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篇 一天
早起总有许多工作要做。在窗前水槽边吹着清晨的凉风洗碗,水龙头流出的温水很体贴,不紧不慢地抚平了心里不断涌起的不耐烦。冰箱里拿出菜,洗、切,早饭好了摆在桌子上,再下锅做中午的菜。都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些,还是每天如是地做下去。
为了奖励自己,忙碌之后靠在沙发上随便消磨掉十分钟到半个小时,体力恢复,开始打扫。好多次都不想打扫,坐在桌前忍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打扫了。因为不那么心甘情愿,省掉一两项不做。
再坐到电脑前,立刻陷入焦虑里,上午已经过了一半,一件工作也没完成。做家务不是工作,虽然它几乎耗掉了半生的好时光。不停地看表,慌慌张张地做事,事情没有做多少,压力已让人昏昏欲睡。
吃午饭还不忘争分夺秒,边吃边看书或者电脑屏幕,食而不知其味。筷子还未放稳就已经睡眼朦胧,迷迷糊糊走到床边躺下去,身体的放松又让大脑醒过来。又胡乱地东看看西看看,才要朦胧睡去,窗外一声嘶吼,不知道是吆喝人还是吆喝狗,就那么一句再没下文。赖着不起,没一会开始心脏不舒服。踉跄爬起,比睡时还疲惫。找到个什么水果,糊里糊涂吃下肚才清醒一点。
又仿佛什么也没做忙到黄昏,已经没有坐着的力气。靠在沙发上打开扶手上反扣着的书,读了两页,书中提到一个不熟悉的作者,于是打开手机又看那个人的书。读到眼睛痛,抬起头来,窗外暮色沉沉,楼下的聚会已开始,一片人欢马叫。
一边做饭,一边听到肚子咕咕叫。
盼着开饭,吃饭的人偏不回。回来了进门就声明晚饭不吃了。一个人对着满盘子满碗兴味索然,胡乱吃几口,半饱不饿收下去,又准备了明早的材料,再次窝进沙发里。
这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刻,所有的难事都等到明天去想,只管随意地享受睡前这两三个小时的光阴。
享受就是随心所欲地看书,看到难以自拔时,三次两次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页。
终于不得不放下书,跌跌撞撞去洗漱,跌跌撞撞摸到床上,合上眼就沉入睡的黑暗。梦接管现实,奔逃、挣扎多数时候疲惫不堪,间或掺一点喜悦。
再睁开眼,喜怒哀乐,又是新的一天。
第一百零七篇 蒜茄子
小时候每到秋天姥姥就开始腌咸菜。
切碎的大葱叶、圆白菜、胡萝卜、芹菜等混一块,一层盐一层菜,腌一大坛子,称为花花咸菜,可以装在碟子里直接吃,也可以跟土豆一起炖;小黄瓜用盐杀去水分,一层小黄瓜一层韭菜花,又是一种;从窗前的酱缸里舀出一小坛大酱,放进去用焯软的白菜叶包着同样焯软的芹菜叶和杀去水分的小黄瓜又是一样;腌萝卜、白菜、芥菜还有扁扁的苤蓝,那是大路货,都是用中号的缸;茄子蒸熟晾凉破开个口,把盐和好的蒜末塞进去再合上,放进坛子里时一层包好的茄子一层蒜末和盐,是为蒜茄子。
这些缸、坛子大大小小一溜儿摆在仓房的一块长木板上,冬天端着碗进去,每样弄一点,弄完手总是冻得红通通,猫咬一样痛。
吃高粱米粥、大碴粥配咸菜,蒜茄子最受欢迎。盛蒜茄子的坛子见底,姥姥就后悔腌少了:“稀烂贱的,多做点多好!”有一年真的做了很多,腌上以后天气转暖了几天,蒜茄子酸了,没舍得扔,吃倒了全家的胃口。转年的秋天再做就没有那么高的热情,那年的蒜茄子又成了抢手货,没到过年就吃完了。
前一阵寝食不安,又要强打精神,琢磨吃的,思来想去只想吃从前的饭,大约潜意识里想打从前的味道里找到安全感。买了几条茄子,小臂般粗、小臂般长,洗好从中折断,一边掰一边就觉得不像个蒜茄子的样子,还是将就着做下去。
蒸茄子时,切蒜,看到香菜又切了些香菜,看看冰箱,几条尖椒不知什么时候吃掉了,转眼看见重庆小面的调料,索性拿出一包拆开倒进蒜和香菜里。反正茄子已不像茄子,蒜不是纯蒜也无所谓。
蒜茄子要腌一阵,盐能把茄子变得紧实些。这个即拌即食的多搅拌几下就烂歪歪一盆,样子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吃起来,倒是不可貌相,风味独特,一筷子接一筷子吃个没完。
