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篇 站不更名坐不改姓
村里赶集,有个老头卖酱,旁边一块小板写着品牌、历史,酱桶边一本特大的书,书上特大的三个字:鬼谷子。书角题名连顺酱创始人陶连顺。信任这站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派头,买点试试。
老头问我哪里人,告诉他住在村里,他不屑道:“住在村里不知道我这个酱?”临走道谢他都没回应。后悔该说刚搬到村里才对。白瑞德新婚旅游坚持给不同意他们婚事的嬷嬷买礼物,说这样的人的心是高贵的,不可以伤。
在香港逛菜场,有小贩在摊上立个纸牌写明品牌字号,就是他的姓名,买他的水果就任他帮挑拣,不再自己操心。遇到可信的人,就放心地托付,对他人尊重,自己省心力而又有安全感,多好!到处不得不小心,随时随地要提防,如在鬼魅世界,哪里有人间情味呢!
村里一棵桃树不知为什么现在还在开花,重瓣端正的花阳光下妁妁其华,浓艳不可方物。拍了又看,看了又拍,不舍得离开。桃树下一蓬马莲草开得正好,想起母亲喜欢,拍了发给她。她是当时少见的独生女,怕养不大,用尽各种办法。她小时生病,姥姥带她去找马莲草,认马莲草当干妈,病就好了。她不叫姥爷爹或者爸爸,叫大爷,也为的是好养活。
夕阳灿烂,村路上车来车往络绎不绝。爱这如流的时间如流的过往,淘尽尘沙,贵重的只会更贵重。
第二百二十七篇 位置
三角梅还有一枝未落,暂且留着,别的下重手全部剪掉。光秃秃的几根枝杈下面三叶草茂盛得恣肆张扬,杀心顿起,用手去拔,拔了几下纹丝未动。于是找来铲子挖。
涂着绿漆的铲子贴着花盆壁插下去,根断裂的脆响被脆弱的神经放大,放大到切割活生生生物肢体的感觉。怕误伤了三角梅,几次停手调整角度,尽量用手拔,终于将大团的三叶草连根拔起。
一心要除去,得手了反而不忍心。有权决定自己之外任何东西的命运时,都该慎之又慎。我们不是上帝,上帝无论决定了什么都有办法补救。
整理拔下来的三叶草,根剪下来埋进一个长槽,粗壮的带花苞的茎摘掉叶子插在个矮胖的玻璃瓶里。几个小时后去看,连米粒大小的骨朵都抬起头,摆出向上生长的姿势。
三叶草的花是个白色的圆球儿,素雅别致,花香浓郁,摘了插在白底蓝花的笔筒里,半月后只有下缘一层花瓣干成褐色,非常持久。恍惚记得三叶草可食,平时插了三叶草的笔筒多放在餐桌一角。今天所以临时起意给三叶草个花盆,而不是当杂草扔掉,也是因它可以做餐桌装饰。遇到怜枝惜叶的人固然是三叶草的幸运,主要还靠它自身的能力,做个小小的盆景也是能力。
某平台宣传说:从这里改变世界,于是热血喷张,揎拳捋袖去写文章,想要证明时下还有语句通顺这回事。结果铩羽而归。跟那些七拼八凑的东西相比,阅读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还好有几个收藏,不至使人怀疑自己到精神错乱。
在这奇葩满地、百鸟争鸣春天里,安心做一棵三叶草也不错,至少一枝一叶都坦白真诚。
第二百二十八篇 串门
东北串门有两个含义:日常闲聚和节日拜访。说话跑题和记忆出错有时也被称作串门,那是野史,不作数。
两种串门偏爱日常闲聚,亲朋好友无事走来坐一会,不为什么事,就是无聊或者路过,去看看你二姨吧,就来了。节日拜访就差点事,因为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没得选,就比较难受。
小时去爷爷家,一年一次,纯粹礼节性拜访。给点压岁钱,还让磕头。受不了卑躬屈膝的感觉,在满屋子大人的注视下硬撑着不动。压岁钱后来也给了,兄弟姐妹都侧目而视,不知道是因为妒忌搞了特殊还是气愤不肯“孝敬老人”。
识字后读书,有个叫强项令的故事,配个很粗糙的插图,两个人按着一个头梗得高高的人,对被按的人特别有好感,视为同类。
