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尾随而来
“前情提要:李拓解释了自己何以落败,旋踵便因精力耗竭而昏睡,就连遭遇乱战也不曾醒来。事后,他在颜子涵的提醒下发觉事态并不简单,那群毛贼显然是冲着瞿琅而来。”
……
……
毛贼们兀自在草原逃窜,每个人居然都很快。
这当然同他们是趁夜入室的贼偷有关;脚步需轻、要快,动作干净、简单,争取不发出任何声息来。
强盗、响马的工作性质本就和行窃不是一般,那是正面掠夺的活计,轻功比武功更厉害的毛贼们其实胜任不来,也就导致七八个汉子被一个少女以软剑刺烂。
好不容易才被他们寻得空隙逃开,一旦跑起来,他们反倒都面露轻松自在,除非催马在后头追赶,否则他们的脚步已无法再被阻拦。
只是和尚跑得开,庙却始终在。
毛贼们的“庙”在草原外的湖畔,是临湖用木头搭的一座小寨。
虽然在卧龙谷的周遭,可毕竟干着截然不同的买卖,深知生存不易的匪寇响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对他们不理不睬。
木寨里原本住着他们的儿女、婆娘,却又在昨天多出了钩子和刀子来。
赫然是李拓在翡鱼涧撞见过的铁钩汉子和捉刀汉子,本是跟在那个高马尾辫姑娘身后干,刻下却脱离了他们,独自二人出现在这里,怎能不教人奇怪!
整只右手被铁钩替代的汉子名叫唐赞,迎着气喘的毛贼们,满脸绽露期待。
毛贼们虽是空手而回,可只消有张嘴,就能把他想要的带来。
一人倚着门框扶膝盖,连连颔首,道:“在。”
铁钩汉子唐赞忍不住站起来,豆眼圆圆,却是极力撑开:“什么在?”
那人又捂住胸口,道:“孩子,孩子在。”
这却并非是唐赞想要的答案:“孩子在不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匣子!”
那人道:“匣子岂非被孩子抱满怀。”
唐赞的钩子往桌上一拍,立即勾出了个窟窿来,大嘴咧开,畅快道:“哈哈,俺就说他一定在,凭俺的眼力,不可能看错!”
那个浓雾的清晨,剑拔弩张的夜繁城街上,他岂非也在!
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
输给一根筷子后,自暴自弃得厉害,当夜躺在床头难眠辗转,第二天只能抱着酒坛求一个痛快,三十三坛酒喝下去,就算是杜康来了也得人事不省。
于是这泡在肚子里发酵了整天的尿让他在茅房里罚了一柱香的站。
他稍略打了个哆嗦,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突然有把折刀穿房而来,往他的脚边一摔,惊得他周身一颤,左手握不过来,鞋子难免湿透开。
唐赞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强行把涓涓细流截断,提上裤子、操起钩子,便冲入了街外。
街上有雾,浓得化不开;刚走出几步,就望见有人在地上躺瘫,他却也不扶,只是赶紧把湿透的鞋子在那人衣服上揩了揩,与此同时,也将这人的身份识辨出来。
那般样式的衣服又配上折刀,除了十二飞翎坞,他想不出第二个帮派。
唐赞告诫着自己绝不要去添乱,可害死猫的好奇心却教他无以忍耐!
江湖人若是连好奇心都已不再,和宫里被阉割掉的太监又有什么两般?
唐赞当然是不愿做太监的,于是脚步悄悄挪开,寻着声缓缓靠了过去。
他把自己藏在浓雾和石台,露出半张脸,偷眼瞧看,居然被他见到十二飞翎坞的九把交椅赫然同振威镖局的镖队杠在一块。
究竟说的什么,保持着距离的他并不能听清白,不过一会儿,就连阡陌堂的襄堂陡然也牵扯了进来。
如果这一切还只是精精有味的热闹的话,接下去不经意的一瞥,才教他震撼。
他赫然瞥见那携剑的孩子怀抱匣子站在镖队里,分明是要同他们离开。
唐赞自然要把消息告诉系着高马尾的沈思允,客栈里却只剩一个捉刀汉。
二人相互看不惯;一个看不惯对方总是无事献殷情,一个看不惯对方高人一等的姿态。
可唐赞终究得向他问去:“沈姑娘呢?”
捉刀汉子面露惨然:“走了。”
后悔在他的眉宇间弥散。
他叫杨还,沈思允的师兄杨还。
正因为是师兄,他向来端着一副姿态,以为同她从小长到大的情感冲不散,始才放肆起大败后的脾气,与她当真众人的面拌嘴、吵开。
事后想想,倘使昨天能服一个软,沈思允就不会带人负气而去了。
杨还笑叹,坐在大堂喝起酒来,彼时瞥着唐赞来回踱步,立刻看出他有事隐瞒。
以各式手段套话,唐赞都是三缄其口,直到杨还说有独门法子可以联系上沈思允,始才把嘴巴张开。
知晓了少年暗渡陈仓,杨还反倒沉着了下来,充耳不闻唐赞的催促,只道不是时候。
接着,他连酒也不喝了,飞身入厩,翻身上马。
打内心深处,他就是信不过唐赞的话,自然而然,想要亲眼瞧个一二。
在城门口,多少踌躇过方向,想到镖队若是西进,的确可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却委实无法在八月十五赶到,于是下定决心一路加鞭,向北追去。
二人当然没能追上,谁让镖队在陆立川的带领下徐缓得如同乌龟一样。
屡屡的错过自然让杨还暴躁,禁不住同唐赞打起架。
就当他们决定分道扬镳,才和优哉悠哉的镖队撞上。
二人同时诧讶,却心知肚明对彼此的需要,相互怒瞪一眼后,先将嫌隙放下,再次结伴而行,悄悄隐随在后方。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两天,却始终不见孩子的行藏;彼此心中都憋着一团火的时候,却教他们在夜里碰上了贼偷窃盗!
当然要把火气发在他们身上,而后更是一举杀入他们的木寨老巢,并以家人要挟,逼他们在草原里做了一回并不专业的强盗。
听罢方才的对话,孩子的下落总算是明确了,杨还带着几许无奈,看着唐赞在面前春风得意地笑。
唐赞简直要把嘴给笑歪,道:“现在你得信俺了。”
杨还只怕脑袋撇开,装作听不到。
唐赞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模样,愉快欣赏后,旧事重提:“还不赶紧通知沈姑娘!”
杨还白眼睁开,道:“急什么急,再我让盘算盘算。”
唐赞不耐烦,大放厥词道:“还有什么可盘算的?冲上去抢就完事了!”
然后,他就看到杨还整张脸阴森起来。
杨还语气冰冷,道:“冲上去抢就完事了?夜繁城里,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我们吃下了一场以致人心涣散的大败!我劝过师妹从长计议的,她却偏生要同你胡来……”
他和沈思允岂非也是为了这件事而吵开。
唐赞还想要辩解:“俺……”
可惜实在被戳中了要害,连一个字都反驳不得,火气往脑袋蹿,跟着是一声大喊,把所有的气都发泄在将木桌砸烂,吓得毛贼们护着妻儿朝角落退散。
无论他怎么发癫,杨还都不打算管,他只在心里琢磨一件事:究竟该怎么把他们骗入黑沙湾!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朝向黑沙湾
“前情提要:毛贼逃回木寨,将消息告知那两个以家人相要挟的大汉。一个用刀锋,一个带铁钩,是在翡鱼涧见过的杨还和唐赞,为了从瞿琅手底夺剑,难免在心中打起盘算。”
……
……
用不着诡计欺骗,在陆镖头的带领下,镖队本就是挺步朝着黑沙湾穿掠。
越过草原后,他们在小镇上的客栈过夜休歇,陆立川特地找了个大家看着都很疲累的时间公宣,料不到引来的反响仍然激烈,除了新晋的两名趟子手四股战战、不敢拒绝,其余护旗手、趟子手岂非把他围拢在了中间。
陆立川严肃道:“给个面子,不论想算什么账,都请到房间里面。”
于是他就被人捆手绑脚地抬入房间,将与振威镖局不算相干的四人排除在外边。
只消有陆立川在,镖队的内乱就不算新鲜,李拓和肖先生都没兴趣掺和在其间,好整以暇地点着菜,便连酒也难得地要了一些。
却还是有三颗脑袋贴在批斗陆立川的房门前。
竖直耳朵的赤红绒兔当然在最上面,它岂非是伏在星眸闪烁着好奇的颜子涵头发上,而为了壮声势,她岂非又把瞿琅拽来了旁边。
房里的争吵未曾断歇,居然是向来表现得最从容的朱绍聪批判得最激烈,简直是从头到脚把陆立川数落了一遍,甚至还操起了板凳,在那不经意之间。
朱绍聪当然没有打算砸他的额脸,可偏偏陆立川是个无耻混蛋,居然主动朝着凳脚扑出脑袋,“啪”的一声,额头破烂。
谁都看得出是他自己作怪、使坏,他却当真有脸呼喊:“杀人啦,救命啊!”
气得朱绍聪把沾血的板凳朝地上一摔,悻悻由房里退散。
失去了战斗力的众人也唯有鼓着腮帮子离开,饭也不吃,径直往自己房间窜。
坐在地上的陆立川幽幽一叹,举目而望,就见到吐着舌头的颜子涵和瞿琅。
他“嘿嘿”笑道:“弟媳妇,扶姓陆的一把?”
颜子涵和瞿琅进屋搭手,才总算把魁梧的汉子由地上撑起来。
跟着,陆立川像是个没事人样,顶着一脸的鲜血,去到大堂和李拓他们坐在一块;颜子涵几次向用纱棉替他止血,都被他反手拦住。
他当然有理:“唾面自干,唾面自干。现在把血擦了,又得被他们揪进去找麻烦。”
看来他直穿黑沙湾的心是不会更改了。
颜子涵多少有些古怪:“黑沙湾比卧龙谷还危险么?”
第一次离开家门的瞿琅也好奇得抬起脑袋。
肖先生停下筷子道:“卧龙谷算是人祸,黑沙湾则是地难。”
颜子涵睁大眼睛:“地难?”
肖先生道:“黑沙湾原本不是湾,而是一片茫茫流沙,天上的飞鸟稍略落足,即被吞没,再无生还。大抵是三四十年前吧,茫茫的黄沙突然变改,竟是一股股黑水无间不断的从趾踵山外淌流而来,非但把黄沙浸染,也把足有三四里地的流沙缝隙充填,从此竟可以行起路来。”
他稍作休息,从陆立川的筷子上夺下一块牛肉,才继续道:“虽可行路,却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通渡,金银得过,可铁么,却会被牢牢吸住。”
颜子涵道:“沙里有磁?”
肖先生点头道:“不错,怕是由那些黑水带入。”
颜子涵即刻向埋头干饭的陆立川看去:“喂,姓陆的,我们的兵刃、马上的蹄靴、车上的尖钉可都是由铁铸。”
陆立川笑笑,道:“有办法应付。”
颜子涵讨厌他嬉皮笑脸的模样:“青蜃州这么大,难道就找不出别条路?”
陆立川挠了挠头:“你得对我有信心啊,弟媳妇。”
颜子涵叉着腰,道:“我只是不想被你拖累到自求多福。”
陆立川赶紧摆起手,道:“不至于,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颜子涵向他逼过去:“我不管,你得我说清楚。”
陆立川突然往嘴里灌酒,一灌即是整壶,接着便如一滩烂泥也似,趴在桌上装糊涂。
颜子涵一把将他耳朵揪住,却是如何也痛不得陆立川瞪大眼目,甩脚踹了踹他的脚后跟,气鼓鼓地进屋。
接着,肖先生向李拓一拱手,带着瞿琅退走,把酒醉的陆立川留给李拓一人搀扶。
李拓只得苦兮兮地把他肩扛,一路艰难着抬回了房,却不把人放置在床,而是随后一甩,扔在了地上。
陆立川“哎哟”一叫,捧着自己的老腰,狞着嘴对李拓道:“你们夫妻是想收了姓陆的老命么!”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李拓平淡道:“你有几斤几两的酒量,我又怎会不知道。”
陆立川扶床而起,嘴边换上谄笑,道:“弟媳妇又横蛮,又唠叨,你这副小身板,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
李拓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双手架在胸膛,死鱼眼里翻动着白眼,无疑讥中更带诮,冷冷道:“说实话。”
陆立川还想充愣装傻:“什么实话?”
李拓道:“倘使强走卧龙谷的缘由是为了逼出镖队里的叛徒,硬穿黑沙湾的道理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陆立川为他揉肩膀:“想不到就不要想。”
李拓道:“我的确不打算再想,我已经准备用撬。”
话音刚落,他已把其中一柄鸢末刀握在了手上。他出刀虽然用不着手,可手上的刀法却绝没有落下,甚至不会比江独秀或者胡千树差。
跟着,他左手按在陆立川腹上,气韵一吐,猝不及防下已把魁梧汉子催倒,膝盖顶在对方双腿中央,右手明晃晃握住尖刀。
他道:“不说也无妨,顶多我费些力,把你三十二颗牙一颗颗撬掉。”
陆立川提醒道:“三十一颗。”
李拓看着他:“什么?”
陆立川用手在嘴里掰了掰,立刻露出一个牙洞,继而笑道:“三十一颗,有颗假牙。”
李拓道:“放心,马上就不只有一颗了。”
瞧他断然要动真章,陆立川赶紧道:“说,姓陆的说。”在冷辉的刀口贴上唇齿时,他还是放下了倔强,求饶。
残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陆立川拉着李拓换了个位置,让自认为忧郁的右脸得到晚霞的照耀,他袒露出落寞、孤单与惆怅,喃喃道:“青蜃州里,有一人姓陆的不忍见到。”
李拓问:“谁?”
陆立川道:“欧阳。”
李拓道:“欧阳?”
陆立川仰望泛红的苍穹,眼睛不断眨着,倒是怎么也挤不出泪花,却犹能自我感动,道:“欧阳是一个好人,可惜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李拓板着脸:“你?”
