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我要吃了它
“倘若寸言哥哥此行寻找《穗卜》是有意义的,那么此景我该绝处逢生!”——
昭枣喉咙里咕哝着这句话,欲一鼓作气浮出水面,可身上竟是一丝气力都不剩。
正在各种挣扎之际,她忽感身体被什么东西一托直直往上顶去,一颗心重重地往下跌,与水流对抗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待到能呼吸时,几乎是与呼第一口气同步,她立马睁大眼睛去寻找答案。
自己居然是悬在高空!
虽然只能借水面上那点昏昏的光线,但高空临视的感觉还是令她很震惊。
那棵树的高大果然不是目光可以丈量的,即便昭枣俯视下去,悄悄的洞口也只是勉强能看到些红色,至于平视过去那就根本是只看得到树干,至于树冠在哪里树叶长啥样,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你最近长得很快,看来石块确实没什么营养嘛!”
听得下面悄悄的声音叽里呱啦,昭枣略过查看自己为什么在这么高的位置,直接探寻它在和谁说话。
屁股底下一阵“轰隆隆”的响动把她一阵好吓,这才留意自己正坐在一大片绿色里。
要说这是草地吧,又没有摸出草的手感,相反,这是……鱼鳞?
这样的联想惊得昭枣眼睛都快鼓出来了,立马翻身趴着,仔细观察各种细节特征以求得到证实。
岂料这光线着实昏暗,昭枣试着爬到边缘往下一看:自己似乎正身处一根柱子顶端,而这跟柱子的出处居然是一圈圈从水里盘上来的。
盘上来的?等等……盘上来的!
为什么觉得这些字眼如此熟悉?
……
是翠蛇?
“呃……”昭枣使出浑身的劲儿晃着脑袋,“怎么会这样想,完全不可能!”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闯过去”是势在必行的,唯一的出口还是在偷听鸟那儿,所以必须得下去。昭枣刚刚恢复的一点点气力马上就被全部调集用来往下爬。
爬下去……昭枣头朝下倒立着,抱紧这绿色的柱子身体慢慢往下滑,直到只有脚还倒勾在上面时,却形成了一个上不得下不成的窘局。
看着下面那碧绿的笔直,昭枣有些后悔应该脚朝下,这样即使受伤的话也有很大机会保住性命。
可是眼下功力尚未恢复,根本无法调转方向。
算了!她咬咬牙,眼一闭,脚尖一松,整个人如同镜面上的苍蝇却无法服帖用滑的,而是几十个筋斗一路翻下去,直至跌落在那高高的盘起上。
昭枣以为自己的颈子定是断了,仰头验证时恰好看到那个碧绿高耸在上方的……原来……原来……
如果以前看过的那些志怪书籍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个应该是条绿色的蛟。
“果然不是小翠蛇!昭枣也顾不及那偷听鸟,对这突然增加的第四者多了些其他幻想。
“它当然是那条小翠蛇,可也不是翠蛇。”悄悄的声音很聒噪,不知它自知否?
“嗯?”昭枣犀利地直视悄悄的眼睛,像要看穿它那般,然后又转回来看着那条绿色的“翠蛇”。
那翠蛇也一样俯视着昭枣,只不过如此的距离,昭枣在它眼中只同一颗蚕豆般大小。
翠蛇摇摇摆摆翘过尾巴接起昭枣,把它送到自己眼前。昭枣在它的鼻梁前看着它那依然懵懵懂懂、似有水流转圈的眼睛。
这不是那条小翠蛇又是谁!可是它分明是那样小,分明是一条普通的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翠蛇不会讲话,昭枣把疑问抛回悄悄那里。
“我说过你可以问我问题,可是你手握无边的权限却始终没有想起它,甚至我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你这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一条翠蛟,不过很显然你并不感兴趣!”
偷听鸟说着竟然撇嘴耸肩,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昭枣转过头去看着翠蛇,它还像平常那样,只要安静下来就一直频频点头。
“那么现在我想听,请你告诉我吧,有关翠蛇的一切。”昭枣客气地说道。
“凭什么!你刚刚才准备砍死我,而且很可能马上你就会再次有同样的想法。”悄悄侧过身体,这个角度更显出它的滚圆。
“那又怎样,你刚刚几乎就要杀死我!”昭枣反驳道。
“与人类讲理根本就是作贱自己。”悄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罢了,谁让我偷听了那么多,嘴痒又没听众!”
悄悄小幅度地抖抖羽毛,极讲究地转过来,清理好嗓子,上下左右翻滚了好几十下眼珠子,等得昭枣都不耐烦了它终于说道:“说起来就几句话的事儿,你发现这条翠蛟的地方就是它产生的地方。它是聚天地灵气、应节气更替,在万年难遇的四季更替出错中借这个错而聚集成形的。你也看到了,在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生物,只有石头,它就是因为靠吃石头成长,所以长得很慢,几万年也就长了那么一点。它本心思纯挚,很是受天地间一切灵物的喜爱,因此生性善良本真。可直到你闯入那个山谷,直到吃了你带给它的石头以外的东西,且是熟食。礼尚往来,它给你抓了虫子,而你不吃,这些虫子都被它吃了。可知离太阳落下最近的地方,就连虫子也不是普通虫子?所以它很快进行了一生中的第三次蜕皮,具备了成为一条翠蛟的资质。直到刚才为了救你,借助你爆发的力量,它真正成为一条蛟龙。”
昭枣又一次看向那条翠蛟,每看一次它都不厌其烦频频点头。
“看来是我帮了你啊!”昭枣轻轻摸着它的鼻子。
“真的吗?”翠蛟刚被昭枣抚摸得尤为放松享受时,悄悄立马开始吹胡子瞪眼睛地煞起风景来。
从来不曾瞪过别人,可是现下这个偷听鸟着实让人讨厌,昭枣一边拍着翠蛟的鼻头一边斜眼狠狠瞪着它。
“即便你能预知得再多,对于别人之间的欢愉,纵然只是片刻,你也该静静旁观就好,而不是随时泼冷水!”
“哼,自欺欺人!”悄悄的两片嘴壳都快撕成一条线了。
“虽然我很想四处讨好,与人一直礼貌下去,尤其是这个时候,但是抱歉,悄悄,这条河我必须趟过去。如果你可以让我,我自当记你一个人情,否则……”
“直接谈否则的后面部分吧,我从来不是一只好鸟!”
“我必拼命!”
昭枣说完又转向翠蛟:“你会帮我吗?”
仿佛依然是那条小翠蛇,翠蛟点着头,纵然点得没那么快了。
昭枣此刻所谓的“拼命”不过是连战刀都拔不出来的狠话,由于身体的过度耗损,此刻能站起来硬气地说这句“吓”鸟的话已是不易。
挣扎无数次,等得悄悄都已经开始打瞌睡的时候,她总算是运足身体刚刚蓄积起来的气力,仗着翠蛇给她的高度,卯足了劲儿,双手持刀纵身朝着悄悄大得有些鼓出树洞的肚子削去。
眼见刀锋已削断几片羽毛,就在那断毛的瞬间,她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拔出刀鞘就势砸向悄悄的肚皮。
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本已让悄悄吃了一惊,这次树都不管了直接冲着自己的肚皮而来,又是令它无法相信。
原本刹那间它正迅速决策是被动躲避还是主动出击,不想飞来的是刀鞘!
悄悄眼仁中刚掠过那刀鞘的影子,昭枣的战刀就已冲着刀鞘猛地劈来……只听得“咣当”的声响,先是肚皮上着着实实地埃了一下,迅速引起肚肠一阵剧烈的痉挛,紧接着一片火光明晃晃地迅速往上窜起来,自己红色的毛着火了!
“我要你的命!”
那悄悄本就是只易怒的鸟,现下这种状况又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呼嚎着,浑身气得发抖,一时间水面上都被它震起了波澜,树干也有明显地摇晃。
“啊……!”
就如同天下的猪同时被关在同一个猪圈里,又恰好这不计其数的猪儿们同时饿得抓心挠肝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昭枣急忙去捂住耳朵,却发现心脏都快被吼停了,这边的呼天喊地、地动山摇还未结束,那边立即有万马奔腾之势带着万箭齐发扑向昭枣……
不出意外的话,她将会变成箭靶。
且道是哪来的箭?
原来那偷听鸟也是个意气用事的家伙,怒气一上来什么后果都不计,竟用尽浑身解数生生扒光肚皮上的那层着火的厚毛,那些在它身上长了多年的老毛桩子此刻不就成了一片火箭?
“遇水则生,遇火大劫。”
难道要跳水方能有一丝希望?哪怕命悬一线、只有万分的生机,昭枣依然在脑中迅速寻找着生的可能。
且别说没有时间给她去做,即便有,那么高,恐怕还没落到水面,她已被射成烤碎肉。
此劫无计可施?
可往往事情分为你能掌握的部分和你不能掌握的部分。
一时间身前已是箭林火海,就在那一瞬间,昭枣感觉腰上被一根绳索一样的东西捆住并悬挂起来。
哪有时间查看状况,一阵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淋得她眼都睁不开,耳边嘶鸣着“昂……”的声音,昭枣只感觉一阵头昏脑涨——
原来就在火箭已经逼近时,翠蛟把昭枣迅速挂到自己的须上,翻腾着尾巴朝着那亮如白昼的火箭就是一阵好喷。
根本不需要多会儿那些火就被喷灭,羽毛箭也因遇到阻力而“劈里啪啦”掉到水里。
昭枣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挂着在翠蛟的脸前晃悠,一时间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掣荡的时候,和寸言哥哥一起用蛛网把那些有翅膀的虫子吊起来。
现在自己的样子恐怕很丑,看上去和那些虫子一样滑稽吧!
同样刚被水淋过的悄悄此刻也平静下来,昭枣看到它的肚皮上一片光秃秃的,如同秃顶的脑袋。
虽然没了毛但也并不是直接就露肉了,那里还有一层厚厚的污垢,现在偶有几块正往下剥落着。
连污垢这样的覆盖物也没有的地方突起着一层层鸡皮疙瘩,悄悄不时簌簌地打个寒颤,现在的它看上去竟有些老态龙钟。
看着这样的悄悄,昭枣觉得又好笑又感到无奈。
“实话告诉你,死,我也会死得塞满这个树洞,你有那把握能掏干净我这样庞大的尸体吗?”
“你……!”昭枣气得直咯牙。
“我算发现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我就变成这个鸟样了。我也不为难你,我可以放你过去,可是我有条件。”悄悄捋着肚皮周边的毛,试图扒拉一些过来遮遮寒。
“你说。”
“我被弄成这样,少说又要几千年才能长得回来,但是我不想这几千年中进来的人都以为偷听鸟长这么丑,还有,真的很冷!”
“那你想怎么样?”
“它,我要吃了它。”悄悄鼓圆了肚子挺向翠蛟。
第四十七章 吃人嘴软
“你……”
“而且,我不要这么老的,且是它自愿的,被我吃的时候还要是开心的!”昭枣还没说完就被悄悄很没礼貌地打断了。
“你……”
“你一路吃了那么多虫鱼鸟兽,肯定知道,它心情不好会影响口感。我可不想几千年来第一次有食物吃就是个坏的体验。”
人在屋檐下,昭枣压回心中的怒火:“我可以去给你找更好吃的食物,但是翠蛟说什么都不可以。”
“其他我嫌弃肉臭,比如你的我就不愿意吃。你说不可以那就算了,我的毛也不用你赔了,只是别再打扰我睡觉。”悄悄说着慢慢扭动着身子准备翻个身睡觉。
“慢着。”她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几次三番挑衅这只坏脾气的鸟了,要让它睡着了再弄醒,恐它就不会再那么好说话。
见悄悄已转过来,昭枣看向翠蛟:“你能有把握打过它吗?”
翠蛟很不愿意,但迟疑了一下,第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它摇着头,半天摇一下。
“吃了那么多苦,已经到这里了,我不可能放弃,你知道吗?”
翠蛟对视着她的眼睛,也是第一次也是只有这一次不是盯着看,而是仔细在昭枣的眼里寻找着什么。
“如果你要跑且能跑出去,我不拦你你跑,但是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么就要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被这鸟吃掉,你懂吗?”
她没有理会翠蛟那巴巴寻找的眼神。这样的庞然大物此刻却让昭枣觉得它也有些许黏人,那眼神似是寻找又像等待,昭枣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翠蛟那似懂非懂的眼神尽管也让她万分不舍,可是这并没有让她动摇心意,她和它一样在它的眼睛中盼望着,无声地祈求着,她多怕自己会失望。
它果然还小,虽然已蜕皮成功,已变成蛟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它在看她的途中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像平常那样频频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多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第一颗眼泪滚出来其它的就再也关不住,她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它的眼,眼泪一颗颗全掉进它的眼里。
悄悄抡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本准备多给他们点时间,毕竟自己多得数不清的就属时间而已。不想刚一会儿功夫,昭枣擤了一下鼻子,一抹眼泪再也不看翠蛟:“现在它心甘情愿地留下了,而且心情也还不错,可以放我过去了吧?”
“当然不行,我说过,我不吃老的。”
“谁说它老了,它不过还是个乳孩子。”
“按道理说它确实还是个幼崽子,可是现在它多蜕了一层皮。我要你给它穿回去,变成小翠蛇,那才是它最稀罕的时候。”
“什么,它现在那么大,那张蜕下的皮那么小,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只不过有些痛而已,它本就不是自然长大的蛟。”
昭枣本打算再不看翠蛟一眼的,可是不得已她又看回去——原来它懂得,至少刚刚他们说的要把蜕下的皮再穿回去它是懂得的,它再不像刚才那样一副懵懂的样子,很自然迎接上她看过来的眼神。
她也读懂了。
要把一条巨蛟装回它小时候的皮囊里,昭枣很难想象这个过程翠蛟该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她很为难,但内心的那个想法没有任何能让其退缩的可能。
“你既不会改变主意又何必呢!不过是更加刺激了那翠蛟成你之美的意愿而已,一个对自己都能下死手的人定是具备杀伐决断的果敢,姑娘你的前面必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这是只坏鸟,昭枣知道它的歹意,但心甘情愿被它激将。她从袖中取出那张小心叠好收藏的蛇皮,本打算用来作纪念和见证的。
她本就没有犹豫加之翠蛟给了她一臂之力,把尾巴伸得长长的翘起,然后将她甩到尾尖上。
她几乎是刚落上去就立马运气将那蛇皮挥向翠蛟尾尖,没有任何时间间隔,那蛇皮的口忽然长大直接从翠蛟尾巴往上套,然而刚装进蛟尾,那蛇皮口就恢复原大小像着了魔般拼命往上挤蹿……一开始还只是闷哼,很快就是撕心裂肺、泣恸天地的嘶喊惨叫。
翠蛟的痛苦仿佛从昭枣的心窝里长出,她全身冰冷、浑身颤抖……她一直安慰着自己的良心却被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击溃。
她几次趔趄,不仅是因为翠蛟的尾巴在强烈震动颠簸,而是那种犹如自己在被刮骨剔肉的疼痛让她几乎瘫痪,她不敢睁开眼睛,企图去捏紧拳头让手指头间互相拥抱依靠,可是就连这也做不到。
还没吃到蛇肉,悄悄已被那惨烈的叫喊声撼动得流出口水,这是几千年来它听到的最摧人心魄的声音,让人魂飞魄散!
最后一声也是最大的一声来自翠蛟彻底的嘶鸣,听上去没有疼痛,更像是释放,不是释放心情的那种,这让悄悄鸟很是满意。
随着那声音的轰然消逝,昭枣被一个很大的力甩出去,她惊诧地张开眼,第一眼看向自己的脚下,发现自己已回到那艘“犀渡”上。那个背影还是独自坐在船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接着,昭枣赶忙朝翠蛟的方向看去:哪里还有那庞然大物的踪迹,她迅速移动目光看向悄悄鸟时,它嘴中还有半截舍不得咽下去的蛇尾,可最终它还是吧唧几下嘴吞了下去,然后闭目回味,一副既是酒足饭饱又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昭枣脑海中闪过第一次见小翠蛇的情景,只是一刹那。她很想悲伤,可这一路的经历告诉她悲伤是最没有用的,当自己陷入悲伤,立马就会变得裹足不前。
“现在可以让我过去了吧?”她很快恢复理智和冷静。
“当然,偷听鸟也是很讲信誉的。”它说完张开两只腿用力抓稳脚下,咬紧牙关抻开翅膀卡住树洞两边,然后脸都被憋得变了形去转动树洞,随着被激起的水流声,就只是悄悄鸟居住的那个树洞周遭的一圈圆形被旋转开让出一条被星光点缀的黑水河。
那个背影见有路了,开始摇曳着船桨慢慢驶过树洞。
“哎呀,果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了你几顿饭而已,也不是说少吃就会死,可偏偏吃了就要为你惨死,啧啧!”
随着悄悄鸟的叹息声,那个树洞又旋转回去关闭上,昭枣已经进入另一条不可能再回去的路。
悄悄的话,她听见了也听进去了。
那扇悄悄的树洞组成的门在关回的那一刻卷过一阵巨大的水流,这阵水波助了犀渡一臂之力。
水波平息,水面再次平静下来,昭枣已离开树洞很远,有一种不敢明示的悲恸,不敢提起更是放不下。
“叮铃铃……”
不知什么时候船尾多出一个铃铛,昭枣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听到这铃铛的声音。
这静寂的河面依然看不到任何边际和景物,唯独这一只船浮于河中,似静非动。
此刻,任何异常都没法激起她的警觉。她觉得累极了,心中一片茫然却倦于梳理。她只想可以停下来,不是船是自己,可以停下来细数心中的那些悲伤,她很想、特别想好好的伤心一场。
可是……不可以,因为昭枣觉得自己是个一多愁善感就会整个儿崩塌掉的人。
昭枣的这一路靠的就是一股劲儿,她害怕那股劲儿泄了,就没了前行的勇气。
当她变得积极些、高昂些,犀渡突然开始飞速前进,前面带起的风暖融融的。
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白天?
