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篇 见字如面
那些年网上闲聊，打过的字如集结成册，估计也“著作”等身了。回头细想，难忘的悱恻低徊都是无字天书，只可意会；说得多是迷茫哀怨，不甘埋得太深又触不到，月照沟渠，哪里有什么好文章，散失与否，没啥可惜。倒是更早时来往的信件，除气愤之下付之一炬那些，留下来的一字一纸都是宝贝。
与平十二岁相识没几天，她就“创建”了我们的聊天“平台”：一个装订得歪歪斜斜的小本子。上课她眼睛盯着老师，一只手飞快地把小本子扔在我的桌上，自己紧张得脸通红，我更是心惊肉跳，半天才敢去翻看。付出这么高的精神代价，本子上不过是一句平常话，下课打不打乒乓球之类。
不知怎么升了初中，小学的同桌还是同桌，那家伙看我们过从甚密，感觉受了冷落，扬言要给我们告老师。我听说不当回事，从小到大，哪有他给我告老师的道理？平不知深浅，为安全起见，特地又做了个同样的本子当伪装，特务接头一样扔下这个拿走那个，桌上总保持有个本子，为疑兵之计。
现在想，平因近视坐第一排，我俩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那些小动作怎能逃过老师的眼睛？他不抓我们，不过是看在“好学生”的份上，给我俩面子罢了。
升高中那年“找关系”空前盛行，同班好些没戏的都进了重点校，我这个倒霉蛋以零点五分落榜。此后我在城边，平在城中心，同在骑车十五分钟可以穿城而过的小城，平每周寄两封信给我，一小张正反面写满密密麻麻琐事的信纸之外，还有几张折叠整齐的油印卷子。每一张都来之不易，有平撒谎跟老师多要的，也有跟发卷子的同学“通融”来的，还有的就是趁老师没注意“拿的”。
看着平信里一行行秀气的小字，想象她把信小心翼翼插进邮筒的嘴巴再猛地一推，眯着眼确定信落下去了，也不看人转身就走。她信里不止一次提到，自行车、电线杆还有行人都被她撞过。
见字如面。
第二百四十二篇 姑姑讲故事
姑姑出名的老实，她婆婆出名的厉害，姑姑结婚的时候，她婆婆七十多岁，人人都说：“她还能活多久，熬一熬就过去了。”这一熬就是二十多年。她婆婆病老归西十多年后，大白天我和姑姑靠在沙发上闲聊，提到“那谁他奶奶”，姑姑还缩着脖子左右环顾下，怕被老太太听到。
老太太多年前就备好了寿木，从村里搬家到城里平房就搁在东边墙根下，为此姑父放弃了住楼房。可是到时候埋在哪儿呢？谁也不知道。老太太自有办法。亲戚里有个出名的“老好人”，刚被撮弄着包了一大片地，夜里梦到老太太拿了个元宝给他，说我要买你在某处那块地。第二天还未起身，就接到老太太西去的信儿。
彼时隆冬天气，冰冻三尺，人们带了锹镐，还定了挖掘机预备挖不动的时候用。到了那块地，连镐都没用，只用锹就轻松挖好了墓坑。人们惊叹着去抬棺木，又吓了一跳，平板车上的棺木半截儿已伸出车外，看起来不只是摇摇欲坠，而是就应该掉下来，但是就没掉下来。
姑姑讲到这里已经把自己吓得脸色惨白、眼含泪水，我一肚子追根究底的问题只好自己消化。她就是这点让我难受。从前的好些事只有她知道，可是提起来不是伤心就是害怕，往往没讲几句就说不下去。
这样神奇的老太太肯定有很多故事，不知道能有机会知道多少。
那个“卖地”给她的亲戚后来确实大发特发，不知道是不是命小福薄，反被钱把日子弄得七零八落，后来连“老好人”的名声都没保住。
那是又一个故事了。
第二百四十三篇 看人的心情
一起过了几十年日子的夫妻可能渐行渐远，做核酸时粘在后背上的老太太却怎么也甩不开，虽说天地间没什么新鲜事，意志薄弱、精力涣散的时候还是难免大惊小怪。
昨天在村里无事生非，把根本用不到的凉席拿出来擦洗，里面跑出一只很大个儿的“草爬子”，一种有很多长脚的虫子，非常之噩梦。一惊之下僵在那里，眼看着它窜进床头的缝隙里。喊来人，那东西早不知去向。找到它下落之前，这个床是住不得了。搬到另一个卧室，跟史湘云一样有“择席之病”，又受了刺激，这里那里到处神经性发痒，折腾到精疲力尽才睡着。
