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篇 爱的滋味如何
美食爱好者都知道,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一个节点,那个点上才称至味。早一刻晚一刻严格地讲,只是前味和后味,都不对。爱也如此。常见的描述,比如怦然心动,那是前味;而天长地久已是后味;至于海誓山盟,像是煮了夹生饭,真假难辨,多半是烟云字句;如胶似漆就近乎纯是荷尔蒙的作用了。
爱不知所起。也如参禅的拈花微笑,出语成讹。爱我什么、爱你什么、爱他什么,确定被爱的不会这么问,自知爱人的也不会这么问。旁人好奇,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是你而已。至于你是谁、年老年少、相貌如何都没关系。为悦己者容,是一句地道的废话。在悦己者面前,无论怎样都美,不需胭脂花粉、羽衣霓裳粉墨登场。
爱,就是要在一起,但并不限于朝夕厮守。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走到哪里都是两个人。孤单,并不就是形单影只,终日相对,人远天涯近也多而且多。茫茫人海找到那个人,整个宇宙都成了背景墙。爱的组合,强大到无法想象,种种磨难乃至生死,都不再可怕。两个人在一起最放松、最心安理得,最有恃无恐。
爱是终点,经过一次,再遇到什么人都不过如此。曾经沧海,无论聚散都此生不虚,不必再满世界寻寻觅觅。红尘醉倒或是采菊东篱,芒鞋破钵还是清风两袖,来也欢喜,去也无忧了。
第一百八十二篇 别人的窗
万家灯火中坐公交,耳机里放着粤语的《海阔天空》。窗外一片片楼房无声地滑过,亮着灯的窗子,窗帘之外还能窥见窗边的盆栽和一片墙,偶尔会有人影一闪而过。极少看到有人凭窗瞭望,不但夜里,白天也是如此。村里窗外就是青翠的小山,忙里偷闲在窗前站一会儿,从未见过邻居。也许只是凑巧没遇到。
有夜色和公交做隐蔽,窗子里的人再想不到有一双移动中的眼睛窥视他们。那些窗子的后面不过是床帐桌椅,里面的人跟现在车里的人不会有区别,跟自己也没什么两样,躲在车窗后一路看过去,并不是好奇。车行的速度形成了特别的角度,无论奢华美宅还是贫民深巷都一闪即逝,无法多看一眼。瞬息浮世大概就是这样:被时光穿过,一些地方一些人只是经过而已,念念不忘真是太过痴心。
移步换景,匆匆一瞥,百年沧桑、千秋功业、亿万生灵,都缩成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压在心头的那点分量也就随之轻、薄了下去。可即使化成烟,也还是有形迹,需要个地方安放,于是有了那些窗。窗能遮风挡雨?见得多了,就知道窗里的风雨也可能大过窗外。企望和依赖,总不如淡然置身事外。
坐一辆夜车,在黑暗里走走停停,远远感受下灯的光亮,想象下火的温度。窗帘后的故事,不闻不问,随它自生自灭好了。
第一百八十三篇 平常心
一个熟人,经人介绍去个大富之家做保姆,每天边工作边生气。说起原因,简直无所不气。主人在家吃饭她气,抱怨疯狂压榨;不在家吃饭也气,说变相否定她的劳动、陷害她白拿工资。如果不回来还告诉晚了,她已经动手准备,即使只是从冰箱里拿出一根葱,也是弥天大罪,够主人看几天脸色了。主人慰劳她请吃不常吃的饭,她愤而辞职,实在受不了这帮春风得意的人终日在眼前晃,眼不见心不烦。
眉飞色舞地对亲友描述了一番经历的豪华场面之后,她总结说:“别看他富,他肯定没我活得长,那才是最后的胜利呢!”命运弄人,她得了一场病,元气大伤,谁活得长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好久没说起了。
她跟那个富人本无可比,先天没法比,后天努力也没法比。偏要比,只有把自己比得水深火热、没有活路。见识荣华富贵的机会,硬变成了一场无妄之灾。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此言不虚。
“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的这两句判词是世故语,也是某种程度的真理。这样说是因为“警世恒言”有失效的时候。刘姥姥见了王熙凤就不曾因自惭形秽而恼羞成怒,而是对周瑞家的直言“爱还爱不过来”,她只惊叹并不妒忌贾府的富贵。巧姐的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刘姥姥又在这理论之外。她的举动让古今多少有识之士大跌眼镜,无法理解这个小人物哪里来的逆势而上的勇气。
其实无他,只一颗平常心即可。
第一百八十四篇 你猜
刚工作时,有个本地土著同事,平时聊天倒还和气,只别请教工作上的事,凡是涉及工作,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不肯说,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至今也不明白他怎么那么沉得住气,换做稍正常点的早忍不住指点了。他把新同事的笨拙当成筹码,他不说出去是人情,说出去是事实,总之都是他得利。
有一次要报表,他保存的文件在电脑里怎么也找不到,知道他不好说话,先自己找,实在找不到,问在旁边窥伺的他。那场景现在还记忆犹新,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装作思索的样子良久,对眼巴巴的我说:“那个文件存在哪儿是么?”我连连点头,他笑道:“你猜!”
