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篇 时过境迁
没上学就学写字。姥姥描花样一般把一个个方块字描在绿色的大方格里，我再照样一笔一划写一排，先上后下、先左后右，横平竖直。
上了学，轻松了一段时间，困难开始了。最难熬的是困惑，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会了。没有学过当然不会，那时候不懂。心里着急就乱分析。
小猫学前，没教她识字。小学入学要考试，她临场发挥把当天早上在哪里看到的“云”字都画出来。好在入学考试内容多样，趣味数学、智力测试、英语，她考了几所学校都没落榜。
某大附小。她在教室里跟老师一对一面试，家长站在走廊里凝神静气旁听。老师给她看了几个图形，然后又让她指出来，她全答对了，老师很惊讶。又问她哪天生日，她不知道。老师说家里都有户口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之前全家一起看个电影，里面有关于结婚证的情节，她问我们有没有结婚证，我怕说有她让我去找干脆说没有。听老师提到户口本，她说：“他们连结婚证都没有呢！”老师愣了几秒钟，说：“咱们小孩子不管他们大人的事啊！”
那个老师蛮可爱，送孩子出来笑呵呵的，一丝异样的眼神都没有。后来也打电话录取了。可惜那年形势非常紧张，我们没等到他们发通知，就匆匆定了另一所学校。
开学不久在校门口见到小猫的语文老师，边走边聊天。老师表扬小猫进步很大，笑道：“你不知道，刚上学的时候写的字儿都不叫字儿。”我说学前没让学写字。老师停住脚瞪大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不懂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呗。
三十年多年前上学前多数的孩子不识字，三十多年后几乎没有哪个孩子不识字。老师的讲法肯定也不一样。
小猫凭机灵加偷懒熬过了最初的两年，估计心理阴影的面积不比我当年的小。
好在躲不掉坎坷，也不白坎坷，在其中也有所收获，蛮公平。
第四十七篇 动荡
最怕坐船。稍一晃动，就心惊肉跳，什么时候脚踏实地，心才能放回肚子里。怕的原因有二：一脱离了熟悉的环境；二不会游泳。
现今的动荡就如同身在船上，不知道下一秒遇到什么，更不知要漂到哪里去。
《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遇到危险，嘱咐旁边的人，如果他遭遇不测，就近为他找一个神皈依，以便灵魂得救。佩服他的灵活变通，至于管不管用，天知道。
有个神父笃信上帝。发大水，漂来浮木不肯走，有船来接还是不肯走，说上帝不会让他淹死的。淹死了去见上帝，质问上帝为什么淹死他这样的信徒。上帝很无奈地说他放了浮木又派船，你自己不走怪谁呢？
所以，即便有神护佑，也还是要自救。
自救有两个办法：一习惯在船上漂的感觉；二学会游泳。
偶尔离开陆地手足无措在所难免，长久地漂下去呢？自然就习惯了。难点在于要相信不适是暂时的，最终会习惯。
梁实秋在清华上学的时候，必须游泳课及格才能毕业。考试那天入水的时候他猛往前跳争取点距离，下了水以后前面的练习都忘了，控制不住往下沉。他干脆在游泳池底手脚并用往前爬，快到终点又游了几下，老师笑弯了腰，还是让他通过了考试。
学游泳，有机会慢慢学当然好，直接掉到水里被迫学也未尝不可。
重点在于一旦落水要记得可以游泳。
第四十八篇 铁皮棚听雨
一条不到四十分钟的路，经历了三种天气。
未上车前零零星星落雨。走了十几分钟地上是干的，路边的行人伞都拎在手里。
路过一片平房，一片瓦砾的旁边有两个男人围坐在矮腿小方桌两侧，桌上盘盘碗碗看不见盛的什么东西，地上一排四个空啤酒瓶，酒到微醺，两个人指天画地谈得火热。
