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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鱼衔蛇     帽子里的手套txt下载     帽子里的手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工具

    范德里站在最前面,他将胳膊伸直,转来转去,仔细清点。

    “一共有几个人?”梅达尔开口询问。

    “三个。”范德里说道,他旋即又提醒着,“别忘了算上我。”

    克瓦尼点点头。

    于是他们三个向后退,走在回去的路上,该买的东西都进了口袋,是时候回去了。

    有位商人拦住了他们,他竟然能从房子里走出来,梅达尔快速地围绕房子转了一圈,可他并没发现什么漏洞,而这位商人的声音却很熟悉,他们三个都知道,自己一定见过这位先生。

    “各位,请问最近有空吗?”

    范德里摆摆手,不和他说话,由于他反应迅速,所以给了个良好的示范,克瓦尼与梅达尔也都不出声,免得与这位商人产生不必要的交流。

    “你们想进来吗?”

    “进哪里?”梅达尔刚说完就后悔了,他能觉察出另外两人在瞪他。

    “这栋房子。”商人把手放上去,“你们想进去吗?”

    “有什么好处?”克瓦尼索性也开了口,但要记住,是梅达尔先犯了错,他完全是无辜的,事实上,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缓解梅达尔的难堪。

    “首先。”商人的眼睛很灵活,“你们要先给我好处。”

    范德里制止他:“别说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贪心的小人,我们走,别跟这种人说话。”

    “等等,您搞错了。”商人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你们要先给了钱,我才能把这东西给你们啊,这应该是一次舒缓又愉快的购物体验。”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克瓦尼看了眼那银白色的小房子,“这是房子?”

    “不,完全不是。”商人摇了摇头,“它与房屋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它们的外表有相似之处,但任何一个走进去的人都明白,它们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怎么证实你说的话。”

    “我不需要证实我说的话,你们只要走进去,就能立马明白我是不会撒谎的。”

    “好吧。”范德里说,“所以我们要怎么进去?还不是要给你钱吗?”

    “不用。”商人站得有些累,所以稍稍蹲了下去,“我不需要钱。”

    “你确定?可你刚才……”

    商人打断了他:“刚才的事只在刚才有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提,我完全不需要金钱,你们也不必委屈自己的钱夹,只需要老老实实站在这儿,听我说话就好。”

    “你要说什么?”

    “我并不需要说什么,这只是种讲解。”

    克瓦尼立刻感到头疼,他最痛恨讲解,但他不想引人注目,所以他悄悄将手伸到梅达尔背后,然后敲打他的头,他会抱着脑袋哀嚎,这令商人好奇,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难道您讨厌讲解吗?”梅达尔还未从疼痛中挣脱出来,所以他只能下意识地摇动脑袋,商人以为他同意自己的看法,所以他满意地解开衣扣。

    “看这里。”他指着衣服上悬挂的工具,“你们应该见过这种工具。”

    “我见过这东西。”范德里沉稳地回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好的,那就请您讲解一下吧。”

    “你说什么?”范德里诧异地望着商人的眼睛。

    “我说,请您讲解这件工具。”

    “可这是你的责任。”

    “现在是您的。”商人摸了摸工具的把手,“您想逃避责任吗?”

    范德里感到脸上很烫,手臂与肩膀开始发痒,他可以肯定,绝对有人盯着他,而他永远找不到他们躲藏的地方,他不断咽口水,且声音越来越响,克瓦尼与梅达尔都听到了,接着商人也听得一清二楚,最后是整个商场,整个商场都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响。

    商人将工具从衣服上取下来,隆重地塞到范德里手上,他的手似乎很难活动,所以商人尽量帮他按压手指,梅达尔与克瓦尼也凑过来帮忙,他们一个将手掌放在范德里的手掌下方,这是为了防止工具掉到地上,另一个则干着与商人相似的事,他们将范德里的手指向里推,直到他的手牢牢地抓住工具的把手。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可以开始了。”

    这话可能是商人说的,大概率是三人一起说的,但其实是整个商场中所有人的大合唱,弗伽伦队长站在最醒目的台子上,他不断挥动双手,指挥着所有犯人的咽喉。

    “这件工具来自里凡卡。”范德里的嘴在奔跑,舌头在睡觉,“它的主要功能是……撕碎,对,它能撕碎肉类,这样我们用餐时就会方便许多了。”

    台下发出了叫骂声,克瓦尼拿起房子里的衣柜,从里面掏出衬衣扔到范德里头上,梅达尔向他吐口水,只有商人在鼓掌,弗伽伦队长用责备的眼神审问范德里这无礼的行为。

    “它不仅能用于进食,还能干别的!”范德里大声吼叫着,但人们的叫声比他更响亮,因此谁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也根本听不清这群人在叫什么,他们太多了,这绝对不止三个。

    “它还能这样,还能这样!”范德里将工具放在自己手上,那里有好几个兄弟,他们相亲相爱,但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突然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人群都安静下来,看着范德里,他在惨叫,他在地上打滚,他立马便反悔了,他伸手去拿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但人们比他更快,有人立马扑上去,将这东西扔向后面,范德里忍住疼痛追赶着,他们将零件举过头顶,互相传递,越传越远,他们将这物件丢去脚下,不停践踏,所以范德里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商人将他拉起来,摸了摸他滚烫的脑袋,有人提出建议,他们还没看清那工具的具体用途,如果他再重新演示一遍,人们会尽量找回失踪的零件。

    商人用眼神阻止范德里,克瓦尼与梅达尔走到他身旁,他们一个抓住他的手,另一个握住工具,准备运作。

    商人看向范德里,他的眼睛很灵活,但范德里坚定地点了点头,商人急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他的惨叫仍然压不住人们的欢呼。

第十六章 好朋友

    “爷爷,您还好吗?”

    老人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面满是岁月的脚印,他咧开嘴笑笑,因为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孙女。

    “我没事。”他的话轻飘飘的,这声音流到房间的角落里,那里长着一朵行将枯萎的花,花朵里开满未燃的蜡烛,老人吹出一口气,它们一同发出光亮,这光线映照在孙女脸上,于是她的生命也发出了声音。

    “我现在几岁了?”老人摩挲着斑白的床沿。

    “八十多了吧。”小女孩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你不去陪自己爸妈,跑上来找我干什么呢?”

    “他们还没回来。”女孩蹲在椅子上,不愿老老实实坐着,“估计又去工作了。”

    “是啊,这很正常,人人都要工作。”老人将脑袋垂向床铺,“等你长大了,也要去工作的,你现在不就在上学吗?这两者是一样的。”

    老人见孙女并不开心,便试图逗她笑:“小家伙,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啦。”女孩捂住耳朵,“是个商人,对吧?你都说过好几遍了。”

    “但我还没完整地说过,不是吗?”

    “不用了,爷爷。”小女孩严肃地伸出手,不让老人再说下去,“我都能猜出来了,您要说什么我全能猜出来。”

    “试试嘛,爷爷好久没跟人说话了,来,坐过来,就当陪爷爷聊天了。”

    “好吧。”孙女走过来,“您要说快点。”

    “你听说过关押区吗?”

    “好像听说过,不过,那地方不是早就塌了吗?”

    “是啊,爷爷以前是里面的商人。”

    “这地方在哪?”

    老人笑笑。

    “这地方怎么塌的。”

    老人不说话。

    “爷爷,您说话啊。”女孩摇动他的胳膊,“快说话,快说话。”

    “好好好,别急,让爷爷说,好不好?”

    “好,您说吧。”

    “还记得你奶奶吗?”

    “当然啦,我记性可比你好多了!”

    “还记得今天早上吃的东西吗?”

    孙女盯着自己的手指,她有些疑惑:“记得……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你吃的是什么?”

    “明里瑞。”

    “是你爸爸昨天晚上买来的吧?”

    “好像是吧,我不太清楚。”

    “你爸爸最近一直很忙,你猜猜,他是特意抽出时间为你买的明里瑞吗?还是说,只是恰巧在下班路上经过了一家专卖店?据我所知,那条路上确实有这样一家店面。”

    “有就有呗。”

    “你去过那家店?”

    “好像去过,是妈妈带我去的。”

    “但你母亲平日里并不爱走那条路,不是吗?”

    孩子想了想,很快便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么多路。”

    “可她为什么要带你过去?你只是个孩子,她为什么要带你走这么远?孩子,你想过吗?”

    女孩摇摇头:“可是那家店离我们家根本就不远啊。”

    “或许吧,不过我认识那家店的店主。”

    “是那位红头发的阿姨吗?”

    “不是她,是她母亲,我们曾经是朋友。”

    “我知道。”孩子笑了笑,“她跟您曾经都是关押区的商人,我没猜错吧?”

    “你说的对。”老人哈哈大笑,“你比你父母聪明多了。”

    “她在开这家店时,我还帮了不少忙。”

    “什么?”

    “那时候,这儿的土地里埋着未消化的残渣,它们经常爬出来,爬到我们身上。”

    “那您是如何解决它们的?”

    “不必解决。”商人重复着自己的观点。

    “为什么?”克瓦尼有些急切,他正抱着范德里,他身上满是骇人的伤口。

    “我说了,不必解决。”商人扭过头,“你们走吧。”

    梅达尔看向克瓦尼,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做了,他们只能抱着范德里,一路将他拖到牢房去。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他怎么了?”慕兰诺拉指着他说道。

    “受伤了。”

    “谁干的?”

    “不清楚。”克瓦尼摇头叹气,“应该是他自己,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把他伤成这样子。”

    “好吧,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他们分开了,而梅达尔走在过道上,他有个建议:“克瓦尼,你听我说。”

    克瓦尼有些不适应,他不耐烦地回答:“怎么了?”梅达尔凑到他耳朵边:“你还记得卡地安人吗?”“当然记得,那可是跟我们一个牢房的人!”

    “她死了,你还记得吧?”

    克瓦尼很慌张,他急忙看向范德里的脸,这家伙似乎昏过去了,所以没跳出来指责梅达尔的不当行径。

    “我记得它,怎么了?”

    “他死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赶紧说正事,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们把范德里丢下去吧。”梅达尔看了眼走廊旁的深坑,这坑洞上方漂浮着一座无形的雕像。

    “你疯了?”克瓦尼目瞪口呆,这话不像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

    “我没有。”梅达尔竟很冷静,“他已经撑不住了,他不可能坚持到牢房里了,如果再走几步,他马上就会晕过去,而且根本没人来帮他,只有我们两个在出力,我们必须决定了,如果再抱着他,等他死后,就是我们害的了。”

    “再等等。”克瓦尼揉了揉太阳穴,“再等等,让我想想,仔细想想。”

    梅达尔指向天花板:“卡地安人回来了。”

    克瓦尼立刻抬头,等他低下脑袋,就看到梅达尔将范德里向走廊里推,他急忙冲过去,但终究晚了一步,这位热心的先生掉了下去,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干什么?”克瓦尼的怒火在盘旋着。

    “这是你干的。”梅达尔指着克瓦尼的鼻子。

    他想咬住这根手指,它是栽赃陷害的好手,他大声斥责梅达尔的无耻行径:“你就这样害死了他?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靠你自己?”