昭枣这么想着却没有去问那个背影。他肯定知道,可是现在的她羞于问他——他是这世间唯一亲眼目睹树洞一事的人,他知道她的卑劣。
梦里伤心委屈到哭醒,因为她梦到自己哑巴了,醒来周遭连空气都是涩的。
船似乎停下来了,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破布,直起身来。眼前是一片星光点点铺呈在水面,在不远处的边际呈一个凹面向上延伸,好漂亮的蓝色。水面上的那些星光也倒影般对应在那凹面上,好久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
目光再次回到点缀着星光的河面,借着那些璀璨明亮的光,原来这河水并不黑,还很清。
可是,昭枣沉醉的表情突然凝滞:前方水天相接,星星从河面一直铺到天上,意味着这是天尽头吗?如果是天尽头的话,那么还进来干什么?打心底里的自我放弃让昭枣跌坐下来。
不对,在外头的时候不就是已经到了天尽头吗?那么这里是哪里?
等等……不是说好了要找金乌鸟才能到达另一个寸言在的世界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目标任务?好像是在老夫妇家里的时候,他们给了其他建议。
昭枣在心底梳理着近来经历的一切。
不,悄悄说过这里虽然不是唯一的路,但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昭枣没有任何理由却莫名地相信它。
她忘了疑惑既然这条黑水河上如此多的重重阻碍,那么“犀渡”是如何在这条河上穿梭往复的?
如果前方就是天尽头,何不去长长见识?
昭枣本想自己操桨划过去,可她还没完全站起身,那背影倒很是懂她已开始摇将起来。
身后的铃声比起刚才好像响得更加欢畅,昭枣扭头看去,原来孤兮兮的一个铃铛现在已经变成一串。船的行驶本无一点颠簸,这一路都很平稳,可偏生这铃铛自己就能摇得叮当响。
当你置身于一片星河,那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昭枣突然想起那些莽撞稚气的自己,不禁莞尔,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袭上心来。
第四十八章 脚下大脸
是尽头也可以说是没有尽头,只因那所谓的末端如同光壁卷曲翘向上空,才有了刚刚昭枣看到的蓝色星河,可那里却又是有星河的意没有星河的形。
昭枣试着举足踏上那光滑,很是出乎意料,竟然能站稳且明明该有倒立的感觉,可是却没有。这是可以证明的,因为从这里看下去看到的就是“犀渡”的顶。
昭枣没走几步,脚下毫无征兆地突然变得光亮起来,一个凹面上只放下了一张大脸,吓得昭枣一大跳。
因为这个凹面突然亮起来的时候,她乍一看自己正踩在一片红色上,可是那红色立马分开又合拢,她以为会夹住自己的脚,机灵地反应过来,往旁空翻了好大一段。
站稳之后,昭枣立即高度警觉地探查情况,纵观全局才看清脚下是张脸,而刚刚自己站的位置正是人家的嘴。
“几千年才见得到一个人,你可真够难等的!”那人才打完一个哈欠立马又接着打,打得昭枣也有些情不自禁欲跟着打。
“你在等我?”昭枣有些窘迫,踩在别人脸上实在无礼,可又不知道站哪里合适。
且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男的,站在他脸上,那不就意味着他看自己的角度——!所以由不得昭枣要在他脸上踱来踱去。
“站到下巴那去吧,别再动啦,晃得我头晕想吐!”昭枣受到严厉的指责。
“大叔,踩了你的脸非常不好意思,主要是这个地方实在是……”昭枣支支吾吾地把诺大的地方模糊地比划了一遍,但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好啦,不就是我脸大吗,所以我生来就要被别人踩脸嘛,你也就别假装客气了!”
真是无奈极了,自己分明没有假装,可也总不能为此就跟他争辩冲撞吧。
“大叔……”
“谁是你大叔啦,没看见我一个褶子都没有吗?”昭枣话才开了个头立马被对方咆哮着打断了,呃,这里的人怎么了,悄悄是这样,这个也是这样!
“嗯……这位公子,您刚刚说您是在等我吗?”
“真是可笑,我等你干嘛,你生得又不美,我只不过是在等一个人,人……只要是人,至于是谁那就无所谓啦!”
呃,真的是不让人碰一鼻子灰就显不出他的脸让人踩了。虽然一路艰辛,可这样受气也还是第一次,昭枣在心底里很是不爽,不过面上却忍了。
“那请问这里是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吗?”
“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在外面,这里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那大脸不耐烦极了。
糟了,敢情自己是把那个地方错过了吗?昭枣心里一凉,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再一次问道:“那么请问在这里可以找到金屋鸟吗?”
“当然不可以。不过,你不就是要到另一个平行的异空去吗?有缘的人才可以遇上且抓住千年不遇的秋分那天迎来秋分的那一短暂时刻所有扶桑花通通变成金色干扰造成的那个时空错晕让你进到这里,所以你可以在这里达成你的心愿。”
这些话听起来让昭枣觉得脚下的这个人真是善良极了,否则这一路岂不是走得莫名其妙!
“真的吗,那我要怎样才可以过去?”昭枣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再次忘了下面犀渡上还有个一直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哈哈哈……这可是这条河里最大的秘密,怎么可以轻易就告诉别人!”
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如果昭枣可以有一个角度是能纵观这整张脸的,那么她一定不会忽视这个细节:那张大脸吊着嘴角傲娇地说完这句话,却又掉下眉梢迅速观察了一眼昭枣。
昭枣仔细斟酌着这句话——不轻易告诉别人但并不是绝对不告诉别人。还好!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也从来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过得了悄悄那一关呀!”
“从来不告诉别人的秘密,不怕忘记吗?”
“不会,因为我不可能忘记。”
“告诉我这条河的秘密或者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不愿意。”
“或者你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或者你不说,那么我刺瞎你的眼或是割了你的舌。”
“姑娘,你以为我怕被吓吗?哈哈哈。”
昭枣被这样的软硬不吃激怒了,看着脚下他恣意的笑容再加之才赔上的翠蛟的性命,她脚下使劲搓踩着那张脸。
但如同隔着冰层,除了让那张脸变得扭曲而看上去更加张狂让人觉得恶心外,几乎没产生任何效用,更别说割人舌头戳人眼睛了。
悲与急交加,却又无可无奈何。
一时间昭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因为委屈?因为悔恨?还是因为自己把自己逼成这样,或是其他别的……
“啊,成成成,你别哭了,最烦别人哭。你踩不到我是因为你脚下的是我的倒影,我不在这里在那条河里。”那大脸呲呲地摇着头嫌弃得不得了。
“嗯?”昭枣听说赶忙朝河里看去,可那里除了一片幽幽的星光,哪有什么别的。
“找不到也无所谓啦。总之就是这里所有的玄机都在那条河里,你明白吗?”
所有玄机都在那条河里……这再明显不过了,昭枣当然明白。几乎是欣喜若狂,她转身就要往那河里一头栽下去。
“哎,且慢!”
那张大脸大喝一声,总算是及时制止住昭枣,他不禁唏嘘还好自己眼疾嘴快嗓门大。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谁说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跳河了?”
“那怎么办,你不是说玄机都在河里,难不成我还要放干河水?”
“有何不可?”这大脸的面部表情倒真是够丰富,此刻眉宇间都活动出十多道皱纹来了,一双半眯的眼一路上下挤着起伏出两道波浪。
昭枣只不过随便一反问,这回答倒真是让人吃惊。她瞪圆了双眼朝着四周一通好寻,哪有什么排泄口可以放干这一河死水呀!无奈只得向大脸求救。
“这一个我不能随便告诉你。”大脸一本正经。
“我可以听听你的条件。”
“要么我不说,要么你听完必须答应。”大脸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让昭枣不得不多个心眼儿。
她眼珠儿转了几转,并未立即作答。
“那好吧,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啦。你的犀渡还在,趁此刻悄悄还没有偷听太多而忘记你的事,你可以调头跟它谈让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满足你的条件?”
昭枣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她试图通过询问得到更多的判断依据。
“其实,当你能够牺牲这一路上你唯一的伙伴那一刻,就意味着不管经历什么你都必须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设下限。姑娘,你此刻所有的挣扎都是跟你自己有关,而不是我的条件。”
这一下子说到了昭枣的心坎上。
是的,在得知寸言哥哥身边已经有一个比自己还漂亮的姑娘时,她就巴不得一步跨到他身边。
虽然他们之间有婚约,可是寸言从来没有明确承认过要娶她,他甚至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即便最后会失去他,那也不能是在自己无所作为的情况下,她必须要去争取过。
“寸言哥哥,只有与你比肩的姿态才能让你爱上我,希望你能多给我留一些时间。”这样想着,昭枣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之间未来的美好画面,一时间浑身充满了干劲。
“好吧,你说。”
大脸的嘴角露出一丝坏笑,而眼角却和善至极:“其实很简单。你脚下的乃是一条缝隙,被这黑水给淹没,便成了河。而这黑水的来源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记录在这河的河壁上。我提供方法你去放干河水,咱们算是各取所需,利人利己,所以姑娘不必有负担。只不过放干河水后,我还需要姑娘你为我做一件小小的事情。”
昭枣调集她所有的智慧来听着这个交易,大脑中睿智地尽量去读取他眼中另外的意思。
“我需要在河水放干后,姑娘能够花一小点时间看完河壁上记载的这黑水河的来由,很简单吧!”
那大脸每个毛孔都在释放着笑意,昭枣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妥,但又觉得有所不妥——很简单,这不妥的地方就在于这个交易中自己付出的太简单。
大脸似乎看出昭枣的顾虑,于是又补充道:“姑娘生活在这一个世界,相信现世依然占卜,那意味着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既是定数,那么姑娘又何必瞻前顾后?”
这无疑是给昭枣心中所有坏的打算找了一个好的开脱理由,她一细思量,自然答应了。
第四十九章 毛孩的故事(1)
按照大脸说的,自己脚下的乃是一块韫鉴,由底下河中所有河水流到河尽头,一时间水势不够无法完全涌上来,其喷发的水汽凝聚成了韫鉴,时间久了便也积厚了,等到水势积够了却冲不出去了。
所以昭枣只需令这些水汽散去即可。
可是她思来想去,要令这水汽完全散去确实很难却也是没有必要。千年以来河中的水早已是关不住了,这水汽中只需有一个薄弱的口子,剩余的等这河水肆虐起来它自然会去撕开。
这要感谢几年前母亲教她修习的一种身体调养术,原本昭枣体寒,时常手脚冰凉,气血於塞,身体孱弱,于是母亲专门教她练习了一种叫做“煦暖”的气流调养术。
本来莲相家——莲相也就是昭枣的父亲,她的母亲叫做珊秀。本来莲相家就擅长于玩转身体内部的气息,顺逆颠倒、坎坷有无、急进慢退……可都是能随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即便如此,昭枣还是耗损很多精力,调集全身气息汇集成一股最暖和的气流行于体外并引至鉴面。
那些汇集起来形成“韫鉴”的水汽也是几千年都相互间冷冰冰地聚在一起,现在外面有一股温暖的、与众不同的,自然招架不住,一个个在里面躁动不安起来。
还不等它们好奇地冲出来,那黑水早已拥挤着从那些因为躁动而松散的水汽间一路厮杀拼挤出去。
那些水汽本就源自黑水,口子越撕越大之后,发现那种奔涌的自由豪迈竟比累年凉冰冰的紧密抱团更具有诱惑力,你攀我比之间免不了纷纷倒戈随着大部队冲将出去。
那张破碎的大脸笑得愈加得意狰狞,唯独它的笑声被洪水吞噬,它的脸也慢慢被瓦解。
一时间哪还有什么洪水的防线?
黑水河原就是一条死水河,没有什么水的源头,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咆哮奔腾。
昭枣也被卷入河水中,这是唯一一次在水中她没有被水呛,甚至她连衣服都没有浸湿更别谈被卷走。她只感觉到自己在忽高忽低的水浪上渐渐往下掉,河壁渐渐露出,直至自己在河底站稳。
说千丈——这恐怕要居于昭枣确实没有数量上的概念!这远远不只是河底,说是谷底或是深渊恐怕会贴切些。
仰头望去,早已不见顶上的星河,头上一片暗淡,阴风嚎啕。
昭枣打量着脚底下,大脸说顶上的是倒影,他在这底下。可是水干后这底下却和一般的山谷无异,唯觉脚底下时而热浪翻滚时而寒流汹涌,却找不见这其中的缘由。
大脸说只要把黑水河的河水放光,便可以到达同一时间的另一个空间,可是眼下分明还是没有任何作用。
说实话,昭枣很是担心不知那黑水流向何方,但事已至此早已没了退路,唯独希望能按大脸说的,看完河壁上的字而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最好是惊天动地,因为想来要通过同一个时间穿越这个空间恐怕没有点动静是行不通的。
昭枣自知自己的本事尚且有限,在空中能维持的时间并不多,所以需要能一目十行,即便如此她每往上跃一次只可浏览完寥寥数行字。
所以她来不及去质疑每一次往上跃都不会从视线中跳离的那艘“犀渡”,她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它没有随着大水一并冲走,而是和自己一样停留在这里,甚至那背影依旧被黑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背对着坐在那里。
这是一个让人为之打抱不平的故事。
那些字整整布满了一面河壁,这大概会是几万年前的事情,昭枣自己推测。
故事中说的是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一条贯穿所有坝子的河谷。以此河谷为界,南边为阴,雨水丰沛,谷豆成片,鱼虾鲜美;北边为阳,日照充足,麦黍年产两季,牛羊成群,处处一片繁华和睦。人们世世代代在此平静而又欢乐地生活,南北往来甚密,阴阳交错和谐。
可是这样的美好时光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到来而被打破了……
在此之前,南北的人们眼界狭窄,以为所谓天下不过就是这河的两侧。可是有一天河里冲来了一个毛孩子。
人们之所以发现他,是因为南边有一块田的涵洞被堵了,这一片的农夫们理着沟渠一路打通的时候,发现堵住涵洞的居然是一个全身赤裸的毛孩子,一目了然,是个男孩,长得粗鄙。
那孩子也不知卡在这涵洞里过了多少天,皮肉早已泡得发臭发烂,手指脚趾也叫鱼虾啃得不成样,按理说都这样了他早该死了,可他偏还有那么一口气。
农夫们把毛孩带回村里,找了擅长医理的人对他进行救治调理,这孩子倒也好救,很快便康复了,那些残破的手指脚趾竟也慢慢长全。
可奇怪的是:河的南边十里八乡的人家都被叫来认领了,却没有一人认识这孩子。
不是南边的,那定是北边的咯!
于是大伙儿把这孩子送到北边,请北边的人来领走。巧了!北边也说一没人家丢孩子,二没人认识,三则这孩子言语迟钝,虽能吐几个字,却说不清自己打哪儿来。
平静的河两岸一下子流言四起,说的倒不是这孩子本身,而是河两岸的人是不可能有人说谎的,这就意味着这孩子真的不是这里的人,那么这凭空出现的大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真正的噱头。
在河的南边有一类人,河的北边有另一类人——这种结构世世代代保持着平衡,让人们的生活充满欢声笑语、生存繁衍井然有序。可现在居然出现了第三类,这真是骇人听闻!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处置他——这个异类,不知从哪里来又该送往何处?
河两岸从未如此兴师动众地多次聚到河边上商讨这个问题,次次未果,谁都不愿意表态。
那个毛孩每次都在,他似乎懂得他就是问题的核心、他就是那个麻烦。于是每次他都缩在一个角落里,从乱糟糟的头发里翻着白眼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等待着有人可以接纳他。
这事情持续了很久。每次商量没有结果,他就被吊在河谷上空的铁笼子里,因为没有人可以打保票给他自由的话不会给人们带来灾难。
大概半年之后,处在成长期的毛孩在铁笼中蜷缩到手脚具已开始长弯,腰背佝偻。成日的河中水鸣声让他听力渐渐减弱,本来就不会讲几个字,经过这半年也基本上变成了哑巴,风吹日晒让他变得已和野人无异。没有修剪的手指甲和脚趾甲让他的四肢看起来像极了爪子。
这样的毛孩更让人嫌弃了。
偏偏北边负责维护河堤的一个村民因每日里都会坐在笼子底下看着他,偶尔心中烦闷了也会朝他倒点苦水,长时间的单独相处,对他心生出怜悯来。
在田间地头和其他村民抽个水烟袋的空头,晚饭饭后坐在大路边纳个凉的时间,逮个空去别人家献个殷勤的机会等等,总之遇人就吹耳旁风。
或是说救人害人终究会有不同报应,或是说那孩子臭是臭了点但面相还算踏实,或是说地乡上世代无异,现在这个毛孩怕是祖宗考验等等,总之拿捏住各人七寸,对症下药、苦下功夫。
老百姓嘛,对于尚未明朗的事情总归要小心些,但最终主事的几位召集各里长商议后,决定把那毛孩领回河北边来,让他成为这里的一员。
由于有那护河村民的到处游说,百姓们早已心生动摇,即便出发点不同但都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现在百姓中最能做主的都站出来这么说了,这个决定自然在整个北边全数通过。
可是南边这下却不干了,你道如何?南边的人们一直都寻思着应该要把他远远地送走,如同送瘟神那般。如果有人能下得去手,把他烧干净那才最好。
这下,北边的人不仅不送还要领回去,南边的哪肯啊。他们的理由是:倘若这个来历不明的毛孩真如同瘟神一般会给人们带来灾难,那么即便把他养在北边还是会殃及南边。
几经争执,大家各自放了狠话,最终北边还是执意领走了毛孩。这个代价是南北两边接下来有近十年的时间井水不犯河水。
日子照常地过,毛孩健康地长着,一切和常人无异,只不过他一直也无法说清楚他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时间久了,大家对他起初坚持的“留有一手”也渐渐被淡忘。
可就在十五年过去,河两边的人们渐渐忘记那些嫌隙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毛孩成人并在村子里娶了妻,一年后妻子临盆,难产,请了河南边的一位老者接生。老者精通医理,当年初救毛孩就有他的一份力,所以生产甚是顺利。
岂知坏事到来真是挡也挡不住,毛孩的妻子生下的竟然是一个椭形、有尾、带刺、多爪、三目、三角,浑身裹满粘液的东西。
更奇的是这东西生下来的时候,稳婆和接生的老者都没有见着胎盘。
正当大家都觉得甚是惊奇的时候,那东西开始闭嘴大口咀嚼,口水四溢。半晌后,从它口中“哇哇”吐出一摊尚且还有形状的皮肉,人们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寻常人家生孩子该有的胎盘么?
