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篇 伤害和自我伤害
辰美景奈何天,良辰美景之下的百无聊赖,来源于年华易逝的感伤。生死是首尾相交的阴阳鱼,共生共灭,围成生命的圆。身处锦绣繁华中时,死神面目模糊远远伫立,虽稀薄如若有若无的影子,却已让人悚然心惊。死生更替,最致命的一击只是一瞬,恐惧却贯穿一生,不外是人心脆弱,自我伤害。
所有的伤害无一不是如此,伤害一闪即逝,自我伤害绵绵不绝。
多少年前某人的一个表情、一句话,多少年后仍如在眼前,回想一次,被刺激一回。人和事都已是昨日黄花,痛苦还被反复咀嚼,不舍得吐掉,就算要死死抓住活过的证据,也大可不必这样自虐。可是无论旁人怎样棒喝,自己怎样不断自省、警戒,总是一不小心就落到旧时窠臼,爬也爬不出来。所谓童年的阴影覆盖一生大致如此。
百年光阴在明明暗暗、取取舍舍里周而复始,细算起来经历无多,费功夫不少,回头看简直像一场笑话。看过一部电影,两个大侠出场,放舟湖海,高歌一曲,随后就被恶人打死了,倒是落得痛快,唱的痛快,死的也痛快。平常人轮不上出演这些大义大勇的故事,圈在自我的小世界里苟且偷生,不断被伤害,继而自我伤害,可悲可怜。
行李沉重到负担不起,总能放下。放下了,回想负重前行时,又难免后悔放下的太晚,虚耗了生命。这又是一重负担,虽放下了,也不彻底。
第一百五十二篇 誓将去汝
终日大雾弥漫,空气都重沉沉的,树上的黄叶子杂着褐色枯而未落的叶子竟然有几分庄严肃穆。从楼上往下看,到处湿洇洇的,裸露的土地、地砖、台阶颜色深了好些,草地上团团簇簇的紫色雏菊都不见了。没有人,又高高在上,第一次觉得沙盘似的小空间整齐,远远看着,也算得上干净。
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住过两三个比这里差得多的房子,都不曾有现在的压抑和反感。村里的人们收入远没有这里的人多,也没有这里的人稳定,同样也背负着生活的压力,可是都乐观淡定。人们谈收成、花果蔬菜、也说些亲友邻居的家长里短,态度云淡风轻,总能说到豁然开朗的地步。
这里的人一开口就穷途末路,三句话说到钱,要不是互相倾轧比高下,就是相对咳声叹气。生活被简单粗暴地归结为一个“钱”字,偏偏又看不到能有钱的希望。父母对儿女总是有点痴心妄想的,在这里连这约定俗成的痴心妄想都没有。他们大声吆喝、斥骂,高兴了大呼小喝地逗弄,从没见他们教给孩子知识道理。半夜时分四周的高楼灯火辉煌,电视机屏幕荧光闪闪。
这里像一潭死水,新的到了这里变了旧的,无限变有限,怎么走都是死胡同。这里人人都有主见,大同小异还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这里不是底层,底层有趣得多。也绝算不上中层,中层还有向上的希望。这里是一条污泥浊水的浅沟,每个人都满身泥,却看不得别人干净。一起在泥里翻滚,还彼此冲撞不休。
住在这里最开心的事,是可以有所期待,期待搬走。
第一百五十三篇 深秋狂想曲
雨夹雪刚清洗过,天空湛蓝。临近中午,阳光下竟有几分祥和。一颗类似蒲公英的毛绒绒的种子在眼前飞过,降落的趋势。怕它落在水泥地上就此湮没,奋力地吹了它一下,戴着口罩,没有帮到它。它优美地滑行,将及地面,来了一阵风,它又缓缓地上升。那些张开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旅行继续。一颗种子要起飞降落多少次才能抵达生根发芽的地方。生命就是个过程。
一夜之间,树落光了叶子。要是从前,空荡荡的树枝会有肃杀的感觉,现在没有了。那些树好好地站在那儿,满眼绿色只是时间问题。时间最不是问题。每一秒都走在春夏秋冬里,没有停步的可能。
