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篇 补课
十几岁初中班主任把他的借书证借给我,生吞活剥看了好些外国小说,都是繁体字版本,不仅看完一点收获都没有,反而看倒了胃口,很长时间都不看外国小说。后来看《飘》、看《简爱》,沉浸在情节里,收获有限。
最近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盛赞种种经典,才发现外国作品大大缺课。
究其原因,跟所受的教育有关。好人坏人、非黑即白,头脑简单到看到人就想放进框框里甄别一下,高尔基的一框既得,别的可就没那么听话,亦正亦邪,不好分辨。
历史背景、意识形态通通不了解,像两个世界的人对话,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遑论思维方式,根本无法沟通。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本人如井底之蛙,以为哪里都一样。
发现了另有乾坤,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幸英年早逝,跟别的鬼谈起来竟不知有汉,岂不成了笑话?
读一本书,打开一扇窗,能听到肚子里土墙崩塌的声音,记忆里那些黑白片似的人物色彩鲜明起来,种种奇怪的举动也知道从何而来了。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需重新定位,折腾,在所难免;累,也值得。
怪谁吗?第一怪自己,愚顽不化,缺少探索精神,自以为是。晚吗?朝闻道,夕死可矣。种种的哀叹感慨都不如埋头努力,一家家看起来。
原来听过个笑话,是真人真事,生在河蟹产地的某人坚信螃蟹没什么吃头儿,几十岁了没吃过,一次生了好奇心尝了一点,后悔这样的美味竟然当面错过了大半辈子。
这样的事情太多,有补课的机会,已经是万分幸运了。
第一百二十二篇 不是很远的从前
从前,不是很远的从前,人们羞于谈钱。
谁家的孩子拿着吃的东西站在门口吃是要被家里大人骂的,吃的是家常的东西被斥为像要饭的,吃的是不那么常见的东西就是炫耀,炫耀该被斥责,因为以物傲人轻浮、不厚道。
邻居老李个子矮,近视眼,当时近视眼的人少,眼睛不好算缺陷,人们都谨奉当着矬子不说矮话的原则,他还是无法自信,常常举着一双短肥的手对人说手大抓草手小抓宝。听的人都说对,还举出例子证实他的正确,等他甩着抓宝的手走远,背后一片同情的目光。
那时的人都谦卑,谁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有点小小的得意,也是背地里偷偷的。
单位有个工人的母亲去世,看门老头儿开了仓库拿了八根杆子给他搭棚子用。平时牛皮哄哄的顶头上司认为他绕过领导送人情,当着同事问他你给了某某八根杆子?老头儿说是啊,他妈死了给八根,赶明儿你妈死了也给八根。听到的人都装作没听到,上司灰头土脸走了。
那时候的人知道有灰头土脸这回事。
姥姥一辈子在家里洗衣做饭养鸡喂猪带孩子,遇到品行不端的人得罪了她从不记恨,能帮忙仍帮忙,她说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需要社会地位、文凭、高薪、老公身居高位、儿女出人头地,靠自己的德行,就可以有尊严,别人也承认这尊严。
伊甸园里有了那条蛇,亚当和夏娃从此颠沛流离不复安乐。一个利字,摧毁了脆弱的人心,隔绝了情义,把每个人都送上考场,考出了看不尽的荒唐。
第一百二十三篇 土豆炖茄子
小时候帮姥姥烧火,无数次目睹她做茄子炖土豆的过程。
做饭前去园里摘茄子,接近黑的紫色长茄子,握在手里凉丝丝光润饱满,让开茄子把儿上的尖刺,找准生长正相反的方向一扭,茄子就拿在手里了,紫色的把儿上一个绿点儿,是伤口。摘几个就问一声:“够了吗?”“再摘几个。”问来问去,听到说够了,反不停手,偏要多摘几个。
