙蛇江心。

    昔年开创旧锦盛世的锦阳帝微服私访,揽住更胜后宫三千佳丽的倌人们杨柳细腰,脱口盛赞道:“尘世间诸般梦境,尽藏于此间楼里。”

    由此,诸梦楼彻底得名。

    绷带在肩头缠紧,李拓总算攒了些气力,已然可以坐起,死鱼眼睛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身处的这间北吟舍,实话实说,打小在风暖城长大的李拓虽从未来过,内心早就好奇得紧。

    他岂非更好奇自己是如何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姓尚的女子将双手融进了铜盆中的清水里,轻轻擦拭洗涤着白稠的药膏,莞尔笑道:“这要我如何回答你?还是去问问那头小色驴吧。”

    李拓收缩着眼睛,想起方才那些浮光掠影,上船、渡江、入楼、挑逗等等残像,莫非都不是云梦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问道:“那它……它袭……”

    女子扭过脸来,颔着首道:“它侵袭人家女孩子的胸脯也是真的,所以刻下啊,正在关禁闭。那姑娘兀自还在考虑,到底该是把它清蒸呢,还是红烧呢?”

    吃过驴肉的李拓喉头居然因为发馋而紧了紧。

    好在他到底还是能控制自己的食欲,为它求饶道:“尚姑娘,我与那毛驴一路同行,多多少少是处出了一些感情,可否请你帮帮忙,代我向那位说情,求她高抬贵手,留下它一条性命。”

    女子用毛巾擦干柔荑,摇头道:“你就只喊人家尚姑娘,足见生分得紧。既是如此,我又干么要帮你?”

    李拓窘迫道:“呃——”

    女子掩嘴一笑,划出道道:“除非李大哥先应承帮我,我就再考虑考虑。”

    李拓暗自叹气,却推脱不得,便道:“尚姑娘想教我怎么帮你?”

    女子眉毛一拧,别过脸去:“还唤尚姑娘?”

    李拓怔了怔:“那——乔伶?”

    女子欢喜一笑,旋即又转回脸来,挽住他的胳膊,道:“妈妈都喊我小乔,李大哥也可以。”

    被轻挽着的李拓不禁把拳头攥紧,声音也轻了几许:“小——小乔,我该怎么帮你?”

    名唤尚乔伶的女子露出明眸皓齿,道:“简单得很,就以你七把刀的身份,在这里坐着就行。”

    李拓死鱼眼里流露出好奇:“何意?”

    尚乔伶幽微把他拉起,踱至窗边,让他向下看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望觑诸梦楼的内里,借由高阁的地势,所有景致俱是一览无遗。诸梦楼里的建饰不兴金碧辉煌、翡玉满堂,而是雕梁画栋的青竹心思再配些典雅至极的光瓦琉璃。

    一楼是客堂,黄花梨打的桌子齐齐整整铺落成两圈,共计十三张。外圈是伏羲八卦做派的圆桌,内圈又有五行相性影子的方桌,应承了那句“天圆地方”。这些桌案都迎对着栽满青竹的圆胡台,刻下恰有彩袖飞灵、腰肢曼妙的舞女在上面飞驰跳纵;把同狐朋狗友的酒肉聚餐安排在楼里,先不论菜肴的滋味怎样,这双眼睛肯定管饱。

    而桌案与圆胡台中间则隔了一条三尺宽的渠流水道,水流潺潺为丝竹增添一分律动,浮烟袅袅让旋舞多出一缕缥缈。

    尚乔伶见他瞧了个歪,自然要嗔怪道:“李大哥,你往哪里看呢?”

    然后她用指尖点了点客堂的东南角,此刻岂非坐满了人群,虽是全神贯注地向圆胡台看去,可只要抽得空,目光就会忍不住望向北吟舍。

    李拓惊异道:“呃——客人里面怎么还有两个女孩?”

    尚乔伶跺了跺脚,挽着他的手旋即松开,李拓拉上窗帘,与她坐回了榻案旁。

    李拓其实是了然的,问道:“不想见他们?”