最近每天晚饭后也去串门,在网上串门。这个串门更随便,招呼都不用打。还有个好处不受空间限制。最近常去串门的有四家:一家在日本、一家在瑞典、一家在意大利,还有一家在美国。看他们购物、吃饭、七大姑八大姨地闲聊,不耐烦了点一下切换到别处去。唯一的不好就是交流无法到位,串了几个月,留言区里一个字儿都没有。也许这不能叫串门,还是看戏或者窥探更贴切。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天南海北跑下来,渴念的还是闷时,有谁施施而来,谈天说地一番,兴尽而散。这样的浮生半日闲,一分钟都没浪费。
第二百二十九篇 目迷五色
奶奶婆婆说:“我爱红色。”她三十几岁守寡,没赶上老年人可以通身穿得火焰一般的时代,又七十几岁失明,她所见的红色为数有限。由她的经历推断,她见过最多的红色,该是草甸子上的野百合,东北平原连天碧草中间金红的一点,亮得教人心跳。自然、富有生命力、红到极致,奶奶的福气远胜过满眼房子的后人。
常做黑白的梦,偶尔做一次彩色的梦能开心好几天。我对各种颜色都没有抵抗力,多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被吸进去跟颜色融为一体了。张爱玲喜爱浓重的颜色,要不顾别人感受地穿在身上,我比她爱得高级,相对可以忘我,见与不见,一直装在心里。
小猫爱颜色的方法很特别,她热衷于调颜色。从第一支水彩笔开始,绝大多数的笔芯都被她拆出来浸在水里调色,她所有玩具里能盛水的瓶瓶罐罐,加上我为她买的几十只廉价透明玻璃杯,无一不装着她调到最后的成果——辨不出颜色的混汤。她六岁时,朋友带十二岁的女儿来,那孩子跟小猫玩了没几分钟,衣服裤子就都染花了。
小猫当初选专业,先定的目标是医生,我口口声声支持,心里总觉得她不像。后来转去画画,专职调颜色,我立刻就放下心来,那才是她的菜。半路出家,学画的时间比人家晚很多,要比调颜色的时间,多数人望尘莫及。
妹妹中年生活陷入低谷,常常失神,沉思默想听不见别人说话。一天我俩一起走,问她话半天没答,呆呆地盯着马路对面新建的楼房,忽然转过头笑道:“我喜欢那个黄色,黄色让人高兴。”
美丽的颜色也是药,冲击视觉的同时在荒芜的心里弥散开,愁云惨雾不禁染,由凶险狰狞而柔和甚至浪漫乃至滑稽,不等风吹到就散了。
第二百三十篇 从哪儿来的
住村里就要出去逛,本村逛遍了,逛到隔壁村,然后隔壁的隔壁,越走越远,终于迷路了。找人问路:“去溪村怎么走?”那人指了路,问:“从哪儿来的?”忍不住笑:“溪村。”
村里小区房地产开发搞得早,主题养老,最早入住那批多是高校退休的教职员工。有一回两个人在业主群里争论得太激烈,我给“拉架”,过后其中一个私信给我:“感谢从中调解,聊发少年狂,让老兄见笑了。”后来知道,称我老兄这位八十多岁了。
在村里养蜂人家买蜂蜜,卖蜂蜜的给张名片,说十里八村提到他都知道,随后问:“小区的吧?”附近的人说到小区就是说的我们小区,以前公交车的站名就叫小区。纳闷他怎么知道的,他笑道:“溪村小区闲人多。”当地春秋两季农民干活的时候,我们四处逛得最起劲,难怪被称做闲人。
前几天跟另一个八十多岁的邻居交流闲逛路线,说到他刚发现的一条新路,也是乱逛到那儿跟人打听来的。“我问他去溪村怎么走,嘿,他指给我这条路。”老爷子得意地摇头晃脑。我不由得叹气。人家准奇怪,怎么溪村这么多人找不到家。
刚刚在邻村树林里迷路,跟开农用车的两口子问路,他们照例问从哪儿来的,听说溪村,他们摇头说:“不是本地人,在溪村住是吧?”难为他们描述准确,赶紧鸡啄米般点头。
看过一个旅拍,外国人问一个中国女孩从哪儿来,女孩说从中国来;外国人又问从中国哪个城市来,女孩说上海,想想又说重庆,最后解释说她是重庆人一直住在上海。提问的人满脸问号。
你从哪儿来?
