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篇 花影重叠的衣
秋初月季花正凝结力量霜冻前再盛放一次,开出像春天第一茬花一样大到的惊人花朵。
现在的花又少又小,被大片绿叶衬托着在枝头轻颤,轻巧可爱。每次看见都遗憾现代人不如古代人有福气。
那个时候男男女女都留长发,看见花好就可以采来插在头上。让花变成自己的一部分,那才是跟花的终极亲近。电视上看到过一个少数民族,女人头上挽髻簪鲜花,下田劳作,也是这样郑重的打扮,不由对他们肃然起敬。
过去女人的劳作之一就是绣花。听过一个巧媳妇的故事,她送给婆婆的衣服白底绣着淡雅的小花,心里羡慕不已,很想亲眼看看那件衣服。后来看《梅兰芳》,才知道原来一条绑腿带也可以是绣花的。想想那时候的深闺绣幕,无处不是花影重叠,真是无愧于锦绣丛中这样的美誉。
丝易褪色,新的时候颜色鲜亮,年深日久光华不再,能清楚地看到岁月流逝的痕迹,如同美人迟暮,尤其让人唏嘘。但它们的由明艳而黯淡,比现代材料的自始至终一个样儿敏感,多了点人情味,它们肯陪人变老。
过去的女人自带娇花嫩蕊的气质,现代女人有一多半要靠打造,看科幻片未来的女人都是一色的紧身衣,那时候身材管理可是重中之重。但科学发展到那时,也许人类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控制自己的样子。写到这里不禁困惑,如果有那么一天,人人都完美,岂不是千人一面?或许已经实现了心到神知的交流方式,人摆脱了笨重的身体只活在精神的世界里了。
那时,曾经的锦绣丛中花团锦簇的生活做梦也梦不到了吧?
第九十二篇 我看红楼之林黛玉
黛玉的结局必定是早逝,开篇不久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已有“怀金悼玉”这样的话。至于在什么情境下早逝,前八十回没有提到。丢掉的后四十回,如同维纳斯的断臂,教人无尽遐想之外只有扼腕叹息。
《红楼梦》是一部沧桑变化的大戏,又能具体而微到每个人物。翻开书,先看见宇宙洪荒几世几劫的风云变幻,一僧一道叙说各人命运的因果,像一台跨越时空的摄影机慢慢将镜头拉近,穿过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再拉近,黛玉正扶着婆子的手一步步走进荣国府。随后的家务琐事一言一行都是人间风味,却一直笼罩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握的命运之中。
从神的角度,一干冤家了却夙因;从人的角度,喜怒哀乐惊心动魄。绛珠还泪,泪尽就已圆满,黛玉早逝,人间悲欢却余意缠绵。人尽皆知万事皆空,却总是欲罢不能。
黛玉并不少见,每个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她的影子,少的是贾宝玉,妹妹的心思无人体贴,《红楼梦》就演不下去。这个角度看,黛玉是幸运的。她能遇到宝玉这样的对手,一证再证,终于明了心迹,也就无须更多,“举案齐眉”留给别人也罢。
黛玉外表柔弱,内心并不柔弱。多疑、小性儿都是她的抗争,为了“我的心”抗争,不许别人辜负。这一点只有尤三姐有些许相似,但她对于柳湘莲的感情更类似于追星,远不如宝黛深刻。
伤春悲秋的并不只有黛玉,唐诗宋词这样的句子很多,心有所感,潸然泪下,男人也在所难免。黛玉跟众姐妹妙语连珠地玩笑、读书、写诗,还有文中对她穿着打扮的描写,都可见她是个有生活趣味的人。
迎春被仆妇丫鬟辖制,黛玉问她:“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她是知道如何裁治的。
黛玉的弱,只是身体弱。
第九十三篇 鸟夫妻
有一阶段家里有一对鸟、一只猫和一只乌龟,妹妹戏称为“海陆空”三军,平时聊天会跟我打听:“你家的陆军在家吗?”“陆军”那个时候每天在外面疯跑,不管什么时候饿了就跳上窗台叫两声让开窗户,窗户打开后高声叫着打招呼。有一天半夜回来,大叫了一声之后我说:“嘘,小点声。”它第二声居然真的压低了好几度。“陆军”最自由,随便去哪里;被错认为“海军”的巴西龟次之,它的活动范围仅限在房间里,最多沿着墙做个整座房子的漫游;最不自由的是鸟夫妻,它们总在笼子里,肩并肩站在一根横杆上。
鸟夫妻是一对虎皮鹦鹉,小贩说是原对的,大约就是跟人类原配一个意思。它们刚来的时候,很和睦,看惯了它们的双双丽影,我看到一对夫妻一起走,不论年老年少,都觉得他们像一对鸟。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鸟就开始攻击另一只鸟。食水都不缺,并不是为了争夺资源。我们看着一只狠狠地啄另一只,像是要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就在心里替它悲哀,它是它所能接近的唯一的鸟啊!
