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篇 过洁世同嫌
我看红楼之妙玉
原创对山居视野所及的五味杂陈2020-07-17
妙玉被强人掳走泥淖深陷,恐怕是很多人心中不便说出口的愿望。过洁世同嫌,绝不只是嫌一嫌那么简单。
有个表姐,从小在农村,冬天来串门,不知道表妹的哪个举动刺激了她,她恶狠狠地说怎么不让你去农村铲大地。表情、语气多少年后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不加掩饰的嫉恨如此不堪。以妙玉的乖僻这样的诅咒恐怕在所难免。
妙玉大家出身,见过荣华富贵,又出家修行数年,难免看世人都是俗人。
贾母带刘姥姥逛到她那里,她请黛玉宝钗喝体己茶,黛玉分不清旧年的雨水雪水,她就说黛玉尝不出水,是个俗人。她嫌弃刘姥姥,让把她用过的茶碗扔掉。宝玉提议不如送给刘姥姥让她卖掉度日,妙玉还说幸好她没用过,不然砸了也不能送人。这些“洁”不仅过,而且说明妙玉的修行并不到位。为了帮助芸芸众生解脱痛苦的修行,没有让她从小我解脱出来。对在红尘中挣扎的刘姥姥之流,她甚至没有锦衣玉食、不问兴废的宝二爷慈悲。
据说人是唯一明确知道自己会死的动物,佛经又更清楚地说一切皆是梦幻泡影、终究是空。大道理无人不懂,重要的是在未拥抱这空之前怎样做。洁的如何面对不洁的、高贵的怎样看待低贱的,这态度就是修行的关键。妙玉把世人分为俗与不俗,表现出她思想的局限性,她不知道众生平等。
有俗语说红尘中打过滚的和尚才是真和尚。妙玉后来的遭遇既是俗世对于她过洁的报复,也是她打破又一重迷关的契机。虽然那方式很惨烈。
弃旧迎新从来都没有风平浪静,痛,于成长是必然的。
第六十二篇 迷路
一个人的时候极少迷路,因为没有依靠,总小心记着方向。同行人多的时候也不会迷路,有心人尽有,你不记得他记得。两个人迷路的时候最多,都以为对方会留意,结果谁也没注意。
找不到路本身不足以让人着急,大不了走点冤枉路,没有找不到的道理。迷路让人焦虑的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和浪费时间力气的沮丧。尤其是要赶时间,迷路最让人抓狂。
不赶时间的时候在一个个性没有消亡的地方迷路,是上帝送的礼物。多年前在福州,结束一通冗长的电话抬起头,眼前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身边零星几个脚步匆匆的行人。“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对着大树发呆,发现树梢上摇摇荡荡挂着的果子竟然是一颗颗金黄的芒果。这时候身边如果有一个有趣的人,两人大呼小叫一番,再嘻嘻哈哈一起去找正确的方向,迷路也能如此生动活泼。
未必总有善解人意的人在身边。埋怨、指责喋喋不休,烦恼上更添烦恼,再平常不过。绕了一点弯找对了路,两个人还要生半天闷气。共同消磨掉彼此生命里一段宝贵的光阴,那不是迷路,而是心迷,也需要找到条路走出来。
走路越多,迷路就越多。无论是误入桃花源还是盘丝洞,多数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必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迷路总有收获,不是收获了风景,就是收获了教训。或者认定一个可以同行的灵魂,或者放手一个再也无法彼此陪伴的伴侣。
或许,能在迷路的时候找到真正想要去的地方、遇到等了好久的那个人。
第六十三篇 简单和复杂
同一个东西,通常情况下复杂都是在简单的基础上的,可以说复杂包括简单具备的所有元素。唯独人不是这样。人是简单和复杂互相包含,简单的人有他的复杂,复杂的人也有他的简单。