陆立川对着日暮深情点头:“姓陆的是游子、是浪客,注定无法守在欧阳身旁。何况,家里还有一位等待着的织娘。”
李拓道:“你若不想见他,躲着岂非就好。”
陆立川把脑袋一摇:“躲不了,只消再往青蜃州里多陷一步,便会被欧阳知道。”
李拓一讶:“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势力居然这般大?”
陆立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感伤道:“既然注定离别,何苦又要痛刺其心田,不如彼此怀念。”
李拓实在不知道对方又看了哪些歪诗邪篇。
他叹道:“你真有把握带镖队从黑沙湾穿掠?”
陆立川胸有成竹道:“放心,黑沙湾前有个小镇叫做古玄,专门有卖绝磁的皮子,我们兵器都包在其间,到时候走路再小声些,保管顺风无碍。”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古玄镇(一)
“前情提要:所有人都跟陆立川翻了脸,因为他执意从黑沙湾穿掠。这次就连李拓也不站他边,用刀子从陆立川嘴里撬出了因源。欧阳!谁是欧阳?陆立川却谈起了小镇古玄。”
……
……
七月的梅雨,绵绵阴阴。
他们踩雨达抵,于是黑也就成为了众人对古玄镇的第一印象。
苍穹是黑的,雨滴是黑的,屋瓦是黑的,纸伞是黑的,衣衫是黑的,地砖是黑的,就连路上冒雨闲逛的狗子,仿佛也多带着黑灰之意。
好在小镇里的馒头和人头白得紧。
古玄镇坐落在青蜃州的东北部边陲,物资算不得丰裕,一顿饭送上一两酒、二两肉、七八个馒头,已经是礼遇。
可颜子涵嘴巴难免会悄悄噘起。
虽说从小长在同样匮乏的山蛮,可毕竟宠爱加身,总是能吃到有滋有味的东西,突然面对只能撑填肚皮的馒头,明显轻减了食欲。
李拓看在眼里,便把分到的半片肉让给她。
她却摇摇头,道:“明天要通过黑沙湾,你需要吃饱喝足,好生休息。”
客栈里的少女小菁立即上前,对颜子涵道:“姐姐等我一下。”
旋踵就见她撑把伞,蹬着脚步,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
颜子涵不禁有了奇疑,探直脑袋,追着小菁的身影,就见她蹲在不远处的一坛黑花丛中,仿佛鼓弄起什么东西;起身后,再以脚掌踹树,然后小心翼翼地挑捡地上的果栗。
返回客栈,半个肩膀岂非湿尽。
小菁面对着微笑,手里轻攥几条花芯,幽微在馒头表皮上一沾,道:“姐姐再试试。”
颜子涵轻轻咀嚼,杏眼里陡然就有了震惊,她绝对想不到毫不起眼的黑花,含有的花蜜却比任何五彩斑斓的花朵更加甜腻。
有了这一丝甘甜,无味稍硬的馒头便也能咽得下去。
小菁又把一颗果栗剥开,将软软糯糯、像极了芋头磨成泥的果肉又沾在颜子涵的馒头上,她稍作尝试,口味居然变成了咸鲜,叫她惊讶不已。
靠着花蜜和果栗,她倒是首次能把一个半馒头吃进肚子里。
午饭作罢,雨势稍略平息,陆立川差使李宏帆与其他五个趟子手留在客栈看护镖货,自己则领着李拓和朱绍聪,带上一兜袋的铁器和三匹马,裹皮而去。
颜子涵向往在古玄镇里探寻,自然不肯同他们前行,可出门之际,又不知该由何处看起。
于是客栈老板又推荐了小菁。
想着五文钱就可以让那个眼睛大大的少女领着自己逛街,颜子涵没有分毫犹豫。
很快,她就拉着瞿琅,和保护二人周全的肖先生一同跟随在了小菁身后。
拿到五文钱的小菁很开心,开心得在湿淋淋的街上跳旋飞冲。
她们逛了黑蝶泉、乌菊井、黛青洞,颜子涵都是兴致缺缺,直到陡然发现了一片蓝色草坪,眼睛才为之一亮。
颜子涵道:“我还以为古玄镇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呢。”
小菁笑笑:“当然不是了。听公公说,三十多年前的古玄镇与其它地方没什么两样,直到发生了一场围剿追杀,才陡然改变了。”
颜子涵自是来兴趣了:“追杀?”
小菁拉着她们,坐在草坪旁的一条黑石墩上:“所有的事,好像都牵扯着暮池城里一些大家族的恩怨,反正是一位郭氏,拖着一家四口藏在古玄镇里,想要摆脱一切。
可只隐藏了几年,总是被仇家发现,于是为了甩脱,他们狠下心,带上细软,逃入那片流沙里面,结果可想而知,遭到茫茫三四里的流沙吞陷。
而这里的改变,就发生了郭氏一家被吞没后的第四天,有镇民蓦然发现,从趾踵山的另一边缓缓有黑水涌入流沙里面,初时,还只是覆盖了中央一圈,一个月后,整片三四里的流沙悉数被涂染了个遍。
黑水的继续蔓延,很快就朝向镇子里面,立刻引来了土地崩解、房屋塌陷,乡亲们纷纷奔逃而去,半个月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回来,旋即发现黑水几乎将一切淹灭,可唯有寒秋草始终如初。”
寒秋草,就是众人面前的这一片蓝色丛草。
有段时间,镇民几乎把寒秋草在整个小镇种遍,黑水里附着的磁性果然被消减,古玄镇始得重建。
颜子涵摘了一株寒秋草,小心翼翼地端详在眼前:“果真这么神奇?”
小菁晃着自己的小辫:“我也只是听说,并非亲眼所见。不过么,的确可以靠寒秋草制成的皮革从如今的黑沙湾穿掠。不过即便有了寒秋草,仍是得小心些。”
颜子涵道:“怎么说?”
小菁道:“虽然刻下的黑沙湾已全然不是流沙了,却也仍然会有陷落的情况出现。”
颜子涵揣测着被沙子埋没从而窒息的感觉,不由身子一紧,冷颤连连。
她问道:“必死无疑么?”
小菁摇摇头,道:“还是有生还可能的,只消在被吞陷之前钻入窟穴。”
颜子涵道:“窟穴?”她当然还想让小菁讲得详细些。
可惜小菁没经历过,只得道:“这一点,姐姐只能去问曾见陷落过的耿大叔了。”
于是关于寒秋草的谈话,就止在了这边。
古玄镇毕竟是个小镇,又兜了几圈,看过最后一池的黑莲,即算是走遍。
小菁扭过身,稍略带上抱歉:“姐姐识得回去的路么?”
颜子涵故意把嘴一扁,道:“怎么,你这个导游想要溜走啊?”
小菁揪着衣角道:“其实,其实客栈离这里并不远,你们顺着长庭桥下去,就可以看见。”
颜子涵眨眨眼:“既然不远,妹子干脆陪我们回去呗。还是,你想要偷偷去哪边?”
小菁脸色一红:“我只是,只是想去庙里祈个愿。”
颜子涵笑问道:“给心仪的男孩子?”
小菁的脑袋沉下去:“给相公。”
颜子涵瞠目结舌,赶紧了解,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同瞿琅年纪相仿的少女,是客栈老板从外面带回来的童养媳。
小菁羞着脸,声音轻而甜:“待我再长到十六,就可以过门了。”
被养育了十年,她早已把老板和老板娘当作了再造父母,嫁得倒也是甘愿。
而这一两年,二老的独子去了城里务工,每每要到过年,才能够回家见上一面。
两地隔绝,自然教人担心安全,于是小菁每当为旅人向导,便会拿着到手的五文钱,在庙里买上一支空白签,写满祈求相公平安顺遂的心愿,再在参天的黑榕下挂悬。
颜子涵觉得新鲜,便给了庙祝四十五文钱,替小菁、瞿琅和肖先生都买了一签。
她强硬地塞在每个人手里,更是对小菁道:“那五文向导钱你留着,女孩子可得对自己好一些。”
跟着,她跑去一旁,想象心里的夙愿。
第一签自然给爹爹,望他能活得健康、长久些;再一签可得给月姨,想她永驻漂亮容颜;第三签给最疼自己的韩伯伯,祈他可以达成复兴的宏图大业;第四签不情不愿给祈风,盼这个小心眼的妮子能够幸福;第五签悄悄给分外想见的娘亲,愿她在下面无忧无虑,若有轮回,到个美满的家庭去。
她吐吐舌头,自己骗自己地道:“哎呀,多了一签,该给谁呢?”
那支笔到底是毫不迟疑的写落三个字:死鱼眼。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古玄镇(二)
“前情提要:镖队在古玄镇落脚,吃罢午饭后,兵分三路;一路守着货物、一路去将铁器包覆、一路则去赏景探路。发现寒秋草时,不免愕住,随后听闻三十年前发生的变故。”
……
……
便是每个人只有一把兵刃,每把兵刃只有十斤,兜袋里的铁器,也得比百十来斤更重。
凭李拓那癯瘦的身躯,如何扛得动?
他并不是一个很爱打旁人主意的人,现在的心思却不免要往毛驴阿涩身上动一动。
阿涩噘着破口糙牙,以甩尾巴宣泄自己的不满和愤懑,却又在李拓许诺往后躲给自己捞几尾鱼后,屁颠颠地跟着了后头,以背脊将铁器撑驮。
同行的朱绍聪也不好过,他毕竟是凡人,只长了两只手,却要扯三匹马;马是老马,相互极其熟络,时不时就有追闹的举动,大多情况倒是被他四处牵溜。
牵到最后,当然恼火,狞着一双扭曲的眼,恨恨地看着陆镖头。
陆镖头却是大摇大摆地在前面走!
为了遮掩两手空空,他恬不知耻地揣进袖中,抖着肩臂,外八的两腿迈得霸气,享受着长街小径悄悄回望来的注目礼,岂非满意得紧。
谁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人痴迷金钱,有人贪恋权势,有人钟意美女。
陆立川则喜欢有派头,为此,他简直愿意一辈子给振威镖局干活。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派头,在老耿的面前都不顶用,就算面前站的是天王老子,他也是言辞犀利地吆五喝六。
老耿的店铺开在长庭桥下,是一个墩洞,不干活的时候,他就瘫在一张躺椅上,享受时光的流动。
他并不急迫,因为曾经死过,人世间的一切已然看透,金钱、权势、女人、派头,于他来说都是死不带走,何必执着?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只管快活。
打扰清梦的陆立川自然教他很不快活,眼睛一凛,几乎掀到脑后:“是你!”
陆立川腆着脸笑笑:“嘿嘿。”
老耿换一只脚翘二郎腿,道:“滚。”
陆立川赶紧抢上前,蹲在躺椅边,扯住他枕在脑袋后的手,恳求道:“别介,老哥可得帮帮姓陆的?”
老耿白了他一眼:“帮什么?帮你躲?”
陆立川道:“老哥可不能见死不救。”
老耿“呸”了一口,道:“照理说,老子的这条命还是欧阳所救。”
陆立川满脸讨好的笑容:“哎哟,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您就把姓陆的当作一个屁,‘噗’的放了。”
老耿果然提起屁股,在陆立川鼻子前“噗”了一个,这才满脸笑容。
他笑道:“打算包些什么?”
哪怕鼻子前再臭,陆立川也不能把手挥动,还得赔上笑容:“就一点点,对老哥这样的行家里手,肯定不算多。”
他指了指身后的三匹马和百十来斤的铁器。
老耿不断颔首,看得出有骂娘的冲动:“好么,这是一点点……”
陆立川谄媚道:“嘿嘿,老哥有什么需求,就跟姓陆的说。”
老耿瞪了他一眼:“不够。”
陆立川疑惑道:“什么不够?”
老耿道:“包裹用的皮革不够。”
陆立川却是门儿清的:“这好办,皮革都是用寒秋草所做,姓陆的这就差人去给老哥拔草去。”说罢,他已向着李拓和朱绍聪扭头。
老耿却突然道:“不妥。”
陆立川回望:“哪里不妥?”
老耿道:“第一,他们似乎不知道寒秋草是什么;第二,他们更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寒秋草才有效果。”
陆立川笑道:“嘿,他们都是聪明人,稍略提醒就已足够。寒秋草是蓝色的草,要高过膝盖的才能对绝磁起到作用。”
老耿顺手将一只竹篓塞进他的怀臂上:“既然你什么都懂,其他人老子也信不过,不如就跑一趟。”
陆立川当然不想干活:“这……”
不等他说第二个字,老耿的巴掌就在他背脊拍落,旋踵道:“哪有这么多屁话,动动动!在这里游手好闲些什么?还要不要老子给你包裹?记住了,没盛满这只竹篓,不准回来。”
陆立川左手拿篓,右手摸着火辣辣的背脊,狼狈地往蓝色草坪奔走。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在眼前消没,老耿才向李拓和朱绍聪招招手:“干活。”
李拓道:“您不是没有皮革不够么?”
老耿讥诮道:“笑话,老子指着包皮革过活,怎么可能不够!就是看不得他的作派,故意逗弄,东西拿过来吧。”
李拓点点头:“哦。”回身解开兜袋,将里面的铁器一件件卸落。
突然,老耿始终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开,一双冷眸盯着摇曳的披风不动。
他惊呼一声:“小子,你背后是什么?”
李拓还以为身后沾上了东西,扭了扭脑袋,却什么也未见到。
老耿道:“好家伙,附灵之器,老子可得有三四年未曾见过;喂,介不介意拿过来瞅瞅?”