落下的叶子去了哪里?化掉的化掉了,化不掉的变成土。从未关注过土。土是那些沉重的无法飞翔的灵魂,坚实沉稳,化腐朽为神奇,孕育生长一切华美,无声无息,但充满力量。
四个小时的路程带个旅行枕头。坐上车就睡着了。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车上睡不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醒时有一过的迷茫,不知道到了哪里,随后车转了个弯,就见到了一汪蓝天下华灯初上的小城。
在哪里见过一条新修的环形步道,上面画了一道白线,一边写着起点,一边写着终点。终点又回到起点,悲哀;起点也是终点呢?同样悲哀。一个悲哀的标记。
一个半月没见,几盆长寿花肥大得简直认不出来,蟹爪兰连随手插在三角梅盆里的几片叶子都顶着花苞,四季桂花又在盛开,茶花的花苞露出娇艳的红,绿色的金桔果实正在变黄,绿萝累累垂垂,非得下功夫整理下不行了。选的多是生长期花期在冬天的植物,为的是抵抗冬天的满目荒凉。
总记得荒凉这回事,再多的挣扎也躲不过荒凉。学会接受、欣赏,把荒凉当成一道风景,冬日的绿色又是一道风景,就坐拥两道风景了。
第一百五十四篇 几个洋老头儿
从电脑上第一次见约翰,画面打不开。折腾到披头散发,猛抬头,屏幕上一颗雪白的头,薄薄的皮肤包着清晰可见的头骨,吓了一大跳。
端详约翰,怎么看都没有人气儿,像个老精灵。猜他大约有九十岁,或者还不止。他画画,也雕塑,在意大利生活过十多年,能讲流利的意大利语。
入门级的雕塑课,第一课拍泥球,约翰弄了一团泥,单膝跪地用一只小勺子,一丝不苟一下一下拍,看得人崩溃。
很严肃地上着课,忽然提问:“你桌上那杯子里是冰激凌么?”评价作品告一段落,他飞快地塞嘴里一块巧克力饼干。
他偶尔迟到,总让人担心得要命,怕他出什么意外。他自己不觉得,扛着很重的材料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远远就能看出是他。他身高接近两米,又高又瘦。
安东尼矮胖却不臃肿,很自豪有个每两个月去看一次的女朋友。他被隔在女朋友家里三个月,说起那段经历,他瞪大眼睛惊叹:“我的天,我每天就像跟个疯子生活在一起!”
他一年逛二百多次博物馆美术馆,做一堆头骨放在院子里,画只为好玩的画,把小东西放进鞋里,用带子捆成木乃伊,要迷惑以后的考古学家。
他发现谁也爱玩,就问人家:这个你玩过吗?那个你玩过吗?听说都玩过,开心的不得了。他讲材料的性能,说这种你吃一勺就挂,那个吃几罐没事。
同行为达到效果滥用有毒的材料,他气愤道:“这些人都不知道成分就用!”难得的严肃正经。
他无意中透露出高中毕业的年份,推算下,他大约七十五岁左右。
谢尔顿和斯哥特标准同行,不熟,都很佩服对方。斯哥特抵触网络,专有个助理替他整理邮件,他只读,很少回,给谢尔顿回了一封,谢尔顿说:“我很幸运。”
谢尔顿标准绅士,工作中非常注重自我防护。斯哥特正相反,所有的衣服都带着工作的痕迹,把防护行为称为“矫情”。他们都七十多岁。
谢尔顿需要搬重东西,就微笑着请人帮忙。斯哥特通通自己动手。为安装一个设备,斯哥特双膝跪地,被人拍照发给谢尔顿,谢尔顿奇怪道:“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向共同的一个熟人打听对方的工作方式,然后都赞叹对方的正确。直言不讳地说:“他说的对,我以后要用这个办法。”
他们都没考虑退休,似乎世界上就没有退休这回事。
第一百五十五篇 当牵牛花爬上篱笆