因为有了他,迅速熟悉工作,业务水平进步飞快。一个月后如常言道的“现世报”,跟在后面点头哈腰请教问题的换成了他。他倒能屈能伸,该谄笑的时候绝不吝惜脸上的肌肉。当然很慷慨地告诉他。每一次耐心的回答对于有能力反思的人都是一次打脸,如果没能力反思,那点知识也不够他混饭吃,没必要藏着掖着。但心里,始终把他列为最难合作同事。
他占据这个位置很多年,终于遇到了打破记录的同事。
这个同事吝啬到连幸灾乐祸到高潮时都不肯笑一下,更不要说那“俏皮幽默”的“你猜”了。问他一句话,最好的结果是没有回音。听凭那句话被空气里的神秘物质吞掉最明智。如果你胆敢问第二句,准惹来一顿夹枪带棒的攻击。同样不明白的是:他怎么能把一句话放进那么多的武器,让问话的人同时体验到自己的无知、懒惰,甚至还有——“下贱”。每次开口问他都是一次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多了就成了下贱。
能让别人感受这么差也是一种本事,让人忙不迭远走高飞的本事。飞走的人不必说,至于那个同事的命运么,你猜。
第一百八十五篇 否极泰来
从很小就知道有十一个舅姥爷。前几天三舅姥爷家的四舅发起寻亲活动,几天功夫,各路亲友网上团聚,乱了几天排出一张舅舅名单来。十五个舅舅的名字前两个字都相同,发给小猫,惊讶道:“怎么你的舅舅都叫一个名字!”细看才知道最后那个字是不同的。六舅和十二舅重名。拉了表弟进去,替他介绍,错把六舅认成了十二舅,两个舅舅出来自我介绍,一句一个大外甥女,亲切自然,像从未失散过。
这些舅舅的太爷当年挑着一副担子,带着妻儿一路讨饭到东北开荒种地,到了他们爷爷那一代人丁兴旺,读书耕种,俨然大家。当地村庄用爷爷的名字命名,是远近闻名的开明绅士。后来风流云散,爷爷受不了寻了短见。临终遗言:没有了人,活的什么劲。几天来舅舅辈线上线下聊天,还没时间计算下一辈兄弟姐妹的数量,想来也是个大数目。这些兄弟姐妹有的已经有了孙辈。
这些年所见的亲戚关系,多数被一个钱字闹得场面不堪入目,避之不及,像沦陷到污泥浊水的噩梦里醒不过来。见多了夫妻反目、父子相残,深觉世态荒谬,没有了人,要那些死东西做什么?可是揎拳捋袖、奋勇争夺的,都认为理所当然。更可鄙的是还有人拿道德做武器,攻击别人隐蔽自己做些无法言道的勾当。可悲、可恨、可怜。
往事如烟。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以热热闹闹团聚的场面做开端,都令人喜悦。
第一百八十六篇 结识伍尔夫夫人
知道伍尔夫夫人好多年。看马尔克斯,看毛姆,总没下决心看伍尔夫夫人。看哪本书,也是结识那个作者,闻名已久才见面,也跟生有时、死有时一样,是缘分使然。
看意识流的东西,总像看抽象画。费心揣测之余,惶恐自己的不懂,又疑惑是不是被愚弄,因此不敢高攀、敬而远之。日常遇见聪明绝顶的人,高明到思路神鬼莫测,相处如兵临城下,开口前须惴惴焉罗列字句,深恐有漏洞,怕这份辛苦,索性退避三舍。因为意识流,迟迟不去见伍尔夫夫人,地道的认识局限性的典型案例,古人所谓的因噎废食。
近日稍闲,颇感寂寞,遂翻从前的笔记,逐个研究记下的书名人名。哪儿也没去过的人要出门旅游,选择目的地反而比经常出游的要难,总怕选不好扫兴。见世面还是要趁早,浪费得起时间走冤枉路,才有机会优中选优遇到罕见的风景。想去伍尔夫夫人家敲门,是因为一则传闻:她和弟弟一干人装扮成阿比西尼亚的王子骗过了海军司令,受到热情接待参观了军舰。她应该是个有趣的人。又看她留给伍尔夫的遗书,理智清醒、满怀感激,又勇敢果断。于是前倨后恭,后悔从前的过门不入,赶紧补课。