想着还得央他襄理,也就不好拒绝,小心翼翼将披风褪落,交到对方手中。
老耿的心思当然都放在刀口,刚攥在手上,明显就感到彼此的重量各不相同;眉宇挑起的同时,前后审视刀锋,旋即就望清楚刀身其实有厚有薄;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是中间那把刀以为冶炼得不够,凹陷下了诸多小孔。
他摇摇头,有些失望地作结论道:“材质、工艺,不论是从哪方面看,这些刀离好刀都差着许多,以此结为’灵器’,属实有些小材大用。有句话老子须得跟你说,凭这样的质地,即便附了灵,也有断的时候。”
老耿从不拐弯抹角,有什么想法俱是直说。
他说的,李拓当然也懂:“谢谢您的提醒。”
鸢末刀本就是在夜繁城随便找的一个小作坊打造而成,顶多用了一个时辰,自然不是精锐的刀锋;可实在因为陪在身畔许久,李拓舍不得舍丢,这才背着魏南征,将之炼成“灵器”,事后没少被骂的狗血喷头。
老耿失望过后,也就不再多说,带着鸢末刀进入墩洞,里面漆黑无边,只在台前点燃一盏烛火,靠着唯一的光线照射,教注意力全然集中。
随后,那双粗糙而厚实的手行云流水地转动,熟能生巧地在刀锋的边缘缠勾,皮革一寸寸随着他晃动的指尖覆盖起刀锋,眨眼瞬间,已令短刀变为了作茧自缚的“虫蛹”,再见不得冷辉闪烁。
将披风丢还给李拓后,老耿又指了指阿涩:“带进来。”
李拓解释道:“它脚下没有钉蹄铁,应该不用。”
老耿对他凝起眼:“你小子以为在黑沙湾里只需要提防铁磁?”
跟着不由分说,从他手里把阿涩抢夺,感受着它在掌握中乱动,旋即又是恐吓:“再动,老子把你炖咯。”
阿涩脖子一缩,虽然怕疼,也比没命好过,于是只得任由。
好在终究不是什么大刑伺候,老耿只是在阿涩的蹄子里塞挤棉绒,而后再以蓝色寒秋草制的皮革牢靠密封。
阿涩踩在地上试了试,只觉得脚感舒服软糯,便大起了胆子,将其余的蹄子也交在了对方手中。
李拓眉宇始终轻皱,待到他裹完阿涩休息的时候,才开口:“敢问除了铁磁,还得提防什么?”
老耿摇摇头,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没了解清楚就敢朝着黑沙湾走。
他道:“记得了,黑沙湾里,最可怕的是声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尽
“前情提要:老耿住在桥墩下,面对陆立川央求,骗他去拔草,才勉强同意;接着他给了李拓的鸢末刀不算太高的评价,又在为毛驴包蹄时,提醒黑沙湾最应该提防的是声音。”
……
……
“……黑沙湾里,最可怕的是声音。”
什么声音?老耿的话在李拓耳里久久不能散去。
刻下,他正等在门房外,向着客栈少有的天井仰脑袋,月华如轻纱一般,悄悄在他的身上覆盖。而他与老耿的话之间实在也隔了一层纱,无论思忖几遍,也无法洞彻明白。
踌躇间,房里的水花声悄默下去,又过了好半晌,才能听到颜子涵道:“可以进来了。”
李拓推门,弥散在房里的香立即扑鼻而来。
木桶里的温水已不再氤氲,涟漪彻底平静,仿佛在掩饰颜子涵刚刚沐过浴;而她已经更换好了明日出现的紧衣,只差没戴上悬有遮纱的斗笠,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榻里,肆无忌惮地舒展起肢体。
二人四目对望后,李拓旋即开始脱衣。
他饭吃的虽慢,脱起衣服倒是出人意料的快,眨眼便已将胸膛袒露。
颜子涵赶紧把脑袋逃向别处,疾呼:“你干么?”
李拓道:“想要借你的洗澡水沐一沐。”
话音刚出,人已经钻入,水中仿佛还有少女的体香盈浮;颜子涵双腮鼓鼓,企图拒绝,又想不出什么名目,只得任由他双手撑在桶壁上,脑袋舒坦地向后靠住。
李拓长舒一口气后,问道:“丫头,你们今天去哪儿了?”
古玄镇里可以逛的地方虽然少,她却玩得很愉快,兴趣上涌,立即掰着指头数道:“去了黑蝶泉、乌菊井、黛青洞、寒秋坪、黑莲池还有祈神庙。”
她叽叽喳喳地同李拓将,包括黑蝶是如何停落在不断喷腾的泉水上、古玄镇因为介入了一场家族恩怨才变成现在这样、池塘边盛开的黑色莲花花瓣能够开多大,还有大家在祈神庙里把彼此的盼望写上。
李拓笑道:“开心就好。”
颜子涵弯着嘴角:“其实我也想不到能这么开心。”
她偷偷吐舌头,才不把签里写了什么告诉对方。
正当窃喜之际,李拓却毫无征兆地从木桶里站起,让满面笑靥的颜子涵迟疑了几许,始才连连捂堵眼睛。
可指尖到底露出着缝隙,呆怔得忘却闭眼的少女终究把水中的青年看清,他下身穿着裤子呢,她松了口气。
颜子涵操出旁边的枕头,便朝李拓扔过去,埋怨道:“死人!”
李拓自然把枕头接得轻易,湿淋淋由桶子里出来,走至床边,道:“今天可不可以睡床上哩?”
颜子涵稍作考虑,想起明天要入黑沙湾,他得饱足精力,没有拒绝,却是白着眼睛,道:“你擦干净。”
在少女的要求下,拭干的李拓自然也把明天的衣服换上,这才容许躺上床;跟着她身子一偏,面朝墙壁,以纤背冲着他。
如今两人倒是常睡在一起,当然,至今为止还都很老老实实,并未发生越矩的碰撞。
屋子里有一柱香的沉寂。
二人倒是还没有倦怠的睡过去。
李拓并不自诩是正人君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有歪心,凑在她的耳边,道:“抱一抱?”
只以脑勺相向的颜子涵拒绝道:“不给抱。”
李拓无可奈何道:“哦。”
颜子涵瞧他再无动静,心头一起,狠狠揪在他的大腿上:“我说不给抱你就不抱?呵呵,什么时候这么听话?哼,不准备争取就算了。”
不愿错过良机的李拓自然赶紧朝她倾靠,左手滑在她的腰际上,立即领到拍在手背的巴掌。
颜子涵提醒道:“我让你争取,并不是允许。”
她的意思很清明,可以抱,却要有信服的理由打动她,许你抱。
李拓只恨当初没有同孟卿衣学会睁眼说瞎话,思忖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呃——明天不是要,要穿越黑沙湾么,所以想抱抱。”
颜子涵微皱起鼻子,并不满意这个理由:“穿越黑沙湾和抱我有什么关系啊?”
李拓当然也不能说害怕睡觉不老实的她再把我鼻子打折了!越相处,他越是发现,在面对少女的时候,还是少说些惹人厌的实话。
他改了改措辞道:“抱着你睡,我可以休息得很好,连梦都可以延长。”
的确有好几个值得回味的梦,都被颜子涵的“睡梦罗汉拳”给打没了。
颜子涵咬着嘴唇,暗自偷笑,料不到背后的意义,只觉得这个笨蛋有些开窍;于是探出手,摸索过后,将他粗砺的大手握紧,轻轻置放在自己的腰窝上。
李拓顺势欺近,两条衣衫完整的身子挨在一起。
鼻尖是她的发香和肉香,手上不由自主地有了力气,仿佛要揉进她的身体一样。
颜子涵的脸蛋悄然红了,才挣扎几下,就跟不敢动了:“喂。”
李拓的呼吸明显变得沉重:“丫头,给我点时间冷静一下。”
颜子涵羞臊着问:“你把人家搂得这么紧?冷静得了么?”
李拓突然用牙齿咬住她的耳垂:“冷静不了的话,那就只好冲动了。”
颜子涵一把推开他:“呀,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倘使敢对本小姐动手动脚,大耳掴抽你,用软剑削你,教你从此以后缺少点东西。”
李拓向左侧平躺了去,竭力克制呼吸,松开的手背遮在自己眼睛。
好一会儿后,他才把起伏的胸膛调匀,苦笑道:“不必那么狠吧。”
颜子涵扭过身来,香腮红霞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反正本小姐说到做到。”
她甩了一把李拓肩膀:“哼,已经让你占尽便宜了,还不知足!”
李拓赶紧拽住了她的手腕,一边揉摸,一边四目相望,苦笑着回应道:“哪里占尽便宜了,我就只是搂抱过腰罢了。”
颜子涵面露蛮横:“那你还想要搂哪儿?”
那双死鱼眼,竟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雪颈之下,喉头抑制不住地滚动了。
别人偷看从来都是悄咪咪,倒是很少有人同他一样不掩不避。
当然被颜子涵捕捉在了眼里,手腕挣脱控制,大耳掴向他的脸面抽过去!
一边抽还一边叫道:“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其来的愤怒,李拓哪里受得了:“喂,丫头……痛,啊,轻点轻点,喂……”
他非得出手不可,“春风化圆手”运开着,把那条怒不可遏的柔荑捉着:“理解一下好不好,我到底是个男人,你又是我看过的第一个女人。”
颜子涵扇不了他,只得敛回收来,将自己护着,气恨道:“啊啊啊!你不许记得,给我忘了,给我忘了。”
李拓叹了口气,强行环住她,坦诚:“你哪里是一个容易遗忘的人。”
颜子涵噘起嘴,分明有气,又喜欢听他说自己难以被忘记,矛盾不已。
费了好大的力,她才寻回自己的强硬,把身子从怀抱抽离,嗔怪道:“哼,你是男人了不起啊!不给你抱了,划线划线。”
她双手一拎,即便李拓脖子下的枕头拉扯出去,搁阻在二人之间,壁垒分明。
接着自然撂狠话:“若是被我发现你逾越了,我就叫阿爹和韩伯伯一块来揍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背过身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沙砾之险
“前情提要:漫漫长夜,暧昧房间,痴男怨女,同枕床边;难免纠结于抱与不抱里面。心甘情愿的颜子涵没能拒绝,心潮激荡的李拓反应剧烈,不禁惹来了少女的娇羞与埋怨。”
……
……
“笃笃笃”,有人在屋外敲门,门敲得猛烈。
颜子涵带着起床气睁眼,稍略抬眸,几乎就撞上李拓的脸。
没有枕头的李拓,一整晚双手都叠在脑勺后面,望着她醒来,不由挂上几分笑靥;颜子涵当然发现,即便两人中间隔着棉枕,醒来时,额头依旧靠上了他的肩,一条右腿更是缠在他的莽腰前。
她嘟嘴红脸,对李拓诬陷,说他趁自己熟睡,胡乱摆布了一遍;气呼呼地宣誓要去通知爹爹,紧接着迅速整理衣服上的褶皱,逃离房间。
清晨的空气湿冷而新鲜,整装待发的镖队告别客栈老板和小菁,走向古玄镇的东北边。
跨过一片拒止黑水流往小镇的寒秋草后,绵延七八里的黑沙湾即在眼前;乍然望却,恍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黑色伤疤,横亘在天地之间,在最远端的地平线,漆暗更是将所有光辉吞咽。
一阵寂寞的风吹晃在黑沙湾里面,偶尔将早已染成墨色的沙砾在空中吹卷,皮肉若是不慎触碰,免不了要被割出几片血。
然而淌出再多血,都将被黑色的沙砾遮掩;不论是红色的鲜艳抑或绿色的清新,在黑沙湾里不会被任何人看清,也就失去了意义。
在陆立川的带领下,镖队难得谨慎前行。
他命令大家每一步都踏得幽轻,直至在沙砾上踩实了,再考虑下一步如何迈进。
垫了棉绒的马蹄仿佛消了音,镖车和马车的轮子则被胶皮套紧,在老马徐缓的拉扯中,激荡不出分毫声息。
本是大嗓门、大剌剌的陆立川,刻下半句废话都不说,哪怕张嘴,也是在别人耳根旁虚音,看得出他为了不声不响做出了努力。
固然起到了作用,却也造就问题,首当其冲的,即是速度提不上去。
本是想趁着清晨能有凉风,可以多赶几里,然而照着陆立川要求的行路方式走动,莫说趟子手,就连李拓也难适应,开跋至今,大抵是两个半时辰过去,莫说多行,甚至仅走了二三里。
正午的骄阳已经高悬天际。
阳光的炽烈向来和沙石的闷热一块来袭,刻下,已经半个时辰不曾有凉意!
又行三十步,除却躲在车厢的颜子涵和瞿琅,谁人身上不是沾满汗粒?
就连不在驮人的毛驴阿涩都忍不住咧出舌头来消减暑气,就更别提依旧需要拖车的老马们了。
照着陆立川惫懒的个性,午时自然要找个地方遮荫休息,可一来茫茫的黑沙湾里无荫可遮蔽,而来根本无人胆敢在险地停息,每个人都在硬着头皮,强撑起精神向前挺进。
立即便迎来第二个问题,体力的流失耗尽。
并不是没有干粮的,然而在这放颗鸡蛋都可以蒸熟的躁热沙湾里,又有谁咽得下去?反倒是一口一口不断朝咽喉灌入清水,路尚未走出一半,几乎就要见底。
再过得一刻钟去,便连车厢里无甚举动的颜子涵也已然俏颜见汗,在太阳的暴晒和沙石的闷蒸中行途的趟子手们当然湿透重襟。
突然就有“嘀嗒”的声音。
那是其中一个新晋的趟子手被汗珠迷了眼睛,只得张指在面上一抹,旋即朝沙地甩去。
在落针可闻的静默里,即便是这一点单薄的声息,也足以吸引李拓的注意;大抵是始终想着老耿的提醒,才不像其他人一样无视过去,反而收缩一双瞳孔,瞩目在汗珠的落脚地。
眼下陡然发生的一切让他面露惊异!
只见汗珠坠落的周遭,沙砾居然因那声息蓦地耸动而起,陡然变作七八根细针形状,向上刺立,虽然那针尖仅仅袒露出寸许……难道这就是老耿要我所提防、当心的?
李拓心中一有猜疑,脚步就很难不悬停。
阿涩本来与之并肩而行,迈了几步,就发觉他不曾跟上去,自然要回头问询。
李拓对它笑笑,继而挥手,示意它紧跟着大部队;它固然听话,可是担忧却不少,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无疑是害怕他被落下。
直到与阿涩拉开二十步差距后,李拓才猝然有了动作。
他跺脚。
高高地抬起,重重地落下,仿佛要把整片黑沙湾都给踩碎一样!
“轰”,放在往常算不得什么的一脚,在刻下的静默中则像是碎石崩山,令走在前头、一步一个脚印的趟子手们俱被害得双肩颤摇;在不知所措地相互顾望后,提心吊胆着循声回眺,继而就见到了这辈子难忘的场景!