在村里睡眠质量高，通常黑甜一觉，睁开眼就有力气起床。昨夜特殊，今天醒来仍赖在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不知哪位乡亲也不知用什么神奇设备，从头到尾放了一曲彩云追月，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趁凉快去村里散步。
沿大马路边林荫道走十分钟，拐进一条窄路，一侧是小山，另一侧是杂树环绕的玉米地。一直往里走，忽而田地，忽而果园，忽然山岩耸立，忽而两山夹道、曲径通幽，更兼蜂翻蝶绕，身前身后蜻蜓飞舞，远山近树时有没听过的鸟鸣，如在画中。
小路蜿蜒曲折，路上难得有人，坐在电动车上的村民全神贯注看人，人是最有悬念的风景。由远及近，他们目灼灼盯着走路的人，眼都不眨，全身心投入地看。也当风景看他们：这个黑脸的小伙子好壮啊，那个赤膊老人的皱纹完全就是艺术品，还有那个女人，她经历了什么才能有那副看透一切的神情？
大约只有在大自然里，跟人拉开相当的距离，才有看人的心情吧!
第二百四十四篇 白发三千丈
从发现白头发拔不过来就开始盼着头发全白，路上看到满头银发的老人总多看几眼，憧憬下自己的未来。可是天不遂人愿，白头发的比例占到一定程度停滞不前。乐观的时候只见黑发看不到几根白发，悲观起来白发又比比皆是，添了无限沮丧。
中年大概就是骑在青年和老年之间的墙头，往哪边倒全看自己的精神状态。敏感如我，一会儿工夫墙里墙外可能翻几个来回。
黟然黑者为星星，这过程必然步步惊心，但也有个例外：一夜白头很美好。伍子胥、练霓裳，都找到了值得走心的人和事，认真到无法自宽自解。很怕和太想得开的人打交道，拿淡泊当无情使，怕付出怕失望，还要披上个世事洞明的伪装，其实不过是懦弱无能的自我保护而已。不谈佛法平等、普度众生正是情的最高境界，就说做人，总得有人味儿不是。
不太喜欢李白，特别是杜甫给了他“佯狂”两个字之后，他诗中的落花流水都恍惚有夸大其词的影子。跟林黛玉独爱李义山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一样，喜欢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有生以来，情丝千缕，心中的白发何止三千丈。闲步春秋、经冬历夏，拖着三千丈白发，比冰冷的帝国王冠鲜活生动。
可喜的是，浊世凡尘，一段文字半阙歌，字字句句、弦弦柱柱，无不是舞动的白发，和着不尽的思绪，谱出的万种柔肠，不乏同类。
第二百四十五篇 烧饼下午茶
人只要自己舒服，身外的兵荒马乱都可以忽略不计。网上闲逛，看成都“静默”前抢菜，一声声仙人板板的惊叫里，竟想起当年宽窄巷子里那碗蹄花，跟一碗担担面一起放在面前时，担担面狂散香气，蹄花索性颤动不已，被食物勾引得意乱情迷，那是平生第一次。但愿三天后它们都能如约出现在那些沉重的闪着暗红光泽的桌子上。
今年夏天跟个怕冷的同事一起干活，室内温度被她控制在三十二三度，常常一天从早到晚都汗流浃背。略说一句，就被定性为不正常。热加上郁闷竟然没有中暑，只落下个后遗症：一旦温度适宜，就异常舒服，像对那段艰苦日子的补偿。让一个理想主义者接受现实真是困难。好在现实潮湿腐烂的味道只是阴沟里的小鬼，最多偶尔坏坏人的心情，反而因这点浊衬出清，如炽热后的凉，使人心神俱爽。
用酱油浸了蒸软的苏子叶，又把用盐揉绿的韭菜在小盒子里压实放进冰箱，一盘黄绿相间的橘子等着剥开用冰糖煮，刚刚快递送来一包做汤的酱，订好的白菜、魔芋正在赶来的路上。手边没了点心，烤一块烧饼配玉露当下午茶。
边吃边想起小时候傍晚的阳光把掺着麦皮的土墙照得黄澄澄的；那次站在九龙酒店的窗前，对面人家的主妇慢悠悠围着桌子转，把碟子碗筷一一摆好；前几天走在村里的林荫路上，紧盯着脚下，小心不踩到忙忙碌碌的蚂蚁。
它们那么投入地活着，跟我们一样。
第二百四十六篇 小猫的偶像