和一只猫可以非常默契,跟有些人却鸡同鸭讲。感受生命伟大的同时又恍悟耳闻眼见不外虚幻。伍尔夫夫人坐在属于她自己的房间里造花园,我犹豫再三走进去,一花一草地细看。时间这部机器轰隆隆地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第一百八十七篇 亲爱的另一半
一条白色的鱼,找到一条黑色的鱼,首尾契合,组成个圆。这完美的结构,意味着两个世界合二为一。纸上心上画这个图都简单至极,一个圈加一条曲线,两边各点一个点。复盘一段旅程,线条如乱麻还可忍,不圆也可恕,两条鱼的世界比一条鱼时还小半边,是何道理?
清空所有的知识,忘了生物属性,想象第一次看到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越看越毛发悚然。仅从五官的位置看,人和人都生着一样的面孔;从他们的两只眼睛看进去,思想的差异根本不像一个物种。春天里熏熏欲醉的他们妍媸不辩,又怎么能辨得清皮囊下的灵魂的形状呢?
这一对儿舍掉了交集之外的部分;那一对交集之外做着生死搏击;还有一对儿完全把对方排斥在外,仅靠一个点和连在一起。太多的纷争,无谓地消耗,越压越低的天花板,缺氧的环境,两条苟延残喘的鱼,一块界限分明的废墟,何去何从?极少的人携手游遍芳丛,又并肩开疆扩土。他们如星如月般珍贵,在浩瀚的苍穹闪耀,为暗夜迷失的人指点方向。
这个世界最大的好处是无时无刻不在生长、在变化。被压制被束缚的顽强生命总能有空间伸展新发的枝蔓;荒芜的沙漠也能因风携来的几粒种子变成绿洲;秋天的落叶腐化为营养源源不断地流进树木的脉管,一度又一度在枝头重生。
并且,天长地久,永无竟时。
第一百八十八篇 那个年
不知道当时多大,只记得大人们忽然忙起来,大的吓人的半扇猪横陈在地中间大团圆桌子上,白铁盆里大坨的内脏和猪头缓上来一层白霜,还盖不住肝肺触目惊心的红。跟第一次看见墙边那杆猎枪一样,我亦步亦趋跟在姥姥身后,不敢看,又忍不住偷偷瞥上一眼。
大人们的行为越来越诡异,杀了鹅又杀鸡,蒸了数不清的馒头、豆包,爸爸把一排排的鞭炮放在炕头儿,半夜醒来都担心会炸。姥爷从外面回来,羊皮袄口袋左边掏完掏右边,都是些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妈妈把几块花布剪开,缝到很晚还不睡。大人们说话的声音高了,笑起来半天都笑不完,我心中的疑问发酵般膨胀,又不知怎么问、问什么。
姥姥打了一小盆热腾腾的浆糊,让我用小刷子刷在一条红纸的背面,说要贴春联。“为啥要贴春联?”“过年啦!”“啥是过年?”“这就是过年。”刷了春联,又刷五颜六色的镂空的挂旗儿。看着挂旗儿被风吹得唰唰响,突发奇想:“姥姥,以后能天天过年吗?”“天天过年就不叫过年了。”
没事自己编故事玩儿,姥姥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惊讶道:“这个孩子编瞎话儿哪!”忙给我洗脑,讲清华北大。姥姥一辈子只去过两三个县城,可是知道BJ上海老边饺子。“我长大考大学。”“对。”“去BJ。”“多好!”“也上清华也上北大。”“那可不行。”“为啥?”“那不都成了你的啦,还有别人哪。”
第一百八十九篇 空房子
两周回一次村,村里的房子多数的时候都空着。
站在百里外城里的鸽子笼里,看被护栏分割成一条条的灰色天空,总忍不住想村里罗马帘熠熠生辉的的彩色珠穗,白亮的日影在阳台上的绿叶间流溢,拂过一簇簇浅黄精致的桂花,在铺着墨绿绒毯的床上停留片刻,最后斜斜地落在五斗橱边的墙上。为迎接那缕金色的阳光,五斗橱上新添了一棵万年青,叶片镀上一层夕阳时,有玉的温润而没有玉的冰冷,一株生机勃勃的翡翠。