再走十几分钟，路越来越湿。下车的时候地上一汪一汪积水，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空气并不清爽，可也难得地没有弥漫着下水道的怪味。路上少了平时一群一群饭后遛弯的人。目标是灯火通明的那几栋高楼。
之所以灯火通明，是因为将近二十层的楼，从底到顶每个窗户都是一户人家。小户型容易租，这个小区很少有闲置的房子。晚上拉开窗帘，对面从下到上万家灯火扑面而来，能同时看到几十家闪烁的电视屏幕。
住在这样的鸽子笼里，人们的幸福感一点都不低。天气好的日子，大人嚷孩子叫直闹到十点才歇。归巢后谁家又吵起来，半夜三更偶尔也有尖叫哭骂。第二天早上又一片和平，让人怀疑夜里的闹腾是梦到的。
进了小区，雨又下起来。人加快脚步，雨也落得更快。进了家门，外面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这里的居民为了扩充空间，家家的防盗窗都做成笼子状扣在窗前，上面加个薄铁皮的棚。房子如同一个洞，前后两个窗户都有铁皮棚，刮风天轰隆隆，下雨叮叮当当，风声雨声想不入耳都不可能。
却是半点诗意都无。这是个没有位置存放诗意的地方。
第四十九篇 小心身边人
人像天地间的沙砾，风雨剥蚀，这里被撞个坑，那里被削掉一个角。看得见的磨砺还有躲避逃离的机会，看不见的日日销蚀，被改得面目全非，都不知道。
更可怕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看见了陌生的自己，惊悚、悔愧定格成无法弥补的缺憾，无法承受，又无力抛开。很多人选择了浑浑噩噩了此残生。少有人追问我怎么成了今天的样子。
风有顺逆，顺风可以让人走得更轻松，逆风有可能改变行走的方向。反方势力塑造了我们的人生，很可悲。因为势不两立，所以活成了对方的样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被欺压惯的人，一旦有欺负别人的机会，会比原来欺负他的人还坏。
跟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在一起，有意无意会分斤拨两地算计，以为吃了亏时，难免苦恼懊丧。从前不这样，也没见多倒霉；现在这样也没占到便宜。患得患失、反而丢了平和从容。
好品质让人谦和、内敛；坏品质拉别人下水，让好人怕吃亏坏起来，坏人更变本加厉地坏。自私的人，默认别人更自私，不断加大自私的力度防范被伤害，不自私的不得不参加竞争自我保护。于是，这个世界越来越自私。
所以，要常常审视内心，弄清做事的动机，是真想做，还是因为受了别人的刺激。
除非我想这样，谁也别想把我变成我不想成为的样子。
第五十篇 几看红楼
十几岁第一次读《红楼梦》，把里面的诗词都背下来，认为写得巧，特别是十二钗的判词，读来耳目一新，比唐诗宋词浅显易懂。木心评价那些诗词，放在书里看是好的。
再看时就看到林黛玉贾宝玉和薛宝钗了。当时刚看了《人性的弱点》，喜欢薛宝钗。正是傻白甜的阶段，谁说世界上有坏人就觉得谁是坏人。林黛玉总是挑事儿，不如薛宝钗善于理解别人。
也不知又看了多少遍，也经了些事，发现看似井井有条的贾府原来也鸡零狗碎一堆烂事。邢夫人跟王熙凤的婆媳矛盾、贾母对儿子孙子的偏心、赵姨娘近似疯狂地反歧视抗争，一桩桩一件件都自动从原来理不清头绪的情节里浮现出来。
并非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而是先有了生活阅历，才看懂了书。
等到能看出王夫人的伪善、贾政的假道学、薛宝钗的圆滑，才明白林黛玉的纯情至性。她看了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说：“我的窗即可为你的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多么坦荡侠义，哪里有一点柔弱。