    尚乔伶眸子一亮,立刻点头,然后道:“成天都有这么多人奔着我来,早就有些倦怠了。其实照着约定的规矩,他们理应陆陆续续上楼的。可今天既然有了李大哥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在,呵呵,就让那些规矩……见他……他奶奶的熊狸猫去吧。”

    她吐吐舌头,又暗自欢喜,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把粗口“骂”出来。

    李拓道:“我若一直在这里不出去,楼里的妈妈岂非得生出弄死我的心?”

    尚乔伶趾高气昂地扬了扬脖子,道:“李大哥就说想不想救那头小色驴吧。”

    李拓免不了一叹,只觉得麻烦。

    尚乔伶揪着他的手臂,道:“看在人家给你包扎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吧。况且人家是真的到了紧要处呢。”

    李拓道:“什么紧要处?”

    尚乔伶笑嘻嘻地道:“杜姑娘新写的《隔岸秋琵琶》我岂非正看到紧要处!”

    对于她的胡闹,李拓只有无奈道:“那你得保证酒水不能少。”

    ……

    王妈妈在楼下来回踱走的脚步已然有些乱,心中感触频繁: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分明才十七八的年纪,居然说叛逆就叛逆。这死丫头是什么心思,我又怎会不心知肚明,定然是想靠着李拓的名气拖延时间,然后让痴等的客人们死心散去。可那家伙究竟是不是李拓呢?藏在披风里的刀倒是特别得紧。哎,定然是被杜思甯那些小书迷了魂魄去。昨晚就挑灯看了一宿,今夜又不知熬到多晚才有睡意。杜思甯啊杜思甯,早知道如此,我实在应该把她俩的友谊扼杀在摇篮里!

    你不得不感慨她实在把尚乔伶的心思摸得透彻至极,这当然是因为二人多年来的相依为命。沦落到风尘里的女子多少有些苦命,初入诸梦楼的尚乔伶,小鹿似的眼睛里溢满了恐惧,她哪里想得到一夜梦醒就被亲生父母用区区五两纹银割舍了出去。

    彼时犹是清倌人的王妈妈一眼就对小姑娘属意,委实动用了全部的情面才将尚乔伶留在身际,明里、暗里自然都维护得紧。只可惜那时她已不再年轻,仅剩的几分风韵也在时间的摧残下渐渐凋零,还肯捧场的只余下昔日一些熟稔的宾客,却也日渐冷清。后来却像是转了运,突然就有年轻的纨绔甘愿花重金光临,接待了几次后,赫然发现他们的眼睛总在尚乔伶身上贼兮兮。

    再后来,她的二十年卖身契便到了期,本可以潇潇洒洒地离去,可舍不得让那个犹自怯懦的丫头孤独待在楼里,便转型做了妈妈。她潜心传授尚乔伶五经六艺、舞蹈胡琴、烹茶煮酒和推敲人心,丫头也聪明伶俐,实在给她争气,在这个寂寥的红尘里,二人虽不是骨肉,却实是母女。

    她当然知道打从丫头应了那“霓裳六壁”的称号起,俨然便成了大荒里的第一号清倌人,想瞧其一眼的恩客络绎不绝,令之将近半年都不曾得到空档歇息。可终究做的是皮相生意,这些肯花钱的客人又何以得罪得起!

    王妈妈瞧得出等待的人群已是越来越没了耐心,心下思忖道:适才还能靠塞些银两让狐媚子在圆胡台上多跳几支舞蒙混过去;可再来,就算多给她们一百两,恐怕也要决意离去了。毕竟都是楼里的姑娘,给了一次薄面就算是仁至义尽,往后还不知要被叼在嘴边叨念多少句。何况,打心底里,她们岂非更想看着丫头由花魁的榜首栽下去!趁还有两支舞,我必须得想些法子转移客人的注意!

    她来回踌躇后,突然眼中一亮,心中一定:等等,我记得半个月前老蒋的咏叹坊几乎都要倒闭,随后被他遇见位说书先生,只是动动嘴皮,便重振了生意。这先生大抵是有些过人的本领,倘使我能将他请来,或许能再压一会儿客人们的注意。不行,不能只是倘使,我一定将他拉来,哪怕同老蒋翻脸,也在所不惜。