    “你也同意了,不对吗?你不可能这么轻易被骗,不是吗?你完全知道我要干什么,所以你默许了,这就是种默许,你以为不说话就能置身事外,你以为多说话就叫仗义执言,你完全搞错了,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为什么?”孙女很好奇。

    “你年纪还小。”老人的笑容比夜色更柔和,“你会越来越聪明的,年纪越大,就越是这样。”

第十七章 闲聊

    “在您赶走那些东西之后呢?那位女士有没有报答您?”孙女似乎燃起了些许兴趣。

    “没有,不需要。”老人将靠枕挪动位置,摆在腰部的正中央,“她能在那里开一家店,一家专门卖明里瑞的店,这本就是对我的帮助了。”

    “但您还没说这家店是如何来的,它总不会凭空出现。”

    “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可这次不同,它确确实实是突然冒出来的,我们谁都没反应过来,那时候我抬头去看刺眼的天空,等我转过身子,它就在那儿了。”

    “这很危险。”

    “是很危险,你想想,如果我们再向前走几步,很可能就被那房子吞进去了,这样我们就不能开门,我们不能从外面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只能从里面灰溜溜地跑出来,而且,如果那天的天空很黯淡,如果我的脖子不够敏感,我可能会一直抬着头,就在这时候,那扇门会被人锁住,用一把我们从来都没见过的锁锁住。”

    “这之后呢?你们搬进去了?”

    “当然,我们还能干别的事不成?”

    “那里有货架,对吧?”

    “有。”老人笑了,“你很聪明。”

    “货架上的螺丝松了?”

    “货架上的螺丝松了,地板在发胖,这是家出售明里瑞的店,这地方没有天花板,你把头探到抽屉里,最中间总会有扇暗门,它的开关在哪?谁也不知道,可能躲在一片树叶后,可能钻进了我们的头发中,这家店没有厕所,你还记得吧?”

    “记得。”

    “他就这样死了?”齐蒙格有些疑惑。

    “是的,就这样。”梅达尔语气平淡。

    “是谁干的?”

    “不好说。”

    “是你们干的?”

    “我也不清楚。”克瓦尼很想甩掉纠缠住自己的责任,他知道范德里在拖拽他的脚,他想踩在他头上,可齐蒙格在看,他从床里钻出来了,那缺口太浅,不足以将他完全掩埋,或许他该施以援手,他该把他轻轻地埋起来,那张画会落在一座小土堆上,这是他的坟墓,克瓦尼在每个最晴朗的日子走过来,他要捧起一束完全枯萎的鲜花,这是献给逝者的礼物,他要捡起那张画,扬起的沙土飞进他嘴巴里,这是生命的典礼。

    “你认识那人,对吧?”梅达尔突然跳到齐蒙格身前,他打算抓住他的脖子,直到一只飞虫趴在耳朵里。

    “那又如何?”齐蒙格拍打开梅达尔的手腕,“你也认识他,不对吗?”

    克瓦尼当然知道这件事,那照片上的人根本不必去找,关押区的人都见过他,他有时蹲在议论室的椅子上,有时在日以继夜地敲打雕像,那里有辆车,这次没有门,所以他始终不靠过去,阿托纳队长坐在车里睡觉,克瓦尼买来了新的窗帘,这东西也能挂在车上,它是新鲜物件,但需要四个人一起动手,现在这里只有三个,刚刚在路上也有三个,克瓦尼必须维持这庄严神圣的数字,当慕兰诺拉走进来时,他要挺起胸膛高傲地离去。

    “爷爷,今天有新人来吗?”

    老人靠在监牢的墙上,他不想说话,这里的饭菜令人生厌,所以他要以沉默与饥饿对抗一切,尽管没人在乎他。他的孙女看到有人来了,她要提醒自己的爷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老人闭上眼睛,这样他就能感知到整个世界,这是图赛伦的馈赠,有个瘦弱的年轻人被丢进来。

    “你叫什么?”老人闭着眼问他。

    “齐切斯。”

    “今年多大?”

    “十九岁。”

    “哪里的人?”

    齐切斯立马站起来,一脚踢翻眼前的桌子,他踩在竖立起来的椅子上,向上蹦跳,抓住那摇晃的灯泡,他将双腿向上缩,地板上的那张嘴巴没能将他吞进去,他没有牙,但仍旧危险,甚至比一家明里瑞专卖店更危险。

    “你认识阿托纳吗?”

    “他是谁?”

    “你认识他?那你为何要来这儿?”

    “别胡说。”齐切斯不高兴,“我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

    老人懒得理他,毕竟自己孙女就待在旁边,他要保持克制与理性,梅达尔将铲子递过来,克瓦尼接住,他站在那儿发愣,这老头明明已要迈进土里了,竟还如此生龙活虎,阿托纳队长敲敲门,齐切斯立马站直,梅达尔与克瓦尼也不敢乱动。

    “我能进来吗?”

    “请进吧,毕竟您是一位尊贵的队长。”

    弗伽伦走进来,他站在阿托纳正对面,两人年纪相仿,齐切斯抓住老人的衣领,将他扔到坑里去,梅达尔在下面喊叫:“快!把他丢下来!”

    “把他丢去哪里?”齐切斯抓着老人的身体,他早死了,不知是死于岁月还是自己的手掌,他在询问小女孩,克瓦尼摇了摇头,他说道:

    “先别急,这附近人很多,现在把他丢下去会被发现。”

    “必须现在动手!”阿托纳给了弗伽伦一拳,“这里交通便利,你不懂吗?有人在过来!有人在跟我们说话!有人在模仿我们说话!他们在这扇墙后面!”

    “这里是处理器。”小女孩指着那里,齐切斯向这地方冲过去,老人想拉住他,但他听不清,要听清他们说话太难了,他没有耳朵,也没有心,他只会奔跑,跑在一条没有起点的路上,这地方连天空都没有,他跳不起来,没有灯泡给他抓,他要冲进处理器内,趁着它在嗡嗡叫。

    齐蒙格拍拍范德里的肩膀:“你认识那人,没错吧?”

    “你说谁?”

    “照片上那人。”

    “哪张照片?”

    索科斯打开车门,阿托纳将他踹下去,弗伽伦将他拉回来,他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可这是关押区,他们在第几层?这地方没有窗户。克瓦尼跳进处理器中,这地方很窄,但至少没人偷看,他在与噪音比赛,他的笑声必须压倒所有噪声,他是一个人,但有人给他戒指,他咬了一口,这绝对是明里瑞。

    拉里尔诺在走廊上游荡。

第十八章 发动机

    “现在能看见了吗?”女孩把手掌放在老人眼前,移来移去。

    “拿开你的手。”克瓦尼已烦腻了。

    “可您在我的车上。”司机并不回头,“您打算打开车顶的窗户吗?”“现在停车。”他将金鱼塞进门把手里,这地方的尺寸刚刚好,他的挚友不会乱跑,深处的怪物不会涌上来吹奏笛子,司机试图打开车门,当他下车后,克瓦尼便握住方向盘了。

    司机打开车门,金鱼落在地上,他的皮鞋上全是金灿灿的冷水,他跳进车厢里,先进去的一定是胳膊,只有他买了票,排在最后的是脑袋,他们还很吵闹。

    “打算去哪?”克瓦尼并不回头,他的声音已钻到车座中。

    “利尔顿街。”

    “请先付费,先生。”

    司机将钱包掏出来,这里面装着自己的照片,他必须看清楚,它内容庞杂,人数众多,如果不一一分清,是不能交出去的,当他数到第一百零二个人时,克瓦尼突然刹了车,车子猛地停下,他的身体向前倾,撞在车背上,这并不是司机的脊背,他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可惊慌的。

    等他睁开眼睛,一双来自于司机的眼睛,这类器官始终搜寻不到相册的踪迹,他弯下腰,抬起脚,他把胳膊来回扫动,车子的地板毛茸茸的,手指在这里面游荡,像走在盛开的稻田里。

    等他厌烦了,等那本相册走得越来越远了,司机要抬起头,脑袋会牵动整个身体,接着是手臂,他虽然买了票,但这时毕竟是危急关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司机用手拍拍克瓦尼的肩膀,他本准备喊出声,但很快换了腔调,这是首摇篮曲,来自关押区出生的孩子,克瓦尼一定听得出来,他先唱了歌,接着才伸手,毕竟这位顾客承担着司机的职责,他不能因一时的得失而酿出惨祸。

    “请问您见过我的照片吗?”

    克瓦尼终于将脑袋转了回来:“什么照片?”

    “刚刚我拿着的那张。”

    “我没见过。”

    “可这辆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车子在马路上奔腾,车门早就锁死了,他们都不说话,发动机的嗡鸣便是唯一的回答。

    “现在是什么时候?”克瓦尼用左手盖住右手,司机猜,那下面有块表,它未必精准,但不能让人看到。他不忍心拆穿这拙劣的伎俩,这是条卑微的幕布,当一场风暴在马厩里打转,我们只能在大雨中奔跑。

    “天色不早了。”司机用行动回答他。

    “我们还在关押区吗?”

    “不知道。”

    “你是那里的司机?”

    “是啊,我当了许多年司机,我从没坐过别人的车,我忘了乘客的味道。”

    “那你就这样坐着吧,不必打开门了。”

    “可我们还在关押区里。”

    “那里的天空有这么明亮吗?”

    “当然。”

    “那里的人们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交谈吗?”

    “可以。”

    “一切责罚都是能够忍受的?”

    克瓦尼拉动车辆的开关,雨刷在玻璃上打架,收音机想说话,它口齿不清,一时难以作答。

    司机回答了,但谁都听不清。

    窗户外在下雨,收音机清晰了,有人在里面叫:“今日有雨,出行时请带好防护用具。”

    “你带了吗?”

    “什么?”

    “伞。”

    “没有。”

    谁也不担心这问题,他们坐在一辆不会停下来的车里,欣赏一场不会停下来的雨,窗外的行人当然会一直走,他们没收到休息的命令,懒惰是种罪,这场雨也洗刷不干净。

    “我想打伞。”司机说。

    “等等吧。”克瓦尼加快速度,“车门现在打不开。”

    “你在雨里走过吗?”

    “关押区里没有雨。”

    “这里不是关押区。”

    “这谁也说不清。”

    车窗上流下一行泪,司机躺在靠枕上,他从没被雨淋湿过,因为他永远在一辆车里,他其实并没有看过雨,他与外面的世界永远隔着一层车窗,永远隔着一层玻璃,有一把伞在等他,它被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它收紧自己,等待一次意外的相遇,司机知道,他也能打开伞,总有一天,他会走在一场雨里,他要将自己的车子停在路中央,而他就靠在湿漉漉的墙角,一把伞盛开在自己的头上。

    “你能把音量调大些吗?”

