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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风花三百篇全文阅读

作者:对山居     雪月风花三百篇txt下载     雪月风花三百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篇 年年元夜时

    元宵节是年尾巴,再灯红酒绿热闹一晚,年就过完了。

    七八岁时的元宵节,灯笼上的纸穗子在寒风里唰唰响,朦胧的光被黑夜困住,高高低低成片的平房,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团团红,不显喜庆,反添凄凉,盛宴将散的凄凉。炉火熊熊的房间里满地瓜子皮花生壳,人人都兴高采烈,他们不知道年过到最后了么?

    提着花皱纸的小灯笼走到巷口,月光下的街道空空荡荡,恍惚这场景似曾相识,记忆里又搜寻不到。突然想那些美丽的值得迷恋的是不是都会这样,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走回房里,所有的灯都亮着,节还在过,刚才陡升的恐惧瞬间忘干净了。遗忘是救命稻草,有了它人才活得下去。

    一年、一年,怕着、怕着,八口人齐齐都在的十五个元宵节过完,姥姥走了,送灯之类的一切习俗都不见了。再过几年,姥爷走了,小鞭炮的响声也没有了。再过元宵节,人来人往、只添辛苦,过完就完了,没什么可留恋的。

    近些年的元宵节一家三口聚齐,就彩灯烟花过得郑重其事,分做两地甚至三地就如平常。因是选择而非无奈,没有凄凉的感觉。有人特来慰问,倒很为难,说冷清不是真话,不冷清呢又似辜负人家的好意。同情只能勉强算好意。

    前天元夜,吃过了简单的饭,在灯下翻《食经》,有朋友找聊天。你一言我一语凑趣,说要选几处中意的地方,一处处住过去,一处住够了再换下一处。那人并不爱旅游,也不会真舍得离开家,不过是想用空中楼阁的畅想,吓退眼前的孤寂,他想象里的我的孤寂。

    聊毕走到书架边换书,窗外蓦然簇簇烟花盛放,虽然一闪即逝,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

第一百九十七篇 一场虚惊

    因为过年,主要因为偷懒,半个月来一直每天学英语(看美剧)到深夜。跟小猫感叹自己没自控能力,小猫说人都这样,不务正业的时候最来劲。一直对各种语言充满向往,不仅是英语,还包括喵语鸟语,不管对面是个什么东西,都能无障碍沟通多有意思。可惜,母语常常还被弄得一头雾水,话里的意思、话外的意思绞尽脑汁也参不透。

    昨天学得投入,楼下的人直着脖子喊了半天才听清喊得是“着火了”。开了窗户探出头,楼下几个人嚷成一片,正在讨论是哪里着火。听说是隔壁单元,而且就是这个楼层,忙去摸摸墙,不知是窗边太冷还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不止墙壁连地板似乎都有些温热。忙把看得到的证件还有一部相机塞进个买菜包,拿了最厚的一件棉袄准备长时间呆在户外。准备跑又有点犹豫:外面没见烟、火,楼道里也没动静,别是搞错了吧?再伸头看,楼下一排人齐齐抬头往上看。着火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太可能乱说,于是做了个理智又荒唐的决定:不带收拾好的包,人下去看看。

    楼道里没遇到人,从敞开的窗户也没听到燃烧之类噼啪的异响,一边走一边怀疑有没有必要下去。出了楼门,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要不是两个人一起,还以为刚才那一幕是幻觉。“这也太不负责任了!”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应该抱怨没着火,赶紧改口说:“就当消防演习了吧!”