    王妈妈提着裙䙓跑了出去,脚步是那般的坚定。

第十八章 王妈妈的忙与乱

    一片愁云恰罩在半截月牙上,六月才冒头,却已是晚夏。闷热的空气因为丝丝入扣的雨点而清凉,水花溅在荷塘叶瓣上,让在其中躲雨的青蛙不禁又往里边藏了藏。

    荷塘边有一栋二层小楼,红油新漆了墙面,正是咏叹坊。

    蒋老板近来的心情委实很好,感慨自己慧眼识珠,捡到了宝。半月前在茶楼中偶遇这位风尘仆仆的说书先生,咬着牙花的大价钱,把他请进了咏叹坊,刻下是物超所值。只听那一张嘴皮子上下翻飞、来回动荡,大荒七百年的过往就像落在你的眼前一样。

    才二十天,就把上半年的亏空全然赚了回来,这让不安分的蒋老板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子,忖度着该为在母老虎眼皮子底下藏着的小娇媚买些什么好。

    他摇头晃脑:不若买双鞋吧,这样我就能好生摸摸她的小脚。

    整座咏叹坊的听客也在晃脑,喝了壶小酒的说书先生岂非带着些醉意悠悠道:“穹苍七刀,我们昨天说到了哪儿?”

    立刻有听进心里去的人提醒道:“说到了孟卿衣。”

    说书先生连连拍了拍自己的头脑,道:“哦,对对对,瞧我这个蠢脑子。大荒里的第一快刀孟卿衣,如若不是突然失踪了五年,在七把刀里的排名不至于这么低,第三第四我看都可以。至于排在第七的这位么,争议实在比谁都大,他的刀锋啊就藏在披……”

    蒋老板正听得起劲,一看到王妈妈的脸,立刻泄了劲。

    他左右四顾,确定没有夫人的耳目,才敢把嘴角一弧,笑道:“敢情是王妈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妈妈行色匆匆,道:“老蒋,我没时间客套,无事不登三宝殿,台上先生我带走了。”

    蒋老板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挪开翘着二郎腿,不客气地道:“嘿,你个王玉瑶,大摇大摆来我地盘拉屎撒尿,我不要面子的啊?”

    王妈妈不惜撕破脸皮道:“想想诸梦楼的背后是哪股势力在罩,你若还想咏叹坊开下去,就在心里好好掂量。”

    蒋老板一声冷笑,扒开袖子,露出在澡堂被搓背师傅揉掉了半拉儿的纹身,说道:“老子混的也是黑道,青炙帮的陈刀子么,你当我就真的怕!”

    王妈妈拉长了眉眼,锋利得向小刀子一样,道:“陈刀子你不怕,尊夫人又怎样?你们家那位小浪蹄子,老娘可是知道。你说这风声啊,若是一不小心溜达到温姊姊的耳朵里……”

    蒋老板吓得立即起身,环搂王妈妈肩膀:“哎哟喂,溜不到,溜不到。我说玉瑶啊,你我都是风暖城的老人了,可得有商有量。”

    王妈妈掸开他的手掌,道:“我可是逼急了,才向你要台上先生救场。顶多哪天先生不干了,我带乔伶过来为你捧场。”

    蒋老板在心沟沟里想了想,眼睛一亮,道:“到时候我坐在尚姑娘身边,好不好?”

    王妈妈剜了他一眼,落下一句“没门儿”,就去台上捞人了。

    ……

    江上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不时会有或红、或黄、或粉、或蓝的花瓣随风悠扬。

    而那位头戴毡帽、鼻梁架着镜框、两撇胡子在唇上修长的说书先生兀自立在甲板上,对于来回曳摆滚荡的江浪,他显得分毫不怕;对于莫名被人从讲台上带走,他也不曾流露些许惊慌。身上那份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处之,就连王妈妈也不禁得佩服一二。

    望着他在船头四下打量,王妈妈忽然道:“先生在看什么?”

    说书先生笑了笑,道:“建筑。”他挥手指了指邻靠江畔的园舍、草堂,道:“风暖城的建筑是珠圆玉润的风格,宁静祥和,与我们那边全然不一样。”

    王妈妈好奇道:“哦?先生哪儿是怎样的?”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道:“有棱有角,尽显尖锐,所以冲突也向来不少。”

    王妈妈一时倒想不出是哪一座城池如他说的那样。其实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能游览大荒的机会也委实很少。

    只是她的心思到底不会纠结在不甚感兴趣的建筑上,对于眼前人的疑惑,岂非还是首要。她幽幽地道:“据我所知,先生是最近才来的南方。”

    说书先生神秘而坦诚道:“半个月前吧。”

    王妈妈问道:“也不是您来南方是为了求钱财,还是赏风光?”