李拓周遭的沙砾猛然陷落,仿佛要把他吞没;他不是没有做好准备的,身形却依旧出现了跌宕失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吞进沙窟窿中时,坚硬的黑色沙砾却陡然结聚成四五十根带刺的棱锥,强行由地底冒出头后,猛烈地向他蹿扎而去。
棱锥和砾刺都是分外锋利,一旦被追上,即是透体。
阿涩连舌头都撑直了,“呜哇”大叫,自然是为李拓的安危担心。
它的惊叫无疑也被颜子涵听去,虽然不明所以,却察觉到了危机,立即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这一看,便看到了李拓正被追击!
李拓腾身而起,一跃便将近丈许;那些砾刺棱锥仍是一条活路都不给予,蜷曲蜿蜒着拔高十尺,要将触怒黑沙湾之威的罪人钉死。
庆幸他在跺脚前已有预料,面对四五十根锥尖,依旧惊慌不现,“风流百转”立刻施展,莽腰扭转之时,身形已钻进了锥与锥的缝隙间;凭空第二次转折,已经彻底将拔出地面的黑沙甩在后面。
但听“隆隆”之声,空中的锥子剿杀在一起,在各自强硬中分崩离析,重新碎成齑沙,颓唐坠尽。
李拓却绝不敢有懈怠之意,右手胸前双指疾并,同时“风流百转”的第三折猛然迸劲,鬼出电入地扑在惊叫的阿涩身体,不由分说地带着它一同滚倒、翻颠出去。
股股沙砾形成的尖锥追着一人一驴的背脊扎刺,同时蹿起的似乎还有长枪短剑;每一颠,就会发出声响;每一响,沙下就会突出各式各样要命的尖——锥尖、枪尖和剑尖。
李拓带着阿涩最后一个扑跌,继而力竭,眼看地下的楞锥就要刺透他的胸前,一道狂风猛地飞掠,将一人一驴裹挟入空,无疑是在第三折前用“飞廉混天术”唤来的风卷。
风声吹得身后走过的一里沙地都蹿掀,一根根扎满了砾刺的棱锥暴现,俨然是一条荆棘路,直通黄泉。
狂风终会逝却。
再无声息后,密密麻麻的砾刺锥尖才悄然被磨光棱角,又变回了先前过路时的平坦沙面。
这时,阿涩才驮着李拓缓缓落地,总算脱险……
脱险了么?
第一百六十章 心有不祥
“前情提要:离开古玄镇,镖队向着黑沙湾开跋;闷热让人汗滴,发出声息,沙砾蓦地变作刺尖。李拓看在眼里,不禁有了试探的心念,于是同镖队拉开距离,一脚跺在沙面。”
……
……
陆立川的脸皮仿佛永远比你认为的要厚上一些,以致于即便被无数人围在中间,眉头也不会皱偏。
刻下,六七人岂非已对他形成了包围圈。
就连一向算得上清冷、疏远的李宏帆也加入其间,两个新晋的趟子手也跟在众人后面。
他们的嘴唇自然是准备芬芳颤动,势必可以教陆立川的祖坟冒黑烟!
他却抢在众人之前伸出两根食指,一指竖在唇边,示意众人小声点;一指冲着地面,提醒他们注意些。
刚才沙砾暴走的凶残还历历在目,他们没有把握像李拓一样将蹿扎而来的沙锥砾刺闪个遍,于是那六七句“艹你奶奶的熊狸猫”又只得往自己的喉咙里咽,猪肝的脸色一片片。
陆立川笑笑,拍了拍每一个人的肩,虚着嗓子轻声道:“胜利就在前面。”
他却心知肚明,至少还有四五里地需要跨越。
众人回首望向来时路,嘴上再有抱怨,也不想埋没了三个时辰的心血。
唯有再向前!
于是镖队又开始行进起来,还是那么徐缓,一步踏实后,再迈另一步。
陆立川正打算追在后面,却有声音响在耳边:“上车。”
并非热情的邀请,而是冰冷的命令。
陆立川扭头向板着脸的李拓看去,双颊分明已累得抽痛,还是再次绽露笑意。
车厢里,毛驴阿涩正在颤栗得厉害,在鬼门关前蹚过一遭后,显然被吓得不轻。颜子涵满面俱是心疼,屈身坐低,将它的脑袋按在双膝,不停温柔地抚慰肩颈;平时欺它惯了的赤红绒兔刻下也变小心翼翼,悄悄来到边侧,前肢揉戳它的肚皮。
一人一兔看着陆立川进来,全都没好气,纷纷在他面前瞪圆眼睛。
打从上次被颜子涵用绣花鞋抽脸后,陆立川就对这个妮子忌惮得紧:“弟媳妇可否换个眼神看向姓陆的?”
颜子涵语气冷冰:“怎么?陆镖头一意孤行地把我们带入危险地,刻下还想我和颜悦色地看过去?”
陆立川赔着笑脸:“其实不看也是可以。”
颜子涵立即又要把脚下的鞋子脱了去!
陆立川连忙做出反应,分明是个魁梧大汉,却将尚未长开的十四岁瞿琅往前一顶,实在恶劣得紧!
颜子涵更生气,把鞋子操起。
紧随在后的李拓看到此景,出声拦阻道:“别乱来,丫头。”
颜子涵目光一凛,向他扫去:“好啊,你要同他站在一起是吧?”
李拓道:“我要同陆镖头商讨一些事宜。”
可嫉恶如仇的少女就是生气,恨得将鞋子朝李拓脚边甩过去。只是念及他亦是刚刚经历了险死还生,鞋子到底是扔偏几许。
她恨道:“不理你呀。”说罢,委屈得将阿涩的脖子抱紧。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去,陆立川放开挡在前面的瞿琅,身子靠在厢壁上,对李拓道:“救命之恩啊。”
李拓将脚边鞋子拾起,对陆立川点头,冷不丁向大腿抽去,“啪”的一声,疼得陆立川眼珠暴突,却也赶紧用自己双手将嘶声憋住。
跟着,他来到颜子涵近前,蹲下身,捧起那只脚踝,套上鞋:“满意了?”
出了一口恶气的颜子涵娇嗔道:“这还差不多。”
李拓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随后才向陆立川扭身,道:“所以你早知道黑沙湾的沙砾会因为响动而狂暴大作?”
陆立川憋得都流出了眼泪,哽咽道:“七八年前,姓陆的也曾同别人穿掠过。”
那一次,他已见识过沙锥砾刺把人扎透;那一次,一同行进的老耿甚至掉进了沙下窟洞;也是那一次教他想通究竟该如何在黑沙湾里走。
李拓问:“结果呢?”
陆立川道:“虽然死了二三人,却还是顺利通过。”
所以他才觉得有把握。
李拓却忽而问:“一点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全军覆没?”
陆立川的瞳孔陡然一缩:“什么意思?”他连仍然发疼的大腿也不再揉,用力摇着头,道:“不可能的,只要按照姓陆的规划做,我们不可能遇上沙砾的凶险。”
于他而言,方才沙石骤变,全是李拓擅作主张的后果。
李拓道:“在你的规划里,我们何时能走出黑沙湾?”
陆立川想得很清楚:“申时。”
可想象和事实之间的差距委实一直有。他本觉得三个时辰至少可以走出四五里地,刻下却只将将走出三里多,于是不得不推延至酉时后。
李拓又问:“在你的规划里,我们可曾与人动手?”
陆立川摇头:“选择走黑沙湾的另一部分理由,岂非就是为了不动手?”
他不信普天之下会有人不知死活地在凶险重重的黑沙湾里行动。
李拓道:“希望如此。”
陆立川凝缩着眼瞳,身子往前一探,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李拓道:“心有不祥。”
陆立川笑笑:“会不会是想太多?”
李拓摇摇头,眼里的雾色很浓。这样的不祥感觉以前也有过,而那一次,他斩断了王瑾崇迎上来的咽喉。
陆立川盯着他:“你在想什么?”
李拓道:“我在想武功。”
陆立川哪里料得到他的转折能够如此之快:“什么武功?”
李拓眨着眼眸,极力地回忆道:““崩步一刀斩”和“烟云九剑”。”
虽然不是鼎鼎大名的两门武功,陆立川却依旧听过,只因为会用这两门武功的人,其实大有来头。
他愕然道:“这是‘刀剑双绝’的成名武功。”
“刀剑双绝”柳天翁,在这个刀、枪、剑、棍相互排斥的时代,明知会里面不是人,却固执刀剑俱学的傻子已没有太多,而能把刀剑学得皆精的,大荒里似乎就只剩他一个。
陆立川想不通:“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柳天翁?”
李拓道:“因为我突然记起柳天翁正是成长在青蜃州。”
陆立川点头道:“他不但成长在青蜃州,他也是成名在青蜃州,十七八岁的时候,已被‘地池沈家’相中。”
李拓摇摇头:“没听过。”
陆立川道:“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非得到姓陆的这般年纪,才能有点印象。”
李拓默念几遍:“‘地池沈家’,地池?沈家?赶紧同我说说。”
陆立川不知他何以来的兴趣,倒也是知无不言:“你当然知道青蜃州府暮池城是以什么扬名九州。”
基本的知识,李拓还是有的:“温泉。”
长在山蛮的颜子涵只听说过清泉、山泉、喷泉、寒泉,立即好气问道:“什么是温泉?”
陆立川笑道:“弟媳妇连这也不知?不论寒暑,都温热不退的泉水,即是温泉;泡在里边半个时辰,可以洗涤一年的疲倦。”
颜子涵道:“舒服?”
陆立川道:“舒服极了。”
颜子涵把嘴巴一嘟,向着李拓:“我想泡在里边,死鱼眼。”
于是就见阿涩也有样学样地嘟起嘴;赤红绒兔试了几遍,最后将因为大门儿而漏风的嘴巴塞住,两腮才嘟鼓起来。
李拓只得承应:“待我们返程路过,就找时间去泡。”
颜子涵立即露出喜孜孜的笑靥。
李拓失笑后,又对陆立川投去死鱼眼,示意接着说下去。
陆立川道:“暮池城虽说有四五十口泉眼,可最大的,却还是天、地、玄、黄四口泉。”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刀剑双绝
“前情提要:遭人白眼、唾弃的陆立川被李拓唤入马车,对于陆立川的规划,李拓产生疑问,虽然得到陆立川极力辩解,萦绕心头的不祥却无法消减,于是李拓问出了一个人。”
……
……
最大的泉池当然能带来最多的利益,最多的利益当然掌握在最强的势力。
陆立川接着道:“近十年来,这四口泉池分属于‘天池纳兰家’、‘地池狄家’、‘玄池林家’、‘黄池欧阳家’。可放在四十多年前,却全然是不同的光景。”
四十多年前,能在暮池城称得上家族的,只有纳兰家与沈家,理所当然的拥有了天池和地池的生意;而另外两口泉池则是由霍、林、狄三家联手,才勉强吞咽了下去。
彼时的沈家不逊纳兰,家主更是那个令无数大家闺秀芳心相系的沈时星。
沈时星做过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岂非就是敬暮池城里每一个二八少女一杯酒;在他成婚的那个夜里,又有多少芙蓉女子为他泪落。
从此以后,他便与妻子相守,成为最令人妒忌的贤伉俪,与一儿一女过着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陆立川道:“据说在他女儿十岁的生辰时,他在地池边打了一座‘天听台’,寓意在台上的胜者,就连老天也得听闻来。那一次的‘天听台’上,柳天翁当然在。”
柳天翁的家境可谓贫寒,父母抠出不多的铜钱供他读书,他却偷偷跑去练武,心头难免歉然;而那时他刚满十八,在刀剑两道都略有小成,听闻胜者或许能在沈家应个差,并毫不犹豫地去打了擂台。
陆立川像是极其了解柳天翁的生平一般:“他当然打入了决赛,可因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到底败下阵来。偏生沈时星慧眼识珠,一眼相中,给了胜者百两纹银,却让他这一位输家在沈府留下来。”
输败的柳天翁感激涕零。
投身沈家后,他潜心努力,仅仅两年后,就将“天听台”前不敌的剑侠彻底打败,更是一举成为沈时星手底下最出名的青年俊才。
的确是出名的,否则也不会在魏南征讲述招式的重要时,单独把他拎出来。
李拓亦是因为如此契机,才能把柳天翁的绝招谨记在心。
而当年,柳天翁更是在武夫之间风靡,打败玄门的胡周,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
陆立川至今还记忆尤新:“那是柳天翁的最强一战。”
颜子涵听闻有人叫“胡诌”,虽然掩了朱唇,岂非还是难免笑出声。
陆立川在大腿上一拍,道:“当年我们也是那般笑话他的,他总是板脸、扭头,严正着说是周全的周。”顿了一顿,由眸子闪出一道光后,盯着李拓:“李小子,这个胡周,可是出自你们疾风流。”
李拓不由问:“什么境界?”
陆立川其实不知,却仍是挺直脖子昂起头:“怎么着‘开圆’也得有。”
李拓只得露出苦涩笑意。
玄门三百年来,尚不曾有一年同时存在百名突破七重“开圆”的玄门弟子;然而在外人眼里,臻至“开圆”境界仿佛是分外容易!
陆立川没空去猜他刻下的心境,整个人都沉在回忆里:“那一战,柳天翁左手仗剑、右手使刀,剑是教人摸不着边际的“烟云九剑”,刀是一力可破千军的“崩步一刀斩”;他以剑养刀,以刀破敌,凭寻常武夫的身份打得宗流玄士胡周翻瘫在地,简直还在找牙哩。”
满地找牙的胡周当然是陆立川胡诌,可谁都看得出他分外开心、格外解气,明明三十多年过去,谈到此处,他还是要把拳头攥紧。
李拓摸了摸鼻子,颇为无奈:“难道每一次有玄士被武夫打败,你们都会这么痛快?”