只是,谁也没把这个当成蒜茄子。
第一百零八篇 装饰房间
收拾、打扫、装饰房间,最有热情也最不怕折腾的是刚有这个愿望的时候。
不记得几岁,家里有一把扫秃了的“笤帚头儿”,那时候手刚刚能抓住笤帚把儿。扫地,刚开始是想得到一句“有用了”的夸奖,后来就当成了游戏,奖励就是用刷子样儿的笤帚头儿把地扫得干干净净后,站在门口看着的成就感。
成就感也是欲望,会层层晋级。扫干净了地,就看别的不顺眼了。叠了团成一团的衣服枕巾,把乱七八糟分不出类的东西塞进看不到的地方。还嫌不满足,又把能看见的平面都擦了一遍,然后目光转向满布积尘的窗框,擦窗框、擦玻璃,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开疆破土,用一块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抹布。
收拾、打扫都可以,装饰总也得不到权限。
一次对着窗帘指手画脚,母亲不耐烦地说:“行啦,等以后你自己有家收拾你家吧!”有一过儿的被排斥在外的悲凉。后来妹妹有了家,说话之间提到“我家”,母亲背地里不满道:“还你家我家。”这种看起来前矛后盾的行为其实有很合理的解释,却不是未经世事的人所能理解的。
婚前婚后有机会总是打扫“母亲的家”,却不敢动手做任何改变,总忘不掉那道无形的界限。
有了自己的家,诸事冗杂,连穿衣打扮这样的小工程都能省则省,除了收拾打扫极少有时间同时有心情对房间进行装饰。最得意的是一次买到一个质量很好的黑色木架子,下面放笔记、书、纸,上面一幅玉拼就的牡丹,沉重的黑底跟架子一个颜色,真是绝配。
其实,无论房间的大小,只要有两样装饰立即就能出尘脱俗,那两样神奇的东西就是书和植物。但是,这两样东西虽购置容易,却极难保持。书的摆放要随意自然,非常翻常看做不到。一排排装在玻璃柜里的精装书,还不如墙纸,因为占了相当的空间。植物更麻烦,要施肥、浇水、修剪,非有闲情逸致不行。
看似简单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第一百零九篇 汤汤水水的体贴
夏天胃口不好,一碗西红柿鸡蛋清汤充一顿饭。冬天早上出门锅里放好焯过水的棒骨、山药块。傍晚夹在人流里冒着寒气往回走,劳累沮丧觉得身边的人如鬼影憧憧。忽然想到家里的汤锅,心里一阵温暖,昏暗的路灯也柔和可爱起来。
人总是要有所投奔,大到事业、感情,小到一碗汤。汤的慰藉最具体,从唇边到喉咙再到肠胃,一路暖下去。
认识个很胖的女人,偶然一起吃饭,她嫌小碗盛汤麻烦,特意要了个面碗。炖的很浓的排骨冬瓜汤,她一口气连喝三碗。放下碗说:“喝汤长肉我很清楚,可是我不想控制自己,就剩这么点乐趣了。”
从前每次想到都替她心酸,最近变心酸为欣慰,庆幸她的聪明,汤很可靠,只要认真对它,总不容易让她失望。
梁实秋幽默,总结朋友间交口称赞的某夫人的排骨萝卜汤的诀窍:多放排骨,少放水。事实虽如此,总不如不说破的好。不合时宜的真话很扫兴,无关紧要的真理,不值得一动口舌。梁实秋不是个无趣的人,只是在食物方面爱憎太分明。初到西方看到沙拉,质问道:“这是干什么,喂兔子?”买到冷冻的帝王蟹,都等不及回家,在车里就大快朵颐。不是看在这些可爱的份儿上,真无法接受他偶尔的刻薄。
小猫幼儿园的老师找我告状:“孩子挑饭。”我从小没被老师找过家长,这件事初学乍练有些紧张,可是还不忘问:“不肯吃什么?”“南瓜汤!”“南瓜做汤?那谁能爱吃。”心里想着对老师承诺回家好好教育。一边走一边还替孩子不平,那么多可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勉强吃呢!这样的要求简直就是成心跟人过不去,算作一种虐待也不过分。
连上帝都没想过要指定谁吃什么呢。
第一百一十篇 该死的坚强
姥姥去世的当晚,除了隔一段买点熟食改善下生活什么事都不管的姥爷变成了一家之主,果断地下了一道道命令,穿衣服、抬放后,他吆喝一声:“打牌!”拿出两幅扑克带着几个人玩起来。他打得很投入,出牌跟平时一样的算计精明,不同的是那天他每次出牌都是狠狠甩出来的。姥姥停在走廊的木板上,母亲隔一会去看看,她总觉得姥姥有可能醒过来。下午的时候,睡了一觉的姥姥还对她说:“猫儿去BJ啦。”我走过去趴在她脸上说:“姥姥我在这儿哪!”