    克瓦尼把音量调大了。

    一位老人正靠在床上,克瓦尼凝视着司机的脸庞,那上面是波伊兰诺的温热,是里凡卡的芳香。

    “今天快要过去了。”

    “还记得关押区里的事吗?”

    “记得。”

    “那时候我们会把肩膀绑在一起。”

    “你记错了。”克瓦尼说着,“那地方没有绳子,也没有肩膀。”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说过了,还早。”

    “那时候我们躺在摇摇欲坠的床铺上,你在我上面,梅达尔缩在墙角,傍晚的一阵风都能化作天边的彩虹,那地方没有雨,门和窗户都上了锁,那地方没有天空,我们的爱恨都泼洒在一面苍白的墙壁上。”

    “你记错了。”克瓦尼说着,“你累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哪里?”

    “这辆车。”

    “忘了,早忘了,谁有工夫去记这种事。”

    “我们的记性都不好。”

    “还记得窗户怎么开吗?”

    没人说话。

    “打开它吧。”司机说,“打开车窗吧,这一天要过去了。”

    “明天吧。”

    “到了明天,我们会把这一刻的勇气全忘光。”

    “我忘了。”

    “什么?”

    “窗户,怎么打开它?谁还记得呢?”

    “我来吧。”司机伸出手,“我是这辆车的司机。”

    他们将手放在车的开关上,他们在学习新事物,一切都是新鲜的,车窗在向下降,车辆在摇晃,天空中满是乌黑的云,洁白的雨滴被吞没了,当车窗完全降下来后,新的一天缓缓升起,这是他们没见过的阳光,它钻进来,占据车内所有的角落,克瓦尼与司机躺在椅子上,天空降落至车顶,它是纯白色的。

    收音机在说话。

    “今日晴。”

第十九章 饲养一只鸽子

    “先坐下吧。”

    梅达尔与克瓦尼并不多说什么,他们各自找了个位置,事实上,这地方只有两把椅子,因此不必做什么艰难的抉择,二人很顺利地坐下了。

    对面的女人将眼镜取下来,搁在桌子上,她用手指掐了掐鼻梁,嘴上还说着:“姓名?”

    他们不回答。

    “哪个房间的?”

    “四三九。”

    她趁着两人还在发呆,便蹲在椅子后面,这时候他们眨了眨眼,因此遮蔽住了自己的视线,眼前的人突然没了踪影,好奇催使他们站起身,他们只向前走了两步,身后的椅子便也不见了,现在想坐下已是种奢求,只能向前走,走到桌子上。

    克瓦尼与梅达尔掠过桌角,他们想带上那对眼睛,它们是成对的,故而不能轻易舍弃掉它们,而女人这时候站起来,她的目光穿过一排排低矮的房间,敲击在来宾的额头上,有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传过来。

    这短暂的一瞥使她了解到二人的姓名,所以她又大摇大摆地坐了回去,闲适地靠在椅子上,屋内树枝上的蚂蚁在鸣叫。

    梅达尔和克瓦尼都清楚这一事实,他们的名字已被窃走了,而最悲哀的是,他们甚至不清楚这位陌生人的姓名,尽管她是一位关押区的工作人员,但这仍是种不对等的交谈,所以他们下定决心了。“你们喜欢与人聊天吗?”这位女士问着。

    “当然。”

    “聊天时,会有什么困扰吗?”

    “或许有。”

    “比如说?”

    “通常是些常见的问题,交流的时间太多,每天都要被侵占掉一部分。”

    “能告诉我吗?”女子将笔筒里的笔抽出来,甩到天花板上去,“你们小时候,一般要在那里待多久?”

    这时候笔尖已扎进地板里,若再来上几次,一把新的椅子便诞生了。

    “我们是中午吧。”梅达尔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中午时才能从人群中离开,整个上午都要待在那里。”

    “你怎么想?”女士问道。

    “什么怎么想?”

    “对于你的童年,有什么看法吗?”

    “还好。”梅达尔说,“能与人交谈总是件幸事,现在想想,欢快交流过后的那段时间是最适合思考的,那感觉有些难以描摹,有些像……炎热的天气里在马路上奔跑,待浑身燥热难忍后,便钻进阴凉的房间中,这时候,我们能感到温度从自己身上缓缓离去,思绪的海洋被晒干了,往日微不足道的思绪都会慢慢浮上来。”

    “可你终究会有烦腻的一天。”

    “是,这是当然的。”

    “想过解决办法吗?”

    “没有。”

    “你们都工作过吧?”

    “当然。”

    “工作时,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

    “当然。”

    “方便说说吗?”女士将眼镜贴在眼睛上。

    “不好意思。”克瓦尼去瞧自己手腕上的表,“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你们要去哪?”

    “敲打雕像,我们报了名,所以必须要去。”

    “这也是种工作?”

    “或许是。”

    “你们对这份工作有什么不满?如果你们愿意,或许可以告诉我。”

    “太累了。”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不清楚。”

    “你们交过朋友吗?”

    “当然。”

    “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忘了。”

    “你们在缩减自己的词汇,精简自己的语句,你们费尽心机,只是为了少说两句话,节约下时间,以便跑去参加活动,对吗?”

    “失礼了。”梅达尔弯下腰,“我们必须立刻过去,请您见谅。”

    “为什么要过去?”

    “为什么不呢?”梅达尔转过身,“我们要生活,我们要活着,我们要在关押区里跳跃,跳到更高的地方去。”

    “为什么要跳呢?这对膝盖不好。”

    “女士。”克瓦尼清了清嗓子,“我们的发色很接近,从关押区的高处向下看,我们的脑袋并没有什么区别,您现在说的话实在没什么用,您不觉得吗?我们还要吃饭呢,我们参加完活动就要去吃饭,而您要我们把食物扔进走廊里,就因为这些毫无立足之处的可笑言语。”

    “可你们现在已过得很好了。”

    “还不够好,谁能预言天花板何时掉下来,我们总不可能一直站在最安全的角落吧?敲打雕像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您为何不去做呢?难道您没这能力,所以要缠住我们,就因为你的嫉妒心?”

    “你们为什么要吃饭?”女士有些好奇。

    “为了不饿死,我们早就告诉过你了,就在进门的时候,你全忘了?”

    他们怀疑坐在椅子上的这位女士早就被掉包了,就在某次呼吸的时候,他们的鼻子翘得太高,所以把桌子掀翻了。

    “可你们现在完全饿不死,何必累死累活呢。”

    “总不能只填饱肚子,吃些更精细的物件,这总称不上坏事。”

    “可你们现在已过得相当优渥了。”

    “这生活未必能一直持续下去。”

    “所以这跟雕像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吗?”梅达尔很想击打她的脑门,“我们要把属于我们的荣誉藏起来!财富,地位,我们要把这些东西攒起来,不然若出了变故,我们该如何生活呢?”

    “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舒服地活着。”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怎么了?”

    “我以为是些更崇高的梦想,更超脱的目标。”

    “这不是犯人该臆想的。”

    “那你们何必日夜奔波呢,你们现在就可过上这样的生活,只要把雕像推掉,坐在牢房里,你们完全不必做什么。”

    “你是来嘲笑我们的?”克瓦尼的怒火已烧到头发上,“你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吗?你是哪个种族的?难道你要把食物全部吃光,不塞进粮仓里吗?你应该饿死!你这懒惰的虫子!”

    “所以这是种透支?”

    “什么?”

    “你们现在如此拼命,是为了日后能闲下来。”

    “你现在才懂?”他们准备走出门。

    “那为何不修改先后顺序呢?我们不如先闲下来,等必要时,再开始行动。”

    “时间不等人,只有年轻时才能饲养鸽子。”

    “好吧。”她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活动与雕像

    “这面墙是空的。”孩子抚摸着墙壁。

    梅达尔和克瓦尼不敢确认他在看谁,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他一直把头转去墙壁的方向,可这地方只有三个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解出了一道难题,并将答案誊抄在脑袋里,可惜没人跳出来打分,也没有正确答案供他们参考,他们还站在这儿,等着孩子说话,也许他多说几句话,谜底就能揭开了。

    “这面墙是空的。”

    他仍对着墙壁说话,他们仍分不清这话是对谁说的,克瓦尼走过去,他礼貌地询问:“您好,请问您是在跟我们说话吗?”

    他不回答,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要继续等吗?时间就快到了,活动开始时的钟声在上空游荡,他们应该等吗?在这里站着,一直站到答案浮出水面,可活动要开始了,他们要错过这次活动吗?在关押区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即使站在这里,也未必能得出答案。

    所以他们离开了,他们走在既定的轨道上,就在他们即将迈出门时,孩子在后面说话了,距离有些远,早已听不清,他们不能回头,不然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必须去参加活动。

    门口的工作人员伸出手,将两人拦下来,这只手臂当然不是他自己的,它多半来自于某位犯人,这位犯人也许躲进了众人簇拥着的雕像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请让我们过去。”

    “你们迟到了。”

    “什么?”梅达尔立刻愣住,克瓦尼看了看自己口袋里的钟表,“还没到时候啊。”

    “你们迟到了。”门口的工作人员重复着。

    “您自己看看吧。”克瓦尼将钟表掏出来,伸到他前面去,“离开场时间还早着呢,何来迟到的说法?”

    工作人员慢悠悠地摸出自己的眼镜,这上面没有镜片,他将镜框挂在鼻子上,端详着这座钟表:“太大了,看不清。”

    “能请你把它挂在墙上吗?”

    克瓦尼在心底叹气,他脸上堆出微笑:“可这附近没有梯子。”

    “没事,这里的墙上没有虫子。”

    “好吧。”

    克瓦尼将时钟扛在肩上,跳到墙上,挂在天花板上,他落回先前的位置,仰头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

    “现在能看清了?”梅达尔对那位工作人员说着。

    “现在能看清了。”他回答,“我看看……确实还不到时候,好了,把它拿下来吧。”

    克瓦尼将钟表取下来,工作人员伸手去抢,转身扔进走廊的坑里去。梅达尔瞪大双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迟到了。”

    “现在还不到时候!”克瓦尼简直要发疯,“快让我们进去。”

    他们必须马上进去,不然活动要开场了。

    “你们迟到了。”

    “没有。”

    “证据呢?”

    “你刚刚没看到吗?”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梅达尔走到他身后,抽出些亮闪闪的物件,塞到他包裹里,他不说话,也不行动了,两人就这样走过去。

    “你们是来参加活动的?”一位老人坐在圈椅上,静静向这边望。

    “是的,您好。”

    梅达尔盯着他脑门上的照片,那是个年轻又英俊的男人,或许是这位老人的儿子,也可能是从前的自己,他没问,不过上面写着名字。

    “您是奥伯索塔尼洛吗?”

    “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您认识我们?”

