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篇 菇娘
菇娘常见的有黄菇娘和红菇娘。
黄菇娘可当水果，剥开金黄的纱笼，里面一颗黄得透亮的菇娘豆儿，还未入口，已甜香四溢。
红菇娘多做药用，比黄菇娘大许多，不如黄菇娘常见。一次在澳门吃饭，桌上就插着一枝挂着几个红纱笼的菇娘枝，非常别致。多年未见，正跟小猫细细打量、赞不绝口，深色皮肤的服务生拿菜单过来，咕噜一串外语。小猫听见说的不是英语，坐在那里发呆。我看着图片点菜，点到一种饮料，那个小伙子又咕噜一串，我从他的表情猜是没货，于是改成另一种，他点头微笑，收了菜单走人。旁边的小猫如大梦初醒，惊讶道这是怎么交流的？
无论是红菇娘还是黄菇娘，都枝条伸展如架，叶片稀疏，像是为了展示枝上大大小小的果实。守在黄菇娘地里边摘边吃，蹲一会就两腿酸麻。舅舅发明了吃菇娘的最佳姿势：仰面躺在垄沟里，举目就是菇娘枝，看上哪个摘哪个。这一片没有称心的，也不用起身，用两脚蹬着旁边垄台身子往前蹭。姥姥不知道有这个吃法，看见蹭过的痕迹，跟人说地里来了不知什么野物。说了几天，闹得人心惶惶，才把舅舅当场拿获。她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这个事，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
每年夏末秋初乡下的张大哥必来。肩上一前一后搭着两个重重的帆布包，手提一条鼓鼓的面口袋。打开来，绿皮红缨的玉米、数不清的煮熟的鸡蛋、剁成一节节的甜杆，还有一大堆黄菇娘。玉米剥皮入锅，上面盖上一层淡绿的嫩玉米皮提味，鸡蛋盛在大盆里，黄菇娘就摊在窗下铺开的报纸上，空气都甜。我与张大哥的大儿子同龄，他对着儿子呼来喝去家长味儿十足，对我却非常像个哥哥。寒暄已毕，他伸出拳头对我笑道：“看这是啥？”摊开手，一把绿色的菇娘正慢慢舒展被压皱的绿纱衣。
绿菇娘揉到够软，捏住捋成一簇的纱衣用巧劲一拔，纱衣连同菇娘里面的部分果肉一起拔出来，菇娘上就有一个圆圆的规则的孔。挤出里面的菇娘籽儿，把菇娘皮吹鼓放进嘴里，用舌尖堵住那个孔轻轻一咬，就发出吱吱的声音。玩到吃饭，才舍得从嘴里拿出来。剩下的菇娘揣在口袋里，不时用手摸摸，满足得无法形容。
黄菇娘的学名毛酸浆少有人知，《红楼梦》里林黛玉前世是绛珠仙子却无人不晓，绛珠草就是红菇娘。
第七十七篇 房子和心灵居所
看过很多所谓极简风格的房子，是房子而不是人家，特色是家具少而且样式简单，看起来清爽，真住进去恐怕未必舒服。要保持那个状态要么什么也不动用，要么随手收拾。一本看了一半的书要夹上书签放进书柜里固定的位置，下次看的时候再去取出来。做不到，就需要有书架之外的东西放，添了东西极简变成了简，简再变为繁就很容易了。所以，简，不是少，而是有条理。
房子带来稳定感，但远远算不上心灵的居所。房子可以很小甚至没有，心灵阔大到涵盖宇宙、纵横今古也不夸张。第欧根尼晒着太阳神游太虚，让亚历山大大帝不要挡住他的阳光，那不是恃才傲物，也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在他灵魂的天地里亚历山大大帝是真的小。现实中第欧根尼住在木桶里，如果有仪器可以透视灵魂，可能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他的博大壮观。
不断扩建灵魂的居所是一生的功课。认清一个人、经过一件事，有所感悟，对自己对世界多了一分了解，像是打开一扇门，扩大了自己的领地。了解越多，心灵的世界越大，容纳越多。知道世人苦难之深，一己得失才能看淡。