办过了事情,姥爷又恢复了凡事不管的样子,我搬过去跟他同居一室,我在这边摆弄书本,他盘腿坐着,就是单纯地坐着,看不出他在想事情,也不是发呆。我故意逗他说话,让他教我学他常摆弄的天九牌,他拿出来慢慢摆开讲两句,并不上心教,我也并非有意学。
我开学后住校,每周回家。有一次到了返校的时间,我拿了东西往外走,边回头对他喊:“姥爷我走啦!”喊完想起来要喝点水,出门直接拐进厨房里。姥爷在房间里喊:“哎,慢着,等等我。”又穿鞋又摸拐棍儿追出来站在房门口,没看到我,自言自语道:“这小东西跑这么快。”那年我二十岁,他已八十,一米八的个子,腿脚也没有问题,就是一贯地有板有眼慢动作,按他平时的速度,他已经算是冲到门口了。我听他念叨完,在他身后笑道:“姥爷我在这儿哪!”他转过身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也没提为啥追我,我也没想到问,或许就是想陪我走到街口。
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坐在炕上的他似乎有个藏什么的动作,并没有想到问他,自顾把院子里摘回来的一把扫帚梅插到罐头瓶子里。他把手举过来、张开手,原来是姥姥唯一的一张标准照,梳着溜光的发髻,大概有六十岁。姥姥万事总提前准备,想来是特意预备的遗照,因为她并没有需要交照片的地方。“你看看,这是你姥姥不?我看不清楚。”“是啊,是我姥姥。”我忙着手里的事没抬头,可也知道他又把照片掖到哪个秘密地方去了。后来想起来,他真是老奸巨猾,不知道是不是姥姥,怎么会拿在他手里?
我做饭,一次跑过去问他想吃啥,他叫我把鲜玉米粒用刀削下来,拌上葱、油、盐后再放到剥下来的玉米叶里上锅蒸。他说那个叫玉米干粮,吃得很香。饭后母亲问你姥爷让你做的吧,我哼哈答应着,不知为啥觉得不便承认。
盖房时姥爷种的两棵沙果树,到了秋天金黄的果子被太阳涂上红脸蛋儿非常诱人,结了婚的妹妹还有从我家出嫁的表姐都来摘了带走,我天天不知道忙什么无心于此。有一天下班,房间里只有我和姥爷,他鬼鬼祟祟打手势让我过去,我好奇走过去,他掀开他铺盖边的一方大手绢,里面孵蛋似的藏着一窝大沙果,树梢上的才能长那么大,一定是他趁家里没人用拐棍儿打下来的。“别让他们看见,你自己吃。”从前姥姥在时,他也有时偷偷买点心给姥姥。
他头脑清楚、表达能力也不弱,但他很少说话,他选择少说话。有一次他跟我说:“你姥姥娘家人都很豪横,你姥姥也刚强,成家后娘家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他不说,我对姥姥还真没有这样清晰的认识,他不提自己,可是不愿姥姥的为人不为人知。
他们从未吵过架。有一次姥爷跟家里别人生气,在单位住了两天不回家。姥姥换了出门的衣服带着我到他单位去,姥爷是看门老头儿,正跟几个人在门口坐着。姥姥拉着脸走过去,对他低喝一声:“家去!”然后转头带着我就走。到了下班时间,姥爷弯着腿骑着他那辆当时极少见的二六自行车慢腾腾拐进胡同。我当时小,觉得姥姥真是很威风。
姑父去世,姑姑无论说什么事情,最后总能说到姑父。目睹了她提起姑父时整个人焕发出来的光彩,我才想到姥爷一定很想跟谁说说姥姥,可是他极少说,他坚强地控制着自己想说的愿望。这坚强让我错过了了解他们人生的机会。
该死的坚强。
第一百一十一篇 草木之交
拥挤的地铁、拥挤的公交,几个小时坐下来力尽神疲,下车来脚踩到坚实的水泥地,吹着初秋傍晚凉爽的风,眼睛一直跟着天空中金镰般一弯新月。忽然眼前有东西飞过,以为是豆娘,仔细一看,一柄毛茸茸的小伞下一颗什么植物的种子正在乘风旅行,那么笃定悠游,没有一点迟疑恐惧。动物植物都比人虔诚,它们放心地把自己交托给上帝。
爱它们,跟它们相比有时会嫌弃自己。
无论走在哪里,只要路旁有树就不孤单。