    “不认识,请离开吧。”

    他们围着这名叫奥伯索塔尼洛的老人走,走了六圈左右,当他的眼睛完全失去神采,他们才能举起礼服,趾高气昂地离开。

    两侧的石板伸出来,横亘在走廊上,当中摆着未完成的雕像,一位年迈的老人倚在雕像上,等两人看过来,她才肯张开眼。

    “这是您的作品?”梅达尔试图套近乎。

    “是的。”老人掐了掐雕像的手指,“是我年轻时的作品。”

    “还没完成?”

    “没有。”

    “您打算何时……”老人猛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现在,今天,这次活动,好了,不要再问了。”

    克瓦尼与梅达尔急忙走开,看来,已有很多人走到这里了,他们和自己一样,站在同一块地板上,还要将目光寄放在同一处墙壁上,那地方刚好有未擦干的斑点,他们说出同样的话,问出同样的问题,以一种相同的语气,唯一的变数是老人的态度和热情。

    他们趁老人不注意,蹲在石板左侧,将礼服套在头上,首先将手探进去,用胳膊肘与衣物搏击,一番搅动之后,这件礼服便吞掉了上半身,改换了样子,克瓦尼与梅达尔穿着一件衣服,他们被牵连在一起,剧烈的挤压感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拉尔犹卡奇的歌声从图赛伦里钻出来,他们的手与肚皮交换位置,耳朵滑进脚掌里,他们成为了拉尔犹卡奇,一件礼服便绰绰有余了,他的身材可说是干瘦,衣服与裤子都耷拉在身上,他拖着两套衣服在街上走,所以有人拉住他,向他介绍自己的杰作。

    “您好,之前没见过您,这是第一次过来?”

    拉尔犹卡奇瞅着眼前这人的脖颈,他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健硕,只不过少了条手臂,他的肩膀不会说话,不过拉尔犹卡奇依旧看着它。

    “您好,您在听吗?”

    “您好。”

    “您叫什么?”

    “拉尔犹卡奇。”

    “拉尔犹卡奇先生,来这边。”男人用画笔涂抹雕像,在大腿上画出椅子来,他拉了拉自己的长筒袜,将椅子推到客人脚下,示意他坐上去。

    于是拉尔犹卡奇靠了上去,他刚一坐下,便有东西啃咬自己的背部,所以他霍地站起来,蹲在椅子上,这举动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他摔倒了,带着椅子一起,他向前跌去,砸在地面上,椅子则向后倾,男人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椅子踢向前面,所以它能准确无误地砸在拉尔犹卡奇背上,顺利而又温柔地带来第二次袭击。

    等他爬起来,男人才开始讲解。

第二十一章 在走廊上走路

    “您见过的,最长的动物是什么?”男人恭敬地问着。

    拉尔犹卡奇想起了故乡的那种巨型生物,它们通常睡在城市的地板下,就在人们脚底下,在夜里,睡不着觉时,很多人会走下床,把耳朵轻贴在地面上,这时候,能听到那些生物发出的响声,有人说这是种消化行为,但始终没得到证实,事实上,它们似乎从来不需要进食,至少没人看到过。

    男人看穿了拉尔犹卡奇的想法,这正是他上一刻的想法,因此他对此再了解不过了,拉尔犹卡奇明白他的苦衷,故而不说什么,等着他反驳。

    “在你来的地方,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

    “始终是这颜色?”

    “当然。”

    “您去过我的家乡吗?”

    拉尔犹卡奇用手指夹住自己的嘴巴,他还不清楚这位先生的底细,因此不敢走动,而男人见他闷闷不乐,便大声告诉他了:“我来自索科斯。”

    拉尔犹卡奇听过这名字,这地方的人生活在一根石柱上,柱子埋在天空里,男人接着介绍自己的故乡:“索科斯最出名的城市是迪苏克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你一个人走出来?”

    “对。”

    “为什么?”

    “没什么。”

    “有多远?”

    “什么?”

    “关押区和索科斯之间。”

    “不清楚,我不知道关押区在哪。”

    “那你是如何走过来的?”

    “忘了。”

    “至少你还带着雕刻用的锤子?”

    “是的,至少我还带着自己引以为豪的工具。”

    “向我介绍吧。”拉尔犹卡奇命令他。

    “好。”

    墙壁上有个小小的孔洞,这洞内不知有什么,但留在外面的只有一截蓝色的尾巴,男人握住这条尾巴,紧闭双眼,拉尔犹卡奇好奇地走过去,他碰了碰男人的胳膊,已变得冰冷了,他将手指挪开,先前摸过的地方立刻陷下去,拉尔犹卡奇看着男人手里握住的工具,它们摇摇欲坠,即将落在地面上,而那时候,谁也捡不起来了,他只好伸出手,掰开男人的手指,将锤子和刻刀拿了出来,这一过程十分顺利,没受到任何阻碍。

    拉尔犹卡奇在他身上打磨工具,墙上的洞在变小,或许有谁向这边望,拉尔犹卡奇纠正他的体态,飞溅的汁液飘去天花板上,有些路人围过来,拉尔犹卡奇抽出他的零件,拼接到合适的部位上,他最后为他修剪了指甲,掉下来的废料全被他抓起来,塞进了墙上的小洞里,刚好填满。

    “您是哪个房间的?”有位老人从人群中跳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耳朵,“您是哪个房间的?”

    “三四九号房间。”

    “三四九?这里有这地方吗?”老人惊讶地扭过头,他似乎在跟观众说话,但没人理他。

    拉尔犹卡奇不知该做什么,他站在那儿,思考着姿势,他要找出个最恰当的姿势,不能太累,不然他站不了多久,又不能太特殊,不然他要被人注意到,等老人确认谁也不能说话时,他才满意地走回拉尔犹卡奇身边,用手缠住他的手,他将脑袋贴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地说着:“先生,跟我来,我有话对您说。”

    拉尔犹卡奇并不开心,他刚刚想好了站立的姿势,甚至已摆出来了,他最了解自己,只要挪动步伐,便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他有些不开心。

    “你知道希罗尔这地方是谁说了算吗?”老人看着自己的孙女,微笑着说道。

    “丹朗洛?”

    “是的。”老人摸了摸她的头,“看来你在学校里还学到了点东西。”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女孩眨着眼睛,“我不是很清楚。”

    “这就对了,你当然不清楚,不过,我这老家伙的年纪倒不小,有些亲眼见过的事会落进脑子里,这是谁也抹不掉的。”

    那可不好说,女孩在心里反驳。

    “我们生活的这地方,原先该叫希罗尔城,之后人来人往,物是人非,愈发壮大,才有了今日的希罗尔,我们的故乡由一座孤城发展而来,而丹朗洛这群人就是那座城市的主人。”

    “你被他们盯上了?”

    “被盯上过,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是我的错,那家店出了问题。”

    拉尔犹卡奇跟着老人前行,他们还走在活动场地里,这是条宽敞的长廊,两侧摆满艺术品,老人带着他走进一处镶满石块的高大洞穴里,他将脚掌埋进松软的泥沙中,马上开始计数,等第二只老鼠唱完歌,洞穴的墙壁上便开了道门,拉尔犹卡奇跟着他一同进去。

    门后仍是条长廊,这地方还是先前见过的场地,但周围没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默默地站在这里。

    “你有什么话要说?”拉尔犹卡奇想打破沉默,他应该这样做,他想着。

    “你从哪来的?”老人以一种殷勤的神色询问道。

    “不知道。”

    “你叫什么?”

    “拉尔犹卡奇。”

    “何时来到关押区的?”

    “不知道。”

    老人想了想,他压低声音:“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的墙壁后面没有人,现在没人在看你,只有我们两个。”

    “好的。”拉尔犹卡奇点了点头,“您要让我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问我,你的嘴巴长在你身上,你的脑子因你而茁壮成长,你想说什么全由你来决定,这与我没关系,也不必来问我。”

    “可我什么也不想说。”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

    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所有艺术品都在注视自己,所有雕像都看了过来,所有画作都失去了色彩,拉尔犹卡奇一直沉默着,直到某处天空掉下来,砸到他的脑门上,掉进他的裤子里。

    “你想离开吗?”老人问道。

    “什么?”

    “离开。”

    “离开哪里?”

    “关押区。”

    “为什么?”

    老人将头上的帽子举起来,把灰白的发丝捋顺,他轻轻开口说着:

    “因为在外面,你不必问为什么。”

第二十二章 与战士搏斗

    画出一头大象,脚底下踩着豹子,拉尔犹卡奇将画笔立在脑门上,门口的猎狗不停地叫,大部分人都趴在地上,与狮子交谈是件烦心事,拉尔犹卡奇拉住它的尾巴,恳求它说话。它说着:“你是名画家?”

    “也许是。”

    “你拿着画笔?”

    “其实画家用不着画笔。”

    它用爪子撕扯他的围巾,直到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飞鸟掉进燃烧着的锅里,大部分人都围着它奔跑,对影子的谩骂也是件烦心事,它将背影拉长,变成球,丢进嘴里,拉尔犹卡奇看到它的牙齿中间有缝隙,趁它不注意时,他纵身跳进去,用颜料填满它的嘴,将它的牙齿拔下来,制成帽子,送给腐烂的飞虫。它抓住一片飞来的废料,伸到他椅子上,命令他吃下去,拉尔犹卡奇在月光里奔跑,一只皮鞋永远悬挂在他脸上,于是他伸出脖子,连接大街小巷,指挥在床上大吼的犯人,一起打开水壶的大门,他们必须与枯竭的水井一同翻滚,它扯出一条地毯,丢进火炉里,寒冷天气中的旅人凑过来取暖,他要看住他们,不然会有人偷窃,这时候,你只要把目光缩短,刚好可称为牙签,门锁向来是很瘦弱的,行人的胳膊负责照顾它们,还有藏在下面的包裹,当这些人走在路上时,拉尔犹卡奇从最高处落下来,夺走他们的文件,丢进泥坑里,他每时每刻都能跳进去洗澡。

    “这里不欢迎你。”他说道。

    “你呢?”

    “我一直在刷牙,在牙刷的道路上攀爬。”

    “可你忘了将咖啡倒在头上。”

    “看看新鲜的水果。”他将手里的骨头砸在他头上,她将它扔到旗杆的表面,只能用一根面包站立的地方,拉开拉链,嘴就张开了,它一边跑一边大叫:

    “图赛伦来了!图赛伦来了!”

    “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什么?”

    “站在腰上。”

    “我站在额头上,号令所有珍宝,你只管埋下脑袋,跟树苗一同长高。”

    “水壶呢?还没打开?”

    “在沙漠里。”

    “一只金色的豹子露出肚皮,冲上去吐出口水,长矛飞过来了,注意掩护!”

    他们将头交给最信任的人,把家属赶进地窖里,这里有喝不完的手指,当然,还有高楼,不服从一座高楼,就永远看不清窗户里的蒲公英,用牙齿分辨出真假是最困难的,水流总要观察你,拉尔犹卡奇拉出纸片,上面居然没有字。

    “你打算用什么字体?”

    “抱歉,我已有了孩子。”

    “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打架?就因为你不会写字?”