灵魂的繁简既是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命运无意的成全，没高低上下之分。繁复不浑浊、简单不简陋就好。
简单和简陋不易区分。简单是分类清晰，内容物未必少；而简陋就是少，少到匮乏的程度。简陋的灵魂就像简陋的房子，配置缺乏不可能让人舒服。其实还不如简陋的房子，简陋的房子还有改造的可能。简陋的灵魂缺少宽容，外来的东西难有容身之地，很可能一直简陋下去。
第七十八篇 前院那家人
七八岁之前没有打过针，却最怕打针，感冒发烧大人总是用打针威胁着让吃药。又不知什么原因，认为打针的医生都戴眼镜，因此害怕戴眼镜的人。前院后院两家邻居的男主人都戴眼镜，前院的中等个衣冠楚楚表情阴郁，后院的矮个子爱说话，觉得前院的危险，看见他总要躲起来。
城里凡同姓都是亲戚，不认识的问清姓名也能立刻判断出是哪一辈，邻家那个男主人我称二大爷，叫他的妻子二娘。二娘不大出门，面部皮肤松弛呈青白色，又多横纹，加上三角眼，一副典型的凶相。她家总是吵架。其实附近几乎家家都吵，别家能雨过天晴，她家总是阴着。
当初两家同时盖房，中间没起院墙。姥爷对土地情有独钟，又极具小商贩的精明，总觉得中间界限不清有隐患，弄来两棵太平果树种在边界处。几年后果树枝叶繁茂开花结果，她家再起院墙就无法跟果树看齐，只好让出二尺多宽。每年从果树开花我们每天都到果树下玩，捡落花、捡落下来的青果子、摘果子，二娘听到声音就趴在她家后窗窥探。看我们玩得高兴，就阴阳怪气地说这树砍了得了。我们专注地盯着树上或者地上，被她的声音吓一跳，抬起头，一张青白的脸，又吓一跳。
二娘家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总有传闻，儿子犯浑更是出名。她女儿结婚，我奉姥姥之命拿了礼金送过去，按姥姥教的说：“给姐姐买条手绢儿。”正好要结婚的那个姐姐在家，叫我过去看她弹琵琶。她脸上擦了白粉，长长的头发直垂到膝盖上，抱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弹。披头散发当时已是另类，人小又看什么都大，觉得她高大得骇人，勉强听了一会儿赶紧逃走了。
后来她家儿子娶妻生子，生的儿子竟然跟爸爸脾气秉性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受二娘指使，他对我家那两棵果树也充满仇恨。每年果子成熟，他隔着墙摘果子，总是尽其所能折树枝。他父母吵架，他听着他们吵，脸上似笑非笑，一点都不害怕。
后来这孩子得了难治的病，他父母双双失踪，不知道是进了监狱还是逃到哪里去了。二大爷二娘先后病亡。不知道家里谁出面把房子卖掉了。后来我家房子易主，新主人为了拆迁算面积，把整个院子都盖成简易房，那棵被二娘诅咒多年的果树也被砍掉了。
那二尺地也再无人提起。
第七十九篇 我看红楼之贾政教子
贾政教子看似简单粗暴，像是只是打骂两个字，但实际上他一直在试图摧毁宝玉的人格，剥夺宝玉思想的权利。
宝玉抓周，抓了脂粉钗环，贾政便认定他将来是酒色之徒，生了嫌恶之心；后来宝玉作诗给他挣了面子，贾政斥责他专在浓词艳赋上下功夫；只有搬进大观园之前那次训诫，因为看贾环人物猥琐，又想到王夫人诺大年纪只有宝玉这一个儿子，才略生了点慈父情愫，坚持了没两分钟，又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把宝玉赶了出去。
贾政只知自己的好恶，一心只想着让宝玉光宗耀祖，把他的处世标准强加到宝玉头上，从未想过宝玉是个独立的个体。如果能采访他，他除了堂皇正大的光耀门楣的理由，还可能会说是为了宝玉好。薛宝钗、史湘云都曾劝过贾宝玉专心仕途经济的学问，她们也是为了宝玉好。为了一个人好，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已经是十分荒唐的逻辑，何况背后还有自私自利的居心。