篱笆上的牵牛花长了一春一夏,夏末秋初清早推开房门,一面花屏迎着,娇嫩的紫花,碧绿纷披的叶子,袅娜妩媚的枝蔓,当时当地,只见花开,不去想它从一粒种子开始一路的艰辛,也不去想叶枯花败的将来,更不去招惹内心的脆弱,说起它有个伤感无限的别名:夕颜。
当牵牛花爬上篱笆,一切都变得单纯。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人们从容安静,知道光明尽头是黑暗,黑暗尽头是光明。一句话,就是那一句话,没有隐含的意思,没有弦外之音。微笑就是微笑,不含半点苦涩,没有丝毫勉强;悲哀也就是悲哀,女孩为不会再来的少年流泪,泪里都是留恋,不杂哀怨。
当牵牛花爬上篱笆,聊斋里的故事都是真的。翻开书,野村兰若、绣户朱门一桩桩一件件的故事都演得正好,合上书,眉目如画的书生、艳绝人寰的美人也都在,随时打开就可再遇。忘了追根溯源的沉重,也不去想繁华谢尽的荒凉,把刻板的知识放在一边,一朵花就是一朵花,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上面的一颗露珠,此刻在这里,不问下一刻去了哪儿。
当牵牛花爬上篱笆,两只手十指交缠,你眼里的我,我眼里的你,照亮彼此的世界。所有都刚刚好。刚好来到这里,刚好遇见。
当牵牛花爬上篱笆。
第一百五十六篇 干活儿的意义
连着十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将近十点干活儿,也不是多强的体力活儿,但是手、眼一刻都不闲着。最初做,总嫌手慢,心里惶惶地急,后来不断劝自己,不要慌,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来。这个活儿的好处是只要不停手,到了一定的时间一定能完成。做了十天,如期完工。
原以为简单重复动作的工作,可以一心二用,手里敲敲打打,心里默诵个诗词,实际上只能偶尔做到。在弯腰抱起一箱新材料的时候,活动着僵直的脖颈,幽幽地来一句:“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还没到践行杯离别泪,已到工作台前。坐下来埋头工作,很委屈地想,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埋头码上十天字,会不会出一部好看的东西?想象太投入时,恨不得把手里的“作品”逐一签上名字,宣示是亲手完成的。
走进寒夜冷风里,要左右开弓活动半天手臂肩膀后背,才能从酸痛的束缚里挣脱出来。专业人士是不会有这个问题的,看那些用近乎慢动作的节奏一锹一锹铲土的工人,他们知道怎样用力。不专业的人明明只需用一根手指的力气,却全身都跟着紧张。专业的干活只干活,今天做完明天接着做,不专业的三心二意,只想做完这个去做别的。又不能脱身,劳累之外还饶上点被命运玩弄的悲凉。
这工作的好处是有利于睡眠。不仅入睡快省略掉睡前的胡思乱想,连做梦也没什么复杂的内容,好多次梦里都在干活儿,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梦里的劳累也跟白天一样。这样的日子坚持下去,人准变成一架精准的机器,这机器累了自己还会去加油。
别人说干活儿吃饭香,感觉正相反。这期间吃饭就是为了保持体力,麻木地咽下去,就忘了吃到肚子里的是什么。为了让吃东西更有效率,买了很甜的点心,吃几口下去,可保证不低血糖。食而不知其味地地吃这些天,辜负了食物。唯一的收获是减重两斤。摸摸几根日渐粗糙的手指,也高兴不起来。
本着知足常乐的原则该在有活儿可干时感谢万能的上帝,可是心里想的却是五十岁后的张岱,衣食不周地活到九十多岁,他怎么从生存的困境里分出心思去享受精神的欢愉?这是个好问题,如果找得到答案,以后无论面对什么都能所向披靡。