    坐下来准备接着“学习”,忽然想起刚才那喊声之亢奋,有焦虑而没恐惧,满是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大声呼喝的痛快,还掺着点出事了的惊喜。麻木久了不免期望来一场变故,结果是否能承受不考虑,要的就是打碎平静的刺激。

    这类声音响成一片的时候,就是再熟悉不过的嗡嗡嘤嘤,听多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第一百九十八篇 打碎一只玻璃碗

    冰箱里找到六个大汤圆,白胖胖嵌在量身打造的塑料坑儿里,傻乎乎的样儿。煮开水一个一个扔进去,载浮载沉攒成一伙儿,倒进一碗玉米糊烧开,淡淡的黄色里露出圆头顶儿。想起姥姥在小米粥里煮鸡蛋,长把勺子试探着伸进粥里,听到咯啦一响,轻轻兜起,收获一颗粘着些许米粒的红皮或白皮的鸡蛋,随手放进水盆里,又咯啦一响。汤圆熟了,藏在糊糊里,用勺子挖到一个咬开,流出黑色粘稠的芝麻糊,像变戏法儿。

    几粒蒜瓣放久了,干瘪又畸形怪状,泡在个浅碟子里,长出几根绿蒜苗,用剪子剪下来切碎,炒豆腐装盘时洒上去,点点翠绿衬着豆腐的白。周日买到一袋新土豆,薄薄地削掉一层皮,切片,炒到八成熟加青椒,出锅加香菜。十三岁时去同学家,看她如此炮制出锅,盛在一个边儿掉了瓷的茶盘里,满满一大盘。

    小猫打碎了一只玻璃碗,怕扎到猫,用纸巾蘸水把地板擦到满意,坐下来说哪天出去再添一只碗。我们都偏爱薄薄的白色骨瓷,碗口窄窄一道金属边儿,都没有找到过完全满意的。我的一套碗口的边儿是画上去的,用了几年只剩两只酱油碟。她逛街时看到一只类似风格的杯子,白胡子的店主又翻了半天找到了配套的碟子,价格不菲,心疼着买下来。盛自制的加了奶油花的咖啡、盛玉珠子般的迷你葡萄,也盛奇奇怪怪的各种酱料。我说有机会买几只同款的碗盘,小猫说:“太在意的东西用的时候要十分小心,其实并不舒服。”

第一百九十九篇 边缘宠物巴西龟

    家里有过的宠物都有名字,白猫阿咪、小鸡球球、兔子邦邦,只有巴西龟从未想到给它起个名字,总是小乌龟小乌龟地叫,其实它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宠物,周岁也有二十二岁了。

    小乌龟是最没存在感的宠物。阿咪无事就把它翻过来,坐在旁边低头看它挣扎,看够了扬长而去,人从旁边走过,顶多说一句阿咪又淘气。最初养在个盆子里,放在桌子上,每天还能看到。养了几年发现它不喜欢水于是放养,它才过上自由移动的生活。它慢腾腾在各个房间巡视,不是不小心踩到,谁也不去注意它。大大小小几个房间,它倒不迷路。客厅阳台、卧室窗下阳光最好的时间地点它都很清楚,有一段时间它喜欢跟兔子邦邦一起呆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窗户小,只有方方正正一块阳光,它把自己镶在那小片阳光里,连伸出来的后脚都能晒到。

    一年里有几个月冬眠,小猫房间毛绒大熊下面、沙发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冬天它藏在一只棉拖鞋里。冬眠醒来,爬到客厅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有人嘀咕一声小乌龟出来了,都不多看它一眼。它自力更生找人要吃的,它知道找谁、到哪里去找。

    它的眼神不好,把它搁在装了浅水的小盆子里,放了肉沫在它鼻子前,它还要东一口西一口摸着才能吃到。偌大的房间,想不出它靠什么准确地爬到我的脚边,然后亦步亦趋紧追不舍,直到把吃的弄到手。我坐在书房里,听着它啪嗒啪嗒脚步响过来,丝毫不犹豫观望;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它爬上沙发前的地毯,直到我拖鞋旁边才停下来。有时候它懒得费力气追我,索性到厨房的冰箱旁守着。几乎贴地的身高、那么不给力的眼睛,不知道它怎么知道冰箱那个庞然大物是食物源头。