父子之情、朋友之义、男女恋爱之心，一旦加上条件、目的就面目全非。
明明是父子，却因为恨铁不成钢视子如仇，偏又在道德伦理上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宝玉如果不是自带主角光环，是个现实中仕宦人家的孩子，恐怕早已在高压下成为又一个贾政了。
有生之初，第一份磨难来自至亲，多么遗憾的事。这遗憾却千百年来每天都在发生。
第八十篇 预报有大雨
在厨房整理蔬菜，紫色的大洋葱一排五个放在白瓷砖的窗台上，再多一个也放不下；淡黄色的新土豆装在玻璃盒里，垒成小山的形状；六个大西红柿，傍晚从路边的一辆车上买的，水花四溅地洗时手感软而微弹，已接近自然熟；寸半长的胖胖的小黄瓜挤成一堆，一只只洗了放在白亮的钢丝篮里晾去水汽，在淡绿的案板上切，清凉的味道瞬间在厨房弥漫，黄瓜块儿盛在玻璃碗里撒上一层盐，啪啪几下扣好盖子放进冰箱。擦干手走出厨房时顺手拿了熟的最好的那个西红柿，咬一口，汁水四溢，有阳光的味道。
刚下了一点雨，正好把植物彻底清洗了一遍，楼下刚出浴的花草树木艳丽异常。本来下不下雨都是无所谓的事，偏偏昨晚都大肆宣传要有强降雨，从清早就不时看窗外，怎么看也没有大雨将至的迹象，心里暗暗着急。
不出门没淋雨的风险，也不是有一亩三分地等着雨水浇灌，为什么着急呢？房间昏暗，正好窝在沙发里发呆，忽然想到是替预报天气的那些人着急。大张旗鼓地喊出去了，没有雨岂不是要失信于天下？为此一上午惴惴不安，真是有点滑稽。
回想这一年来的动荡，都源自每天的各种担心。细算算，担心的多是今天这种完全无能为力、基本可以定性为杞人忧天的事。弱小的生灵，被时代的一粒灰尘吓傻了，忘了时间的滔滔洪流从未停过，雷霆雨露，兴衰交替，如此而已。
第八十一篇 读后感
读，本是件愉悦的事。
跟文字亲近惯了的眼睛，胜过高科技的扫描仪，瞥见文字的影子即勾住不放，不析文解意不肯罢休。这知识饥渴时期留下的病根，最近几乎被频频撞见的垃圾文字治愈了。现在看一段文字，只要不是出处放心的书本上的，总先要侧目窥视，草草扫上一眼，像进个不知底细的公厕，总要留心什么脏东西污了眼睛。因此最近对书的选择倍加小心，人生苦短，浪费不起。
《一切随缘》，作者树木希林，一个一生都在演配角的演员。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两个晚上就读完了。我从小是听话的好孩子，满脑子根深蒂固的普世价值观，稍稍有点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就在心里自我检讨，从不曾任情任性。读了这个日本老太太的书，最大的收获是懂得了卢梭那句话：“人生本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看不见束缚，解除之日就遥遥无期，看见了，虽然难免坎坷，但总有希望。至少知道，只要自己愿意，皮衣的外面也可以加缝一只口袋，为了装公交卡。
《杀死一只知更鸟》读后最大的收获是心平气和。现在看来天堂一样的地方也曾经积毁销骨，书中那些风言风语、蜚短流长，真是太熟悉了。人性升华之路殊途同归，只不过谁比谁先走了几十步。领先的不必得意，落后的也不必气馁。
《罗马帝国睡着了》因为作者诙谐的笔调掩去了很多悲壮。走马灯一样的皇位更替，不断的合而分、分而合，有被丢进历史长河里重游了一遍的痛快。合上书时，动荡已融进了血液，对风云变幻少了恐惧，多了点袖手何妨闲处看的从容。
古人说开卷有益，所言不虚。
第八十二篇 诗意的失恋
黄霑失恋，黄永玉劝道：“失恋算什么呀，你要懂得失恋的诗意。”被气急败坏的黄霑骂了一顿。黄霑是过于沉浸在失恋里了，所以听不进去黄永玉的话。失恋的价值，就只有那点诗意而已。