往装茄子的盆里舀水,抓住茄子洗得咯吱咯吱响,不去把儿。茄子大就用手撕成大块儿,不大就整个儿烧。锅里放一勺豆油,无论多少菜都是一勺儿油,烧热,有葱的时候放一把葱花儿,没有的时候就直接倒茄子。只有一两个茄子有幸跟油亲密接触,翻的动作慢时。接触会留下痕迹,吃的时候看到一块茄子肉微微发黄,不动声色夹起来放嘴里,香到有点头晕。姥姥从来等不到茄子炒软,翻几下就加水下土豆块儿,盖上锅盖炖起来。
起锅也着急,汤还没过菜,就把切碎的尖椒和蒜末扔下去,随后用大勺子一阵乱捣,盛到大盆里时已经是土豆茄子糊,只有茄子把儿还倔强地保持原样儿。用筷子或者用手拎起茄子把儿,带着丝丝缕缕的茄子肉,咬下去牙齿感到轻微的抵抗,吃完就剩一条淡绿色的梗儿,横七竖八扔在桌子上。用勺子把菜跟碗里的饭拌到看不出饭也看不出菜,带着点尖椒微微的辣,吃完一碗再来一碗,吃撑了也不会积食。
前几天做土豆炖茄子,用圆茄子切成块儿,加了豆瓣酱,中午匆匆吃了几口就倒了胃口。晚上没情没绪,热剩菜时,加了点香菜碎,拌米饭,竟然很好吃。
一勺一勺吃着,想到当年那个只知道吃饭的小孩儿,没有过去,不懂未来,除了旺盛的食欲一无所有,对此还一无所知。现在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真是堕落。
找回当年那个小孩,还有那个小孩直面世界的信心和勇气。
第一百二十四篇 实.虚.空
人生,这个说起来就像个大题目的词,以空始,以空终。中间的虚虚实实,诡谲变幻,美丽而荒谬,短暂又绵长。
唯物论者生于两个细胞的结合,唯心论者生于一场永无休止的因缘际会,在这之间摇摆的什么都信一点,又什么都不彻底的,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赤手空拳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时,有人兴致盎然,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浑浑噩噩。
光影交替,四季更迭,美伦美奂的世界画卷一样在面前展开之际,迫不及待地想要游弋其中,动力来自哪里?原始的动物冲动?还是简单懵懂地从众?一棵树由幼苗而成参天大树,造就一个与之相关的小环境,人也如此,在某个时刻踏进一个门,遇到个什么人,从此展开纷繁复杂爱恨交织的旅程。
初入世一切都是实的,所见所闻,指尖触到的温热寒凉,街市、人群乃至未来,总是实实在在的摆在那儿,并且该是理想的模样。或许有那么一瞬也确实完全都合乎理想,那是痴心变的把戏,引导眼睛只看想看到的,耳朵只听想听到的,沉醉于小天地的安稳,耽于幻象的意乱情迷。
有人终其一生没机会离开楚门的世界,有的人却如一滴水从小河而江湖而奔腾如海。静夜里孤灯独坐,身心俱在一室之内则安稳,心游物外则感知的一切无不在动荡之中。茫茫宇宙,未来深不可测,此时的虚让人面对短暂的生命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排是好。
再看,赫然一个空在不远的地方等着。
由虚入实需要智慧和勇气。
看到空,直面空,接受空,无视空,确定方向,拨开挡住视野的迷雾荆棘,抛开与目的无关的沉重,享受实,也享受虚,自由在虚实之间穿行,用想要的姿势走向想要的目的。
空,是个大大的拥抱,等着安慰灵魂的风尘劳碌。
第一百二十五篇 一念
远处柔和的小山,是天际一抹苍翠柔和的线条,夹道的树高高低低,不同深浅的绿色错落,转蓬草已黄,等着一阵风来,就翻滚着开始游荡之旅。一堆一堆毛茸茸的圆球,是栗子们的襁褓,堆集在一起,宣告着栗子已成熟。
大片的栗子树下偶尔有户外打扮的城里人,说是玩儿,可是低头专心地搜,不舍得抬眼欣赏周围的风景。也不能说是为了栗子,车费餐费一天下来能买不知多少栗子。他们是在玩,跟自己的贪心游戏,奖品是栗子。
栗子,做零食嫌肉多易饱,当饭又嫌其不饱。正当季赶上心情好,被冷风中烟气里的焦香蛊惑,买上一包,捧在手上享受一会儿余热。进门扔在桌子上,等时机,有闲、有心情还不怕弄脏手,坐下来剥那么三五个。瓜子只需一点劳作,立即得到满足,栗子剥皮费时费力,奖励来得慢,味道又平淡,一包栗子吃到最后,内层的皮越裹越紧,最后不是草草吃掉,就是一扔了事。
剥皮阻碍了吃,而吃又使得剥皮不可忍受,那么只剥皮不吃怎么样呢?