这,难道……!那老者当场给吓死,在场的人也免不了一场鸡飞狗跳。
那东西生下来后腹部贴地爬行,所到之处总是一溜儿的粘液铺道,喝奶当然是不可能的,还未生出来就已生吞胎盘,吓跑众人后竟独自爬到院中呼呼大睡如同猪狗。
毛孩急了,但又不知是何原因。
消息很快传到南边。世世代代除非通婚,否则绝不涉足对方地盘的南边人派了代表进入北边讨要说法。
老者被吓死的事还属其次,十五年前的事情重新被搬到桌面上来你争我吵。
毛孩的妻因为生出这样的怪物,而有流言说她是和其他物种通奸才会这样。另则,才生出来的那东西成日里爬行在大街上,叼鸡吃鹅长得还很快又无人敢管,一时间毛孩妻子羞愧恐惧不说有苦也无处诉,在月子里就绝食,几日便去了。
南边的人听说了这事,更加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于是大批人员涌入北边,怂恿了部分北边的人一块在街角把那东西给打死了不说还碾碎成泥,架火直至把它烧成青烟为止。
在北边的人看来这是家务事,即便是要清理门户,南边的人也不该如此欺人。而南边的人则认为处死那东西还不够,源头是毛孩,得连窝端。
接下来的好几日,两边人田地也不种了,家务也不干了,净围在河边上彼此叫嚣。
起初南边的人觉得自己就这样明火执仗上门去有违章法,所以确实理亏。可是就隔一个晚上的时间,局势就发生了大逆转——
那天大家都吵到很晚才散,河两边的火把烧了一批又一批,河埂子上全是灰烬。第二天一大早,两边打扫河堤的人同时被河里的一幕惊呆了,甩飞手中的撮箕扫帚鬼哭狼嚎往村子中奔去。
大家伙一股脑聚到河边来一探究竟。
只见平日里那些游在水底看不见的鱼,今日却成群结队悠闲自在地游在水面上。乍一看只当是西洋镜,可是随着鱼尾的摆动,眼前的一幕简直是毛骨悚然!
那些摆动节奏一致的鱼,就在身体一面统统摆开的时候,那鱼身上有明晃晃的大小不一的洞贯穿整个身子。
不仅如此,所有的鱼身上都长了一块块即便是在岸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褐色斑块。
假如只是一条鱼这样,或许不会让人害怕到此,可是所有鱼像赶集似的全部精力充沛地游在一起,它们活着但身体千疮百孔。
而且从未有人见过鱼有表情,可这天的鱼全都面带微笑,这样妖异的画面实在令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天大家都不吵了,纷纷面带惧色早早回家,关门闭户后便是无尽的沉默。谁也不敢再猜测什么,因为谁也不清楚究竟是毛孩带来了灾难,还是因为杀死毛孩的怪物孩子受到了惩罚。
这一宿多少人无眠,然而可怕的事情还在继续。
天亮后,村民们发现这是个有朝霞的早晨。可是就从朝霞照亮天空开始,大家也就都纷纷发现天空和那些鱼一样,有了大个大个像洞又不是洞却空落落的东西。除此之外,满天也都是和鱼身上一样到处是褐色的斑点,有人说那更像是污点。经这么一提醒,大家越发觉得在理。
每个人心中都战栗着,继而也不知是南边还是北边有人喊道“大家快回去看,井里的水变黑了”。
接着是呜啦啦的嚷叫声,家家户户的井水都变黑了。大伙儿不论南北不约而同奔涌回河边,河里装满的也是黑且腥臭的水。那些鱼儿依旧逍遥自在,不过却笑得邪魅起来。
这时人群中哭嚷声、哀泣声、痴狂疯闹声不绝于耳。可总算是还有清醒的人,人群中犹如一声炸雷,有人喊道:“我们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承认我们的错误,得到应有的惩罚来平息祖灵的愤怒,恢复平静的一切!”
喊话的人是北边的——很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刚落,大家就静下来齐刷刷地看过去。
可是这个时候不管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有一个主意总是让人看到了希望,谁不想解决问题呢?谁都害怕看到明天更糟。
有了主心骨,大家纷纷平静下来,开始理清思路。可是追根溯源,南边的人还是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北边的,因为当初他们不由分说收养了毛孩。
毛孩站出来说既然问题因他而起,那么就把他当作祭品献祭吧,他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祭祀。
可是南边的人说不行,现在问题已经严重到了必须是犯错的人来接受惩罚。
这可不得了!
当年那是一整个北边几万人共同的决定,北边的人当然拒绝。
于是南边的人问北边的人敢不敢发誓:以北边的土地起誓,若这个灾难真的来源于北边,那么北边将被烧成一片荒漠,寸草不生。所有北边的人将被这片土地上燃起的大火烧死,以此来作为惩罚,以他们哭天喊地的眼泪来洗清天上的污点。祈求现在天空中所有的洞聚合成一条裂缝,就由罪魁祸首毛孩去填满。
河北边的人心中有愧,说不起硬话。南边的人跪的跪,求的求,更有通婚往来的家人以生命相要挟。
一时间在生机面前谁的命都变得金贵,又谁的命都变得低贱。几万北边人不论老小相拥而泣,最终决定赌这一把——万一不是他们的过错呢!
可是就在他们以各色姿态共同说完誓言,背后如同蓄势已久般“轰”……平地起火,几万人如同被神捆住无法挣脱。
整个北边顿时被油烟笼罩,火苗窜至天空,一开始还听到呼天喊地声、求饶恸哭声,很快就只剩下了“劈里啪啦”的炸裂声或是“吱吱”的液体流动声,空气中的焦臭味在那之后的好几年才被雨水冲涮干净。
当然南边那些隔岸观火的人也有被当场吓疯吓傻吓死的自不在话下,更不乏余生都活得不安生的也不再多说。
第五十章 毛孩的故事(2)
就说那毛孩被填在那条天空的裂缝里,万年以来一直无法想通当时梦一般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誓言就如此灵验,如若这是个故事,听起来都难免觉得玄乎,可偏偏这一切前前后后自己都是见证者,更是所谓的制造者。
作为罪魁祸首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仿佛是死不要脸的抵赖,更是最无处可说的无奈!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有一万个想不通,毛孩相信老天不会错,再加之北边的那么多人因他而死,毛孩感觉到心灰意冷,何况一直以来都在寻找一个栖息之所,现在能够填埋在这个缝隙中也算是死得有归处了。
如果就这么死了或许真的尘埃落定,可是不然。
毛孩在这个缝隙中睡了很久,从混沌睡到糊涂,从糊涂睡到清醒,从清醒睡到明白,从明白睡到想不通,从想不通睡到不甘心,从不甘心睡到想干点什么。
那之后也不知是过了几天,几年,还是几千年,总之就这么清熬熬的醒着,他心中的死灰慢慢燃起火种,随着脑海中北边的那场大火愈烧愈旺。
从“不甘心”的小火苗窜至“为什么”的怨火,然后是被逼至死角的怒火,最后是始终无法为自己澄清的恨意,毛孩心中的火焰在裂缝中成灾。
再说那誓言中曾有用河北边人的眼泪来清洗天空中污块一事。
说也奇怪,就在北边大火刚灭,天空忽然骤变,那些污块果然像被水冲涮般向同一方向聚集。
紧接着天降大雨,那日的雨水全是褐色、灰色,别处不落,偏拣着河面上落雨。那雨整整下了十一日,本来一条活水河一时成了死水河,河水竟再也没有流动,河水爆满铺平了河堤。
如此惨烈的代价,河南边的人再不敢提任何要求,再说北边的人也已死绝,提要求也得找到对象!
河水一事无法得到解决不说,那之后的很多年河中的水不增不减,就那么些脏水、怪水。南边的人再不敢提及此事,也不敢靠近此河跨入北边那寸草不生的地界,他们甚至不敢以任何形式在方志中记录这些事情。
随着当时在场的那一代人逝去,这些事情再也没有人知道——关于那个故事,神知道就好,没谁有立场去点评。你道南边该如何向子孙提及,又该如何去解释?
没有人靠近,自然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是哪一天那一条河的水就枯竭了,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和河北边那片土地一样寸草不生,徒留乱石。
当然更没有人知道那一条河的水都被引来压制毛孩心中爆发出的怨恨与悲愤,成了现下的黑水河。
上天给予毛孩最大的恩赐就是允许他有那么一个倒影可以俯瞰天下的一切,用来打发这千年万年的孤寂,希望时间能抚灭那些他心中的不平,那时黑水河便会慢慢枯竭,缝隙也会慢慢合拢。
而正因老天给了这么一个退步,毛孩更加觉得这其中定另有原因,胸中的愤懑一日赛过一日。
虽然整个过程中昭枣越发觉得没有力气再继续用这么笨的办法来读,更不用说还分心想其他的,可是就在读到最后一部分时她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想法来。
这其中的描述和自己遇见的河如此相像,那个刚刚才被蝗虫袭击的地方不就是河的南边吗?
她结合自己的遭遇,把最后那几句话再次揣摩了一遍,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好!”
一种犯了滔天大错的恐慌陡地在心中蔓延开来,她全身一下发软,豆大的汗珠从每一个毛孔钻出来,她使劲咽了一口吐沫却并没发现嗓子早已干得如同那条枯河。
她拼了命冷静下来试图做点挽回的事情。可是脚下一阵地动山摇,随即脚底的地皮下如同洪水猛兽路过,她只能站在原地上下颠簸起伏。
好比空水管一下子被水灌满,出水口一下子胀开,一阵烫浪扑面而来,一股带着火星子滚燃的岩浆朝着刚刚自己以为的天尽头奔流而去……
昭枣以为自己死了,可是有一种感觉告诉她并未,那种感觉就是要让她看这股岩浆、这股毛孩膨胀了万年的心火到底要铺天盖地席卷哪里。
她在原地踉跄着,一时间什么掣荡,什么寸言,什么爱情统统都是乌有,她随着脚底的地面干瘪下去……
一个声音笑得肆意张狂:“小姑娘,你马上就可以达成所愿了,我说话一向算话,哈哈哈……”不见人,唯有那声音追随着那岩浆绝尘而去。
“你去哪里?”直觉告诉昭枣一切还不算完。
“去真正地祸害别人……哈哈哈……”
这个笑声还没听完,昭枣已随着脚下坍塌而去……在眼看就要彻底离开这里的时候,昭枣视线里突然再次出现那艘犀渡,只不过那个背影慢慢地转向自己。
明明隔得那么远,可是却看得无比清晰,斗篷下她和自己长着一样的脸,或许可以这么说:她就是昭枣本身。
“你是做任何事情都不计后果的,还是本就侥幸得如此天真?”那个背影说话时机械得如同木头,可是对于昭枣来说这种感觉如此亲近,她的眼眶一下子盈满了泪水,随风飘洒向留在那里的犀渡。
昭枣使劲向犀渡的方向伸着手,可她不知道想要抓住什么,事实上也什么都够不到更抓不着……
“哎呀,挤什么挤。看把你能的,那么多人你也能挤进来……”
昭枣只感觉脚下“咕咚”一声,人没站稳就被左边的人几拐子拐到右边,恰巧右边一个大屁股一屁股又给顶回来。
昭枣双脚已是一只脚踮在另一只脚上没个着力点,这被左右推搡几次,脸直接奔着前面一个胖婆娘胸前扑去……
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眼睛才看到鼓鼓的一团,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已顶着她的脸把她推了回去,于是就有了上面这一句好骂。
还没弄清楚状况,身边的人已乌泱泱超前挤去。这下好了,昭枣没机会向后倒同时也没机会脚沾地,直接被大家用身子挤带着往前,真真的是身不由己。
披头散发间昭枣不得不抬头摸摸状况了,刚捋着鬓边一把头发露出视线就恰好对上前方人群中一个男子的目光。
显然,对方事先也没有意料到,在涌动的人群中直愣愣地盯住了昭枣。
一时间不知是忘了还是真的太出乎意料,两人都没有移开视线,直到两人都被挤得淹没在人群里。
再抬头,前方已全是人头攒动。跻身人海,昭枣这才觉得脸火辣辣的。这下都没人看了她反觉得害臊,不免低头用双手捧住脸颊。
第五十一章 浮世一诺,且忘半城
半城日当午。
锣鼓喧天,纸醉金迷,喝彩声、歌唱声、将酒声、盅色声,还有那小巷子里此起彼伏的香艳淫靡之声不绝于耳。
一行人里就数更云和卷堆吃喝得最带劲儿,拥挤的人潮里后面三人既怕跟丢又想流连于眼前的热闹,实在是无法两全。
对于最容易满足的苏桂,酒菜和热闹都是别人的,睡觉才是头等大事,所以也不管掉不掉队,吃饱后就地找个舒适的角落眯觉去了。
“安静,各位,请安静……鸳鸯帐里春意浓,我懂此刻大家内心的躁动,不过大家莫忘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半城伴礼!”
“哈哈哈……”
叶轻飘等人正吃得不知身处何处时,花楼中央的花排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以轻柔儒雅的声音压住了一片鸦雀的嘈杂。
花楼四周各栏楼酒桌前的觥筹交错,声色犬马中的缱绻贪欢戛然而止,如此不费劲的召唤,那男子的功力可见一斑。
“‘前尘徒劳,后是难料;浮世一诺,且忘半城’。各位陌生人,到了半城,你们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兽意人为的心情我懂,因为我曾和你们一样!”
男子稍作停顿,一本正经露出个阴险邪魅的表情,如此的反差一下子撩拨得下首的一排排女宾各种尖叫,一时间男男女女各种淫词秽语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
“请容许我厚脸皮地重申几句以多赖点半城的美好:‘且借一年祭浮生,相亲相爱莫交知;他年酒干荼蘼日,剑拔妆红犹未识!’,各位这是半城的初衷,大家可要先明了。”男子儒雅得如同焚香时的一缕青烟,声音酥软甜糯。
“周先生,请说简单点。”下面一片人直呼听不懂。
“哈哈。”那周先生拂袖在身后,固然下面尽是些瞎起哄的,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和道:“就是说,在这里,不论男女,酒可以乱喝,话可以乱说,架可以乱打,床可以乱上……但就是莫认真,因为一年以后从这里出去你们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谁都不曾被认识过。”
“哇哦……”四周一片欢呼雀跃,无不叫好。
“不过依规得先请我们的两位……呃……”
周先生话尚未说满,只见从花桥那头的花房里一男一女相拥踉跄着不停撞击着身边的各色物什跌跌撞撞摇晃出来。
那女子一条光洁水滑的玉腿单吊在那男子的臂弯里,双手挂在对方的脖子上背朝着前方一路倒退,如同两条交缠的水蛇忘我地耳鬓厮磨、啃咬,哪管四周有人无人。
花楼四周起先“哦”地一片,接着口哨声、唏嘘声、眼馋声,然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脱……”,紧接着就如同接到口令一般,大家都齐声喊道:“脱,脱,脱……”
寸言脸一红,正欲转身躲避,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大大伸展开双臂挡住正在身后往前挤的叶轻飘。
哪知那叶轻飘听前面一阵起哄,一股劲只想赶紧钻到前面探个究竟,不料却被寸言生生挡住了,推搡几下没动静再四周一阵乱探发现有松动的地方,立马半蹲着就往寸言的一侧挤。
已上了花桥的两人正缠绵得如若四下无人,这哪能让叶轻飘看,容不得多半点考虑寸言往下一夹胳膊,叶轻飘的脑袋就被夹在了手肘下。
“他们喊什么,我也要看,你起开!”听四周的人叫嚷得更欢了,叶轻飘一阵好急,嘴里叫骂着寸言,手脚还不停地又是踩又是挠。
寸言本打算就这样夹住她的脑袋把她带离开,可这拥挤的人群硬是生生地帮她挣脱出来。
“……啊……呃……!”叶轻飘脸上一阵绯红滚烫,脑子停止运转好一会儿,反应回来后原地转来转去却找不到可以藏住脸的地方。寸言一时间也囧得眼睛独自眨了好几百下。
“真笨。”他伸出一只手掌盖住她的两只眼睛往人群外把她拖出去。
“好了,好了,二位。”那周先生上去费了好大劲才把粘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虽然那两人已然衣冠不整,满面蓬发,但就在分开的一瞬,男子手在女子脑后往上一扬,一块斜角用白翡翠珠绣着荼蘼花的红盖头重新盖回她头上。
“兄弟不要急,姑娘是你的,且先忍回去,咱们还是先花点时间来行个礼……”
“哈哈哈……”围楼四周又是哗然一片。
“哇塞,看他们这般,定是相爱已多年。”卷堆啃着一个花红跟旁边说道。
“不是,他们认识只一个时辰不到。”旁边一个声音答道。
而卷堆丝毫没有觉得异样,因为记得一直跟在他身边吃遍各桌的是更云。
“哦,原来是一拍即合,能有好下场么?”