失恋，难过的不是失去谁，而是难以接受身边出现的空白带来的不适。从前的失恋诗意更浓些，因为一次只恋一个人，没有所谓备胎。这个人离开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怆然泪下在所难免。那时候的人含蓄，交往了好久可能手都没有拉过，失恋后却要相当的时间疗伤。恋爱的次数有限，失恋的打击就更沉重，生命里的每个过客都印象深刻。失恋的滋味也像泡茶包，加水的次数越多，味道就越淡。
诗意的失恋，有一次就够了。如果要公平，就两次，一次你拒绝别人，一次别人拒绝你。如果两次都是被拒绝，也不错，至少不用愧疚是不是伤害了谁。
出双入对之后忽然间形单影孤，落差能引人进入苍凉的武侠境界：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一个人散发仗剑无牵无挂走下去；落差也能让个没心没肺的人忽然变得细腻伤感，领略到些伤春悲秋的滋味。最好两种都尝尝。
小猫幼儿园时，跟我探讨失恋，说：“失恋就是你失去一个不爱你的人，而那个人失去一个爱他的人，他的损失更大。”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的，惊讶她说的清楚。那时候她把所有的“l”音都发成“n”，倒没耽误研究这样要紧的问题。
第八十三篇 年年八月
八月的第一天是父亲的假生日。他幼年丧母，没人记得他的真生日。他当过兵，就把建军节定做自己的生日。有一年他过生日，我忽然想到母亲的生日我总是送花，他说不定心里羡慕，于是也送了一束花给他。他抱着花拍了张照片给我，笑得很开心。
每年八月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阳光忽然就变得跟前面不一样了。特别是早上，无论看哪里都像是调强了对比度的照片，光灿烂、影深沉，如同身处一部似曾相识的怀旧老片中。走到阳光下，穿行在树影里，凉爽的风吹透薄薄的夏装，自我尽情舒展，一切都那么称心满意，不曾失去一个不该失去的，要得到的又都得到了。八月的阳光有迷醉人的力量。
浓阴下的玉簪此时正盛开。《金瓶梅》满是市井浊气，唯一清爽的场景就是李瓶儿让丫头送了一盒新鲜的玉簪花棒给月娘。想不出那冷清洁净的花插在潘金莲的头上是什么样子，恐怕既不能增添一点浓艳，又玷污了花的清白。玉簪的叶子有毒，只要不误食便无害，这脾性倒是适合俗世生存，有能力自我保护。
八月海棠累累青果已压低枝稍，但离能采摘做成蜜饯还为时尚远。
傍晚小虫们开始合唱。下班路上跟千里之外的人通话，忽然把电话对着浓密的草丛，分享一片虫声呢哝。仿佛人就在身边，走着走着忽然一起停步，屏息静气地听上一会儿。
第八十四篇 我看红楼之邢夫人做媒
给自己的老公做媒娶小老婆，《浮生六记》里的芸娘做过，还因为对方毁约病倒。芸娘做媒，老公沈三白反对说夫妇感情很好何必外求，芸娘说：“我自爱之。”她爱老公，要给他最好的，包括美而韵的小妾。同样是为老公做媒，邢夫人为的是自己。
邢夫人脾气执拗，儿女亲人一概不靠，一方面讨好贾赦以自保，一方面婪取财货而自得。贾赦看上鸳鸯让她去做媒，她就尽力去办这件事。王熙凤站在自家人的角度劝她不要碰钉子去，她反驳说：“大家子三妻四妾的多了，偏咱们就行不得？”见风使舵的王熙凤立刻表态支持，但明显不用心，让她直接去跟贾母讨。邢夫人这时表现得很有智谋，说直接要贾母不给这事就没戏了，她的主意先跟鸳鸯说，本人同意了，贾母想留也留不住了。她算定鸳鸯会接受这半个主子的职位。