    搬到村里,邦邦在的时候每周回家,小乌龟还不算挨饿。后来邦邦埋到了山上,两周回一次浇花,有几次进门就看见小乌龟在房门口翘首张望,也不知它在那里等了多久了。它吃的有限,又常好多天不吃东西,最主要的是不声不响,也就从未想到专门喂它。只有一次,我想了一下把它带回城里,遭到某人一贯地反对也就打消了念头。

    前几天回村,小乌龟卧在邦邦从前的水盆里一动不动,人洗澡的时候也不过来蹭洗澡,明显精神萎靡。它其实从小到大无数次这样的状态,这次因为喂的实在不及时,心虚而生恐惧,认定再饿下去恐怕它要挂,赶紧用个垫了草的小纸盒装了带到城里来。进门放出来,它照例巡视下新环境,吃了几口鲜牛肉,挑了北窗下一个角落缩着,一副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在阿咪、邦邦甚至短期收养的灰喜鹊阿呆的身上都看到过那种完全的信任和亲热,它们用各种方式传递感情,告诉你在它们的生命里你有怎样的地位。这不由让常常斤斤计较三心二意的我生出惭愧与内疚,生怕辜负它们的善意与托付。

第二百篇 凭什么

    小学将毕业,老师突发奇想要防早恋,重排坐位,把我和四年的同桌强拆开。确实是强拆,因为我俩分别是班上第一矮男生和第一矮女生,几年来排队,我俩都并列第一。这次老师也是用排队的办法,待大家坐定,再“乱点鸳鸯谱”一顿调整。

    换到我身边的是个满脸雀斑的小个子,叫马春波。我跟原同桌除了画三八线告老师之类的事情有交集,平时各自淘自己的,并没有特殊的好感,这个马春波只知道名字,也说不上讨厌。

    马春波嬉皮笑脸地坐过来,唠唠叨叨不停嘴,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所云,我只顾低头翻新书。他用胳膊肘撞我一下:“哎,你怎么不理我啊!”一双细咪咪的眼睛乜斜着,满脸邪气,我索性转过头去。他赖唧唧蚊子哼哼般说:“你跟那谁不是挺好么?能跟他好为啥就不跟我好呢!”念经般说了又说,我把书立起来当挡箭牌。正犹豫要不要向他越凑越近的脸来上那么一下,讲台上老师突然大喝一声:“马春波,站起来!”

    同桌几个月,我从未再正眼看过他,也未跟他说过只言片语,多年后想起那嘴脸仍是满心厌恶。撇开曲曲弯弯的小心思不说,凭什么他认为喜欢别人就得喜欢他呢?这个蠢孩子的逻辑只能收获卑微的委屈,加深人家的厌憎。

    所以,无论多艰难从不求告,不问为什么不选我这样的蠢话,无论面对的是挚爱的人或者命运。只低头做能做的,得到应该得到的。

第二百零一篇 衣服而已

    想要一件外套。简洁的款式,挺括的面料,压得住风,经得起揉搓,不必费心打理,随便什么时候穿起来,都能清楚地感觉多了一层保护。这是基本要求,并非全部。关于那件衣服还有许多联想,比如掩盖缺陷,或者因为它的厚重脱下来的时候能更显出里面衣服的柔软。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协调,每条拼缝每个褶皱都不较劲,穿着不累。

    遇见合适的衣服像遇到合适的人,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我要找的么?欣欣然捧回家去,事情就变得庸俗起来。衣不如新,新几天就成了旧。除非和天气、场合太不搭,否则走一天都没注意穿了什么在走。

    一件衣服淡出视线的过程非常自然。穿的次数越来越少,变成偶尔拿出来看看,然后就开始心疼衣柜里被它占据的空间,最后处理掉它就像去了一块心病。病没人留恋,除非背后有故事。

    最好的天气,穿了件最称心的衣服,刚好遇见最想遇见的人,那人的满眼惊喜就如同给那件衣服加冕,这件衣服从此在生死簿上被除了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故事化成密码写在灵魂上,一世又一世,重演再重演。如果不是有不明来历的记忆,为什么穿衣上人各有偏好?