第二百三十一篇 前年的菠萝
随手插在水罐里的带一块果肉的菠萝叶子,长须根长叶子,一直用行动表明:我还活着。用惯常的逻辑,想不出它能有什么样的未来,那几茎须根能支撑发出新叶,能支撑它开花结果吗?但换一个角度:它为什么一定要开花结果?成长过程已是一种完成。
当年的那批菠萝早已不知去向,而它依然如故,已经是奇迹了。菠萝不在乎这些,它按照被赋予的神秘力量的指示,不回望过去的伤痕,也不因未来的不确定迷失,更不追问自己存在的意义,只顾不停地生长。它的笃定,使耽于胡思乱想的我们显得滑稽可笑。
我把它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举起注满清水的罐子欣赏它充满活力的白色的根,流溢着生命渴望的青碧的叶,对它充满敬仰。如果人被困在这样一个丝毫不由自主的身体里,遭遇被切削的命运,多半没有力量活成它的样子。
我们太容易被打败。现实勾一勾小手指,就忙丢盔卸甲,成了一只变色龙,还唯恐变得不够,要顾盼左右收集艳羡和赞许。如果自己不在乎自己是谁,还有谁在乎?我们需要动用全部勇气和智慧才能明白的事,只有几片叶子的菠萝都不屑去想。
人沉浸在复杂的高级里,彼此消耗,每个人都在窒息里挣扎。当所谓成长,不过是一个个扭曲的伤疤,不过是一次次对梦想的放弃,生命的意义就远不及这棵根连着叶的水培菠萝了。
第二百三十二篇 杀芒果
以前有个同事老太太买小台芒,个儿小皮薄,削了一晚上,被她儿子嘲笑。跟我们讲时她还觉得冤枉,用拇指食指比个小圈:“一个也就这么大一口,吃一晚上也没吃多少。”那时我从不买芒果,从小没见过,跟它们不熟。
看了N多年看熟了,也没多少吃的欲望。人成熟了,就很难接受一味甜的东西,嫌味道单调、缺乏层次感。第一次网购芒果,是听广告说卖的芒果比脸大。喜欢大个儿的水果,憨得一片挚诚,像殷勤招呼:“来吃我吧,来吃我吧!”
聪明又可爱的植物都懂合作,开花招待蝴蝶蜜蜂,果子招待鸟兽,填饱了别人的肚子,种子也传播到四面八方,不会有灭绝的危险。那些只利己不利人的,比如苍耳,逮什么勾住什么,想搭顺风车,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被人摘了扔掉,到底走不远。
大芒果送到,拆箱就很刺激。箱盖揭开一条缝,只见一片绿,不见芒果;全部打开,原来那绿就是芒果。自觉买的分量吓死人,到手只有三个。见过结满小芒果的芒果树,想不出大芒果在树上什么样儿。挂满这么大个儿果子的树,一定离得远远的,掉一个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水果原来只有西瓜配用“杀”字,这个大芒果也非“杀”不可。
杀西瓜痛快,一切两半,豪放的横几刀竖几刀,就可以啃了;细致的,拿半个倒扣在盘子里,横刀切去上面的顶儿,转圈切去皮露出瓤,再切成大方块或者长方条儿。
杀芒果繁琐些,先划出若干道,再动手一条条撕下芒果皮。不管怎么小心,手上总难免汁水淋漓。皮剥得差不多时得分外小心,用力稍猛些,滑溜溜的芒果滚出去,落到哪儿都是灾难。有这一重危险,杀芒果总由我这个专业人士完成。
又因我不喜欢,爱吃的人分外踏实,知道不会被雁过拔毛。
第二百三十三篇 山的诱惑
有个不为世俗所容但很美的爱情故事,两个人分分合合,都视对方为毒药,却一碰再碰,总也戒不掉。爬山于我,就是那类毒药。
说不清什么原因,每次爬山时身体的状况都像撞大运,好的时候健步如风,几个小时走下来除了些须脚疼,什么事都没有;有的时候就惨了,心跳、头晕、恶心,严重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扶墙摸壁不能缓解,只能就地躺倒。常去的西山的墙垛子就躺过不知多少次,那还是走宽阔的防火道。鹫峰的石头台阶,好几次都是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找平整的石头,看到了就安心些,难受的时候好歹有个坐处,不会太狼狈。