张爱玲的智商情商至少不比她家的仆人差,她说如果要她和他们打交道一定占不到便宜,这不是谦辞。张爱玲脑回路跟仆人的不一样。更科学地说,虽然是一种东西,如果想比较还得细分条类,不能简单粗暴地比。
曾经有个同事,做最简单的工作都会出错。别的同事替她收拾残局,边收拾边笑,都想不出怎么会错到那样离谱。刚开始大家认为她只是笨,后来公认她智力发育不全。拧一个螺丝,她得对着发半天呆,试几次才能拧对方向。但这个同事特别擅长打击同事,只要有一点可以利用的机会,她都能第一时间迅速抓住,条件反射一样,不用过大脑。她离职后,同事间议论都承认她算个奇人,高水平的傻和坏。也许正是因为做事不力受了太多冷眼,出于自卫才学会了高效率的报复。
孟母三迁,为的是孩子的成长环境。其实不止是孩子,人终其一生都要面临这样的问题。人是群居动物,又善于学习,接触过什么难免雁过留痕,沾染上一星半点。三省吾身,不是用约定俗成的规范道德当标准,而是考问内心,有没有偏离自己的方向。朋友的婆婆是贾宝玉口中的鱼眼睛,每天平地三尺浪,朋友屡屡被套路,苦笑说读书万卷的自己斗不过个文盲老太太。有人指点她用婆婆的招数,她坦言学不会、做不出,而且“那我不就变成她了吗?”后来闹得太厉害分开住,婆婆鞭长莫及,细密的心思复杂的套路都没了用武之地。朋友坦言自己现在比原来“复杂”了许多,不再有单纯的幸福。
简单和复杂,由不得自己做主。
简单而不慕复杂,复杂而不滥用心机,遵从内心,简单也好,复杂也好。
第六十四篇 到底意难平
从“社会人”的角度讲薛宝钗是个完人,从自然人的角度讲薛宝钗是个奇葩一样的存在。
社会人要遵从约定俗成的规范,比如致力于仕途经济就是上进,要八面玲珑、喜怒不形于色等等、等等。圣人云父为子纲,贾政见到宝玉就连骂畜生,连自己都骂了还以为在教训儿子。宝钗认同当时主流的价值观。不仅自己认同还对黛玉宣讲看杂书会“移了性情”,所谓移了的性情不过是发现真实的人性而已。黛玉感激她,是感激她肯对自己说指点的话,不表示黛玉同意她的观点。
不爱花儿、粉儿,不喜装饰,只是宝钗要给别人的印象,她指点莺儿给宝玉的玉打络子配色头头是道,她并非不爱美,而是自觉自愿压抑自己的天性,她从不任性。
薛宝钗压抑天性始于丧父。哥哥不成器,家族兴败的担子压在她的肩上,看似安享尊荣的生活,实际每一刻都在寻找救命稻草。林黛玉初进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怕的是别人笑话,薛宝钗的小心更甚于黛玉。“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入宫和维护贾府各方面的人际关系,都是为挽救薛家这条沉了大半的船。
人们总因为最后嫁给宝玉这个结局忽略了薛宝钗的努力过程,很少看到她苦心积虑的奋斗史。宝玉挨打,听到袭人说是因为哥哥薛蟠的缘故,薛宝钗一反平日的冷静跑回去跟薛蟠闹,是她面对自己千辛万苦的努力即将付之东流的绝望,那是她唯一一次崩溃。第二天她草草梳洗,又跟着薛姨妈去看宝玉。贾母的夸奖像一颗糖,是对她从前的肯定,对她是个不小的安慰。
忽略高鹗后四十回的乱判,只看前八十回,黛玉不是体弱夭折,薛宝钗是没有机会当上宝二奶奶的。当上了又怎么样呢?贾府大厦倾颓,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的愿望都落了空。
黛玉尚有宝玉这个知己,薛宝钗薄命比黛玉尤甚。
第六十五篇 上帝奖励一颗糖
人,越活越堕落。