    穿得好是一种态度。春夏秋冬走过,总免不了有些高低起伏。同样走投无路,衣冠楚楚地痛哭流涕,仿佛就多那么一点尊严,泪眼朦胧中看见袖口精致的缝线,似乎也就不那么容易自弃。

第二百零二篇 春天的碎碎念

    “春天的空气真好闻!”小猫十岁那个春天每天放学都兴奋地说一遍。这话像巫师神奇的咒语,她的魔棒一挥我也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感受到万物生发的蓬勃生气。孩子是个机会,重新认识世界的机会,生长爱的机会,成为上帝的机会。当把那个幼嫩的小生命捧在手上,谁能不因此怜惜所有的孩子,谁又能不因此同情经受了同样教化的天下父母,能不因生命的美丽而由衷钦佩那造物主,不管他是上帝、安拉或者佛祖。

    最难过的那个阶段,每每想到上帝竟然出了这样一个题目就要笑,这老头子真是会玩。就陪他玩玩,看能怎么样。如果绝地反击,就尽情嘲笑他一番,如果搞得一塌糊涂,摆个烂摊子给他,让他抓我回去不甘心,留下又不情愿,两处为难,也蛮搞笑。不过是一场游戏,输赢都无所谓,玩得开心最重要。

    总记得那些出乎意料叫人失望的事,每每想起就灰心一下。年深日久,灰心也淡了,可是仍不能忘,跟那些念念不忘的喜悦一起,如斑驳的日影存在心里,一块明一块暗。后来放弃了把黑暗抹去的念头,就那么放着。回头看看,其实也挺好,有暗的比对,亮色更亮了。

    捡来的海棠枝泡在绿萝缸里,新发的嫩叶团团围成朵绿色的花,中心的一簇花苞暂充花蕊。预料到会发叶子,不太敢相信这无根的海棠会开花。习惯了往坏处想。好结果不用想,到时候自然在那里。其实也是不敢想,怕太早高兴犯了什么忌讳,反不如意,或者多了些曲折,喜悦迟迟到手时已没了兴致。

    来去聚散,一桩桩紧锣密鼓地登场散场,应接不暇遑论他顾。这些碎碎念填满了时间的空隙,什么也改变不了,却像童年的玻璃珠,淡黄的、微绿的、里面有各色花瓣的,晶莹剔透,让人爱不释手。

    没用的东西往往有趣,玩赏摩挲之中,宠辱皆忘,此刻时光在手,即成永恒。

第二百零三篇 金银财宝

    有一串小珠子,童年时戴过的,小小的蓝的绿的红的扁扁的小珠子,装在个绣了花的小袋子里,东扔西扔很多年,奇迹般还在。珍而重之的东西一件又一件,不知丢了多少。

    想来刚得到的时候必然喜欢,因为据说戴在手腕上很多年。那时的喜欢就是单纯地喜欢,没有金银财宝这个概念,更不知道自己需要装饰。那是一生中最初最纯粹的快乐时光,可惜印象全无。

    注意到那串小珠子,是跟邻家孩子比富。刚拿出去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个个面面相觑,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当了半日的“兵”。第二天二老蛮揭竿而起:“那根本不是珍珠宝石,就是塑料。”这话一定是她那个狡诈的爸爸教的,她要知道当时肯定就说了。二老蛮一直觊觎胡同“总司令”的地位,可是从没当过哪怕一时半会儿。

    拿了小珠子问姥姥,姥姥正在炕上缝被子,鼻子上吊着老花镜,在阳光下用手捻了捻,说不是塑料,是硫硫,烧出来的。“什么是硫硫?”“跟玻璃差不多。”玻璃有什么稀奇!不甘心:“咱家有真的金银财宝吗?”姥姥低头干活。后来才知道她有一盒精美的银饰,被二老蛮偷走的那个石头猴儿是块玛瑙。姥姥太知道财物聚散容易,不很瞧得起那些。她要我有学问、要我正直富有同情心,从未教我争名夺利、凭任何东西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再见那串珠子,亲近的熟悉的人没了大半,二老蛮那个诡计多端的爸爸早都镶在黑边相框里。金银财宝和与之相关的怪事也看得恶心又恶心,一边辩护着错不在东西,一边对东西倒了胃口。那串珠子略显暗淡却没失去本色,现在它是一段往事。从亮丽地衬着婴儿娇嫩的肌肤开始,由懵懂到满怀期望、再从犹疑彷徨到笃信坚定。它注定在这里,就像那些人注定要遇见,有的风流云散,有的一直都在。