最近学到一种栗子做甜品的吃法,据说有日式和法式两种,不求正宗,只求其便利,打算按自己的理解:通通彻底剥皮,加少许冰糖煮透,然后连糖水一起放在冰箱里浸透。日式的要加栗子一半那么多糖,想着都腻。
跟不那么相熟的栗子来一次亲密接触,小小的改变,为每天过得不一样做一点点努力。
人间就是地狱,没错,但是,人间,也是天堂。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第一百二十六篇 首饰
平生第一件首饰是一对没存在过的耳环。母亲说你要是肯去打耳洞,我就买一副耳环给你。不想破坏皮肉的完整,耳环也就没有。
后来有了一只戒指,送戒指的复述他奶奶的话:她要是喜欢你就买给她。隐约觉得这戒指像是奶奶送的,还是当成他送的,欢欢喜喜戴着。戴了几年,手指不堪重负,戴戒指的那段的皮肉苍白,比别处细,很突兀地细,不健康的样子很堵心,于是摘了丢在盒子里,再没戴过。
小猫送了一串暗绿色的小珠子,笼在腕上如同无物,戴了一两年。好友久别重逢,飘雪的黄昏在小店吃麻辣面,灯下相对,都有点恍如梦境。没话找话,用手捻捻对方丝巾的质地,又细看首饰,撩起衣袖,转动手腕,灯光之下那串小珠子晶莹闪烁,从未有过的璀璨光华。想送给好友,又怕人家不爱,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出口。又戴了没多久,丢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丢在哪里。
戴点什么,总以为要有点意义才好,单是黄金宝石,反倒累赘。好久没有可戴的东西,空荡荡的手腕,冷旷寂寥,缺少呵护怜惜,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
妒忌人家一只镯子戴几十年,妒忌戴的人,也妒忌送的人。双方都珍而重之、诚心诚意。妒忌人家的人是孤魂野鬼,只有黯然神伤的份儿。
其实恩爱、繁华尽有,因为不在眼前,就视为无物。
喜欢一只尺寸正好的金属镯子,扣在手腕上,是个显眼的标记。天生的孤独感督促着,向往镣铐,又无论如何不肯交出自由。
披挂上什么,立刻感觉身价飞涨,能单纯的快乐,这才是首饰的功用。
把无形寄托于有形,是自寻烦恼了。
第一百二十七篇 哪根葱
为避免手提之累从网上买葱。看图片,一扎扎干净整齐,跟平时市场上的没两样,慎重起见又看评价,一片赞美声,于是果断下单。
三天后收货,打开外面软踏踏的看不出形状的纸盒,里面横七竖八连皮带土手指粗细的一堆,不是哪一根手指那样粗细,是五个手指一样粗细不等。又惊又笑,这是把地里所有挑剩的都打包寄过来了么?
