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篇 谁在偷懒
一心想着工作,坐下来一个小时还没动手。当然手一直没闲着,翻手机、修指甲,包括煞有介事地分析下为什么会这样,其实都是偷懒。
懒有好多种。因为懒去想各种办法,变懒为勤最有趣,为省力气发明创造,懒推进了人类的进步。为懒而懒,听任精工细作的皮囊日复一日衰老,是暴殄天物,但本人高兴,别人也无权置喙。能跻身这两个极端是福气,身心俱安。多数人毕生在懒和勤之间挣扎,无奈的哀叹如一首挽歌,今天唱、明天唱,亘古至今不绝于耳。
懒,具体到个体,不论是身体的懒还是心懒,都是能力有限。不是体力和心力有限,而是对体力和心力的控制能力有限。控制能力的根源在动力。动力常被高估,能荒唐到本来没有还以为动力十足。有个简单的检测办法,找一件自认为梦寐以求的事,扪心自问,为了做这件事可以早晨四点钟起床么?觉得可以,那么试试看。人那么想长寿,都未必肯在修身养性上下功夫,遑论其他。
清楚有多少动力,大致可以看到未来,不能接受,就得增加动力,想办法改变。能接受,那就省掉勤与懒的纠结,只管等着接受命运的安排。两种选择没有对与错,并且殊途同归,都能使灵魂安稳。安稳也是相对的,是动态的,添添减减总在变化,自问、自省反反复复,必不可少。
想得太多是化了妆的偷懒。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在行动力方面贫和富正是颠倒的。谁到了目的,并非表面看到的剧情大反转,而是结局早就注定,只是蒙昧的眼睛看不到罢了。
第一百三十七篇 问个不休
人总在轮回里团团转,不必拉扯上前生来世这样无法确定的话题,从小到大就在轮回里颠来倒去,不知不觉开始结束了很多次。
要多看一眼爱问为什么的孩子。
也许他们刚开始的问题浅显幼稚,但问来问去总能使人无法作答。那就不是你帮他们找答案,而是要跟他们一起找答案了。
孩子给了成人一次理性成长的机会,是第二次启蒙教育,通过他们的眼睛看,结合自己的经历,学会思考。
小学老师总说这是你们人生观形成的重要阶段,管窥蠹测的,怎么形成?可也奇怪,有的人像带着现成人生观降生的,格局开始就那么大,一生不增不补,到老了也那样。痴愚如我辈,只能一点点汲取,一次次更新。
小时候作文总写热爱,一直也以为在热爱中,从来没想到除了热爱还有别的可能。前几天忽然问自己热爱什么,为什么热爱,打算怎么热爱。三个问题问别人,有能明确回答的,有含糊其辞的,最强硬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热爱。那些信誓旦旦原来不是开玩笑就是骗人的,不问还真不知道。本来还为自己热爱不够有点自卑,这回可以释然了。
小时候的问题总是终结在一句回答上:“你这个孩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在可以四处搜集资料了,也难免找不到答案。不想不负责任地推给不可知,就得接着找下去。像爬山,爬上一道才知道还有下一道,山重水复。
不畏浮云遮望眼,还早哪!
第一百三十八篇 君子难为
跟姑姑姑父在同城生活时,几乎没有来往。他们来我所在的城市打工,就总觉该见个面。带着他们往家走,遇到熟人打个招呼,他们羡慕道:“你在这里还能有个熟人,我们俩天天就我们俩。”到家聊天,说了没两句话,他们两个一起抹起眼泪来。时隔多年,当时的手足无措还记忆犹新。聚后又好多年没见,偶尔想到他们,一闪念也就过去了。前几年又有个机会见面,亲亲热热吃饭聊天,都很开心,还畅想了将来一起去哪里哪里玩,分开了至今再没见过。如果住得近,他们会是很好的亲戚。住得远,从前又没见面的习惯,也就算了。
身边多是这样的交情,因缘而聚,也因缘而散,聚时欢声笑语,散也云淡风轻。都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总有些遇见不舍得轻易放手,又无可奈何。用君子之交淡如水自解罢,又觉蠢得可笑。
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是不很投契的人,观念不同又来往密切,摩擦难免,要保住交情,只好少来往,淡淡如水。性情相近、情投意合朝朝暮暮也嫌不够。情感的最高境界是相忘于江湖?真是一句屁话!众里寻他千百度,好容易遇见了,是为了相忘于江湖的?只有情义濒临绝境,无论如何走不下去了,彼此留个好念想,才默契地相忘于江湖。现代通讯这样发达,动动手指则万水千山走过,江湖其实已是假江湖。
安稳,就是在住处附近有熟悉的店铺,有三五个常常来往的人。出门有人打招呼,漫长的午后有人来闲坐,哪天不舒服闹进医院,有人惦记还能不能出来。亲眼看着朋友变老,老到每次见面都让他猜我是谁。
孤独存在的意义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让人们为了对抗孤独站在一起。
戏曲电影《牛郎织女》开头,织女站在云雾缭绕的天庭惆怅:“神仙岁月太凄清。”身处人间却形单影只,难道已然得道成仙了么?