    那小珠子做的很精致,当时没有现在这样先进的设备工艺,应该是很用心的手工。得到它是偶然,误判它的价值是成长的必然,因它而明白相聚的不易、此后能惜缘惜福是它的好处,也是我的幸运。

第二百零四篇 精致难得

    精致的根本是心思灵巧。芸盛在小纱囊里放在荷花芯里的一撮茶叶、屈原咏叹中的桔树香草,还有听风的轻叹、看雨的心情。粗瓷碗里几根菜蔬能盛过皇室的晚餐,只要桌边坐的人有爱美的眼睛,和驾驭生活的本领。

    初识精致,正在学一篇课文,一个不富裕的农妇犹豫要不要收养两个孤儿。作者描写了幽暗处发光的餐具,洁白的床帐,都是当时未闻未见的场景,令人神往。课间溜到讲台上偷瞄了一眼老师的参考书,上面说写这些是为了表现善良农妇的勤劳,恍然大悟,深以为然。

    上课老师提问,举手现学现卖,老师瞥了一眼参考书,面有惊慌之色。没得到想要的表扬,又被狠盯了一眼,反省良久。最后认定虽然不是自己总结的,但看到了记住了说出来也没错。预习看了参考书,即便是老师的参考书,也不算作弊。

    因为老师的眼色,打消弄本参考书的念头。其实也弄不到。参考书上的内容像姥姥箱子里藏着的零食,最终被老师一点一点分给了我们。考试过后,标准答案随即湮没,那摇曳着烛光的简陋而洁净的小房间一直记着。洁净是最基本的精致。

    城里租住的位置每天扫地车清洁工忙碌不停,赶上什么活动,马路牙子都用小笤帚细细扫过,用水冲过,但仍然远远谈不上洁净。路面动辄渗出黏腻的油污,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的气味。住处旁边一栋楼,看着密恐的窗子中有一家摆个花架,严严实实挡住了唯一的窗户,晚上借着他家墙上大电视的荧光,能看到架子上大小花盆和稀疏的枝叶,光照不足,花长得不好。不知道花草能隔绝多少窗外的粗糙窘迫,在一室之内营造出多少优雅精致。

    精致是一种态度,但仅凭一己之力难得精致彻底。

第二百零五篇 雨中回村

    雨中回村,车行缓慢,窗外夜色渐浓,终于彻底黑透。车灯光晕里雨丝不紧不慢,时而产生凄风冷雨的感觉,随即又被湿润温煦的空气唤醒,这是春天的雨,催花的雨呢!

    夜行车非常奇妙,黑暗淹没了外面的风景,被固定在单调空间的一个座位上,只有思想有活动空间。上下五千年地思量个遍,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都陌生起来:这个面目模糊的人为了感觉跑来跑去,不是荒诞可笑的吗?然而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

    “我”当到麻木,退开一步,用观察者的眼光看自己,像隔着雨中的玻璃窗,喜怒哀乐都模糊成一块块色彩,冷热触痛都加上因果的分析,如同看个长长的故事。有回顾有展望,研判之余,悚然心惊,无论什么都会过去,包括狂喜和锥心之痛。

    偶尔也担心,云淡风轻会不会漏掉什么。留恋那些为一件事一个人哭哭笑笑的日子。做看客做演员各有千秋,成熟和幼稚各有风味,没有孰优孰劣,有戏可演就演到最好,台下看也能怡情悦性,不错。