每次躺或者垂着头在山路上难受,想到自己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受这个罪,都怪那个哄着骗着让来的人。过了劲儿吹着凉风,欣赏着山花,面对着翠障也似的山在蔚蓝的天空中勾勒出起伏的线条,赞叹着眼前数不清的苍松翠柏,只管自己开心,再想不到感谢拉着来的那个人。人心,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平。
爬山,先是源于好奇,想知道山里面有什么、山后面是什么,去过一次就像开启了新世界之门,,且不说峰回路转景物新奇,单说进到山里的人,都比在山外更像人,崎岖的山路上相逢一笑,打个招呼,谈上两句,个个亲切自然。
昨天爬山又难受到巅峰,感受着越来越承受不住的心跳,越走腰越弯,透过淹着眼睛的汗水,模糊看到对面一个同样弯着腰汗水淋漓的人,四目相对,犹如刚入地狱的一对新鬼,有着无限接近相知的理解,和无法相助分毫的无奈,擦肩而过的当时,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山能隔俗、隔尘,恢复人的本性。
第二百三十四篇 爱心干菜
东北的秋天来得迅猛,来不及感受秋虫叫声渐稀,干爽的凉风一起,苍蝇蚊子绝迹,就可以晒干菜了。
东北的干菜有生熟两种,以前煮熟的整条的胡萝卜往往刚晾到接近软糖的质感,就被小孩子吃光了,同样遭遇的还有地瓜干。煮熟的豇豆晾干呈乌黑色,跟淡绿的生晾的豇豆放在一起,简直不像一种东西。姥姥晾茄子干前要扑上一层面粉,炖后滑溜溜,这块没咽下筷子已经伸向下一块。白菜晾的菜干,也炖土豆也煮软挤干水分蘸辣椒酱,多年后见到一个广东朋友揉碎煮汤,还说了一堆好处,可惜一句也没记住。
小时候家里门框边挂一串煮熟的咸芥菜干,黑黢黢皱巴巴的表面一层白色的盐。开始是因为嘴馋又没得吃,揪了一块搓掉上面的盐一点点用牙齿磕着玩,后来发现这陈年老咸菜滋味无穷,就着一茶缸热水,细细地品着咸菜看书,眼睛、嘴都不闲着。后来知道南方人用豆腐干做茶食,一阵苦寒边民的自卑过后,觉得老咸菜干就热水也足以媲美了。
母亲的豆角干还没寄,姑姑的大箱子先到了。大包的萝卜丝、芥菜丝、生熟豇豆、豆角、茄子、土豆干,还有巨大包粉条,赶紧告诉母亲,意思是我有了怕她受累,过后想想又有点担心母亲因落后于姑姑不开心。做人真是难。好在有干菜安慰。
干菜的好处不只吃的享受,最重要的是还能给人安全感。几年前的菜干是倒换口味,锦上添花的性质,这两年就有些雪中送炭的意味了。
第二百三十五篇 腌辣椒
最近好无聊,无聊到想要自己腌辣椒。
买到很新鲜的辣椒,肥肥壮壮,上半段笔直,下半段扭曲,大概是螺丝椒和大青椒的爱情结晶。看了好几个腌辣椒的视频,决定按自己的想法来。索尔仁尼琴说知识分子的第一要素是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当不成知识分子,也想要独立思考。
清洗绿色的蔬菜最愉悦身心。前天在村里买到一把小白菜,头天晚上电闪雷鸣下了几点雨,地上没见多少水,小白菜叶片上都是泥。大白瓷水槽里放个薄荷绿的盆接水,把粗略冲过的小白菜叶子泡在里面,一片一片就着细细的水流慢慢地洗,上面有很多洞,幸运的是没见到虫子。
洗辣椒没有遇到虫子的风险,放在水龙头下,翻来覆去搓得吱吱作响。洗后放在盆里,用开水淋一遍,光亮的淡绿变深绿,摊开晾干。小白锅烧橄榄油,油热放老抽生抽和独头蒜切成的大片,一点点糖和适量的盐。放凉后放入剪成段的辣椒,搅拌稍揉搓,装入瓶中压实,把剩下的汤汁浇上去。
橄榄油大蒜和酱油激出的奇异的香里,窗外那只几乎定居于此的麻雀站在食盆里和我久久对视,隔着玻璃摊着我网购的战利品:太平果、黄菇娘和油豆角,都是东北特产。想念东北。
即便亲手操作,腌辣椒还有个不如意的地方,瓶子太小,为吃的时候方便起见,辣椒是剪成段的。更想腌整个的。一条一条浸着橄榄油酱汁,装在阔口胖罐子里,看着就美味、富足。
第二百三十六篇 洞里的太阳花
早起拉开窗帘忍不住惊叫,窗边半米宽的的墙上一道白亮的阳光,被我称为洞的房子原来也是有阳光的。早晨风凉,拿了件浴衣回来,阳光就不见了,比昙花一现还短暂。怪不得住了几年,才见到这么一次朝阳。
母亲给的太阳花来的时候只剩寸把长的一根杆,插在个花盆里,竟挣扎着活下来。没人注意,它默默地由一根枝分出十几二十个分枝,每枝顶上都有开花的希望,只要阳光足够。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生存艰难到惨烈的太阳花,本该粗壮的它们变得纤长如藤蔓,最长的枝条接近一尺,平铺开,伏在窗玻璃上。没有任何支撑,只靠追逐太阳的热情一根根直立着不倒下去。