终于有一天早晨,那只经常被欺负的鸟死了。我们把它小小的身体装到一只首饰盒里时,能感到它周身环绕的委屈与悲哀。或者它跟它原来不是一对,硬被不负责任的小贩错配了鸳鸯。
那只鸟没了伴儿并不孤独,它学会了开关笼门。它非常有个性,笼门开着可以不出来,但只要关上它就打开,让门敞着。后来我发现它有时候会出来在笼子顶上站一会儿,特别是猫在家的时候,它站在笼子顶上看着猫,像挑衅。我好几次看见猫坐得笔直看着它,眼神涣散,像是并不感兴趣,那个鸟就跳到离猫更近的地方。我们都说它在作死。
果然有一天我听到它狂叫,赶过去时猫正把它叼在嘴里,我大叫,见猫不松口,对着猫踢了一脚。猫一愣放开了鸟。鸟狼狈地逃回笼子里,剩下猫眼神黯淡伤心地看着我,它第一次挨打,为了一只该死的鸟。
第二天,鸟死了。没看到有什么明显的伤。
我们都说它的伴侣是伤心死的,它是吓死的。
第九十四篇 七月十五
第一次听姥姥说七月十五是鬼节,语气里充满敬畏,她们那一代人知道敬畏。母亲那一辈什么都不信,清明扫墓也是敷衍,并不真心认为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我相信有强大的力量掌控着一切,但不愿也不能诚心把信仰交托给任何人的宗教,当然更不信跟阳世同样规则的阴间那些事。
能量守恒,没有任何东西会无缘无故消失,要吃喝供养的肉体不足以产生思想,那一点性灵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随着肉体消失掉了,就只能相信以什么形式仍旧存在着。我们这代人有所敬畏,却无法指出明确的目标。
住在另一个区的时候,从未见过烧纸钱,那个区的居民多是“移民”,本地人极少。搬来这边正好倒个个儿,都是本地人。走在马路上,迎面三五个人过来,齐齐用眼睛盯着你上下打量,擦肩而过,听到他们议论:“这个人不是这里的。”
没建高楼之前,这里是一片密集的平房,谁和谁互相都认识,或许还是亲戚。搬来半年,楼后的一块半荒地常常搭棚办丧事,棚子里吹拉弹唱直到深夜。从没听见哭声,人们忙着,为办事办事,不至于喜笑颜开,可也不见悲痛沉重。
七月十五前几天,各个路口每天早晨就可以看到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纸灰。今天下班,天上一轮满月在云间穿行,街上随处可见一簇簇火光,空气里弥漫着纸灰的味道。他们太知道没钱的难,不肯错过给亲人送钱的机会。同时,肯定也希望他们能在冥冥中帮活着的人一把。
第九十五篇 月亮的脸
小时候既不明白世界,也不明白自己。每年中秋,看着银盆一样的月亮总有说不清的怅惘。这怅惘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现在想来应该是对时光的留恋,那时落叶翻飞、繁华落尽,小小的年纪也能感受到冷清清的凄凉,又说不清,只能对着月亮发呆。这发呆不仅跟月亮没有关系,跟自己也没有关系,转过头言笑晏晏,忘得干干净净。
日元上印的人物有思想家、教育家、作家,夏日漱石就是其中一个。他做英文教师时,教学生把“Iloveyou”翻译成:“今晚的月色真美。”十分蕴藉。有一首中文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曾经传遍大街小巷,从听第一遍到无数遍,都觉得轻飘飘没有分量,直到一九九七年张国荣站在聚光灯下,把这首歌送给他的母亲和相伴十五年的唐先生,这首歌才跟感情有了关系。张国荣离开多年以后,才渐渐走出阴影的唐先生怀念他,说“知心唯有月”。