    楼前原本是土地,几棵柳树,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生着野草野花。去年遭劫,一个不成样子的小车拉来混凝土,也没平整直接浇注,翠绿娇红一时间变作灰白一片。一年不到,路面碎成沙砾,比从前难看也难走。

    一楼三楼都住着独居的八十多岁的老人,窗子透出黄晕的灯光。我们路过见他们放了垃圾在门口,顺手带出去,他们忙不迭谢了又谢,有一次老太太忙中还说了句对不起。我们走到二楼拐角,三楼的门开了一条缝儿,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啪地拍了下声控灯开关,灯亮的同时门轻轻但果断地关上了。门里门外的人都笑。

    进门开灯,走过去拉窗帘,灯光映出窗外的雨线流星般坠落。愿天下万物都能从凄凄冷雨里体味到正姗姗来到的温暖,透过冷暗的夜空看到必将到来的黎明。

第二百零六篇 心经

    午睡刚醒,久不联系的朋友打电话要地址,迷迷糊糊听说要寄毛毯。宝玉让晴雯送旧手绢给黛玉,黛玉说必是好的让他自己留着,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刚说了半句,朋友喝道:“赶紧给我!”于是乖乖报上地址。

    挂了电话又发呆良久才彻底醒过来。好端端的干嘛寄个毛毯来?回想电话里朋友中气十足,料想健康状况良好,也就不再多想。闲聊告诉小猫,小猫说:“朋友就这样好,做啥也不用担心有动机。”

    毛毯到了,厚重得一只手拿不动,铺到床上扑上去。蹭着柔软的绒毛,想起当时半梦半醒,朋友的电话里似乎说这个毯子当床单,躺下去的时候不会冷。忽然明白北方即将停暖气,晚间就寝床单冰得人打颤,想来是发现铺毛毯可免此厄,赶紧送温暖给我。近来这边天气骤暖,毛毯不能发挥预想的作用,朋友知道恐怕要失望了。

    朋友和兄弟父子同在五伦之内,也是冥冥中分配好的。这个朋友自十三岁同学起,有过久不通音信,也有过数年不见面,可从未失散过。定了要搬到村里,闲聊问她做什么,说做十字绣,警告她说那个又费时间又费颈椎。

    搬了新家,收到个包裹,打开来一幅大到夸张的十字绣,各色丝线间缀着珠子,不知用了多少功夫。书架上一只古色古香花纹的方纸盒,里面满满一盒彩纸折的幸运星,也是她的杰作。这类需要耐心、耗时费工的事情,打死我也做不来,所以深藏秘敛,一颗也舍不得丢。

    早起从楼上俯瞰芸芸众生,打探今天该穿什么衣服,看着看着忽然悲从中来。雾霾里的山石树木或许存得久些,那穿红着绿的人很容易就昨是今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转头看见摊在床上的毛毯,人生确是梦幻泡影,可那是多美丽的梦幻泡影啊!冷暖尝尽,即便万事皆空,也没有恐怖挂碍了。

第二百零七篇 看我

    总试着用旁人的眼光看自己。煞有介事看自己的这个旁人又总难免含情脉脉,各种宽容、各种谅解、各种纵容。跳开几步或者抬高一点眼光,无论什么姿势看,对自我独特性的惊叹总胜过自我批评。凡夫俗子,客观就是个矫情的梦想,以为是看别人其实还是看自己,亲爱的做什么都有道理的自己。

    小时候有个胖成结实方块的杜姨,折出来似的双眼皮、大眼睛、唇红齿白,却毫无姿色可言。隔几天来一趟,如同一团移动的怨气,蹒跚而来,蹒跚而去。抱怨的是她的老公,一个“奇葩”的老王。

    天气渐暖,老王延续着冬天的习惯门窗紧闭,她打开,老王关上。折腾到秋风起,老王终于习惯了开窗开门,又得开始一轮关窗关门的较量。年年周而复始。杜姨边说边抹眼泪,说完出门,听的人盯着她宽厚的背影总感叹,这样富态福相的一个人,可惜命不好。