第一百三十九篇 黑眼睛
小学有个同学叫李华,现在看她是个很耐看的小女孩,微黑的皮肤,一头卷发,黑黑的大眼睛里总装着混合的惊恐和愤怒。她极少跟同学讲话,也不记得老师叫她回答问题。有一次她问一个同学一句什么话,说了两遍,同学都没听清楚,她骂了句脏话走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极少说话的原因,她发音非常含混,像学语未就的小孩子。
那时候极少人口流动。一个小学的同学差不多都升一个初中。到了初中分班学校就按着名单依次排下去,小学同班初中还同班。那时候学生也极少辍学,谁也没想到李华没上初中。
大约是初三,学校组织劳动,一群同学兴奋地嚷嚷着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路边有辆卖瓜的牛车,牛车对面的树荫下一堆瓜,一个黑胖的男人看着,牛车上瓜堆旁坐着个抱小孩的女人,竟然是李华。小学一起升上来的同学交头接耳,“那是李华?”“谁家的孩子?”大家都跟亲眼看到人长出角来那么震惊。
嘁嘁喳喳的议论在经过牛车的时候戛然而止,像是从旁边溜过去,多数人都低着头不去看李华。不知道谁嘀咕一声:“那男的难道是——”。都不知道用哪个词,那类词不是那年代那个年龄的人能接触到的。牛车上的李华用怨毒的眼神看着、看着,突然把膝上的孩子翻过来,狠狠地打了几下,打的时候眼睛还看着。
那吱吱哇哇哭着的娃娃,也有一双跟李华一样的黑眼睛。
第一百四十篇 粉墨登场
小时被选去鼓队,打那种面上横着几根弹簧的军鼓,学鼓点的那天没去,一直也不知道成套的鼓点到底啥样,逢有大型活动就跟着排在方阵里,滥鼓充数混了好几年。
有一次小城运动会,老师想提拔我到队列前面去打歘,跟在三个人的大鼓后面,走在整个鼓队的前面。听老师说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不成了耍猴儿的了?”坚决不去!老师扭头就走,有的是人想站那个位置。
那时虚荣心强得很,老师表扬一句,能飘飘然半天。这样一个出头露面的机会,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实在匪夷所思。究其心理,第一是那个歘两片铜片,敲起来哐哐作响,所以联想到耍猴儿;第二是缺乏娱乐别人的精神,就这一点后来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只要是现场看演出,不管演得水平怎么样,都必定起劲儿鼓掌,从心里认为肯演就是一种牺牲,牺牲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自己做不到。
最近读《文学回忆录续编》,木心谈自己作品,读得非常尴尬。
老先生解读每一段的写作意图,包括最美的水墨画一样的场景,都因为掀起了幕布而榫桙结构毕现,令人有梦碎之感。有个日本人说张国荣的表演,露出的一根小手指都是设计好给人看的。
艺术都如此,越美的艺术越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坦诚,也是有限的坦诚。
人生也一样。降生那一刻起,就已经粉墨登场。自己想演的未必演得好,想不到的也都演出来了,演得正起劲,忽然落幕了。
第一百四十一篇 迷你赏菊盛事
说到最不配看菊花,西门庆排第一,偏偏有人送了他几十盆难得品种的好菊花,真是糟蹋了菊花。《聊斋》里的黄英篇,姐弟具为菊精,自言姓陶,大约是为了纪念陶渊明。弟弟很洒脱,以贩菊为业,还有说辞,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最终大醉一场,丢了多年修行,诞生了一个醉态可掬的新品种。奇人奇事,读完总觉唇齿含香。
第一次看菊花,是在冰天雪地时。大约环境不同,那棵菊花开时,每日清晨拉开窗帘,玻璃窗上的冰凌跟木头窗框一样厚。菊花放在油漆剥落的水泥窗台上,翠叶纷披,开着两朵白色的花。品种就是现在花坛里铺天盖地最常见的,然而当时当地,弥足珍贵。见的人都赞不绝口。