先在云端飘着,靠近生活就开始下降。主动投入生活,就得放弃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舍不得那些,就被生活拖着跑,越挣扎越惨烈。聪明的想要采用迂回的战术,先服从现实求生存,有条件了再去追求理想。埋头奋斗,等根在生活的土壤里扎劳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棵树,离不开水土,曾经向往的星空,只有仰望的份儿。
小时候看人们每天忙忙碌碌,猜想事情肯定不只是看到的这些,背后一定有什么奖励,不然他们不会甘心做这些。后来发现其实就是看到的那些,人们抱怨着重复着,庸庸碌碌,当时用的这个词已经很客气,心里想的是庸俗,活着就只为了吃个饭。年纪渐长,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吃饭绝非易事,为生存奔波也不是庸俗,是坚韧。最重要的是物质的匮乏并不等同于精神的匮乏。穷街末巷,行将倒塌的破房子歪斜的窗台上还有一两盆盛开的草花。这点乐趣,就是曾经猜想的奖励。
上帝并不小气,但是很促狭。他把糖果和苦药藏宝一样这里藏一点那里藏一点,等着人们去找去尝,他躲在暗处偷笑。人也蠢得可笑。找到糖果就以为都是糖果,找到苦药就以为都是苦药。有略明白些的,知道苦乐参半,就低着头一直找下去,只想着糖果和苦药,忘了看路过的风景。上帝并不只为了给糖果而给糖果,他要给的是智慧,用糖果和苦药教给人智慧。
上帝昨夜奖励一颗糖,做个好梦,今天一整天都高兴。
第六十六篇 甜一下
糖,能让人兴奋。这是谈糖色变的当下潮流从来不提的。
久不吃甜东西,不是为了健康也不是为了减肥,就是不想吃。红粉赠佳人,吃东西,合乎本心才适得其所。
跟风吃过入伏的饺子,并没感到夏天该有的热情。站在阳光下,整个人冷清清、寒浸浸,这有违常识,一定是病了。动植物都有自我疗伤的本事,人因为依靠专业人员变糊涂了,自己搞不清自己怎么回事。热使人亢奋,而冷则带来低落。坐在洞似的高楼大厦里,举目萧条,前路茫茫,一心想要逃,又无处可逃。
不想任悲观肆虐,想到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让苦到走投无路的日子甜一下。烈日下周身冒着寒气直奔点心店。
一排排货架上生产线出来的点心总觉不尽人意,路边手工做的又不放心,跑到当地老字号去,毫不犹豫选了最甜的沙琪玛和最腻的拿破仑,不知道为什么叫拿破仑,就是饼干夹着奶油和蛋糕。
这家店有名的用料足,沙琪玛油润润的,能看到诱人的蜜糖,还点缀着果脯、果仁,红白两种口味;拿破仑奶油厚得稍用力能从边上挤出来。唯一的问题是两种点心的块头都很大。放在小碟子里,看着更加大,傻大。用刀切开吃了半块,一下午都没饿。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花草树木的颜色看起来鲜明了不少。
这个“药”不能常用,副作用太大。不小心长几斤肉,恐怕又得陷入另一种郁闷里,到那时候就无药可救了。
第六十七篇 鲜核桃季
炎天暑热去菜场,进了门先看到几个摊主都在低头用刀砍鲜核桃的青皮,哦,又到了鲜核桃季。我在一个短头发的女摊主那里买了二斤,她的手指被核桃皮染成青黑色。
她一定不记得我。去年我在她的摊位前问她这个核桃怎么吃,她用钳子咔嚓一下夹开一个核桃,飞快地剥出果仁,然后又轻巧地撕去淡黄色的果仁的外皮。“以前没吃过。”我说。“从来没吃过?”她诧异地看着我问。“没有。”每年我都看到人们剥皮,从来没想过试一下。拎着核桃要走时,她又嘱咐:“那层皮一定要弄掉。”为了这句话,我一路都在盘算,核桃果仁沟回纵横,弄掉那个皮肯定大费周章。