陆立川“嘿嘿”一笑道:“那是当然哩。”
玄士有运使天地之能,自然遭到只懂拳脚的武夫妒忌;可他们却根本不去见数不胜数的玄门弟子蹉跎一生也无法突破“开圆”时,脸上的寡欢郁郁。
这便是当今世界,人们只看得到片面,谁有那个闲去费力了解?每个人都要学会将心酸、苦楚自腹吞咽。
陆立川笑罢后,悲戚之色突然浓烈:“那时候,每位武夫都期待着’刀剑双绝’能继续向上挑战,就像现在的顾神锋一般。”
柳天翁当然没能成为顾神锋,陆立川一声喟叹:“谁让他一夜之间就已江湖不再。”
只不过柳天翁的突然消失并不显得意外,真正让人无以明白的,是暮池城的沈家何以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宅?
这其中当然充斥着古怪,以致于接下来三十多年里山河变色、风云变幻,甚至更替了朝代,也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行踪。
陆立川苦涩道:“有不少人都以为,他们或许已在黄泉作伴。”
李拓却摇摇脑袋,斩钉截铁道:“我相信柳天翁没死,他还在。”
陆立川自然被他的话震撼:“你见过了?”
李拓当然没有,事实上,柳天翁就算由他面前经过,他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他岂非把“崩步一刀斩”和“烟云九剑”瞧了个明白!
陆立川提出异议:“虽然确实还没有用得比他厉害,可这两门武功到底并非由他所创,你就算在别处瞧见,也不算奇怪。”
李拓道:“倘使是分别瞥见,我倒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没那个心眼同柳天翁联想到一块;可事后回忆,我居然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到那一刀一剑,虽由不同人使来,却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陆立川道:“什么时间?”
李拓道:“你给我三十两的那天,丫头在舒姑娘家留宿的那晚。”
陆立川道:“什么地点?”
李拓道:“翡鱼涧。”
听罢此话的瞿琅不禁抬起头来:“李大哥是说……”他话只说了一半,已经满脸震撼。
颜子涵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
她哪里想到不过和李拓分开一晚,似乎就发生了诸多意料不到的事来。
陆立川凝着眉毛,一眨不眨地向李拓看。
李拓唇齿缓缓张开,道:“那一晚的翡鱼涧,正是有人用那一刀一剑向谢前辈和瞿兄弟夺剑而来。双方交罢手后,我还听见谢前辈问那位系马尾辫的姑娘是不是和沈家相关。”(详见第一百一十七章)
系马尾辫的姑娘?你个死鱼眼看得还真是仔细啊!颜子涵暗暗向李拓瞪去眼睛。
陆立川郑重问道:“所以你有什么预感?”
李拓道:“我猜测,他们的确是沈家后人,柳天翁即是他们的师承,一心想着报复剑神。”
陆立川道:“报复剑神?姓陆的可不曾听说他们之间有仇恨。”
李拓瞳孔一缩,道:“地池现在掌握于那个家族手中,你可还记得?”
陆立川眼眸颤着:“狄,狄家!”
李拓道:“取而代之,你说其间会否产生仇恨?”
陆立川摸着下巴,不断思忖,只觉得脑筋死沉,一时转弯不得;尝试了好一会儿,放弃道:“好吧,就当他们全是沈家后人,为报复剑神而来,又如何?”
李拓道:“不论沈家还是柳天翁,无疑都是长在青蜃州的人,对于黑沙湾的了解,或许在你之上!”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错特错
“前情提要:陆立川对柳天翁记忆犹新,他曾击败过玄士,给武夫带来很大信心。李拓却将柳天翁与夺剑之人联系,并担忧行走在黑沙湾,是给和青蜃州相关的对方可趁之机。”
……
……
陆立川再不要脸,也不会大言不惭说自己对黑沙湾了解,唯一的经验,不过是源自于七八年前的那次穿掠。
当年的危难犹历历在目,教他绝不肯相信有人会舍命冒险!
他把双手架在胸前,凝起一双难以置信的眼,道:“你还是觉得他们会在黑沙湾动手?”
李拓的脑袋点了点:“我也希望是自己多想,然而这个可能性,却始终排除不了。”
随着镖队朝黑沙湾越来越深陷,他心中的不祥也愈来愈浓烈。
两手拇、食二指悄悄抵在一块,其余指头则是钻入彼此的缝隙间,轻轻敲打在鼻尖。
他道:“瞿兄弟身处镖队的这件事,想必已因为那些远遁得不知去向的毛贼而明确。可同样的,我们岂非也因为那些毛贼而确认企图夺剑的那些人已经在了近前!如果不能排除他们在黑沙湾动手的可能,就得想办法防范。”
颜子涵把小嘴一噘:“本小姐觉得没那个可能!”
陆立川喜道:“哦?”他倒是难得见到少女同自己站在一边:“还是弟媳妇心如明镜,赶紧劝劝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子不必瞎操心。”
李拓分明从她的眼底把恨意看到了些许:“又生气了,丫头?”
颜子涵严正道:“本小姐才不会是因为生气而反驳你!本小姐反驳你是因为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李拓和陆立川同时问道:“什么漏洞?”
颜子涵盯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冷,道:“根据小菁所说,黑沙湾是三十多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沈家和柳天翁已不知所踪,他们即便是青蜃州人,对于黑沙湾也未必就懂!”
李拓和陆立川的眉头也在同时一皱。
颜子涵瞧着他恍如初次听闻的模样,唇边绽放起了有皮无肉的微笑,一只红酥手也悄悄往绣花鞋边靠:“这些本小姐昨夜都说与你了,你却像是才知道呢。”
昨夜,打从推门而入后的香风扑鼻伊始,李拓的心思已然歪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些闲聊话语,他几乎没有听到。
车厢里,已经有一声娇横冷笑。
颜子涵幽幽道:“反正本小姐与你说的话,转脸就可以忘却;倒是别人系了什么发辫,十来天,还是很心心念念!”
猝然她已抬起手,手里自然有绣花鞋,抖腕便要向李拓掷去;好在李拓眼疾手快,对她更是熟懂,趁着还未脱手前,已经向少女靠拢。
一只手牵玉腕,一只手把腰搂,赶紧道:“误会了,丫头。”
颜子涵鼻子一皱,再也不用笑容遮掩,气恨挣扎道:“你分明就有把别家姑娘的辫子记得清清楚楚!我哪里误会了?你给我去死吧!”
李拓决定在她耳畔撒一个善意的谎:“那我也就只敢看她的辫子啊!至于那姑娘长什么样,眼睛是圆是方,连一眼都不敢望。”
颜子涵咬着牙:“哼,你会不敢望?”
李拓顺着谎言继续道:“有一个那么爱吃醋的小祖宗,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逼我看,也只敢把眼睛落在发辫上。”
颜子涵总算把鞋子撤了,但是指尖拧肉却是不会少:“谁爱吃……那个了……”
看着李拓在自己的指尖疼得死去活来,脾气到底消了一些:“谁会拿刀子逼着你看姑娘呀?不要脸。”
李拓赔笑:“嘿嘿。”
他已决定独处的时候向陆立川将“不要脸”的本事请教,争取往后能够发扬光大。
颜子涵对他幽微翻了翻白眼,娇嗔道:“马尾辫算什么啦,人家也可以扎啊。”说着,她就用左手挽起那一头披下的乌黛长发。
她一边眨动着星眸,一边在李拓眼前切换起正脸、侧颜,继而道:“喜欢这样的?”
李拓喉头不由咽了咽:“喜,喜欢。”
颜子涵清冷道:“哼,自顾喜欢去吧,本小姐才不会为你扎呢。”旋即便松开左手,三千发丝如瀑垂下。
两人间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当然有被瞿琅看到,他虽是尽量偏开脑袋,他们的对话却终是能听到;苦涩在心间发酵,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个为她奔波、熬汤的晚上。
然而本是一心想着撮合二人的陆立川,刻下却根本顾不到,他的心思集中在先前李拓的担忧上,脸色很是不好。
直到刚刚,他才第一次听闻了黑沙湾居然也是在三十多年前形成。
沈家和柳天翁的消失和黑沙湾的形成,两个时间相差无几,难道真的只是凑巧?
世间之事,当然有数不清的凑巧;陆立川也是打心底希望纯属凑巧。
可假若不是呢?
岂非就意味着黑沙湾的确是由沈家或者柳天翁创造!他们当然也就极具可能洞悉黑沙湾不为人知的奥妙!
再假若那个盯上瞿琅的马尾辫姑娘当真是沈家后人、柳天翁传人,那么如今徐缓走在黑沙湾里的镖队,和困死在瓮中的活鳖又有什么两样!
豆大的汗珠从陆立川的额前坠下。
当然是冷汗!
陆立川突然就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他或许应该牺牲自己去撞上欧阳的,至少面对欧阳,他还有七成把握,远比带着整支镖队陪自己穿掠这一知半解的黑沙湾要好得多!
他咬紧牙关,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周身不断打着抖。
偏着脑袋的瞿琅无疑看见了他的颤抖,旋即抬眸看望,陡然就瞧见了满脸张扬的惊恐。
瞿琅连忙询问道:“你,没事吧?陆镖头。”
靠在毛驴阿涩身边咬耳朵的二人听出了语气的古怪,不由转回头;他们也看见了陆立川眼里的空洞。
李拓松开紧握着的手腕,起身往陆立川身边走,见他神容痴怔,立即用手拍打面容:“陆镖头,老陆!”
涣散的瞳孔幽微有了蠕动,陆立川缓过神,抬头撞上李拓双眸,一只手抓紧了他的臂膀,悔声道:“如果当真一切都被你估中,我们的确有可能全军覆没。”
李拓心绪跟着一沉,道:“你也开始担心黑沙湾的形成和沈家的消失干系难脱?”
颜子涵赶紧柔声安慰道:“可小菁已经说了,让黑沙湾形成的那一户,全部姓郭。”
陆立川喃喃道:“郭么?”
煎熬的内心却并未因此而好过。
他抓住李拓臂膀的手岂非越来越紧,不断晃着脑袋:“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李拓按着他的肩头:“你也是希望少些动手,才会铤而踏险的这么走!”
陆立川又想起去年死在自己眼前的老刘和小赵。(详见一百零五章)
愧疚的心尚不知往哪里靠,一直前行的马车却猝然停下。
这一下停得很急,陆立川和李拓相望一眼,俱是察觉到了不妙。
李拓赶紧回身,在颜子涵耳边小声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保护自己最重要!”
颜子涵急道:“你呢?”
李拓摇摇头,已来到瞿琅身边:“瞿兄弟不用怕,我始终都会留意你的。”
瞿琅握匣子的手隐约在颤抖:“嗯。”他点头。
当李拓还在吩咐的时候,陆立川已然翻出车厢,大步往队伍前方走!焦急的他自然没能捺住脚步的响动,不断有沙砾化作细针,隔着靴底朝他脚掌刺戳。
痛!却尚可忍受。
他迅速来至枣红大马边,立即就撞见了最不愿撞见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交锋(一)
“前情提要:当陆立川知道黑沙湾的形成与沈家的消失相差无几时,他再顾不上去看李拓和颜子涵的打情骂俏,一门心思都扑在揣测彼此间的关联上。而马车,岂非突然停下。”
……
……
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陆立川撞见的是一片丘石,足有四五丈宽的丘石。
这丘石横生在黑沙湾间,仿佛要把南北隔绝,在两侧留出的空隙只够三四个人并肩,倘使镖车再宽些,恐怕都难以穿越!
这片丘石,陆立川七八年前倒也曾望见,本就算在规划里面,自然不会教他心生惊觉。
真正教他惊脱了下巴的,赫然是鼓,突兀立在乌黑丘石上的两面大鼓。
其中一面趴在正前,有半人之高,需三人合抱,蒙着牛皮的鼓面漆上红色,边缘又焚烧的火焰雕刻着,分明是向阳红炎鼓;另一鼓则屹立在背面,以金乌足作底撑、以朱雀翼为架身,凤凰颅面若太极阴阳般在鼓面镶纹,赫然是百鸟还巢鼓。
两面响当当的大鼓,显然是不久前才在丘石上出现,黑水倒想侵蚀,却未够时间,仅仅把支鼓的木架腿跟染上了漆黑颜色。
因此,更加证明它们陡然出现是为了等人,等着那些姗姗来迟的镖队中人!
就在陆立川心房往下沉的同时,丘石上赫然走出一个大汉;他自是认不得的,却听落后半步赶至的李拓发话在耳畔。
二人并肩站,李拓道:“就是他,就是他在翡鱼涧里使出了“崩步一刀斩”。”
放在平时、别地,陆立川都无把握可以接下那一刀,就更别提在黑沙湾了。
丘石上的汉子乜斜着双眼往下看,当然是杨还。
杨还原本那把三十七斤的重刀已然不在,刻下,一双手只把六七两的木制鼓槌紧攥,气势却比捉刀时还要自信磅礴。
午后的斜阳照耀在他的右脸,阴森冷漠则留在了另一半。
他抬举双手,鼓槌轻巧绕着食指转,继而幽微跳起来,肆意将鼓槌砸落下来。
“轰咚”一声,向阳红炎鼓擂得震撼,鼓声似火,仿佛可把人心烧灼。
可真正会教人心难安的,还是沙砾之威!
浑黑的沙砾果然在鼓声中躁郁,猛然由地面蹿升起,却不似先前那般吐露锥心刺骨的锋利,而是扬成虹弧之形,飘浮在丘石两侧的空隙,沙砾层叠细密,交缠编织出两条玄色帘幔。
难道这鼓声竟可以操纵沙砾的变幻?一念及此,陆立川的指尖已是战栗纷乱。
当鼓音默默消散,黑色的沙砾难免又一粒粒地垂坠落地,待到帘幔彻底被扯下来,四条人影闪烁着银光,由空隙中挺身而出。
领衔在最前的,无疑是李拓见过的那个铁钩汉子唐赞。
唐赞当然已把右手上的钩子收敛了,跟着用一柄青铜短剑作为替换。
荡漾的银光当然教人眼瞳生出迷乱,哪怕是李拓,也得掌手掌举在眸前遮拦半晌,始能勉强习惯。
看到四人的装备后,他也得惊骇。
以唐赞为首的四人,居然是身披盔甲,浩荡而来;以色泽判断,造做盔甲的不是银,就是锡,是摆明了硬扛着砾刺棱锥也要出手的打算。
感受到他们的决心后,陆立川如丧考妣,如没有李拓搀扶,身子简直就要和意识一并沉落万丈深渊。
现在再想回头,岂非已晚!而己方的兵刃完全密封在了寒秋草制的皮革中,毕露不出分毫锋芒,又当如何同对方或银或锡冶炼的兵器、铠甲作战?