冬天不能出去玩,每天在热烘烘的炕上就着炕桌“画”字完毕,无所事事,就把菊花搬到桌上狂嗅清香,细看每片花瓣的细致纹理,老老实实坐半天。姥姥提议把菊花画下来,发下纸笔来,画来画去总不像。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随笔一画就是极生动的一朵,非手之功,是当年那两朵菊花根植在记忆里,盛开到如今。
前几年每到秋天必去看菊花展。菊花展里的菊花争奇而不斗艳。菊花的颜色即使大红也有古斜阳般的暗淡,是清高出世的味道。大朵叫狮子头的,样子神似一个头发蓬乱的调皮孩子,不像菊花。最遗憾的是一条长长的布满菊花的通道走过,闻不到香气。没了香气的菊花,像徒有其表的美人,一眼看到全部,没有余韵。
第一百四十二篇 像是爱情
走出小巷隔着条路,就是于家的院子,三间红砖房,一块菜园,父母三个女儿一家五口。与众不同的是于家妈妈是精神病。
“精神病”这个词是听于家二女儿说的。她长得最像爸爸,短脸,一双小眼睛,非常好脾气。一起上学怕迟到,一路疾走一路吆喝她,恶声恶气、气急败坏,她涨红了脸呼哧呼哧紧跟着,不发火儿。
邪劲儿过了有点愧疚,没话找话,问她妈妈在哪儿上班,她说:“我妈不上班,她是精神病。”问了几遍也没听清,不是没听清,是不知道有这个病,平时只知道感冒发烧咳嗽是病。她也不会解释。后来还是听大人嘀咕,才知道精神病就是“疯子”。以后就不太敢去她家,听说疯子会打人。
她妈妈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一头卷发,天生的卷发,乌黑油亮。我们在她家墙外叽叽喳喳玩,她站在墙里微笑看着。从没听过她大吵大闹,叫她女儿们回家吃饭也是细声细气,比别的妈妈还正常。那时候邻居家战火频仍,吵骂声此起彼伏。只她家静悄悄的。夏日的傍晚彩霞满天,她笑嘻嘻站在院子里,看三个女儿挂在爸爸的胳膊上走进门。于家爸爸总是笑眯眯的,从不发脾气,更不喝酒撒酒疯。
时间长放松警惕去她家玩,她点着一支香烟夹在细长的手指间,袅袅婷婷走到于家爸爸面前:“我请你喝咖啡?”于家爸爸笑着说:“不要胡说。”她坐下翘着兰花指吸烟,喜滋滋像有什么高兴的事。
再大一点,听说于家爸爸认识她的时候她正跟一个什么人恋爱,恋爱不成精神错乱,她家人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于家爸爸找人提亲,婚后又调动了工作。陌生的人们只知她疯不知为什么疯,闲言碎言少很多。
于家爸爸会做衣服,留心买价廉物美的衣料,把大人孩子打扮得整整齐齐。他的女儿小辫编得整整齐齐,辫梢的蝴蝶结展翅欲飞,好事的人打听,说是爸爸梳的。前些年于家妈妈不知得了什么病,憔悴得吓人,于家爸爸也突然间衰老好多。
当地风俗人过世后逢七烧纸,于家爸爸把一封信偷偷塞在纸钱里,孩子们明明看见,都装作没看见。
第一百四十三篇 交粪那点事
学校都有基地,也叫实验田。每年两三次去基地劳动只当郊游。捡过黄豆、砍过白菜、栽过圆白菜、割过向日葵、收过蓖麻,还给什么苗锄过草。低头猛锄一阵,直起腰吹手上的水泡,一条条垄如放射线,很壮观,也很绝望。没有人帮忙,也锄完了。冬天没有农活可干,学校分任务,每人交一立方粪。
那时候马车还是主要运输工具,差不多的单位都有马棚,养着三五匹马。极少数有能力的家长弄辆马车拉一大车过去,班里的粪堆一下长大了一块。多数的同学都是用木头的手推车送,两三个人合作,要推八九趟。
粪的来源五花八门。城边农户家的孩子最富裕,现成的装车就行。县城的孩子比较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拎着土篮铁锹在路上捡。那时候马多,多走一段捡就能捡满一筐,连拖带拽弄回家去,堆在菜园边。捡的时候不积极,装车的时候慌,推着车一路走一路捡,临时抱佛脚。
