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交锋(七)
将辽阔的黑沙湾限缩成狭窄空间的四堵沙砾黑璧里,三人对峙着,气氛冷凛。
李拓悬出双臂,不住地逼近,同时轻声安慰起系马尾辫的女子:“千万不要冲动!”
沈思允一手将瞿琅拽起,一手持剑抵在黝黑的脖颈,胡乱闪躲:“别过来,退后!”
聪明的你或许瞧得出二人的焦虑和急迫;倒是生死尽在女子手里的瞿琅面沉如水,没有半点声息,不挣扎也不求救。
三人思绪不尽相同,却也最能够将现在各自的处境勾勒。
首先说说李拓。
他认得清无济于事的自责实在没用,满心只考虑着应当怎么保瞿琅存活。
于他而言,哪怕匣子被劫走,他亦有信心可以尾随其后,重新抢夺;可若是一条十四岁的年轻生命陡然失去,便不会再有!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瞿琅获救呢?
印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快刀斩乱麻,凭刀锋之利、速度之快,将细剑斩下。
每个人无疑都有一套习以惯之的处事方法。
这个方法却立即被他否决了。
我固然快,却绝非直截了当的快,狭窄的空间不适于周折,这姑娘更不会容我辗转;何况那剑锋就贴搁在瞿兄弟的脖子上,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师兄,恐怕也是赶不及的。李拓从不妄自菲薄,也绝不会狂妄自大。
他只得寻觅它法。
好在云里千条路、云外路千条,他不由思忖若是倚仗震出巨响从而引发砾刺棱锥拔袭,逼迫女子自救又会怎样?
唯有再次摇头。一来,他并没有震出巨响的手段;二来,凭女子的身手,不必松开瞿琅亦能自救。
他凝紧眉头,跟着眼睛在空间里扫量,考虑着什么东西可以利用。为了不引惹女子注意,眼瞳其实是缓慢而轻微的四下瞥动。
陡然一计蹿心头。
李拓的逼迫算不得急,沈思允却在胡乱退走、试图拉开距离;到了此刻,二人赫然调转了个,竟是李拓站在对峙之初她所处的四壁中央,而她则在一步步的后腿过程中,悄悄往栽翻在地的汉子身边靠拢。
他揣摩道:若是不小心跌跤会怎样?向后倾倒时,双手岂非会抑制不住地向空中高扬,那样的话,剑刃无疑就将离开瞿小弟的脖子了。
越做深思,他越以为行得通,于是脚步默默快了。
至于要用什么让女子失稳呢?他当然不会指望沈思允会愚蠢到全然没有留意汉子的身体而被绊一个跟头,他真正的要利用的陷阱其实是血。
那一滩被漆黑的沙地彻底吞没的、还带着滚热的殷红鲜血。
他已准备把握在女子即将踏入血泊前陡然进逼。只消迫得她后退躲闪的脚步匆忙一乱,踩在湿滑的血泊后,势必会向后溜翻。
可就在他以为时机就要成熟之时,沈思允却突然喊道:“把你的贼眉鼠眼闭起来!”
李拓的死鱼眼虽然不好看,可较之贼眉鼠眼,还是正派得多。
他想反驳,却见女子已横剑霍霍,又哪来他法?
你会不会同他一样狐疑自己的心思已被沈思允揣破?倘使确有这么想,便委实有些高估沈思允了。
沈思允教他闭上眼睛,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已经是位成熟的女子,很标准、很好看、很玲珑有致的成熟女子。
丰肌秀骨缀香肩,手如柔荑指纤纤,蛮腰如柳难一握,柔足踩碎云水间。
美自是美兮,弱亦是弱矣。
她纵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弱女子,可浅肩、玉臂、蛮腰、细腿的她又能多出几分膂力?即便双臂齐使,要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提拽起,至多也超不过一柱香而已;况且她根本用不上双臂,右手里岂非还得捏着蒹葭细剑将脖颈贴抵!
倘使只是少却一只手,她还不会焦急;更要命的是她提拔的并非只有瞿琅,还有一只匣子!
可以抵挡沙砾刺击的,以出了名结实、厚重的阴沉木筑的匣子。
匣子的重量与瞿琅的体重加诸在一起,与他的对峙不过片刻,脚下的步子才走六七,她便已感觉到红粉了颈,浑身汗意。
再这样下去,她势必会涨红脸蛋,气喘吁吁。
那是怎样的一副娇弱模样,她也不知道,可她就是不愿被眼前这个一下子便打翻自己的手下、又长着一双瞧不起人的死鱼眼的男子见到!
所以她逼他闭眼。
随后若是能再把瞿琅放下,换一个省力些的姿势要挟,岂非才是最好!
换什么姿势好呢?她其实并不想要瞿琅的性命,之前的冷冰冰、凶巴巴都是为了诓骗少年郎——肖先生的双臂岂非还在肩上好好的,而他被剑刃抵了许久也没割出一片血花。
然而她的善心难免要被当作驴肝肺了。
瞿琅陡然道:“不用闭。”
跟着,他就在李拓的眼眸即将合拢又猛地睁开之际,将手中的匣子扔掷出去!
李拓飞身接住匣子的同时,瞿琅坚定地道:“带上匣子走,不用管我!”
瞿琅愧疚不已。
如果自己在李大哥呼唤的时候,可以答应,就不会如刻下这般被人当作筹码要挟了;而这一切的发生,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妒恨……颜姐姐本来就不属于自己,二人两情相悦,我又凭什么对李大哥心生妒狠!
他哪里是什么面沉如水,而是在心里不断对自我否定:堂主情愿将如此重要的匣子交给我,我却因为平白无故的妒恨让匣子落入险地;谢大叔满怀期望在六合三尺庄等我,我却因为平白无故的妒恨让匣子落入险地;总镖头拿振威镖局所有资源掩护我,我却因为平白无故的妒恨让匣子落入险地;肖先生为着帮我逃脱不惜牺牲双臂,我却因为平白无故的妒恨让匣子落入险地……
“因妒狠让匣子落入险地”的念头也如鼓槌一样,一下下敲撞在他的心里。第一槌敲落对李拓的妒恨、第二槌敲落对大家的愧疚、第三槌敲落对自己的信心、第四槌敲落对生命的意义。
整个心空洞的只剩自己把判断自己为卑劣后,他抛出了自己不配怀抱的匣子,跟着反手钳住女子,不要命地催喊道:“你快走!走!”
鼓音仿佛受到了他的感染一般,胡乱大作;已然再没有了调子和音律,像是被稚童捣闹般敲动!
黑沙湾猛然被鼓音牵引得裂震出许多条地缝,地缝里有这三十年来被吸藏进去的烁烁兵锋。
沈思允的脚下便裂开了一条缝,本以无甚力气的她,又遭到瞿琅的反手擒腰,一时竟无以跃动,直直向下坠落。
李拓抛下手中的匣子扑身去救,可他才抓住她的腰,就几乎要被吞没。
他只能将所有力气都倾覆在瞿琅的衣领上,趁着裂缝缩口前,把他甩了上去;随后同沈思允一并坠落无底深渊去!
第一百七十章 交锋(八)
最多之时,在黑沙湾上,至少裂碎了十七八条巨大的陷缝。
沙地摇颤着要把人类吞并,对谁都不会例外,而地底下更扎满无数的兵锋铁器,将滚坠其中的披甲汉子脖颈切开。
振威镖局亦不好过,李宏帆居然最接近于陷落,半截身子几乎已探入裂缝中,额头仿佛都要被短戟刺破。
庆幸他的双腿始终被趟子手拽着,他们赫然是一个拽一个,与攀着树去井中捞月的猴子们模样差不多;最顶上是姜迪把振威大旗深深插入一片沙石之中,继而咬牙切齿的苦撑,谁也不松,才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只是到底有一架镖车连着老马陷落,它仰长脖子声嘶力竭的悲鸣声,教趟子手们心疼。
运气不错的是他们撑到了裂隙缝合的最后,而陷落的镖车也只是用以诱敌的副车,箱子里面铺摆的,只是些石头。
沙砾愈缝的同时,还有一声震天的“咣”,险死还生的几人相互顾望后,都以为是鼓面被捶破。
他们赶紧朝丘石的方向望去,就见在黑璧纷飞退散的前方,一条倩影飒爽走出,肩上还有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躺着,在几人面前停住。
赫然是颜子涵和赤红绒兔。
姜迪震惊地睁大双睛,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颜子涵掸了掸手,道:“也没做什么,只是去砸个鼓。”
我们不妨将时间稍微往盏茶之前追溯,彼时亦是天摇地晃,无数六七丈高的沙砾黑璧拔地筑起,颠得马车几乎倾覆!
平静以后,含恨的颜子涵和绒兔小花一同由车厢钻出,向肖先生问明缘由,才知罪魁祸首是丘石上的鼓。
一人一兔对了对眼目,倒是难得心意相通。
接着,小花蹦上颜子涵香肩,她则陡地向下蹲伏。
修长的左腿向侧边伸直伏出,右腿弯曲浅蹲,让臀线翘拢出一个完美弧度;左手五指撑开,按住沙地,右手敛在身后,幽微在背脊上贴着。
婀娜曲线,逼得肖先生也得赶紧别过头,制止心旌乱动。
“哧”,两截云袖莫名被撕破,掀起玉臂的同时,也一寸寸向着肩头翻动,敞展之后,宛似两片巨大的蝶翼,即便无风,也可自动。
继而,蝶翼翩翩摇曳,居然当真有了飘浮之力,颜子涵亦是乘风飞起,眨眼就盘旋在了空际。
肖先生陡然看到此情此景,震撼不已。
颜子涵化作一只娇蝶,向丘石飞去。
最先遇上的阻碍,当然是才成形的黑璧;她二话不说,已将软剑由左臂剑鞘拔离,对上不会遁逃的沙壁,立即用上近来学会的最强一招“朝花夕蝶”,全力激刺。
高耸六七丈的沙砾黑璧固然严密、坚硬,根基到底是黑沙湾,如海潮和空气一般,越往高处越是浅薄,被高空的颜子涵以最强招式凌厉一刺,立即便被穿出一个大洞。
颜子涵毫不迟疑地由裂洞飞梭而过,稍略低头,还能看到李拓与趟子手们手足无措。
她莞尔一笑,继而再度将一面黑璧扎透。
丘石已在眼前,石坡上赫然有人一槌槌在立鼓上敲动,颜子涵以心念催使化作双翼的云袖加速摆弄,继而一展软剑,向那人背脊刺去。
全心敲鼓的杨还伊始并未察觉从天而降的剑袭,直到唐赞陡然大呼“天上是什么”,这才扭头看去!
望见空中的袭击,刚在与李拓硬碰硬中败下阵来的他脸上血色仿佛都要失去,赶紧用脚尖把地上的两截木槌挑起。
一时间,杨还左手捧重槌敲击百鸟还巢鼓,用于维系黑璧的正常运行;右手扭曲五指勉强将一双木槌把持,朝向阳红炎鼓上拍去。
旋舞的蝴蝶算不得太快,屏障叠成之际,倒把纵剑的颜子涵挡在了十尺之外。
软剑虽然柔韧,却也不支持颜子涵硬生生把屏障破开。
一剑未能切入之后,她向上升浮,以居高临下之姿扫量观摩,打定主意后,竟是绕着丘石由四面八方辗转侵袭。
先由头顶仗剑坠刺,鼓声一响,沙砾形成屏障,朝剑尖罩去;她的身形却在蝶翼带领下陡然落沉,继而由西侧撩剑上挑,立即又引得鼓声震响。
两人一来二往,眨眼间颜子涵换了七八个方向,杨还也敲鼓结了七八次屏障。
颜子涵香汗淋漓,不住向外喷着呼吸,这些日子,“六欲七情赋”虽然突破了第三层,心血却犹不够她如此剧烈地操纵“浮蝶势”,渐渐已感到力竭气疲。
杨还亦好不到哪里去!
他猜不透空中女子下一剑将由何处袭击,漫天要追她的身影,无以给他造成极大压力;左手的槌子也已经越来越重,不确定这样一心二用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如此询问自己,不禁就有了一瞬恍惚,眨眼回神,女子居然已从视野里消没。
颜子涵在哪里?她冲飞在立鼓之后,借着百鸟还巢鼓的遮挡,彻底把杨还的视线避过,就在他摇头晃脑着寻找倩影之际,她已经又挺出了一剑“迅蝶穿花”,刺在了鼓后。
扫量之时,她已然想好由鼓背刺这一剑,所有于鼓前的辗转飞袭,都只为让对手麻痹大意。
现在她果然达成目的,却又事与愿违!
剑尖虽与鼓背刺在一起,但鼓面的坚硬竟让软剑无法穿透进去,仅仅是撞得立鼓前顶,与重槌提前碰触,荡出嘈杂之音。
就是这噪杂之音令黑沙湾上的黑璧散去。
可瞬息后,杨还又重新敲起有节奏的鼓点,令尚未飘落的沙砾再次凝聚。
跟着,他也觉察出女子藏身在百鸟还巢鼓背面,“砰”然疾敲向阳红炎鼓,陡然泼出的屏障逼得她只得退却。
连唯一一个破鼓之机都不再有,浮空的颜子涵理当沮丧着,可何以她竟满脸笑靥?
再看她的肩膀上,潜伏的小花岂非不见!