年龄渐长，看到的越多，不管如何纠偏，心境总有一点悲凉。“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肠，曾为歌舞场。”多么精辟透彻。
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界回看当年的“公子与红妆”，不正是红楼一梦么？
第五十一篇 鬼话连篇
一个亲戚跟《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一样命硬，娶了两个老婆都死了。第一个没有什么蹊跷事。第二个只丧事就办了三回。
第一次出殡的日子亲朋好友齐集，只等着娘家妈来看一眼就盖棺。娘家妈进门哭叫了几声，死者复活了。复活并未复原，木木呆呆活了好久，又死了。
再办丧事，娘家妈又来哭，于是又一次复活。这次也木木呆呆，但添了个毛病，常常半夜出去逛。拖着直僵僵的身子、迈着直僵僵的腿直着眼睛到处走。家人邻居一群胆大的男人拎着木棒跟在后面，怕她出去害别人。这么闹了一段，又死了。
第三次出殡大家有准备了。娘家妈进门，几个力气大的女人上前死死抱住捂上嘴连央告带吓唬，没等娘家妈哭叫出声，那边的人就乒乒乓乓钉死了棺盖。随后送出去，入土为安。
以后倒没有什么后续的恐怖事件。
那个亲戚后来又结婚生子，活到九十岁。后娶的老伴也是四十几岁过世，他那时大约才五十出头。后面的四十年他一个人过。有人提议再给他找个老伴，他总摇头。
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是因为另一个亲戚来串门一起看美国僵尸入侵的电影，让他想起这段陈年往事。
他跟那个亲戚是很近的亲戚，年纪相差十几岁。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他没在现场，应该是听到的传闻。他是高级工程师、无神论者，也并不觉得这件事诡异。
他是当笑话讲的。
第五十二篇 雨丝风片
不做无谓的对抗，尤其是愚蠢的人的挑衅，那是烂泥塘，输了一身泥，赢了也是一身泥。
遇到值得的无论什么都敢于对抗，时间、空间、世俗等等、等等，虽千万人吾往矣。
菩提树无处不在。
上帝递给人类一件东西，人类就贴上标签，然后就忘记了上帝并没有指定这个东西一定是做什么用的，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就是做那个用的。
有人拿到一只金苹果，嫌金苹果太亮，他拿到了一只有缺陷的苹果；有人拿到一只苹果，当金苹果看，他得到了拥有一只金苹果的欢乐。
只有几根白头发的时候，咬牙切齿地拔掉，与白头发势不两立；多到拔不过来时，声称有一种流行就是花白头发，不难看。一边说一边对镜狠狠拔掉最显眼位置的一根，在心里骂它太猖獗，竟然敢长到眼前来。
医院陪床，九十多岁的病友每夜起来几次解决子虚乌有的问题。有一天夜里没起，大家都关切询问，他躺在床上笑道：“我就不起，看能把我怎么样！”
不因高看别人责备自己，该庆幸自己没有那么低劣。
同样一堆果子，有的人捡出一颗坏的就很开心，因为剩下的都是好的；有的人捡出一颗坏的就骂一声，只顾为坏的生气，忘了还有好的。
每天写一点不是练笔，也非总结思想，而是为了练胆量。练到面对一张白纸不再郑重其事为止。
记住无论擦浴室镜子的水渍无论多烦，总有无需再擦那一天。
张岱五十岁前锦衣玉食、神仙岁月，五十岁后国破家亡，忍饥受冻活到九十三岁。年谱上，八十八岁做万休师修大善塔诗、大善寺修塔功德圆满碑文后再无记载，很想知道后面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第五十三篇 午后断想
今天忙，手忙、心闲。
下电梯左拐走几十米到大门口，路旁树荫下停着几辆平板车，平板车的主人们凑在其中一辆上打牌，可能赌点小钱之类，脸上甚至周围气氛都有点紧张，没有纯消遣的嬉笑怒骂、欢声笑语。