这可能就是这次干活儿的意义。
第一百五十七篇 最冷一天
午夜风呜呜叫着一次一次撞向窗玻璃,抱着重沉沉一大本书缩在被子里隐隐有些担心,那窗户被这样吹了二十多年,万一这次顶不住,像欧美大片一样瞬间七零八落,那该是怎样的场景。脑子里的想象越惨,眼前的安宁越是温馨。贴着玻璃的罗马帘纹丝不动,一米远的地方,三角梅弱枝横斜挑着一簇淡绿的花朵,桂花幽幽地散着香气。
跑到窗前从帘缝窥探,外面漆黑一片,路灯都灭了,不知道是不是跟对面公园的整修有关。那个公园本来有大片的空地,铺着生了青苔的小块地砖,这次七绕八绕做了好多细细的铺胶的步道,谁真顺着步道散步必定头晕。他们似乎没有砍树,也就不在心里计较设计拙劣、装修过度了,其实计较也只是自寻烦恼。
早起去集市那家熟识的摊位买鱼,卖鱼的大妹子一边收拾鱼一边看着旁边的摊位围满了主顾着急,结果不知道弄破了哪条鱼的胆,回来做了一条,非常苦。得陇望蜀的结果是连手里的也保不住。浮躁渗透到最细微的血管,真有点病入膏肓的趋势。
收拾出一垃圾袋的枯枝败叶,花们无论是沐浴在阳光下的还是躲在阴影里的,都安详从容。有人照管就是不一样,花如此,人也如此。临出门挨个房间转转,也就这样无关紧要的地方敢流露出依依不舍,放任自己伤感一会儿。紧要的只能狠心忍耐。
冷,不可忽略地冷。像根刺一样扎进风里,一秒钟也不多停留。坐在暖暖的房间里,大巴上的昏睡、冷风里的狂奔都忘了。在一把玻璃壶里泡了浓浓的红茶,随后加冷水加柠檬加蜂蜜。厨房里鱼熟酒暖,就靠它们稳定心神,抵挡下严冬的凛冽吧。
第一百五十八篇 小心自己
曾经说小心身边人,此言谬矣。那首著名的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尚能获得“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的评语,小心别人既不美、也未触及根本。可是小心自己就了了吗?也未必。可是,想到这一步已无可再退,暂且写下来,算是一点进步的凭证。
最初知道小心自己是因为爱生气,又没有生气的本事,气过之后满身毒气、四肢百骸都痛,痛怕了。多数时候,乌云罩顶都不过是别人感觉不好、转嫁情绪,并非自己真有什么不好。看清那个人既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又无力改变,唇枪舌剑地伤害自己人,愚蠢又可怜这一点很重要。值得认真的生气的对象至少要势均力敌,糊里糊涂跟着傻子乱将起来,岂不更傻?小心自己的第一步就是看清形势,判断出值不值得生气。
说到值不值得,如果考虑感情因素,百分之八十都不值得,因为生气不产生任何效益;如果不考虑感情因素,百分之百都不值得。萍水相逢,清自清、浊自浊,都没有生气的基础。
生气之外,还有诸如妒忌、自卑等负面情绪,都需防范,也都是可以防范的。拿一件稀罕物给人看,看的人由艳羡转而黯然神伤,如果不是浅薄到看见这一幕还洋洋得意,就该知道人皆此心,换个位置,那些反应自己都会有。世界上好东西多得是,见了是眼福,羡慕也是人之常情,到自怨自怜的地步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两手空空,心里也空空,别人加给一重难受,自己又加上一重,为什么?嫌快乐太多还是嫌失意太少?
当心自己,从开阔眼界开始,见得多了,受刺激的几率就小。
当心自己,是个偷懒的好法子。身外千奇百怪防不胜防,而自己只有一个,且万变不离其宗,容易对付的多。
第一百五十九篇 杀猪菜
这个菜名字就暴力,做法也堪称暴力,现在无论怎么做都不会正宗。顾名思义,杀猪的时候做的菜,不杀猪,哪里来正宗的杀猪菜呢?