“吱吱。”
丘石上,杨还低头望却,陡然有一只赤红毛发的兔子出现。那兔子一蹦一跳,来到支架边,摆开前肢,竟想把鼓翻掀。
杨还一脚便要把它踹下丘石去,可就在足尖触及兔子挡来的前肢时,巴掌大小的小花猛然胀裂,翻身化为四丈庞然的大猿。
猿兔攥住杨还递来的腿,把他当成了鼓槌,胡乱敲捶,直到把两鼓都砸烂为止。
黑沙湾的地裂,岂非就是它砸出来的!
……
变回小花的绒兔平躺在颜子涵的肩,肢体、骨骼的膨胀当然会给它带来剧烈疼痛,此刻闭着眸子虚弱着。
颜子涵正待给它按摩,陡然听见一声哭吼惨绝,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瞿琅正跪在一片沙石上,不断挖掘。
或许因为才经历迸裂的关系,沙砾居然没有因为他的嘶吼冒尖。
所有人都扑了上来,颜子涵拦抱住他,瞧见满手是血,心疼道:“怎么了?”
瞿琅愧疚、悲切:“李大哥,呜呜,李大哥在,呜,下面。”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炸在众人之间。
颜子涵顿时也被泪光模糊了双眼,她扭头向李宏帆们看去:“你们,谁,谁有办法?”
李宏帆垂眸,摇着脑袋道:“怕是唯独陆镖头有法子,可他现在毫无知觉。”
颜子涵吸了吸鼻子,用眼帘拧断泪珠,坚强地把瞿浪拉起,将地上的木匣交入他的怀边。
随后,她向车上的陆立川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褪下足上的绣花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深渊
万仞的深渊哪有尽头?
黑沙湾下曾经是有深渊,三十多年前,这里岂非还是流沙一片,不少鸟兽人类误入其间,无论如何挣扎,都不住下陷,有的甚至陷落了数百年,即表早已化为白骨,也始终等不来停滞的那天。
由异变那日起,黑水不断掠过趾踵山而来,竟逐渐有了将无尽深渊也要填满之意,更在深渊里插满了密密麻麻要命的刀剑,如今若是坠陷,势必将被千刀万剑钻心透体而过,死法可比原来的窒息化骨更加惨烈。
二人距离钻心透体只差了一线!
好在危若累卵之际,蓦地有丝缕清风在沙底吹拂,令左手环揉女子的李拓总算有余力在里面折旋,最后重重飘撞在岩壁上,又“咚”的一声跌落在被黑水凝固的沙岩道上。
两次磕摔,令背部着地的李拓痛得呲牙咧嘴,却是闷哼不得一言。
只因刻下的二人正腿贴着腿、腰贴着腰、肩贴着肩、脸贴着脸。
当然,嘴也是贴着嘴的。
他呲牙咧嘴的同时,岂非也牵动对方香甜的唇瓣!
更容易教人误会的,还是右手指尖。
你们是知道他的......而是施展“飞廉混天术”,呼来那救命的清风一片。
可同他分毫不熟络的沈思允又怎能理解?
她猛拍李拓胸膛,继而将自己撑起。
刚才她的唇珠甚至被那臭男人咬在了唇齿间,恨得她又羞又恼,不断摸着嘴:“呸!呸!”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的初吻会被人这般无赖地夺去!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他手上的不检点,恨火冲天的她立即四下搜寻跌落的蒹葭细剑。
连老天都觉得你该死!沈思允看着伸手就能够着的剑,一抹狠意蒙上心田。
她提剑、出剑,向仍然享受般瘫躺的李拓刺去:“趁人之危的淫贼,我杀了你!”
剑锋凌厉,没有“烟云九剑”该有的飘渺之意,唯有狠毒、只顾钻心。
无论命好还是命歹,人终究还是希望活下去,李拓连忙挺身而起,感受着剑锋破空的风絮,翻动手掌,将剑尖夹紧。
他连忙道:“姑娘误会了。”
沈思允当然不听:“你下流卑鄙!”
腕上蓦地鼓出蛮力,欲要在扎穿他心房的同时,连带着两腕一块斩去。
李拓不同她正面较劲,双掌同时运开“春风化圆手”,化开她腕上蛮力的尖锐。
沈思允只觉得力道虽然未尽,却难以凝聚,委实不知所以,却依旧咬牙,硬是要把将剑尖朝对方体内扎去。
一时二人僵持不下,居然又变成了对峙的局势。
突地,她觉察身后发痒,扭头看去,立即大吃一惊:“啊——!”
她连手里的蒹葭细剑也不顾得了,松却得同时,不顾一切地扑入李拓怀里。
方才还要取自己性命,眨眼又主动钻进怀里嘤嘤啼啼,双手犹夹在剑尖的李拓皱眉不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只得询问道:“怎么了?”
沈思允在他的腰腹里埋着脑袋:“啊!啊!啊!有,有老鼠!”
李拓道:“咬你了?”
沈思允害怕道:“嗯。”
李拓道:“这般好不好?你先将剑锋收起,我再同你换个位置,保管它碰不着你。”
沈思允颤颤巍巍地抬起身体,点头道:“好。”
她没有分毫回头的勇气,从李拓掌中抽剑,回敛到翠玉鞘中去,跟着,腰窝就是一紧,居然是臭男人伸手握了过来!
她甩手就在他脸上抽甩了一巴掌,跟着叱喝道:“淫贼,你要干么。”
李拓忍着痛将她从左侧拎抱到了右边,无奈道:“不是说好了换位置么!”
沈思允的脸颊微红,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错怪他了,嘟囔道:“哪有,你这样换,位置的,就是淫贼!”
透过男人去看那只窜动的老鼠,果然不再贴近了,心弦这才稍略放松。
可瞧它始终在附近打着转,既不想听,也不愿见,便扯了扯男人的胳膊,道:“淫贼,你还不把它赶走?”
李拓道:“第一,我叫李拓,不叫淫贼;第二,这里本就是它前来,我们后到,不应该鸠占鹊巢;第三,这里委实太晚,我根本瞧它不到,即便有心也实在无力,姑娘就莫要为难我了。”
沈思允生气地甩开他的右臂:“没用的淫贼,哼!”
如果在身边的是师兄,才不会这般顶撞自己呢。
她气鼓鼓地坐了一会儿,并没见着那个叫李拓的来哄,忆起这一路汉子们没话也会跟自己找话说,于是觉得他到底和旁人有些不同。
她道:“喂,李淫贼,你想没想到法子出去?”
李拓道:“我没想。”
沈思允道:“为什么?”难道他是故意想同自己就这般一直在黑沙湾底待下去?
李拓平淡道:“后背还在疼,脑筋不想动。”
沈思允很气:“你……”
可她固然气,却指责不了什么:毕竟我是摔在他的身上,才无甚疼痛,虽然被轻薄……不不不,才没有被轻薄,我没有同他亲过,不曾被他摸过!
她自我催眠着。
沉默了许久,她开始扫量四周,瞧着空悬的脚下就有无数被磁吸而来倒竖的锐剑,念及自己险些死在这些刀剑上,不禁冷汗连连。
继而,目光随着逶迤的岩道望去,一时竟看不到尽头,因有转折处。
她道:“李淫……拓,顺着这条岩道走,似乎有路。”
闭眼养神的李拓蓦地睁眸,却看不清就在身侧的女子姿容,不由好奇道:“哦?姑娘能在漆黑中视物?”
沈思允才不坦白呢:“要你管!走不走?”
李拓流露出并不是很想动的神色,立即就被她看在了眼中。
她装模作样,又要去拔剑锋:“你敢说不走,我就杀了你!”
李拓虽明了她大抵只是说说,却犹是不懂:“姑娘分明可以视物,又何必要拉着一个瞎子行动?”
沈思允赌气道:“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因为有,有老鼠么。”
李拓莞尔一笑:“哦。”
沈思允立即“仓啷”拔出半截剑:“不许笑!”
李拓道:“呃——”连忙捂住了口。
沈思允紧贴着墙壁,在不宽的岩道上起身,对他多有催促:“起来,起来。”
李拓只得一边摸着粗砺的岩壁,一边小心翼翼地站立。
跟着,他就觉得脖颈上环来两只玉臂:“干么?”
沈思允抿唇发羞:“都说了前面有老鼠,你得背我。”
李拓脑海里陡然浮现出晏子涵怒瞪的颜容,不由道:“不可怕的。”
沈思允才不听他的,足尖一跳,双腿就夹在了他的腰口;他被夹得没辙,只好伸出右手挽起她的膝弯。
她埋怨道:“还是怪你,谁教你不肯把它赶走。”
李拓除了苦笑,还能怎么反驳?
他左手扶墙,谨慎地向前迈步,直至确认足下稳妥牢固,才把周身的重量灌注,接着再考虑迈下一步。
耳边听得一声“咦——”的嫌恶,旋踵就触到了一片皮肚,稍略估摸,竟像是一只两三尺的大老鼠,难怪会让她花容失色。
掠过以后,他便想把女子放落,可她疾呼:“不行不行,老鼠还跟在后头。”
看不见的李拓无话可说,只希望背着女子的琐事不会让丫头知道,也希望二人前往的地方有从黑沙湾底逃脱的线索。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仇恨
沈思允鼓足了最大的勇气,才勉强踏入了第二条岔道!
直到看见岔道里除了沙岩别无长物,既没有鲜红晶珠,也没有过化骨骷髅,一颗心肝才算安妥,跟着,同李拓找了一片平坦的岩面歇坐。
她当然会往他身边靠拢,脑袋更是自然而然枕在他的肩头。
要说欢喜、心怡,现在恐怕还没有。
毕竟她根本就忘记在翡鱼涧的初见,还当黑璧里的对峙是第一面,而他又实在没有教女子一见钟情的容颜,更是争抢的对头,感情又能往哪里深隽?
可终究因为方才的亲吻来得剧烈,已让彼此若一颗种子般种在了对方心田。
靠在肩膀上的小脑袋仍然蒙圈,还在古怪着怎么就主动同对方唇齿相接……大概,是因为被他阴差阳错救了性命、初吻也在不经意间被夺去,致使自己认为与他已是很亲密,才会在骇破了胆子的刹那,向他索寻安慰。
李拓的迷惘也发生在同一时间,脑筋里塞满了颜子涵的冷脸。
要怎么同她解释方才的拥吻是冲动带来的意外?她若是震怒着欲揍自己,被打个半死倒也心甘;她若是二话不说扭脸走开,该怎么办?
不管,到时候就算用五花大绑,也得把人留下来。
由这一刻,他才再不迟疑对她的喜欢。
可亲密环住自己臂膀的女子又该怎么办?他怎能在把人家嘴唇吻裂之后,教人家走开?
疼着脑袋的他只能放声一叹,却立即引来了女子的质疑。
沈思允狐疑道:“你很苦恼?”
李拓已不知由何时起,开始不那么敢说伤人的实话:“嗯,我想到了同姑娘正站在不同立场。”
沈思允秀眉一皱,突然冰沉道:“你还只叫我姑娘?”
李拓道:“呃——那我该唤你什么才好?”
他脑筋不断转动,确实也想叫个昵称,却陡然发觉甭管彼此亲得多猛烈,他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觉。
沈思允始才想到自己还没有做过介绍。
她立即从肩膀离开,哪怕他看不到,也挺直胸脯,道:“我叫沈思允,思念的思,允许的允。阿娘叫我允儿,师傅喊我小允,你呢?”
她眼里眨着星光,一脸期待模样。
李拓最怕想称号了:“思允?”
沈思允拒绝:“不要。”
李拓道:“那我也喊你小允?”
沈思允气得跺脚:“你又不是我师傅!”
李拓无可奈何地摊起双手和肩膀。
沈思允便也不为难他,问:“你多大了?”
李拓道:“二十四。”
沈思允道:“我比你小,就许你喊我允妹吧。”多少人想喊她“妹子”,她岂非都不让!
嘴唇上还残留着她香甜气息的李拓又如何拒绝得了?
他尴尬道:“允……妹。”
沈思允很满意地笑笑,旋即灵光一闪,微笑变作窃笑,掩嘴道:“那我……哈哈,就喊你淫贼哥哥了。”
李拓不知该如何回应:“呃——”
沈思允瞥他发直的眸子就觉得可笑,摇着他的手臂,道:“哈哈,和你耍闹着玩么,拓哥哥。”
她轻唤起“拓哥哥”来,比五岁的小秋还要酥软,他委实拒绝不来:“嗯。”
于是两个人又靠贴在了一块。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都只静静望注眼前的黑暗。
李拓尝试着并指呼风,然而在地裂时呼风就已然不易,现在沙砾缝合得严实,便连丝缕清风也飘不进来。
丫头瞧不见我,会不会闹得死去活来?他到底是希望她悲伤的,至少能证明他与她之间,并非只是同行旅人般。
他一叹:“允……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永远无法出去,又当怎么办?”
沈思允默然半晌,坦荡道:“那就死在这里吧,至少有拓哥哥陪着,我也不孤单。”
她眼珠一转,道:“只恨没能报得仇来。”
李拓惊奇:“允妹和谁有仇?”
沈思允恨道:“自然是那个叫狄青篪的混蛋。”
李拓道:“剑神?”
沈思允冷道:“狗屁的剑神!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当年我们沈家极力帮助他,到头来,他却连我们的死活也不管。”
李拓道:“你果然出自‘地池沈家’。”
沈思允道:“我都喊你哥哥了,你不许再和那个混蛋站在一块。”
李拓道:“我与剑……本也不相干,此次行途,完全是和振威镖局做了一笔买卖。”
沈思允道:“不跟混蛋相干最好。”
李拓其实有些好奇:“你们夺去匣子里的剑,却又能怎样?他只消换一把剑,照样能重新应战。”
沈思允不禁有了些迟疑:“倘使我们逃离出去,拓哥哥会不会把我们的计划泄漏给那个混蛋?”