澳门那所小小的酒店里，瘦削的看门老人应该安静地坐着，望着窗外。窗外的小公园里没人，郁郁葱葱的植物后面是一面斑驳的墙。几年前他曾经在天刚亮时帮一对母女叫车，凉爽的晨风中母女两个聊天，他盯着车来的方向，一边着急，一边回头安慰那不着急的母女：“就快来了，就快来了。”
地球的另一面。小猫睡在人家的床上，床边的画架上一幅画了一半的画，旁边的桌子上一只放满笔和颜料的化妆包。那家的妈妈做奶油蛋糕、各种小点心，享受就快结束的有三个孩子的日子。
这座城市里，高尔夫球场边别墅门前树上的樱桃主人督促着保姆摘了些，被来往干活的绿化工人摘了些，还有几颗挂在高高的枝头。距那里十公里的一个小区里，人们聚在高楼间几十平米的花园里，孩子哭大人叫，津津有味地热闹着。
街上人来人往，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去哪儿。
窗前的山终于算得上苍翠了，这里一撮那里一撮冒出来的高楼横在它前面，拿它当背景，它安静地卧着，不悲不喜。
眼前一颗颗元件整齐地排着，偷偷磨红了转动它们的手指。
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把自己连同这个世界都忘掉。
第五十四篇 从前和现在
暮色四合。一簇挤在一起的小方盒子似的淡黄土墙的房子，烟囱相继冒出烟来。没有风，那烟薄纱般笼罩在小村上空，被树梢扯成丝丝缕缕。有人的窗子透出晕黄的光，没人的窗子黑洞洞，跟门前的小路一起落寞着，等脚步唤醒。
深夜，土房子里的人都在温暖中睡着。小女孩醒了，枕畔有呼吸声，扭过头，一个黄色的大猫头，睡得正沉，猫头以下的部分都严严实实盖在被子里。女孩在黑暗中笑了。远远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女孩想到寒夜里那一方方昏黄色的小窗，和小窗后面漂泊的人们，心里有说不出的安稳。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土路上没什么人，路边的房子里偶尔有一两声笑语。天空大块绯红的云，一点风路边的杨树叶子就噼噼啪啪地鼓掌。越走光线越弱，过了洼地爬上坡，再走过四五排房子，就看见姥姥站在胡同口翘首张望的身影。她一心挂念着晚归的她，她满脑子奇思妙想里没有姥姥一席之地。她们灵魂上的交集是很多年以后，在她的回忆里完成的。
傍晚六点到八点。一天将近尾声，无论过得怎么样，这个时间身心都如宿醉才醒，兴奋后的疲惫、空虚、无助、绝望，一波一波涌上来，意志被冲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冲倒。像一道残酷的刑罚。重复了一阵，知道反抗了，把一天里最开心的事安排这个时间，一件又一件把这段时间填满。魔鬼躲到暗处等机会。当心里有一点疑虑，如临深谷的感觉就来了，鬼鬼祟祟、影影绰绰、细细碎碎地爬上来。
急管繁弦的岁月，静下来真难。
再难，也要从容地走。
第五十五篇 思想的背面
有两个领导，一个对下属非常客气，一个常发脾气跟下属吵架。员工都喜欢和气的那位。他们不知道的是，他的和气源于居高临下，客气只是他的教养。倒是肯跟他们吵的那位，视他们为跟自己一样平等的人。
爱情，绝大多数只是荷尔蒙作用，跟感情没多大关系。
美满，就是两个懂得感激的人相遇，或者是其中的一个懂得包容。
真正的相爱，是透过毁誉和皮囊，感知灵魂的芬芳。并且，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是彼此。彼此欣喜相对，把所有的恐惧都抛在脑后。
那可遇而不可求。
匹夫匹妇，风尘劳碌，凡事守份从实，不过是便利二字而已。
心虚虚实实，情半真半假。无所谓美，但别太难看。可白头到老，就可成就俗世里一段美满姻缘。
常见穿一身花的老人，上衣裤子既不是一个颜色又不是一个花色，花到惨不忍睹。殊不知这正是对缺少色彩的童年青年的报复性贪婪。
贪婪，源于匮乏，或者曾经的匮乏。