非洲草原气候干燥,每年会有季节性山火。有种叫普罗提亚的植物,种子包在坚硬的外壳里,只有等山火烧过才裂开,把燃烧后焦黑的灰烬当肥料生根发芽。严苛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它们的坚忍和耐力。普罗提亚的等待,等的是一次生长的机会,爬在窗玻璃上的太阳花的追求更高,它们不仅要生存,还要开花。
今天中午从洞的端望过去,太阳花那片绿的顶上有两朵亮粉的花,走近看,单瓣黄心,像两朵微缩芍药。它们费尽了一株植物所能做的全部努力,终于开花了。尽管比别的太阳花晚了好几个月。
人比花有更多的自由,又善于变通,连阿Q都知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太阳花不懂这些,它们没有无尽的轮回可以期待,开花的机会只有眼前,今生今世。
第二百三十七篇 执着“教育”
接送小猫于我一直是享受。
她十二岁时我们在公交站等最喜欢的双层大巴,小猫说:“咱们领养个孩子吧?我有一套教的办法,能保证教成天才。”彼时小升初刚结束,她忘了我带她辗转各学校考试、她屡屡落榜的事。“没咱家基因不好沟通吧?”“那你俩就合成一个。”
随后的一路她都给我阐述她的“教育”方案,到学校门口我才找到插嘴的机会:“有两个孩子你的零食就得分一半出来。”她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转了转眼珠:“那还是以后再说吧。”
昨天她参加了个活动,先长篇大论谈感想,随后又自我总结。“我对某某说喜欢他的作品,他跟我握了四五次手,现在看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即使有点夸张也问题不大。”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个孩子开始学坏,要提防她的花言巧语。”
说到曾经偷懒,幼儿园时她趁我打电话给整整一页珠心算题编出答案,每个数还不重复,“我就想着填上数这个事就完了,都没想你能不能发现。”得意着又害怕起来:“这万一将来我的孩子不能理解我的意图怎么办?”“小孩子很难理解家长的意图。”“看样子真有必要逼孩子做事。”她又不记得当初为哄她学习我怎样费尽心机了。听她的口气我有点为她的孩子担心,她可能不会有我这么温和。
她代老师管理课堂,气愤某些同学的不认真,过后说:“等我当了老师可得控制点,这么下去会被他们气死的。”
她对我做完了所有“坏事”,准备去“教育”别人了。
第二百三十八篇 橡果子
姥姥提到过橡子面儿,用她的纪年方式,应该是“挨饿那阵儿”的事。说也奇怪,有很多当时不懂的话,却莫名其妙记得很牢。
第一次看到橡子,是在宫崎骏的动画片里,唰唰的雨声里姐妹两个站在绿茵茵的树林边等爸爸,见旁边的大龙猫淋雨,把伞举到它的头上。雨滴落在伞上的嘭嘭声让大龙猫欣喜万分,送一包橡果子给小姑娘们表示感谢。
温馨的画面、包装精巧的橡果子,完全没想到就是姥姥口中苦难的橡子。
今年换一座山爬,刚走上山路,就看到路边铺了一片棕色的果子,起初以为是栗子,拿到手里,圆圆整整,光滑的木纹头顶一个小帽子,原来是传说中的橡果子。正欣赏着,旁边的树叶簌簌一片响,啪地一声一颗橡果子落在不远处,咕噜噜滚出好远。
据说橡树要长够多少年才能结果,西方赋予它耐心、努力等种种寓意,挪威的百叶窗上画橡果子,据说能够避雷。我猜它们之所以长高才结果,是为了让果子从更高的地方落下来摔裂外壳,有利于发芽。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人、树都如此。
那天的山路两边不时传来橡果子穿过枝叶落地的脆响,每一声都激起一阵快乐的涟漪,一颗种子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爬上一个坡,就在路边挑一颗最大最圆的橡果子,瞄准踢一脚,看它一路欢跳滚下山去。
对橡果子来说,那是一场意外又快乐的旅行吧!