她去劝鸳鸯说话的水平跟王熙凤第一次见刘姥姥的表现有一拼。她先强调鸳鸯是合府女孩子里的“尖儿”，又许诺“将来生个一男半女就跟我比肩了”的美好前景，随后又站在鸳鸯的角度说如果鸳鸯答应了亲事出人头地，也能堵一堵平时看不上鸳鸯的那些人的嘴。她是志在必得。太过投入让她失去判断力，鸳鸯不说话，她以为是不好意思，很体贴地说让鸳鸯的老子娘跟她说。
贾赦也是个挺没劲的人，年纪一把，还以为威逼利诱能赢得美人心。鸳鸯告到贾母跟前，去打探消息的邢夫人没躲开，被别有用心的王夫人迎进去被贾母训诫后，和贾琏娘俩灰头土脸地出来，贾琏抱怨说都是老爷闹的。邢夫人骂道：“你这个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两句就抱怨——”贾母说了那么一堆话，邢夫人还是认为贾赦没有错。
邢夫人有一次还不错，就是林黛玉初进贾府过去拜访贾赦。邢夫人拉着黛玉的手亲自带进去，再三留饭不成又亲自送出来，还站在原地目送黛玉的车走了才回去。真像个慈爱的舅母。她难得的感情流露，可能因为黛玉是晚辈还是外人没有利害关系，也可能黛玉的母亲贾敏未出嫁时曾善待过她。原因虽不可知，足以证明邢夫人并非只是贪财冷酷。
邢夫人的性格成因跟贾赦有很大关系。一个今天向东明天向西的老公让她没有安全感。像现代许多求不到感情转而求金钱的女人一样，邢夫人也认为真金白银握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邢夫人的弟弟当着贾珍众人抱怨她，她的侄女邢岫烟也告诉宝钗姑姑让她省出钱拿出去给父母，银钱之物一经她手就“苛吝异常”。她对贾赦的言听计从，是取得他的好感方便自己敛财，至于是不是分宠这类事，她早就漠不关心了。
第八十五篇 食为先
物质匮乏的年头，极少有人敢去关心你有没有东西吃；生活好过一点，疼你的人会想把最好的给你吃；富裕起来后你吃了什么接近隐私，只有亲密的人才会问，问了之后还会认真听你回话。
朋友说她每次吃到什么好的，都在心里想等我去了要带我去吃。而每次见面我只想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无所事事地消磨掉半天时间，像多年前那样。吃东西是为了保持体力。一起吃东西，又忙着说话，两边都顾不好，食而不知其味，话题又被割裂得七零八乱。这么多年下来，见面的机会不多，完了她的心愿，就挤掉了我想要的聊天时间，要想取得平衡，恐怕只有增加聚会的次数才可以。
曾经有个人说我是为了活着吃饭的人，一直记着这句话。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那种人，但是很感动，感动那人肯把人看的那么高，还毫不隐晦地说出来，不怕别人得意忘形。还因为有人费心去区分为了活着吃饭和为了吃饭活着而开心。高山流水觅知音，有人懂，像风景有人欣赏，山青水绿在山青水绿之外多了一重意义。
总忍不住看人吃东西。每个人吃东西的姿势、状态都在昭告他们的前生今世。又总忍不住觉得吃东西的人可怜，生命至尊至贵，却要靠一口饭维持。人们秀气地或者贪馋地吃，就像对上天祈求：我要活着，我在尽力地活着。
第八十六篇 如果可以亲密
断绝亲密关系需要做很多事，观察、判断、验证、有断绝关系的念头后可能还要反复很多次。亲密关系就像一棵树生在泥土里，缓慢地拔和快速地拔都不可能不带下来些泥土。断绝，非不得已没人肯去做。想要拉近距离则简单得多，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篇文章甚至几个神气飞扬的字，都能让人如宝黛初见，在心里惊讶一声：何等眼熟到如此。
坐在街口看人很有趣。人们走过去，有的人在这里灵魂已领先跑到目的地，还有的人在这里，灵魂却被留在某一处。只有捧着一杯咖啡看人的人，身心俱在，正开放所有的感官感受别人，同时也证明自己的存在。亲密关系，存在于两个或几个独立的个体之间，视别人为附属物的人不配有亲密关系。