这样细的葱肯定是没法储存,粗犷的模样放在厨房一角也没法看,只好直接剥皮掐掉烂叶,放进冰箱冷冻。没有小板凳,泥乎乎也没法放到台子上,只好练“蹲功”,知道自己功力不够,手上飞速地忙着,到忍耐极限之前多剥一棵是一棵。比腿酸先来的是辣眼睛,泪眼婆娑又坚持剥了两棵,弃葱逃跑,到卫生间洗脸擦鼻子。回来收拾战果,一大捆塑料袋裹紧塞进冰箱,还有一把冲洗干净插在一个深碗里,深绿的葱叶、黄嫩的葱芯、白净的葱白,冷硬俗气的不锈钢台面竟然神奇地多了几分生气。
小小的电饭锅里半锅粥,把特意挑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青椒去籽,扔进锅里先烘水汽随后用油煎软,加豆瓣酱加一点生抽调味,盛在白瓷深盘里,撒上切好的葱段,就是一顿贴心的晚饭。
号称特级实际上是“残次品”的葱终于有机会展现出让人满意的一面:新鲜、细嫩、葱味十足。为了吃葱,多喝了一碗粥。收拾碗筷的时候已经订好了明天晚饭的菜谱:买两三张豆腐皮,卷葱和酱。
第一百二十八篇 不信则无
有个熟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致力于宣传人心险恶,几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宣传也有效果,想到他,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叶孤舟,行驶在满是恶意的波涛之上,熟人坐在上面,孤零零怨愤满腔,谁伸手拉都不肯下来。
信仰黑暗,宿命般走不出来,或许也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安排一些人跟随他,一些人看不见他,一些人背离他,还允许艺术家与他平起平坐。
还有个熟人,幼年丧母,父亲再婚,在父亲处、亲戚间流浪似的被赶来赶去到了十八岁参军,转业后工作没两年结婚生子,岳父母给带孩子、做家务。他之外的家人都安静平和,唯有他每天种种不如意,又说不出哪里不如意,借酒撒疯,三天两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岳父母晚年不得安生,几个孩子童年阴影重重,硬把性格软弱的妻子逼成了泼妇。临终前他说这一辈子也没过几天好日子。不知道是怨恨别人,还是埋怨自己。
慈祥的老人,单纯的孩子,通情达理的妻子,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他都视而不见,看不见就等于没有。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都不能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大约童年缺少温暖,也不相信有温暖这回事,人固执起来,自误误人,任凭怎么叫也醒不过来。
据说如果遇到鬼,要迎面盯住它,瞪到它消失为止,如果扭头就跑,心里总怀疑鬼跟着,疑心生暗鬼,没有鬼也见鬼。要想遇不到鬼,就不要相信有鬼。如果不相信有善良、温暖、正义、公平,那就是摆在眼前也看不见,看见了也不认识。
第一百二十九篇 水坑里的麻雀
近日天渐凉,衣服添了又添。清早乍出门,还是寒浸浸的,怀疑穿少了。走到楼门口,渗水井边一片湿,低洼处积了一滩水,小心绕过去,匆匆一瞥,见两个胖得滚圆的麻雀在水里洗澡,扑腾得正欢。秋天干燥少雨,想来这两只鸟有日子没有见到水了。
路边有片微型广场,夏天总是人满为患。每次走过留神听,总能听到些家长里短。有一次两个姥姥或者是奶奶说起孙辈的教育花费,一个说连平时周末的课外班加上寒暑假的兴趣班要花差不多两万,惊叹和得意混合物的语气,随后问另一个她家报了什么班,刚刚还滔滔不绝地另一个支吾了一句“我家那个不用报班”,像是自言自语。
路旁绿树成荫,隔一段就有一块凹进绿地的休闲区,摆着两三张长椅,椅子上都有人。呆坐的,长篇大论的,有人走过,一起盯着看,用目光迎过来送过去,路过的人少,看得很卖力。“活一天是一天,死了两眼一闭,管他呢!”一个木着脸的老太太对旁边的人说,狠叨叨的,十分解恨的样子,一死了之,算是个报复。