    说书先生收回望江的眼眸,一点点凝觑在她的身上,却不回话。

    王妈妈还以为是自己的提问产生了什么曲解,连忙摆摆手道:“先生莫要误会,我绝非是想打探您的秘密,只是感激先生不吝相助,想用自己的能力还谢。别看我只是青楼里的妈妈,这么多年下来,在风暖城积攒的人脉也有不少,先生若所求什么,或许我能帮得着。”

    说书先生笑道:“王姑娘费心了,我并无误会。”

    王妈妈心念一摇:他,他叫我王,王姑娘……

    说书先生道:“张嘴说些清闲故事,虽是为了生计,也算在下的兴趣,倘使可以帮得到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这若人间仙境的诸梦楼,只要是个男子,哪有人不想见识的?在下得到王姑娘引荐,说不得还能往佳人身畔多靠近几分呢,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占便宜了。”

    王妈妈已有些许年没有像今日这般咬唇含笑了:“先生玩笑了。却不知贵姓?”

    说书先生合扇作揖,道:“秦。”却是没有主动透露自己的名字。

    醉卧江中楼亭晚,一夜烛火照江南。

    船舶穿贯了浪潮重峦的龙蛇江,转瞬就来到了登楼的浮台,楼檐铺满了桃红色的轻灯,更添出几分暧昧色泽来。浮台呈八角形,此刻恰好泊了几条舟船,下踏者或富或贵,文人侠士夹掺,倒是一派融洽。

    姓秦的说书先生随着王妈妈走上浮台,随后再跨了二十三级的木阶,才算把诸梦楼的门径给窥看。两扇门扉竟像是梨花花瓣,不曾尽开,而是悄谧地微张一半,谁都要被勾引起心思,伸出脑袋往里探,一探便是流连忘返。

    此时二人刚探身进去,王妈妈就被楼中的情形吓得惊乱,竟是把说书先生撂在了一边,向着客堂间的对峙奔来。

    但见一个敞露胸膛——显出黝黑又虬结的肌肉、一张嘴就看得着两颗铁牙的莽撞汉手按在腰间的刀柄,“呛”的一声,三指宽的刀刃被他拔出了一截。

    被他要挟的二位女子,却是一脸的平淡。

    王妈妈倏尔钻进三人之间,揉出温柔的纤纤玉手,将铁牙汉拔刀的臂膀纠缠,丰腴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挤压在一块,立刻让鲁莽的铁牙汉感受到了香嫩酥软,只消低垂下流的眼眸,就能瞧见那一弯皎白的春桃瓣。

    王妈妈抑制着心头的无奈、委屈和不堪,强笑道:“在红粉香阁拔刀动枪,客人就不怕把小娘子吓坏?”她眉梢勾着些妩媚:“究竟是哪儿不顺心了,不如同我说说看?”

第十九章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一)

    请容许我将时间拨回王妈妈和说书先生抵达的一炷香前,这时候,圆胡台上的舞蹈已是愈演愈烈。

    四个浅露蛮腰的女子在圆胡台上争奇斗艳,几卷水云袖甩漾起来即是飘飘欲仙。时而有人一跃,如嫦娥一样莲步追月;时而有人回旋,恰似瑶池仕女花洒人间;委实看得满客堂男人都挪不开眼,也就只有两个女子的心思分毫不在她们身姿上面!

    女子携手逛青楼,在大荒虽算不得是头一遭,倒也委实新鲜。当中一个身着鹅黄色的无缘裙,有着不亚任何女子的俏美容颜,只消再长开些,即可令世间都惊艳;另一女子则是清丽冷脸,朴实无华的短打扮,把她健康紧实的飒爽体态无遗尽显。

    事实上,许多贼兮兮的眼光都似有意、若无意地往二女身上瞥,倒非是未察觉,只是不在意!

    她们自然是有段时间没和你们相见的颜子涵和祈风。

    刻下的颜子涵岂非正拧着一张脸,弯眉蹙着,鼻尖皱着,唇珠噘着,狠狠地批斗道:“该死的坏东西!”