人到中年窗前望月,如两个知己相对,莽莽苍苍的浮世,只能把一片心思托付给月亮,月色皎洁,像心底的一片清明,是时时勤拂拭的缘故,总也到不了本来无一物的境界。
月有阴晴圆缺,人据此解释分离的在所难免。其实月圆月缺,是月亮的事,而且月缺必定能圆,人却未必能如此。于是,苏东坡又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天若有情天亦老,大约正是因为这些盲目、自欺,人才得以生生不息吧。
第九十六篇 闲人
十几栋楼围成一簇,小得可怜的一块空地如井底,倒是尽可能地种了些绿色植物,可惜面积太小对空气没有净化作用,楼群间终日弥漫着下水道的气味。绿地中间有个凉亭,只要天气好就有一群人聚在那里高谈阔论。路过瞄一眼,灰黑的一群,走好远还听得清说话,个个中气十足。
半阴天,拿个靠垫坐在飘窗上,窗边有个挺大的裂缝,感觉脚下岌岌可危,正想离开,一个打雷般地声音说:“不同意!坚决不同意!”本来抱起了靠垫又放下,楼下是那帮闲人,正好听听他们都嚷嚷些什么。“这时候还接回来,当初为什么出去?”另一个尖细的公鸭嗓。“谁家的孩子谁不着急。”这个声音慢腾腾,脾气很好的样子。“你的孩子?接回来送你家去?”雷声又起。“一张机票多少钱你知道吗?还不得几十万?”公鸭嗓又高了一度。“自己穷得叮当响,还充大尾巴狼呢!送你家你养活得起?吃死你!”一片哄笑声。这场景一定在哪篇文章里见过。探头看了下,几个人围着个干瘦的人,那人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架着一把胡琴。
“老王!”“爷爷!”两个声音一声接一声叫起来,叫魂一般,不给人留答话的空儿。“来了!”打雷般的声音原来姓王。“吃儿饭去喽!”“散啦,散啦!”转眼只剩下干瘦的人,看不出年纪,应该不算老。他眼神空洞地对着楼边一排开得火焰般的美人蕉良久,忽然一摇头拉响了胡琴。拉得并不好,呜呜咽咽,勉强成调。“大中午的不拉能死啊!”隔壁男人对着楼下大吼一声。他家昨夜吵架,女人直着嗓子哭骂了半宿。
胡琴声戛然而止。
第九十七篇 好生之德
最近办公楼里注销了两家公司,大门口的“板车帮”来把肯收的都挑走了,剩了十几个花盆沿着走廊的墙排成一排。
花盆里都有土,多数都是枯枝败叶,一个盆里有两支竹芋活着,我路过顺手摸了下,盆土是湿的,放了心。还有一个盆里只有一枝竹芋,可能是新发的,绿的有点假,以为是插上去的塑料叶子。
今天顺手捋一下,植物特有的体温,才知道是真的。盆土也干透了花盆轻飘飘的,忙拿到水龙头下浇透,又放回原处。真要收养,总觉得该跟谁打个招呼,问问楼层的保洁也好。
那些植物原来也是主人的宝贝。那人好久来一次,来了就敞开门给它们大量浇水,浇到水溢出来流到走廊里。不知什么原因,那人半年多没来,这次搬家另一个人过来收拾,她不懂花有根不愁叶,不管死的活的,一股脑扔出来。
所有的生物都有独特的生存技巧,都拼命努力地活着,被赋予了什么使命似的,既可怜又可敬。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爱矫情地追问人生的意义。
在天地间活着,看风景或者作为风景的一部分装点这个世界,还不够有意义么?植物、动物都比人聪明,也活的更悠游自在。一根半枯的枝上发一片叶子,就是发一片叶子,至于顽强啊生机啊这些都是人想出来的。
人活得糊涂,到处找事例启发自己。破译来破译去,不知道生命的密码就在自身。放开抓不住的,关照本心,欢喜、自在就都有了。
第九十八篇 出世入世
总听说用出世的态度过入世的生活,什么是出世入世,该怎么做?