李拓听着她话里的警戒,不禁苦笑道:“那你把我的嘴巴堵上不就好了。”
沈思允脸现红潮,扭捏着探身又在他唇间亲吻了一下,旋即赶紧又躲开,呢喃道:“淫贼哥哥。”
李拓道:“呃——”他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然后沈思允枕在他的双膝上,道:“海市里的绝器匠师,不知道拓哥哥了解多少?”
李拓道:“我只知道他们有领先天下的锻造方法,打造得绝器,完全可以媲美我们的附灵‘玄器’,顾神锋那具可以九变的星盒,就是由他们做出来的。”
沈思允眨了眨丹凤眼,道:“不错。十数年前,旧锦退走海市之际,师傅也曾一并离去。他在那里勤学三年,却没有专研海市的锻造技艺,而是苦练回一种“穿纸透刃”的手法。”
李拓挑高语调:““穿纸透刃”?”
闻所未闻的他自然不知道。
沈思允摇了摇脑袋:“哈哈,不懂了吧。所谓的“穿纸透刃”就是表面意思,以一张纸穿透兵刃的薄厚间,表面上看不出半点残缺,可其实兵刃的器理已然被破坏。仗着这样的兵器与人交锋,不出五十招外,必然折断。”
他们便是打算做完手脚后,再把新铸的宝剑还回去。
李拓恍然道:“你是想他输在八月十五的一战。”
沈思允恨道:“我何止是要让他输,往后还得教他名裂身败,更要让他跪在阿娘的面前悔忏!”说起这些时,黑暗都遮不住她目光里的冷锋。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往事(一)
想让剑神狄青篪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还有柳天翁,“刀剑双绝”的柳天翁。
柳天翁能从刀剑小成进阶为双绝,其实脱不开蛰伏在沈家的那两年苦功;千锤万凿、粉身碎骨,只为不负二小姐的恩重。
世间虽传言他被沈时星相中,可事实上留他下来的,却是彼时犹只七岁的二小姐,沈慕蓉。
倒并非是他本身的缘由,委实是因为胜过他的那位剑客满脸横肉。
入得府后,连二小姐的面都未曾见过,就被安排进了偏径小院,饱受冷落。
说到底他还是输了武功,又怎会被沈家人看中,沈时星更不会把宠爱有加的小女儿交给他守护!
而在他们的眼力,把柳天翁当个闲人圈养,已经是对他不错;毕竟一个月管吃管住还能挣上五两,这般幸事天底下可不常有。
却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府里管家最是看他不惯,动不动就出言奚落;下人们当然以管家马首是瞻,碰面已是白眼昂头;就连先前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丫鬟,也在随后掉头就走。
这般的蔑视冷落,对于一个从贫寒家庭走出来的孩子,无疑于鞭笞!
所以他记牢了那一张张不屑的面容,旋踵将他们在脑海里留下的残像烙在偏院里的假山重石上,成日对着山石挥刀、出剑,恨不得把他们骨髓也斩破。
他虽不停去斩、不断击刺,可一旦被仇恨冲昏了头,丧失思考以后,所有的努力只会换来虎口裂崩,鲜血潸流,刀剑境界却是半点提升都没有。
于是那般疯魔碑人看在眼里,就更以为他是有病了!
不被理解的痛虽然不能撕碎皮肉,却可腐蚀心窝;那种夜深人静袭来的心碎冷痛,唯有做过局外人的才能懂;在沈家待的这半年,他简直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而那一天,他岂非连自戕的心思都有。
皓月当空的夜,又是一个团圆的中秋。
朋友、亲人都不在身边,陪伴他的只有剑刃和刀锋。
他还在砍,砍着那些算不得坚硬的石头,然而那柄伴随多年的刀锋却再难承受毫无意义的磨砺,霍地断成四截。
于是他也如断刀一样,一截截瘫碎在地上。
两行热泪滑落,委屈和心酸将气馁催动,突然间只觉得自己天地不容,居然将断裂的刀锋抵在喉头。
临死之间,他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疾呼:“不许动!”
那个秋夜,便是他第一次遇见二小姐沈慕蓉。
彼时已是七岁半的沈慕蓉偷偷从后门往家里溜,为了逃过爹娘兄长的层层盘查,才由偏院小径朝自己的春雨竹楼走,自然是为了隐瞒两腮上始终挥之不去的潮红。
她当然是被人亲吻得脸红,而亲吻她的对方,则是与霍家、林家联手才能掌握泉池的狄家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二人青梅竹马,悄悄就有了耳鬓厮磨,为了能与她长厢厮守,那小子跑入玄门宗流去吃苦头,他以为只消成为一名有头有脸的玄士,沈慕蓉的爹娘兄长就能接受。
于是致使他们至少有一年未见,一见即难掩情窦。
吻过之后,她当然装着羞恼离开,可回府路上却又蹦蹦跳跳,显然是心情不错。
溜过偏院时,陡然听见有声幽咽响在山石角落,忍不住向那里凑了凑,立即发现了求死的柳天翁,连忙夺去刀口。
七岁半的她分明指着十八岁的他骂了一宿,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她的出现令那晚的圆月也渐渐温柔。
之后,每当她同那小子幽会,都从偏院经过;而他则始终带着期待守在山石角落,一边期待的同时,一边将武功打磨。
没有了仇恨掣肘,他总算有了显著进步;一年后,“烟云九剑”和“崩步一刀斩”已是融会贯通;再过半年,刀与剑的配合则是愈发成熟。
与沈家签下的两年契约达成以后,他带着沈慕蓉赠送的刀、剑重闯江湖,第一战即找到“天听台”上打败自己的剑客,只用了十九招就报了当年输败之仇。
接下来的三个月,他又陆续挑战四五位武夫,不论对方仗剑还是用刀,在他的刀剑之下,俱连三十回合都无法走过,里头甚至有在云唐城博得响当当名号的剑客石弘。
于是,“刀剑双绝”柳天翁自然在江湖不胫而走。
这一次,他岂非是被沈时星亲自追到云唐城、请回的沈府。
原本不屑的管家、白眼的下人和逃走的丫鬟居然绽露出亲切温柔,嘘寒问暖着,仿佛对他极尽推崇。
他对他们只剩冷漠,唯一令他再度心甘情愿接受招揽的,当然是沈慕蓉。
可这些月来,沈慕蓉的心情从来没好过,据说是沈时星夫妇不赞同她与狄家小子交好,而那小子也久匿翠玉峰里,近半年都不曾见过!
他踏上了春雨竹楼,起意要往“徐林流”所在的冀文州赏游;她岂非立即明白了意思,眼眸发着亮光,半点迟疑没有,收拾起了细软跟着走。
这一路,他把她的颦笑于眼底尽收,竟不得不承认,对年轻自己十岁的二小姐动了情。
可她心里只有那犹在宗流里作三年望气的小子,视而不见他的温柔。
为此,他甚至不惜去挑战当时在“万流归宗”里取得第四名的疾风流胡周,竭尽浑身解数将之摧败,只为证明比那小子厉害。
然而爱情永远比得不是武功高低,从二人年幼时看对的第一眼起,他已被打败。
愁上眉头,他便借酒消愁。
接下去一年半的时间,他都把自己藏在深山老林中;在又一次去山脚大酒时,他猝然听说沈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跟着,他十七天里只睡了七个时辰,马不停蹄地赶回暮池城,果然发现沈家付之一炬,只留下那座“天听台”还矗立在“地池”前头。
倒在地上的柳天翁不顾眼前的寒剑,狰狞着面孔,道:“所有人都知道沈家是受到纳兰家的逼迫,可从玄门回返的狄青篪做了什么?没有,他连纳兰的门槛都不曾踏进去过!什么玄门高手,我只看到了他的窝囊,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周,他凭什么还有脸在世上苟活!”
手中执剑的谢玄殊道:“狄兄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有所苦衷。”
柳天翁突然以手攥剑,他攥得极紧,紧得血水滚淌在五指细缝中:“苦衷?什么苦衷大得过心爱之人失踪?”
他攥着寒剑指向自己的眉峰:“一次,他就连一次都没有去寻找过!”
继而,一个女声幽幽在柳天翁和谢玄殊的身侧响起:“如果不是我的执着,或许我们早就出了大荒重新开始生活,而不是隐姓埋名,藏在古玄镇上苦苦等候……”
第一百七十五章 往事(二)
从春风竹楼走下的,是一位身穿杏黄雍裙的中年女子。
夹白的盘发与横着皱纹的眼角都说明她不再年轻,步伐里却始终有俗人不具备的端庄,每一步都如盛开的青莲,不疾不徐向谢玄殊走去,眼里带着些冷冰。
她手中并无半寸武器,散发出的气场却较柳天翁还强势。
第一时间,谢玄殊竟想要闪开这双凌厉的眼睛!
虽然一向未曾蒙面,他却能够肯定,这位款款而来的女子定然是昔年“地池沈家”的二小姐,沈慕蓉;唯有沈慕蓉,才能让柳天翁松开抵眉之剑,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
他倒不意外会在这座效仿当年沈府格局建落的庭院里与沈慕蓉相遇,事实上,他正是为了寻觅沈慕蓉的踪迹,才在夜繁城里抛下瞿琅的。
发生在百炼堂和翡鱼涧的两战,都让他断定夺剑之事同她脱不了干系。
翡鱼涧的一战算不得惊心,可百炼堂的那一战就委实教人动魄了。
百炼堂是在六月中接到的消息,索性组织了一场铸剑比赛,只为造出最适合的一剑,将附灵过的东篱剑代替。
谢玄殊当然亲临,并且见证了在炉边奋斗一辈子的白牧晚用尽生命里最后的一口气,在宝剑上敲击。
赛后毫无疑问由白牧晚的剑获得胜利,而白牧晚也带着笑意在炉边死去。
所有人簇拥成圈,围在白牧晚的身边,自然给了那条黑影行动的空隙。
梁上黑影猛然翻旋落去,跟着张开大手,就待将命名为怀晚的宝剑抢走。
谢玄殊无论如何也不容让白匠师的心血被外人抢走,直截了当地由人群中冲出,与之大打出手。
争着怀晚剑,他与那黑影争锋,接连四五剑都被黑影挺剑格挡在空中。
对峙片刻后,黑影再次出剑抢夺;他的剑法如烟如梦,剑光与剑影配合着,就连虚实的边际似乎能打破!好在谢玄殊于剑道上的造诣到底不错,捱过了前十招的手忙脚乱后,局势被愈发得到把握。
“烟云九剑”终究属于出其不意的剑法,久战之中,不具备凌厉剑招的劣势清晰显露;而谢玄殊始终不出重手,斗到四十三剑以后,自然而然流出生擒的念头。
黑影如何肯被旁人拿捏在手!
他探手入腰,拔出刀锋。
谢玄殊第一时间未能瞧见那柄重刀,刻下他正置身“烟云九剑”编织出蜃楼迷雾中,若不是耳根陡然听闻地上的脚步一崩,根本反应不了。
黑影甩刀直砍面堂,谢玄殊挺剑以力相抗,“仓”地闪烁出刺目火光。
黑影凭借反撞来的力道迅速离逃,谢玄殊只退了三步,就强硬着以“泰山不崩”的心决将稳住,随后衔尾跟上。
以谢玄殊的眼力,即便蒙在云里雾里,根本没看清是什么刀,却也辨得出那是“崩步一刀斩”。世间能将“烟云九剑”和“崩步一刀斩”用到那般如火纯青的,除却早不在江湖闯荡的“刀剑双绝”,实在没有第二人想。
柳天翁与沈家的关系,谁人不知?而沈家跟剑神的关系,却只有谢玄殊这般亲近之人才知道。
所以他当然要追!
怎奈出身磐山流的他,轻功身法属实是弱项,不论如何紧赶慢赶,都让黑影骑上快马,庆幸他带上了“千里香”,最后时刻凭指力打入了马股,才把脚步停下。
在夜繁城将携剑匣的瞿琅托付给了陆立川和李拓后,他才纵马出城,途中买了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狗,教它闻过“千里香”独特气味后,放任搜索,才在幽凉州的一个边陲庭院发觉了柳天翁行踪。
这庭院藏匿在数不尽的血色梅花中,若非有香气指引,任谁都将错过。
正也因为庭院十分隐蔽,令柳天翁精神放松,根本不料有人会趁月袭来,措手不及间已被打落在临湖木台。
谢玄殊趁乱抽离了重刀,并将长剑抢夺,扭转剑尖,笔直向柳天翁抵去。
而这时,即便被长剑指着,沈慕蓉也断定对方不敢出手,来到柳天翁身畔,将垂低头的“刀剑双绝”扶起。
即便三十数年过去,当年发生的事仍然历历。
沈慕蓉道:“我们遣散了府上所有的婢女家丁,连夜收拾细软,逃出城去;爹爹原本打算出大荒入海市,却因对我的宠溺,在古玄镇里化作郭姓,等待我的如意郎君来临。”
谁能想到昔年被无数大家闺秀捧在手心的沈时星,居然赤着脚在镇里当起一个秧苗的庄稼汉!而曾经引得无数侠客折腰的郭云珊则身穿补丁裙衫,经营起了一家二文钱一碗的凉茶馆!