这下,卷堆的问题没有得到立即的答复,一个身体渐渐从他肩后贴近:“下场?到了半城谁讲究这个,尽兴!”
伴随着声音,一股热流经过耳畔蹿入脖颈,声音刚落他就感到自己的一边屁股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并且没有很快放开,他全身毛孔都提到了极致,屏住气息朝那手的主人看去……
眼前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庞,眉若青峰,眼似溪涧,似有若无一抹暖笑让人觉得甚是邪气。
世间纵有一万个想不到,卷堆认为从不包括自己竟被一个男人调戏了,身体的每一块肥肉瞬间全绷成肌肉尽量往骨头上收缩企图离开那只“爪”。
那只手微松后又使劲捏了一把方松开:“臀部肌肉力量不错!”
说罢,那人又好像很嫌弃似地将那只手在卷堆身后的衣衫上擦了两把,再次瞟了两眼刚刚捏过的地方然后慢慢离开。
卷堆惊得失魂半晌,把他叫回来的还是更云。
“你发什么呆呢,听到没,马上可以去抢房了,叫上寸言他们务必每人抢到一套,多余的可以租出去。”
“更云……”卷堆也不理会更云的话,巴巴地看向他,身体维持刚刚的姿势,一寸肌肤都不动,尤其夹紧了屁股。
“怎么啦,你拉屎在裤裆里了?”更云说着便拉着他的衣服检查起来。
“我被人吃豆腐了。”
“谁啊?”更云的表情仿佛接了一个惊天炸雷,卷堆以为他也为自己打抱不平,刚想作进一步的煽情,不料更云继续说道:“哪个女的这么饥不择食,野兽居然输给了你?”
“不是女的,是男的。”
更云差点没被自己刚吸进去的空气给呛死,本想拍拍他给点安慰,忽想到什么立马又把那只手缩了回来。
“快,分头行动。”才耽搁几句话的功夫,人已如潮水般向各个出口涌去。
“行动什么?”卷堆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更云已几下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迹。
本是那个成亲的男子宣读的半城规矩,可惜那时对于卷堆来说非同一般,所以他没听见。
原是这样的,半城跻于半山腰,每年只为一对结婚的人举行婚礼:无需媒妁之言、无需嫁妆聘礼,更不必繁琐的礼节。只需在每年满城荼蘼花开的时候捉到每年仅有一只的荼蘼花虫献祭给这里的山神,便可以有举城同贺的婚礼,在半城被称为“伴礼”。注意,是只要捉到荼蘼花虫的两人,没有限制性别年龄的。
所谓的举城同贺其实是谁都不认识谁的陌生人。
半城有着举世无双的房子。举世无双的原因在于这里虽处半山腰,但最不缺的不是泥土是石头。半城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建成,所有的道路也都是石块铺成。更奇的是半城的山耸入云端,没人知道有多高。
依规,半城每年都会更换所有城民,每一年在这里举行伴礼的两人就是这一年的城主夫妇。上一年的城主夫妇中会有一人来主持完伴礼后,由新的城主宣布半城规矩。
这规矩当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上一年的城民已在同一日全数撤走,新来的城民可以任意选择自己中意的房子,以最先到房门前拔下那套房子的钥匙为准。
选到房子的就可以安心在这里居住一年,而没有选到的也要在当日就离开。
由此可知,哪是什么任意选择,分明就是抢。
另外,举行过伴礼的两人有效期就只有一年,一年以后各自悄然离开,无需作别,自此不再往来。
第五十二章 女邻居
半城阳光灿烂,房前屋后荼蘼花开得肆意妄为。
一盏茶的功夫前,当新的住户已在花楼里欢天喜地,前一年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则以自己最极端的方式纵情欢愉,一刻钟都不浪费。当他们踏船而去不过片刻,半城的大街小巷里随即又沸腾起来,开始了另一拨人的放纵。
半城新的一年从抢房开始。
寸言拖着叶轻飘在花楼的人群里挤了半天,发现要从汗味、脂粉味、酒味、新衣服的料子味、酸臭味等各种混杂的味道中挪出去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索性钻进一个包间,拉着叶轻飘从一个连一个的窗户跃了十来个,终于来到一条秋风吹秋叶落通向山坡的小径。
自然的风一过果然神清气爽,站定后放开了喘几口大气,寸言忽觉有些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紧拉着叶轻飘的手,如摸到烙铁那般赶紧松开了去。
一时间又想到拉着她逃离出来的原因,不禁脸红到了脖子根,还真不知道怎样面对她,正愁要找个什么话题来打破在他看来已沉寂了很久的气氛时,突听得叶轻飘在一旁感叹道:
“哇,好蓝的天,好丰富的颜色……”
原以为她现在也正和自己一样在这旁无一人的寂静里觉得气氛窘迫,不想却听她这样说到。
寸言一愣,扭头看过去,叶轻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骑坐在路边堡坎上两手枕靠在一棵大叶子树干上,一片片或黄或枯的叶子在她身旁飘落着,她却闭着眼睛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
呃,这丫头……!寸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是可以放回去了。
“嗯……!”叶轻飘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伸平了放在那堡坎上还吧嗒了几下嘴。
“真的是秋高气爽,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叶轻飘睁开眼直接盯向寸言,寸言心里一阵发毛,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不禁目光闪烁起来。
“这时候要是再能吃个桔子……那就真的是完美了!”
“哦!”寸言再次放心下来,奇怪又庆幸他们俩现在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同一个方向上。
“你很喜欢吃桔子?”寸言把内心恢复得和外表一样的淡然和镇定。
“对呀,我想我最喜欢吃桔子,尤其是在金色的阳光洒满树枝,斑驳的树影投到地上……秋风起,秋叶落,耳边全是风声和‘哗哗’的树叶声响起的时候吃桔子会觉得特别放松、特别温暖、特别踏实。要是能在这样的时候穿梭在商贩的小摊边挑选桔子,然后回到家里晒着太阳听着风吃那就真的是天下什么都比不上的美事了!”
她说的话充满了画面感,仿佛这个时候她就是那个买桔子的人,内心真的满足得不得了。
这样的场景寸言发现自己竟十分愿意沉迷其中。
“不就剥皮吃个桔子,哪有你这种还要就个秋风秋叶的,麻烦。”他那样想着却这样说。
“其实这是我在六四的笔记里看到的,她总是很喜欢这样写。我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就特别地向往,然后就背了下来。我也问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她说她也是在书上看到桔子的图画而想象的,家乡的桔子尚未挂果她就跟着大家搬走了,后来我们居住的地方种不出桔子,所以我们都没有吃过。”
寸言看着她一脸无邪地描述着一件本该遗憾的事情却满脸的幸福,心里某个地方一下子柔软起来。
“哇,让开,谁能挡得住我……”
这样美好的时刻被一阵人欢马叫给打破了,而冲在最前边还不时跟试图抓住他腿或是想法子绊倒他的人拳脚相向的正是更云。凭他轻功再好,此刻总是有人可以充当绊脚石。
叶轻飘和寸言还来不及开口问个大概已被这突然而至的人群卷着向前涌去。
在被动地推来搡去中,叶轻飘起先还试图抓住寸言或是更云,很快她就被挤得披头散发,连另外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显然她已被淹没在人海中。
她本来以为和她无关,只要让开就可以了,但哪是那样简单的?这人潮还就过不完了,她在里面打着转,还不时被人踩被别人大喊时的口水喷,被别人抓来挠去的手巴掌扇。
这还不算,由于她没往前走反倒挡了别人的道,被别人撞不说还要被吼几句。
终于她忍无可忍了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用吃奶的力气喊到嗓子都刺痛,但这样的声音显然在这样疯了的人群中引不起任何注意,看都没人看一眼。脸上相继又被挨了几个巴掌,口水又喷了一脸。
“哇,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没教养,啊……”叶轻飘就快要疯了:“我和你们拼了……”
她咆哮着抓住前面一个人的肩,用屁股拱开后面紧挨住她的一个人,蹬直双腿,一脚踏在不知谁的胸膛上——只觉脚下有些软和,借力一个跟头翻出去,也不知是踩在谁的肩上还是头上……总之只要有个地稍换力,立马拣着那些正往天空抓挠的手踩去,嘴里还喊着:“比疯谁不会呀!”
叶轻飘把这几个月所练习的身体灵活度发挥到了极致,因为寸言跟她分析过她身形不算魁梧,尚且算得上娇小,再加之本能的反应迅速灵敏,如果再更敏捷,速度上可以练到于行动中却无形,那么也能算是有一项拿得出手的技能。
叶轻飘正于万人头顶穿梭跋涉,突遇前方正在撕扯扭打,远远地看扭打的原因是大家都想阻止一个几乎领先的人。
一堆乱七八糟的拳脚之间有一个身影最是明显,于是叶轻飘瞅准了那背影,卯足了劲儿,冲将过去,飞腿就是一脚,借力翻身跃到前方几丈开外,往背后一瞟,冲身后的人扮个丑陋至极的鬼脸,双臂一挥,飞腾至无人的前方。
身后一个杀猪般的嚎叫声在人潮里若隐若现:“叶轻飘,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瞎呀你……”这不是更云又是哪个?
日落时分,抢房子大战已结束。
有人一把就抢到自己满意的,自然欢天喜地拔了钥匙就入住。
也有第一把抢到后却还惦记着后面的,最终却连最差的都没有混到。当然也还有那从始至终一把钥匙都没有摸到的。
总之到天黑,有房的留下,没有的立刻走人,无人敢多话。
掌灯时,喧嚣了一整天的半城总算是消停下来。叶轻飘精疲力竭瘫坐在街边一个铺子里,和她一样的还有那些左邻右舍。
“哎呀,总算是找到你。”正昏昏欲睡,更云和寸言进门就一屁股跌坐在长板凳上。更云提起桌上的水壶晃晃,一滴水没有,使劲咽了一口干涸的喉咙。
“我说你也不去找我们,知道我和寸言找了你多久吗?那可是挨家挨户啊!”
“你傻啊,你们找我,我找你们,那估计一夜都得在错过,不如在这里等还省点力气。”
“还有,你不去抢房子,抢这么个铺子干嘛呀?”更云把双腿抱到板凳上捶打着,寸言好奇地四周打量。
“就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以为来这里挥霍的人是只要有时间就可以么,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有钱人,所以我肯定得狠狠地赚一笔。”
“啧,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俗气了?”更云翻着白眼鄙视她。
“俗气?你是不知道你刚刚抢房子时有多面目狰狞。再说了,到了这里,你跟一群野蛮人讨论俗气?你以为你清高得很啊!”
“你……”更云说不过,抬腿蹲在板凳上一个指头指向叶轻飘。
“哇呜……”叶轻飘一口就咬过去,还好更云缩得快。
“叶轻飘,自从出来你就瞬间升级为泼妇,看你还怎么回去!”
叶轻飘龇牙咧嘴瞪向更云,紧接着不知哪里蹿出来的小老虎也跳上桌冲他“呜嗷……”怒嚎着。
“先回去吃饭吧。除了卷堆,我、更云都抢到了房子,苏桂一早霸占了一处房子睡觉,所以算起来我们抢到了三所。但由于我们是一起的,只能留一处,最终我们留下了最好的一所,就是苏桂那里。估计现在卷堆连饭都做好了,你这铺子不算住房,生意的事等休息好了再说。”
寸言说着抱过小老虎干净,大家往新的家走去。
你别说,居家过日子卷堆可是真有一套的,不仅菜做得很好,就是收拾打点家居那也是毫不含糊的。也正因如此,他才在一行五人一虎中享有极高的话语权。
这不,当三人到达新家时,卷堆正拿着一把泡活的豆稞一点点搓洗着石楼梯的每一寸。
“我们不是跟你一起打扫过了吗?你还能擦出花来不成!”因为已经来过,更云熟门熟路,直接带头往吃饭的地方走去,那里果然用竹罩子罩住一桌饭菜。
闻着菜香,叶轻飘哪还有心思管其他的,胡乱洗完手就操饭碗。
“不不不,你永远不会知道上一家住在这里的人他们在这屋子里都干了什么。所以必须从头再打扫一次,尤其是那些犄角旮旯,今晚都不许睡啊!”
卷堆拣了个朝里的位置坐下,饭还没吃一口呢就举着筷子点过每一个人。但谁理他呀,大家都各吃各的。
“我要睡觉去,反正我哪里都能睡得着,你们轻点别吵到我!”苏桂含着一满口饭含混不清地说着,几粒米被喷了出来,叶轻飘立即怒视着捡起那些米塞回她嘴里。
“啥都可以凑合,但是住的地方不行……”卷堆使劲咽下口中的饭,眼泪都被噎出来。
“啧,比谁都邋遢还装干净!”更云对这样的安排很不服气。
“不打扫的话,一个月内我不做饭!”卷堆威胁。
“明天再打扫吧,今晚大家都累了。”寸言也提议。
“不行,不重新打扫过我睡不着!”固执的卷堆。
“哎呀,好饱……咦,干净呢,这些骨头可以给它吃。”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讨论的时候,叶轻飘一如既往地闷头吃饭。
“骨头!”——其余几个人听到这两个关键字如大梦方醒,同时朝那盘香辣排骨看去……
一盘子肉现在就只剩下一堆啃得油光水滑的骨头。
叶轻飘这家伙,每次都这样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所有肉吃完。
“你,你……”任凭再使力,卷堆的三角眼还是瞪不开,唯独眼角绷扯得紧紧的。
“叶轻飘,我可是筷子都还没碰到那排骨,你吃光不说还要把骨头给你的老虎,是不是太过分啦!”
本来卷堆呼吁大家打扫卫生没人响应就一直很不爽,现在更是火冒三丈,掐着腰叽里呱啦一阵咆哮,叶轻飘吃进去的肉都差点被吼出来。
“好啦,不就一盘排骨吗,我保证晚上有办法让你神清气爽打扫一个通宵。另外,你,你,还有你,晚上打扫卫生!”叶轻飘一个个点到,然后转身欲爬到一旁休息去。
后面的人还来不及抗议,就听得她大呼一声:“死猫!”
其余几人“咻”地扭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干净正被一只比它大一倍的花猫追着,从栏杆上窜进来后撒开四腿不要命地狂奔。
恰巧那些地板都才被卷堆用皂角水擦拭过,干净脚底下打滑,好几次“嘣咚”地斜摔在地上,立马又用爪子抓牢了继续奔,嘴里还“嗷呜嗷呜……”叫着。
后面那只老猫见了人竟然也不怕,根本不是用跑的,而是每次跃起都全身往前扑,感觉每一次干净都有可能被它的肚皮压死,难怪干净要逃得那么拼命。
叶轻飘在看清状况后才做出反应,立马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了,好在为时不晚。
她一脚踹开挡在脚边的椅子,双脚并步绕开干净扑向它身后的老猫,嘴里还吼着:“死猫,居然欺负上门来了!”
“喵呜……”那老猫也不是真的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见主人如此凶悍,立即转身扑下楼逃走,叶轻飘追到门口走廊,哪还有猫的影子。
她这才怒冲冲地转身去看自己的老虎,只见干净眼角全是眼屎。
一顿饭的功夫而已,它就从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老虎变成了现在这样:全身的毛不知是不是被那老猫的口水弄得粘到一块儿,满眼的眼屎堆在眼角还一坨一坨地鼓出来,有些也往下淌到鼻子边,头顶上的毛也少了一撮,一边的胡子也只剩下又短还弯曲的几根,鼻子下方嘴壳旁边还被连皮带肉挠去了一块,血红的肉露在外边。现在危机解除了,它才坐定了,用一只爪子不停拨弄着一只耳朵。
它居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叶轻飘的愤怒,这让叶轻飘气不打一处来,蹲下去便戳着它的脑袋:“干净,你咬它啊,可别忘了你是一只老虎哎!你怎么能让一只老不死的猫追得屁滚尿流呢,而且还追到家里来……你真是把老虎家的脸都丢尽了……”
看叶轻飘如此大发雷霆,小老虎似懂非懂,甩着舌头舔着嘴眨巴着眼看着叶轻飘。
看它这副样子,叶轻飘突然怎么看都不顺眼,她“啊……”地大叹一声捂着脑门站起来。
叶轻飘定了一会儿,转头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它,把小干净吓得也不敢甩舌头了,嘴边的胡子一抽一抽地,目光欲缩又不敢缩地看着叶轻飘的眼睛,嘴中小声地“嗯嗯……”哼着。
“气死我啦,你!”叶轻飘突然又加大了音量,用一个手指指着它一下子蹲下来。
干净以为自己要挨一巴掌,使劲闭了一下眼睛,脖子也往里缩了一下。
旁边几人都咬着筷子就那样看着叶轻飘训干净。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干净可是一只老虎哎,居然被一只猫欺负成这样,但又觉得哪里欠缺点什么,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好啦,你还知道干净是一只老虎啊,它整天跟人在一起,你说能不被欺负吗?它需要跟老虎学。”寸言说着过来抱起干净拍着捋着它的毛,往有水的地方走去。
“那我也要找得到有老虎的地方把它送去学吧!”眼看寸言就要拐进另一间屋去,叶轻飘大声嚷道。
“不用,有现成的。”说着,寸言已经拐进去了。
叶轻飘使劲想也没想到半城有老虎,于是又喊道:“哪呀?”