    一直想见见那个害人的老王,一直没见到。有一天忽然明白老王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杜姨造出来解释自己的理由。有了老王,才有别人的同情。她从委屈里获得慰藉,成为对的一方,活的更理直气壮,那是她奖励给自己的糖。

    谁都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好打发掉几十年的时间。有人满世界找新鲜事,有人就躲在小空空里自怨自怜地抠伤痂。选哪个,取决于怎样看自己。我怨恨满腔,身边必然有个或专横或冷漠的男人女人,不然说不过去。这样说似乎无情太甚,但事实是除了自己,没人能让你怎么样。

    想做个一往情深的人,一度以为做不成,因为看不到别人一往情深的迹象。幽怨徘徊一阵,明白那跟别人没关系,纯粹是自己的事。想一往情深,总能找到一往情深的理由。一根细弱的护盆草开了一朵娇弱的小黄花,和神瑛侍者浇灌的绛珠草没什么区别。遍地都是红楼梦,情深岂独曹雪芹?

    大清早窗外机械轰鸣,凭窗一望立刻转忧为喜,他们在种树。树也如人,祸福相依,风水轮流转。那么,一时一刻看不清自己,也是一份自然。坦然拿起,也该坦然放下吧。

第二百零八篇 粉色

    对颜色稍有印象,就认识粉色。漫长的黑白照片一样的冬日,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颜色。粉色的扎头发的绸带、深粉浅粉的新衣服、粉色皱纹纸糊的灯笼上粉色的纸花,那属于春天的颜色被一再地用。见过,虽远算不上太多,倒轻狂起来,刚听说俗气这个词,就把粉色归入其中,为表示不俗,好多年不沾粉色。

    姥爷一生怕死,据说年轻时偶有小病,总吓的魂不守舍。八十岁时因为不舒服,曾经试图跟哪路神仙讲条件,对空许愿道:“你们让我好了,我给修座庙。”年老体衰,只有越来越衰。大约接受了在劫难逃的事实,他开始预习死亡。好好地躺着,忽然并拢手脚做僵直状。无事闲坐,忽然叫我给他点支烟,算是参加我还没影子的婚礼。又嘱咐我记着,在某地有我们八十亩地。

    那地确是他年轻时披星戴月赚的,但并非被没收,而是强制入股,换了一份终身的工作。他是事业单位看门老头儿,退休工资比刚参加工作的我高好几倍。拿着他的印章替他领了工资,他盘腿坐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数罢,看看左右无人,说:“你打听下金戒子多少钱,我给你打一个。”那时金价正暴涨,我笑道:“好几百一克呢!”他转着眼珠盘算,我怕他误以为一克是一个,赶忙说一个戒指要三四五克可能。他立刻说:“那我这个月给你二百,下个月再给你二百,你爱买啥买啥去吧!”

    那时不知道这是老人的心意,要买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买了件风衣。不记得怎么克服偏见突发奇想,那风衣是艳粉的。春天刮暖风,风衣和长发齐飞,怀里抱了一捆绿菠菜进门,姥爷正笑呵呵坐在门前当道具,跟家里每个人合影。每次听到拿相机的喊“照了啊!”姥爷调动脸上的肌肉同时嗓子里发出一声假笑。

    随着阳光日渐强烈,那风衣疯狂褪色,成了淡淡的粉,轻盈雅致与众不同。秋风乍起,姥爷的死亡演习变成实战。那风衣风吹日晒,颜色也浅淡不匀,不知所终。后来一身深色职业套装,铿锵有力地在陌生的城市春走到夏,几乎忘了被呵护的感觉,粉色公主梦就轮到小猫去做了。

    昨日春游,满眼深粉浅粉的花瓣,指尖轻触,柔嫩似无物,一丝凉润倏忽消散。粉和绿一样是春天的主色,是万物复苏的喜悦。从前妄谈俗与雅,自误误人,倒是真俗呢!