快递驿站有个长相很怪的小伙子,初见以为他有智力缺陷,拿了几次包裹,发现他业务熟练动作敏捷,是这个代收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的两个同事,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和一个贵气十足的胖女人都只会在架子间发呆。看见门前一堆人等,就知道那怪样子的男孩不在。
提着包裹走回去,那两只麻雀还在。看见我过来,一只跳到路边草丛里,另一只坚守在水里,看不到脚,像个圆球儿。它太喜欢那一小滩水,跟我对视着,捍卫这块领地,昂着头,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很可爱。距离这里不到一公里,就有一条很大的河,这只笨鸟去了,肯定像上了天堂般开心。可惜没有办法告诉它。
第一百三十篇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
所见过“一意孤行”的人里木心是个巅峰,我命由我不由天,从小到老他都是这么做的。《文学回忆录》的谆谆教导,足以让人以师视之的不止因为他的博学广闻,还因为他为艺术殉道的义无反顾、身体力行。陈丹青的《张岪与木心》,其间说到木心其实很想别人写他,他何尝只是想别人写他呢?他是要别人懂他,懂他的追求、格调、还有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的美。
生命无论怎么过都是浪费的,但有些浪费就能使人心满意足,欣慰此生不虚,和知己相处就是其中一种。伯牙有一个钟子期就够了,平常的人也要有个说得来的谈谈讲讲,不善言辞的默然对坐两个人也胜过一个人。广袤的人群的荒凉,滔滔流水般机缘的动荡,终将天各一方的宿命,孤单如影随形,凡夫俗子在恩怨是非里纠缠,清高如木心,将视野放宽至超越时空,跟相近的灵魂亲密相处,以解此生的寂寞。看似无情,实在是一个痴人。
乍看到陈丹青说木心想别人写他有点接受不了,想想也释然,是人总有点人气儿,无欲无求再彻底也是不彻底,爱艺术成癖,并不为了盛宴独享,为的是度己度人,造一个清清世界。红尘千丈,不能淹没其才,当然不能淹没其人。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成绩以慰平生,再正常不过。
佛教人脱离苦海,灭尽贪嗔痴,也是佛的贪嗔痴呢!
第一百三十一篇 魑魅魍魉
这四个字看起来就很阴暗,最早认识这四个字是读《西游记》。现在看那些妖怪妖精都萌萌蠢蠢,没见唐僧,就大大方方算计着要吃肉,抓到了还不马上动手,三亲六故都去请来赴宴,多可爱。还有《聊斋》,花妖柳怪和狐狸精们情深义重人类都望尘莫及,那里还有阴森的鬼气。所见所闻配得上魑魅魍魉这四个字的,都是人。
潘金莲是一个。一部《金瓶梅》看下来,如同被作者的巨手提起来在烂泥潭里浸了一遍,每个毛孔都是无以言表的不自在。那么为什么要看呢?因为好奇,对人心的好奇,想要把犄角旮旯都探看清楚的欲望强烈到无法控制。
如果潘金莲站在面前,花容月貌、脂浓粉艳的一个精致女人,也会说也会唱,还会写首小词浪漫一下。同为女人,月娘与她初见之后都偏爱有加,惹得孙雪娥抱怨起来。可是如果剖开华丽的皮囊看内里,阴冷莫测,欲望扭曲成飘忽的鬼火,那本来多少可以衍生出一点温暖的激素,她得心应手地用来做诱饵,销魂蚀骨中完全看不到光亮,只是一味地向黑暗里沉下去,沉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一个认识的人,不很熟,最近力主她离婚三十年又各自已有家庭的公婆复婚。名义上是为了还不到六十岁的公婆养老做准备,亲爹亲妈在一起好照顾,实际上为的是整合资源,方便啃老。这个看起来荒唐至极的主意搅得两个家庭乱成一锅粥,猜忌、伤害愈演愈烈,她如同一只结好网的蜘蛛,坐在一旁等着坐收渔利。
个人的堕落总会被归咎为环境,从而慈悲地给予一点同情;或者用动物界的规则来解释,试图理解贪婪、自私和冷漠,那只是善良人的一厢情愿。
魑魅魍魉们在罪恶的盛宴里狂欢,才不在乎这些呢!