它们一排排静默地立在那里,看到树枝伸过来,总忍不住轻轻摸一下算打招呼:“嗨,你好吗?”柏树的叶子散发点清香,杨树的叶子粘粘的汁液粘在手指上,是它们的回应。
它们姿态各异地站在那里看你走过,不会像人一样有冷漠热情等情绪,也不会像人一样高低贵贱评头品足,它们当你是会移动的同类,一样在天地间生老病死。它们的寿命更长,见得更多。我们于它们就像脚下的蚂蚁于我们,不同的是我们因为蚂蚁的小而常常忽视了它们也是生命。
人类最高贵的地方是心,最卑污的地方也是心。
《聊斋》里一个幸运的书生有了白牡丹香玉做情人,牡丹被人移走,又跟香玉的朋友绛雪做了朋友。因为怕绛雪跟香玉一样被人移走,苦苦追问绛雪是哪一棵,绛雪不肯告诉他。一天绛雪在书生梦里求助,书生驰马相救,才知道绛雪是一棵耐冬。此后书生想找绛雪聊天,就跑去抱树摇动抚摸喊名字,绛雪不至,书生竟然跑回去对灯团艾,想要去烧。难怪耐冬先不肯告诉他自己是哪一株。
有棵树做朋友真好。它总在那里,遇到不痛快的事,可以随时跑过去抱树痛哭。
西方说有了不可告人的心事,就找个树洞去说,秘密让树洞去保存,自己就轻松了。
第一百一十二篇 简朴的低调奢华
有一张极薄的纱巾,宝石蓝色的,展开来蒙在脸上,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折成三角系在脖子上,只一会儿就皱成一绺,不止不美,还显狼狈。这纱巾拿回来新鲜一阵,后来谁也看不上,团成一团到处扔来扔去。
家里新房才成,厨房一侧有个预备做仓库的房间,也算不上房间,大约一米宽、两米半长。从未有过自己房间的我强占了那里,两块宽木板搭个简单的铺,一块窄木板搭在窗下充书桌。半米宽的小窗外就是胡同的小道,没有窗帘,把那条蓝纱巾挂上去,至少晚上看出去小窗不再像个张开的黑洞了。菜园里的向日葵大头旁边长出个小头儿,摘下来插在瓶子里摆在窗台上,当桌子的木板上铺一条洗得薄薄的恰好是蓝色的旧枕巾,整个小房间瞬间雅致起来。
简陋么?比之前夜里一个人拿个小板凳坐在灶旁,书本都摊在锅沿上好太多了。
从小就听姥姥讲过去小姐们的绣楼,看戏剧电影对情节不感兴趣,只盯着人物的服饰和布景,眼睛不够使。多年后读到刘姥姥进了巧姐睡觉的房间,一掀帘子就觉香气扑鼻,身子如在云端,进了门到处耀眼争光、头晕目眩,想起当年对着银幕上的帘幕层叠、珠帘绣户目瞪口呆的感觉。
见识贫乏,或者让人丧失美的欣赏能力,或者过分夸大了美。从未想过入住哪一个豪华的场景,只想因陋就简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现在铜臭绑架了一切,无论什么总是被衡量值多少钱,低调奢华成了对一件东西最有内涵的评价,因为好歹还知道有低调这两个字。
第一百一十三篇 邻家“公主”
“每个女孩都是公主,不论她是不是贫穷、丑、年老,都是公主,你爸爸没有告诉过你吗?”电影里女孩用这句话让苛刻的女校长有些许伤感,很显然,她也曾经有过她的公主岁月,后来不知被什么磨没了。
小时候前院住着个董姥姥,七十多岁,满头银发。她的老伴董姥爷有一双深陷的鹰隼般锋利的眼睛,从没听见他开口说话,他家的房子里终年弥漫着他的阴郁。董姥姥儿子跟他们同住,很高很壮的一个小伙子,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又像母亲一样温厚可亲。
那时候用水都到隔壁邻家挑,常见他挑着一挑水在前面走,后面几个邻居交口赞他。不知怎么他的脚受了点伤,有一段还见他跛着脚路过,后来就不见了,听说是破伤风,死了。挑水的换成了董姥姥。纹丝不乱的银发,挺直的腰板,利落地担起满满两桶水,从井边到她家大门一口气走过去。从没见过她抱怨什么,提到儿子也很平静,让人觉得那个强壮的小伙子并没有离开。