第二百零九篇 聊天记录

    春光明媚,正宜工作。小猫要聊天,比工作更有趣,舍工作而聊天。

    楼下新开一树粉嫩的玉兰,明艳、别致,张爱玲大约不曾注意初放的玉兰,否则,不会随便说开败的白玉兰像一张脏手帕。

    为方便看花,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忙忙倒了茶回来,进门就说:这次的茶叶泡起来蛮狰狞。声音在空空的房间里响,小猫在窄窄的屏幕上专心画画,想起从前说着什么走进她房间,她只顾忙自己的不肯抬头。

    从一个刚离婚就接二连三相亲的亲戚,说到男女平等,小猫说韩国曾出过一本孕妇指南,内容是教孕妇怎样克服孕期的种种不便照顾家人,包括预产期前怎样给家人准备充足的食物。还有一个妻子杀掉了丈夫,随后又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丈夫有洁癖,她养成了打扫的习惯。说完,两个人都沉默良久,这已是擦边球,再多说就怨妇腔调了。什么时候没有这个嫌疑,也就真正平等了。

    再说到宗教。我赞叹佛教直指结果,小猫则感叹上帝说所有的都是你们的食物。“佛也宽容,讲平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教重视来世,轮回也解决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相比之下天堂就显得单薄,只有一个末日选择也少,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来说去,还是无法专一将哪个奉为圭皋。“再看吧!”“再看看。”

    “A先说我画的你是我,然后又不相信你的年龄,说看起来像二十岁。”A是小猫最近的偶像。“二十岁哪会这个样子?二十岁好得太多了!”“你自己去跟A说吧,我可不好意思说。”小猫笑道。又说我要求太高。她给我画肖像时,我说:“不用太好,跟蒙娜丽莎差不多就可以。”

    催小猫休息,道罢晚安许久,她又留言,从书桌走向床时,猫一路跑在前面。想到一人一猫抢着往床上爬,越想越可笑。怕招小猫再多话,就没给她回。

第二百一十篇 瓜子诱惑

    并不是特别喜欢吃瓜子,可是,遇到好吃的瓜子,吃上就停不下来,不吃完不罢休。无论多好吃,吃完了就完了,不会主动去买。遇到有人怂恿,又全无抵抗力。有瓜子,心里纠结着,手和嘴一刻不闲,一颗接一颗。小猫说瓜子是祸害,用太容易得到的奖励,引诱出人性的贪婪。我手里捏着一粒赶紧附和:“没错!能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

    说来令人叹气,从小到大,一路都是各种上瘾过来的。自以为理智清醒的时候,也不过是上了理智清醒的瘾。怪不得被称作迷途的羔羊。身处的世界如一张黏腻的网,尘缘尘虑尽被网罗其中,生命之火的光与热有穿透力,却在层层围困中消耗殆尽,连照亮自己都不够。

    每次在电梯里遇到十楼的老太太,她都要提到家里有个瘫痪病人,那轮椅上沉重的肉体就是她的全部人生。她有一条叫布丁的狗,每天定时自己遛自己。遛完回来,端坐楼门口等着,有时候主人来接,有时候好心的邻居给送上去。“你知道我住几层吧?”每次分手老太太都问,她照顾病人没时间,想要多一个邻居帮忙照顾布丁。“知道。”我早出晚归,送布丁上楼的机会寥寥,这两个字对老太太是精神支持,仅此而已。

    瓜子吃多了喉咙痛,一边吃梨膏糖,一边后悔不该如此放纵,说出来却是:“这卖瓜子的太可恨了!”家人道:“怎么能怪人家?”一句话又提醒了我:“都怪你!买就买,偏要买那么多,明知道我没有抵抗力。我要有不能吃瓜子的什么病,一定被你害死了。”总是讲理,偶尔不讲理倒打得别人措手不及,家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悻悻地走了。

    转头看见桌上剩的一把瓜子,坐下来接着吃完,做事总要有头有尾,不好半途而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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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风花三百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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