    “那是他们的选择,与我没关系。”

    他们尽量用脚掌与手掌切磋,规则必然是由豹子狮子大象制定的,他们的它们始终躺在他们身上,缺席了的不愿回来,用蜡烛挽留更合适,用蜡烛,吞进杯盘里,她用盘子盖住自己的头,飞向天空。如果想看一场枯燥的表演,那该来到最古老的池塘边,这里有我们热爱的一切,她用水殴打自己的喉咙,直到它彻底崩塌,草丛里有动物,眼睛比自己的指甲还大,这次没人冲上去收集毛发,上次的事你还记得吗?它对它说道。他拒不回答,在楼梯扶手上倒立,书柜和它并肩战斗,一起行走,走进发臭的鱼肉里,她不能张开鼻子,飞机下挂着葡萄,等着别人欣赏,藤蔓和巨人拥抱,该有人要悄悄地握手,任何动静都能被看到,所以它们盘坐在屋檐上,抚摸砖块的棱角,她要过去添加调料。

    火车与寺院对峙,一场事故在所难免,碰撞所产生的陆地吸附在脆弱的骨骼上,它举起气球,沉进巷子里的潜艇中,最显眼的是个木头箱子,他用宝石装点勺子,伸进发胖的汤里去,热气还未散完,几十个人蹲在餐桌上一同吹气,它搬来台风,咀嚼气囊,多半是香蕉。

    得记住她用背部训斥电梯,伸出来的胳膊垂进海草里,它说着:“你要吃这东西吗?”

    “你该敬仰我的奴隶。”

    “但至少这地方没有飞奔的猎豹。”

    “它们的颜色早固定下来了,你还在用睫毛跟人打交道,它们的皮肤早会走路了,谁都学不会,一次意外,躺在摇篮里,跳起来抓住唾液,早就抓过了,接着就放掉,谁也没注意。”

    “你根本没主见。”

    “海绵过来了,快走。”

    “你真敢确信这地方有燕尾服?我没看到衣架,这里是我们来过的荒漠,什么都有,卡纳卡蒙托都在鼓掌了,可就是没有衣架。”

    “你再找找,仔细找找。”

    “我早找过了,我来得比任何人都早,比我晚来的还在河里游荡,你质疑你的奶奶,是吗?”

    “我没有一条裙子。”

    “你有,它们藏在你的衣柜里,恐怕是你放进去的,你的衣柜里全是衣架,因为你害怕自己大拇指关节处的婴儿跌倒,这就是一张纸罢了,你想浮出水面?痴心妄想,这绝对是痴心妄想,我会打开这座桥的,里面一定有核桃。”

    “不是我放进去的。”

    “你如何证明?”

    “衣架和桥梁是好朋友,这有许多年了,你不肯承认了?还是说你只想念袖口,憎恨没煮熟的肉,尽管这块肉是从树根下面挖掘出来的,还带着羽毛的恶臭,你就这么想扩大自己的鼻孔吗?看看你的眼睛,上面全是你自己,这地方还有镜子,你拿起来吧,最大的那个,在你脚底下,你拿起来就走吧,这地方不让人说话,不能多说话,你要思考,站在沙尘暴的短裤上思考。”

    “可你没有亲人。”

    “马上就会有了。”

    “水壶呢?简直要渴死!把大象的鼻子丢进我嘴巴里,我掌管一切雷电,风雨交加的清晨,打开鸡蛋,飞奔在没有脖子的窗帘上,用无名指攻击眼前的轮胎,你能举起来后备箱吗?宴席都还没结束,你就闹着要睡觉,剩菜都该盖在你脸上,直到手帕长出来眉毛。”

    “你跳进来了。”他满意地笑了笑,走向场地中央。

第二十三章 卡纳卡蒙托

    最陈旧的仪器合乎阿肯米拉王的标准,这是芸芸众生对他的报偿,关押区的工作人员踏过由犯人臆想出的小溪,他们蹲在鹅卵石的梳子上,站在高处,只需轻轻眺望,就能望见一片祥和中的不和谐,整齐的墙壁上有个显眼的缺口,它本该是灰色的,现在却是毫无争议的绿,设若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这缺口便就此隐去,再不现身,可他们毕竟来了,所以得呼叫行人,命令他们停下,在原地站好伸直,拉出自己的气魄来,拼成脚手架,方便关押区来使用。

    “看到了吗?”老人问道。

    “没看到。”男人回答。

    老人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耐心地问着:“现在呢?能看到吗?”

    “还是看不到。”

    老人伸出手,将男人从台子上推下去,他的惨叫蔓延到天边的树叶里,这片树叶早成了书签,在书本里摇晃着,老人走到拐角处,示意人们走过来,一位高大男子站在自己父亲的位置,盯着老人的肚皮。“能看到吗?”“能。”

    “看到什么了?”

    “您看到什么了?”

    “先说说你的吧。”

    “墙上有缺口。”

    “哪儿有?”

    “走廊上,那地方应当有个孩子,或许他逃出去了,或许还蹲在角落里,等着绊倒我们呢。”

    老人摸了摸松鼠的额头:“每面墙上都有缺口,每面墙上都有裂缝。”

    “这是真的?还是您的幻想?”

    “都一样。”

    “好的,再见。”

    “再见。”

    男人走开,老人将他拉回来,扔到高台下面去,他的欢呼传递到父亲的膝盖里,治好了他多年不散的顽疾。松鼠握住老人的小拇指:“该走了。”

    “走吧。”老人顺着藤蔓爬下去,掉进地毯上的草丛里,他将脑袋贴在最柔软的地方,两只耳朵都朝向天空,他仔细听着,清洁人员冲过来抢走他的耳朵,这是件好事,完全出于一场意外,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不是老人亲手安排的,所以不会被人发现,这不在老人的计划之中,所以带来了取之不尽的惊喜,他苍老的手指和茶叶睡在一起,现在的声音是最清晰的,这确乎是一桩美事,松鼠用尾巴打扫屋子,先从窗户的腋下开始,那地方藏着另一扇门,不会有人走出来,但谁都可能从这地方离开,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关押区的墙壁后面趴着数不清的脑袋。“阿肯米拉王从落败的丹朗洛中走出来,它的四肢是古诺博尼的杰作,一次来自图赛伦的交易,生长出意想不到的结果,不点蜡烛的早晨,波伊兰诺人从两侧离开,带着洁白的额头,格里兰会的人举起手掌大的火把,含在鼻子两侧的褶皱里,图赛伦与地底的通道是由我们修建的,这当然还该继续,也必须继续,没人能停下来,每个人都想停下来,可谁敢说出口?谁敢第一个说出来?他会被丢进处理器,尽管所有人都这样想,没人监督他们,我们自己看管自己,谁都知道,只要想走,只要控制住自己的双腿,离开囚笼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谁都不这样做,犯人们互相憎恨,互相怀疑,有人出去了便关上窗户,关押区没有窗户,只要有人凿个洞,就是种难得的恩赐了,他们会守在洞口旁,外面就是明亮的世界,光线洒进来,所有人都张开嘴,让阳光照进自己嘴巴里,咀嚼新鲜的空气,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出去的,因为没人敢,没人敢第一个出去,哪怕有位不要命的勇士打开关押区的大门,他也会被丢进处理器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想走出去。”

    “最痛恨犯人的是犯人,关押区里的所有人都是犯人,这地方没有人类,全是肉球,这球体是空的,各类物件都被填充进去,那些被丢进处理器的人,那些成了碎块的可怜家伙,他们也要被塞进我们的身体里,关押区的领头人出来过吗?谁还见过它?她多半早就死在自己的房间里了,他已多少年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它现在在哪?谁能说清?我们搞不清最基本的条件,我们的脚后跟在发抖,我们的双腿都还没着地,就试着去飞行,就连它的自画像都是扭曲的,谁都看不懂这幅画,只有她自己能分清,可她早就死了,或许根本没存在过,即使没有他,关押区仍旧运行着,它早就成了图赛伦,它在图赛伦中游荡,或许他会碰上阿肯米拉王,她们之间必然有一场畅快的交流,踩在我们的行李箱上交流,我们不能听,不能看,不能交谈,交谈的权杖是从图赛伦中诞生的,它们是图赛伦的骨肉,已脱离我们的肌肤,即使将手叠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的,尽管这样,犯人们还要待在关押区里,谁都走不出去,我们会嘲笑他们的,嘲笑天空,嘲笑大地,嘲笑外面的羊群,他们太鄙陋了,最基本的零件构建出他们的双眼,他们只能看到那些优美的东西,而我们背负着一切罪孽,在自己吐出的烈火中沐浴,聆听关押区上空传来的忏悔声,你缺少一条尾巴,时间久了,就会蔑视有两条尾巴的人,我们抛弃一切旧有的道德与怜悯,专心钻研图赛伦的道德,维系关押区的尊严,这还不够吗?这还不够。”

    有一群犯人走过来,他们扮成卡纳卡蒙托的模样,他们嘴里念叨着卡纳卡蒙托的名字,他们在地板上蹦跳,处理器的入口在大叫着,他们就站在它的正下方,有人立刻被吸进去,支离破碎了,剩下的人们手舞足蹈,大声高呼卡纳卡蒙托的名号,这人因亵渎而亡,他们感到由衷的欢喜,这份喜悦并不长久,他们的舞步还未完美地展现出来,便又有人落进了处理器中,当然,这仍是不忠的表现,卡纳卡蒙托的神光会照耀所有角落,唯独避过肮脏的亵渎者,所有犯人都坚信这种厄难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而同类的逝去不过是种警告,他们更卖力地跳着,叫着,他们坚信自己是卡纳卡蒙托,他们坚信自己是阿肯米拉王。

第二十四章 去交流

    齐蒙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范德里身边,现在是多雨的季节,所以他撑起伞,烟雾升腾的房间里贴满他的自画像,午饭不合口味时,他会凑过去,伸出舌头,仔细地舔。“你没去报名?”范德里问他。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还没吃早饭。”

    范德里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显然,它已坏掉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块表贴在齐蒙格头上,藏在他视线的死角里,这是处隐蔽又宽广的世界,尽管它在牢房里,但犯人是看不到它的,齐蒙格经常抬头,可有什么用呢?他永远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该吃什么食物,他总是分不清早餐和晚餐的,所以,范德里要欺骗他,这是最好的时节,不可错失的良机,每次夹杂着诚意的交谈都是令人痛心的骗局,范德里要告诉齐蒙格,现在是晚上了。

    “可晚饭还没送来。”

    “总要送来。”

    “可现在天还亮着。”

    “总要黑的。”

    “好,那我们走吧。”

    “走吧。”

    范德里和齐蒙格一起离开,牢房的门是关着的,他们没有钥匙,关押区里所有的钥匙都在领头人的办公室里,可那扇门也关上了,正因如此,谁也走不进它的办公室,因为谁都没有钥匙,钥匙在一扇锁着的门后面,我们该如何进去呢?犯人们想到了窗户,他们完全可以翻进去,成为人人称颂的英雄,每个犯人都知道,关押区里没有窗户,但他们相信领头人是与众不同的,它的办公室是超凡脱俗的,那里面一定有窗户,那扇窗户正等着人们去翻越,谁都没见过,人们善于互相欺骗,在晚上做梦时,他们坚信自己会透过窗户看到成堆的钥匙,他们站在办公室里傻笑,领头人就在一旁微笑着鼓掌,每个犯人都知道,关押区里没有梦,可他们坚称自己每晚都在做梦,只不过醒来后忘记了内容,总会有人提出质疑,这些人全被丢进处理器里,所以犯人们的梦更香甜了。

    “要开门吗?”