董姥姥的女儿叫亚芹,脾气像她父亲,总阴沉着脸,凡说话每个字都横着出来,如果不是董姥姥在场,几乎没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对董姥姥恶声恶气,隔好久来一次,进门一会儿就开始大吵大骂,变形的声音像锯木头,来来去去地几句质问重复无数遍。一次她走之后,董姥姥来我家,卷起的衣襟里兜着红的黄的小西红柿,笑呵呵一把一把分给我们。她说喜欢看我们一家人吃饭,看着高兴,赶明儿我们可以跟她收票钱。看她说说笑笑,都怀疑刚才那黑暗的声音根本就没存在过。
姥姥偶尔让我去董姥姥家传个话或者送点什么东西,嘱咐我不要拿董姥姥的东西。董姥姥绝不肯让小孩子空手离开,我跑出来,她手里拿着半个馒头之类一直追过来,非要塞到我手里才罢。邻居间风言风语,董姥姥送半个馒头回去,董姥爷会嘀嘀咕咕骂好几天。我一直不太相信。董姥姥无论是弓着腰背着半袋玉米还是用推车推了一车大白菜,从来都春风满面,没有一点阴霾覆盖下的抑郁。
“人得享得富贵、受得贫穷”,姥姥这样说。直到现在只要想起这句话,就想起董姥姥一直昂得高高的雪白的头。
第一百一十四篇 俗缘
总说认识谁,有的是真认识,多数的时候只是见过、面熟而已。
真认识,忽略所有的外貌、声音、性别等可见因素,无影无形,变成一个无法描述的感觉,仍知道是那个人。
在人群中找一辈子,未必遇到一个熟识到如此程度的人。打开艺术的大门,则比比皆是。谁也没见过林黛玉,可是常听人说某某像林黛玉,非亲非故,可是知道林黛玉就是那个样子。说认识,就该是这样。
认识如浪里淘沙,欣赏是沙里淘金,彼此欣赏像两颗宝石,遇到,又恰好有一道光,互相照见对方的影子。有怦然心动,而无须荷尔蒙调和;可以天长地久,却无须费心维护。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做最好的自己,虽然在欣赏的眼睛里你已经足够好。
人总是就近寻找欣赏,各种关系一一试过,闹到伤心绝望甚至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被自己的狭隘害死。忽略辛弃疾的人品,他那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大气地把与生俱来的孤独赋予天地古今,从此存、亡都心安理得。
俗人堆里精神层面的交流是奢侈品,来去无心,随缘聚散,缘,是俗缘,“昨日黄土垅中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没有非谁不成的事。这样的缘分还无法把握,一点变故就烟消云散。倒是有个好处,有终点等着,不愁没结没完。
昨天一阵风来,今天一阵雨去,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论仙缘俗缘,反正都无可奈何。
只管好好享受就是。
第一百一十五篇 绝交
木心和李梦熊,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曾经有一段很频繁的交往,后来为了一本英文版的叶芝绝交。绝交的理由非常牵强,内中情由只有两个人清楚,甚至可能一个比另一个更清楚些也未可知。很多事既不是看到的那样,也不是想到的那样,错综复杂到理不清。如果有个人跳出来说某人某事是这么这么一回事,那十有八九他并不知情。
长这么大,只有过一次绝交,回头看交往的过程,阴错阳差到有点滑稽。
跟那个曾经的朋友交往之初,是因为她从不说场面话。她妈妈夸我站有站相,她直接对我说:“我都嫉妒你了。”能这么说出来的嫉妒不能算嫉妒,但我知道她可能会有少少的不舒服。这不舒服放在心里两个人之间就有未知的区域,摆明了就毫无间隔。我总说她是个真正的朋友。