真心相信的少，愿意相信的多，无关真假。
有时候宁愿骗自己一下，闭上眼睛，耳朵还听得到假在得意的笑。受不了这笑只好去面对真相。
能骗自己也是一种福气。
说到一个人能干，有人说那么能干还不是得给某某做饭？这话的逻辑是：做饭是件低等的事，尤其是给某某，因此做饭的人就更低等。
事实是：做饭的和吃饭的都在享受，只有说话的肚子里横七竖八都是难以消化的滋味。
第五十六篇 从来处来
最近看到一篇家族追本溯源的文章，想到熟悉的几个家族，发现人看似简单的血肉之躯，原来写满了祖辈先民的密码，只是年代久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熟悉的家族之一刘家，原是山东海阳人，兄弟两个，因为家里的地只能养活一家人，于是哥哥一副担子前面筐里放着儿子、后面筐里所有家当、小脚的妻子跟在后面闯了关东。若干年后繁衍生息为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垦荒的同时不误教子弟读书，年老的长辈把管家权交给长子，就变身为家族学校校长，专职带子弟读书。家族取名字最后一个字为仁义礼智信。这家人的后代世界各地都留下了足迹。跟他们的祖辈一样肯读书、敢于出去闯。
另一个熟悉的家族世代当兵。据说祖辈是吴三桂的部下，后被发配到驿站。他们家谱上取名字都是些自然的元素，比如金木水火土做偏旁的字。流传下来祖辈的遗训是不要出头露面，因为曾经先与满人为敌，后有被汉人痛恨。这个家族世代从事社会底层的工作，偶尔有一两人有机会进入稍高阶层，也因种种原因立足不稳。
有个出身显赫的孩子，从小满世界旅游，回来只说什么东西好吃，周围的人公认为这孩子将来就是纨绔子弟一枚。一次运动会接力比赛，有个同学因为表现不佳沮丧，那孩子说：“这是团队的问题，不能只怪你自己。”一句话能恢复士气，将来绝非庸庸之辈。
关注历史，家族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国家的历史、世界的历史，能寻找到我之所以是我、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缘由，也就能在发扬和摈弃间做出更明智地选择。
第五十七篇 特别的清晨
一生中最特别的一个早上，被地震震醒。
睁开眼睛，床还明显地颤动一下，床边的绿植，叶子也跟着明显地颤动了一下，断定是地震。慌忙起身，离开床耳朵才醒过来。旁边小公园里跟平时一样欢声笑语，于是怀疑着自己又回到床上。躺下来细想，明明看见床和绿植一起颤，上网查，两分钟前的新闻，很多人被震醒都在问是不是地震了。爬起来躺下，惊吓、平静又到惊吓，才过去两分钟。
地震让人最恐惧的地方是它的不可知，谁也不知道这一下是结束还是开始。应该把重要的东西打个包，或者还要准备点水和食物，下楼要小心别摔倒，跑出楼门拐进公园就安全了，对了，要小心地面的裂缝。思想已带着想象的包袱跑出去了，人还躺在床上。
这个地方没有大地震的记录，安慰着自己索性盖上被子。外面忽然急雨敲窗，公园里的人一阵嘈杂，想到旧小说里的话：“做鸟兽散。”这回好了，再震，还得跑到雨里去，连在想象中跑都为难了。
头枕着胳膊，忽然想到刚才第一时间想到要带走的东西，装在一个自封袋里的，除了证件、几封信，还有一点替别人收着的钱。
证件可以补办，信的内容早记在脑子里，钱更是身外之物，不过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地位高些。如果震的严重或许需要点钱买食物，但那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是外国钱，到时候都未必有人肯要。
第五十八 我看红楼之赵姨娘和刘姥姥