因为谬误的判断,他将整支镖队拉入险地,自然深觉愧疚不安,心神一时错乱。
好在除他之外,镖队里的其余老手都展现出了成熟老道的一面。
一向走在最前的护旗手姜迪自是当先站了出来。
他把手中那面黑底、金边、白字的“振威镖局”大旗威武地在空中扬甩,继而平举在胸前,为身后人迎下所有的虎视眈眈。
他一身本事原就是在运使这杆木棍上,黑沙湾的磁场对他的影响其实最小,所以打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时间起,就做下了承担更重责任的准备。
趟子手李宏帆早也严阵以待。
向来谨慎的他当然留了心眼,才不听陆立川嘴里那些一路顺遂的鬼话,趁夜去镇上斩了九十根发黑的竹竿,对着烛火削尖前端,随后往背包里塞。
用不到时,可以忽略不计竹竿的重量;用得到时,刚好可以拿来当枪使。
他将背包解开,往众人的手里一甩,兵刃在手,浮躁的心便也平和下来。
朱绍聪仿佛是把从容不迫刻进了骨子里,一声平静的轻唤:“结阵。”跟着,就往阵脚去站。
虽说十四人最能发挥这套“八荒六合捆蛇阵”的能力,可八人、四人岂非都能使;刻下失了老龚,八荒不成,他立即做六合之势,足见他仍有冷静的决断。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稳如泰山般的姿态,才让两个新晋趟子手不再感动慌张,绷紧的心思一旦放松下来,爆发出的年轻力量当然会在几个中年人之上。
何况镖队里不但有他们,还有肖先生,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肖先生。
肖先生缓缓展开盘膝的双腿,从车架上走落下来;他在诡谲多变的江湖有十六七年的历练,又在李拓的擅自尝试中洞悉了沙砾的凶险,有过想被人利用地形打自己个措手不及,于是一路在心底揣摩何以应对六七十遍。
他轻叹一声:“看来还是得动拳头。”
丘石上的杨还看着眼前的一切,为镖队众人的不知好歹露出冷屑,双手持槌,幽微轻悬于鼓面,厉喝一声:“我劝你们将东西交出来,麻烦与血腥何不省却?”
厉喝之声当然不浅,即刻引来沙砾对他拔出刺尖。
沙砾冲着杨还的腿膝果决扎去,才不因为他会敲鼓便留有情面。
可在“镗”的一声鼓响后,所有的尖锐又变作圆滑,跟着如同浪花一样泼洒在腿上,却因为是沙,浸湿不能,唯有一事无成地跌回沙面。
失了心智的陆立川当然回复不了,只得由搀扶他的李拓回答:“何不省却你的废话?来吧。”
李拓无法动弹的魁梧大汉放下,继而笔直身子,一步步向前踱靠。
如果敌人俱在前方,他便直入龙潭虎穴,将他们摧毁即好。
他的鸢末刀固然藏在皮套,却是谁说不露刀锋就斩断不了?
修长有力的双指并在胸膛,他虽无以唤雨,他却可以呼风!
李拓瞳孔收缩,凝盯着对方,一声轻呼道:“风起。”
送凉的清风吹走了镖队所有人脸上的汗水,且随着他的剑指一划,飞袭丘石上的杨还。
足尖再是一拔,人影钻入风里,任由砾刺棱锥在身后追着自己,李拓只顾向前出刀。
腰身旋撩,空中即有了刀,哪怕被皮革罩着,依旧刃如秋霜。
唐赞一声讪笑,挺起右手青铜剑,寸步不让直刺削!送上门的败将,他又哪里会放掉!
毕露的剑和藏锋的刀在空中激撞,“当”。
唐赞满脸不可置信地倒退,拍在石岩上,露出大口血,才见断剑插在了沙砾上。
李拓身形犹在空中,平淡道:“千军万马避白袍,也当一避鸢末刀!”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交锋(二)
“前情提要:黑沙湾前突现丘石,上面果然有人等待镖队来到。一子落错满盘输,陆立川心神陷入迷惘;倒是镖队其余人振作非常,挺枪阻挡。而李拓一马当先,绽开鸢末刀。”
……
……
鸢末刀哪有消退意,伴着清风,继续斩敌。
居高临下的李拓果然朝着丘石战鼓间的杨还斩荡而去。
杨还犹在震撼一刀破唐赞,待得意识到李拓又向自己突进,其实已迟慢了些许,只得摆开两臂,双槌如似慌乱起,正反敲拨于向阳红炎鼓。
初时擂鼓三两声,恍若小雨溅屋檐。
鼓点轻浅如雨丝,将丘石前一步的沙砾全然“浸湿”,继而轻盈的鼓音令“浸湿”沙砾缠绵勾结,立时在拧成了一条鸿沟、战线。
而鼓与刀、杨还与李拓便要在这一线之间争其锋、显神通。
眼见李拓携刀口猛烈坠落,杨还“镗镗”擂在鼓面,鼓音溅动;与此同时,结成一线的沙砾随着声音有了悸动,宛似璀璨烟花,依次炸蹿上高空。
第一缕沙砾烟花直扑李拓心口。
谁都会以为空中之人无疑闪躲,可疾风流的“风流百转”心诀却偏偏能教人凌空而动。
李拓脚踩在风中,用出第一个折扭,迅疾落坠的身子竟是蓦然拔升足有一尺,几乎是平行将突袭的烟花闪躲。
第二次转折紧随其后!
但看他莽腰摇晃,身形陡然动荡,速度之快令他化作一抹残影,竟接连而来的烟花或者错脸、或许擦肩、或而掠腿、或是贴足的全然避让。
人与刀,向着杨还的额面,一并落下!
杨还哪里能想到只消一个眨眼,生与死的距离就已入额头与刀口的距离一样,只剩七尺;胆边陡生寒霜的他,哪里还敢再托大?
双槌已然不敢再作雨点,前槌“轰轰”如惊雷,后槌“啪啪”若冰雹,惊雷冰雹错杂响,咆吼震啸在黑沙湾上。
鼓音的磅礴还只在其次,丘石一步前的那线沙砾无疑再被引转,层层叠叠向上结作一面屏障,强硬坚韧地朝向泼落的五柄刀口迎撞!
李拓亦不会退让,正如其师魏南征说的那样,“刀是断刃之器”,若不具断尽天下的勇气,也就领悟不得独属自己的凌厉刀意。
不论眼前的屏障有几寸薄厚,他都要凭一刀之威将它们斩绝、断去!
“嗤——”
那是刀与沙持续不间的摩擦声息。
套着皮革的刀口激烈地斩在重叠累积的沙屏砾障里,碰撞的响荡让周遭的砾刺棱锥再度掀起!
遍地的尖刺阻止不了爬起的唐赞仗着断剑带领另三个大汉向镖队冲锋。
于是两拨人群彻底开始了以眼对眼、以牙还牙的交锋。
刀口在沙屏砾障上猛烈地切割,逐渐就有碎屑溅落,全力旋斩的鸢末刀真真切切地在完璧的屏障上砍出了一条裂缝。
只消分毫的裂口,就可以让刀子穿透,何况是一整条破缝!
当屏障再无以阻绝后,刀距额头已只剩五尺。
有的冷汗从杨还脸颊滑落,有的冷汗由杨还背脊冒透,衣襟被打湿一片,心弦不由地颤动。
他赶紧憋足一口气,放任双臂膨鼓青筋,宣泄着强烈的力道,一槌一槌不歇地向鼓面砸去。
敲响的分明是战阵上的名曲《将军杯莫停》,其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又一层沙砾宛若海潮一般,欲把刀口推阻、倾覆。
将军何时杯不停?无疑是在衣冠冢里吊唁死去的百万兵!
曲调里尽显悲痛莫名,仿如一只只手,拉拽着李拓的弯臂,令本就失去锋刃加持的刀口难再斩进。
这时,李拓倘使躁急,若是乱心,便要落入下风;可他分明还有余力,瞳孔猝然缩紧,莽腰再次折起,赫然使出“风流百转”的第三转。
顷刻间,浑身速度陡然加快,令无刃的刀子也变得削金断玉一般锋锐。
曲调里的悲切再难妨碍人心,鸢末刀决然破入三尺之地。
杨还当然得再次作出反应,鼓声由先前的郁郁变为密密,每一槌都激昂高涨,每一敲都血脉喷张,却是一曲《黑云摧城破敌兵》,其势像铁骑突出刀枪鸣。
沙砾不再是屏障、海潮,而已成了一片漆黑乌云,乌云盖顶罩刀兵。
鸢末刀又被罩截在其里,虽能存存渐进,却也在一点点的消磨中,耗尽了刀上的锐利。
李拓当然不会让对方得逞,合拢的双指朝着鸢末刀旋斩的方向猛烈迸去。
由南而来的风芒立即摧在刀身上,推着五柄刀将最后那层乌云斩得分崩离析。
眼看刀口已在额前一寸,杨还只得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抗拒!
他以鼻腔竭力吸气,迅速经由丹田后,作“虎狮怒吼”,震慑苍穹。
因为这声怒吼,坠散于空的沙砾又露出了尖锋,一股股砾刺棱锥奔着丘石中的二人扎去,一个不慎,就要将要害穿透!
李拓眉头大皱,固然有以命换命的把握,刻下却远不到穷竭权力亦无用的时候。
没有分毫迟疑,他选择了退脱,刀中的刚猛化作了轻柔,在沙砾柔韧一拨后,借着反作用力退回镖队中。
尖锐的沙砾同样没有放过杨还,“砰砰砰砰”,接连数响,却未把他扎透,衣衫破烂后,当然有甲胄套在其中,上面烙着深深浅浅的坑洞。
幸亏李拓没有执着,否则已然死在对方布设的陷阱下。
身后的战局也乱作一团,但见众人虽全力相搏,可毕竟脚下桎梏,至少有六七成的本事被封锁,难免左支右绌。
其中,姜迪尚能仗着旗杆的寸长存强与一汉子周旋相当,有几次更是险些把对方挑落在地上;而六名趟子手却在两人的逼袭中情况不妙。
虽说他们形成了阵仗,可原本的流转、补位却因为沙砾会蹿刺的关系,无法及时跟上;披甲的两个汉子更是故意利用这一点,不断在六人当中制造凶刺险锥,闪开沙子的同时,还要避过二人手中的铜刀、银枪,自然仓皇失措。
就连经验老道的朱绍聪也不经被踹中一脚,重摔在地,却来不及滚躲,立即被砾刺戳中了腰,好在他到底是将要害给扭开了。
脱离在阵仗外的李宏帆也好不到哪里去。
真正教他掣肘的并非沙砾,反倒是陆立川。
陆立川还是一副魔障之样,倘使没有李宏帆的几次扯拽,恐怕早已被棱锥开膛;刻下当然不敢再教他坐在地上,李宏帆只得一手抓住教自己不止高一个头的对方,一只手提着竹枪抵挡唐赞以半截断剑轰出来的“野球拳”。
后面马车上的肖先生当然心焦,看着前方危局,自然极想帮忙;可他的职责又是守护车厢里的瞿琅,一时间进退都将愧疚心肠。
他眼睁睁看着唐赞的拳头即将钉入李宏帆的肩膀,哪里还能忍耐得了,几乎就要提膝奔去救难,忽听一个声音响彻在黑沙湾。
有人道:“我来!”
望了身影,自然是李拓回身赶到。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交锋(三)
“前情提要:李拓再次催刀,朝丘石上的杨还斩去,杨还赶紧将向阳红炎鼓敲响;鼓音引领沙砾化为重峦叠嶂的屏壁,挡在前方,于一线之间,同疾坠的鸢末刀正面撄锋较量。”
……
……
唐赞的断剑说不上锋利,要在血肉之躯上划拉一道口子,却还是轻易。
可他终究也只能划开一道不深的血疤了。
随着凌空的李拓一声大喝,沙砾胡乱辄动,再次化作一股股尖锋,拔地而起,朝着唐赞的胸膛义无反顾地扑冲。
扑冲的棱锥固然无以将唐赞胸前以锡而制的盔甲穿刺,猛然抵在甲胄上,自也教他青铜断剑不得再进,身形脚步跟着停滞。
只消有这一滞,就够李拓回身赶至,一手搭在唐赞的左肩并不落地,甚至有闲情对他说上一句:“你好。”
唐赞不好,撞上丘石的后背仍然痛得火辣,体内的气血亦不顺畅。
他的脾性当然是有仇必报,立即由李宏帆的肩膀拔出断剑,向着头顶蓄力轰拳,要将这个灰扑扑的青年钉死在剑下。
他难免要因为这一拳的落空而感到失望。
可失望只存在了一刹那。
但见李拓在空中翻腾了一个筋斗,避过断剑的同时,手又顺便搭在了右肩上;借着随手一搭,他悄然无声地落下,避免在沙地里溅出一瓣带刺浪花。
他保持着客气和声轻,道:“再见。”
然后,唐赞就果真同李拓、李宏帆和失神未醒的陆立川再见了。
李拓也不看对方被自己过肩摔出去多远,幽微掸了掸双掌,踱步来到陆立川身旁。看着他依旧双眼无神、撑开嘴巴的模样,喟然太息道:“唉,还没好。”
李宏帆娴熟地从袖子上撕下一片布料,简单包扎了裂开血口的肩膀,道:“他向来自负,这个跟头却栽得狠,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无疑是把陆立川看透彻了。
李拓道:“他便拜托你了。”言罢,身形即是一折。
李拓快的从来不是直上直下,可只要给他一个辗转周折,就能快到把所有人都甩开。那份鬼出电入的快居然把凝盯着对手的姜迪的眼睛都甩了开,以致他一旗杆扫来,差点就扫中李拓的腰杆。
李拓及时如鹞子一翻,踮起足尖轻盈蹲在了长杆。
姜迪惊疑道:“李兄弟?”