出和入,字面看是两个相反的动作。一个房子的门,一个主体要么出,要么入,不可能既出又入。但如果这个门不是装在具体的房子里,而是立在茫茫旷野上,没有里外,出和入就可以是一个动作。
出世,讲的是万事不留痕,名缰利锁视为无物。入世,则要斤斤计较,雨丝风片、芥豆之微都入心。庸人的入世,其实都无所谓入,因为从未出去过。鸡毛蒜皮、睚眦必报、营营扰扰。身体从无到有再到无,有生之年灵魂写满眼前千奇百怪的算计,身体消亡,一世成就顷刻化为乌有。真正的入世,如同藏传佛教的坛城,明知最终会烟销灰灭,仍然用上全部心思一撮沙一撮沙地画上去。这样的入世,身体在红尘中打滚,灵魂总能高据空中,审视自己的一颦一笑。
杨绛说到人生的终点,爱用“回家”两个字。启程之前,收拾整理,打扫干净,不留遗憾。怎么才算干净,要用出世的眼光评判。有了这个角度,嬉笑怒骂都师出有名,取舍之间也好掌握分寸。能出世,入世才能不沦陷其中。出世比入世重要。入世,如果没有出世的比照,人生尽是苦楚,没有尽头。
终点的存在让人警醒,如果一切必将消亡,所有的相聚终成泡影,就该好好珍惜,能放手时须放手。
第九十九篇 好奇害死猫
看戏,只看演出精良的;看人,奇形怪状都兴致盎然。锣鼓喧天的场合呆的太久,也要清净一会。
早起窗外秋阳闪耀,楼下空地只有个肥且白的女孩磕磕绊绊地跳绳,被梅妃称作“肥婢”的杨玉环大概类似这个样子,不过浓艳雍容些。浓艳容易,雍容难得,一点气质的差别能把同样容貌的两个人变得完全不同。胡思乱想不当饱,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牛肉,加酱、加小毛葱、加胡椒粉,细火慢炖做红烧牛肉,一锅浓汤,晚上回来可以煮面。今天白露,夜已渐凉。
最近很用了点时间手机上刷视频,看的都是别人的生活,窥视欲得到了满足,又觉得不过如此、索然无味。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看着前面椅背上露出的头,想象那些头脑里的期望与失望,这样奔波劳碌,最终能抵达终点么?如果不能,这一切又为了什么呢?青天白日,在想象里为了人们未必有的悲哀心碎,像精神失常。
如果没有这些好奇心,不去探究背后的故事,只管好眼前的事,该多么轻松!闭目养神,插上耳机让心跳和着喜爱的节奏,累了就睡一会儿,到了目的地,吃饭休息看书,管好自己多简单。可是一转眼,路边站着个长头发满脸疲惫的中年人,身边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两个人五官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又想十几二十年后这个男孩会不会就是身边那个父亲的模样?
这停不下来的操心是中了什么魔咒么?
第一百篇 失忆的一天
一个上午,做了中饭、跟小猫聊天、换了床单被罩、晾了洗好的衣服,计划中的打扫没来得及做,十一点半装好了饭盒,然后拎着垃圾出门。
下了楼,想起没有往装饭盒的袋子里放咸鸭蛋,对自己说算了,凑合吃罢。等公交十分钟,坐上公交二十分钟,一直在心里算计没有咸鸭蛋,饭盒里的粥怎么吃,是索性顺路买点什么还是点个外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这一路思想的中心——饭盒,没在手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意识都混乱了,中午才出发,不就是为了带饭吗?把饭忘在家里,这是在做什么!
幸好近一两年学会了自我心理按摩,耳边马上有个声音说:“什么大事!买一顿算了。”“家里的坏了怎么办?”“扔掉!”好多事以为坏到了尽头,还能一坏再坏,只要不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垮掉,谁能把你怎么样呢?这样鼓着劲,还是想听谁说一句“没关系”。
发了两条信息出去,没人说话。又担心别人被这次惊人的健忘吓着,又忙解释说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还是没人说话。那句“没关系”不是在飞来的路上,而是根本就没可能出生。
没有安慰没关系,有责备和抱怨也没关系,不管怎么柔弱,总得努力练成铜豌豆的筋骨,锤不碎打不烂。
车到站前一个红灯,三十多岁的司机站起来喝水,拿了杯子苦笑道:“看我这记性,说打水走了一趟没打。”语气里的恐慌显而易见。他的同事只顾让他喝自己的瓶装水,完全体会不到他的沮丧。
我很想说:“你看我,专门带饭的,把饭忘在家里了。”这句话一定能让他深感安慰。
可是,轰轰的马达响得让人绝望,要把这句话说清楚必然得用上最大的音量,自认没那个力气,张张嘴,没出声。
第一百零一篇 人上人
人们在幼儿园就被教育不骂人、不打架,街边巷口老少中青骂人打架仍司空见惯。古老的文明里太深厚的哲学思想,只想到为我所用,而没有发自内心的认同是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的。关于不骂人打架的教育,也可分为好几个层次:一是于个人脸面、修养有关;二是减少与别人的对抗;三是美化生存环境;四是体现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不骂人打架根本就不用作为教育内容。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不触及根本?