邢夫人劝鸳鸯同意做贾赦的小老婆：“——过一年半载，生上一男半女，你就跟我并肩了。”邢夫人给老公做媒不遗余力，跟她并肩有点夸大其词，做姨娘有一男半女可以依仗，倒是真的。赵姨娘跟探春闹，就不忘表白说自己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你和你兄弟”。但赵姨娘的地位，不要说跟王夫人并肩，就是贾宝玉的丫头学过戏的芳官都敢跟她对吵对骂，背地里叫她赵不死的。
探春说赵姨娘倒三不着两，就是上海人所谓的拎不清。凤姐当面说她“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探春认为是赵姨娘没心眼别人拿她当枪使，凤姐看得更清楚些，知道是赵姨娘自己的原因。
赵姨娘出身低微，她的弟弟给她的儿子贾环当跟班，看见贾环按规矩是要站起来的。儿子是主子，她算半个主子，书中也提到贾政是常跟她在一起的，而且，她的女儿探春在王夫人面前也有地位，无论如何她的境遇也不会太差。但是八十回的书里她每次出场不是碰钉子就是“维权”。
赵姨娘跟马道婆那场戏里跟马道婆的抱怨是她的心里话：在这屋里谁都跟不上，像样的东西到不了自己手里，然后说凤姐把家当都搬回娘家去了。先不说关于凤姐往娘家搬家当并无实据，只是她的猜想，就算是真的搬了，上有贾政王夫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凤姐的怨气，不过是因为凤姐春风得意，更显得她不招人待见。
赵姨娘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跟她作对，包括她的亲生女儿三小姐探春。这感觉让她时刻提防被人欺负，芳官用茉莉粉充蔷薇硝给贾环，只是不舍得把朋友的赠品分给他，并且还是旁边别人出的主意，并没有轻视贾环的意思。赵姨娘打上门，就是探春说的不顾身份、不知道尊重了。正确的做法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或者说给管家教训。
赵姨娘不懂大人小人这个道理，她身在豪门，如在市井，有点风吹草动，就自己挽袖子上阵。她挑唆贾政和宝玉的父子关系，宝玉病重她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劝贾母快些“打发哥儿上路”，被贾母啐在脸上，又被贾政喝退，这些当众的“没脸”，被势力的人看在眼里时不时找机会踩上一脚顺理成章。赵姨娘不服又打回去，陷入了人际关系的恶性循环。
赵姨娘的问题是她自身素质造成的。
刘姥姥跟赵姨娘都来自社会底层，行为举止却完全不同。
刘姥姥进大观园确实眼花缭乱，但她并未被富贵气象吓倒。她尽情吃喝玩乐享受一番，逗得上上下下都很开心，临了自己还收获了很多感动，认为所有人都“怜贫惜老照看我”。
刘姥姥不把自己和贾府看成贫富悬殊的施舍关系，而是简单化为走亲戚。她第一次见凤姐，跟周瑞家的说“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她用了爱字，平等才有爱，她并没想到凤姐是声名显赫的二奶奶。她上门带点土物，按鸳鸯的设计逗大家开心而毫无芥蒂，大大方方用老年人的经验给凤姐的女儿起名字，她坦然说自己是庄稼人，并不因此自惭形秽。
刘姥姥家贫，心却不穷。她跟人亲近、懂得感激。贾府势败，树倒猢狲散，她还去救巧姐，贾府诸人在她心里只是亲戚，亲戚有事自然要帮忙。她用自己的朴实善良和宽容（能平等对待过得比自己好的人也是宽容），给自己也给别人创造了一片温情。
赵姨娘怨天怨地，再想不到境遇是自己造成的。曹公说她“愚”一点都没冤枉她。
第五十九篇 假人贾政
贾政乍一看挺唬人。
动不动就对宝玉断喝，最狠的一次还打个半死。贾母的话宝玉见了他父亲跟“避猫鼠”一样。老太太溺爱孙子，只看表象，如果宝玉真怕贾政，就该潜心钻研仕途经济、好好读书。事实正相反，宝玉那一套“歪理邪说”从未因贾政的干涉有所收敛。怕，不过是怕他手里的生杀予夺大权罢了。
贾政这个人很无趣。