李拓道:“嗯。”
姜迪古怪道:“我那对手呢?”
李拓指着丘石前一个屁股搁在脑袋上、两腿斜直向天的汉子道:“在那儿。”
姜迪已无法不对眼前这位宗流玄士心生佩服!
李拓收回指尖,道:“可否送我一程?”
姜迪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并且立即心领神会,膝盖下沉,继而臂膀使劲一挥,将旗杆上的李拓荡向身后的镖车。
李拓人若十余石的强弓所射之利箭,左掌击出一记“春风化圆手”,不偏不倚地将一名汉子的腰腹拍中;化圆手算不得凌厉,却借着挥荡迸冲之势打得那汉子周身盔甲如同破碎的琉璃,片片剥离;人也若一叶浮萍,打着旋朝稍远的丘石边飘零。
旋踵,李拓转眸,自然往那唯一一个身在曹营的披甲汉子看去。
披甲汉子看清了眼前情形,不慌不忙地把手中兵刃收回腰际,对李拓道:“您想我怎么走?”
这个“您”字,使用得很灵性。
李拓自然打不下去,答道:“你等会儿,我问问意见。”
他又向趟子手们看去。
立即便脱口而出了各种馊主意。
“学蜈蚣,蠕着走。”“学蛤蟆,跳着走。”“不如还是学老鼠‘哧溜溜’着走。”
受伤的朱绍聪一声怒吼:“滚!”难免引得一股砾刺又冒头。
李拓脚尖将一杆掉落的竹枪挑动,“嗖”的一下,就将筑成尖刺的沙石截落。
披甲汉子言而有信,说滚就滚,身子往地上一扑,一边滚着,一边引来“丁零当啷”的响动,当然是砾刺不断在盔甲上穿扎,虽然扎不透,却也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小洞。
好不容易滚回丘石前后,倒是没有惹来冷嘲热讽,毕竟每个人都阴沉起眼眸。
丘石上的杨还被沙子激撞过后,还是有血丝往唇外滚涌,他狞着眉头朝远方眺望,可惜一切颜色都被黑沙湾里的乌玄吞没。
他没好气地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唐赞道:“起来。”
唐赞连眼皮都不肯睁:“起不来,骨头痛。”
其余三人本就奉他为首,而那个一路滚回的披甲汉子更是有样学样地将个“大”字形摆弄,全身放松。
杨还埋怨道:“这事还得怪你,镖队里有那样的高手,居然一字不说!”
唐赞愤恨地抬眸仰身,气道:“俺也不曾同他们交手,是高是低,又要俺如何懂?”
跟着,他将臂膀上的袖甲往远处扔摔,眼睁睁看着被棱锥顶刺:“还得在浑身挂满这些甲胄,妈的,真不利索。”
看着他的举动,杨还的脑门也蹿上了火:“哦?听起来你倒是还想怪责我?”
唐赞向着上方猛抖头:“怎么不怪你了?又不是俺设计的在黑沙湾里动手。”
杨还指着他鼻子骂道:“那你倒是出主意啊,混球!”
唐赞耍起无赖:“混球就混球,你个疯子还有无后手?倘使没了,俺扭头退走,才不同你在这里瞎晃悠。”
杨还恼得咬牙切齿,却也明了在这里同他较劲无用,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突有一缕清风吹过。
这缕风不但把他湿透的衣襟吹得更凉,也将远端乌黑岑寂的沙尘吹动。
杨还呼喝一声:“起来。”
心有不快的唐赞哽着嗓子回呛道:“做什么!”
杨还目光尖锐如刀:“你不是在等后手么?你要的后手来了!”
他弃下双槌,将立鼓边垂悬的大槌紧捧,使上泼天的力气,把那百鸟还巢鼓敲响!
……
“兔兔啊兔兔,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车厢里的颜子涵讨好着给赤红绒兔顺毛。
只有巴掌大小的赤红绒兔警惕地看着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拒绝了她的好意,继而又“吱吱”两声叫,仿佛是要她划下道道。
颜子涵对它展露出可人微笑:“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娇小,我便唤你作‘小花’好不好?”
赤红绒兔用板牙啃了啃俩前肢,又用前肢摸了摸兔脑,耳朵向左右一歪,不知如何是好。
颜子涵继续循循引诱:“绒兔兔叫小花,猿兔兔又该叫什么啊?”
赤红绒兔在驴脑袋上打滚,表示自己没有想法。
颜子涵星眸一亮,为它出主意道:“不如这样,你现在想想办法把自己变大,我从旁边观望观望,岂非就可以给猿兔兔也取名字了!”
赤红绒兔拨了拨耳朵,以为的确是这样。
颜子涵当然在最后一刻露出了狐狸尾巴:“反正都要变猿兔兔了,你能不能顺道再帮帮死鱼眼的忙?”
赤红绒兔立即对颜子涵呲了牙,跟着身子一扭,只将屁股冲向。
颜子涵气愤道:“喂,死小花,他毕竟给你买了一筐的胡萝卜,帮帮忙又能怎样?”
虽然认为她的话有道理,可它就是不爱受骗上当,埋在脑袋,不声不响。
颜子涵终于不对它客气了,一巴掌甩在红红的屁股上。
赤红绒兔吃痛一跳,立着身子,就用四肢挠她,却被她一指抵在了脑袋,够不着。
她讥笑:“怎么了?想报仇么?那还不变大!”
恨得赤红绒兔鼓起腮帮,痒在了牙根上。
突然,沙地猝然摇晃,震得马车东扭西歪;颜子涵与千钧一发之际,将赤红绒兔抱在怀里,然后向阿涩跌撞;瞿琅岂非也一样!
阿涩被压得舌头都撑直,总该是有头驴要受伤。
直到车子重新稳当,颜子涵抱着赤红绒兔出到车外,只望见四面沙砾结成的黑璧分割四方。
她向肖先生问去:“怎么回事?”
肖先生也被眼前场景骇得心悸:“不知道,鼓声一响,就变成了这样。”
刻下,前边趟子手的身影岂非都被徒然横亘的沙砾黑璧遮蔽!
果然还可以听到“轰隆轰隆”的鼓音。
颜子涵对赤红绒兔气恼道:“鼓是吧?看我们不砸烂它!”
赤红绒兔果然同她一起弱弱地张牙舞爪。
它跳上肩膀,她展开《潜翔仙灵篇》中的“浮蝶式”,将袖中非铁的软剑一抽,立即飞舞向了前方。
可惜她没能在原地稍待,否则岂非就能撞见李拓不曾忘却的那位系马尾辫的姑娘。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交锋(四)
系着高马尾的沈思允将自己彻底融在黑色里。
黑马、黑衣、黑裙,唯有那柄剑鞘犹是翠绿。
白皙的脸蛋上,丹凤的眉眼幽微上翘,鼻子不算挺拔,丰腴的双唇上有盈盈光华;虽非绝美至极,却有属于自己的风韵飒爽。
刻下正轻抿唇珠着,立即就有了几许冷意掺杂,心中的自责愤懑无疑难消。
事情当然还要从十来天前说起。
那日,她同师兄的意见相左,却是谁也不容让,唇齿争锋后,两人俱是火大;瞧他始终不肯低头,便恼怒地带着四名汉子去了。
她气鼓鼓的,不知方向,陡然在途中遇见了壮年和少年郎。
二人的面貌固然遮掩在帽纱下,体型身高却是一点也不差,身边更背着一只黑匣,她们相互顾望后,决定跟上。
但见他们趁乱钻入夜繁城的岸港,谨慎地向后一探,却被五人巧妙的侧身避让,旋踵便登上了一艘逆浪西行的马轮舟。
沈思允并不着急,间隔了十几渡客后,在马轮舟起锚的前一刻踏进。
伴着江潮跌宕了三四天,才总算被她找到了可趁之机;五个人把壮年和少年郎堵截在舱道,蒹葭细剑立即从刁钻的角度向脖颈挑击,打落掩面帽纱的同时,心头蓦然震惊。
那壮年哪里还有翡鱼涧里的仙风道骨之意,少年郎的肤色也是白得紧,匣子更因为空空如也而一派轻盈。
她气恨自己大意,更气那壮年一副“你上当了”的模样,分明被蒹葭细剑扼在了喉头上,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拱手作揖,且自我介绍。
五人没有心思听他描述自己是什么镖局的哪位镖头,眨眼就靠上近前,有人捧手,有人端足,饱含愤恨地抛入龙蛇江。
跟着,她们赶紧在下一个港口上岸,却皆觉前途渺茫。
好不容易找了个小镇驿站休歇落脚,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沈思允抑制不住沮丧,好几次都想要放弃了,可娘亲眼里的仇恨、师傅心中的不甘又在不断催促她。
坚定心智后,沈思允在第二日同其他人围坐商量;而然余下的四名汉子从来人云亦云,除了点头哈腰,没有半点主见、想法,气得背过身去的女孩子眼泪直淌。
就在她即将要崩溃之际,有只羽蛾觅上了她。
她当然认得出羽蛾是师傅下的“两相知”,分别嗅过自己和师兄的味道,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它们都会漂洋过海地寻找。
连忙在“两相知”的羽翼上望了望,果见有一行小字落下:速来黑沙湾。
于是五人星夜兼程地赶往,至少跑倒了七匹快马,始才得以赶到。
……
刻下,百鸟还巢鼓“镗镗”彻响,陡然即见一道道沙砾堆砌的黑色高墙拔地而起,瞬间切出了六七块战场。
有的战场空无一人,有的战场却是沈思允等五人把马车围截下。
迷途归返的沈思允藏不住心头激动,二话不说,已“仓啷”拔出了蒹葭,继而飘扑下黑马,足尖蜻蜓点水般沾在沙面上,且未溅起半根砾刺,脚踝将身子牵提,再度跃高。
江湖女子在轻功上的造诣,无疑要比大多数男子来得好。
“嗒”的一声,她已落在车顶上,左右轻摇两下,旋即便稳稳当当。
她不知车里是什么情况,于是一个灵狐翻身,掀开遮帘,以细剑开道!
道上果然有阻障,赫然是一掌。
肖先生的“洛水无恨掌”!
掌间纵无杀意,劲道却实在不小,一旦被拍中,三天恐怕都动弹不了。
突遇冷不丁的强袭,退避三舍无疑是个好方法;然而今日的沈思允偏生倔强,不欲后退的同时,反而以蒹葭上抢,顺着肖先生的掌缘平削。
好整以暇守在车里的肖先生仿佛早有预料,掌锋微变,即把剑尖避让;跟着五掌暴涨,宛若平白伸长三尺,直抓沈思允的肩膀。
沈思允恨得牙痒,却只得敛回剑锋格挡。
掌剑相交,女子当然逊了力道,被拍得倒飞而出。
与此同时,沈思允也缤纷起蒹葭,“唰唰唰”数声剑啸,把遮掩的帘幔削为碎烂布条;落回沙地之际,故意震出声响,接着剑尖争在砾刺冒头以前旋削剜挑,最后愤愤地将截挑下的沙子甩入车厢。
肖先生赶紧用足尖卷起碎烂布条,空中一扬,挡下走石飞沙。
两人间的攻守转换只在刹那,一时倒分不出个高低上下。
可接下来,肖先生就得咨嗟喟叹了。
四个汉子霍然下马,继而以沈思允为弧顶,左右展开阵仗,绕结出一个半圆,把肖先生和瞿琅堵截在了狭窄的车厢。
怀抱黑匣的瞿琅岂非心房狂跳,赫然认出了这几天就是当初拦在翡鱼涧的那群凶神恶煞,抓着肖先生后腰的指尖不由得都紧了。
沈思允呈剑在美眸前,对着肖先生道:“莫非你也想如翡鱼涧的那位先生一样?”
肖先生奇道:“怎样?”
沈思允道:“以一敌五!”
向来自知的肖先生唯有苦笑:“敌不了。”
只消过上一招,彼此之间便相互有了衡量,当真动起手来,自己顶多只比女子胜多一筹;刻下她又得四人助力相帮,几乎是扼灭了希望。
沈思允道:“即然知道敌不了,何以不退让?难道你当真舍得为那些身外之物,把性命也搭上?”
肖先生笑笑,道:“姑娘可知道我最怕什么?”
沈思允道:“什么?”
肖先生道:“唠叨。”
沈思允皱起眉头:“唠叨?”
肖先生道:“我看姑娘大抵二十上下,正值花一样的年纪,不论是谁,都会把你捧在手心上。”
沈思允否认不了,她的追求者委实不少。
肖先生惆怅地接着道:“可一旦像我这般三字出了头,日子难免就要开始煎熬。其中最少不得的,就是婆婆妈妈们的追问唠叨。”
几时成亲?何时生娃?在哪高就?薪资多少?
这些问题委实一个都跑不了。
他深深叹气,道:“可就算她们的唠叨加在一起,也同我大伯比不了。”
肖先生的大伯岂非正是振威镖局的总镖头。
嘴角抽了抽,他继续道:“大伯的心眼甚小,鸡毛蒜皮之事都忘却不了,我七岁时候打碎了他一只酒坛子,直到去年,犹在我耳根唠叨半晌。”
沈思允立即就想起了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师傅,自己的剑仅是矮了半寸,也会被数落一个晚上。
肖先生一只手按在厢壁上:“面对这么唠叨的大伯,我以为还是莫要得罪他才好;既然答应了要把瞿兄弟和匣子安然送到,必须得说到做到。所以我恳请姑娘收手。”
沈思允却不像他那么多废话:“受不了。”
肖先生无奈道:“那我就只剩一个字了。”
沈思允道:“什么字?”
肖先生运开“洛水无恨掌”,倾尽全身蛮力,将厢壁拍出一个窟窿:“跑!”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交锋(五)
瞿琅在跑,抱着匣子放足奔跑。
被肖先生从马车推下来的他连一步都不敢迟慢;只消缓上一步,就要被沙地里冒蹿的砾刺扎穿脚;只消松懈一分,就会被那群凶神恶煞追赶上;他绝不能让肖先生失望!