虽说都是些苦日子,但能屈能伸的二人岂非以笑容和恩爱渡过。
而年纪尚小的沈慕蓉则天天站在古玄镇的牌坊前,日复一日地向暮池城的方向望看。她等到着那个被徐林流全力栽培的男子有朝一日会寻来,到时她一定要钻入他的胸怀,蛮横述说这些日子的苦难,
庭院里的沈慕蓉向谢玄殊看去,瞳子里充满悲戚和冷然。
她道:“我终究没有把狄青篪等来,来的是纳兰家和林家派出的杀手!”
杀手们是跟随沈星辰而来的。
身为沈时星、郭云珊伉俪的大儿子,沈星辰实在是把大少爷的生活过惯,没有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内心居然因为压抑而变了态。
与爹娘一块时,还会懂事、装乖,可二人一旦干活、离开,就开始了放浪形骸!
最荒唐的事莫过于在光天日化下用涂药的手帕迷晕女孩,随后甚至不回屋房,反倒是寻求刺激般在寒秋草丛里胡来乱干;东窗事发后,镇长勃然大怒,说什么都要将他状告到附近的春谣城,令化名为郭成的沈星辰吃牢饭。
倘使没有郭云珊奉上不菲的财银,在女孩家磕破脑袋,又筹办了一桩风风光光的喜宴,沈星辰已经在里面呆着了。
可享用过细皮嫩肉的沈星辰,又如何肯为一个村镇乡姑收下心来?
风头刚去,他对她已是颇不耐烦,每晚将明媒正娶的妻子冷落在新房,却是溜去镇上刘寡妇的家里寻欢。
后来被捉奸在床,镇民哪里还管郭云珊的苦苦哀求,连夜就把沈星辰投入了春谣城的牢狱。
沈慕蓉道:“可半个月后,哥哥就被放了出来。他神色如常,没受到半点折磨伤害,甚至笑着逢人就说里面的痛快。当时爹爹就觉得意外,可习惯了插秧、种田的平淡日子,脑筋一时竟转不得那么快。
翌日清晨,我依旧等在牌坊前,见到有辆气派的马车疾驰而来,伊始也没有管,直到鸡飞狗跳的声音传开,回过头看,透过那扇,那扇半开的木窗,一把把,钢刀就向着爹爹,的脑袋砍……”
第一百七十六章 往事(三)
“……如果不是娘亲救得及时,爹爹的性命在屋里就交代了。”
嫁入沈家前,郭云珊一向都是才貌双全的女侠,虽始终不曾“开圆”,却也习得一套“明玉掌”,被她使来,既有不逊男儿郎的犀利,又有女儿家天生具备的灵巧。
这些年,她虽已不曾在江湖动武,身手却始终不曾放下。
陡然间出招,掌风之凌厉,的确出乎杀手们意料,甚至被她打得滚落楼下。
而在江湖历练过得郭云珊分外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再不迟疑,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行囊,左携相公,右抱儿子,静待杀手们上楼的脚步震响,才由半开的木窗向街外滑。
纤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两个男人的重要,落地之时,不禁跌了一跤。
分明扭了脚,却不说一句话,稍略咬牙,便起身了,同沈时星一并扛起顶到腰的沈星辰后,强忍疼痛放足奔逃。
清晨的古玄镇里有说不出的寂寥。
本打算由镇口逃脱的郭云珊乍然见到了女儿。
女孩轻呼道:“娘。”
沈时星本欲拉女孩一块,却被郭云珊制止了;她眼含热泪地摇摇头,根本不向女孩进靠,身形一折,已然拖家带口改变了逃亡的方向,径直向着镇北的流沙湾遁走。
沈慕蓉道:“现在想来,当然能明白阿娘的苦衷。可否逃脱还要两说,她不舍得把我也牵连其中。可当时的我却又怎么懂,呆立在原地,泪水直流。”
泪水噙满眼眶的时候,七八个模糊的身影由她眼前呼啸而过。
七八道残影如若洪流,将她与父母隔阻在了两头,北死南活。
许久才缓过神来的泪目女孩追在他们背后,却又怎能赶得上求生、逐死的两批人!
纤柔的双脚因狂奔而大乱,“噗”的一声,栽了跟头;额头和膝盖都被磕破,疼得她连一步都再踏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杀手们默然回头,到最后他们也不敢踏进沙湾中,眼睁睁看着沈时星一家陷进了流沙当中。
没摘到脑袋的几人愤懑不休,瞧见女孩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得将她围拢。
杀手领头道:“据说沈时星是一家四口,有一对儿女陪伴左右;先前只见过他那个废物儿子,女娃却是不见影踪。”
众人眼底立刻重燃起火,领赏的人头,一颗好过没有。
杀手领头热心肠地蹲下身,往女孩身边凑了凑。
“小姑娘,你在这里哭什么?”
女孩抬起了头,呜咽着道:“你们有,呜呜,有没有看见,我的,狗?”
回忆着生死边缘的过去,沈慕蓉的身子忍不住一抖:“我知道不能同杀手说实话,鬼使神差的,就想到了狄青篪家的那条大狗,棕发绒绒,去哪里都愿意驮着我。”
“狗?”杀手领头的眼眸一缩。
“嗯。”女孩点着头,用手比划着大小:“从小养大的,呜呜,狗,昨晚没给骨头,呜呜,今早就不见了。”
杀手领头冷冷道:“养不熟的狗,不值得为它眼泪流。”
女孩崩溃着道:“可我,我怕它从此以后,呜,都要伶仃着,呜,过……”
这句话陡然把杀手领头的心戳中,没遭遇过悲欢离合,又有谁会愿意做一个暗无天日的杀手?
拿刀的手,忍不住摸了摸女孩的头。
然后,他目光一凛,突然见到巷子里走来一只白犬,正优哉悠哉地吐着舌头,体态岂非同女孩比划的差不多。
“是不是那一只狗?”
女孩扭头,认不得那狗,可她却利落地扑了上去;她痛恨被杀手摸头!
“白烛。”
她高声叫着,一把将它抱在手中。白犬慌乱地抖了抖,“旺、旺……”的叫了两声后,一动不动。
女孩用肩臂摸了摸泪水,绽开失而复得的笑容:“谢谢大哥哥。”内心在作呕。
杀手领头不再说什么,拾起地上的刀,起身向着气派的马车走;他岂非就是一只替人卖命的狗,他希望喂养的主人有一天能像眼前女孩一般,有怜惜自己的时候。
可他却不知道,为了不讲杀手们看出她与它之间其实不熟,她倾尽全力扼住了它的喉咙,不等他们走出多远,它已死在了她的手中。
沈慕蓉冰冷道:“看着他们扬长而走,我已猜到爹娘兄长应该是遭遇了不测之祸。从那之后,我发誓自己不再软弱,只为复仇。”
月光照落在她的侧边面容,已然四十好几的中年女子,依旧美丽如梦;谢玄殊若不是已成亲生子,恐怕也会被她迷惑。
“可当时的我甚至无法生存,为了活下去,唯有出卖自己。”她看向大自己十岁的柳天翁,冷酷又变做了温情:“还好有你。”
偌大个沈家,也就只有柳天翁一人矢志不渝地搜寻,总算赶在二小姐破身之际,将她抢出了勾栏里。
她抚摸着他已然沧桑的脸:“我永远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柳天翁仰望着她,道:“小姐,不必谢我。”
“就像我永远不知道该如何原谅狄青篪一样。”
十年后,宛如劫数一样,长大的她偶遇上了年幼时的情郎;满怀仇恨的她只想逃,却被已成为徐林流里顶尖玄士的他搂入怀中。
她挣扎,他不放,以春水为被,以大地为床。
当她彻底把自己给了他后,她要他帮忙。
纵使没有证据,她却断定追杀爹娘兄长的杀手们与纳兰家脱不了干系!
她要他仗剑杀进纳兰家!
沈慕蓉眼里悄然闪烁了泪花:“狄青篪答应了。他说待到成为剑神之后,一定会把剑刺进纳兰容性的心脏。备战的半年里,我像儿时一样,陪伴在他身旁。”
她痴痴地肯定道:“那半年,是我自家破人亡起,最快乐的时光。”
可越是快乐,越会带来无以弥合的伤。
狄青篪食言了。
他的确击败了剑神,也委实带她闯进了“天池”,然而那一剑终究没能刺死纳兰容性,只因为他的未婚妻纳兰青青跪着央求他。
“哈哈,”眼底的泪花散作了无数瓣:“一个是剑道之神,一个是纳兰家的千金,本该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可这个坏男人偏偏要揪着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女子欺骗,不但骗了感情和身子,还骗去了所有的希望!”
刻下的沈慕蓉只觉得可笑。
然而当时,她不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胸口怒火灼烧的同时,一口血水喷溅在前方,双眸漆黑,便什么都不知道。
她足足在狄家养了一年半,虽然有他和他的爹娘悉心照料,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脱逃。望着那一座座原本属于沈府的庭院被狄家人踩在脚下,柔软的心窝上始终横着刀!
在柳天翁的帮助下,她总算从严防死守中脱逃;三人隐居在幽凉州边陲的血色梅花下。
接下来四五年的幸福时光甚至令她把仇恨也抛到了九霄,直至被当年那个摸她头的杀手领头再一次找到。
“这一切都怪他!”所有的泪花都在寒眸下结成冰柱,沈慕蓉几乎带上了歇斯底里,道:“如果他肯信守承诺,把纳兰容性杀了,允儿就不会……就不会……”
她突然说不下去!
柳天翁做着她的依靠,斩钉截铁地道:“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家伙,让他死在剑下,已经算是便宜了他。”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待死
“死鱼眼,你要干么?”声音空幽。
“喂,你等一下,手……”
虽在制止,推脱的力气岂非渐渐微弱。
最终,放弃挣扎,眼眸闭上,睫毛颤晃,融入热浪。
……
李拓身子晃抖、失重,猛然出梦后,睁眼四顾,周遭依旧是黑洞洞。
他平复住剧烈的呼吸,分辨起刻下究竟已回到现实,抑或仍在迷梦?
掩盖去时辰的漆黑窟穴中,空气固然一直都有,与外面相比,却是稀薄得紧。
在黑沙湾各个战场穿梭的李拓自然疲惫不已,靠着空旷窟穴的岩壁,不知不觉便睡熟。
并不清楚睡了多久,凭着肩头酸累来估摸,四五个时辰怕是得有;而那个系高马尾的女子就这么一直枕在,窈窕身子冲向他,没有分毫保留。
现在想来,打从与自己接吻后,她便再没有翡鱼涧和黑沙湾上的那股子冷漠,手底的蒹葭细剑在地上放落,人也变得温柔顺从。
李拓想换个位置,让她枕去另一边,指尖刚触及腰窝,就听一个声音含笑道:“拓哥哥想干么?”
他赶紧把手一缩。
看不清沈思允的神色,可由她轻快的言谈便可想见唇角弯出的那迷人笑容。
“拓哥哥连做梦都不老实。”她顺从他的心愿般撤下了脑袋。
“我,我哪有?”
李拓无疑是心虚的,可温香暖玉中,做不做梦,做哪种梦,都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可以操控的。
“分明有。”沈思允的脸蛋滚烫:“方才醒转的时候,我不小心,有,碰……”
“呃——”
李拓并无天花乱坠的本事,即便有,被抓了个现行,恐怕也无甚作用。
不必思考,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什么时候睡醒的?”
沈思允道:“有一会儿了。”
她脸上带着窃笑,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大着胆子,询问道:“不知道拓哥哥在梦里都对我干了些什么?”
李拓窘迫。
幸亏黑暗将一切吞没,即便沈思允有在漆黑中窥物的本事,也绝瞧不出他的脸红。
“呃——能不能不说?”他不好说自己的梦中情人并不是你。
“哈哈,假正经。”女子笑得欢喜,垂下脑袋,腮颊贴得更紧,声音如蚊蝇,细弱道:“拓哥哥若是想,下次醒后,我,是愿意的……”
“啊?”
听罢她的话,李拓不禁浑身一紧,心乱如麻,唾液也淹在了喉咙。
“干么那样吃惊呀?女孩子也会,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她幽微仰头,瞧着他喉结颤动,两颊再次添红,揪了揪他的袖子:“拓哥哥不能透露?”
李拓不敢动,连擦汗都不敢:“我还,还没有过。”
沈思允唇瓣一抿,嗓音更轻:“那,到时候该怎么算啊?”
“算什么?”
“算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她的话让李拓难以镇定,分明看不清脸旁,也赶紧别过头。
“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沈思允不禁裹上了一层哀凄:“倘使那时还无法出去,我们就会死在这里。死前,想快活一点,为了自己。”
“允妹……”李拓想不到她竟已这般思虑。
沈思允灿烂一笑,道:“拓哥哥不必费劲安慰,将会发生什么,我很清楚。”
她有过切身的经历。
六岁的时候,她已被柳天翁带在身边练训;九岁的一天,她被丢在了荒郊野地,没有武器,没有水源,没有食物,孤苦伶仃,只能靠自己。
她唯有强撑、忍捱过去。
她明白了最难捱的不是夜里,寒风凄雨都能找宽大的叶子和犄角旮旯躲避;只有饥饿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她硬生生地感受着胃部在肚子里抽搐、痉挛、缩紧,至今还是一段教她瑟抖的记忆。
“然而口渴才是真正夺人性命。”沈思允很确定:“从第三天起,我的嗓子已干涩得彻底,即便是刮大风的夜里,浑身都燥热不已,心脏蹦跳不停,口鼻都有些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她已晕眩在地,孩子稚嫩的皮肤居然同枯朽老人一般皱起,本该流遍周身的血液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滞停。
好在将死之际,柳天翁总算带着一壶清水和熏肉出现。
“只要师傅来迟一盏茶,我恐怕已经死了。”她洒脱说道。
同样有濒死经历的李拓心尖绞痛、发紧,抑制不住道:“你师傅可真残忍。”
沈思允陡然起身,在他胸口轻悄地拍打一掌,为柳天翁辩解:“师傅说过,提前体会了残忍,往后才什么都能忍。”
李拓点点头,想在江湖安稳,凡事戒急用忍。
“他或许对我严苛了点,却是为了让我能在江湖活存,拓哥哥就不要怪我师傅了。”她道。
濒死的感受,她忘不得:“而现在,我的喉咙岂非就像当年那样疼痛、干涩。”
李拓沉闷,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把她重新搂抱着,一切的确都像她说的,两个人虽逃脱了深渊,生命却在无间地沉去;若如二人的结局就是死在这儿,他希望能令她快乐。
沈思允咬着唇:“帮帮我。”
“怎么帮?”