东北有俗语:“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到了杀猪的日子,早起亲戚邻居上门跟着欢天喜地一会儿,等那边磨刀霍霍,这边几个人撸起袖子奔猪圈,就吓得缩成一团。两手狠狠塞住耳朵,低头闭眼。胆大的妹妹趴在正对着厨房的小窗户看,边看边通报,终于等到她说开始吹气了,才敢放开塞耳朵的手。一步一步小心凑近窗户,果然锅台上一片白花花,几个人围着,吹猪的人脸胀的通红,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
一群人说说笑笑弄到中午,自家的大圆桌子、邻家借来的更大的圆桌子都支上,一道道菜盛在大盆大碗里端上来,三下两下就摆满了,干活的人洗手入座,笑语喧天。姥姥在锅台摆了一溜大碗,每碗都盛到上尖,快步一碗一碗给没来的邻居送去,那是杀猪菜。
杀猪菜用的肉是猪脖子的肉加上剔下来的碎肉和最不成样的骨头之类,帮忙的人替主家着想,不会放成块的好肉。东北人家冬天的酸菜必有两三大缸,宽宽的汤,加大量的酸菜,大块的肉煮熟捞出来切片,酸菜一直咕嘟咕嘟炖在锅里。捞出来的肉肥多瘦少,片切得大大的,再放进锅里跟酸菜一起烩,酸菜熟烂,起锅前放血肠。血肠是用猪血加花椒水等调料灌在处理好的小肠里的。煮血肠的火候很有学问,时间短了不熟,煮过了血肠就不嫩了。
大家都不再养猪之后,街上有了专门卖血肠的摊位。爸爸爱张罗吃这些东西,买来一根,让我切,还说:“切薄点”。他不说我会尽量切薄,他说了我就偏不切薄。第一刀下来就是一段,爸爸站在旁边赶紧说薄点再薄点,偏不听他的,隔着好远再来上一刀。爸爸还伸手指点,横七竖八接连又来上几刀之后,爸爸终于明白,转身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说:“这血肠切得可有点气人啊!”我和父亲都只管吃,不说话。结婚前一天爸爸喝到五官移位,吐字不清地告诉娶他女儿的人:“她要是不说话就是生气了。她自己主动干活可以,别人让干她就不干了。”
离乡几年再回去,朋友备了一堆菜单要带着一家家吃过去。出门前先问想吃啥,连忙说杀猪菜,人家笑道:“现在谁吃那个。”于是听从安排。吃到假期结束也没轮到杀猪菜。
第一百六十篇 地铁断想
地铁很有点奇幻色彩。没有东南西北的概念,看好方向坐上去,只知速度不知距离。一条单调的隧道,一站又一站,到站了,从地铁口钻出来,有穿越的感觉。
抵触低于地面的房子,阴冷幽深压抑。走进地铁口,沿着台阶往下走,开始还能意识到是走进一个巨大的洞口,后来就忘记了身处地下。如一条游鱼在人流里穿梭,曲折迂回地奔向目标。如果站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想起地下多少米的深处,一定会紧张的肌肉僵硬,可是游走在地铁里,就一点恐惧也没有。有些事,必须身临其境,才能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了。
很难记住地铁里的人。人们像潮水般涌进来再涌出去,浪花似的分不清个数。这么多年坐地铁,只记住了一个人。那是个中年女人,独自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到这个城市看病。快到站时她一边拖着箱子做出准备冲的动作,一边大声嘱咐父亲不要着急。我走过去接过她的箱子,让她去推轮椅,她滔滔地讲着她为什么来这里都做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地铁减速,她加快了语速。
这个庞大的陌生的城市没人关心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人自顾不暇。把那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她扶着父亲的轮椅,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车开动的时候不记得有没有对他们挥挥手,只记得因为担心能否快速、平稳地下车,一直板着脸。
巨大的压力下,顾不上笑。
第一百六十一篇 《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读后
这本薄薄的书历时两个月才读完。中间停顿的日子并非没有时间,多数都是因为做了些体力劳动,自说自话要放松下,倏忽间一串日子就在放纵中不见了。所谓的放松得到了什么呢?只有日后更加惶恐不安而已。生命所要负担的重量是不变的,此时偷懒,过后就要多扛。
日记是托尔斯泰临终前最后十一个月写的。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能看出他虽然八十二岁,思想认识一直在变化,从焦虑到淡定。他的生活内容大致有几项:读书、写作、回信、骑马、为有趣的信和人欢喜、为现实和无聊的社交沮丧,思考人生并记下收获。
托尔斯泰当年十一月七日去世,在十月十三日的日记里,他说:“以后在工作方面,要更加自制,而搞得经济些。否则,余生有限,将被没有意思的事情浪费掉。或许还能写出什么更加有益的东西来。”跟小猫感叹说他真是坚持到了最后。小猫说:“对有的人来说无所谓坚持,艺术就是生命,那是他的生活方式。”
托尔斯泰的夫人是个平常人,敏感、多疑、一直企图控制身边人,像是上帝专门派来磨难托尔斯泰的心性的。这位夫人如果不如意,暴躁、哭闹、离家出走市井泼妇的拿手好戏一出出不厌其烦地演,托尔斯泰的日记里一直有一句提到她的状态,最好的一次是我跟她搞得很好。他们太多的不同,而又不得不捆绑在一起。这样的环境里托尔斯泰说上帝就是幸福,而上帝并不是那个犹太人,每个人都是上帝。身边的庸俗与混乱,不仅没有使他的思想扭曲,反而感受更深刻。
“而一切都是为着别人的幸福,
同时,特别是为着我的幸福......”