有一次我买了件衣服,后来听人说看到她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在街上走,自始至终她对我绝口未提。我也没有问过她,觉得这件事很别扭,不知道该怪她,还是该同情她。
后来成了同事,两个人开始有了明显的分歧。我要努力工作,她要做个“小女人”。做就做罢,还要批评我:“男人婆”、“一个女人这么拼命想干嘛”、“没有女人味儿”。
她要做个小手术,让我去签字,说:“你可想好了,你签了字回头手术出了问题我家里找你算账。”我说那我真得考虑下这上有老下有小怕担不起责任。我并不认为她说的是真的,可是她的态度让我气愤,凭什么我该接受这不合常理的可能性?没想到她短信连珠炮一样一条一条打过来,说我是“纨绔子弟”,为人虚伪,全世界都被我骗了。
我从没想到她是这样看我的。
既然涉及到了人品,我觉得没有辩解的必要,于是从此再没来往。
回头想想,刚认识她时我周围有一群玩得好的同学,她是孤家寡人,拉她进群,我确实有“居高临下”的成分。我又认为全天下没坏人,整天对谁都甜蜜有加,这可能就是她说的“虚伪”,她没看对,那不是虚伪,是有点傻。
我不理解的是,那么看我,为什么还跟我来往那么多年呢?要是我,早就绝交了。
第一百一十六篇 荒野求生
没有随行团队,也不是贝尔,可是每天都在荒野求生。
生理需求方面:空气比较简单,听天由命即可。食物就大费周章。网罗搜集各路消息,筛选出个可食用名单来。本来以为绿色蔬菜相对安全,可是有一天从超市通道走过,两个工作人员聊天,一个说“某菜可不敢上了。”熬不住好奇心转过头问某菜怎么了,她欲言又止、仓皇逃走。
后来再见某菜就觉疑影重重,相当一段时间不敢买,时间长忘了,就又买。今天这个爆料,明天轮到那个,躲无可躲、防不胜防,害怕也害怕不过来。有一次听说某产地饭馆门口特意声明,本店的所有原料都来自外地,眼前一黑之后好过不少,反正都一样,想吃点啥吃点啥吧。
安全需求包括人身安全、生活稳定、免遭痛苦、威胁或者疾病,这是网上查来的解释。总结起来五项里有四项都还好,只有威胁两个字避免不了。
不是被人威胁,而是年纪渐长,被疾病威胁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有这个威胁挂在头顶,免遭痛苦、生活稳定、人身安全都成了未知数。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要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需要个精神支撑,硬给穷途末路加上个意义,比如通往天堂的必经之路一类。
可惜卖艺卖身都容易,卖心总得有诚意,路漫漫其修远兮,还得老老实实上下求索。
社交需求不可说、不能说、不好说,惟愿宝剑英雄、红粉佳人,各得其所。
自我实现的需求并不是奢侈品。
闹市穿行或者孤灯独坐,对自己不排斥、不厌烦就可以说明至少对自我还算满意。跟理想中的自我有距离也正常,不然多没意思。
自我实现是极度私人的事,不能指望帮助,对于有意无意的成全也只有感激的份儿。
自我实现有一点点选择权,选择被塑造,也是选择。
至于尊重么,外部的尊重可遇不可求,自己还能尊重自己,就算有了尊重了。
这样的欲念缠身,不坎坷也难,荒野求生在所难免。
把这过程当成一场游戏,多数的时候扮演该扮演的角色,偶尔任性出位玩玩,在该哭的时候大笑几声,也未为不可。
反正,玩得开心就好。
第一百一十七篇 人间趣味
夏末秋初,灿烂而又不灼热的艳阳、浓绿的树、清凉的夜露还有天上金钩般日渐丰满的月牙儿,样样儿都惹人留恋。
离开办公楼时天已黑了,院里的鹅掌楸枝叶纷披,眼前的一枝绿叶中夹着两片黄叶,捏着长长的叶柄轻轻一掰,小小一声脆响,拿到手里细看,黄叶比绿叶薄,凝结着生命的残照夕阳,静,美。拿着两片叶子走,总有人好奇地看,很多人很多年没有把一片叶子拿在手上了吧?