“可不可以吻我?”
她看见李拓的眉宇幽微挑皱,立即慌乱解释着:“哎呀,拓哥哥可莫要误会了,我平时不是这样,这样主动的。”
就连和从小长到大的杨还相处,她也会刻意拉开间隔;刻下却不知怎的,只想赖在眼前这个不算英俊的男人怀里。
看着一个姑娘家慌乱不已,李拓又要怎么克制自己?
他伸出手,附在沈思允的脑后,待死之际,不妨把一切的顾忌都抛在九霄云外。
碰触……纠缠……情迷……意乱……
“嗯么……”理智从沈思允的脑筋抽脱,她张开双手,抱紧李拓。
突然有一片热腾腾的阳光从二人头顶照落。
二人兀自忘我,连分开的时机都错过。
“李拓!”
尖锐冰寒的声音令李拓从恍惚中挣脱,松开怀中软化了的沈思允,向上抬头;猛烈的光线刺得久处黑暗的双眼生疼,他眯眼看去,立即对上颜子涵的怒容。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迷情
“死鱼眼,你要干么?”声音空幽。
“喂,你等一下,手,不能在下……”
虽在制止,推脱的力气岂非渐渐微弱。
“……面乱动。”
放弃了挣扎,彻底融入炙热的暖流中,闭上眼眸,任由擅动。
……
李拓身子晃抖、失重,猛然出梦后,睁眼四顾,周遭依旧是黑洞洞。
他平复住剧烈的呼吸,分辨起刻下究竟已回到现实,抑或仍在迷梦?
唯二令他觉得自己醒来的,是酸累不堪的肩头,与生龙活虎的下头。
掩盖去时辰的漆黑窟穴中,空气固然一直都有,与外面相比,却是稀薄得紧。
在黑沙湾各个战场穿梭的李拓自然疲惫不已,靠着空旷窟穴的岩壁,不知不觉便睡熟。
并不清楚睡了多久,凭着肩头酸累来估摸,四五个时辰怕是得有;而那个系高马尾的女子就这么一直枕在,窈窕身子冲向他,没有分毫保留。
现在想来,打从与自己接吻后,她便再没有翡鱼涧和黑沙湾上的那股子冷漠,手底的蒹葭细剑在地上放落,人也变得温柔顺从。
李拓想换个位置,让她枕在另一边,指尖刚触及腰窝,就听一个声音呢喃道:“拓哥哥想干么?”
他赶紧把手一缩。
看不清沈思允的神色,可由她轻快的言谈便可想见,唇角应是弯出了迷人笑容。
“拓哥哥连做梦都不老实。”她顺从他的心愿般撤下脑袋,倚上心胸。
“我,我哪有?”
李拓无疑是心虚的,可温香暖玉中,做不做梦,做哪种梦,都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可以操控的。
“分明有。”沈思允的脸蛋滚烫:“方才醒转的时候,我不小心,有,碰到过。”
“呃——”
李拓并无天花乱坠的本事,即便有,被抓了个现行,恐怕也无甚作用。
不必思考,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什么时候睡醒的?”
沈思允道:“有一会儿了。”
她脸上带着窃笑,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大着胆子,询问道:“不知道拓哥哥在梦里都对我干了些什么?”
李拓窘迫。
幸亏黑暗将一切吞没,即便沈思允有在漆黑中窥物的本事,也绝瞧不出他的脸红。
“呃——能不能不说?”他不好说自己的梦中情人并不是你。
“哈哈,假正经。”女子笑得欢喜,垂下脑袋,腮颊贴得更紧,声音如蚊蝇,细弱道:“拓哥哥若是想,下次睡醒后,我,是愿意的……”
“啊?”
听罢她的话,李拓不禁浑身一紧,心乱如麻,唾液也淹在了喉咙。
“干么那样吃惊呀?女孩子也会,会想知道是什么感受。”
她幽微仰头,瞧着他喉结颤动,两颊再次添红,揪了揪他的袖子:“拓哥哥不能透露?”
李拓不敢动,连擦汗都不敢:“我还,还没有过。”
沈思允唇瓣一抿,嗓音更轻:“那都是第一次呢。就是不知,到时候该怎么算?”
“算什么?”
“算是我欺负你呢?还是你欺负我?”
一时令李拓难以镇定;分明看不清,也要别过头:“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沈思允不禁裹上了一层哀凄:“倘使到那时还无法出去,我们就会死在这里;在死前,我想快活一点,为了自己。”
“允妹……”李拓想不到她竟已这般思虑。
沈思允灿烂一笑,道:“拓哥哥不必费劲安慰我的,将会发生什么,我很清楚。”
她有过切身的经历。
六岁的时候,她已被柳天翁带在身边练训;九岁的一天,她被丢在了荒郊野地,没有武器,没有水源,没有食物,孤苦伶仃,只能靠自己。
她唯有强撑、忍捱过去。
她明白了最难捱的不是夜里,寒风凄雨都能找宽大的叶子和犄角旮旯躲避;只有饥饿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她硬生生地感受着胃部在肚子里抽搐、痉挛、缩紧,至今还是一段教她瑟抖的记忆。
“然而口渴才是真正夺人性命。”沈思允很确定:“从第三天起,我的嗓子已干涩得彻底,即便是刮大风的夜里,浑身都燥热不已,心脏蹦跳不停,口鼻都有些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她已晕眩在地,孩子稚嫩的皮肤居然同枯朽老人一般皱起,本该流遍周身的血液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滞停。
好在将死之际,柳天翁总算带着一壶清水和熏肉出现。
“只要师傅来迟一盏茶,我恐怕已经死了。”她洒脱说道。
同样有濒死经历的李拓心尖绞痛、发紧,抑制不住道:“你师傅可真残忍。”
沈思允陡然起身,在他胸口轻悄地拍打一掌,为柳天翁辩解:“师傅说过,提前体会了残忍,往后才什么都能忍。”
李拓点点头,想在江湖安稳,凡事戒急用忍。
“他或许对我严苛了点,却是为了让我能在江湖活存,拓哥哥就不要怪我师傅了。”她道。
濒死的感受,她忘不得:“而现在,我的喉咙岂非就像当年那样疼痛、干涩。”
李拓沉闷,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把她重新搂抱着,一切的确都像她说的,两个人虽逃脱了深渊,生命却在无间地沉去;若如二人的结局就是死在这儿,他希望能令她快乐。
沈思允咬着唇:“帮帮我。”
“怎么帮?”
“可不可以吻我?”
她看见李拓的眉宇幽微挑皱,立即慌乱解释着:“哎呀,拓哥哥可莫要误会了,我平时不是这样,这样主动的。”
就连和从小长到大的杨还相处,她也会刻意拉开间隔;刻下却不知怎的,只想赖在眼前这个不算英俊的男人怀里。
看着一个姑娘家慌乱不已,李拓又要怎么克制自己?
他伸出手,附在沈思允的脑后,一切的顾忌都抛在九霄云外;嘴巴疯狂攻击,牙齿刻在唇痕中……
“嗯么……”理智从沈思允的脑筋抽脱,她张开双手,抱紧李拓。
口腔里打结之际,李拓哪里还能管束自己的右手在春桃上放落。
伴随着捏碰,浑身与腿都开始松软。
大地再次摇动,分明听不到鼓声的躁作,沙砾碎屑却由头顶零落。紧接着,黑漆漆的窟穴多出了十几个细孔,耕刀刀尖无声穿梭进孔洞,把刀反转,以刀背的弧勾在沙石中割扯、划动,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在黑沙湾上撕出一道道容人探身入内的裂口。
整片热腾腾的阳光向二人照落。
二人忘我,连分开的时机都错过。
“李拓!”
尖锐冰寒的声音令李拓从恍惚中挣脱,松开怀中软化了的沈思允,向上抬头;猛烈的光线刺得久处黑暗的双眼生疼,他眯眼看去,立即对上颜子涵的怒容。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死鱼眼,你要干么?”声音空幽。
“喂,你等一下,手,不能在下……”
虽在制止,推脱的力气岂非渐渐微弱。
最终,放弃挣扎后,让自己彻底融入炙热的暖流,睫毛随着闭目幽微颤乱,便任由了,只剩呢喃犹在口。
“……面乱动。”
……
李拓身子晃抖、失重,猛然出梦后,睁眼四顾,周遭依旧是黑洞洞。
他平复住剧烈的呼吸,分辨起刻下究竟已回到现实,抑或仍在迷梦?
唯二令他觉得自己醒来的,是酸累不堪的肩头,与生龙活虎的下头。
掩盖去时辰的漆黑窟穴中,空气固然一直都有,与外面相比,却是稀薄得紧。
在黑沙湾各个战场穿梭的李拓自然疲惫不已,靠着空旷窟穴的岩壁,不知不觉便睡熟。
并不清楚睡了多久,凭着肩头酸累来估摸,四五个时辰怕是得有;而那个系高马尾的女子就这么一直枕在,窈窕身子冲向他,没有分毫保留。
现在想来,打从与自己接吻后,她便再没有翡鱼涧和黑沙湾上的那股子冷漠,手底的蒹葭细剑在地上放落,人也变得温柔顺从。
李拓想换个位置,让她枕去另一边,指尖刚触及腰窝,就听一个声音含笑道:“拓哥哥想干么?”
他赶紧把手一缩。
看不清沈思允的神色,可由她轻快的言谈便可想见唇角弯出的那迷人笑容。
“拓哥哥连做梦都不老实。”她顺从他的心愿般撤下了脑袋。
“我,我哪有?”
李拓无疑是心虚的,可温香暖玉中,做不做梦,做哪种梦,都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可以操控的。
“分明有。”沈思允的脸蛋滚烫:“方才醒转的时候,我不小心,有,碰……”
“呃——”
李拓并无天花乱坠的本事,即便有,被抓了个现行,恐怕也无甚作用。
不必思考,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什么时候睡醒的?”
沈思允道:“有一会儿了。”
她脸上带着窃笑,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大着胆子,询问道:“不知道拓哥哥在梦里都对我干了些什么?”
李拓窘迫。
幸亏黑暗将一切吞没,即便沈思允有在漆黑中窥物的本事,也绝瞧不出他的脸红。
“呃——能不能不说?”他不好说自己的梦中情人并不是你。
“哈哈,假正经。”女子笑得欢喜,垂下脑袋,腮颊贴得更紧,声音如蚊蝇,细弱道:“拓哥哥若是想,下次醒后,我,是愿意的……”
“啊?”
听罢她的话,李拓不禁浑身一紧,心乱如麻,唾液也淹在了喉咙。
“干么那样吃惊呀?女孩子也会,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她幽微仰头,瞧着他喉结颤动,两颊再次添红,揪了揪他的袖子:“拓哥哥不能透露?”
李拓不敢动,连擦汗都不敢:“我还,还没有过。”
沈思允唇瓣一抿,嗓音更轻:“那,到时候该怎么算啊?”
“算什么?”
“算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她的话让李拓难以镇定,分明看不清脸旁,也赶紧别过头。
“怎么突然会想到这些?”
沈思允不禁裹上了一层哀凄:“倘使那时还无法出去,我们就会死在这里。死前,想快活一点,为了自己。”
“允妹……”李拓想不到她竟已这般思虑。
沈思允灿烂一笑,道:“拓哥哥不必费劲安慰,将会发生什么,我很清楚。”
她有过切身的经历。
六岁的时候,她已被柳天翁带在身边练训;九岁的一天,她被丢在了荒郊野地,没有武器,没有水源,没有食物,孤苦伶仃,只能靠自己。
她唯有强撑、忍捱过去。
她明白了最难捱的不是夜里,寒风凄雨都能找宽大的叶子和犄角旮旯躲避;只有饥饿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她硬生生地感受着胃部在肚子里抽搐、痉挛、缩紧,至今还是一段教她瑟抖的记忆。
“然而口渴才是真正夺人性命。”沈思允很确定:“从第三天起,我的嗓子已干涩得彻底,即便是刮大风的夜里,浑身都燥热不已,心脏蹦跳不停,口鼻都有些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她已晕眩在地,孩子稚嫩的皮肤居然同枯朽老人一般皱起,本该流遍周身的血液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滞停。
好在将死之际,柳天翁总算带着一壶清水和熏肉出现。
“只要师傅来迟一盏茶,我恐怕已经死了。”她洒脱说道。
同样有濒死经历的李拓心尖绞痛、发紧,抑制不住道:“你师傅可真残忍。”
沈思允陡然起身,在他胸口轻悄地拍打一掌,为柳天翁辩解:“师傅说过,提前体会了残忍,往后才什么都能忍。”
李拓点点头,想在江湖安稳,凡事戒急用忍。
“他或许对我严苛了点,却是为了让我能在江湖活存,拓哥哥就不要怪我师傅了。”她道。
濒死的感受,她忘不得:“而现在,我的喉咙岂非就像当年那样疼痛、干涩。”
李拓沉闷,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把她重新搂抱着,一切的确都像她说的,两个人虽逃脱了深渊,生命却在无间地沉去;若如二人的结局就是死在这儿,他希望能令她快乐。
沈思允咬着唇:“帮帮我。”
“怎么帮?”