没有寸言的回答,后面饭桌边的三人却“咯咯咯”笑开了:“他的意思是有你足够了,哈哈哈……”
苏桂刚把话说完就绷不住了,一口笑开之后,三人立即人仰马翻、滚成一团。
夜已过半。
带着十万个不打扫的借口,也念叨了十万声“明天再打扫吧!”,整幢房子又被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按照卷堆的标准,只差把每个地方都搓掉一层皮。
睡神昭枣硬撑了几个时辰,眼看已经打扫得差不多,枕着干净歪在门口的花架下就睡着了,最终还是更云把她抱回她和叶轻飘的房间去。
叶轻飘也困到了连眼皮都是靠意志力硬往上提的地步,刚把外衣脱掉准备上床,忽觉未关严实的窗台上有个影子,瞌睡瞬间被吓跑,正眼“嗖”地盯过去,只见是一只猫,并且是那只追着干净咬的猫。
有仇不报非飘飘!
想想它追赶干净时可恶的样子,再想想干净被它咬过后的怂样,恁它是一只猫又怎样,照样得收拾。
叶轻飘拿出自己认为最凶狠的表情,眉毛都快被挤成草垛掉下来,但那猫却很淡定地回视着她。
这样的淡定分明就是藐视,不给它点颜色看看还就真被一只畜生小瞧了去。
叶轻飘三下五除二把靴子又套回去,一个箭步扑向窗户……那猫又不傻,早有防备,见她才开始穿靴就微蹬后腿,她一起身它就纵身朝窗户下逃逸。
叶轻飘不得手又岂会咽下那口气,早料它会逃,所以跟着一猛子往窗外就扎,扑出来才发觉秋天的夜是真冷啊!
以叶轻飘现在的速度,抓猫也只是一伸手的事,可她临时却改变了主意:猫捉老鼠,最享受的不是吃而是捉这个过程。
这次倒要叫它当一回老鼠!
明明一切尽在掌握,却还要假装配合看它四处逃散,今天就要用它的方法来收拾它,不仅要抓住它还要让它丢尽做猫的尊严!
“死猫!”叶轻飘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轻蔑的坏笑,放慢了速度跟猫前后脚落地。
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她仰头看向自己和苏桂居住的房间,还真是高啊!
回到正题,那只猫并没有逮着叶轻飘查看房子的档口就偷跑掉。
相反,叶轻飘收回目光时一眼就看到眼前是通向邻居家大门的石梯,而那只猫就嚣张地坐在最顶上的那一级,微微扭着头从上面俯视着叶轻飘。
嘿,好个畜生,这是只猫妖吧!
也好,最好是只猫精,要不然以后传出去自己竟跟一只猫过不去,还真是有点丢人……脚下轻轻一点,叶轻飘纵身直接上最高的那一层台阶,不过还在半空就看到那猫也是灵活得很,一层层借助旁物蹭蹭地就上了围墙。
叶轻飘心里很清楚这只猫似乎在引导她去某一个地方,却并未迟疑,越是如此她越是想去看个究竟。
跟着那猫,越过围墙,里面一片光明,不仅院子里的灯亮着,就是那楼里也是每一间屋子都灯火辉煌。
每一间都亮着就意味着每一间都有人,那这得住了多少个人啊?
叶轻飘暗忖:真是奇葩,还有带着一家老小来这里放浪形骸的?
静谧的夜。
自打进了这院子,那猫也消失了。根本不用费劲,叶轻飘就听到一阵“咕咕噜噜”像是煮东西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又是石楼梯,不愧是依山而建的房屋。
这次叶轻飘决定走楼梯上去,原因很简单:这样的夜再飞过去的话,像是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家一样。
整个院子里除了那“咕噜”声就是自己轻得和呼吸声在一个频率上的脚步声。
每爬两个折曲的楼梯就是一方平台,平台那头就是房子,但声音却还在上面,叶轻飘又继续往上,
直到站在楼梯上已经可以看得见自己和苏桂的房间,那“咕噜”声已近在耳畔。
又往上踏了两层,叶轻飘的眼睛刚能看到这一层平台的第一眼,就看到亮如白昼的平台正中铺了一张两丈见方的芦苇席子。
席上设一几,几上一个碳炉子中的木炭微微发红,炉子上一土锅中浸着十来个圆肚子陶瓷酒壶,不难判断那“咕噜”声就来自这里——温酒的水沸起来的声音。
炉子一旁有杯盏、书卷等和喝酒有关的一切杂物,却无下酒菜。
其实叶轻飘先看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习惯性地在看到第一眼捕捉到的人或物后尽快纵观全局,以便在接下来的过程中遇见任何情况都好应变。
这是从小篱酿就交给她的,并告诉她要变成一种本能。
吸引她第一眼的是案几的对面,一位穿百合色对襟罗裙的女子斜靠在一个雪白色的软靠上,身下的芦苇席上铺着一床用几张银狐皮拼接成的软卧。
听见她上来,那女子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一门心思全在手中白菜绿酒杯中的酒上,这是第一感觉记住的。
待把其他的又扫视一圈后,叶轻飘目光再次回到这个女子身上: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只在脑后编成一根三缕编的辫子,发梢处绑了一根红色头绳,再无其他任何一点发饰。侧颜处得见她雪白的肌肤如同白色的瓷面。
“深夜打扰,深感抱歉。”叶轻飘走上去抱拳,但也只是站在席子之外。
那女子一样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位姐姐,请问你可曾见到一只猫?”
从她露在杯子边沿的脸庞可以看到她嘴角上扬,就连眼皮也弯了一下。似乎她很是喜欢“姐姐”这个称呼,所以扬手把杯子放在几上,正眼看向叶轻飘。
这时叶轻飘才看清她的全貌,一时间竟有些目瞪口呆……
世间何止千种美,但大多少不了女子的柔美。可偏偏这位姑娘眉若雪覆清竹,眼似寒潭笼冰,眉宇间竟与别人不同,多出几分让人着迷的英气,额间开阔明朗、眼波流转处都似在沉思且有些男子的刚正。
就刚刚的一抬眉眼、一落酒杯和她的长相一样干净利落,少了寻常女子的迤逦,换成一种遗世独立的傲气,却又被一股慵懒笼罩回去。
“我的确有一只猫。”女子下颚微微展开的弧度让人不堪玩味。
叶轻飘挺直了胸脯:“那只猫伤了我的小老虎不说还欺负上门。”
“哦,怎么个欺负上门法?”女子一挥衣袖坐正了身体,继续说道:“来,坐下说。”
叶轻飘也不客气,微微作礼便在她对面的席子上坐了下来。
“它咬伤小老虎不说,还一直穷追上门。不仅如此,还一直守在我窗边,等我回去,瞪着我,向我挑衅!”
说话间,女子已经倒了一杯热酒推至叶轻飘面前。
“我是上门来讨说法的,喝了这杯酒还怎么硬气得起来?”叶轻飘说着把双手压到了屁股底下。
“哈哈哈。”女子连笑声都收放得很是干净,这让叶轻飘又打心底里喜欢了不少。
“嘣嘣,嘣嘣,嘣嘣嘣。”女子抬起两只手以这样的节奏拍打着,声音刚落,那只老猫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拉长了四肢伸着懒腰。
“姑娘你看,可是这只?”
“正是。”
“那交给你了,你只管向它讨要说法,包括它的命。”
叶轻飘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那只猫爱搭不理地完全漠视叶轻飘的存在,对她即将对它要做的事情表示毫不关心,却极其温顺地伏在她主人的身旁。
“算了吧,只能怪我们干净怂。帐一定要算的,只不过让干净以后自己来。”
“嗯,没关系,我就住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反悔了随时都可以来。现在可以喝酒了吧?”女子给叶轻飘换了一杯热的酒。
“可以吗?我可是上门来找碴的!”叶轻飘努力压制住满心的好奇,想想在桑榆,自己那所谓的亲爹家就是酿酒的,可是两位管事的完全就因为怕篱酿不好惹而不准喝,再想想此刻,这可是完全的自由身。
“那又如何,你若还没找完,不妨且喝着,没准就有了很是新奇又满意的找碴法子;若是完了,咱们就为喝酒而喝酒,总之怎样都很好!”女子说完自斟一杯敬叶轻飘。
叶轻飘自然不再多说,学着女子的样子,一仰头一杯酒咕嘟就直接吞进了肚子。
什么滋味都还没有品出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从肠子直接反灌回鼻子和脑袋……
叶轻飘一下子被这种恣意张扬攻击到满目泪花,鼻子也一下子堵塞了一般,耳朵里一阵轰鸣。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长舒一口气,把手中的杯子往几上一摁:“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女子笑而不答,直接从土锅中拎出一壶酒,拭干酒壶边的水珠放到她面前:“但求淋漓尽致”。
第五十三章 我是来撞南墙的
只因头一晚大家都睡得晚,且刚睡着就听见卷堆房间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大家都竖着耳朵观察了一会儿,只听那声音过后再无动静,于是都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迎着秋日里的暖阳,大家都异常有默契地同时扭摆着身体出现在院子里。
“睡得可好啊,啊……哇哇……”几人甚有默契地同时打着哈欠。
“挺好的,啊,哈哈,哈哈。”再次异口同声,只不过“哈哈”得甚是敷衍。
刚互相问候完,外面就传来一阵强劲有力又不失礼数的敲门声。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均诧异:才入住这里一夜就有人拜访?
开门这种事情当然一般都是更云去做的,其他几人不免抓紧时间抠抠眼屎,拢拢头发,理理衣服。
然而更云打开大门后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是一个百合色的背影,长长的大辫子在头发梢上绑了一根红色头绳,就着门外扑簌簌飘着的黄色树叶、门边开到最盛的荼蘼花,如同画一般。
听到背后开门的声音,那背影悠悠转过来……尚扶着门板的更云,外加身后的几人一下子全愣了神。
这样的感觉如同照射到这秋日清晨里的第一束光,呼吸到推窗后的第一口新鲜空气,迎面扑来的这一天当中的第一缕微风!
寸言很快从这种主观感觉中回过神来,事实上在女子转过身来的最先他就留意到她怀中还有一人,但因隔着一段距离又看不清。
眼看着身边的卷堆捂着嘴,一双三角眼都忘记要眨了,正一步步朝前挪着,正要叫住他切莫不清楚状况就随意行动,那头的门早已“咣当”一声被更云关回去了。
这样的突如其来使得卷堆急了,但迎面急冲冲跑来的更云立马压低声音急迫地说道:“喂喂,我们好像都还没洗脸吧,快,走走走!”说着就张开手把大家往里面赶,当然他自己也是。
“且慢,各位。”寸言和更云同时听到背后有微弱风起的声音,随即就有人这样说道。
大家一扭头发现那女子已越墙进来,此刻就立在他们身后。
也不管这院子里的人是不是被惊吓到,那女子把几人打量一番,径直走到寸言面前把怀中的人递给他。
因那人脸一直朝女子怀中靠着,现在凑近了大家才看清:竟是叶轻飘。
几人相互清点身边的人,睡得太过朦胧,都没有发现叶轻飘不在。
看她现在竟是在别人怀中,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有其他严重的,大家一阵紧张,更云立即朝寸言这里围过来。
“没事,她只是喝醉了。”寸言刚接过叶轻飘,她就在他怀中轻轻动了一下脖子,嘴唇还上下嗒了两下,继续香甜地睡着。
“醉了?”这真是奇谈,过得了叶藏馆那种海藏天下名酒的地方,却在这里醉了,大家怎能不惊奇。
“很想留她睡我那儿,又恐你们担心,不得已把她送回来。她可是喝了我好几坛窖藏的好酒,这一觉恐怕要睡好几天,劳烦各位照顾!”
女子稍欠身拱手作揖后,手指微弯,就如同磁铁般从袖中反手转出一把折扇,只展开一半轻轻摇着转身欲离去,寸言刚想问什么,她却先回头:“等她醒了,请告诉她我叫垣顷。”
“什么,她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你喝了一夜酒?”更云哪还管眼前的是不是美人,既是质问又有些责备叶轻飘。
倒是寸言,本来到嘴边的话却因她这一句又吞了回去。
垣顷也不多言,折扇一扫门自打开,在她拂袖背手时手指间还转动着那把折扇。待她离开后,门又关上了。
叶轻飘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这可愁煞了更云,进进出出不知跑了多少趟,硬拉着卷堆左一次右一次来给她诊脉,生怕她醉死过去还不知道。
对于喝酒,大家都没啥经验,所以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她。卷堆在书中查到姜丝小鱼汤解酒效果极佳,于是又守着熬制鱼汤。
寸言虽不言语,但知道苏桂贪睡,也是白天晚上熬着,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又溜去看看,果然苏桂的意志力敌不过瞌睡,十次去有八次都在梦里。
于是大家发誓,只要叶轻飘醒来一定要痛扁她。
就在第三天早晨,寸言第一个踏进叶轻飘和苏桂的房间,却发现苏桂依然睡得如同死猪,叶轻飘的床上空空如也。
他迅速查看整个屋子,种种迹象表明她应该是酒醒后自己出去了,再分析自来到半城之后的所有事情——没有什么仇家!
虽说半城是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方,但叶轻飘还是个小姑娘,且到这里之后大家都还不曾四处露过面,所以往坏的方面想几乎是没有必要。
即便如此,寸言还是把大家都叫起来,挨个核实,确实没有任何人知晓叶轻飘醒来的事情,就更谈不上她跟谁打过招呼之后再出去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
纵然有把握她是自己出去的,但为保险起见,大家还是决定留下寸言在家等,其他人出去四处转转看能否接应到她。
都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做法了,然而到了傍晚时分,所有人都陆续回来了,可没有一个人带着叶轻飘回来。人人累得都快趴下,半城也基本上逛了个遍,但一无所获。
眼看太阳已经下山,半城换上了另一种面目,大家的累全被焦虑覆盖,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继续。
也不能排除她要晚回的可能,但是谁也不敢有侥幸的心理。
这是一个“请自便”的地方,什么都是凭江湖道义来维持秩序,但若真是出了问题,找谁哭爹喊娘去呢!
大家商议后决定换寸言出去找,那三人留下来等。
灯火辉煌的半城大街……
这才是入住的第四天,似乎大家就都已适应得很好,一年时间仿佛都嫌太短。
这里主张的就是行乐无极限,这样的气氛任谁恐怕都会把持不住,尽情放纵。
歌舞杂技那是一般表演,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听书评戏那是雅一些的玩法,但这也仅仅是作为那些男女之间牵线搭桥的一种路子罢了。
各色色子、猜拳、猜双单、棋牌,下赌赌群殴、独斗等是最爆满的。男人们都带着女伴来,有些赌输了之后,身边的女人立马就放开手去跟了别的男人那也是随时在上演的事情。
也有的男人牵着个女人进去,等转到一半就发现在角落里对着嘴或是脖子啃咬半天甚至就要脱衣服的竟是别人,或相互依偎唇齿厮磨半晌的还是个男人。
也有一些可以上去随便唱唱跳跳的地方,更少不了吃吃喝喝的场所。
寸言进进出出于各种场合,没一个地方有叶轻飘的踪影,更云他们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站在让人眩晕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中,寸言出门的时候内心还被怒火填满着,一路上还想着要怎样教训她才能让她改掉这种任意胡来的坏毛病,现在只想着若是找到她了,那就不骂了,但生气是一定要的,或者就来个一句话不说,几天不理她。
夜已深,半城的喧嚣达到了颓靡的地步,灯火辉煌的大街色彩斑斓得让人眼花缭乱,酒香肉香脂粉香充斥到每一个角落。
当然还有那被灯光映成彩色的荼蘼花,每一瓣都死命地往外抻着,仿佛要把所有生命都绽放在这一刻。
但凡有一点点阴影的地方,总有些搂搂抱抱交缠不休的男男、男女或是女女,这入夜之后更甚,远远近近传来的野猫声也让人觉得撕心裂肺、凄惨得让人毛骨悚然。
寸言自小就被父亲丢在后山里独自静坐,父亲说倘若要掌管掣荡,那么需要时时刻刻把自己置身事外,只有以旁观的姿态才能看得更清醒、判断得更客观、决断得更精准。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寸言尚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心性。可叶轻飘还是一个且在成长的姑娘家,实在不宜让她置身这污浊的环境中,何况现在满大街都不乏还在只身一人寻找伴侣的醉汉……
寸言不敢继续想象,有一种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些本还可以听听看看后自动屏蔽的身影和声音霎时间让他觉得可憎和恶心,再想想叶轻飘她还是一棵正茁壮成长的嫩苗——
他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内心里想着只要她现在平安地出现或者回去,那么一定一句话都不说她,也不跟她置气,更不会给她甩脸子。
他更加快速地在大街上四处搜寻,甚至也仔细去打探那些阴影底下的人群,然而无果。
每在人堆里排除一次他心里就轻松一点,但也更加迷惘一些。有些自责,白天大意了才会把事情放纵到这个时候。
在这种人人都欲成群结队的大街上,寸言正找得心急火燎的时候,迎面走来……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晃来一个人,更让他的心往下掉了一层。
面前晃晃悠悠,衣袂随风,边走边举着一壶酒仰头灌的正是前几日送醉醺醺的叶轻飘回家的垣顷。
她起初见到寸言也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随后如同不认识那般继续仰头直接往脖嗓子中灌着酒擦肩而过。
若不是因为叶轻飘,寸言也会一样就路过了。可是,本来抱有一丝侥幸,以为叶轻飘会跟她一起出去,毕竟在这里她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现在垣顷却一个人游荡在这大街,自然那一重希望破灭了。
“姑娘,今日可曾见到我家飘飘。”寸言及时叫住她。
那垣顷又跌跌撞撞了几步方才停下回头:“并不曾,怎么,飘飘姑娘不见了么?”