楼群里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片盛开的月季,淡肉粉色的花朵白天看不出色,灯下倒是剔透轻灵,叶子隐在阴影里,一朵朵花像悬浮在半空。黑暗洗掉了烟火气,像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古装电影,雕花窗里,穷困的书生在灯下读书,长裙曳地的美女手扶花枝偷看。最迷恋这一段,再往后就落入俗套,谈婚论嫁、生儿育女,平平淡淡确实是真,可也终究是平平淡淡。就是这宿命般的平平淡淡还得悉心维护,几分隐忍几分自欺再加上若干听天由命。
邮购的芒果到了,黄灿灿重沉沉的五个一溜儿摆在桌子上,旁边不锈钢丝的沥水篮里满满一篮圆鼓鼓的冬枣,组成一幅富足甜蜜的静物画。
以为用水果当食物可以神清气爽,只吃了一顿就抑制不住地渴望吃一口咸东西。锅里放了调料包葱姜卤肉,煮一会想起来该加两块冰糖,再煮一会又想起来去加了两块陈皮。煮好了,味道也闻饱了,把盛着汤和肉的锅放进冰箱,想到明天不用操心吃什么,心里一阵轻松。
第一百一十八篇 两起冲突
早起闷闷的,跑到网上寻欢乐。
进了个帖子,一群人攻击跟他们不相干的另一群人,有个人极口咒骂,愤怒和仇恨都莫名其妙。看不得一个人类这样毫无人性地想把无冤无仇的同类消灭掉,想要骂一顿,又被从小学到的各种规矩挡着,只好回复了一句很阿Q的话:恶毒的人没有好下场。放下手机还是越想越生气,在心里用能想到的话又把那个人又痛骂了一顿,最狠的一句话是:你就不能算个人。
说到这句话忽然想到昨天还跟人抱怨人的种种低劣,今天又觉得人似乎比别的东西高贵些,真是自相矛盾。
网上那个骂人的或许也是言不由衷,眼前花花世界、种种机遇都是别人的,自己只有看的份儿,骂,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发泄。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我很不应该跑去跟他对骂,孙悟空常说的:坏了老孙的名头。
于是打开帖子准备删掉回复,结果看到一会功夫后面跟了几十个赞,还有帮忙骂的,被这些人的正直善良感动,于是又添了一句:愿上帝佛祖各类神仙保佑你。
干了这么一件无厘头的事还挺开心。
过了几天想起来又觉得幼稚得好笑,而且暴露了自己骂人的水平太低。
跟小猫说,小猫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参加夏令营,一个领队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态度极其恶劣。那个老师我印象很深,开家长会时所有的时间都在标榜自己,痛说自己出了多少钱报各种学习班等奋斗史。我对小猫说你当时不告诉我,我可以投诉她,她大你十几岁呢,欺负小孩儿。小猫笑道:“告诉你了,你也投诉了。你很温柔地对回访的老师说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标准选的老师,我当时觉得很解气。”
我都忘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与人为善,不屑跟谁计较呢!