小猫幼儿园迷哈利波特时，还是文盲，一套五六本《哈利波特》都是我每晚临睡给她读完的。后来电影陆续上映，每一部也都是我陪她看的。第一部《哈利波特和魔法石》看完电影又看录像，不知看了多少遍，里面那些咒语我都烂熟于心。有时候路口等红绿灯无聊，就在心里挥着想象的魔杖练习控制红绿灯，维嘎丁勒维欧萨，这个漂浮咒，有时候还真管用，赶得巧红绿灯能应声而变。
小猫十岁左右迷三国，嫌《三国演义》不够味，看《三国志》，郭嘉、贾诩、孙权、荀彧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用其中一个名字的全拼当做游戏账户的用户名，没想到那个用户名是英文形式，设置好姓名换位，正好是我的名字，还无法修改。她每次打开游戏，都得面对不支持她玩游戏的老娘的名字，真是个倒霉孩子。好几年后提起这事，她还满脸沮丧。
这两年她又有了个偶像，似乎是歌星同时还画画什么的，现在四十多岁，年轻时还看得过去的照片只能供人凭吊。因小猫不在耳边唠叨，我对这个人所知甚少。那人去小猫所在地巡演，最后一场前小猫才得到消息，赶紧买票去看。回来问她怎么样，说：他穿的裤子真短，他年轻的时候说过，谁要说你的裤子短就穿更短的，看样子真是没少被人说，他现在的裤子已经短到几乎看不见了。
估计多少有点梦碎。
第二百四十七篇 那件袍子
那是一件名副其实的袍子，长及脚踝，长袖，圆领，藏蓝偏点灰的底色上，一朵朵浅褐的、蓝灰的牡丹，花的间隙点缀些许葱绿叶子，当时挂在商场偏僻小店的衣架上，一眼看见，就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不喜欢试衣服，那天主动试了下，因为忽然不自信，怕穿上不是想象的效果。换好出来，还未走到穿衣镜前，只看同伴和导购的反应就知道还不错。
那件衣服也一直当袍子穿，从头到脚套下来，配一双式样简洁的凉鞋，也庄重也随意，一穿就是好几年。后来搬家换了环境，袍子也旧了，自以为配得上街上那群人，谁知穿出去总被人上下打量。在虚张声势的浮华里，这件衣服简朴得清高，人人都以为是装出来的调儿。并且，高情不入俗人眼，投来的目光颇具邪气，有被冒犯的感觉，从此这件衣服只当家居服穿了。
好的总是好的，即使沦为家居服也出类拔萃。这件衣服，坐卧随心，从不给人约束感，只要有它，就不会穿别的。配平生第一副老花镜，拍照留念穿的就是它，朋友说像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大小姐。看到这句话时，窗外正有人倾情对骂，“大小姐”误落风尘，关了窗子，还得塞上耳朵。
昨夜狂风摇得窗外护栏一片响，起身去卧室，身影在隔断玻璃上一闪而过，这个袍子当睡衣，确实太郑重其事些。好在那份亲密是好的。
第二百四十八篇 首如飞蓬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里女人的孤寂是浪漫的淡紫色，有点滞重，牵挂让人不复轻灵。首如飞蓬的女人比严妆丽服真实，可惜少有人欣赏。
《小团圆》里男主给女主写信说到新欢：早起看起来有点“衰老”，觉得更爱她了。即使两个人已恩消爱泯，说这个也太肆无忌惮。书里的女主报以收错了情书的诧笑，现实里的胡兰成把新欢旧爱写了个遍，出了本《今生今世》，志得意满，一点没不好意思。这样的人，倒有一个好处，知道怜惜女人的憔悴，可惜留情太多，就不怎么值钱。
杜拉斯的《情人》开头，男人对衰老的“我”说，与你年轻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自述道：“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喜自悦，只有它在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这是爱情的峰顶，没人能到那里两次。