亲密，不是亲近。亲近容易，有机会相处就有机会亲近起来，亲近更多依赖所谓缘分。亲密取决于自身的质素，于千万人之中准确地辨认出同类。亲密只在同类之间，性情相近到愿意承认那个人就是自己，或者至少是一部分的自己，才有亲密的基础。
亲密不止有相互认同的快乐，还能解除人生的疲惫。每天对乱糟糟的世界鸡同鸭讲，在种种离奇的被误会与误会别人之间苦苦挣扎，忽然遇到一个人带你到一个所在，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知道，是怎样省心省力、畅心快意的事。
令人欣慰的是，亲密不受时空的限制，苏东坡一句何妨吟啸且徐行，千年之后寒夜独自躲在狭窄厨房里的我眼睛一亮，那在雨里的不就是我么？
第八十七篇 我看红楼之夏金桂
夏金桂家做桂花生意，她有点桂花情节也正常。不知是谁给她取的名字，俗气且又太常见，害苦了多少下人。自己尊若菩萨的金桂不许谁提到她的名字，谁不小心说了这个字，定要苦打重罚。还把桂花改叫嫦娥花，也是暗示自己身份如此。曹公说她颇识得几个字，她也只是识字而已。“嫦娥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宫清冷孤寂，并无尊贵可言。
人必先自爱，才能爱人。爱自己，推己及人，也该对别人多些理解。金桂重视自己，贱视别人。她没进门之前，薛蟠虽然隔三差五惹是生非，但上上下下还算是井然有序。她进了门，就闹得家翻宅乱、面目全非，连大家小姐出身的薛姨妈都忘了身份，连连叫人要卖香菱。还是宝钗冷静，说：“咱们家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
薛家依靠贾府，人尽皆知，背地里言三语四尽有，当面总要留一点体面。按说金桂嫁给薛家唯一的接班人，更应该维护薛家的面子，但她缺少主人翁意识，毫不留情地把薛家仗着有好亲戚、行动拿钱垫人那点事嚷骂出来。她设计除掉香菱，又跟她一手扶植的宝蟾势同水火，宝玉理解为妒忌并不全面，因为她并不特别给薛蟠面子。根源在于她的盗跖脾性，总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事与愿违，就什么都不顾只管闹起来。
金桂新婚，跟香菱聊天，香菱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一股清香能令人心神爽快，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得不好了？”她不只是因为打击香菱才这么说。她的世界除了跟她自己大约只有嫦娥花。
第八十八篇 医痛的药
有些苦怎么都受得，比如生存艰难之类；有些苦真是苦到走投无路，时间帮着也知道捱不过去，时时刻刻伤口都在那里。四时更替的花草树木、遇到的每一个美丽的灵魂都是能医痛的药，没有他们，漫漫长路无法走下去。
姥姥捡到大姨的时候，刚出生不久的她病得奄奄一息，姥姥抱着她到处找医生。“也是缘法，大夫一说治不好，我眼泪唰就下来了。”大姨长到十几岁，她家的人想把她带回去，她说：“我不跟别人去，这才是我爹我娘。”
上学时在风雪交加的黄昏返校，车到站时天已黑透，黄澄澄的路灯下迷蒙的风雪中四个高高矮矮的身影等我。那时候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她们在凛冽的寒风里站了多久。遇到发准考证的考试，我拿着准考证还没看清楚，她们其中一个就在我面前伸出手：“把准考证给我。”“我自己会收好的，我就放在——”没说完，另一个说：“赶紧给她。”哭笑不得地放在她摊开的手掌里，旁边又有人说：“身份证也给她。”