到家一试,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新鲜的果仁的皮比晒干的厚而且韧,扯住耐心慢慢撕,能撕掉好大一块。脱去外衣的果仁奶白色,鲜嫩清甜不输莲子。坐在餐桌边的一块阳光里,低头悉心地剥,一会儿白色的骨瓷碗里就有白白嫩嫩的大半碗。斜靠在沙发上看书,隔一会伸手摸一块放进嘴里,口腹精神同时享受。
《金瓶梅》里潘金莲给西门庆鲜莲子下酒,西门庆说涩拉拉的吃它做什么,换成了鲜核桃仁他才吃了。有评论说西门庆不解风情,莲子是怜子的意思都不懂。西门庆好色而不知情为何物,潘金莲手里的莲子对他来说也是莲子的滋味,说他不解风情也不算冤枉他。但莲子和鲜核桃仁确实不同。
莲子未剥外面的种皮微涩,不去莲心还是苦的,吃嫩莲子多数人不会剥外面的种皮,去不去莲心可以视个人喜好。鲜核桃不去外面的种皮苦到无法下咽,所以西门庆吃的鲜核桃仁一定是去了皮的。鲜核桃仁的鲜甜确实让人欲罢不能,也难怪西门庆。
第六十八篇 夏日午后那碗鸡蛋面
小时候不爱午睡,到处都静悄悄的,只有影子陪着我到处转悠。
屋后小路是踩实的沙土地,右手边长满各色植物的排水沟边是人家菜园的土墙。走着走着一抬头,墙上落了好些蜻蜓,透明的翅膀亮晶晶的,都微微向前倾侧,毫无防范地享受着正午的阳光。我站在那里仔细看,要挑一个最中意的下手。那可真难,红的、黄的、蓝的,翅膀上有个点的不多见,但总不如全是透明的看着清爽。
看准了一个红蜻蜓,我们叫做小辣椒那种,它个头儿小巧,非常精致。眼睛盯着它,要把一只脚跨过去踩到另一边沟沿上,本来已经踩到了,沟边突然塌了。身体向下沉的时候所有的蜻蜓在眼前同时起飞,翅膀几乎碰到我的脸。
从沟里爬上来,蹲在那里揉脚腕。揉了一会儿试着走走,痛,再揉再试,还是痛。忍到傍晚,红红的肿起来了。土墙里面那户是个大家庭,公婆和几个儿子媳妇同住,婆婆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她家姓冯,邻居称她为老冯太太。老冯太太会正骨,但人不大随和,少有人去求她。
姥姥带我进门时,老冯太太正在炕上歪着。姥姥说明来意后,老冯太太沉思着没表态,这时候她的儿媳妇之一端来一大碗面放在炕桌上,不粗不细的手擀面上盖着金黄的鸡蛋酱。我肯定没有盯着那碗面看,但看了一眼那碗面就在心里拿不出去了。不记得老冯太太怎样起身,我如何把伤痛的脚放在她面前,只记得她慢慢地晃着晃着突然发力,我的骨头一声脆响。回去的路上我在前面连跑带跳,姥姥跟在后面不停地喊。
到现在只要想到炸酱面,脑子里浮现出的还是老冯太太那碗面。想到那碗面,就觉得人活着真是滋味无穷。
第六十九篇 隔壁
隔壁一家四口,二十多岁的两夫妻、两岁的儿子还有孩子的奶奶。大约早婚,那个奶奶很年轻,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中气十足嚷骂起来。
骂的对象总是儿媳妇,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没完没了。她停下来喘气,她的儿子会简短地断喝一声“滚”。我总猜想这是让媳妇出去躲躲的意思。那媳妇不知道是不敢走还是没地方去,并没有出去。隔了一会儿,不知做错了什么,婆婆又骂起来。
不只是骂,还动手打。婆婆动手打媳妇的时候骂声就不再连续,配合着身体用力变成一股一股。媳妇不再沉默哭喊着辩解,越哭声音越大,婆婆住了手。媳妇哭声里恐惧渐被委屈淹没,哀哀切切。男人烦了,又大吼一声,哭声倏然低了下去,像是关了龙头的水,再滴几滴,就没有了。
大人隔三差五闹,小男孩每天早中晚三遍定时哭叫,尖细的声音撕过来扯过去久久不歇,像焦躁像哀鸣又像绝望地抗争,抗争被带到这个不舒服的世界来。
昨天中午小男孩没哭完,大人又吵起来。婆婆在旁边喊口号,男人动手,打得女人嚎叫起来,动物一般嚎叫。有邻居报了警。不知道警察怎么处理的,从头到尾没有听到婆婆说话。