这是十一月三日托尔斯泰日记的最后一句话。
第一百六十二篇 归宿
当年杏花微雨相逢一笑的心动至今记忆犹新,此后背离再回归,回归再背离,每一次的自认为充分的理由,都不过是畏惧相伴的艰难,究其根源就是爱得不够深。
人总以为有无数条路可走,却不知只有一条是心甘情愿走到底的。或许很早就看见了这条路,却不肯埋头走下去,一时岔到这里,一时岔到那里。不肯走,又放不下,跑过来折些野草闲花再走开,骗自己说终究还有联系没有彻底脱离。“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一次次穷途末路,都跑回这条路上舔伤口。境况稍好,又转投他处。
那条路一直在等,等欣欣然走上来,能不畏艰险走下去的人。不能等的是人。百年光阴实在经不起蹉跎。捧着一颗心东送西送,发现怎么也逃不脱孤魂野鬼的命运,才想到有个去处一直敞开门等着,等有心人去安放饱经沧桑的灵魂。
那不是投奔,是皈依。走进去,放下心来。那也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从此以后无论多艰难,都要走下去。那里另有上帝,评价的标准就是一路走来收获的一字一句,珠玑顽石都好,只不能两手空空。
或许不能把从前的若即若离归结为不够忠诚,那只是为最终的结合而做的准备,是婚礼进行曲的前奏,是在选择过程中不断地扪心自问。
走进门,抖落风尘,结束浪荡不羁的生涯,从此做个一心人,相伴终老。
第一百六十三篇 窗帘后面
最早认识的窗帘,是一块灰扑扑油腻的布,一米见方,挂在厨房和卧室之间的一扇小窗上。每年春节时取下来洗一次,洗过跟没洗看不出区别。至于朝向院子的窗户,冬天有挂在窗外厚厚的棉帘和钉在窗框外的塑料布;夏天夜深颇有凉意,睡前总要关上窗户。单门独户,跟前院人家的后窗户之间隔着一个菜园,两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做屏障,更有一棵棵高大的向日葵和一排排瓜棚豆架,从没挂过窗帘。
那年春天一场大雪之后,北面的土墙裂了非常吓人的一个大口子,于是被迫动工盖房。房子从夏天盖到秋天,搬进去没几天姥姥去世,心心念念多年等有了新房子买一对沙发的计划到底没有实现。当年春节,母亲买了一卷淡绿色印着淡红鲤鱼的布回来,等了几天不见动手,我心急去裁,裁的歪歪斜斜,被骂了一顿。那是第一次有了正式的窗帘,挂在高高阔阔的三个大窗户上。从此噩梦里的坏人要闯进屋里都是先伸手拨窗帘,没见到人只见窗帘晃动之际最恐怖。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能不销魂”,这两句元曲像个咒语,每当夜幕降临,总觉倍加彷徨无助。拉上窗帘灯下独坐,发现那窗帘还是多年前给奶奶买的。当年在冬天一身寒气伸手拉房门时,看见奶奶房间白底碎花的窗帘后透出的灯光,温暖踏实。有段时间想换工作,进门奶奶就说:“动物园招人了。”问动物园招人做什么,摇头说不知道。吃完饭看电视新闻,说公务员考试,奶奶得意道:“我就说么!”