“是的,她今早不见了,现在仍不知她是酒醒了自己出去还是……”寸言有些无助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不那么绷着,露出些许焦虑。
“别担心,虽说半城是个骄奢淫逸的地方,但每个人的放纵都基于他本身就是个非常自律的人。如果一切都无度,那么这里恐怕会成为这世上最该被铲除的角落,又怎么谈得上被人们争先奉为一辈子最该到的地方。飘飘姑娘恐怕是自己出去的,你不妨回去等!”垣顷拖着两只沉重的眼皮原地摇晃着,说完又欲离去。
垣顷的话多多少少让寸言心安些,心刚空出一些立马又想到这满大街淫靡放纵的男女……而她却只身一人游离在这样的大街。
或许是她刚刚才帮着分析过叶轻飘的事情,所以寸言觉得彼此间并没有那么疏远,于是又问道:“姑娘既不和这满大街的人一个样,那么为何还要来这里?”
垣顷再次停住,回头看着寸言,盯到寸言都反思自己是不是问得有些唐突欲自找没趣地离开时,她却说道:“有个人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我是来撞南墙的!”
她说完自顾自地耸了一下眉眼,仰头灌了一满口酒,摇晃着往前走去。
“姑娘,你一个人……”
寸言话还没说完,只见垣顷没回头却一手举起酒坛子朝他做了一个“干”的手势,摇摇晃晃淹没在各色的灯笼下。
第五十四章 口哨声
寸言目送着那个背影转过弯消失在视线里,一下子有些神伤。心底正琢磨着继续找还是回去等时,身后的坡脚下传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蹦跑声。
心里顿时窜起一股惊喜,寸言猛然回头,一点没让人失望,只见叶轻飘正扶着腰一阵小跑,后面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干净。
只刹那,还未等到叶轻飘跑到跟前,寸言那些浮于面上的表情通通收拾干净,只剩下和平常一样的云淡风轻。
尽管上气不接下气,但叶轻飘跑近了的第一时间并不是把气儿喘匀,而是仔细对寸言进行察言观色,一脸心虚的样子。
早在看到寸言已在前方等待,叶轻飘就嫌弃干净跑得太慢,于是把它抱在怀中不要命地奔过来。
见她这样一副表情,寸言便知她已回去过,是大家告诉她她才跑来寻他的。
虽说愤怒早就被担心冲淡,但此刻还是要要问问她到底去了哪里,可又怕自己一开口就显得很担心她似的,所以寸言上前一步准备先接过干净做个过渡。
“我错了!”寸言才上前一步刚伸出手,叶轻飘就猛地紧闭双眼,双手拉着耳垂诚恳地说道。她话音刚落,地上就传来“咕咚”的一声落地响并着“嗯……”一声闷哼。
两人同时往地上看去,只见那小老虎正从地上翻身站起来抖着身上的灰尘。看它那圆滚滚的身姿,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它会被摔那么响了。
寸言蹲下身抱起干净,抚摸着它油亮的皮毛,然后抬头看着叶轻飘。
“我错了,更云说你们找了我一整天。你们惩罚我吧,但是可不可以不是打的?”叶轻飘依然没有放下她拉着两只耳朵的手,但却往寸言面前又靠了一步,以她的小个子仰头看着寸言。
寸言一耷眼皮,叶轻飘一双如黑葡萄般的眼珠仿佛就在自己的眼睫毛下,他背心里轰然冒出一阵热汗,双手紧紧攥成拳。
“一个小丫头而已。”寸言心底里很快疏导自己镇定地回到现实,脚尖还是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
原来刚刚她是以为自己要打她,寸言暗自忖道,难道以前她犯错了都是要挨打的么?
“我们回去吃饭吧?”
“啊……哦!”叶轻飘吃了一惊,赶紧前面带路,无尽殷勤。
等真正把叶轻飘找到了,大家才发现家里的大门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诺大的一个牌子,上面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干净的家”。
起初大家都觉得哪里不对,但多念两遍后,居然觉得很是顺口,不禁对叶轻飘的这一做法表示赞同。
鉴于叶轻飘知道自己错了,且殷勤献得每个人都很是受用,又一改往日的好吃懒,独自一人细心又麻利地做了一整天的饭,所以大家很快就忘记了被她折磨的那悲惨一天,愿意边吃饭边听她侃那一天的所作所为。
“什么,你要开个酒馆?”除寸言外,其他人异口同声。
“是啊,这可是我从垣顷那里想到的。根据我今天一整天跑完半城大大小小的玩乐场所后总结:半城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是在给人们制造一个找乐子的场所,去那里的人也似乎很愿意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因为他们需要,人人都一样,大家都需要用癫狂来爆发释放自己,所以就谁都没有不正常。但是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来到半城只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自我腐朽,甚至堕落成泥,只求谁他娘的都别管我……”
“嗯……?”四人鼓着眼睛瞪着刚刚说了脏话的叶轻飘,看来这一日的散逛,确实深被“熏陶”。
“我错了!”叶轻飘也意识到,立马深深把头埋下去。
见大家都收回刚刚的表情后她才继续道:“可是这一部分人,他们就只能买酒回家独自一人喝醉。我就想开这样一家酒馆,只招待独自一人的那些客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坡头酒馆’,缘于我抢到的那家店在坡顶上。”
叶轻飘讲完后快速上下扑棱着眼皮,等待着掌声和叫好声,但是除大家咀嚼食物的声音之外,四周安静极了。
叶轻飘皱着眉头一张张脸看过去,等着大家给点回应。最后更云先说道:“飘飘,我觉着吧,我们主要是来找那个歌颂的,不如直接进入正题,何必浪费时间。”
听说完反对的理由,叶轻飘反而轻松了:“人海茫茫,怎么去找?你看有一个店了,而且不像别的店,那些人来了店里吧,总免不了有人会聊点八卦,那我们不就有了消息的来源了?”
叶轻飘说完,大家都觉得她说的还算有些道理,不过卷堆也提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件事:“你的酒从哪里来?”
“放心吧,我一早跟叶藏馆的那两位先生联系了,他们会帮我们从中搭线买到好酒。”
“嗯,那开吧!”大家一致同意。
商讨完毕大家继续回到饭菜中去,叶轻飘这才注意到就在大家都聚精会神说话的时候,干净一直在歪着嘴吃着肉。
她立马反过筷子的另外一头把那一块肉一下子扒开:“干净,你要减肥了,被猫追成那样,虎族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到嘴的肥肉就这样被人扒拉走,干净只好盯着训它的叶轻飘,不时伸出舌头舔着胡须。
叶轻飘这边唠叨完那边又跟大家嘻嘻哈哈说着白天的见闻,寸言趁叶轻飘不注意的时候,把一块肉又放到干净面前,这次它很聪明地叼着肉找了个远些的角落才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晚饭过后,收拾完毕,更云提议大家不要那么早睡,毕竟来了这里那么多天都还没有在一起好好说过话。
最兴奋的当属苏桂,可是才没多久就枕着叶轻飘的腿睡得口水四溢,卷堆说他要抓紧时间回去研习幻术,好把这些日子在路上耽搁掉的时间补回来。
“我觉得酒馆里即便是享受一个人不被打扰也不是就要弄得清汤寡水,我们可以弄点歌舞什么的,对不对?”叶轻飘说着在寸言和更云脸上来回巡视,等待他们给点建议。
寸言把书从眼前挪开,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更云,更云也表示没有更好的想法,然后两人又一同看回叶轻飘。
看来,只能自己拿主意了。叶轻飘把纸从几上拿过来放在苏桂脸上,然后画了几笔,纸刚挪开,苏桂就伸手上来挠了又挠。
“哎呦喂……”屋子里正安静时,楼上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吓得叶轻飘一巴掌又把那纸按回苏桂脸上。
“别理他,你喝醉了不知道,最近几天每天晚上他都至少要嚎一次,听多了就习惯了!”更云朝正欲起身查看的叶轻飘摆摆手。
“那到底是怎么了?”叶轻飘咬着手指头。
“叶轻飘……”更云还来不及回答,卷堆已光着一双大脚迈着鸭子步从楼上气冲冲地下来,后面跟着一串水脚印。
“呜……怎么啦……?”叶轻飘见来者不善,虽是一头雾水,但早吓得一把丢开雷打不动睡得正酣的苏桂的头,手脚并用爬到离自己最近的更云的身侧。
“你到底在我床上放了多少东西,那么多天了还爬不完,啊!太野蛮了,一个姑娘家你就不担心以后嫁不掉吗?”卷堆犹如泼妇骂街,手掐着腰就要去抓叶轻飘。
他这么一说,叶轻飘立马想起那天晚上说要给他惊喜,于是偷偷在他被窝深处倒了半麻袋蛇、瘌蛤蟆、捆住脚的小刺猬、小老鼠、金黄的蟑螂……反正就是应有尽有。
本来想好好嘲笑他一番的,正巧那天晚上就醉了没回来,没想到好戏还延长到今天。
“你有本事抓我试试,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几招,到时看我不把你腿给打折!”叶轻飘起来绕着更云和寸言带着卷堆绕圈圈。
“天哪,什么世道啊,你恶人还有理了你,我跟你拼了……”卷堆是真气急了,闷着头就追。
那地上坐着的两人都被转晕了,卷堆才一屁股跌坐下来,喘着粗气:“你,我跟你说,你去把它们都抓完我就原谅你!”
叶轻飘也掐着腰蹲在他的对面:“你那晚没把它们抓住吗?现在都逃散了,要抓不容易啊!”
“别说那晚我没上床,即便上床去发现了,我敢抓么我?”
“真够笨的!”
“叶轻飘,你,你,今天我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以后就随便你欺负得了……”卷堆已快被气疯,撒开双腿又继续追打叶轻飘。
是夜,叶轻飘因为酒馆的事情越想越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吵到苏桂,干脆披了衣服,点了一盏昏黄的烛台到案边把心中的那些想法在纸上写画出来。
直到把所有过程、细节都挨个理了很多遍方觉心里放空、睡意袭来。
正硬撑着两只眼皮满怀饱足感收拾着笔墨时,耳边忽听得一记口哨声响——
从骨缝子里传来的震粟,叶轻飘一下子清醒无比,虽说半城是个不夜城,可说实话这一晚上在这屋里可都感觉很安静的。
昏黄的光线中叶轻飘收紧了全身的毛孔挺直腰背,等待着确认这不是错觉。
果然没错,很快那口哨声又响起,且由开始零散的几声慢慢形成调子。
叶轻飘轻轻把烛光吹灭了,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扭头看向床上的苏桂,她不但没有被吵醒反而睡得更香了。
再三确认,和这哨声有关……
叶轻飘并不懂得音律,但六四是个矫情的人,再清贫的日子里也少不了要摆弄这些叮叮咚咚的东西。听多了她自然能听得出这调子婉转甜蜜,让人心神平静放松,是个催眠的曲子。
就连神经绷得紧紧的叶轻飘也渐渐放松下来,但一想到这半夜来历不明的口哨声又觉得甚是诡异,身上一阵颤粟一骨碌爬回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捂个严严实实紧紧抱着苏桂。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今晚不看个究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恐怕会是一夜无眠。
尝试过好几种办法,依然叫不醒苏桂,叶轻飘只好带上红稀剑独自一人从窗户翻出去。
对面房子的反背就是半城的欢乐场,那里依然灯火通明,甚至各种欢畅声还在忽大忽小地传过来。
看来大家都很开心,似乎都没有听见这口哨声。
可是站在屋顶上的叶轻飘不一样,与在屋里听不同,那清越的声响配上这样的夜,在每一个调子的余音落下时都附着凄婉,每一个余音串起来竟成了另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
没听懂还好,这听得半知半解的,反倒让叶轻飘觉得毛骨悚然,却还是壮着胆子仔细辨别着那声音传来的方位并朝那里踏步而去。
不去还好,一去发现这声音似乎没个定点的来源,不管追到哪里都觉得它还在别的方位。可不管怎么听,明明这声音都只有一个单一来源啊!
几遭跑下来,叶轻飘又累又心里没底,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至少应该叫个人一起出来才是。
她正在某个屋檐上齁喘着,忽觉后被有些凉,叶轻飘瞳孔猝然放大,转身瞧去,只见一个黑影已经从背后划过。
是谁在装神弄鬼?好容易有了点线索,叶轻飘心里踏实了些。不是鬼就好,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总会给人带来捉摸不定的恐惧。
这下好了,叶轻飘心里安定下来,拔腿就直奔那身影,可刚起步身边就又掠过一道影子——好不热闹的夜!
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有人居然能赶超自己抢先去追,叶轻飘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起,玩命似地狂飙出去,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每一脚是否都沾地?
只是迟了那么两三步,前面已经叮叮当当打起来。飞速流蹿至模糊的身影,叶轻飘无从插手,更看不清两人的身形面孔。
干着急一阵之后,她干脆把红稀剑塞回剑鞘,准备就这么看好戏,等他俩分出胜负后自己再拣着打赢的那个去会几个回合,过一下瘾。
可是就只是插回剑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动作,两个人影中的一个却一剑挡回对手,趁空朝叶轻飘瞅过来。
叶轻飘警觉地拔剑快速迎战,那人却脚下一蹬向着夜空中攀升而去,他再次回头看向叶轻飘手中的剑,叶轻飘却因为他回头时故意用剑面反光而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
“你没事吧!”
原来是寸言。
“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叶轻飘迫不及待地追问。
“他每一次出招都特意迎光挥剑,我根本张不开眼,可以说他武功超出我很多,能掌控整个局面,他或许就只是想和我过过招而已。”
“那这个哨声……”
叶轻飘刚想提口哨声,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我和更云都听到了的,只不过他留下保护卷堆和苏桂,我追出来了。走吧,我们回去再说。”
寸言和叶轻飘一路踏着一个个屋檐,在就要到家时却在隔壁垣顷家的屋顶停了下来。
因为在斜坡形的屋顶上开出的天窗边,垣顷就那么一条腿弓着一条腿伸长了坐在窗棱上,举着一坛酒无声无息地灌着,窗棱一侧的屋檐上挂着一盏油灯,火苗随着乱七八糟的风向摇曳着。
“姐姐。”叶轻飘又吃惊又欢喜。
“……”除了咕嘟咽酒的声音对方并没有吱声。
“姐姐,你听到口哨声了么?”
“听到了。”
“哦……”叶轻飘还想问点什么,但又收住了:“姐姐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不要一个人在这外边,我觉得这半城或许并不简单。”
垣顷只努嘴一笑也不作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叶轻飘见状拉着寸言的衣袖欲走又转身回来:“姐姐,我可以请你去我们那里吃饭吗?我们那里有个叫卷堆的做饭可好吃了。”
“不了,我不喜欢去别人家里蹿来蹿去。”
“哦,那,告辞,姐姐!”叶轻飘微微作揖,拉着寸言的衣袖若有所思轻轻离开。
两人并排轻盈地刚飞过自家的墙头,寸言忽地伸手挡住,叶轻飘也不得不和他一道落在瓦楞上。
叶轻飘刚启齿想要问问原因,寸言一双清幽的眼珠子就在眼眶里轻轻摇动,她这才凝神留意这四更天静极的空气。
如果不是夜这么静,你根本不会在一片繁华的半城听到这样的小喧嚣:有窸窸窣窣的碎碎声,也有咔嚓嚓的剥离声。叶轻飘的眼眶快被撑爆了,就这样与寸言面对面站着,全身僵了似的,眼珠子却四处打探着。
“啊哈,是花开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叶轻飘一下子喜笑颜开“咻”地从寸言对面往侧边扎下去,直接落在檐下的一棵树下,这是自己家房子的二楼庭前。
确认四周再没有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地方,寸言也随之落下。
不错,确实是花开的声音。
这是一棵有着毛茸茸嫩叶芽儿、皮为棕色的树,树上的花骨朵像约好一般正以各种姿态努力抻开那些蜷缩已久的花瓣,可不就出现了这种不留心根本听不见的声音么!
别说叶轻飘那样的小丫头了,就是寸言也孩子般附耳在花瓣上听听这朵再听听那朵,不时惊喜而又觉不可思议地看向叶轻飘。
听着听着,叶轻飘似乎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看一眼从未如此不注意收敛自己情绪的寸言,伸手扯了一下他肩头的衣服,示意他看向天空。
蓝黑色的夜空繁星铺呈,寸言好奇地再看回叶轻飘时,只见她双手指尖正勾扯着。
这个手势眼熟极了,可容不得细想,只见叶轻飘双手依次朝前挥洒,随着她指尖的弹动,一缕缕白色碎片从远方朝着她手的方向洋洋洒洒而来,犹如她的手有某种牵引它们的魔力。
漫天絮絮扬扬的一片如同繁星坠地,寸言伸出手掌,扑簌簌的一层立即覆盖在他的掌心。
仔细一看,寸言不禁低眉笑了:这个丫头!
第一次见到寸言这样丝毫不掖藏的笑脸,叶轻飘一个转身站到他的正对面,仰起头闪烁着一双眼看着他。
她的脸就那样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那眨巴之间却定定看着他的那双晶亮的眼眸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呼吸断了,满眼都是她浅浅吟吟的笑颜。
许久,他眨了一下眼,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就卡在了那里上不得下不得,他有些手足无措,进不是退也不是。
叶轻飘使劲憋住了笑,第一次把他给难住了。她得意地甩一下头退后一步:“怎么样,很美吧!我刚跟卷堆学会的,这可是我跟他学会的第一个,却不是幻术,你看,这些花瓣都是有肉的!”