现在四口人都在家,婆婆隔一会响亮地打个哈欠,男人偶尔咳嗽一声,媳妇隔一会叫一声小男孩的名字,而小男孩竟然格格地笑了好几次。
他们很大概率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把所有都归结为命运,在旁人的同情叹息里得到一点安慰。
第七十篇 手指手指
左手拇指不知伤到了哪儿,用力不对就痛得整个人抽搐。清醒知道小心,痛一下就放手,不会痛得太严重。睡着了就忘,狠狠来一下,朦胧中反射似的把手指按到嘴上,像动物舔伤口。
受伤的拇指外观看不出什么,不敢用力时候才像个病号,蔫头蔫脑地缩着。小时候姥姥教数手指:大拇哥,二拇娘,三中子,四太阳,小妞妞。小妞妞是最后一个,最弱。那时候不知道以后会发明键盘,把小妞妞也派上用场。
小猫刚出生,常常捏着兰花指。细看她的手,像是我的手的微缩景观。她姥姥也要看,刚抓住小猫就躲开。以为她无意的,又去抓,又躲开。试了几次,小猫把手插进襁褓里藏起来了。我认为是她姥姥的动作不像我那么轻柔,她姥姥坚信小猫就是不让她看。
张爱玲说小时候一次过街她妈妈狠狠心抓住她的手,她妈妈瘦,加上母女不够亲密,感觉母亲的手像一把竹筷子,过了街,两个人都赶紧放手,如释重负。小猫小时候手胖胖的,抓在手里满满一握。偶尔帮一个妈妈带孩子,那孩子瘦小轻盈,拉着她的手走路,时而会觉得手里空无一物,要回头看一下。
小猫的手指每一根都能向后弯很大幅度,我常掰着玩。有一次拉着外甥女的手,无意中扳了一下,轻轻地一下,外甥女一声惨叫。捏着手指对跑过来的她妈告状,说大姨差点就把她手指掰断了。
聚会合照跟好友并肩而立,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指,熟悉的亲密和安全,像回到从前。每次看照片,都重温一下那往日还在手边的感觉,踏实,美好。
第七十一篇 琐事一箩筐
阴天,未雨绸缪带了把透明塑料伞出去,丢了也不知道,施施然在街上走。哪里飘来一滴水,落在手背上,想起手里该拿着一把伞的。站在街角的槐树下,那树不停地落花,地上已经铺了一片,终于想到那把伞挂在公共汽车窗边的护栏上,此时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哪条街道上游弋。但愿哪个需要伞的能及时看到它,还有不要嫌弃它旧,有一块伤口,我在两面都贴了透明胶布。
喜欢透明的伞,覆在头顶没有压迫感,看得见落雨的天空。
小房子配小型植物,空调电视冰箱飘窗,还有门口扁扁的鞋柜上,都放了水培的绿植。长假前加满水,十几天后回来,小东西们都绿油油地活着,观音竹还在头上又生个头,由一个矮墩墩的胖子变成了彪形大汉。用一把小壶挨个给它们加水,奖励它们的成长。绿萝摇摇长条、碰碰香散出青苹果的香味,像被投喂的小狗,表达对关照的感激。满世界的野草闲花,只有它们是属于我的。我总逃不出画地为牢的狭隘,偏爱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离我近,只要我有温度,一定先让它们暖起来。
有点小小的不舒服,躺在沙发上跟朋友闲聊,她说你休息就是休息什么也不要做。电脑本来已经打开了,听她一说又关上了,什么也不做。看了半本小说。自己对自己说没有不舒服了。这么休息还不舒服都不好意思说。
朋友圈有人感慨值得珍惜的越来越少了,不由嗤之以鼻。只索取不付出当然会越来越少,拥有再多也经不起一味地消耗。何况,患得患失地算得失帐,忽略了一切都是连续的,每一点付出总有对应的收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单算一段的得失其实毫无意义,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花时间浇了一棵子虚乌有的树,竟然收获了六个新鲜芒果。芒果来的时候都是绿的,散放在玻璃茶几上慢慢变黄。总觉得这几个芒果跟买来的芒果不一样。水果的身份之外被赋予了钓饵的使命,它们放在这里或者吃进肚子里,我就有义务去回馈点什么。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简单的事情搞到无比复杂。