思念那房子,和房子里的零零碎碎,每一件都如同一把穿越到哪个时间节点的钥匙,随时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门,吸一口当时的空气,顺便检查下一路过来有没有不当心丢掉了什么。那房子在青山绿水之间,唯一的不足的是四周都是空房子。透过三角梅花朵的间隙看出去,旁边那家阳台上前年盛开的一丛金黄的长寿花,现在只剩了一片暗黑的影子。繁星满天时对面楼那些黑洞洞的窗子背后,总像有鬼魅闪烁的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厚重的墙,还有墙里看不见的水泥、砂砾和冰冷的钢筋,被误解为某种象征,被提起时总带着狂喜、失落、自卑、自怜种种复杂的情绪,极端重视的同时也被极度扭曲。园丁鸟装饰几个巢吸引异性,人会赞叹它的智慧,人也这样,就荒唐到让人无话可说。即便退化到返祖,吞毛茹血,也从未见砖瓦石头够格做人的代表。
周日近中午站在那房子的门口,所有的平面都洁净光亮,装满枯枝败叶的垃圾袋拎在手上,再环视一遍,锁门下楼。一步步走下灰暗的水泥楼梯,脑子里还亮着最后一瞥的阳光。二楼的两扇门满布积尘,糊着几年的缴费通知单。门前台阶上的阳光亮得刺眼。身前身后的楼矗立在蓝天之下,沉醉在艳羡、渴念里,似乎全不知自己的空洞。
第一百九十篇 出门趟水去
从前没有柏油路水泥路,排水系统就是路边的沟,人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每下暴雨必积水。那时的天气比现在暴烈,冬天北风嚎叫大雪封门,夏天隔几天就来场瓢泼大雨,一会功夫就沟满壕平。
雨后放学,一路趟水回家名正言顺,裤子滴着水进门不会挨骂。进了家门再出去趟水,即使让出来,也必定很快被叫回去,怕脚着凉。后来买了雨靴,却又每每因为爱探险,没一会儿就灌包,走起来咕叽咕叽响,倒不如塑料凉鞋痛快。没人的时候从靴子里拔出脚,泡得皮肤打皱。
去年,不,应该是前年,去年过得如一片空白,坐小绿巴回村,眼看乌云滚滚而来,随即大雨倾盆。到站打开车门,面对密集的雨帘,下车的人在车门口纠结、酝酿勇气,不下车的笑呵呵看着,忘了几分钟后就要轮到自己。有个满脸沧桑的老太太,几番进退后终于下去,落地后打着伞直接蹲在了地上。
揣度着老太太是见得风雨太少,还是每逢风雨都要费一番踌躇的功夫,车上了坡,地上溪流奔涌直冲下去,撑起伞下车,瞬间雨声就淹没了身后的几声窃笑。水流清澈见底,一脚踏进水里,头上的伞噼啪作响,前后左右都是流动的水,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
暴雨逼近时曾非常焦虑,把能在雨前进门当成幸运,一心想着雨天躲在房间里,享受光线幽暗的静谧,从未想过雨中别有天地。不用说冲天洗地的畅快淋漓,单说最初的胆怯惊慌到在喧嚣里从容漫步的过程,都是一个神奇的历程。让人不禁怀疑从前的耽溺熟识是在浪费生命。
捧着一盆游戏币入场,无论是谁,离场的时候都只能两手空空,不如时常离开舒适区,看点新东西、体验下新感觉,让那些游戏币物尽其用。
第一百九十一篇 像谁
小时候,姥姥常说我不知道像谁,我理解那就是在说我丑。后来学了点汉语,知道古代骂人“不肖子孙”是很重的话,倒也没联系到自己头上。到了不再仰视父母的年纪,时常庆幸自己不像他们,不愿意做别人的影子,父母也不成。舅舅八十大寿,忽然意识到他老之将至,打算趁他不糊涂赶紧解开存在心里的谜团,问他姥姥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儿。他想都没想,就说跟你似的。哑然失笑后,忽然想姥姥之所以时常说不知道像谁,是不是就因为知道像她?