对守护过窗户的旧窗帘总不舍得处理掉,洗的薄了褪了色了,叠整齐收在柜子深处。整理柜子时抖开看看,每一丝布纹都藏着往事。展玩之际,仿佛又站在那窗前,窗外的格桑花正在晚风中摇曳,窗内一老一小言笑晏晏,小的忽然飞速向窗外瞥一眼、若有所见,怕捕风捉影吓着奶奶没吭声。再想不到刚刚跟多年后的自己有过百分之一秒的对视。
第一百六十四篇 八卦的底线
看托翁日记判断他和夫人的关系,等于听了一面之词,据说还有他夫人的日记,虽然没有读,但相信一定也是振振有词,自有她的道理。
我们有很多古老的智慧,人人耳熟能详的,却从来只当摆设或作为评论别人的说辞,难得真有谁用在自己身上。亲密关系里的是是非非,既非外人看得懂,也非本人理得清,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自己说不清、别人看不懂,难道就如同著名的酱缸不了了之么?当然不是。托翁晚年要放弃著作权,不忍心面对别人悲惨的生活自己锦衣玉食,既体现出人性的悲悯,又能促进当时社会的进步,无疑是有意义的举动,惠及国家甚至全人类。而他的夫人要保住著作权为的是守住她毕生辛苦经营的成果,给她的不那么成器的孩子作保障,也没有错。
没有对错,境界却有高下之分。是以人人为我才和我为人人结对。白天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夜里辗转难眠不觉要扪心自问。人间正道的沧桑并非只说世路难行,而是人的认识的坎坷,风言风语尽可不听,自我却无法逃避。有时候看着一个人执迷不悟,忍不住替他愁,这样做事,以后想起来怎么办呢?
没有目标生活枯燥,难免要寻些是非参与其中;忙不胜忙自顾不暇也难免有是非找上门来添乱。是非里生,是非里长的,有意无意总窥见些是非的真面目。值得认真的,存几分自我怀疑保持清醒;不值得认真的一笑了之。
至于托尔斯泰和他夫人的关系到底如何,茶余饭后闲谈亦可,断章取义拿来炫耀学问亦可,只别以为那就是真相。
第一百六十五篇 改了又改
这是段改了又改的话。之所以改这么多遍,并非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价值,而是好奇,想找出害得整段话都发不出去的罪魁祸首。
初识“风流”这个词就倒尽了胃口。
那时冬天教室取暖还用砖砌的火炉,火炉上一截烟囱加个弯头从教室的窗户伸出去。那铁皮烟囱刚拿来时白而且亮,烧一段就变成暗红色,表面因氧化变粗糙。班里写字最好的男生用粉笔在上面大书:“人不风流枉少年”。每天六七节课加上晚自习,老师来来往往,竟然没人勒令擦掉,那昭告天下要去风流的广告语展示了相当长时间。
那时候似乎都已经学过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没救的了他。凭那男生的综合条件在班里解决终身大事本没有问题,这下好了,所有女生都不想成为他风流的对象而退避三舍。遇到对的人能改变一生的命运,也无从估算,他为了这句宣言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真正认识这个词,是看了《胭脂扣》。如花来敬酒,人群中的十二少郑重举杯一饮而尽。一言未发,风流自现。斤斤计较白头到老,不如心怀诚意默默为对方喝一杯酒。
给风流设个时限实在是不懂风流为何物。《廊桥遗梦》里弗兰西斯卡终其一生都活在一次邂逅的美梦里,并未因处于哪个年龄段而停止思念罗伯特。她的女儿读了她的信之后说:“——她穿着这件衣服在这厨房里跟他跳舞。——给我们做饭,坐在这里谈我们的问题,——我们跟她相比多么天真,多么不成熟。”
注:读了N遍,改了又改,提示仍在,发出去有被屏蔽的可能。还是发了,再读下去就像被罚抄一页生字,实在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