    忽而蹦出这么一句,当然教祈风不甚了解:“骂谁呢?”

    颜子涵鼻息哼了哼气,道:“哼,自然是骂那个不要脸的死鱼眼!”

    祈风道:“李拓?”

    这名字还是她由王洁青口中听说了。当时,那位冰冷的女子无疑在用最残酷的口吻质问:李拓,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

    随后她就从那双本来就无甚光采的眼里看到了凄绝。虽然她打一开始便对李拓的观感不算太好——毕竟他和另一个书生是被颜子涵随随便便由路边捡来的——但在那一刻,她也有了些于心不忍。

    颜子涵用力点点头,态度强烈。

    祈风挑起眉头,问道:“他怎么了?”

    颜子涵气愤道:“枉我一开始还当他是个好男人,他倒好,才从王家离开,转眼就奔着青楼来了。”

    于是就连祈风也要为那个倒霉的男人伸冤了:“我们不是看着他晕倒,然后被毛驴驮来的么?”

    颜子涵道:“哪又怎样!”她兀自气恼且理直气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在好色的这件事情上,你难道觉得他还不如一头毛驴么?连驴子都这么……”

    她想起了毛驴跳上圆胡台时是如何色兮兮地往舞女们身上靠。

    她恨道:“……那个了,可想而知他是何种模样!现在他岂非已经在那位花魁的房间里呆足一个时辰了,谁知道他在里面干么?说不定正享受鱼水之欢呢。”

    ……

    “阿嚏。”

    李拓挺起腰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接着继续醉趴下去。桌子上的酒坛已倒了六七瓶,分明受了伤,还喝得那么急。

    在一旁看小书痴迷的尚乔伶这才缓过神来,一边惊异于对方竟能醉着打喷嚏,一边也为自己无心劝他少喝些而有几分愧意。她脱下了轻纱裹肩,温柔地盖上李拓背脊。

    ……

    祈风幽幽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不是很理解你干么总对他纠结得那么紧,难道,你同他对上了眼?”

    颜子涵简直是打心底拒绝:“呸呸呸……”甚至还在地板上跺了几脚,然后道:“本小姐就算瞎了眼,也看不上他那种长得还没徐相公一半好看的坏东西。”

    祈风喃喃道:“比起绣花枕头,李拓到底还是顺眼些。”旋即,她就更疑惑了:“既然看不上,何以又偏偏总是主动靠近?”

    颜子涵立即否认道:“我哪有!”可到底还是悄悄地思忖起来,顺着回忆,她道:“一开始仅仅是好奇,毕竟他真的在我眼前像鸟儿一样飞起,连阿爹和月姨都不曾做到哩。后来么……则全是意外,鬼知道你和他有哪门子的孽缘,短短半个月里,就可以偶遇三遍。”

    祈风简直想修理她:“谁和他有孽缘了!分明招惹的人是你。”

    反驳过后,她又总觉得哪里怪异,只是一时间思绪空白,怪异便泼洒不起。

    颜子涵记仇道:“谁招惹他了!人家好心好意给他做吃的,他居然头也不回地逃离,最后一眼看我的表情简直像是撞见了妖精,气死我了。”

    看来两人的恩怨,一时之间可解释不清。

    祈风突地眉窝一凛,准确捕捉到了怪异,白眼向颜子涵瞥去,道:“等一会儿,在我的印象里,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浮石城的岸港里,今天堪堪是第二次撞上而已,你却说同他‘偶遇了三遍’?”

    颜子涵把惹人亲吻的双唇抿紧,扑闪扑闪着一双浅桃色的眼睛,随后装模作样的大悟恍然起,做作地以手掩嘴,惊呼道:“哎呀,是么!原来今天只是第二次见面啊。哈哈,哈哈,看来是人家记错了。嗯——连这点小事你也要拆穿呀,讨厌——”说完,她还撒娇扭捏地推搡了一把对方的肩,企图蒙混过关。

    可从小和她长在一块的祈风绝不吃这一套,本就冷冽的面容板得更硬,道:“老实交代!”

    颜子涵扁着嘴,轻摇对方的手腕:“哎呀阿风,都翻篇了。”

    祈风翻的只有白眼。

    颜子涵投降道:“好吧好吧,我和他还见过一面,就是草房的那个晚上。”

    祈风道:“被勾子闯了门的那晚?”