先天的像谁是宿命,形体样貌没法改。街上常见父子母女像大小号的一个人,孩子如果想知道自己长大后什么样儿,看看父母就知道了。还有一种神奇的相像,乍一看五官面目不同,细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一样,不由人不惊叹基因的力量。不知道古代政权更替,到了杀父弑子的地步时,有没有因看到那张脸跟自己一样心软的。
邻居家继母和继子水火不相容地对抗数十年,亲戚朋友们背地里闲话,都说母子俩像,纳闷不是她亲生的,为什么那么像。这些嘀嘀咕咕绝不敢让两人听到。他们不共戴天,说他们相像,两方面都会当成侮辱,一箭双雕得罪两个人。他们能准确地猜到对方的心思、明白对方的意图,还未交手,对方的一招一式都了然于胸。如果想起就算思念,他们是彼此最思念的人,睡里梦里,片刻不忘。相仇到无比亲密。
生于天地之间,困在人群里,重重桎梏之外,再关注像谁不像谁,希望像谁,准备活成谁的样子,忘了独一无二的自己,实在有点不幸。
刚刚有个男人走过,身上的棉袄半截黑半截耀眼的苹果绿,路边的两个闲人热情招呼,目送走远,低声说:“总跟别人不一样。”如果问他们为啥要一样、怎么会一样,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回答。
第一百九十二篇 午后阴天
电脑前坐到下午三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喊救命,又恋恋不舍磨蹭了几分钟,穿了外套走出去。
街上没有新鲜事。几撮闲荡的人时走时停,说着可有可无的话,同时用眼睛瞟着路过的人。半截短墙内废品收购点里,壮汉老板高声报着分量,那堆纸板的前主人嗫嚅着低声争讲。这一带凡是马路旁都是中式墙,墙上仿古瓦顶之外,每隔几米有假的花窗。两个花窗之间一个直径一米大多的砖雕,今天仔细看下图案,一块荷叶荷花,一块牡丹,周而复始。墙时断时续,断口很隐蔽,不注意容易看不出来,里面一条小路。走进去,一片挤在一起的小房子,高低错落。如果恰巧有人打开房门,能一眼看到里面的床。从那一次探险走进去,就明白为什么旁边高层鸽子笼里的人那么满足。
天越来越暗,又看不出马上有雨。路边有一片树特别绿,细看原来是地上绿色丝网的反光。不知道那块地为什么铺着丝网,或许是有了什么项目。丝网多是临时的,终究要撤走。树坑里那片绿色的毡子最讨厌,远不如杂草丛生看着舒服。
走四十分钟,看了三次表,到了小区门口。两个人扶着个醉汉一同踉跄着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怕见人呕吐,忙紧走几步超过他们,听到那两个人一递一声问:“你戴帽子了吗?啊?帽子戴了没有?”正摇头窃笑,后面呕声连连。尼采从酒神精神找到了人类满溢的生命感和力量感,那个堵住小区大门寸步难行的人却除了失控的满溢的胃一无所有。
计划的晚饭是白菜炖粉条,为了配刚刚买到的酱菜,想想都忍不住满心欢喜。
第一百九十三篇 小猫的猫
小猫说要养猫,拖着不肯答应,希望过一阵她打消这个念头,她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不同意,可是把她发过来要领养的那只猫的照片反复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那是一只端坐的狸花猫,白围嘴、白手套、白靴子,尾巴圈过来围住脚,腰背挺直,大眼睛看着镜头,再标准没有的标准照。很多猫都讨厌人拿着手机在眼前比划,他真乖。