一个长辈在单位分管基建，每一项支出都记下来，记了满满两本。他去世后笔记本被家人烧掉了，跟姥姥说过的那些旧书一样，那是我向往而无法得到的东西，一直装在在心里。最后一次见他，他执意要送我到大路口，路边有瓜地，他到瓜棚下给我挑瓜，一个个拿起来细看。想不到那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背影。唯一一点可以欣慰的，是十一二岁的小猫见他后写了一篇作文，说他是个像百合花般的男人，我告诉他，他很开心地笑，又有点不好意思，什么也没说。
第八十九篇 他乡故乡
一直被灌输户口不在这里，就不能称作是这里的人，不管在这里住了多少年、缴了多少税。但感觉自有路数，不懂得什么叫约定俗成，大巴减速下高速，看见眼前安静祥和的小城，心立刻安定下来。此心安处是吾乡，由不得别人，也由不得自己。
很多年前回出生地，就已经找不到心安的感觉，可是依旧得努力把自己当做那里的人，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地方有理由接纳你。
有时候会算算一共在故乡过了多少日子，在他乡过了多少日子，看着两边的数字一天天接近，总有几分喜悦。究其根源，两边的数字如果相等，或许就有理由将二者一视同仁，而不必有负疚感。日久生情，好过留恋富贵繁华，虽然那富贵繁华从不曾跟我有一丝关系。
经过的每一条路都留有脚印，此时彼时并没有差别，从前的日子从前的人印迹刻在生命里，而不是留在某个地方。任何地方都和人一样在岁月更替里更新。故乡他乡，只要是生活过的地方，对人来说都一样。
离开那里来到这里，为的是寻找自己，自由生长的自己，而不是被任何束缚塑造的自己。
他乡故乡就像时间被规定为小时、分钟和秒，是多事的定义，没有也不碍什么事。时间总在流逝，也总有个地方能让人有些许心安。所以尽可以从脑子里抹掉这些多余的规则，像时间一样自然地随着生命的脚步流浪，行所当行，止所当止。
第九十篇 想念酱菜
天凉了，想吃酱菜，想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步。
超市里有散装的也有瓶装的、袋装的，都不是想吃的那种。想吃的那种酱菜在山里。离酱菜厂几十米远就能闻到酱菜香。
周末坐上绿色的大巴，一个小时后到某站下车。路两旁都有河，一边深，看不到水流动，静静的一潭碧水；另一边水浅，喧嚣向前，不舍昼夜。下车左转一个中式牌楼，大红底描着粗糙的花鸟，中间大书村名，毫无美感，也破坏了山水的自然。
穿过牌楼沿着河走进去，路上出来进去的车十有八九是过来买酱菜的。路边有些小摊，散养的鸡蛋、应季的水果，都打着本地特产、绿色环保的旗号。有一种梨，声名远播，放到熟透，细腻多汁没有一点渣滓，酸甜适口确实美味。但据懂行的人说正宗的应该是某地的某几棵树上结的，这个虽是一个品种，却不能算正宗。这样说来几乎没有吃到正宗的可能了。有些事绝不能将就，吃个梨这样的事却不值得认真，有，总胜过没有。
总忘不掉推开酱菜店玻璃门时扑面而来的酱菜香调动食欲引起的饥饿感。第一次去是爬山之后，拿着酱菜和酱鸡蛋直接走到店里的接待室坐下来，边看墙上的介绍，边慢慢吃掉一颗酱香浓郁的鸡蛋，鸡蛋很入味，连鸡蛋黄都有酱香味，难得的是正可口。吃完鸡蛋意犹未尽，又塞了一小块酱菜到嘴里，咸得吓了一跳，赶忙喝水，心里有点小失望。
到家拿出来放进冰箱，盛了白粥再转身去拿，满冰箱都是酱菜的味道。每样拿了点，在砧板上切碎盛在碟子里，那顿饭堪称至味，清粥小菜的最高境界也就如此。
进山需要时间，越是没有时间就越是想念酱菜。咸鲜的滋味在想象里越来越清晰，几乎到了食不甘味的地步。
秋天来了，一定要找出大半天的时间进山，好好地挑几样酱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