“可不可以吻我?”
她看见李拓的眉宇幽微挑皱,立即慌乱解释着:“哎呀,拓哥哥可莫要误会了,我平时不是这样,这样主动的。”
就连和从小长到大的杨还相处,她也会刻意拉开间隔;刻下却不知怎的,只想赖在眼前这个不算英俊的男人怀里。
看着一个姑娘家慌乱不已,李拓又要怎么克制自己?
他伸出手,附在沈思允的脑后,一切的顾忌都抛在九霄云外;嘴巴疯狂攻击,牙齿刻在唇痕中……
“嗯么……”理智从沈思允的脑筋抽脱,她张开双手,抱紧李拓。
口腔里打结之际,李拓哪里还能管束自己的右手在春桃上放落。
伴随着捏碰,浑身与腿都开始松软。
大地再次摇动,分明听不到鼓声的躁作,沙砾碎屑却由头顶零落。紧接着,黑漆漆的窟穴多出了十几个细孔,耕刀刀尖无声穿梭进孔洞,把刀反转,以刀背的弧勾在沙石中割扯、划动,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在黑沙湾上撕出一道道容人探身入内的裂口。
整片热腾腾的阳光向二人照落。
二人忘我,连分开的时机都错过。
“李拓!”
尖锐冰寒的声音令李拓从恍惚中挣脱,松开怀中软化了的沈思允,向上抬头;猛烈的光线刺得久处黑暗的双眼生疼,他眯眼看去,立即对上颜子涵的怒容。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现天日
“前情提要:当死亡一步步向沈思允逼近,她只想放纵身心,与从美梦中醒来的李拓接吻在一起,享受最后的欢愉。就在二人相互索取、忘我不已时,头顶陡然开出一道裂口。”
……
……
一条麻绳沿着上方的裂口伸下,李拓伸手紧抓,尝试了几次是否牢靠,然后掌缘绕绳旋转,将其在手心缠好。
可要怎么搂抱沈思允呢?
他不禁犯了难,毕竟上面还有个脾气性子不断的颜丫头正怒火中烧,还要莫要得罪了才好。他总算想出个方法,将右手探在空中,明晃晃地捏紧了拳头,适才往沈思允腰际搂放:
“上去的时候,抱紧我。”
“嗯。”沈思允眉眼如酥,将他的脖颈抱紧。
李拓扯动麻绳,示意已经准备好,上方立即有了拔拽的力量,眨眼间,二人半悬在了窟穴中;腾升至半空,他足尖踢动绳索,摊开手心,松动麻绳的同时,身形陡然飘动。
浮空折身一转,令沈思允睁大眼眸,难掩惊愕,娇躯微沉,已从湾底脱身。
放眼四周,居然被十数人围拢。
李拓稍作辨认,竟有七八人陌生得一面都未曾见过,收拾完绳索、耕刀,就背负双手立在一个消瘦男人身后;这男人秃赤着一颗头,颧骨是刀削过后的利落,俊朗当中分明又带上一股邪性,令人见后难忘。
而在炎热的太阳底下,他居然还披着一身熊绒大袄!
同来的还有护旗手姜迪与趟子手李宏帆,经历了又一次的险死还生后,羁绊自然被热血灼得滚烫;姜迪招摇双手,欢愉大笑,李宏帆则点了点脑袋,平静中带着欣慰。
倒是陆立川唯唯诺诺的,并不如往昔一般上抢,是不是自己也觉得窝囊?
李拓的视线当然还是停在了颜子涵的姣颜上。
她冷若冰霜,挑蹙起眉头,直勾勾地凝盯犹搁在沈思允腰间的那只手。
李拓赶紧一缩,又撞见那双锐目接着往被紧缠的脖子上瞟,又连忙解开环抱。
颜子涵鼻子轻哼,倒也不说话。
身后的瞿琅快赶几步,搂着李拓莽腰,自责催使他眼泪垂掉。
李拓笑笑,摸着他的脑袋,道:“不是你的错。”旋即便牵住瞿琅朝颜子涵走,希望依借他的面子,教她不得发作。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看来这句话是真的。”颜子涵道。
虽然不发作,可满脸都是冷落,特别是见到那系高马尾的女子时刻跟在李拓身后。
“丫头。”
“我叫颜子涵,李先生请自重。”
她瞳孔恨得紧缩,将精心准备的清水和点心扔在他怀中,双手冷漠地抗拒在前胸,步履接着退后,与他维系起比陌生人还要生疏的距离。
女子心思细腻,三言两语、几个动作,足够让沈思允察觉到二人间的不同。
“拓哥哥,这位妹子是谁啊?”
“拓哥哥?”架着手的颜子涵眸如针锋。
她故意连一记正眼都不向沈思允瞅,冷笑道:“拓哥哥倒是说说看,我是谁啊?”
“你是……”
李拓刚想介绍,就被颜子涵讥诮打断:“我是你祖宗!”
她扭身就走,甩脱他焦急牵拦上来的手,一个利落翻身,已跨在了驴背上,狠狠一脚踹落,疼得依依不舍的毛驴阿涩撒蹄开溜。
沈思允局促不安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委实还不曾为了男人争风吃醋过。
“没有。”
即便有错,错的也只能是李拓。
正踌躇究竟该如何哄的时候,那个身披熊绒大袄的消瘦男人抓着陆立川一并走来,拱了拱手:
“您就是七把刀之一的李少侠吧,大半年下来,实在是久仰了。”
李拓赶紧对其回揖:“不敢当。尚未请教?”
消瘦男人邪魅一笑:“欧阳涛。”
“欧阳?”李拓瞪大了眼珠向陆立川盯望。
陆立川赶紧打了个哈哈,道:“哎呀,这里是哪?黑沙湾!哪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先进城镇,点几个菜、打几壶酒,边喝边聊。”刻下的表现实在说明方才的低调并不是因为自觉窝囊!
没有人会拒绝他的提议。
李拓也觉得不错,可陡然就想到了沈思允,扭头看她,竟是满眼星光。
“怎么了?”
“拓哥哥当真是逃出风暖城数千刀客围剿的‘穹苍七刀’?”湾底他自报姓名的时候,沈思允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却又不以为然,觉得不可能。
“顶多只有百八十位刀客罢了。”李拓谦虚回答。
沈思允想不到眼前寄情的青年居然就是自己上个月心心念念的神奇刀客,兴奋得蹦跶起跳,旋踵挽住他的手,全然不顾旁人目光。
李拓无奈笑笑,问道:“允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跟着拓哥哥你了。”没人愿意同心上人分开。
“我要守剑,你要抢剑,怎么能一道?”
沈思允眼珠一转,道:“这样,我保证下次劫抢提前同你们划好道道。”
话音方罢,伸出秀手,将掌中的蒹葭细剑交递给对方。
“你先替我保管着,待到抢夺的时候,再还给我就好。”
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想法,可李拓偏偏拒绝不了,手中握住她的细剑,只得欲试问陆立川的想法:“陆镖头怎么看?”
他既希望陆立川拒绝,却又不舍得沈思允离开,正值矛盾当中。
陆立川却很是不耐烦:“人家姑娘都说要跟着了,你在这里废什么话?”
“倘使匣子被抢了呢?”
“人是你带回来的,自然得算在你的头上!”
陆立川不给李拓回嘴的机会,“唰”的一下,与欧阳涛坐上同一匹马,跟着辫子一样,打马飞驰,踏奔在黑沙湾。
那七八个陌生人双拳夹在腰边,小跑着由后面跟随前往。
余下五人则慢悠悠地跟着后面逛。
没有了沙砾的暴躁,李拓居然觉得黑沙湾的形状曼妙,与沈思允分食了清水和点心后,左手与她十指紧扣,右手揽在瞿琅的肩膀。他兀自没有从方才的情况里缓过神来,问道:
“他们……算是什么情况?”
一句话,惹得姜迪大笑、瞿琅憋笑,就连冷静的李宏帆也冷峻不禁。
姜迪拍腿大笑道:“谁能料到,既无赖又粗鄙的陆镖头,居然早被暮池城的欧阳帮主看上。”
“不是吧。”
瞿琅闭着眼睛,痛苦地回想:“早晨出发前,我看见欧阳帮主伸手在陆镖头的屁股拍打。”
李拓和沈思允一同鸡皮疙瘩了下。
“打从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我都有些不忍心指责陆镖头硬要穿掠黑沙湾的行为了。”李宏帆很诚恳。
“老陆的确是为了躲欧阳,却怎么又去找了他?”
“当然是颜……”姜迪陡然意识到沈思允的存在,赶紧隐蔽名字,道:“拿绣花鞋抵在陆镖头肿成猪头的脸颊,才逼动他快马赶去暮池城,请出欧阳帮主帮忙。”
沈思允当然察觉到李拓的手臂微颤了一下。
她不说话,也不想松开他的手。
李拓道:“我们在黑沙湾底呆了多久?”
“二十三个时辰。”瞿琅接连失眠,没睡过一个好觉,便记住了时间的流淌:“这两天,颜姐姐都很焦躁。”
“好。”
知道她为自己担心,李拓更加苦恼。
一个时辰后,众人彻底穿掠了黑沙湾,径直走向风林镇最大的客栈。
第一百七十九章 修罗场(一)
“前情提要:二人能由湾底死里逃生,实在因为颜子涵逼使陆立川请动暮池城的欧阳涛,始将他们救出来;欲道谢,却见三人已经走远,赶紧跟随在后,彻底穿掠了黑沙湾。”
……
……
是客栈,也是酒馆,在偏僻的城镇,通常分不开。
菜肴的香味一缕缕从里面飘来,肚腹虽已塞了点心,食指仍是大动起来;刚想踏入,又被阻拦,拦他之人自然是在栈阶前架起二郎腿的陆立川。
在漂亮女子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姓陆的想向姑娘借李小子一用。”
沈思允狐疑地看了陆立川一眼,想起他和欧阳涛的关系,不禁把李拓的手臂紧攥。
“没事的。”李拓望穿她的心意,旋踵笑了起来。
陆立川把李拓拉到一角,犹见那抹笑容不断,脸面陡然一板。
“你小子一直傻笑什么?”
“欧阳是个好人,可惜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李拓脱口而出。
这句话他从草原后的驿站记到现在,总算了然。
陆立川当然看出他是在嘲笑自己,咧着嘴骂道:“滚蛋!”
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当真生气:“如果不是为了救你,姓陆的屁股哪需要遭那么多罪!”他已数不清自己被欧阳涛拍了几拍。
“多谢陆镖头。”李拓作揖的双手显得郑重,脸上却是遮掩不住的愉快。
“别笑得太早,待会儿有得你苦奈。”
李拓自然听得明白,眼睛不由透过侧窗朝堂里的颜子涵偷看,依旧是一片冰寒,而门口的沈思允岂非也在焦急等待。
陆立川接着道:“别人三妻四妾,那都是先有了妻,才想着纳妾;你小子倒好,颜姑娘还没拿稳,就同别的姑娘亲得那么狠。”
“呃——”李拓头疼:“当时我只以为活不下来。”
“得,你现在想不死都难。”
“老陆,你赶紧帮我想想看?”
“姓陆的能有什么办,我们之间的阻碍又不是一般。”
陆立川摸着自己胡茬冒尖的下巴,接着道:“不过么,女儿家大抵是心软,你死皮赖脸着对颜姑娘甜哄蛮缠,她说不定就放过你了;说实话,姓陆的始终把她当作弟媳妇看,不过你小子新领来的姑娘,身姿也当真不赖。”
李拓张腿就往他屁股踹,立即被躲开。
“嘿嘿,气急败坏!”
“等我回到夜繁,你方才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同练坊主交代。”
“嘿,你敢!”
……
刻下并不是用膳的时辰,客栈大堂却已经坐满,两张大大的圆桌,一桌是给欧阳涛那七八名手下准备的,另一桌自然被镖局众人围满。
趟子手们都是人精,又兼之有着陆镖头的交代,刻意将颜子涵两侧空出来;可她岂非也眼疾手快,一把便将瞿琅拿拽。
“弟弟,同我坐一块。”
瞿琅本想去肖先生身畔,可被颜姐姐的冷目一瞪,脚步不敢挪开,缩坐在她左边。
她寒着脸继续扫量,想把右边座位也堵上,可就连两个年轻趟子手也鸡贼至极,在她出声前,已然一个挨一个的依次落下。
这时她看见路利川正摇摇晃晃着走走入客栈!
“姓陆的,坐过来。”她如女王一般发话。
路利川被吓得一跳,消了肿的左边脸颊似乎又开始滚烫。
“呃……”人高马大的汉子赶紧摆弄出一个谄媚微笑,一屁股往另一张桌搁下:“抱歉了,女侠。”
桌边的欧阳涛给他递了壶酒,也别来脑袋,朗笑道:“还请颜姑娘莫要夺人所爱。”
夺人所爱?颜子涵只差没有斥骂他是变态!