人心不可直视，是一句悲惨的话，绝望、怯懦、自暴自弃，还以为真理在手。当人们只爱年轻美貌那些可以消逝的东西，尽管无力改变，至少要知道真相，才算公平。
能安心首如飞蓬是一种超越，超越了世俗，超越了自我。陷入感情的旋涡无法自拔的人，不可妄自菲薄看轻自己，那痛苦是对爱有向往和付出能力的证明，是财富的象征。
那财富可以解锁心灵，抵御孤独，无论遭遇什么样的险山恶水，终能送你抵达彼岸。
第二百四十九篇 桃花源
村里这个时候堪称香雪海，层层叠叠盛开的桃杏海棠迎春丁香不必说，单是铺天盖地蓝紫毯子般的二月兰都足以使人发狂，亢奋的人们在花间徜徉、奔跑、打滚，我边走边拍，给在东北的姑姑开了一场直播，她那里一片枯寂，还是冬天的尾声。
姑姑没读过书，但是悟性很好，种种人生的苦厄，凭朴素的认知不卑不亢地应对之外，还有心力关心他人的苦乐。人群中很多这样的人，不声不响平平常常，却如山石树木，稳重踏实，可以依靠。
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几个小时。田野中一排做分界线的桃花野性十足，放纵恣肆，姑姑识货，说这个比方才路边那个长得好。随即又问：“是不是空气里都是花草树的香味儿？”能这么问说明在她的想象里已经闻到了。心里装着风景的人，即使身在万物萧瑟里，也能尽享春的曼妙。
路过一个小山环绕的村庄之后，忽然明白桃花源是陶渊明的杜撰，回归田园并非隔绝世事，他向往个真正的“避秦”之所。捕鱼人误入之后再找不到，是因为桃花源本就不存在。眼前的小村家家门前都是整齐划一的海棠，村口的亭子、路边的围墙遍镶瓷砖，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少，做过客匆匆一瞥，也知道未必“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跟同学聊天，才流露一丁点对自身现状的不满，同学立即列举了一堆我该知足的理由。奶奶当年关于不可以跟人谈钱的理论：你有，也不给别人；没有，别人也不给你。满与不满也是太私人的事，横看成岭侧成峰，各人标准不同，感受也不同。
现在坐在城里的鸽子笼里，回想村里花木交映，也是桃花源了。
第二百五十篇 煮鸡蛋
喜欢溏心蛋，几乎从来没煮好过。每次到认为该捞出来的时候，总感觉半生有点冒险，稍一犹豫鸡蛋就老了。煮老的鸡蛋剥皮放在酱油碟里，时而翻一下，白瓷似的蛋清上一个诱人的酱油印儿。用叉子扎着慢慢吃，想起毛姆，他在《人性的枷锁》里写他叔叔吃鸡蛋切给他一点鸡蛋尖儿。享用整个鸡蛋，是他那时候的梦想。
姥姥主持家务时，原则是不吃则已，吃要管够，白菜炖土豆做一大盆，端午煮鸡蛋鸭蛋鹅蛋也是一大盆。我跟薛蟠一天生日，生日前一晚大人总说：过生日别吃鸡蛋了，等过节一起吃吧！我每次都当真，必要大叫一声：“不行！”第二天早晨姥姥把毛巾包着的热鸡蛋放到我枕头上，闭着眼用手摸摸，鸡蛋互相撞着，咯啦咯啦响，听声音就够幸福。
家里八口人时，每个人过生日都煮鸡蛋。大人们的鸡蛋不记得煮几个，肯定有孩子们的份儿，孩子的鸡蛋只给过生日那个，一个或者两个。有一年生日收到四个鸡蛋，慷慨分给弟妹，大人们诧异道：“那你不就剩一个了么！”我也纳闷自己竟然毫不心疼。人对自己脾性的认知需要在行动中获取，不身临其境真说不准自己啥反应。
曾有个朋友抱怨老公，每次吃煮鸡蛋都要挑，有时候吃了一口觉得不好，就扔给别人自己换一只。刚听说很气愤，认为那厮真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后来细想，吃一只鸡蛋都要纠结，这人该有多少不满意要承担，真是不幸。
第二百五十一篇 算命
并不相信算命，但每次拿到判词，都反复琢磨，想攀住生命的伏线，不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这当然是妄想。除了安排命运的那只手，谁能算清纷繁复杂的因缘际会？于是算高级一点的命，做心理测试。