从小就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中苦不能预见是什么苦,人上人曾自以为知道一点。为之努力那几年,树敌无数。家里人外面人当面嘲笑的有、背地言三语四的更多,最可怕的是冷眼旁观的人,只别让他看见你摔倒,看见了必定大棒补上:“你不是厉害么?你也有今天。”最贴心的朋友说:“谁在乎?”如果目标值得追求,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看了太多人上人之后,忽然明白那不足以作为一个目标。斯嘉丽在梅兰妮去世的当晚看清了阿什利的悲哀,还能因为瑞德的存在被冲淡,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份幸运。人上人,该是什么人?
人群分层可以用多个标准:财富、人品、学识、妍媸、年龄,数不胜数。但这些都不足以使谁高居谁之上。唯一能用高低评价的只有思想。心中只有一己之私的走到哪里都只有一个人那么大空间,能关照家庭亲友的天地就宽很多。如果画示意图,一个人是一点光源,要照的范围大,光源就要放得高。照亮自己还是照亮更多的人,是庸庸于人群之中还是忍受寂寞孤清高居于人群之上,并非人力能推举,而是自我的选择。
该怎么选?
第一百零二篇 情绪过山车
梦里有人嚎啕,醒过来声音依旧,粗壮的女人的敞开的喉咙,单纯的嚎叫,隐隐约约仿佛提到“妈”,声音充斥楼与楼的间隙,空洞、无情。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抬这边、抬这边之后,嚎啕戛然而止,没有余音。清醒地躺在那里,心里一点同情也无。
大象为同类举行的葬礼,尚且一起悲哀地长号,窗外那哭声的干瘪和窗内听众的麻木,真是不能不对人类的前途绝望。
站在窗前吹着清凉的晨风,楼下一个戴着绿色袖标的女人边吃瓜子边转悠,可能是卫生监督之类。近两天有检查,昨天看见路边有几个人用洗卫生间的刷子细细刷马路,旁边有人用高压水龙头跟着冲。那个女人艳粉的衣服、荧光黄背心、苹果绿裤子、一双大红鞋,把瓜子皮攒在一只手心里,隔一会走去撒进旁边的一块草坪里。她不胖,可是看起来体态沉重,早起嚎啕几声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她的短暂的张扬的悲痛,是尖利的现实塞给她的。如果她拿到的都是真的,吐不出假的来。
跟小猫聊天,说到奶茶,想起曾经多么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喝,现在这个心可以放下了。我妈妈向我传授饮食经验:“什么都吃一点,不要可着一样吃。”
《霸王别姬》里批斗那场戏,花了妆的程蝶衣悲愤地控诉:“你当今儿个是小人作乱,祸从天降!是咱们自个一步步,一步步走到这部田地的!”