第七十二篇 绣花枕头和银饰
姥姥有个长方的枕头,一直都有的。我有一天抱着玩,看见两个枕头顶上竟然有刺绣,五个瓣、三个瓣的花朵、长长的卷曲的枝蔓上深绿的叶子、浅绿的叶子、还有一半深绿一半浅绿的叶子。凑到阳光底下细看,这些花绣在一块浅紫色略带光泽的布料上的,年深日久,那布料已经变成一条条的丝线,露出里面变成灰色的白布衬里。
“这是什么?”用手指捻着那些丝线问。姥姥说了个名字,不是后来听说的丝缎之类,应该是哪一种丝缎的俗称。那残破的线上有暗淡的珠光,陈丝如烂草,但仍是丝。“这花呢?”“我绣的。”我惊讶地抬起头,姥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那时看戏剧电影,绣花的都是些美貌的小姐,连丫鬟都没份儿的。想不出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绣花的样子,也不知道老太太是美貌小姐变的。
十几岁注意到姥姥有个老式盛鞋油的铁盒子,打开来都是发乌了银饰:长长的垂到胸前的耳饰,繁复的花样里有双喜字。姥姥拣了一枚戒指给我,能盖住半段手指那么阔,一只张着嘴的青蛙蹲在荷叶上。
在心里惦记那些美丽的东西,越是惦记越是不肯去问下落。后来无意中听说母亲给了表姐,是姥姥最不喜欢的表姐。
那枚戒指我一直戴了好多年。那时候没有擦银布,没事时总是用柔软的布细细地擦。有了小猫,怕高高凸起的青蛙硌到她,才摘下来。特意收起来。特意收起来的东西有个宿命,最终都不知去向。一定是搬家的时候忙乱中丢掉了。每次想起总在心里祝愿它能被谁戴在手上,而不是被埋没在不知哪里。
第七十三篇 在想象里群居
烈日炎炎,从古希腊的战场出来又跑到美国南方小镇,打开一本书进入一个世界。熟悉的书如故地重游,悠悠然转转,惊喜地发现一点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新书如同探险,一页页翻过去,盼着见见新的风景。合上书,眼前空空荡荡,小小的空间满是寂寥,才想起好久没跟谁见过面了。
想想挺好笑,众里寻他千百度,为的是有人陪伴,找到了不仅没人陪,反倒连从前身边的人都不见了。以前呼朋引伴,从未自己逛过街,也从没有要说说话找不到人的时候。现在呢,原来常凑在一起的几个人分散各处,都独自逛街、独自在公园散步、独自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人生伴侣们都忙自己的,工作、打牌、和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羡慕《飘》里的场景,晚饭后几家人聚在一起,做手工、谈天,毫无心理负担地消磨掉一个晚上。艰难岁月,一起叹息几声怎么办之类的话,对彼此也是慰藉。
现代人可以无视距离精准选择交流对象,聊天连走去见面的时间都省了。随时随地点点键盘就能说上话,偏偏又怕打扰别人又怕别人打扰自己。找谁说话没有收到回音,一次两次就想到是对方不想联系。网上聊天不积极,见了面又亲热不减,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常言道见面三分情,不见面就连话也没的说?或者是网络不耐,不能把现实里这个人跟网上那个头像联系起来?