    “打开吧。”

    范德里和齐蒙格趴在门板上,用身体制造响声,用手掌拍打把手,走廊上全是噪音,所以行人被拉了回来,站在门口,他们的数量要越变越多,像不停扩张的怪物,等他们的肚皮被撑起来了,这扇门便也打开了,齐蒙格与范德里顺利地走出来,跟人们打招呼,他们并不喜欢说话,于是迅速走开了,块头最大的那个翻过走廊上的扶手,跳进下方的无底洞中,范德里靠过去,把脑袋搁在扶手上,直视前方,视线却落到下方。这坑洞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谁都不敢确定,犯人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这问题,而年纪大的往往占据着发言权,这一不合情理的规矩很快便被打翻了,该以关押区里的年岁为准,外面的年龄早就不值一提了,为表决心,犯人们将年纪最大的老家伙们捆起来,统统丢进处理器里,当然,这些老人年纪很大,但他们也不能胡乱说话,当然,有人一直在保持沉默,可这本就是种默许,他们那时候可没站出来反驳自己的同龄人,当然,是有少数老家伙提出质疑了的,可连自己的同伙都敢出卖的小人,又怎么能让犯人们放心呢?有人提出疑问,该细细甄别,把无辜的老人放出来,这提议立刻得到响应,但判别的标准又令人头晕目眩,直到最后,犯人们也没商量出个完美的方案,只好随手把这人也丢进处理器了。

    “你要去交流室?”齐蒙格戳了戳范德里的脊背。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每天都要过去。”

    “你要去哪?跟我一起?”

    “好啊。”

    范德里和齐蒙格迈过走廊上醉倒的犯人,他们的脑袋变大了,总会钩住脚后跟,这时候不必心急,按住他们的尾巴,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袖口便脱落下来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名字,这全靠自己的学识了,范德里习惯在午后读书,那时候的阳光最为猛烈,照射在他脸上,那地方就像着了火,把带火的眼睛投向交流室的书柜里,那里面藏着的小偷会高喊出所有犯人的姓名,所以,现在就不必心急了,他们总要挑个最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等他把名字说完,座位的挑选是件严肃又郑重的事,容不得一点亵渎,随着岁月奔跑,有些人的位置会固定下来,范德里想让自己的位置固定下来,所以他总要坐在同一个位置上,齐蒙格就在他旁边,这是个好主意,两个人总要大过一个人,他也能粉饰自己的贪婪,这全是为他着想,谁会相信呢?他自己相信就好,因为没人会过来开口发问的,这地方有两个人,坐在两个位置上,谁敢开口发问呢?他们一定不会说话的,他们不会凑在一起,抚摸对方的耳朵,说些谁都听不懂的悄悄话,他们两个就孤单地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路过的外人满心都是好奇,这当儿,他们是看不出来两人的关系的,有种若有似无的线挂起来了,他们的脸上全是惊疑不定的神采,若有两个人,当然会有第三个,这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人不会拒绝两个人,由此可轻易推断出不可否认的事实,座位上全是我们熟悉的人,大家都不说话,就这样成了一家人。

    “交流室今天也许关门了。”齐蒙格提醒他。

    “也许是。”

    “别忘了我们没有钥匙。”

    “可他们也没有。”

    范德里并不喜欢交流室的风景,那里面只有两棵树,更何况还埋在玻璃里,他不想走进去,但仍要走过去,因为每天都有人走下去,交流室的桌子下有通往下一层的通道,他忘记了是听谁说的,似乎人人都相信这种谣言,尽管那里面没有桌子,范德里不想找到它,但他必须过去,因为其他犯人都坐在那里,所以他也要过去,今天不开门,谁都进不去,他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五章 洞

    “站住。”范德里和齐蒙格被人喊住。

    他们一同转过身,盯着身后的人,那是个脑袋奇大无比的老人,胡须全长在指缝里,他拄着拐杖冲过来,敲打齐蒙格的脑袋,等节奏舒缓了,范德里就开口跟他说话:“您找我们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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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

    “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范德里准备走开,老人突然单脚站立,另一只腿被送出去,气势汹汹地落在范德里的腰上,他立刻就被掀飞出去,在地上打转,老人怪叫着扑上来,压住范德里,将脑袋埋进他耳朵的巷子处,小声说着:“等出了交流室来九三四号房间找我。”

    老人说完便惨叫一声,向后倒在地上,两只眼睛不停发抖,黑的部分全不见了,只剩下苍白的汽水,齐蒙格没有开瓶器,于是他拿走老人的拐杖,走到范德里身边,将他扶起来了,而老人还躺在地上,他们怕这位老先生就此死了,却又不敢过去查验,这地方离走廊太近,谁都可能掉下来,而且,这拐杖上有凹槽,居然有四个,这不得不引起两人的怀疑,关押区的历史应当比一切已知的文物都悠久,这里有数不清的珍宝,用不完的财富,在这地方生活着的生物被划分为眼花缭乱的种族,虽如此说了,但最显眼的还要数阿莫吉斯人,他们只有四根手指,尽管他们有三只手,但总是有四根手指,雨打风吹,从不变动,犯人们会收集自己的指甲,这是他们的朋友,将这些东西寄给阿莫吉斯人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似乎赖以生存,没人提供证据,所以谁都不想喝水,也许杯子底部藏着阿莫吉斯人的指甲,而关押区的水杯总是不透明的,里面的液体也未必是水,有些浑浊,看不清内部的东西,每次喝水都要提心吊胆,唯恐一条腐烂的臭鱼钻进自己的嗓子眼里,喝水前必须要做的事是祷告,较为普遍的对象是图赛伦,也可能是阿肯米拉王,自从领头人消失后,便又换成它了,可这些举措似乎都没什么用,人们照样与床单争斗不休,而最大的一次争斗发生在阿莫吉斯人身上,他们遍布关押区的每个角落,每一层都有他们的身影,可他们竟又如此团结,谁也不清楚他们是如何交流沟通的,所有阿莫吉斯人都是一家人,即使他们多年不见,但只要拍打对方的脑袋,两个人便会大笑着抱在一起,阿莫吉斯人的书本上没有陌生人这词汇,他们的热情好客是天生的,任何一个阿莫吉斯人都不会吝惜自己的拥抱,即使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范德里举着那条拐杖,齐蒙格握住它的尾端,他们仍沿着先前规划好的路线走,终点当然还是交流室,这路上的插曲不能骚扰悦耳的旋律,他们很快就来到交流室了,就如他们所说所想的,这地方没关门,人们都在里面坐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准备找个桌子跪下来,关押区里的工作人员最喜欢听犯人们聊天,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聊天,但最好是在交流室,因为交流室的工作人员们只能出现在交流室,他们不能走出这扇门,不能到别的地方去,这当然是他们的职责,是甩不掉的使命,而犯人们便来到这里了,为了照顾曾照顾过自己的工作人员们,他们为照顾犯人而生,却没人跳出来关心他们,所以犯人们会坐在交流室的椅子上,尽情倾泻自己的词汇,将情感编成话语,恳请它流进人们心里,可关押区的工作人员是从何而来的?犯人们常常考虑这问题,他们没见过他们,这些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有时候,犯人们会挺起胸膛,用腰部拍打对方的脑袋,那是因为他们曾见过面,在外面的时候,这就证明他们是切实存在的,可工作人员呢?根本没人见过他们,他们的脸各有特色,但都没人见过,或许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关押区里,他们在关押区里出生,也要在关押区里死亡,但这种猜想终究得不到证实,一杯水落在裤子上,人们围起来哈哈大笑,他们宣称这是专属于小孩子的娱乐活动,所以大人们捂住自己的脸,手掌下面必定是紫红色的,谁也不许反驳,有个最聪明的犯人提出了最惊人的猜想,他认为关押区里的工作人员全是从下面爬上来的,从走廊旁的深坑里,他是在自己的房间中说的,他叮嘱自己的室友不要声张,他已收集到确凿的证据了,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室友们立刻行动了,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充分运用着积攒多年的人脉,他们将大部分犯人都喊了过来,挤在一间狭窄的牢房里,聆听那位犯人的教诲,他只好说下去,他不开口这些人是不会走的,于是他接着说,等他说完了,他还不忘叮嘱这些犯人,让他们不要到处宣扬,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关押区的犯人们立刻行动了,他们在走廊上狂奔,用嘴巴大声喊出方才听到的猜想,他们向来是细致又细心的,他们没忘记把那名犯人的名字也一同喊起来,有些更伟大的犯人找到了工作人员,他跪在地上,抱住他们的腿,将自己听到的故事全部说出来,他太激动了,所以语速很快,那些工作人员都没听清他说的话,于是他又说了一遍,这次说得更详细了,他将那名犯人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在脑门上,很快,整个关押区都知道这件事了,所有人都认识那位犯人了,不久后,他便失踪了,犯人们捶胸顿足,唉声叹气,他们茶饭不思,整日在牢房里嚎叫,他们太怀念那位犯人了,他的机智和勇敢令人着迷,可他失踪了,不知是谁干的,或许天才总要这样的,他们生于一次意外,死于一次意外,在这充满意外的人生中留下切实的神采。

第二十六章 工作

    齐蒙格和范德里走出交流室的大门,这条路并不好走,地板坑坑洼洼的,随时可能陷进去,他们要交替着穿行,拔出自己埋在地里的脚,或许是他们的举动太诱人了,于是有位老人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一言不发地看过来,他的脸上没有皱纹,齐蒙格这样想。“两位,请留步。”这话完全是多余的,以他壮硕的身躯和惊人的身高,他只需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必说,谁也不可能走过去的,可他还是说了,这是位绅士,范德里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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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他试图拒绝老人的邀请,“有人提前约了我们。”

    “你们要去九三四号房间?”