有一年跟同学合伙用一辆手推车,为了推着走还是拉着走争执不休。手推车有个可以套在身上的带子,一个在前边拉一个在后面推也确实省力,但拉的姿势类似牛马驴,坚决反对拉。同学承诺一路都拉也不同意,不肯占便宜,也不肯分享狼狈。
坚持用推的送了四五趟,负责计数的同学还说不够。只好跟大人求助,提心吊胆去单位马棚里收拾了一车送过去,够了。后来听说,计数的同学给关系好的行方便,班级整体又得够数,就苦了没有关系的。这么早就吃了没关系的亏,还一直抵触搞关系,任性地跟自己过不去。
春种秋收的跟着忙,从来也不知道劳动果实去了哪里,没想过打听,大约也打听不到。
第一百四十四篇 实话实说
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边看边骂。在心里骂还不够,直接写在页面上骂,所谓的口诛笔伐都用上了。现在看,骂得没错,骂人水平提高,还可以再骂得狠些,但是不可否认他有个优点:坦诚。厚颜无耻的坦诚,也是坦诚。
有个熟人跟他有一拼。孩子闹得他老婆没法吃饭,他吃好了赶紧躲出去,不肯带孩子。别人说你老婆带孩子多累,他如遇知音接口道:“是啊是啊,我躲出来,就是知道累。”什么人就会有什么事,他这样的事多如天上繁星,每一件都恨得人牙根痒。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很真实。
一直秉承只看鲜花不看垃圾的训诫,享了些自娱自乐的繁华,看了些虚与委蛇的热闹,终于明白那些藏藏掖掖的欢喜有不如没有,拿在手里也有些可怜相。可怜最伤筋骨,落入窠臼,一切皆需仰视,卑微如爬虫,只剩了苟延残喘。
人最不该自己骗自己。命运的大棒高擎,时刻准备迎面痛击,再闭目塞听,又加了一重钝刀子零割。直面的勇气,也确实多从逡巡、踉跄甚至倒退中来。真实是一种选择,然而并不是选择了就等于真实,迷雾重重,选择之后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对着电脑苦思冥想,转头看见地上有一根头发,赶忙站起来去收拾。如果不是为了逃避工作,肯定不会这样勤快。借着扫地逃走,对自己还要找个借口。一心要坦诚,能坦诚到哪里去?
人心难测。
第一百四十五篇 同道中人
院中有一片鹅掌楸,高大、秀丽,长长的叶柄们擎着一片片叶子。春天顾不上看它;夏天听到一片沙沙响,哦,下雨了。秋天悄悄地来。清晨从树下走过,绿叶中夹着几片金黄,鹅掌楸的秀要开始了。那几片黄叶像是黑黢黢灶台下点燃蓬松柴草的第一缕火苗,先是慢慢地,然后忽地一下烧起来,两三天没见,鹅掌楸通体金黄,盛装出场。
盛极必衰。此后每天都摘几片鹅掌楸的叶子,插在杯子、瓶子里,或者散放在桌面上。摘叶子,还是将落的叶子,比摘花心安理得。摘花无论摘来怎样拱之若璧,仍恐有离枝之怨,叶就不用有这个顾忌。既然逃不开命运之掌,飘然落地之前,于一桌一几之间成一道静美的风景,也是痛快的事。一金黄一碧绿两片叶子放在灰黑色的沙发上,肃穆的惊艳,图片昨天转过,今天又转,终于有人说问:“你很喜欢这两片叶子,转了两次。”
叶子越来越稀疏,好些叶子都被风拍出了伤,每次摘要站在树下相半天。一天挑的时间长了些,站得远远的同伴喊起来,赶紧跑过去,边走边检点收获,四五片里竟然有两片有伤的。同伴说:“这个叶子除了你摘,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摘。”真的很意外,这么多年也没见再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而且还那么老。她不是这个院里的,进门要问过保安。据说走的时候拿着一束叶子,频频道谢。保安不好意思,连连说:“不算事,不算事。”
微斯人,吾谁与归。
第一百四十六篇 流落街头
秋风怒号,衰草和黄叶齐飞。车来车往,路边一个男人靠在自行车上,抱着一瓶冰红茶发呆,车后座捆着两捆窗纱。他是走街串巷换纱窗的。
春天居民区里听到“换纱窗”的喊声,就有人叫住,随便找块平整的地方,一扇一扇拆掉旧纱,换上新纱。夏天或者因蚊虫困扰也有生意,今天立冬,谁会在这时候换窗纱呢?