紧接着,她便见到李拓手携那系高马尾的女子缓缓踱来,瞧着二人亲昵模样,立刻狠得牙痒难耐!
她双腿一蹬,起身就要走开,架不住李拓的眼疾手快,牢牢把握住她的手腕。
李拓声音放软:“丫头。”
“你松开!”颜子涵使劲挣扎,却是推脱不来。
大堂一众见三人气氛微妙,纷纷假装偏过头去,都以眼角瞥看,小声嘀咕,交头接耳着接下去的发展。
当二女眼眸第一次纠缠交锋,众人拳头皆是激动紧攥。
还得是陆立川打了个哈哈,出声相劝:“来来来,颜姑娘,咱们先吃饭。”
“哼!”颜子涵冷然甩开李拓的手,坐下身来。
李拓才拉开旁边的木椅,就被一脚踢歪;沈思允静谧平淡,亲手回摆。
撇着脑袋的众人悄悄在心头做出判断,都觉得第一回合颜大小姐败给了自己娇蛮。
待到二人坐定后,这顿庆祝劫后余生的席宴才算正式拉开,却没有觥筹交错,和吹牛拍马,十六七人俱是低沉僵闷地吃着碗里饭菜,仔细揣看场面的发展。
沈思允对着旁人不咸不淡,可在李拓身边,却是乖巧可爱,一边打听口味,一边为其夹菜,光是看他咀嚼的模样,唇角的笑意和眼瞳的光彩便遮掩不住。
颜子涵则是不理不睬,连余光都只盯着自己面前,偶尔李拓把她喜欢吃的鱼添进碗,立即又被她挑出来。
低着头的趟子手们都不由在想:颜姑娘虽然俏美无双,却也难以伺候;相较起来,系马尾的姑娘委实温柔可爱。
没有硝烟的第三战,发生在李拓失手把眼前的酒杯打翻,酒液顺着桌沿滴散,浸湿了衣裤。
他带着几分忙乱,向众人寻抹布;沈思允由腰际抽出一条丝绢,自然而然地低头为他擦拭,瞧得满堂男人目瞪口呆。
她感应得到大家惊讶的目光,一时还觉得古怪,等意识到腰腹之下是什么后,红彤彤的颜彩由耳根向腮颊漫开。
“我,我可以自己来。”
“嗯。”沈思允慌张地把丝绢递过去,旋踵双手平整地堆在腿膝上,垂落脑袋不敢望看。
李拓用含香的丝绢擦着衣衫,不知不觉竟有浅笑在唇角扬动。
“啪”的一声,赫然是颜子涵将手中筷子折断!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纷纷用天底下最荒诞的理由逃窜。
陆立川倒在欧阳涛的肩膀,一声长叹:“人老了,想不到酒量也变坏,还是回屋躺着去吧,赶快。”他不过才喝了四口,手上的那杯更是不愿松开。
欧阳涛和他心意相通,露出几许好笑,将他扛回楼台。
进屋之前,那七八个手下站起身来。
“帮主,若是没了需要,我们现在就往暮池城回赶。”
欧阳涛应了。
接下去当然轮到趟子手们八仙过海。
朱绍聪故意对李宏帆道:“就让你别自己给自己缝针,看看你缝的额头,破相了吧。”
“有么?我看不到。”
“我屋里有铜镜,不如现在去看看。”
朱绍聪同这新人趟子手使了个眼色,对他的上道很是喜欢。
另外几个趟子手有的要赶着写日记,有的要向祖先保平安,有的要找给家人带的特产,有的要换一根宽松的腰带;各种鬼扯的理由帮着他们纷纷脱散。
李拓扭头向着姜迪看,姜迪思忖片刻,陡然捂着肚子,脚步蹒跚。
颜子涵侧脸向瞿琅看,瞿琅不知所措,被肖先生拉着,无言上楼。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只余下三人来。
“好么,都走了。”颜子涵隔了许久才第一次出声,随声附和的,是一记巴掌,掴在李拓脸盘。
第一百八十章 修罗场(二)
“前情提要:一行人在小镇客栈摆设庆功宴席,气氛尤为冷冽。所有人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李拓和身边二女,一只打翻的酒杯成为导火索,催使颜子涵抬掌向他脸颊扇掴。”
……
……
脸盘上立即多出一道鲜红的手掌印。
李拓并不是第一次承受她无匹的火气,却绝没有哪次像方才那掌般热辣、锋利,足见颜子涵已经痛恨进了骨子里。
“嗡——”
始终可以听见左侧的耳鸣,他顾不得喊疼,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如何同她解释。
并非谁都跟他一样对颜子涵屈服得紧。
趁他思忖之际,空中翻飞掌影,岂非就是向着颜子涵扇去!
挥掌的当然是沈思允,面沉如霜的沈思允;见自己的拓哥哥被掴击,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掌影快得颜子涵根本看不清,等反应过来再要扭头,已经不可能逃避,骇得她不由闭上眼睛。
“嗒”,没有清脆的掴掌声息,甚至感受不到半点疼痛。
怎么回事?颤抖睫毛的颜子涵好奇至极,眯开眼帘,偷开情形;就见一只白皙的手掌在脸蛋前悬停,制止它逞凶的,是李拓的手臂。
李拓的左手如同大钳一样将沈思允卡紧,从她始终在微颤右手看来,卡得非常用力。
沈思允目露难以置信:“拓哥哥?”
“允妹,不要乱来。”
“可分明是她,是她先打的你!”沈思允很为自己的拓哥哥叫屈。
“傻妹子,就算还得挨她十记耳光,我也愿意。”
“我……我明白了。”那只雪嫩的杏手从他竭力的掌中脱离,低下头去,尽可能将狂涌的泪珠压抑:“对,对不起,是我多……呜……”
那句“是我多管闲事了”终究被呜咽堵在嘴里。
她绝不愿让李拓为难,更不愿被颜子涵瞥见自己脆弱的神情,迈开玉步,悲愤地向栈外躲逃。
李拓当然要追,却听耳畔有个气鼓鼓的声音呵斥道:“你敢去!”
果然,脚步就不再动弹了。
开始挥洒脾气的颜子涵终于没有了强撑出来的冷冷清清,双手如拂动的柳絮,落在李拓肩臂。
“都怪你!都怪你!”自己为了他寝食难安,他却在湾底同别人肆意的亲亲,还是那个特别闹人的系马尾辫的姑娘,怎能不教她大动肝火。
“都怪我。都怪我。”李拓不为自己辩解,承担她倾泻而来的火气。
直打得连颜子涵都看不下去,才嘴巴一瘪,道:“你,不痛啊?”
“痛。”
“痛还不知道制止?”
“我怕制止了你会更生气?”
“你若是抱过来,我就算更加生气,还不是得栽在你怀里!”她果然在气,却是气他的榆木脑袋:“啊——!”
李拓将她搂紧,好似想要把她揉入自己的骨血里。
颜子涵在他强硬的举措下沉迷,身子酥软,站不稳。
“死鱼眼,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果真死,死在黑沙湾里。”夜深人静的时候,珠花岂非湿透了棉枕。
“傻丫头,我现在不是还活着么。不但活着,还想咬你。”
“你要死的来了?”香腮突然就多出粉霞,跟着声音糯糯的,很好听:“你想,想咬哪里?”
李拓没有回答,径直向颜子涵的左耳垂咬去,颜子涵轻咛一声,“疼”得眉目紧闭。
他问:“困不困?”
“嗯。”
“住在哪间?我把你抱回去。”
“才不要呢,在你处理完你的‘傻允妹’前,不许再进我的房里。”
“你让我去?”李拓惊异!
颜子涵在他怀里挣了挣,道:“我就算不让,你也会偷偷去哄的。除了我爹爹和萧伯伯,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不小心把沈姑娘的初吻夺去,我觉得应该对她付些责任。”
颜子涵一脚跺在他的脚板,让娇躯从怀抱脱离:“哼,你不必同本小姐解释,反正本小姐绝不会喜欢上你。还有,本小姐的初吻你不必惦记,早就给别人了。”
“谁?”
“祈风。”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祈风?我早晚会同她算账的。”
“呀,你——你,你在说什么呢!”颜子涵心跳加速,再也不敢待在这里,宛如小鹿一般跳脱开去。
……
李拓找来的时候,沈思允正趴伏在湖水边的石凳上哭泣。
几个流氓地痞带着邪笑围拢上去,有两只手甚至搭在了肩头和背脊,她却也不挣扎摆脱,继续抽噎不已。
他心头陡然蹿腾火气,在咸猪手尚未占尽便宜前,吼声暴戾。
“滚!”少有严厉的李拓死鱼眼满是冷厉。
寒风固然如刺般扎在流氓地痞的身体,互相注望后,仗着人多,仍是不把看着清瘦的李拓放在眼里,然后就被他拳打脚踹,丢进湖里。
今天的他半点都不客气!
“傻妹子,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哭,多危险啊。”
听见他的声音,沈思允愈加委屈:“呜呜呜呜……”泪珠若串帘,无法穷尽,就这么趴着,不向身畔男子看去。
李拓再无他法,只得强硬。
他一手拂在她的背脊,一手穿过膝弯,乍使劲力,将绰约多姿的身子横抱怀里。
“呜,呀!”陡然的失重令沈思允又哭又惊,婆娑的泪眼分外模糊,迎上了她的拓哥哥。
“允妹要怎么才能不委屈?”
沈思允噘着嘴,可怜兮兮,却不料李拓猛地俯下脑袋,唇瓣纠结一起,无尽的温柔将噘翘的嘴巴抚平。
当皓齿开启后,李拓轻声问:“这样心里能舒坦些么?”
“嗯么……舒坦了……嗯么,可还是,呜,想哭。”
李拓从蜜唇上移挪开嘴,舔舐她的眼睛,将咸涩的泪滴一粒粒饮下去。直到亲得再无眼水盈睫,他才放满面桃粉的沈思允脱离。
两人十指相牵,悠哉伴着湖边踱行,夕阳余晖在水中潋滟斑斓。
“拓哥哥和那姑娘是什么关系?”沈思允踌躇许久,还是难抑狐疑。
“我喜欢她。”李拓再也不遮掩迟疑。
牵扯的指尖不禁轻颤了几许,沈思允无话可说,任谁都能察觉他的失意,垂首的同时,却又听李拓在耳边接着道:“可我也已无法放下你,毕竟你是夺走我第一次唇吻的美女。”
“哎呀,不许说了。”一句话岂非就让失意变为羞意。
沈思允显然愉快了些许,牵着的手随着走动和风吹,开始摆动、扬荡起。
“那我接着问,拓哥哥不许骗人。”
“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出难题。”李拓提起神经。
“我就要。倘使一定得从我和那姑娘中间挑一个,你会怎么选?”
“欺负的人在身边,想念的人挂心里。”
“嗯——你就知道欺负人,我不依。”沈思允心口不一。
“我就是要欺负你,谁让你故意给我出难题!”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际,下巴贴着她的脖颈:“允妹,颜子涵就是个小丫头,往后少同她置气。”
“哼,小丫头你也惦记,真是坏哥哥。我至多答应不主动去招惹她,她如果过分,当然要反击。”
“拌嘴可以,不许动手。”
“不动手可以,你不准拉偏架。”
拉偏架?李拓暗地里剧烈地摆着头,两人之间若冒出斗争,他哪里有胆子参与,跟着在心底默念几声:不出人命就行,不出人命就行。
可惜事与愿违才是人之常情,任何齐人之福都来之不易。二女虽然绝不出手打架,却把李拓按在地上、夹在中间摩擦,令他不禁后悔起过世的娘何以将自己生作男儿郎!
而颜子涵和沈思允的一切争端,还得从夜里的就寝说起!
第一百八十一章 修罗场(三)
“前情提要:李拓情愿吃下颜子涵所有拍打,趁着心软,开诚布公喜欢她;他又追到湖边安慰沈思允,温存过后,表明心里也有她;他希望二女可以和平相处,至少不要打架。”
……
……
清凉的夜,淅沥的雨,轻声在窗台叮咛。
聆听这般细雨,邀约三五知己换盏痛饮,听上去就惬意;可惜今晚的惬意被客栈传来的争吵声弄得破碎支离。
僵持不下的,到底还是挤在二楼过道上的一男二女。
整件事的起因,其实和吝啬的陆立川很有关系,他舍不得多花三百文给沈思允再开房间,于是不理她和沈思允间的别扭情绪,打算凑合她们睡在一起,这才引来了刻下剑拔弩张的僵局。
颜子涵不让进!既不让李拓走进去,也不让沈思允住进去。
她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下午岂非就说过李拓在处理沈思允之前不许进,就更别提心有嫌隙的沈思允了!