    范德里没回答他,这也许是种默认,也许是种无声的对抗,谁知道呢,他可不愿说话。“我们正好顺路。”老人笑了笑,“不如和我一起过去吧,我和那位老先生是多年不见的朋友。”

    齐蒙格和范德里互相看着,谁也不想说话,第一个说话的人总是可怜的,他们担心这两位老人早有仇怨,一见面便纠缠在一起,那时他们该怎么办?最好是躲进阳台的窗户里,可盆栽全枯萎了,谁敢在这种地方吃苹果呢?于是他们同意了,他们根本没地方去,前面的路早被老人堵死了,后面的路可以走,但绝不长久,那条路上随时可能出现另一个老人,他手上一定会拿着关押区的工作证,这种东西是金边黑底的,任谁见了都要大声叫好,站在牢房最僻静的角落里也能望见它们的模样,可谁都看不清上面的字,没有任何犯人能看清工作证上的字,这是个鲁莽的猜想,也许工作人员也看不到上面写着的东西,也许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东西,谁敢说自己知道呢?什么都知道的人一定不会是犯人,可什么都敢知道的人一定会被带进关押区里,一切头绪都源自一次争论,犯人们聚在一起大吼,他们坚称窗户上有三只虫子,而另一边的人则说有四只,所以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这一重要的争论很快就上升到更庄严的层面,人们回想起生活在外面时的点点滴滴,他们都清楚,这些与自己意见相悖的人往往包藏祸心,这是对他们故乡的侮辱,这是对一切道德的蔑视,所以他们必须行动起来,捍卫自己曾拥有的一切,他们早就失去它们了,可这时候,必须在关押区里站出来,这地方是全世界最恶臭的囚笼,他们是被所有人鄙弃的臭虫,但这时候却管不了这么多,于是犯人们打了起来,这场争斗扩散得很快,牢房都要被拆开,不知有多少人被丢进了处理器内,直到工作人员们出来制止,他们将工作证举在手里,那些东西发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光芒来,犯人们全倒在地上了,他们认为自己看到了文字,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的文字,就在那些黑色的证件上面,他们不需认识那些文字,一切含义都涌进脑袋里,在脑海最深处翻腾高唱,海平面上露出的岛屿是他们最疼惜的伴侣,他们走在宴席的黑豹上,可惜没人能证实自己的说法,因为根本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工作人员们不会对这种大规模的争斗有什么好感,所以他们把罪魁祸首丢进了处理器,当然,在他们心中,该被处理的犯人的数量是有些惊人的,到了最后,受罚者的数量完全超过了伤亡人数,不过犯人们都知道,这是迫不得已的,他们感激所有工作人员,他们及时掐灭了罪恶的火焰。

    “那老家伙喊你们去干吗?”老人走在前面,不忘说话。

    “还不知道。”

    “你们该猜猜。”

    “不用。”

    老人提醒他们:“走路时小心,要小心门缝里没脑袋的舌头,它们最爱趴在人们的脚后跟上,偷听大腿和胳膊肘的交谈,它们最喜欢把人们的秘密散布出去,这也是阿莫吉斯人灭亡的原因。”

    “阿莫吉斯人?您认识他们?”

    “当然。”老人笑了笑,“我经常与他们打交道。”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好说,不过很好认出来,他们是很好认的,尤其是一群人挤在一起的时候,阿莫吉斯人总爱挤在一起,而他们的数量越多,长得就越一致,落单的阿莫吉斯人往往最危险,他总要钻进人群里,谁也寻不出来。”谷

    “他们其实不必这样做。”

    “是的,他们完全不必这样做,他们散布在关押区的每个角落里,这是每个犯人都能轻易了解到的,阿莫吉斯人从哪来?有人能下结论吗?恐怕不能,有很多猜想,各种说法都指向一个方向。”

    “什么?”

    “阿莫吉斯人才是关押区的工作人员。”

    “为什么?”

    “不清楚,一直有人这样说。”

    “这说法没什么证据。”

    “没什么证据,因此很可信,只因证据全被销毁了。”

    “可关押区很大。”

    “是很大,谁都走不完,谁也看不尽,这就表示总有什么事是我们不清楚的,或许阿莫吉斯人是第一批工作人员,他们才是关押区的主人,当然,那是以前的事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我们永远搞不清,总之他们离开了,阿莫吉斯人成了犯人,成了他们曾监管的人,可那时候,囚笼里的犯人是谁呢?或许是图赛伦里的人,我们不清楚,这种事永远搞不清楚,除非你把自己的脑袋丢进午夜里的热水里,但关押区内向来没有水盆,用一只脚在床上站好是很困难的事,谁也办不到,即使是我也办不到,我早就到关押区里来了,犯人还没睁眼时我就来了,那时候有人认识我吗?谁也不认识我,我也记不住人们的名字,他们要把工作证挂在我脖子上,我拒绝了,因为这样子看起来像宠物,我不喜欢用四条腿走路,所以我拒绝了。”

    老人摸了摸嗓子,说道:“去楼下帮我拿杯水。”

    “好的,爷爷。”女孩走下楼。

第二十七章 奔跑着

    “您要喝什么水?”女孩问着自己的爷爷。老人躺在床上,仔细地想,这张床是他年轻时买来的,用丹朗洛最好的木头做成,那时候人们不喜欢木头,它们的味道太刺鼻了,令人难以忍受,这件略显怪异的事多半是人为的,木头就这样被换了衣服,所以人们拒绝这类产品,他们将电脑和电视都丢出去,丢到街上,丢到乞丐的脑袋上,那段时日,街上的车辆都放慢速度,以便行人走到车顶上,在上面盘腿坐着,保持平衡的诀窍是头发的数量,人们为掉发而烦恼,而索科斯城最大的商场就开在街上,每条街上都有它的人,都有它的入口,人们不必细看,也不用追究,道路两侧都是相似的衣服,走过去将他们扔回来,就能看清后面的阶梯,这种楼梯多半是向下的,一丝不苟地走在上面能滑进泥土里,这块地里洒满了种子,如果肯将手指塞进去,就能摸到藤蔓了,有三只耳朵的人习惯顺着藤蔓奔跑,他们听不清,谁说话他们都听不清,这件事多半还是人为的,因为他们的耳朵是后来长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他们本来只有一只耳朵,这只耳朵和舌尖的关系最好,因此主人睡觉时往往喜欢躺着,蒙着面的狐狸总要在半夜钻进来,爬到床上,站在人们的大腿上,他们有四条腿,可长的位置有些别扭,所以不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他们先将两条腿搁在熟睡者的大腿上,另外两条腿则泡在浴缸里,他们还不忘洒些嫩黄色的格罗蒂花瓣呢,他们总要让那些人的身子侧过来,最粗暴的方式是直接动手,将他们的脑袋扭过来,放在枕头上,用他们的头压住他们的耳朵,可这手法会被人瞧不起,当主人被惊醒后,他们总要迅速坐起来,不必打开灯就能靠在床铺上的椅子里,他们抱住两条手臂,嗤笑着看向那些狐狸,他们的眼睛里闪动着侮辱般的言语,这时候狐狸们只好低下头,如果没有头,就恳求主人借他们一个,他们走出家门,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尽情享受失败的滋味。而那些成功人士呢?他们是如何做的?他们往往直接和枕头打交道,试图说服他们转过来,这样一来,就不必用手抚摸主人的躯干了,这种行为未必次次都能成功,枕头们的性格可不一样,有些骨头硬的会大叫,还有些会跳起来,用发酵好了的拳头砸烂狐狸的鼻梁,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他们商讨出的最终结果是走路,从床上站起来,一直走到下一张床上,在路上走动时不能睁开眼,耳朵也要竖起来,他们还得捂住鼻子闭上嘴,就连脖子也被人掌控住了,他们只好一直走,走路是件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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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的人们都不爱走路,所以有个叫桑法的小家伙跳出来了,她一天要走许多路,从波伊兰诺一直走到里凡卡,有时还能走进图赛伦,据说她和阿肯米拉王握过手,据说她和贝奥索朗欧成了朋友,这都是些毫无根据的事,不过很多人因此癫狂,他们围在桑法的身边,有人想爬到她身上,不过她立马就逃跑了,人们跟在后面狂奔,可他们不喜欢走路,更不喜欢跑步,他们很快就停下来,站在原地不停喘气。人们总是那么聪明,他们找到了更明智的方法,这法子不会让人受伤的,他们潜伏在城市的草丛里,等桑法路过,便跳出来将她按在地上,追问她有关图赛伦的事,可人们又失败了,她跑得太快,谁能追上她?没人能追上她,就连图赛伦都跟不上她的脚步,所以大家放弃了,想抓住这样的人是很困难的,寻常的手段一定行不通,当他们退出舞台后,又有一帮人站了上来,是格里兰会和波伊队,他们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数量不算多,这是通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他们跟在桑法后头,站在桑法前面,他们试图捉住她,询问自己想知道的故事,可即使是他们也不得不放弃了,她跑得实在太快,世界上没有人能抓住她的。

    桑法回到家里,叮嘱自己的母亲:“记得把门关上,锁好。”

    “好。”

    “一定要记好。”

    “好,好,你放心吧。”

    桑法走到床上,趴在柔软的枕头里睡觉,母亲将家里的门打开,坐在椅子上发呆,人们都走了过来,格里兰会和波伊队也走了过来,他们立刻就发现了桑法,于是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人们都围在她身边,整个屋子都站满了,还有很多人没进来,在外面排队呢,所有人都不说话,桑法的母亲还在椅子上发呆,等桑法醒了,她被人们吓到了,她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多的人,现在他们都站在自己身边,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他们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了,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谁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桑法想跑出去,可她的腿被人按住了,人们立刻将这种东西拆卸下来,扔到地板上,他们站在这令人憎恶的零件上蹦跳舞蹈,将它踩得稀巴烂,所以桑法哪儿也去不了,她再也不能奔跑了,就连走路都成了奢望,于是她面如死灰地躺在那里,人们开始欢呼,开始大叫,完成任务的人一边骂着一边走出去,在门外排队的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们是领跑的人,值得尊敬。门外的长队越来越短,等所有人都走了,桑法已死在了自己家中的床上,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一位活人了,于是桑法的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发现了千疮百孔的女儿,她尖叫起来,她难以理解,究竟是谁犯下了这样令人痛恨的罪孽,她急忙走出门,很快又走回来,她慌乱地上蹿下跳,根本不知该干什么,直到桑法微弱的呼声引起她的注意,她走到桑法的床边去,看来自己的女儿还没死,看来一切都有转机。

    “把……把抽屉里的红色瓶子拿过来。”