也必然能一步步走出来吧。
第一百零三篇 酱仔姜
姜的气味很独特,日常用来解腥去异味,大约没人肯用芬芳来形容。姜的样子也不好看,张爱玲形容一个男人看不出年龄说他干姜瘪枣。然而,姜,也有艳丽娇嫩、气味芬芳的时候,就是在它被称为仔姜的时候。
认识仔姜好多年,从未想过去吃它,即使正值青春年少,调料也是调料。一次买菜,那个摊位远看还不错,近前才发现茄子老得发白、黄瓜锈迹斑斑,迫于摊主热切的目光不忍就走,看到旁边一堆仔姜很新鲜,随手拣了几块。
在水龙头下冲洗的时候才发现仔姜的颜值不低,白白嫩嫩头上一点淡粉色。自然界的颜色从不俗气,因为富有生命气息。盛在白瓷盆里放在阳光下晾干水汽时,想到最近因秋燥常常吃粥,不如用仔姜做个小菜。放在薄荷绿的菜板上切,刀刃感觉不到丝毫抵抗,意外地质地细嫩。味道弥散,并没有熟悉的辛辣,香而又撩人食欲。放进透明玻璃瓶压实,倒满生抽,盖上盖子放进冰箱。在阳台上对着远山发了一回呆转回厨房,被仔姜的气味引诱着,鬼使神差打开瓶盖捏了一片放进嘴里,酱油的味道之后是熟悉的姜的辣。到底是姜,娃娃时也是姜。
过几天去爬山前,一只小盒子放了两枚煮鸡蛋补充体力,还需要补充盐分,恰好没有咸味的东西,随手用筷子夹了几片酱仔姜。那天爬到一道瘦瘦的山脊,一边是果实累累的野酸枣满树的叶子在太阳下油光闪亮,一边是两尺宽的水泥台,面对一道青山,下临深谷,能看见谷底一条蜿蜒的小路。坐下来喝水,剥鸡蛋,拈一片仔姜慢慢嚼,奇异地香,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泡菜而能保留本来的香气,酱仔姜真有个性,也够雅致。
相识无论人还是物,都可不论早晚。如果更早吃到酱仔姜,很可能没有能力全方位地感受它。好多美好的东西,就是在熟识中错过的。人们把那归结为缘分。
第一百零四篇 迟到的
迟到的东西总是无法令人愉快。
翘首盼望的热情已消磨殆尽,绝望、空虚都开始习以为常,当啷一声,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从天而降,有点涵养的唯有苦笑,脾气暴躁的难免要骂娘。
这份如同“嗟来之食”的东西,吃下去不甘,弃之不顾又不忍。
这件事最佩服《飘》里的白瑞德,一句“谢谢,不了。”很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
与其说感情不作兴修修补补,不如说一份无可替代的感情不能容忍修补。
珍贵的东西如瓷器,不容有任何瑕疵。
再高明的修补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
这些话说出来很痛快,真实行起来很难。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人人手里都千疮百孔,怎么偏你就不行?真有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问过。
那是中午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同学在柜台前挤成一团,我站在旁边等。一个从里面挤出来的戴眼镜的男同学手里捧着抢到的饭,忿忿不平地对着我:“人家都能挤,为什么你不行?!”
我不认识他。
他在自己狼狈不堪的时候,为了我的“独善其身”忿忿不平。
当时震惊他莫名其妙的气愤,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回他。
现在知道根本无须回他。
希望别人不迟到是无益的自我折磨,把喜怒哀乐寄托在无论哪里都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如果有一点可控的,那就是自己,尽量自己不要迟到。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第一时间说、做。说完了、做到了,即便是世界末日也没什么可怕了。
第一百零五篇 安稳
很喜欢去小街小巷。
顺着临街磨没了棱角的木门瞥进去,坑洼不平的不知哪里凑来的砖铺就的一条窄路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路边墙缝里摇曳着荒草,紧贴墙放着破到只剩车架轮子的自行车。矮矮的房子,小小的窗。
小街巷里面的生活寒素简单,杯碗盘碟粗糙而有了些年纪,有的还有豁口,也还用着。房子的主人爱站在街口,看见谁就搭上几句话,吃一碗炸酱面,能滔滔说上半天,边说边咽口水,让听的人恨不得立刻回家来上那么一碗。
喜欢看那样的生活,也很向往那生活的纯粹,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操心的不外这些、也只有这些,多么简单。
想要有这样的生活却不容易。
首先得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一砖一石、七大姑八大姨都熟识如自身的一部分;其次心里安静,外面的光怪陆离反映到心里只增加了对这个地方的好感,而没有想去探究的欲望。欲望的压制不是简单的闭目塞听就能做到的,后面需要有一整套人生哲学去支撑。
有个朋友就曾说:“人得知足才能过好,最怕的是想要追求什么,又追求不到。”视现有的生活为安乐窝,除此之外的地方都危机四伏。不动,就常享安稳。
最近总在心里向往安稳,听到谁在哪里住了几十年就羡慕不已。村里青山绿水、民风淳朴又不闭塞,也是难得的宜居之地,真要十几年几十年的住下去,还觉得太单调。
或许这样的事情不能预见,只有等在那里生活了相当长时间之后回望,才能感觉到与那地方已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