第一百三十二篇 病里春秋
病,也要恰到好处。
鲁迅的《病后杂谈》提到愿吐半口血,让丫鬟扶着去看秋海棠。我不敢有这个志向,自己本身就是丫鬟还兼婆子,吐,不管吐什么都够恶心,还是不吐得好。
病的最高境界是薛宝钗,喘嗽一点,吃一颗冷香丸,余香满室、经久不散,招得宝玉打听是什么香。可惜,正如黛玉说的,没有哥哥兄弟去霜儿啊雪儿的给炮制。喉咙痛到一定程度,从铝箔板上按下几粒中药,入口苦森森有点泥土味儿,心里一喜,想到小时候从破了的墙皮下挖出几粒砂子的味道,后悔吞得太急,不曾细细品味。
小时感冒必发烧,脸上两片晕红蔫蔫地盖着被躺着。姥爷被姥姥打发出去买药,久久不归。姥姥摸摸我的头,再转头看窗外渐合的暮色,面色沉重。终于盼到姥爷进门,眉毛胡子都挂了白花花的冰碴,喘着从蓝面羊皮袄口袋里左一瓶右一盒地掏药,掏空了这只口袋,又掏另一只,身上散发的寒气一股水味。水是有味的,小猫曾经买到过水味道的香水。一直没搞清不识字的姥爷是怎么挑那些药的,他有与生俱来的精明,从不曾完全听从卖家的建议。或者,那一次例外?
深知说嘴打嘴这件蹊跷事,总小心着不说自己从不感冒这样犯忌讳的话,前几天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说出来吓了一跳,赶紧反悔,说说错了,可是鬼使神差,这句话后面又跟了一句:“真是确实好久没感冒了。”
结果没两天就感冒了。
第一百三十三篇 路过凶宅
前年看房子,陪着的中介小刘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绝不年轻,可也看不有多老,忍不住问她,五十几岁,正是不老不少的年纪。跟前一个中介不同,小刘肯听客户讲需求,而不是急吼吼只想推销手里有的那几套房子。
那个区域房子都大同小异:小户型,各种闪亮材料的装修,区别在房东。看的第一家房东是个打扮光鲜浓妆的小个儿女人,前面的租户像是仓皇逃走的,满地的衣服袜子,锅碗瓢盆,那位女士站在废墟里满脸谦和的笑,听我们说窗外没有风景,连忙开了房门带着我们跑到楼道里,让我们看对面两楼之间的一线天空。
准备离开时小刘接到一个电话,又带我们到了另一栋楼前。门口站着两个穿西装的“正经”中介,小刘过去拿钥匙,三个人眉眼间很有故事。“看?”“看看。”话里也有藏掖。电梯直达顶楼,小刘开了门,房门边放着两个未开封的桶装水,桌上架子上各种小摆设都在。“还没搬走吧?”“搬走了,搬走了。”小刘只顾四处打量。匆匆锁了门出来,下楼还了钥匙,走出去几十米,小刘回过头来说:“不要租那个房子,那家的女人一个月前跳楼了。”
后来还是租了那栋楼另一套房子。刚搬进去一个人站在电梯里,偶尔会想那个人也坐过这个电梯吧,坐电梯上去后再没有坐电梯下来。住了一年,有天早晨楼道里一片混乱,对面房间的老人被救护车接走,再没回来。每天邻居来来往往,像是谁都没注意。
在苏州老城区的巷子里转,早点摊修车铺小卖店中间夹个寿衣店,就那么淡然地把生和死混在一处,像一条平滑的线自然地顺延下去,不留一点断裂的痕迹。几个女人围着一口古井洗衣洗菜,微风送来桂花香,笑语频频,像极了千里之外的那栋楼前的闲人们一起消磨时光的样子,什么都不想,知道想也无益。
第一百三十四篇 幻拍聊斋
卧读《聊斋》,纸上神鬼毕现、柔情婉转,讲的不外是世俗的事,落魄的书生、家事枯荣,全书诸多篇章,每篇里的人物都有独特的性格与遭遇,都是难得的好故事。
书读到痴时,总想看一遍戏才过瘾,贾宝玉读闲书,兴之所至,不是跑去找人唱么?无事闲坐,算来算去,发现搬在屏幕上的聊斋,多粗蠢沉重,不复轻灵,只《倩女幽魂》有几分意思。木心说他的诗只适合读,有人偏要拿出来唱,结果人们只记住了句子,忽略了曲调。难道《聊斋》真拍不得?