知道小猫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从不会轻易放弃那些古怪的念头,却不那么清楚自己多么耳软心活。那天天南地北聊得正高兴,小猫忽然问:“你说我洗猫是在卫生间呢还是在厨房水槽?”想也没想就说:“当然卫生间啊,厨房水槽那是洗菜的地方。”小猫狡猾地笑道:“我也这么想。”知道被套出了真实想法,索性不再遮掩:“我要照片上那个!”第一次玩娃娃机,我也是指着被我称作“毛猴儿”的蒙奇奇对小猫说:“我要棕色那个。”她果然一举成功。这次她有些犹豫,她更喜欢一个大脸的加菲猫。
接猫的那天我再三跟小猫确定了接那只狸花猫,就满心期待地睡了,只等明天一早欣赏猫的照片视频。第二天睡眼朦胧打开手机,照片等在那里,一坨圆滚滚的后背。小猫沮丧道她的猫进了门一头扎进马桶后面的空空儿里,保持那个姿势坚持面壁了一整天。这个顾头不顾尾的后背整整看了三天,最后一天不知什么时候面壁地点换到了洗衣房,害得小猫到处找。
第四天猫开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转,小猫稍一动,他就躲到床底下。小猫开始“讨厌”、“胆小鬼”地抱怨,我只好用“过几天就好了”这样的话不断安抚。再过几天,猫先从床底下露出半个脸,随后就端端正正坐在远处,小猫说“时刻用大眼睛罩着我”。“罩”了几天,越凑越近,小猫急切地想“撸猫”,把食盆放在近旁,伺机“下手”,被猫拍了一下,找我告状,臭猫臭猫骂了半天。我只好替猫担保,说他不是故意的,过几天就让摸了。那几天的聊天记录都是“让摸”“不让摸”这样的话,有的人看了肯定颇涉遐想。
终于猫熬不住了,他的简历说他极度亲人,原形毕露过来蹭小猫,可是不许小猫主动碰他,碰就拍。小猫又气愤愤来告状,说被猫撸了没撸到猫,猫欺负人。她本来以猫妈妈自居,这次降了一辈,说猫是她没有过的讨厌又舍不得打的弟弟。她睡觉时,猫就惨叫或者仰起脖子喊“姥姥”。只好又给她普及了下猫的心理学,心里暗笑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天小猫慌慌张张留言,她头一天把猫从床上踹下去后猫就不见了,她搜遍了所在楼层,又跑去前台“报案”。我摇唇鼓舌分析,认为猫没胆量出去,让她在房间里找。嘴里说着,心里也是没底,小猫虽然找东西浮皮潦草不在行,那么大个猫总不会看不见。小猫这次老实听话又翻了一气,告诉我没有,问:“要真丢了怎么办?”我就又分析了一遍,结论还是他没胆子出去,顺口说那个监控开着就好了。一句话提醒了小猫,飞跑去前台查监控。
一个小时后,小猫说猫找到了,就在房间里,躲在一只购物袋下面,发来的照片上猫伏在地上满脸气苦。我猜想小猫必定如获至宝好好安慰一番,结果小猫说她正在查怎么惩罚猫。于是又替猫跟她讲理,说她踹他在先。小猫不搭茬,害得我惴惴不安,不知道她把猫怎么样了。好半天小猫又来骂了几句臭猫,随后说用给他买的零食砸了他几下,她不那么气了。她不气了,猫不是气上加气么?精疲力尽地揉着眼睛,心想这两个东西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转天清早,一串人和猫的亲密合影。猫主动求和,给小猫的肩膀提供了推不开拦不住的按摩服务,人猫大战告一段落。
昨天,小猫说给猫改了她偶像的姓,告诉猫从今天起你就叫这个名字了,猫冲她大叫:“NO!”