    颜子涵点动额头。

    祈风至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冷然道:“看你还敢不敢随便住在路途边的草房!如此说来,是他救下你的?”

    颜子涵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算是吧。”

    祈风不禁迟疑,道:“他救了你,你却厌恨他得紧?”

    颜子涵不由记起在他面前袒露出的一双春桃,连忙遮捂住胸膛,红着脸道:“我的牺牲那么大,可他就是不听话,居然容得那些人逃了,我自然要恨死他。”

    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恨恨地总结道:“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就是这番总结传到了铁牙汉的耳朵里,他突然转过扭曲的脸庞,袒露黝黑的胸膛,一把勾搭在颜子涵肩上,露出两颗生起铁锈的门牙,邪笑道:“男人也是有好东西的,不若二位找间房,俺露出来给你们瞧一瞧?”

    颜子涵与祈风顾望了眼,也不挣扎,对他嫣嫣一笑,莺声道:“把手放开好不好?”

    有祈风在的时候,她向来胆子很大。

    铁牙汉失笑道:“只有傻子才会说好。”

    颜子涵笑道:“有时候傻头傻脑,说不定也是种命好。”

    她话语刚罢,祈风已然出招,一只手陡然间就捏在铁牙汉手腕上,将其右手一撅,疼得他连连抽手退跌。

    缓过劲后,铁牙汉愤怒不已,旋即就要拔刀,王妈妈正是这时赶到了,双手缠住了他。

    王妈妈在其中打圆场:“都是误会,何必这么气恼。”

    铁牙汉却对她开始了不依不饶,冷冷道:“误会?天南地北的窑子俺也逛过不少,还是头一遭候了一个时辰却连婊子的面都没见到。”他的手臂一边划过王妈妈酥软的春桃,他的手腕一边拔出了刀,道:“这份苦等,妈妈觉得该如何补偿?”

    王妈妈僵硬地笑道:“客官想怎样?”

    铁牙汉用刀尖指着颜子涵和祈风的鼻子,道:“要不就让这两个娘皮给俺跪下来磕头道歉……”

    进门便是客,王妈妈又如何能要求客人?

    铁牙汉接着道:“……要不就让闻名天下尚姑娘陪俺睡觉,你若不放心,也可以躺在边上。”

    王妈妈脸色煞白了一片。

    颜子涵难得冷冽,道:“祈风,这人比死鱼眼更惹厌,让他滚!”

    铁牙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嘿”,手肘一甩,脱开了王妈妈的拉拽:“丫丫个呸的,非得教俺的钢刀给你们放放血才知道乖。”

    他划开手中的刀,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向着祈风劈肩而去,刀只砍到一半,突然瞳孔一缩,胆子一惧,跟着只觉身体里莫名钻入了一抹沁髓入骨的冷悸。

    整个温香软玉的诸梦楼俨然都蒙在了割肉刮骨般的萧瑟肃杀里,令王妈妈脚下一软,一时站不起;令说书先生背脊麻寒,似如临大敌;令刚出姑娘房舍的两位佩剑年轻人心弦一紧,猛地向人群中望觑!

    就在铁牙汉不敢动弹的白驹过隙里,祈风利落踢出两脚,一脚踹断了才拔出的长刀,一脚踹在铁牙汉的引以为傲的门牙上。

    “噼啪。”

    铁牙汉像是断线风筝在诸梦楼里飘,继而被边缘的扶栏撞中了腰,身子绕着栏杆折旋半周仍是止不住掉,终究是头下脚上、义无反顾地栽入了龙蛇江。

    “扑通。”

    好似擂鼓,溅炸起的水花足有半人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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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辉惊梦知是刀介绍:
几时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大荒九州下,玄门与渊冥三百年的恩怨情仇不肯消;庙堂里的诡谲阴险逃脱不了;江湖中拔地而起的青花楼更添了些暗涌波涛。
江湖武夫、宗流玄士、驭灵使者、绝器铸匠、荼毒圣手、秘蜃幻师齐聚一堂。
而这一切,还要从一个异类、弃徒,挖泥巴的李拓开始说起……冷辉惊梦知是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冷辉惊梦知是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冷辉惊梦知是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