总之谁都找得到还是逃不过寂寞两个字。只好打开书,躲在旁边看斯嘉丽一伙人聚在一起闲谈,羡慕他们散后都愉快而满足,没人懊恼做了一场无效社交。
第七十四篇 山里的山
今天有雨,连绵的西山只有一个山头能看清,其他的都藏在雾幕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条淡淡的曲线。那个山头平时隐没在群山里,从不知道它原来是个独立的个体。
人也如此。父母子女夫妻朋友种种身份,别人难以看全面,自己多数的时候也糊涂。很小的时候姥姥一遍遍地告诉说“咱们在”哪个国家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村还有全家人的名字,原来以为是防走失,现在想起来则大有深意,她是想尽她所知告诉我我是谁,现在在哪里。
姥姥的母亲笃信佛教,她也深信轮回转世。大姨去世,她痛哭几声后擦擦脸自语道:“反正以后还能见面。”此后一切如常再不提起,安然等重逢那一天。她总说有的人有慧根,我很期望自己有,后来认清了自己才知道不大可能有。较真执着的人喝孟婆汤,必定不偷奸耍滑,一定尽数喝光,前世修为忘得太干净,就懵懂无知比世人尤甚。其实也不错,眼前一个新世界。
这是按姥姥的逻辑评价的一面。还有很多面,有多少种角度就有多少面。
贪吃鬼和美食家、心比天高和有远大理想、自命清高和孤僻、恩人和敌人、我和你,都是同一个人。
现在窗外雾气渐浓,突出的山也若隐若现,大约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跟别的山一样消失在雾气里。
来来去去的是雾气,山还是那个山,在那里就是在那里。
第七十五篇 无辜的向日葵
小时候站在一棵向日葵下仰起头看它,只见绿茸茸粗壮的杆上一片片大叶子展开如臂膀,重沉沉的花盘垂下来如小伞,四圈金黄的花瓣围着那张大的出奇的脸,温柔敦厚、淳朴可亲。菜园里总是沿着墙种一圈向日葵,跟茄子辣椒一起播种,一起发芽,向日葵渴望墙外的世界,都没看清它怎么长的就已经把头探到墙外去了。
向日葵长一春一夏一秋,霜来了,摘掉茄子、辣椒、柿子秧上最后的果实,茄子苞儿、辣椒仔儿、绿色的西红柿装在一个土篮筐里,拿到厨房去,顺手带一把一扎长的小镰刀出来,那镰刀是专门收割向日葵的。把刀尖扎进向日葵花盘后面空心的部分顺势一转,花盘里半干的管状花簌簌落下,一个盛满瓜子的圆盘就拿在手里了。把它们放在门前的短墙上一字排开,让秋阳晒上一阵,哪天高兴了拿一根短木棍下面用大簸箕接着,噼里啪啦一阵敲,向日葵的种子争先恐后地落下去。
东北人称葵花籽为瓜子。从听说美女都是瓜子脸,就认为美女的脸应该像葵花籽:尖而瘦。有一次跟朋友闲谈,我们总是海阔天空地闲谈,才知道瓜子脸还可以理解为南瓜籽形状的脸。国画上的美女,丰腴的两腮加一个尖尖的小下巴,确实不像葵花籽更像南瓜籽。
自从梵高画了向日葵,向日葵就有了世界第一昂贵的肖像画。画上的金黄色灿烂得肆意,是铺天盖地的快乐。黄色是快乐的颜色。
有一阵喜欢一个近代女词人的词,其中有两句:“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佩服她的高贵,不入俗流。
近年雾霾横行、阳光成了奢侈品,遇到好天气,恨不得融化在阳光里,才想起替向日葵委屈。孜孜追求阳光、热爱光明,有什么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