第一百九十四篇 量子纠缠?
量子纠缠是个物理学概念,大致是说几个粒子彼此相互作用后,具备了整体特性,无法再单独描述单个粒子的特性。这个深奥得吓人的理论我姥姥N多年前就懂,我在讨狗嫌的年纪,多次被她痛骂:“像你们家那支子人。”翻译过来就是她认为我具备父系家族祖传的懵懂。
据说两个量子纠缠的粒子被分发到相距1200公里后,仍可继续保持其量子纠缠状态,这个现象最近总被拿来形容人和人之间互相影响的不可消除。第一次听说悚然心惊,那岂不是要陷在某些噩梦里永远不得脱身?细想则豁然开朗,人非粒子,能思考、有创造力,纠缠与否、纠缠的方式都可以主动选择。
梦,到了最恐怖的时候总能惊醒,醒了久久不敢入睡,怕接着再梦。虚飘飘没有杀伤力的梦,尚且知道奋力挣脱,那些诸如童年阴影之类的为什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呢?因为见得少,不知道不幸是人间寻常事,并非哪个人独有;也因为要以伤害做借口,冷漠的借口或者不成功的借口。不幸提供了动力,也提供了借口。
最快从噩梦脱身的办法是尽早意识到是在做梦,摆脱纠缠的关键是明白自己身在纠缠之中,辨明纠缠的指向结果,估算出值不值得用这纠缠填满时间。幡然醒悟不容易,果断脱身更难。多数时候纠缠成了习惯,一旦没有,倒好像失去了目标,教人无所适从。那也是妥协,主观的退让,而不是因为纠缠无法克服。
第一百九十五篇 窗台上的破澡盆
在附近看了几套房子,收获了相同的沮丧,每套都油腻、局促,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味。最后看这套从北窗望出去,能看到半抹青山,房东张师傅看起来木讷老实,遂当场敲定。
中介拿出预备好的合同,张师傅慌了,说这得让他媳妇来:“她脑子好使,我脑子不管用。”他缩着脖子打电话,让人不禁猜想他媳妇必定是个厉害角色。
终于接通,张师傅用近乎求饶的声音说:“要签合同了,你快来吧。”他媳妇似乎说让他签,他急得涨红了脸,结巴道:“这么、这么大的事你不来?”一屋子人都笑。放下电话张师傅解释:“她会算,我不会算。”然后就耷拉着头坐着,专心等后援,关于房子的任何事都只有一个答案:“问我媳妇儿。”
他媳妇来了,笑呵呵的非常和善,顺利签了字交了钥匙。准备出门,张师傅忽然郑重提出有几个问题他必须交代一下:一是门后的一块地砖是挡门用的,不要撤走,免得门撞到墙碎了玻璃;二是窗外护栏里发白变脆的塑料儿童澡盆不要扔,冬天可以放大葱白菜。说完昂首出门,跟前面判若两人。
入住第一件事就是去扔那个澡盆,一米多点的窗户横着个破澡盆多难看!从窗户伸出手去抓住满是灰尘的盆边稍一用力,咔嚓掰了一块下来,怕碎片掉下去砸到人,不敢再动。好在那房子当旅馆住,早出晚归,休息就回村,也没多少时间坐在沙发上看那个破澡盆。
前一阵小半袋米生了虫,用个纸盒子装了放到澡盆里,第二天窝在茶几上吃早餐时窗外就有两只麻雀同时用餐。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两颗小脑袋此起彼伏,伸长脖子侧着头小小的圆眼睛满是好奇。
动辄雾霾,那抹远山不易见到,破澡盆上的鸟儿成了这房子唯一可看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