到底是接近科学，心理测试的结果多数还能接受，遇到不能接受的，就回头重做一遍，修改下前次做时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特别在乎的事，也懒得重做。前天做了个九型人格测试，结论里艺术这一项不突出，于是把关于这一项的每条都重捋了一遍。结果出来，艺术突出了。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恼羞成怒，像被揭了短一般。拿起一本书，对着半空中的什么瞪了一眼，就艺术，偏要艺术！
命运这个东西面前，要有明确的态度，不屈从就反抗。要是被打倒在地，痛哭流涕、撒泼打滚都没用，得爬起来冲上去，不能等着被变得面目全非。做什么样的人得自己有主见，别人认为难于上青天的事，对你来说可能易如反掌，实在没主意，不如做做心理测试、算算命，发掘下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期望，比听张三李四指手画脚更靠谱。
人那点聪明，有时候真不如没有，尤其是某些所谓前瞻。本来踏踏实实低头在路上走，忽然想知道前面有什么，抬头瞄了一眼，剩下的路就不知道怎么走了。“前面什么也没有！”这样的话很倒人胃口，特别是在某个角度看确实没错的时候。
灰心泄气的时候，就去算命。算出好的，高高兴兴努力；算出不好的，憋一口气更加努力。
反正，努力准没错儿。
第二百五十二篇 柔情似水
长时间凝视一件东西，越看越陌生，陌生到几乎不认识，人也如此，物也如此。
被称为物质的东西里，水，最接近虚幻，无色、无味、无形。爱意若流水，水最配和情感相提并论。水有三态，转化只需一瞬，冰坚而脆、水劲且柔，云雾则变幻莫测，随着风在天地间恣意游荡。水是生命的载体，清浊交替，滞重轻盈共存。
触摸水，就像触摸梦境，似有还无，且时时不同。第一次听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差点为无法重现的从前放声痛哭，尽管当时手里的从前少得可怜。
水能洗尽污垢，也能挟泥带沙；能淙淙细语，也能怒涛澎湃；能滋养万物，也能把万千生灵毁于一旦。再没有比水更魔幻的东西了。水像看得见的时间、摸得到的精灵、绵绵不绝的思绪，在每个故事里循环往复。
午睡初醒，天上一朵孤云，远山白雪覆盖，檐下滴答的水声不绝于耳。如果得到一次选择的机会，想做一滴水，跟着流云飞驰、于叶尖上晶莹、从你的眼睛里涌出，恰好被有心人窥见。
他们在过情人节。玫瑰啊，告白啊，热热闹闹。
窗栏上几只麻雀时而对唱时而齐唱。一杯水，氤氲着热气，里面是几片枯过正挣扎着复原的叶子。叶子渐渐舒展，水色转为碧青。茶，浸泡过岁月又被岁月改变的水，将被恰巧遇见的哪只手拿起来，也许细细品味，也许一饮而尽。
第二百五十三篇 半夜参禅
夜观天花板，胡思乱想，似有所悟。
古人所谓的造物，老子口中的道，科幻小说里没有形体的高级智慧，创造了这个世界，为了消耗自身巨大的能量、为了增加更切实的体验，或者仅仅因为好玩，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山石树木花鸟虫鱼，种种色色各具天资。传说中上帝照自己模样造的人最有灵气，也最愚钝，常误以为自己是上帝，闹到遭报应才罢手。
审视人的每个细胞，只知获取能量维持自身存活，关注的是资源和竞争对手，虽然闲了也问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却没能力跳到半空窥见人的全貌。人对于世界，就是些懵懵懂懂的细胞。
也正是这些细胞，被用来传达、体现无形之手的智慧，成为至高神祗的一部分。所以上天有好生之德，每部经典都教人自爱，爱人也是自爱。自爱就是爱“神”，爱由天地万物组成的有序运转的整体。
虽无法感知边际，要知道那是一个整体，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会引起连锁的反应。这一点牛顿说得很清楚，没死没活撞去石头，一定会头破血流。