第一百一十九篇 在食物间流浪
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吃土豆。
秋天土豆正当季,家家房子地中间有个一米多深的方形土豆窖,成麻袋的土豆买回来,解开袋口推倒,抓住麻袋角儿使劲儿抖,土豆骨碌碌滚进窖里去。土豆窖装到总容积的三分之二,用两三块盖板盖上窖口。留一麻袋土豆放在厨房的酸菜缸旁边。
天凉人的胃口大开,新腌的各种咸菜配烀土豆南瓜地瓜甜菜;大白菜炖土豆,你一碗他一碗,看似多到眼晕的一锅菜转眼就见了底;大人孩子齐上阵做土豆干粮,用凿了小孔的“土豆磨子”磨土豆,沥出水分用土豆面儿包菜馅儿上锅蒸,灰黑半透明的一个大团子,就着咸萝卜条儿吃;炒土豆丝,盛两大盘,一盘浇醋,一盘不浇,卷烙饼吃。
装土豆的麻袋瘪下去。做饭前,大人叫小孩子:“去捡几个土豆上来。”小孩子兴高采烈跳下去,土豆一个一个扔上来,大人喊够了够了,也装作没听见,再多扔几个上来。从土豆窖里爬上来,像英雄凯旋。懂小孩子的大人连忙夸“有用了”,不懂的来一句:“捡个土豆嘚瑟啥。”
一冬天土豆白菜、土豆酸菜、土豆大萝卜轮流坐庄,白菜酸菜萝卜都吃没了,窖里的土豆也长出了长长的白芽儿,孩子捡土豆顺手把土豆芽掰掉,汁水沾到手上,凉、湿,味道也不怎么样。这时候配土豆的只有不怎么受人待见的齁咸的咸菜和茄子干、豆角干,没油没肉,人们照样唏哩呼噜吃下去。
能幸运坚持到春天的土豆是最后的胜利者,被切成块栽到地里,发芽、长叶、开花。土豆花不难看,在茂盛的绿叶之上随风招摇,可没见过有人摘它。
年纪大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土豆的陪伴下度过,年纪小的赶上物质日渐丰富,仍在记忆深处保留着土豆的熟识亲切,不至于离不开,隔一段不吃会想。
走得越远,见过的食物越多,吃什么都像临时起意,吃过就忘。从前常常见面的土豆,像是糟糠之妻,有它陪着,就有家的感觉。那些五花八门的菜蔬如同花花世界的莺莺燕燕,偶一经过,短暂的欣赏之后再无意重遇。菜蔬无所谓,子不惠我,岂无他士?人反而有些可怜,身如轻絮、心似浮萍,在食物间流浪,不知道哪一天才是尽头。
第一百二十篇 那个落雨的中秋
大约小学三四年级,正是爱新奇爱玩的时候,学校宣布说中秋要开篝火晚会。
平生第一次参加晚会,还有第一次听说的篝火,盼的眼睛都蓝了,终于到了那神奇的一天。
早起就有点阴天,跟在姥姥后面问了好几遍会不会下雨,姥姥说不会的语气让人非常不放心。午后又看着天发呆,姥姥拿了一件厚重的塑胶雨衣出来,说不管有没有雨,你有这个就没事。
试穿了下,雨衣有很浓重的胶皮味儿,两个特别大的口袋,放两块包好的月饼绰绰有余。天刚暗下来,就把雨衣穿在身上出门,跑起来时整个人都稀里哗啦响,吵得说话都得嚷,一路嚷到学校去。
进校门的时候有个雨点落到手上,心里一惊,举着手给同学看:“下雨啦!”同学都说没有,又都不去看手上那滴水。进了教室,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起来了,沮丧到没心情去质问刚才说没有的同学。
心里还有一点点希望,段老师说了要等通知,没说取消。雨并没有大起来,可也没小,操场上几堆木头也不知道湿了没有。怕失望,先在心里预演失望,不断说肯定开不成、肯定。
果然,隔壁班老师来传话中秋篝火晚会取消。
“段老师也不高兴。”他们几个都点头。段老师都不高兴了,我们的失望似乎就被减轻了些。
我摸到口袋里的月饼,掰了大大的一块塞进嘴里,甜、香,于是一块接一块吃下去,让安慰继续,落下来的雨滴打在手上也不那么凉了。
遥望当年,从心里佩服那个会安慰自己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