他就那么呆呆地面向马路站着。庆幸他手中有一瓶冰红茶,那水酸中带一点甜,能给他提供一点安慰,很实在的安慰。那么孤零零讨生活的人,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谁的爱人,或者某个女人想起他的名字,还在心里存有一丝暗香浮动的情愫。
曾经在午间看过很多次,绿化工人或者什么户外施工的工人,横七竖八睡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远看去触目惊心如同厮杀过后的战场。
喧嚣的大城市,上面是立交桥,下面是双向各四条车道的大马路,中间一块空地摆了两张单人床。中午路过,每张床上躺着一个穿橘黄工服的人,一个仰头酣睡,一个躺着看手机。每次看到都觉得不可思议,呼啸的车流中间两张床,像行为艺术,展示生存的行为艺术。后来那床不见了,中午就剩了两个人,一个横陈地上酣睡,一个倚着铁丝网看手机。
噩梦之一,就是梦到睡在马路边。能感觉到四周的冷风,和无遮无挡的动荡。
什么时候才能不做这样的梦?什么时候才能让人只有自愿流落街头才能流落街头?
总想扑到哪里痛哭一场。又不知哪里能容纳这痛哭,能抚平这悲哀。
第一百四十七篇 心碎难补
没有征兆,也无法防范,那一刻降临,一颗心转眼就碎掉了,从此不再完整。不用担心的是,不会碎了再碎,一颗心一辈子只碎一次。过去孩子出水痘称为见喜,像遭难称为小吉一样,有隐讳的成分,也含着庆幸,过了这一关有了免疫力,此后不会再为其所困,是好事。
崎岖离奇的遇见,诡谲的经历,忽而万仞千山,忽而险滩恶水,重要的是走过,是悲辛杂糅风雨的锤炼,酿出属于一个生命的独特味道。没抑制不住地流过泪,没在花香里醉倒,不曾舍生忘死地追逐,没因谁感知了世界又忘掉了世界,算什么人生?
从不曾见过一颗珍贵的心是完整的,风刀霜剑镌刻出丰富,这份馈赠沉重到无可比拟。不能承受其重,心的碎片湮没在岁月风尘里,从此做个无心人,悠游天地间,随波逐流,只别有蛰伏的神经。无论留下多么细小的一丝,一朝复苏,回望一路的浑浑噩噩,如何面对?
执着的惨烈随时随地无声地上演,倒下爬起,爬起倒下。精疲力尽的时候不妨举目四望,只要有一对恋人,爱情就活着;有一盏灯,光明就未泯灭;就值得收拾起血肉模糊的心,重新上路。保持感受的能力,总能遇见美好,在哪个转角,不期而然。
不必费力维护受伤的心,只珍惜那些伤痕,每一道都是生命存在的印记,都证明曾有过势均力敌的遭遇,神奇地直击灵魂深处;也意味着改变,变成无法想象的风景。
第一百四十八篇 倒履相迎
通讯不发达时,人和人特别亲近。
一家人房中闲坐,眼尖的看见院门口来个人,忙通报:“来人了”。老的小的都趴窗户往外看,认出的惊叫:“这不是你大哥么!”腿快的开了门跑出去,腿慢的还只管惊喜:“他怎么来了!”到前呼后拥地迎进来,从上次别后说起,直说到吃完晚饭亮了灯,说到老的小的都睁不开眼才罢。
连住几天,天天有话说。还没说够又该走了。都恋恋不舍的,送出大门,还要送到巷口,送到巷口,还要眼看着走远,直到看不见。遇到邻居,把这人是什么亲戚,他的父辈祖辈是些什么人说上半天。
回到家无论做什么,刚离开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在眼前,人人都闷闷的。说话就是这会儿该上车了吧,这阵儿该到某地了,在想象里一路送过去。“该到家了。再来得明年了。”
要好的朋友天天腻在一起,忽有一日闹别扭了。负气呆在家里,时间凝住了,太阳一直在天上挂着,总不天黑,天黑了这一天就熬过去了。终于天黑了,悲壮地倒在床上想:这一天不也过来了?第二天一早目光就拴在院门上。院门悄无声息,蝴蝶飞过去,蜻蜓落在上头。赌气不去看,还忍不住瞄一眼。低头发愁的当儿,听到门响,举目望去,那人正伸手拔开门上的铁栓。