一辈子嚷嚷读书，读得也不怎么样。带宝玉逛大观园，连那些混饭的门客都诹上几句，他就是捻着胡子，要么苦思冥想没词儿，要么看着宝玉发挥使劲虎着脸按捺心里的高兴。最搞笑的是刚开始还能批评，后来干脆来个不讲理，让做时说“做不上一起打”，做好了就两个字“不好”，连道理都讲不出来，靠家长的特权虚张声势。
贾政就有趣了一次，家宴上当众讲了个怕老婆的故事。虽然现场的人都笑了，心里恐怕都跟读者一样感觉这个笑话讲得不符合他的身份。上有老母亲，下有妻儿子侄，平时又是一本正经的形象，而且笑话多得是，为什么单讲这一个？故事的来源就有问题，他从哪里听来这样市井风的笑话？同僚、清客都不大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赵姨娘。
贾政跟王夫人坐在一起，就像庙里的两个木胎泥塑，感觉不到人气。贾政身边常常服侍的是赵姨娘。连贾母都说赵姨娘挑唆。从前虽然可以娶妾，但小老婆并没有地位。宠妾灭妻的男人必定家翻宅乱，为世人不齿。妾的身份难免造成心理不平衡，见识阴微，所以生了孩子都交给正房教养。赵姨娘是典型的小老婆形象，眼睛只盯着家产。贾政能跟这样一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的愚妾在一起，可见品味并不高。
贾政的人情味也淡。
元春回家省亲，含泪说不如平常人家能时时见面，虽然富贵已极终无意趣。这是久别的女儿对父亲的真心话，饱含感情。贾政却公事公办，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就算是官场上习惯了，也不一定要说成这样。作者也看不下去，写道元春只好说些闲暇保养之类的话应对。
凤姐和宝玉一起病到垂危，连贾赦都请医问药忙乱不休，他却说这是儿女之数想要听之任之。
贾政也缺乏识人之明和治家能力，家事消亡，他也难逃其咎。
贾政，人如其名，一个一本正经的假人。
第六十篇 西瓜和玉米
西瓜很傻，长那么大个儿，像是怕人看不见。
西瓜又很聪明，不管鸟还是野猪吃掉，总有机会传播种子，让种族繁衍生息下去。西瓜就是没有想到人类能刁钻成那个样子，吃它种它还不满足，还要改良它的基因，造出想不到的一堆怪胎来。
吃荔枝总得有双好看的手才对得起荔枝，别的水果也差不多，纤手破新橙，色香味都有。一个莽汉擎着苹果吭哧吭哧啃，总不如来上一斤烧酒二斤牛肉那么豪气。唯独西瓜，跟男人很称。无论是田间地头的摔裂掰开，还是一把大刀嘁哩喀嚓劈成几块，埋头啃得汁水淋漓，都很过瘾。《红楼梦》里也说黛玉等人在王夫人房里吃西瓜，不知道他们怎么个吃法，想必不是每人一牙啃吧？
小猫小时候不肯吃西瓜，说西瓜很恶心。问了才知道，学校里吃西瓜，一群人围着个大盆，边吃边吐籽。确实恶心。家里吃西瓜都是去皮瓜瓤切成适当大小的块，用叉子扎着吃，西瓜就不恶心了。
玉米很可爱。一层层由细密到粗糙的叶子裹着，里面圆鼓鼓的黄的白的一排排玉米粒。剥玉米只要不剥到肥肥的玉米虫真是享受。新鲜的玉米叶子一层比一层柔软，剥到最后淡绿轻薄如同纱一样。一堆玉米叶子舍不得扔，又不会做别的，只好编成长长的辫子再盘起来放在桌子中间垫锅、垫盘子，垫不了杯子，因为做得太粗糙，不够平。散发着清甜的味道，在桌子上绿了好几天，干了变成白色也不难看，又放了一阵看腻了，嫌碍事扔掉了。
小时候家里大锅大灶，帮着大人烧火，最喜欢烧玉米秆、高粱杆，不喜欢烧黄豆杆。黄豆杆有刺，一不小心就被扎一下，还要不停地添，一点都不从容。煮豆燃豆萁，玉米就少有这个悲剧，煮玉米的时候玉米秆还青着，烧不着。东北人爱吃大碴粥，如果碰巧烧玉米杆，那也只能感叹相煎何太急了。
西瓜和玉米都是大气的食物，价低易得。如果不是闹饥荒的年月，偷西瓜、偷玉米，既不能算贪财，又说不上是嘴馋，只能算作贪玩的恶作剧。
追偷瓜贼很好玩。追的人不卖力跑只顾狠狠跺脚喊叫，前面一个人抱着个大西瓜仓皇逃窜，想想都忍不住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