他几乎是在眨眼间已跑到了马车的十五开步,身后不断有尖利的锥柱向他拔锋袭来。
作为一个打六岁起就进入百炼堂的子弟,十四岁的瞿琅委实有在火炉边千锤百炼着锻打生铁的体力,一口气下常常能奔出两里地,跑动的速度不必质疑。
只是他实在跑得太快,未免有些快过头了!
要把宽厚的匣子抱在怀里本就不易,为着快,就只好在腿脚上凝满注意力,疾奔途中,他甚至没能留意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扣捏不住,已由匣身上剥离,立刻致使酸涩的臂膀难以持稳,令匣子向下挣脱滑溜。
瞿琅赶紧把上半身蜷曲收拢。
肩膀用力的同时,腹部内缩,竭尽全力着企图将上面的匣子重新夹牢;于是下面迈得太大的步子,自然就出了错。
抬腿放足之际,膝盖陡然磕撞了匣子的底部,匣子是用阴沉木所筑,硬实无比,立即磕得瞿琅疼痛入骨。
奔跑中,倘使一条腿的摆幅跟不上另一条,结果往往只会是向前栽扑。
瞿琅扑了出去,因为匣子的阻隔倒是没有以脸着地,可匣子岂非也压得两条紧贴沙石的臂膀麻痹,一时间痛得热汗如雨。
后头的锥柱兀自绽露出尖利,朝瞿琅腰侧钻去。
瞿琅扑趴的身子猛然一翻,棱锥刺在阴沉木匣上,“镗”的一声闷响,到底没能洞穿得了,始让他险险拾回小命。
他拖着腿,继续在地上爬远,越远越好。
“哐——哐——哐——哐——”
百鸟还巢鼓的鼓点又被擂响。
四周的沙尘黑璧听命似地聚散,先散作纷飞的碎粒,然后再重新聚结,把当下的场面重新分切。
留给瞿琅爬行的空间岂非越来越小,适才他若还能辨别东南西北的方向,刻下却已完全迷茫。
镖队在哪?肖先生怎样?他不知道。
无知可以让人变得武断、粗鲁,也会教人压抑不住恐慌。
他虽然还在漫无目的地爬,一颗心却已沉浸在了绝望,只觉得自己无以走不出黑沙湾,更以为匣中的新剑再不可能交到剑神手上。
他忽而听到鼓声间歇中,有人在叫嚷:“瞿兄弟。”
向来是李拓这般叫他。
陡然听到李拓声音的瞿琅当然把脖子仰了仰,分辨声音的位置,仿佛是在自己的右后方,刚想扭头爬去,心尖又生出迷惘!
我要被李大哥救了?
伊始,这点迷惘极其微小,却如涟漪般一圈圈地向外扩荡,不只头脑,连指尖、脚踝仿佛都具备了思考,得出的结论却是惊人的一致。
不要!
瞿琅不要被李拓所救,因为对李拓妒恨!
妒恨他得到肖先生的夸奖;妒恨他被陆立川极致信赖、妒恨他让所有人都觉得值得依靠,妒恨他具备飘逸的武功身法,也妒恨他是名闻遐迩的七把刀。
可一切妒恨的源头,当然还是他和颜子涵可以那么好。
对他的妒恨使得瞿琅心底身处不想与之有亏欠,他打定主意不要被李拓救出危险。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出现在了左前:“小兄弟,你在哪?”
肖先生的声音!难道他将抢剑的坏人摆脱了?
瞿琅心中狂喜,一声呼叫:“我,我在这里。”
一边回应,也一边强撑着站起,踉踉跄跄地循着声音走去。
他愿意被肖先生拯救,不只因为他们睡在一起,也因为肖先生默默对自己的照拂。
在平远客栈过的那个夜,他辗转反侧,心里难免为着颜子涵没能喝下自己亲自熬煮的红糖姜茶汤而感到失落,脑筋也一点点思考云游。
何以那家杂货行会开至那么深的夜?何以陆镖头会破天荒的用红糖就酒?(详见一百四十二章)
瞿琅不是笨蛋,瞿琅当然想通是因为肖先生一直跟在了身后。
那天之后,他打心底把肖先生看成朋友,面对外人的怯羞也一扫而空;甚至有天肖先生心血来潮,拉着他在帐篷里偷偷喝酒,彼此岂非也在熏醉中把心头里的一角向对方吐露。
所以要救,还得是肖先生救!
瞿琅已贴在了黑璧前,放声道:“我在这里,肖大叔。”
黑璧对面,肖先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好。”
紧接着,一把利剑蓦地在沙砾结作的黑璧上剜出一个窟窿,继而又探出一只手。
肖先生很用心的保养自己双手,他在江湖上行走,不靠兵刃,只凭拳头。
瞿琅当然认得肖先生的手,绝不像此刻这只攥着自己衣襟的手臃肿。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不好,再想要逃,又哪里能由成年人的手底挣脱。
这只手用力一拔,就把瞿琅连人带匣一块甩到另一片黑璧的包围中。
突破黑璧时,皮肤和沙砾的摩擦刮得他浑身剧痛,继而又被推坐在沙地上,差点要被砾刺在两股扎洞,好不容易从恍惚中稳了稳神,向前看去,只见一个汉子面上带着贼贼笑意,一旁沈思允爽利敛剑,瞳子里有清漠。
沈思允道:“把匣子交给我。”
瞿琅固执道:“不。”
只是他除了更用力地把木匣怀搂,已然没了对策。
沈思允道:“有时我的确想不到,你们为何非要逼得旁人下重手。”
瞿琅听得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惊恐道:“你们把肖大叔怎么了?”
沈思允语气冰凉:“倒也没怎么。只是见他极其在意自己的手,于是就让他没有了手。”
她把玩手里的翠玉剑鞘,挽转了一个花,继而道:“蒹葭虽细,剁起手来,倒也麻利。”
瞿琅眼珠突裂,心魂摇曳,满腔的悲戚无处倾泄,连沙子会因为响动而蹿冒砾刺也已忘却,仰着头颅朝向炎热却无情的天,痛嚎道:“啊——!”
沈思允莲步敏疾,迅然已往瞿琅身前逼去,双手捧剑,以鞘尖挑住瞿琅衣领,于千钧一发之间,携着他把半人高的棱锥沙柱堪堪闪避。
她道:“交出匣子,我饶你一命。”
瞿琅道:“呸!”居然朝她啐出一口唾液。
沈思允撇着脑袋闪避,脸蛋上却仍然沾了几滴唾沫星。
她当然气急,却尤能压抑,道:“还是说你也想尝尝失去双臂?”
没有等待瞿琅的回答,她已反手将瞿琅闷抵在沙地,鞘尖扼在他的脖领,蒹葭细剑一寸寸由鞘内拔起。
眼看剑光四射之际,黑璧里突然钻进了一道身影,口中喊着:“手下留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交锋(六)
灰扑扑的披风下裹着李拓,他到底赶在蒹葭彻底拔离前,出没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
他喊道:“手下留情!”
立即迎上沈思允的冷漠,就见她向身畔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咧开笑容,无情出手。
手上一双二尺四的钩镰刀直取李拓喉咙,猛地横纵交割,欲把他的气管切破。
李拓轻巧地用左右足尖把他脚踝一勾,以此为支点,身形最大幅度地倾后,令钩镰刀落了空。紧接着他在第一时间回弹,因为有足尖勾缠,汉子不论怎么退闪也逃不开,结实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汉子脸面,不仅鼻梁塌断,眼泪、鼻涕、血水一并流出来。
他松开足尖,以脚跟旋转,人便绕到汉子身背,一记手刀削中后颈;钩镰刀清脆坠落沙面的同时,人也失去了意识,向下栽翻,惊得沙砾尖如细针,在周身扎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来。
虽扎得不深,也足够汉子身下淌出血泊,可惜不论多么殷红,都被黑色吞没。
解决完汉子,李拓目光往女子身上投落,却引得沈思允恼恨,使劲拽起瞿琅,将袒露出的半截剑锋贴搁在少年颈脖。
她要挟道:“退后。”
李拓束手无措,唯有照做,心头不禁责怪自己来得太慢。
可他实在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
才把痴怔的陆立川和受伤的朱绍聪抬上镖车,耳畔即有鼓声传开。
李拓对于音律有一定了解,听出鼓声与先前不同,正想着回头向丘石究竟一探,陡然就见遍地沙子被牵引得一粒粒堆砌、一层层叠合,不消片刻,已形成一堵阴森的漆黑墙壁。
若只有一面黑璧,还不会让众人惊惧,然而眼睁睁瞧见一面面黑璧将周遭视野全部阻蔽,就连向来沉着的李宏帆也寒毛卓耸。
不少人都朝李拓看去,对于未知的恐惧令他们都想把这位宗流玄士挽留在身边。
李拓自然在他们的目光下有了迟疑。
突然李宏帆坚定道:“去!”
虽然他弄不清楚此趟行镖的真正目的,他却看得出马车里的孩子和匣子比镖车上的金银和陆立川腰带里的钥匙更要紧。
他独自迎对所有人的目光,道:“我们都是爷们儿,还是颜姑娘和瞿小子更需要你。”
李拓重重点头:“当心。”
向众人抱拳作揖,继而双指拢结,随风遁去。
面对着眼前拦路的黑璧,他伸出呼风的剑指,牵纵着狂卷的疾风,朝沙砾轰去。
就见狂风俨如巨钻,三下五除二已在严密的黑璧上凿出个窟窿、破隙。
随风而动的李拓飞掠而过,旋踵就看见马车厢正侧翻在地,肖先生则正在遭遇三名汉子的夹击!
放在平时,仗着“洛水无恨掌”绵延不绝之威,肖先生是有信心同三人打成平局的;可现在右胸膛上中了一剑,固然避开要害,却也致使他仅剩招架之力。
肖先生的步伐愈来愈零碎,既要闪去长枪,又要躲让三尖叉,逃过刀锋的同时,还要留意脚底的砾刺挺扎,一心掰作四瓣,哪里还有取胜之法?
跟着长枪穿梭如龙,眨眼间已冲逼他的面堂。
他虽还在后退,可退势又怎及得了枪锋破空冲闯?想凭空手入白刃,可三尖叉和铜陵刀岂非追在左右,等待他的动作!
倘使以双掌擒枪,就势必接不下叉、刀;假若留手等着叉、刀,难道要以一口铁牙撄枪?
想不出解法的肖先生只觉得累了,宛若垂死的鱼儿,认命般瘫直尾巴不再挣扎。
就在眼皮即将翕合的刹那,李拓由旁杀出,一脚踢在了枪身上,挑得长枪向空上扬。
本是等死的眼睛复燃火光,凭着多年对敌的经验,肖先生瞧见了破局的希望。
拼不拼?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刹那,瞳孔一缩,退却的脚步已徒然奔向前方!
向前猛踏的脚步自然会迎来砾刺尖扎,肖先生却已然咬紧了牙,做好了被扎透脚板的打算;疼痛袭来的同时,他还猫下了腰,躲开三尖叉和铜陵刀的刹那,一掌已推在了上挑的枪杆上。
一推之力,便将原本三人“品”字形的站位破坏了,旋即放足跟上,一双大掌将持长枪的汉子笼罩,白驹过隙中拍出十掌,除了伊始一掌因由脚板的疼痛落空之外,接下去的每一掌都照着他的想法使来。
他率先以两掌将汉子手里的长枪拍脱,接着再出两掌同汉子崩出来的双头硬碰争锋,浪打浪的掌势不是因丢枪而恼羞崩出的拳头抵抗得了,只得被他推震得手臂朝左右撤散。
“洛水无恨掌”一发不可收拾地施展,层出不穷的双掌再次袭来,在汉子肩胛上荡开;汉子以为骨头都被拍散,身形不由松垮下来;垮落之际,又撞上双掌由下至上地捧托,恰好托撞在下颚两侧,脸部肌肉抖颤抽搐,眸子涣散着、眼巴巴看着致命一掌朝颅顶轰杀!
至少有十三人七窍流血地死在这一掌下,可念及先前女子剑下留情,他到底将掌力轻缓下。
肖先生将最后一掌推在汉子的额头,只令其瘫倒下。
跟着,他目光疾射李拓,道:“再来!”
于是李拓拉直了持三尖叉汉子的臂膀,一个肩顶加上双指一划,将人扔到肖先生身旁。
保养得极好的双掌若雨点一样拍在汉子身上,让过所有要害的同时,把人体上折而不致命的骨头全部打折一遍。
肖先生厉喝一声:“最后一掌!”
下一刻,铜陵刀汉子也被李拓甩了过去,紧接着便看见一只手掌裹挟劲风强袭自己面堂,骇得连眼睛都僵硬得闭不上,直到手掌于睫毛前停下。
魂散的汉子两腿间湿了整片,继而顺着裤管流淌,全身一蔫,呆呆坐在沙地上。
宣泄了积郁的肖先生也没了体力、精力,身子向后倒去,当然被李拓一肩扛起。
李拓将肖先生扛回侧翻的车厢里。
肖先生无甚气力,仍是伸手去抓李拓的小臂,指着瞿琅奔逃的方向,道:“瞿小弟往,”吞咽了一口气:“往那里去了,有人在追寻,你……赶紧……”
虽然不合时宜,李拓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
肖先生清楚他的心意:“颜姑娘没,事,只是说要砸,砸鼓去。”
李拓于无奈中长长叹息。
他将肖先生的手按置在右胸口后,脚步一提,人便朝着瞿琅逃亡的方向追去;然而鼓声骤乱,黑璧有消有长,居然重新划分空间格局。
李拓只得放声叫道:“瞿兄弟!”
声音和砾刺一同出去,却没有得到回应。
正当他环顾四壁之际,忽而听到有人在喊:“小兄弟,你在哪里?”
那声音简直同肖先生惟妙惟肖,他却知道肖先生已全然没有了这样说话的中气。
瞿琅稚嫩的声音应答道:“我,我在这里。”
李拓眉头一凝,赫然就在附近!
确认方向后,李拓破壁而去,恰好撞见瞿琅被拖入另一片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