叶轻飘说着又凑近一步,从身后抽回一只手在他眼前摊开,一把荼蘼花瓣从指缝间往下旋坠着,寸言听到自己的心“咚咚”擂着,前面的劲儿还没缓过去,现在这……
“这个完全是实的,我在他那个基础上改良过了,所以给这招取名叫‘拂花撩郎’,以后专用来招惹那些长得好看的小哥哥!”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小年纪坏的倒学得挺快。”寸言脸一下子阴沉下去背手就往屋里走。
“那我这个借半城的荼蘼花献给你,你喜不喜欢?”叶轻飘追上来倒退着勾腰侧抬着脸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寸言看了她一眼,从一旁绕开:“不喜欢!”
“啧,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才才懒得……”
叶轻飘话还没说完,只觉一只膀子上被一把抓住随即又被甩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脚下才站定,就听得头顶上的青瓦有一串脚尖踮过的声音,只一小阵就全部通过,如没有数错的话,这一串脚步至少得有二十来人。
等那些脚步声都在顶上消失完,叶轻飘欲跟去探个究竟,寸言却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顺势把她拉到前面示意她回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更云和卷堆两人在一个方桌的对面拄着下巴静坐。两人进来后,大家一起把这一晚各自的遭遇说道一番,最后意见都很统一:到这里只为找到歌颂,其他的就别去惹那羊骚味了。
第五十五章 一眼万年的姑娘
接连好几天叶轻飘都是早出晚归围绕着那个酒馆转。万事俱备,就是最重要的东西——酒,也早在叶藏馆二位先生的牵线搭桥下老早就送到了。
这迟迟不开张的原因在于叶轻飘觉得虽说是有别于那些浮华的热闹,但也不能过于寡淡,显得很是悲戚的样子,执意要选些歌呀舞的。
三个男娃儿本就无心于营生这种事情,只管她叫做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跳舞这种事情,伙子们觉得那种软哝细昵的东西光是看就已经是黏腻得慌,自然没人愿意去。
没辙,叶轻飘只好亲自上。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毫无底气的事,于是便强行带着苏桂去城中几个极为出名的地方学了几天,每个早上天摸摸亮就起来练习。惹得不仅是三个大男孩就是垣顷也坐在自家围墙上看来散闷,都说是当大清早用来活动筋骨了。
你道为啥?因为大家在看两个姑娘跳的时候,捧腹笑到眼泪狂奔不说,有时竟要笑到在地上打滚,否则疏导不够胸中腹中就会岔气。
“飘飘,人家明明是柳叶儿般纤纤十指划过碧波春水,硬是被你的四肢不协调弄成是得了鸡爪疯;明明是抖胸扭腰甩胯好不妩媚妖娆,生生被你夸张成了抽筋癫痫鬼上身胜似风摆柳。你这样是不行的,更何况这个舞根本不适合你的酒馆。它不够雅,不够灵动。你学的那个舞撩拨心弦,让人心痒。而你的酒馆需要那样一种舞,它无关风月但让人有更广阔的体验!”垣顷在围墙上笑得大喘气,揪过自己的衣袖擦着脸颊上的泪水。
“不干了不干了!”苏桂甩着两只手坐到台阶的阴凉处:“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嘲笑过!”
叶轻飘连头发丝都蔫了,气鼓鼓地一个个瞅过在一旁快笑抽的三人。
垣顷顺手丢出身边的藤蔓,一头栓住叶轻飘,拽住另一头轻轻一拉叶轻飘就落在她身旁。
垣顷递上手边装花红的盘子。
“不要,不喜欢吃酸。”
“这个不酸。”
“心里本来就够酸了,现在哪怕只多一丁点,心都会被酸出水来。”叶轻飘垂头丧气紧紧抱住两个膝盖。
“我也一点酸都不喜欢吃,所以这个用蜜腌制过的。”
叶轻飘这才接过盘子,一手端盘一手选了一个特别红的,初尝确实纯甜后,大胆地一个接一个吃起来。
垣顷看她吃一会儿,咧嘴笑开了:“其实你不必连舞都自己上去跳,好歹你也是老板,纵然舞技绝佳也不能轻易就献舞的呀!”
“那我还不是为了省钱,何况即便我出钱也要有人愿意来跳啊,那些跳舞的姑娘都是喜欢在那些热闹场合的。”一说起来,叶轻飘的沮丧又爬上心头,把一个啃到一半的花红放回到盘子里。
“这点小事情都值得忧伤啊!”垣顷看了叶轻飘一眼:“我知道有一个人他的舞很适合你的酒馆,不过你未必请得动。”
“谁啊?”叶轻飘激动得差点掉了下去。
“你明早留神这条街,我只帮你到这里。”垣顷说完揉揉肚子拂袖抽身回去了。
“那我们可以邀请你吃早饭吗?”听到叶轻飘在墙头大声邀请别人,作为伙房第一人的卷堆一副老不情愿的样子。
“别来吵我,我要睡觉。”垣顷说着双手往身后一背飘进家中,随即“哗啦啦”一片传来她家里所有门参差不齐的关闭声。
“以后请人吃饭,先要我同意哈!”见垣顷家已毫无动静,卷堆背着手像模像样地踱到墙根角仰头对着叶轻飘说。
“听不见,你近点说。”
“我说……唔……啊……呜……呸……”卷堆走近几步仰头刚开口,叶轻飘一掀盘子底,半盘子花红核以迅雷之势“唰”地盖到他脸上,堆到他嘴里。
待到他清理干净能张口咒骂时,院子里早没了人影,就连围观的人都一个不剩。
“叶轻飘,你个粗鲁的悍妇,我诅咒你这辈子都嫁不掉,诅咒你……你……!”卷堆手掐腰朝着叶轻飘的楼层大声骂着,本想多骂几句,但咒完这句,又找不到新词儿,心想做饭要紧,可以边做边想,多想几句一并骂到她哑口无言为止。
“菜青虫,从你的信中我听到了你所有伙伴的声音,真是满心欢喜,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热闹起来。你说你们的目标是一个叫做半城的地方,我很想到那里去,去遇见你,无奈我父亲的事情必须得抓紧。很是好奇呢,我无数次把你们的声音拿出来听,试图去想象你们每个人该是长成什么样的。我觉着吧,那个卷堆长得应该没你说的那么惨,因为他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识货!”听到这里,卷堆插嘴说了一句,顺便把脸往每个人面前凑一遍。
“闭嘴。”刚凑到更云面前就被一个巴掌敷在脸上用力推回来。
月光下,几丛荼蘼花旁,五人围着空中浮着的羽毛坐成圈。
“说到长相,我迫不及待地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思虑再三,本想有把握再说,可是那种激动和悸动实在是折磨我好久……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一个姑娘了……”
“嗯……!”,一听到这里更云掐着腰就要站起来,可才起到一半就被卷堆以刚才同样的手法一巴掌按住眼鼻口摁回座位上。
“不知你是不是能体会到我这样的心情,很美妙,明明睡不着吃不下,但就是心里美滋滋的……”
“有病!”
“闭嘴!”
更云才说两个字立即引发众怒,大家果断地打断他后都凝神看着那灰色羽毛等待下文。
那羽毛里自我陶醉般地傻乐一声继续说道:“我就料到我要告诉你这件事的话肯定会以一种语无伦次的方式,没想到竟到了不知先说哪里的地步,那就从我爱上她那刻说起吧……”
大家以为重点来了,都停下手中的零嘴,以一副八卦到了极点的嘴脸盯着那根羽毛,没想到他竟在里面回味半天又傻笑好几声还是没开口,于是大家都急了,异口同声地喊道:“你倒是说呀!”
瞌睡虫苏桂心急火燎都到了想一口气吹飞那羽毛的份上,才听他又继续说道:“经常在书中看到一见中意,可是你知道吗,我于万人中第一眼就看到她,并且是一回头就撞上她在人群中寻找的眼神,只觉得如同在青青草地上吹来一股温暖清新的风……”
“嘶……”大家同时为他这种不正常的说话口吻感到鸡皮疙瘩落不完,牙齿都快甜腻得酥倒了。
“可是当时我以为是自己沉醉在有别于萍水相逢这样美好的际遇里,所以自我安慰这种感觉与此人无关,我欣喜的是这种奇妙的遇见,那是相信命运的特殊安排,换一个人来给你这样的瞬间你也会同样觉得奇妙。直到那天的人潮散尽,我在那个镇子绕了一圈,发现如同鬼打墙一般又回到原点,不同的是那条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原地打了几个转,我就近进了一家茶铺,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也就顾不上什么礼节倒了一大碗茶刚俯身准备喝就发现摇晃着的茶水表面有张人脸,根本来不及细看和思考便猛然扭头看回。
“哇……”
那羽毛里的声音又停下来开始回味,五人的胃口已经是被吊得毫无耐心可言了。
“那一眼,我相信就是万年啊!”略停顿,它又继续说道:“茶碗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双眼睛,澄澈透明的眼眸如同无边的汪洋,平静无澜却又给你一股力量,一股让人觉得人间好暖的力量……”
沉迷许久,羽毛又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啊呀,我都在说些什么?虽说现在我跟那姑娘结伴而行,可终究也只是我一厢情愿,不过我真的相信那个一眼万年的直觉。看,我又胡扯了,呃,最近我的许多想法、讲的许多话总会惊到自己,我想我已经迷失在那姑娘的眼睛里……啊,不说了,越说越痴迷。等待你的回音。芙蓉鸟。”
那羽毛里的人前半段半天吐几个字,后面这几句却说得像赶时间似的。
“哇……”叶轻飘一脸向往捂着胸口赞叹着。
“哇……”三个青年才看着叶轻飘一脸怪表情,又听见苏桂也以同样的语气叹出一声,便都又看向她,却见她以和叶轻飘同样的语气口吻赞道:“他说的,我怎么不是那么听得懂,啊!”
她说完后还是一脸沉醉,卷堆脱下鞋准备拍他,又听旁边更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听上去和刚刚这两位的十分的不一样呢!
“为什么听说他有一眼万年的姑娘了,我竟有些失落!”更云说着捂着胸口起身走了。
“喂,哎……”卷堆举着鞋子朝更云的背影作狗刨式:“我说,你不是喜欢的飘……呜……哇……”卷堆字还没吐完,就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难反应,是叶轻飘一把将他手里的鞋塞满了他的嘴。
第五十六章 曳心
就等那天边的一抹霞光。
在人家大门口徘徊好久,天边那证明天亮的鱼肚白刚出现,叶轻飘准时拎着说了很多好话卷堆才帮她做的炖品叩响垣顷家的大门。
叶轻飘做好了心里准备,如果敲几声没应答就继续再等,毕竟天才亮,自己这也算是打扰人家休息。
可是刚刚敲完三下,准备蹲回门边时那笨重的大门却“哐当”的一声两扇同时打开了,开到底又反弹回来的门“嘎吱吱”响着。
日光正渐渐明朗,垣顷的大门打开了,里面却一个人没有,叶轻飘在门边踟蹰。
“从右边楼梯进来。”
“右边楼梯?”叶轻飘心里暗忖:“什么时候这里有了右边楼梯,不是一直都只左边有楼梯吗?”可是眼前的确是左右都有楼梯的。
“哦,好。”叶轻飘嘴里应着,眼睛里不动声色地四处察看,却没有察觉到这楼梯的任何特殊处。
上了楼梯又折个方向再上一次,正常来说,半城的房子都是上了一层楼梯就是一个庭院和一层房子,每家每户相差不大。再说垣顷这里自己是来过的,可是眼前看到的却不是。
这里的确也是个庭院,但到处堆满石料,凿成半成品的人物、器皿、景物或叙事的石画,甚至还有砂石堆黏成的城郭模型。
在那一堆城郭模型中有一个特别眼熟的,一时间叶轻飘又说不上来那堆砌的是哪里。
这些石料的外围毫无规律可言,到处分散着许多花草盆栽,看上去这些花草并没有得到精心照顾,却长得异常茂盛。
“这么早!”垣顷突然从角落里的一堆石头中直起身来,还真把在用心查看揣测的叶轻飘吓了一跳。
只见垣顷少见的把头发在脑后胡乱挽了个髻,一枝带着红彤彤石榴花朵的花枝把那发髻固定得很是牢靠,脸上没有半点妆容,却明艳动人胜似那石榴花。她两只袖子高高挽起,两截藕段般的手臂随着手中的用力敲凿绷得笔直。
“你今天的早饭比以往的都早啊!”她停住手中的活计,在转移目光的时候,似乎眨眼的时间有些长,等她张开眼睑看向叶轻飘时,叶轻飘心里叹道:“好美!”
这样的绵长优美叶轻飘真想学,可是下一刻只见垣顷一手伸到腰间把撩起别在腰带上的长裙裙摆一把扯下来,同时又弯腰对那些褶子拍了两拍,麻利帅气,叶轻飘更是喜欢。
“看什么?”垣顷边整理着腰带边走向她。
“我在看我怎么才可以像你这样做什么都这么好看!”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在诧异我怎么没在睡觉、喝酒。”
“实话说真有过这样的诧异,你这是在做什么?”两人边说着,叶轻飘已经把那炖品盛了两碗。
“石雕。”
“嗯。”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唔……没啥事,呵呵。”
“噢,那就算了。”
“啊,别,别算了呀……”叶轻飘双手端着碗,脑袋猛地从碗前抬起支吾半天后语速飞快地说道:“你昨天说的那个人,今早你跟我一起去看吧!”
叶轻飘说完笑得贼兮兮地盯着垣顷等她答应。
垣顷呼噜噜喝着碗里的炖品,一点也不淑女,可是在叶轻飘看来就是那么好看那么特别。
垣顷稀里呼噜把那一碗喝完,把碗放在石几上:“不去,我要睡觉!”说着就起身要走。
“嗯……不要,觉什么时候都可以睡嘛!”叶轻飘把碗胡乱一搁,双手赶紧坠住即将离开的垣顷,撒起娇来。
“我又不是寸言,没用。”话一说完,叶轻飘立马松开手,气鼓鼓地坐回去。
垣顷强忍住笑并未回头继续说道:“那人马上就要从这里经过,还不回去准备!”
听这么一说,叶轻飘立马弹跳起来,东西南北撞了一回却不知往那里走,因为那楼梯竟然不在了。
看她莽莽撞撞的样子,垣顷忍不住笑出声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从左腹往右上缓慢地一扬,一股气流随之而起,只听那些花花草草摇曳抖动起来……
一阵“簌簌”的声音过后,如同梦境的转换一般——叶轻飘发誓自己真的没有动过丝毫,可不过眨眼的不留意就已经置身于另一个场景中。
“哇,这……”叶轻飘惊得嘴都张成一个洞了。
“乾坤别是。”
“啊?”
“这是幻术,名叫‘乾坤别是’。”声音还在,可是现场哪还有垣顷的身影。
还未出得垣顷的大门就听外面一阵嘈杂声:惊叹、尖叫、欢呼,甚至于浪言浪语。
听声音判断半城的女人们都聚集过来了,且必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透过门缝,叶轻飘看见门口一水的背影。而以她猫腰的视线位置看出去,更多的是或肥硕或滚圆的屁股,看来要想挤过这些欢呼雀跃的女人们到前面去看清楚状况,还要找到垣顷说的那个人恐怕不易。
叶轻飘撸起袖子往两个手掌上吐着唾沫,正准备出去和外面那群女人挤它个天崩地裂,就隐隐听到这些尖叫声中有极为熟悉的。
细细一听,那撕心裂肺、嗓音都嚎破了的人竟是苏桂,她居然不睡懒觉了?
当然她的声音之所以能够在一群疯叫声中被辨识出来,是因为它是从自己身侧的空中冲出来的。
叶轻飘一下子有了主意,转身跑回垣顷的院子,跃上她家的围墙,踏着围墙上的盖瓦,疾步来到自己家大门顶上,苏桂一行四人正齐排排并肩坐在筒瓦上。
那杀猪般的叫喊声果然出自苏桂,卷堆和更云嫌弃又无奈地用手巴掌堵住自己的耳朵。
“怎么啦,怎么啦?”叶轻飘从后面在更云和苏桂中间拨出一条缝,硬生生把自己塞到那个位置上,丝毫不理睬更云那不满的表情。
“叶轻飘,快看,快看……长得好看死了,对不对……噢!……啊!……”苏桂根本不需要同伴的回应,说完立马嚷叫起来,瓦都快被震碎了。
就在他们的下方,也就是自己家的大门口,一群女人正在死命地往前面涌动,却被一群白衣白裤的男子站成一排围住,所以那些女人们的手就不停地穿过他们的肩、头往前长长地抓挠着。
明明就算是像猴子一样串成一串也不可能够到什么,可这些女人就是像疯了一般,叶轻飘深深地感到她们的不可理喻。
“唉,女人就是爱瞎凑热闹,也不管凑的那热闹是什么。我看那些白衣白裤的男的就长得不错嘛,我要是她们我肯定趁乱摸,摸……”叶轻飘说着忍不住“嗦嗦嗦”地吸着嘴边的口水。
她都没有发现身边的三个男子同时斜眼吊着眼白鄙视地看着她。
“没眼光,这种长相就让你满足啦,所以说女人需要见过世面!”苏桂伸出一只手膀子绕过叶轻飘的脑袋抱住她的脸让她朝自己指的方向看去。
朝着苏桂所指的方向,叶轻飘看到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身下的马被打扮得很是花哨,就差穿金戴银了,他在那个队伍的最前面,看来是头儿。
叶轻飘觉得这人甚是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怎么样,看过这个再去看你刚刚还想着揩油的那些会觉得是脏了自己的爪子吧?”苏桂在猛吼一嗓子后得意洋洋地问道。
“我觉得吧……”叶轻飘说得有些迟疑。
“嗯……?”苏桂松开挂在叶轻飘脖子上的手,也不管街上的行人了,就等着叶轻飘说。
“我觉得吧,这满脸胡渣的,也不好打整,吃个饭喝个汤啥的,指不定还长虱子,噫……太邋遢了!”叶轻飘边说边打着寒颤。
苏桂使劲瞅了她一眼,就差把眼珠子甩出去了,还赌气往另一侧挪了一屁股,想着坐得离叶轻飘远些,可是在这么挤的地方,不管挪多大一屁股都顶多就算是心理安慰,因为压根就挪不开一丝一毫。
“哼,胡子怎么啦,哪里邋遢了?多有男人味,你看这一街的人谁有他销魂。那些嘴上没毛的,一个个长得跟白萝卜似的,一看就不靠谱!”