    “好,好,你等着,你等着。”她的母亲握住自己女儿的手,一面流泪一面冲到抽屉边,将里面的红色瓶子取出来,随手扔进楼下的垃圾堆里。

第二十八章 奖杯

    于是树上长出了人们指甲缝里最美味的镜子,那时候的人们喜欢站在镜子前,欣赏里面人模人样的玩偶,一站就是一整天,即使有人去拉他们的腿,脱他们的鞋,他们依然要站在那里,这种仪式的关键节点在现实礼仪上,三把锁最好用,记得配上四把钥匙,其中两把是备用的,蛋糕在微波炉里旋转时就该把钥匙丢进楼下晾衣架上的礼服里,那上面只有一个口袋,还被扣子扣住了,因此要很小心地丢过去,那时候的人们最喜欢这种运动,他们都是运动健将,漫天的乌云都飘过来,凝聚在窗台的孩子面前,如果不小心失了手,如果不小心把面包屑丢到了人们头上,这些人只是路人,他们的怒火正旺,而且是最新鲜的,他们灵光乍现,站在原地大吼大叫,脸庞都涨红了,这时候早就躲在楼道里的人可以悄悄走出去,一定要小心,那时候的人们都很小心,他们走到这条猎犬的身后,抓住它的尾巴,它会嘶吼,人们用它的怒火烧菜,把新鲜的蔬菜扔进火里,用鼻子检验水管的成绩,不过礼服的兄弟没有双亲,它们长时间漫步在一幢别墅的商场里,那里的厕所只供一人使用,所以那时候的人们最喜欢上厕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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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厕所的门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大家都不能保证里面没有人,当然也不可能探头去偷看,所以只好去找花盆,花盆下总是埋着宝藏,这是古人说的,因此准没错,若他们说错了,人们也没什么损失,那时候他们要换一个挖掘地点,总之不会闲着,那时候的人们最讨厌闲下来,他们每时每刻都要说话,每时每刻都要思考,他们把自己的脑袋丢在播放器上,让它们随着音乐旋转,人们总要紧盯着洗手池,洗漱过后留下的泡沫顺着那罪恶的洞口流下去,那后面是一片令人目眩的天地,在夜间洗头是种彻彻底底的折磨,那时候的人们都要把头发剃光,把这些多余的毛发塞进邻居门上的锁眼里,因此他们打不开门,但他们可以出来,他们通常在早上出门,因为他们通常在早上醒来,他们打开门后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件事,所以他们要跪在地上,亲吻人们的脚后跟,至少他们还能出来,不必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不过他们再也不能进去了,这时候要选择,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他们该不该把门关上呢?把门关上就再也进不去了,可开着门总会有人进去。那时候的人们总要在早上起来,因为他们要去公司,去学校,这时候的头发生长得最快,街上的行人总要看过来,那时候的人们不喜欢别人看过来,所以他们尊敬没有头发的人,也就是秃子,他们会打磨自己的脑袋,直到上面能写字,大部分人会用昨天中午被嚼烂的领带裹住发酸的汁液,这是最好的礼物,他们把这些礼品悄悄塞进熟睡人们的枕头里,然后把门窗拆掉,丢进废弃的大楼里,它最需要这些东西。齐切斯走在荒凉的大地上,队员们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关押区里安安静静,处理器内响动不休,一片还未处理的碎片落进他手里,齐切斯握住这东西,转身去看阿托纳的脸,笑着说道:“仁兄,你且猜猜看,此乃何物?”阿托纳看毕,笑道:“你既这样说,想是个风流人物,今且住了嘴,倘或让家父知道,仔细你的脸!”只见齐切斯喝命:“是了,是了,只略笑一笑,正是不负我意,方显我兴。”他只叫左右把这人掰开,阿托纳便回说:“呸!喜之不尽!”齐切斯将手伸进他嘴里,恰好手腕被牙齿卡住,掉进牙缝里,于是他拍拍这人的脖颈:“兄弟,你能把脖子拿开不?”“干啥?”“你脖子太胖了,能拿开不?”“关你啥事?”“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素质?”“来来来,你有本事就来,我就在这儿等你,谁不来谁是猪。”“好啊,来就来。”阿托纳拿出扇子,将它展开,盖在脸上,喃喃自语:“着了道了,着了道了。”“勿怪!勿怪!”齐切斯伸腿将他绊倒,他倒在地上,兀自乱叫,周围众人听不下去,索性将各自的围裙摘下来,团成球,丢进这小子的嘴里,“今天吃了啥?兄弟们。”“还行,也没吃啥。”“我还没吃。”“为啥啊?”“不想吃呗。”“主要这地方也没啥好东西。”“你干吗?”“干什么?”“别推我。”“有病是吧?”阿托纳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人,这家伙多半没洗手,他心有所感,自己现在身体素质大幅提升,速度也有所增加,岂不是和那些特异人士没两样了?他开心地大声叫喊:“走走走,我请客。”“你说就说,别拉着我。”那时候的人们总要沿着路边的草丛睡觉,树叶和花朵钻进耳朵的床铺里,藏在床板下闭上眼,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那时候的人们中有位女士走进希罗尔的办公室这地方也是格里兰会的她越走越快心情急切切开线条站在办公室最前面站在椅子的肩膀上唱指甲等着和别人说话希罗尔听着她说话有时觉得他的头发会掉在脑袋上当然是她的头发不是他的而且他刚好说自己的孩子在家里失踪了那孩子叫什么索科斯想确认自己曾祖母曾说过的话于是他大声询问所以说您的孩子是在家里失踪的这地方还没建立起完善的机器所以能把胳膊拆卸下来除草剂不能乱用一次机会就把它赶了出去这条路上刚好站着贝若纳它正等公交车没人站在马路上去向上跳跳高比赛的冠军最后由弗利曼夺得让我们恭喜这位勇士希罗尔微微鼓掌关押区最繁华的城市是希罗尔城索科斯站在城市的雕像里面缓缓鼓掌这地方没有眼泪谁都不许掉眼泪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向下望最后看到奖杯让我们恭喜这位勇士谷

第二十九章 在房间里

    那时候的人们喜欢坐在人最多的房间里,这时候它的肚子很难受,好像酝酿着什么东西,它马上要做这件事,被所有人厌恶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它该把一些气体排出去,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恶臭,这种味道会弥漫在寂静的房间里,它要装得若无其事,将面部彻底绷紧,这或许是种欺骗,但它想起了这些气体的来历,它们拥有这世上最雄伟的精神,它们早就在这里了,它们躺在自己祖先的肚子里,陪它们长大,陪它们老去,自己祖先的祖先也跟它们做朋友,它们比人类出生得更早,而现在迎面而来是一场侮辱,这种侮辱是种彻头彻尾的蒙骗,他们编织出这种谎言,妄图把这些令人敬爱的气体的年纪篡改掉,它们比我们来得更早,我们却要把它们抛弃掉,那时候的人们不会憎恨它们,他们会埋低脑袋去享受这种味道,因为它们的年龄更大,这是岁月沉淀出来的,否定它们就是否定时间,而时间总这样不偏不倚地施加在我们身上,我们只因为鼻子就抛弃了它们,抛弃了一切,抛弃了早就在这里待着的一切,我们只因为一种小小的器官就抛弃掉了整个人生,这些气体早就在这里了,它们孤独地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荒原上不断徘徊,它们只想与人交谈,于是我们来了,我们的祖先来了,或许是在这些气体的帮助下到来的,这时候它们慢悠悠地飘过来,钻进祖先的肚子里,温暖它们的肌肤和皮肉,等它们尽了义务,它们什么都不要,它们默默地从下面飘出去,死在空气中,死在一场寂静的葬礼上,没人为它们哀悼,甚至盼着它们就这样安静地死去,就因为鼻子,就因为鼻子的蒙骗,我们背叛了这些岁月,背叛了我们的祖先,背叛了我们最忠实的朋友,这不仅仅是一种气体,它身上饱含着浓厚的思想价值和崇高的哲学意义,如果有必要,我们该学习祖先所做的事,那时候的人们还很单纯,我们也该更单纯,那时候的人们都这样想,他们都认为自己该像祖先那样,变得更单纯,他们试着把出气的地方放在自己孩子的脸上,让它们感受岁月的重量,品尝荣誉的芳香,这早就是种荣誉了,是整个家乡的荣誉,人们离开故乡后,这些气体会跟过来的,它们躺在肚子里,跟着人们一同跋山涉水,有许多赞歌是为它们而做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不可反驳的,它们是故乡中最宝贵的精神。它们不能忍受任何折磨,言语和行动上的不敬都是种折磨,这会磨损它的荣光,这会改变它的气味,它该是最纯正的气味,这是祖先们的气味,这是故乡的气味,这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气味。它与人们是不可分割的,即使想把它们排空,那也完全做不到,它们总会再生长出来。诗人们为气体所作的赞歌早就能编成一本厚厚的诗集,那时候的人们都会去看这本诗集,通过这本旷世巨作,人们立刻就发现一切都是鼻子做的,这种器官完全是狡猾残忍的代名词,事实上这种气体根本没有臭味。那时候的人们都知道,他们被鼻子欺骗了,这种气体根本没有臭味,这本该是种享受,可鼻子不同意,它们总是不同意,它们见不得别人好,它们的年纪太小,没人听它们的,所以它们嫉妒了,它们善于编织谎言,散布谣言,以此污蔑气体。仔细想想就知道,人们之前的人们就是这样走路的,这种气体当然不该是难闻的,是鼻子干的,那时候的人们认为他们该提防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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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一场瑰丽的仪式展开了,人们站在最高的高台上,这是由气体的手帕垒出来的,它们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屏障,人们手中捧着闪着光的矿石,这是从气体里抠出来的,他们把鼻子收集起来,堆成小山,围在这座罪恶之山旁,他们高高举起气体的衣服,那上面全是黄色的污渍,是用力过猛后留下的。不过这种说法很快就得到了纠正,这并不是污渍,而是泪痕,是气体残留下来的泪痕,它们鞠躬尽瘁,为人们付出了一切,可看到人们的遭遇,还是忍不住要落泪,这当然也是种妥协,人们很快发现大脑也叛变了,他们下意识就把那东西当成了污渍,这说明大脑要叛变了,但不要紧,也不用急,他们要慢慢来,慢慢对付这些忘恩负义的恶棍,首先是鼻子,下一个就是大脑,但现在要装出平淡的样子,不能打草惊蛇,他们看向那人,就是他在说话,他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了。

    “我们要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站在它们的身躯上欢呼,气体的仇怨必由我们来报,它的恩赐永远洒落在我们的头发上,且弯下腰,且埋低脑袋,我们不需要鼻子,我们不需要谎言,这里没有骗子的宫殿,我们该去用心感受,仔细揣摩气体的味道,若心也背叛了气体,我们便惩罚自己的心,去闻吧,去感受,这是它们的恩泽,只属于我们的荣耀,这束光从岁月深处照耀而来,照在我们前进的路上。”谷

    人们憋着,使劲憋着,他们知道,这样做才能体会到最纯正的它们,他们感受着这种胀痛的感觉,这是独属于气体的教诲,有人觉得身体疼痛,看来又有叛徒,身体也是叛徒,但没人去管了,现在是关键时候,有人支撑不住,于是爆炸了,那里面不只有气体,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某些不知名的固体。这是种亵渎,这是种污蔑,这人该被丢进由鼻子组成的罪恶之山中,人们用尽所有虔诚,聆听下半部分传来的千言万语,于是,在人最多的房间里,他放了出来,他脸红了,房间里的其他人立刻起立,掌声雷动,他们跪在地上,亲吻它的手,很多人冲到它后面,大快朵颐,尽情享受,这是无上的荣耀,这是故乡的味道,这是英雄的象征,这是正义的报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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