眼看她举起绣花鞋,横刀立马立在房前,惹出所有麻烦的陆立川立即捂住两侧脸,撒丫子退去,只余下李拓被夹在咄咄逼人的两对带火眼眸里。
置身两人间的李拓左右撑开双臂:“冷静!冷静!说好不动手的。”
颜子涵哼哼鼻子,将绣花鞋扔在地:“我睡觉喜欢清净,麻烦你带着沈姐姐从门前离开。”
“不进就不进,才不稀罕呢。”沈思允将李拓撑展空中手挽起:“走,拓哥哥,我们开房去。”
“呃——我现在一贫如洗。”李拓无奈地挠头,他岂非把剩余的银子都交给了颜子涵打理。
“三百文而已,三百两我都付得起!”沈思允拽着李拓往楼下柜台走去,瞪向陆立川的冷眼也绝没忘记。
藏在门房、只露出一条缝隙的陆立川打了个寒噤,道:“小妮子有钱,早说哩。”
沈思允故意让老板把住房安排在颜子涵的隔壁,当着她的面,紧挽李拓手臂,双宿双飞地进去,在床榻上贴住墙壁,尽说一些可以气煞人的话语。
譬如“是第一次跟拓哥哥这样睡呢”,又或者“我帮拓哥哥脱衣服吧”,还有“拓哥哥晚上可得把我抱紧”,更具备令人面红耳赤的“拓哥哥想怎么欺负我都行”的话语。
看着她对住木墙一句接连一句,窃笑得紧,坐在板凳上的李拓只觉得脑袋大了三四圈!
“砰砰砰”,叩门的力气可以敲碎一切。
李拓起身开门,就见替换了睡衣的颜子涵桃花眸子狠狠凝盯自己,瞧见衣衫蔽体,也不改冷冰,一只酥手蛮横推在他的胸膛,继而赶在沈思允制止前进得房里。
被看破手脚的沈思允不露窘迫,反而笑道:“什么风竟把颜妹妹吹来了?”
颜子涵是不服输的个性,立即给她笑回去:“当然是死鱼眼的相思风哩。”
说罢,身子一软,突然朝李拓倒去,自然被他熟练地捧在怀抱。
“你来干么?”沈思允笑容敛起。
“人家是来让死鱼眼伺候就寝。”
“呵呵,”沈思允的笑声并不自然:“方才你不是还说喜欢清净?”
“本小姐偶尔也可以接受拥挤。何况死鱼眼习惯了搂着本小姐,陡然不抱了,怕他睡不着哩。”指尖如一个小人,走在他的胸口上。
沈思允嘟囔道:“拓哥哥,你说好了今夜同我睡的。”
假装软弱的颜子涵抬头,凶巴巴地朝不知所措的李拓瞪过去:“死鱼眼,本小姐今夜要你伺候就寝。”
四目都如尖钉,向李拓扎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一个决定:和丫头睡?虽然很想,可实在有点对不起允妹!和允妹睡?明日一醒,怕是要被丫头拿绣花鞋捶!和姜迪睡?等等,我干么要同他睡!
“一起。”他深思熟虑后,抱着颜子涵一块上床去。
然后,他就承认这是他至今为止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你一定认为李拓在侨情,二女一个凹凸有致、一个绝美无疑,愿意同他躺在一张床上,委实应当性福至极!
可事情却绝没有想的那么容易,刻下的二女非但不是温香暖玉,还掰扯着李拓,互相较劲。
颜子涵绑手圈腿,把李拓拉向自己;沈思允挽手夹腿,使全力做出回应。
两女都不说话,咬牙切齿,低沉喘息,不论放在哪张床都撩人不已,可在这张床上,却只激发出一声“嘎巴”的声息。
“什,什么声音?”颜子涵喘粗气。
“不,不知道。”沈思允春桃起伏。
“好,好像是,是我背骨松垮的声音。”
黑暗里的李拓已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啊——”他吐出凉气。
颜子涵立即松开手脚,吐了吐舌尖,倒打一耙道:“是沈姐姐先使的劲。”
沈思允不跟他计较,焦急道:“拓哥哥,你翻过来,我给你揉揉。”
“不用,我只想好好睡一个觉。”夹在中间的他左手把颜子涵纤指牵在手里,右手同沈思允十指紧扣,哀嚎道:“只求二位姑奶奶不要闹。”
这才没有死在当下。
三人的呼吸渐渐平静后,总算可以听见屋外的细雨和彼此的心跳。
李拓熟悉颜子涵的心跳,在短短一二个月里,那抹节奏就像刻入了骨髓一样。同样是黑暗,在没有这抹节奏的黑沙湾底,他必须尽量遮掩焦躁;而在有了这抹节奏的刻下,他的心可以随意安放。
想到与她的生离死别只差几个时辰,他不由将五指一紧,扭过脖颈,朝她看望。
她当然感受到了指节上的力道,斜着脸颊恶狠狠地盯着他,似乎是对三人的同床很不满意,鼻子皱紧,贝齿张开,作势欲咬!
他眼底露出微笑。
“拓哥哥,你在看哪儿?”沈思允质问的声音由耳根后传响。
李拓浑身一个激灵,立即转了方向,陡然撞上沈思允露出楚楚惹怜的模样,杏眸里透着几许哀悯,被蹂躏过的双唇委屈噘翘,尽是对他偏心的不满。
他刚想做个表情哄哄她,耳垂一紧,脑袋立即又被晏子涵揪了过去。
“死鱼眼,你不是说最喜欢看着人家?”
沈思允用双手掰过来头脑:“黑灯瞎火的,看什么?看女鬼啊!”
颜子涵揪着耳垂不放:“男人就喜欢女鬼,沈姐姐居然不知道?正是不解风情。”
李拓似乎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最后时刻想到姜迪了,姜迪的呼噜再是吵闹,都比二女的折磨来得好。
“我哪里都不看!我就看天花板!丫头,允妹,饶了小的吧。”
这一刻,身为“穹苍七刀”的李拓,卑微极了。
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迷迷糊糊睡着的,可等天光大亮的时刻,醒来的李拓只觉周身是伤。
最不老实的颜子涵,长腿非但横过了自己的腰,甚至都架到了沈思允身上;而沈思允的身姿或许没有如何动乱,却是抓着他右手虎口,衔在了皓齿下。
每个看见他出房的人,眼睛里都袒露出羡慕的目光,陆立川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可唯有你和他知道昨晚是什么情况,这样的艳福岂非大可不要!
屋子里,二女虽不会动手,却停不了胡闹,只听沈思允愤愤地道:“颜子涵,你怎么能这样!”
第一百八十二章 背影萧萧
一路上,沈思允都在愤愤不平,看着乌黑丝滑的辫子在眼前摇晃,唇角哪还有微笑。
“谁许你扎马尾辫了!”
“本小姐想扎就扎,旁人管不着。”坐在前面的颜子涵摇晃起头脑。
沈思允对前方牵着毛驴的李拓道:“拓哥哥,你看看她,她是故意!”
“死鱼眼,你倒是回头看看啊,漂亮么?”
李拓不敢回头,也不敢回话,心里余下一阵绝望。他本是打算骑着毛驴阿涩跟随马车后方,这样就不必被争锋相对的二女各种夹压了。谁料这点意思才透露出分毫,她们便毫不迟疑地由车厢里跳下,身姿矫捷,坐落在阿涩的背脊上,乐得它吐出舌头,喜得它乱颤眉梢。
当然,它是绝对不许李拓也坐上来的,平凡的身躯承受不了。
李拓只得一边牵它,一边凭两条腿跟行在镖队的大方后。
耳根一刻都不曾清净,坐在一块的二女兀自叽叽喳喳,争吵已从辫子来到了胸型上。
沈思允轻蔑道:“你才那么丁点儿大,一只手就可以拿下,不像我的,非但用上一双手,才能感受到酥软柔滑。”
“你——!”
颜子涵的确感到被戳中软肋了,一时秀眉紧挑,扭动起脑袋向后方看望,但见沈思允可以将胸脯挺拔,的确是比自己的美好,那满脸得意至极的微笑,更教她妒火中烧。她赶紧对沈思允扫量,继而反击:
“谁让你长着一副貌若无盐的模样,不似本小姐这般国色天香,也就唯有靠一靠那两片臃肿的肉了。”
“什么臃肿?那叫丰腴!”
“丰不丰腴我不知道,反正还没有难以下咽的馒头香。”
如果可以动手,沈思允一定会掐死她:“拓哥哥,她说我丑……”
告状谁不会呀,颜子涵红唇委屈一噘:“拓哥哥,她说我小……”
继而,她们不约而同、心有灵犀地道:“你得给我评评理!”
李拓评不了。
难道要他说允妹纵然长得不是倾国倾城,却有自己的风韵味道?
莫非要他说丫头刻下虽然娇小,只因为还没长开,尚未发育好?
接受与否尚且两说,可岂非等于承认了沈思允不如颜子涵美貌、颜子涵的确比沈思允小!
李拓不是傻子,他装作没听到。
二女见他给不出答案,彼此都不痛快,争得也就更加厉害!
“反正拓哥哥更喜欢我。”沈思允理直气壮。
“才怪,本小姐分明说了不稀罕,他还是对我死乞白赖。”颜子涵半寸不让。
“颜妹妹别多想,拓哥哥不过看你年幼,需要照顾。”
“他的确会照顾,教人家剑法时,都不忘动手动脚。”
“教剑法不动手脚动什么?嘴巴么?”
颜子涵心中气恼,拉开袖子,露出右腕上的玛瑙锁心镯,炫耀道:“在我看来,还是他用心给我挑镯子的时候最好。”
沈思允咬牙捏拳,陡然伸出指腹,在唇上一道伤痕处揉擦,道:“再是用心,都及不过在我的嘴唇上用情。”
“哪有怎样?人家来天癸的时候,他还彻夜不眠的守候呢!”
“哈哈,颜妹妹只能予他彻夜守候,我却能给他香嫩舌头。”
颜子涵脸蛋臊红,再无以忍受,扬腿绕过阿涩头颈,跳下驴背,气恨道:“不走了!”
沈思允风凉笑道:“不走就不走,别以为用小脾气就能改变拓哥哥更喜欢我的结果。”
李拓只得停留,回首看见一个自鸣得意、一个架手生气,就感到头疼。
他曲指敲了敲沈思允的头:“看我待会儿不把你的嘴巴给缝上。”
沈思允笑得迷蒙。
李拓快步来到颜子涵身前,把腰际环搂:“怎么了?”
颜子涵挣扎推脱:“你放任她欺负我!”
“我,我哪敢啊?”
“你不敢?你不敢还对她伸舌头?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你干么要亲她!”只消想起黑沙湾底那激烈的情形,她就一肚子火。
李拓道:“亲她之前,有个小丫头出现在了我的梦。”
“哦,那还怪我咯?你……你梦到了什么?”
“亲亲,抱抱,摸……”
颜子涵揪他耳朵:“你个死色胚!”
“啊,我教你一个不输,啊,她的法子。”
“什么法子?”
李拓把她搂得更紧:“你也让我亲一口?”
脸蛋“唰”的一下通红,迟疑了一会儿,颜子涵才摇摇头,抿含着嘴巴:“不给。”
“亲脸蛋?”
她闪躲:“不要。”
“鼻子?”
“哼!”
“额头?”
“你……偷亲过了。”
李拓的死鱼眼里忽而有了炙热:“我不想只做个小偷。”
被融化的颜子涵扬起了额头,让他的吻深隽烙刻,旋即伸出手,指尖捏揪住他腰间肌肉,道:“便宜占够了,你就得给我记好咯。”
“记,啊,记什么?”
“我不喜欢你可以,你不喜欢我不行!”她一向都很霸道。
“记好了。”
“要比喜欢沈思允更喜欢!不对,得是最喜欢!”
李拓又在她额头吻落:“盖印。”
……
镖队一行在青蜃州的边境留步。
欧阳涛丢下帮派中繁琐的公务,一路送行至此,也已是到头了;根据青花楼定下的帮派公约,各帮帮主若无青花楼的批条而越境,视为挑衅,即便被人剿杀至死,其帮派也不得以牙还牙!
此行匆匆的他非但没有青花楼批条,简直连保障在身畔的高手也没有。
可他还是笑笑,能和陆立川阔别经年后,又相处三天,委实心满意足了。
他当然也知道,眼下的作别说不定就是永别,否则对方也不用拼命躲着自己。
所以来到李拓身旁,拱手笑道:“谢了。”
若不是他跌入黑沙湾,欧阳涛见不到陆立川。
李拓很是无奈,还不得不回揖道:“客气。”
欧阳涛道:“出了青蜃州,一路向北,即便是七月中,天气也将变得凄寒,这当然是跟接壤终年飘絮的雪域相干。”
“我知道。”
“前方路途曲曲弯弯,若是遇上雾霭,不妨歇息下来。切记途经岔口,一定要走最左边的岔道;其余三条,都将途经不安山。”
李拓重复了几遍:“最左边的岔道……最左边的岔道……”
“阿川同我说了抓叛徒的计划,可无论如何,都请你劝他将不安山躲开。”
“短时间内,我实在不想再次于生死间徘徊。”
欧阳涛探手入怀,蓦地掏出一块深紫色的契玉。
“天有不测风云,倘使当真躲不开,还请你将这块玉交给敌方主帅,告诉他,欧阳涛诚心诚意与之榷谈。”
整个青蜃州都知晓,一块契玉象征着欧阳涛所占据的地盘,他拱手相送,甚至不惜让对方拣选,只为陆立川平安。
他相信不安山的领袖不会错过一个可以插手青蜃州的机会。
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膝盖一曲,居然打算向李拓下跪。
李拓赶紧搀住他的手臂:“欧阳帮主这是何意?”
“倘使对方不肯收下,恐怕会爆发一场大战,无论如何,都请你能保着阿川活下来。”
又是一具压在肩头的重担,可望着欧阳涛眼里的不舍,李拓重重点头。
“我要让所有人都活着。”
欧阳涛笑了笑,有“穹苍七刀”的应承,他默默心安,不忍看陆立川的身影消失无迹,索性自己抢先扯缰扭马地走开,背影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