来个陌生人,坐下就开始数说家谱,拐了好几个弯,得出结论,两家是“认乎”一家子。就是说原本不是亲戚,不知哪一辈硬攀的亲戚。从此姥爷就有了个弟弟,称老姥爷。每年过年,老姥爷家的六个舅舅依次上门拜年,他们都守老规矩一定要磕头。本来一屋子人,看到哪一个舅舅来了一哄而散,又舍不得走远,隔着隔断的玻璃窗偷看。
试着想象谁来敲门,谁呢?想不出。再试着想去敲谁的门,仿佛听到了打开门时的惊叫。就只想一想,都高兴得不得了。
第一百四十九篇 爬山
山在那儿,人也在那儿,爬也得爬,不爬也得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天知道。
最初的一段最难捱,极缓的坡,走了没几步,心头开始撞鹿,任何声音都成了噪音。表情过于难看,旁边的人提议歇歇。歇能解决问题?不理,只管直着腿往上走。头晕,有点恶心,放一块话梅糖在嘴里。最艰难的时候采取迂回策略,走“之”字。注意力放在哪儿都不对,看风景难受,低头走路能感到所有器官都在挣扎,更难受。不看从身边掠过的人,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走。
第一次爬没有经验,如履平地般走了一段,强烈的晕车的感觉一下到了巅峰状态,赶紧停下。刚停下时心如捶鼓,眼前一黑,闪过一个念头:“不行了。”顾不上挑拣,在最近的平台上躺下,身体刚放平,头晕恶心即刻消失。躺了几分钟爬起来走一段,又不行了。走一阵儿躺一会儿。脚和身体一起丈量了那一千多级台阶。跟人说起,那人真是善解人意,说他也躺过,立刻感觉好了不少。
西子捧心般呵护着没让晕的感觉升级,终于到了第一个山顶,下面是一段平路了。脸发烫,预示着血液终于运行正常,最艰难的阶段熬过去了。最后几步非常矫健,然后站下来猛喘,兴奋地喘,发现一个拎着登山杖的男人兴味盎然地偷听,即刻收声。
终于有心思看风景了。忘了刚才态度恶劣,不知旁边的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小心翼翼。心里唱着歌、念着诗,合着那韵律往前走。下山、上山、再下山,山石树木、鸟声婉转。好久才遇到一群人,这时候人是稀罕物儿。下山的只顾打量上山的,一步踏空,摔得好惨,一声不响往起爬。上山的惹了祸一般不敢出声,走了好远才笑出来。
爬完了山,山还是那个山,人还是那个人。再相遇,得从头来过。
第一百五十篇 一片冰心
以前HLJ的冬天可谓凶险,喝酒的人醉倒在外没被人及时发现就有性命之忧。
纯毛线手织的长围巾只怕不够厚、不够长,双折搭在头上,然后绕过脖子打结,结要打得紧才能不冒风,脖子下面的拉上来遮住脸。厚棉袄、厚棉裤、厚厚的棉鞋、棉手套,打扮整齐出门,走上几分钟,额头的一缕头发、眉毛甚至睫毛都白花花一片霜花。
外面的冰天雪地更显室内的舒适,早起炉火烧得轰轰响,窗上的奇异的冰凌花流着泪消退。到了午后,孩子的脸儿红扑扑的,用大量的湿煤封住火,挪开炉盖上噗噗响的水壶,用铁丝架子烤浇了盐水的土豆片吃。
吃完了找事做,把收集来的烟盒里的锡纸、过年糊灯笼的各色彩纸都拿出来,折了再剪,剪成大小繁复的雪花。把雪花放进大大小小的罐头瓶盖之类的扁形容器里,添满水,拿一条棉线一端浸在水里。小孩子不许出门,大人帮着拿出去放在窗台上。水冻实了拿进来放几分钟,等外面的冰稍融,抓住棉线提起来,一个晶莹剔透的冰花就做好了。
举着互相欣赏一下,再由大人拿出去,拴在晾衣服的绳子上,随风颤啊颤的。孩子们趴在窗台往外看,眼前的玻璃一片雾蒙蒙,用手指在上面画,画完了再张着嘴对着玻璃哈气,再画。大人带着一股冷气进来,孩子们把冰花的事都忘了。
春节将至,厨房里蒸、炸忙得热气腾腾,爸爸用长方的铁皮水桶装了大半桶水拎出去放在院子里。一会儿拎回来,挨着铁桶壁的水冻了厚厚一层冰。放在炉边稍化再拎出去,把铁桶反扣在地敲打两下提起,未冻的水流出去,地上一个水晶罩。
点一根蜡烛拿出去,用冰罩扣上,蜡烛的火苗轻轻抖着,再想不到是在冰里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