每个细胞都有它的使命，使命没有高低贵贱，地位平等。人和人、人和自然之所以有不同的关系，源于认知有限，爱恨情仇跟四季的寒来暑往一样，转瞬即逝。佛窥见了这个秘密，告诉人说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人不知道在组织中时，孤独苦闷，到处寻找救命稻草；一旦意识到整体的存在，就力大无穷，生死得失都懒得计较。
还有就是：多数细胞都不知道，花香美景、善念良心，即是天堂，一念之差，便是地狱。就在此时此地，不必等到百年之后。
第二百五十四篇 跑掉一缕阳光
用一上午时间犹豫，终于在中午时开始动手修剪三角梅。
绿叶樱花已开过，就先从它下手。这棵绿叶樱花娇弱，枝条从未修剪过，一直随手盘绕，要修成一根主干如瀑布形状必须把每根枝条捋清楚。解开这个刺球后，两只手都痛，也说不清到底扎到了哪里，到处都痛。
剪，又是一道关。只留一根最壮的，其余都剪掉，说着简单，真要动手就左右为难。这根枝上都是新叶，那根枝梢有肉眼可见的花苞，哪枝也不舍得动。要得到一棵“瀑布”必须动。平白无故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先试着剪掉没用的侧枝，再剪掉细弱的主枝，剩下两根最长的无法取舍，突发奇想，不如两根都留下，大不了长得慢些吧。把两根缠在一块，到底是硬质品种，放开手就弯成两道，天然妩媚。旁边的一根短枝也留着，有了它整体丰满好多。跟计划的不一样，但很顺眼。顺眼就好。
剩下那棵大红的难点在于它有两根同样粗细的分枝，无法决定留哪一枝，于是都留下，等发出新枝再定。
剪下来的残花，用汽水瓶插上，放在橱柜一角。枝条粗壮的截短扦插，三角梅可塑性强，大棵的瀑布、中型的飘枝、小型的盆景，多几棵无妨。
修剪了两棵花，辛苦得不得了。
晒着太阳看书，中间小睡片刻，转眼就日影西斜。看了眼手机，一条新消息都没有，有一丝丝身处孤岛的恐惧。
倒杯水回来，一方日影正照在墙角的三角梅上，高光下的三角梅华丽得不可一世。等找到手机，光由白亮而淡黄，真真是瞬息的繁华。
还是拍了张照片，在跑掉那缕阳光之后，在黑暗降临之前。
第二百五十五篇 名花瑞香
买了棵金边瑞香，查怎样养护，介绍里极尽溢美之辞，说是名花。最近看过的一个画册，作者介绍罗列了一堆名头，连被收入哪个大辞典也写上了。那一堆跟画画无关的头衔，让人疑心画倒未必好。植物里要说有名，草该算第一，不认识牡丹的，也认识草。瑞香一介小灌木，名不名的有啥必要。
第一次听说瑞香，是在《金瓶梅》里。西门庆早起见瑞香开得好，掐了几枝新开的分给大小老婆。潘金莲戴了自己那枝，又借口给别人送要“跑腿费”，跟西门庆多要一枝。花没啥稀奇，想摘多少都有，偏要撒娇弄痴地要，不过是借着打情骂俏求点关注。瑞香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不俗也俗了。尽管早知其名，一直无意亲近。
近日每晚都做同样的事，吃过晚饭勉强在沙发上熬一会儿，就逃也似的抱着手机书本躲到被子里。被上压着一床毛茸茸的毯子，床单上铺一床更毛茸茸的，如同睡在龙猫肚子上的舒适不宜看书，没翻几页书就从手上摇摇欲坠。不想因早睡半夜醒来参禅，只好看手机。看来看去就看到瑞香，喜半阴，初春开花，香味浓郁，正好养在城里蜗居的飘窗里，不那么喜爱它，也不必太费精神。
瑞香在阳台上站了两天，才有花盆和土，从前的花没谁受过这样的冷落。为聊表歉意，上盆浇了定根水，挪开香雪兰，给了它个好位置。瑞香和迷迭香并肩而立，像一直在那里一样和谐自然。
看图片，它的花胖墩墩，憨厚朴实，它大约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名花”的身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