聊斋里的场景得之容易,荒山空宅有几分仙气的尽有,难的是人物。
陈晓旭去应聘林黛玉这个角色,开口就说“我就是林黛玉”。有谁有这份自信说:我就是婴宁、香玉呢?容华绝代容易,难的是出离烟火气。婴宁的笑少一分则无趣,多一分则疯魔,更妙的是对话。
王生给婴宁看她扔掉的残花。婴宁说:这是什么大事,亲戚之间没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的时候,我让老仆人折一大捆给你。
王生: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
婴宁: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王生: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婴宁:有以异乎?
王生:夜共枕席耳。
婴宁俯思良久:我不惯与生人睡!
这样的对白,能说到意态宛然恐怕要在心里有个婴宁才行。
风尘可以扮演,天真无法演,那可爱的婴宁之流,恐怕只能在闲时意中悬想了。
第一百三十五篇 理想
小孩子最配谈理想,因为来日方长,必定得有个规划。世事总是别扭,有牙的时候往往没有花生米。理想于小孩子纯是想象,其实还无从想象,认知有限,对自己对目标都是。
小学半个班的孩子的理想都是当老师,另一半的百分之八十要当科学家。科学是什么?只有电灯没有电话的年代谁也说不上。非说要当科学家,像是耍花招投弃权票,反正想当科学家,实现不了理想不是我的错。那一半的百分之二十里有个女生要当妈妈,后来果然早婚,理想变成了现实。还有一个要当作家。多年以后见面还没当上,苦笑着说才知道吃草的人想挤出奶来太难了。这个人至今还在努力。如果修改下理想,换成为当个作家努力,现在应该算是理想已经实现了。
青年的理想跟现实碰撞最强烈,现实巍然不动,理想支离破碎,最终退到最低生活需求:成家立业,有个稳定工作,生孩子。理想的阴魂不散,于是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培养孩子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孩子的理想恰巧跟家长不一样,冲突难免。家长是小孩子的全部资源,物质、精神都是,这种力量悬殊的对抗过程必定惨烈,结果也多令人沮丧:一起度过十分不愉快的岁月之后,孩子和家长都发现没有什么对不对一说。
中年无论处于什么地位都是被裹挟的。纪德说:“一切你所清晰认识的东西历千百年对你依然一样清晰。何以你把那些东西还看作那么重要?”化茧成蝶,花间飞舞的滋味少有人知,落在顽皮孩子手里也不是没可能。理想一经跟世界扯上关系,总是落寞或者滑稽。颓丧的中年如行尸走肉,奋进的中年如饕餮巨口,理想缩成一缕嵌在牙缝里,午夜梦回思前想后时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不适。
老年最适合去实现理想。知己知人,世事洞明,枝枝节节轻轻略过,走到这里拐一下躲开障碍,选那条路能事半功倍,步步为营,一路畅通。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亲身实验。像游戏里一样支配别人去做,别人又远不如游戏里的小人儿听话。睿智的老人专注于教育,有点石成金的力量。
对着电脑屏幕泪眼朦胧,有人猜是被理想感动,有人猜是失意伤感,其实只是伤风到了中后期,鼻子发酸打不出喷嚏而已。理想不理想,人各有情由,都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