第二百三十九篇 暗香浮动
n年前米兰来的时候只一尺高,夏末秋初,葱芯儿绿的细碎叶间,开出黄米粒似的“花朵”。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送一缕幽香。跑去告诉别人,拉来一同狂嗅,再没有了。米兰心香脉脉,深沉含蓄,不许轻薄夸耀。
多少年不知给米兰换盆,它始终一尺多高。一次出游所托非人,回来米兰枯掉大半边,从此枝稀叶少,沧桑满面。搬家被迫只能带走有限的几盆花时,先把米兰抱到车上。它是灵媒,若有若无一丝香气,能使人置身于从前的光影,怎能轻易放弃。
从小到大我在父亲面前任性刁钻,他从不计较。在给孩子三分五分零花钱的年代,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张崭新的两毛纸币,我举着钱发了半天呆,不知道该不该要。后来父母被人算计,手头拮据到父亲改卷纸烟。当时我也极困窘,却一心要还父亲当年给我的惊喜。反复掂量数目,把几张钞票放在父亲手里时,留心看他的表情。他也跟我当年似的看了半晌,随即得到了全世界般得意。喝了点酒感觉更好,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害我跟着看了不少白眼。
大盆里的无花果仙逝,抱着给父亲惊喜的心理,把米兰挪进了看起来跟它全不相称的大盆,它的细瘦的枝叶都超不出盆沿。一个月后新发的枝条向上狂长,每次回家都高一截,现在已一米多。从根至梢,叶夹着珠状花秀丽清雅,做花冠戴在英雄美人的头上比桂冠精致。
米兰没这等俗念,只顾向上追逐阳光,向下伸展根须。大了几倍体量,仍珍重自爱,不肯乱散情丝。在窗前闲眺远山近树,蓦地一缕幽香沁入心脾。会心地不再声张,转身离开时轻轻替它摘去一片枯叶。
第二百四十篇 阴阳先生表弟
有个来往很密切的远房舅舅,冬天总戴着个狗皮帽子,我们从小称之为狗皮帽子大舅。大舅的儿子小二是阴阳先生,每次看他摇唇鼓舌说些“鬼话”,我总难维持正常表情,小二敏感可能还有点心虚,说着说着就满脸疑惑,弄不清自己哪儿露了马脚。只有一件事我对他肃然起敬:他能捋清他父亲的出身来路。
狗皮帽子大舅命途多舛,从小被不同亲戚收养,几次改姓,小二都能一一说清。我想听小二说“人话”,就勾他复述一遍,听了好多次,一点也没记住。哪天备了笔记本再让小二讲一遍,直接画出关系图来。小二的开场白“我爸本不姓刘”,有《红灯记》李奶奶说家史的沉痛。
小二没上过几年学,也没问过他是不是读过专业书,他所说的“天降大任”也不可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有很强的观察能力。跟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见面没几分钟,他就肯定地对人家说你们不是原配夫妻。说准一两件事,甚至微露一点天机,是他招揽客户的职业习惯。
他猜到我不信他的“鬼话”,有时候欲言又止,我装糊涂不去打听。不知道他有多少“法力”,但可以确定他不是掌握谁命运的人,与其被他误导,不如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容易后悔。
昨天早晨六点小二火急火燎打电话给母亲,说七点即将封城,让母亲赶紧备菜。母亲半信半疑跑去超市,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在门口看了看就回来了。我赞小二信息灵通,母亲说他出城给人“办事”封在城外,绕了好远的路才回来。
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