苏桂气哼哼地说完,三个小伙子相互仔细打量了一番,更云和卷堆更是交换着相互摸了一下对方光洁的下巴,想要一起抵制苏桂,怎奈她说这话时压根没联想到他们三个。
“可是,你看这一街的女人好像仰慕的也并不是他耶!”
叶轻飘扯着苏桂的衣服,眼睛却顺着下面那些女人抓挠的方向在人群中搜索着。
苏桂一把甩开叶轻飘的手:“下面这些女人就是一群艳俗的蠢物,跟她们眼光一致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可是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叶轻飘悠悠地说着,人也慢慢地站立起来。
难得她如此的失魂,所以被惊奇到的伙伴们也朝着她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就在那络腮胡子之后的第三排最那头红棕色高头大马上,一个男人煞是引人注目。
即便他是骑坐着,那颀长的身材也是显而易见,长得结实挺拔,一种饱满的精神状态感染着看见他的每一个人。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却随意轻松的头发下风眉水目,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捉摸。
见叶轻飘看得如此出神,更云便在心中对这个男人无比的厌恶起来,再一看他穿在束腰的月白色纱衣里的竟是件水红色的中衣,踩在马镫上的脚上穿的是一双与衣服同色的锦靴,靴侧边是白色鹤毛绣的一枝荼蘼花。
把那人糙糙地上下打量一遍之后,更云心里更是无比反感,于是抱着手恨恨地说道:“靴上还绣花,骚气……也不知这些女人的眼睛是不是都被眼屎盖住了!”
“就是,不过是会穿了点,有什么好看的,还没我有特点!”卷堆酸溜溜地附和。
“长得丑还没自知之明,你也真让人着急,不过至少没让人觉得恶心!”更云和卷堆中间隔着叶轻飘和苏桂,各自目视前方却聊得甚欢。
“去去去,男人就是长给女人看的,你们男人懂什么……”那两人着实聒噪,叶轻飘眉都拧得快出水了。
叶轻飘正以烦得奇丑的表情说着,那男人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本是回应路边那些激动得就要死过去的女人。
当他的目光在叶轻飘他们面前扫过时,苏桂也满脸绯红,激动得紧紧抓住叶轻飘的手把面前的瓦蹬得哗啦啦响:“哇哇哇,好生俊俏……”
终究那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两个姑娘的兴奋也只是维持了刹那,可是底下那些女人就不同了,好像对于她们来说扫过即恩赐,所以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更云和卷堆是多希望此时来一阵狂风卷起一片黄沙,让那小子变得灰头土脸。或是来一群拉稀的鸟专对着他的头顶拉屎……心中的不平一茬胜似一茬,可再看看这些不争气的女人,唉……人生好凄凉!
“哇哇哇,他在看你耶!”苏桂撕扯着叶轻飘的衣袖,叶轻飘当然看见了。
那男子本来是很敷衍地以同一个表情扫过一群群人,装模做样,其实恐怕是哪个都没有看进眼中。
可就在从叶轻飘她们这边扫过去后立马又回过来,一眼在人群中锁住叶轻飘之后就一直放肆地盯着她看,眼底略略浮起一丝异样。
寸言也注意到了这点,自然也去看叶轻飘。只见她虽有些和一般小女孩一样的小得意,但眼眸间却也在飞快地搜索判断。
于是用大家都恰好能听到的声音问到:“飘飘,你认识他?”
寸言这一问,大家的理智立马被栓回来。
“不认识他就不能看我了吗?”叶轻飘一点也不怯弱回望着对方,眼底还有些喜不自胜。
“我想起芙蓉鸟说的一眼万年,看来真的有。等有机会当面打交道,我一定要用我最拿手的‘拂花撩郎’来让他多丢一点魂,嘻嘻嘻哈哈哈!”
叶轻飘扭曲的笑声从齿间张狂地喷发出来,面上却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很是好看很是淑女。
看她笑成这样,寸言竟有些生气起来。
“拂花撩郎,什么拂花撩郎?”更云一脸懵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哎呀,就是说她要去勾引那个人,这是那个小眼睛教她的。”苏桂一说完,更云看了卷堆一眼,搂起袖子就要揍他,卷堆颤巍巍赶紧朝另一头逃命。
街上的人群已朝前方移去,那人又回头看了叶轻飘好几眼,方才安然端坐于马上离去。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个名字,一堆人传到另一堆人,最后传到叶轻飘这边,只听见下面的人大声跟着叫喊,叶轻飘连蒙带猜,最后听明白那是在喊“曳心”。
第五十七章 渺渺山茫茫水
原来他叫曳心!
人群走了,空气中顿时安静下来,苏桂也觉得无聊回去了,只剩下叶轻飘和寸言站在那里。
“发现什么了,他是垣顷说的那个人么?”寸言望着那些背影轻声问道。
“你看懂啦?”叶轻飘回过神面对着他。
“我虽然生气,但你一个丫头那点心思还能把我们所有人蒙过去?”
“你生气了?”叶轻飘横着一步靠近寸言,斜着仰头盯住他的眼睛,一脸的吊儿郎当。
寸言话才出口已觉说错了,但又收不回来,一个声音在心底喊道:“该死!”,面上却故作镇定:“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不学点好。”
“哦!”叶轻飘听完扑闪了两下眼睛站正身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垣顷说的那个人,但我敢肯定他和垣顷肯定有某种关系!”
寸言不言语但好奇地看向她。
“因为他们两个穿衣服的方式很像。”
“就凭这个?太草率了吧。”
“还有,你看……”
叶轻飘一说,寸言也注意到在垣顷家最高的那个窗户,帘子一角被掀起,如若不仔细,很难发现那掀起的一角后面就站着垣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远去的人群,根本没有发现有人也在看她。
落日的余辉霸道地笼罩着并排盘坐在露台上的四人,明明光线耀眼得大家都在想办法遮或是挡,但就是谁都懒得转个身背对着或是移到屋里去。
谁都不说话,也谁跟谁都不同一条心。有人在等那支队伍回来,有人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有人暗自焦虑,也有人瞌睡打得鼻涕吹出泡泡,就这样一个姿势一下午。
“跟你们在一起久了,我肯定要废了,真讨厌这样堕落的半天。”卷堆把身边的书卷挪过来翻了两页又放回去。
“同意。”半睡半醒的更云和卷堆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正在摆弄一些竹牌的寸言听着这些话却一言不发,见发愣得眼神都开始飘渺起来的叶轻飘也一言不发,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的店只有一天就开张了,都收拾妥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人。”叶轻飘甩两下脑袋,收回远游的神思:“你们说为什么那些人要到江边去,还有为什么到了那里闲杂人等就连围观都只能远远地。哎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关心的是那个叫做曳心的人就是垣顷说的那个吗?真是气人,也不能跟去看!”
“哈哈哈,不用说谢。我们已经教唆苏桂去打听啦!”更云一抹嘴边的唾沫星子,伸过一个巴掌给卷堆,两人一拍即合。
叶轻飘这才知道原来苏桂不是在睡懒觉,立马怒向正洋洋得意的那两人:“你们好意思使唤一个小姑娘,更云,我真是鄙视你!”
“呵,鄙视?我还鄙视你呢,这样的任务,你去都完成不了。要去打探消息,有谁比苏桂更合适?她那种看上去就少根筋的、缺心眼的、无公害的,天大的秘密就算是跟她说了给她机会她也翻不了天,谁都能放下防备跟她掰扯,是不是,卷堆!”更云说着还用手肘碰了一下身旁卷堆的腿。
三个人都瞠目结舌,他还真敢说!苏桂最近是睡得多,但并代表她就不是当初那个和叶轻飘打架的苏桂了。
更云在只图嘴巴痛快的同时脑子往往也都在别的地方爽,直到看到大家的表情才惊觉自己太心直口快。不过他反应很快,立马想到要拉一个同伙以证明那不是他的片面之词,到时好让苏桂哑口无言,于是热情地看向卷堆:“就因为这个我们两才一同唆使她去的,是不是?”
更云一反平日里对卷堆的凶恶,为达目的开始无尽地谄媚。
那卷堆溜滑如鱼,怎会轻易上当,立马打个哈哈过去了。
才打趣几句的时间叶轻飘又陷入沉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空气很快又凝结起来。另外三个人也发现了这点,再三追问之下她才说出她正烦忧的事情,不料她刚说出第一句,卷堆和更云就笑抽了。
“我昨晚梦到自己在裸奔。”
“啊……!”大家都惊呆了,随即就是卷堆和更云无法停止的笑声。
“真的,一丝不挂,然后大街上有很多人。严格来说,那也不算裸奔,可我更希望是在裸奔。”
就连寸言也觉得小姑娘家一个梦而已,大惊小怪了些,就更别提那两人了。
“街上的人有叫卖的,有闲逛的,有正在打孩子的,有正在做吃食的,总之应有尽有。我一点挡的衣物都没有,走过每一个人,不觉害羞,但走得很急,因为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这不废话吗?满大街的人都不看你,那你的裸……呃……这个……嗯……啊……”卷堆说着上下打量着叶轻飘。
叶轻飘裂开嘴唇咬着牙齿一眼瞪得他赶紧借故说要给更云吹眼中的沙子,还在莫名其妙的更云来不及反抗眼皮便被上下翻成了红眼睛。
“我是说甚至都没有人觉得我这样很奇怪的情况下,却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看我。”
“不就是窥探吗,哎呀,多跟寸言读点书,词儿都不会用了!”更云使劲憋住笑说出这几个字,可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没忍住,“噗嗤”爆发的笑声顺带着一腔口水喷扎到卷堆脸上。
“不是‘窥探’那种啦!”叶轻飘说着说着有些心烦意乱起来,脾气很容易就炸开。寸言留意到了这点,所以尽管很想安慰她,但还是把目光放回到面前的竹牌上。
“一个梦而已,飘……”
“你忘了六四说过,我和篱酿的梦……哎呀……”更云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轻飘截住了,可是她的话也才吼了一半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甩着衣袖起身走了。
此后叶轻飘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连干净也被赶出来,谁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问问她怎么了。
天色灰沉的时候,苏桂回来了。一如往常,饭菜早好了,就等大家都聚齐。
苏桂回来立马成为箭靶子被使唤去叫叶轻飘吃饭。可是还不等苏桂上楼去,叶轻飘自己就下来了,并且态度好像好了很多,对每个人都浅笑不语,最奇怪的是不像往日那样懒,主动给每人盛了一碗饭。
大家都以眼神相互示意:看来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
苏桂去打探回来的消息是如大家每日看到的那样:半城上有见不到顶的山下有见不到底的水。说起来半城是建在一群连绵的山腰上的,群山上面没有建城的地方终日里被雾气笼罩直到与天相接看不出边界,所以造成了在山峰与天交接的地方从来没有阳光明媚,都是绵绵阴雨。浓雾笼罩的地方多瘴气,无人敢去,又因为看不通透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这山到底有多高,甚至会以为这山是直接耸入天上没有尽头的。半城最下面一层建筑临边就是环山而行的江水,好似遇风而动的丝绸环绕在群山脚下,成为半城对外出入的唯一交通要道。最奇的还不在于此,而是半城江里的水只要打上来不管你倒在哪里、装了多少都是清澈见底的,可只要是在江里就是浑黄的,看不见水里的任何东西。
这就是半城著名的渺渺山茫茫水!
苏桂讲得唾沫四溅,大家听得如临其境。
据说半城每年都会换新城主,而每一个新城主上任半月后都要祭山水,祭祀中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祭舞。
“所以今天我说长得好看的那个就是城主啦!”苏桂说到这里又抱着手好一阵忘形陶醉。
听到“城主”,叶轻飘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他眼熟,原来就是那天在花楼上和新娘子衣衫不整、耳鬓厮磨的那个。
叶轻飘一想起那样的场景,又知道寸言坐的正是自己正对面,脸上不禁滚烫起来,偷瞄他时发现他脸上并无什么异样,心里才舒缓了些。
“死死盯着你看的就是在祭山水的仪式上献舞的,据说因为他舞跳得极好,所以他是为数不多的连续几年都在半城居住的人。”
“还有人可以连续在半城居住,规矩向来都会有例外,这倒想得通,但这人是有多醉生梦死才左一年右一年耗在这里啊!”卷堆捻着下巴思考起来。
“每一年这里都会换不同风格的姑娘来,能吃得消的话他必定精力旺盛、身体强壮啊!也不知他平时吃些什么补品?”卷堆和更云一模一样的姿势,思维天马行空得有些猥琐。
听完苏桂打探回来的消息,虽说一听就知道背后还有很多让人好奇的事情,但都只是各自静默思考那么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扯开的话题,几句话的功夫,这离题就已经十万里了,谁都不记得刚刚讨论过什么。闹着闹着,叶轻飘也眉开眼笑地又跟苏桂疯闹起来。
第五十八章 上门自荐
夜已深。
从叶轻飘他们的楼上看过去,垣顷家所在的那一大块如同黑暗的存在。自从住到这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们家漆黑一片。要知道每一个夜里她家可都是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掌着灯,垣顷家的彻夜灯火通明如同这座城的通宵喧嚣辉煌。
她不可能已经睡了。
想了又想,叶轻飘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如果气氛可以那就顺道再问问那个跳舞的人。
踏着筒瓦,最后落在垣顷家的围墙上,因为那里有一只大猫在等候。
即便贪玩也须得到垣顷的允许,否则这只猫从来只在垣顷身侧,它等在叶轻飘经常走的位置,这原因已经很明显。
叶轻飘蹲下试图伸手摸摸它,但它警觉地往后挪了一屁股。
“你去吧,我知道姐姐的意思啦!”叶轻飘缩回手与它对面蹲着。
那猫伸出舌头舔了两下嘴转身朝黑暗处蹿去。
“回来啦!”黑暗中,垣顷透过窗户看向半城最流光溢彩处。
那只猫躬身在窗棱上靠近垣顷腹部的地方,小脑袋在她的手边磨蹭着,直到她微笑着翻过手在它身上一遍遍摩挲,它方才很享受地慢慢眯上那双黑夜中泛着银光的眼睛。
那只猫在她的怀中安睡,而她一夜无眠,不是睡不着,而是不舍得睡,那个让她只那样看着就很满足的地方从天黑被看到天明。
和她一样一夜不眠的还有叶轻飘,只不过她是真睡不着。因为被苏桂嫌弃在床上翻来覆去,所以半夜她就搬到地上打起了地铺。
天亮时分刚刚有些睡意却被起身下床去方便的苏桂昏头昏脑给踩了一脚,险些脸就被踩歪了,索性起来趁她出去,把门从里面栓死了,自己爬到床上蒙头盖被舒服地睡起来。
可刚刚进入梦乡就听到楼下苏桂一阵杀猪般的叫喊,烦都快被烦死的叶轻飘干脆折过被子两角紧紧捂住耳朵。恍惚中听到长声惊叹的苏桂声音突然就没了,世界安静得美妙极了!
感觉自己的口水粘连在脸上的隐隐约约中,叶轻飘仿佛听到一万只猪嚎叫着在拱圈门。心中万马奔腾,她抓狂地甩开被子这才听清楚不是猪打圈门,是自己的房门被拍得都快要掀开了。
听声音不是只有苏桂一个人——非要把这群自私的人一个个做成酱爆拍黄瓜。叶轻飘顶着一头鸡窝,咬牙切齿光着脚丫去开门。
本准备好了,开门就先赏赐他们一人一泡口水。口水都在嘴里酝酿好了,可是一拉门闩,才发现卡死了,这门闩平时本不用的。使劲拉了好几下也整不开,急得叶轻飘口水又吞了回去。
外面的人支招,叶轻飘在里面各种方法试过来,门没打开,瞌睡倒被急没了。
外面的人嫌叶轻飘笨,连个门闩都搞不定,叶轻飘在里面有苦难言。
从一开始的开门变成了里面外面的争吵,寸言一口难敌三张嘴,劝也劝不过来,后来让更云飞檐走壁从窗口进去才发现这真的不是叶轻飘笨。
情急之下,叶轻飘取出红稀剑直接把那已经磨细一半的门闩一剑砍掉。
还来不及讨论把人家门闩劈坏怎么办,苏桂早已一巴掌把一张画按到了叶轻飘脸上。
由于没睡饱觉,叶轻飘已经像只癞皮狗什么道理都不可能讲,这一下就更是连杀了苏桂的心都有了,可是摘下画的那一瞬间,怒火瞬间熄灭。
“这,这,这哪儿来?”叶轻飘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苏桂在门口捡到的,估计是昨夜或今天一大早有人放在门口的。”寸言说到。
“送这张画像的人没有直接把你父亲的画像交到你手上而是偷偷放在门口,我们琢磨着是在试探,所以直接捂着苏桂的嘴把她拖进来的。”卷堆也说到。
“我知道了!”更云一副豁然开朗的口吻,大家都惊奇地看向他:“六四说过像你和你娘这样基本不做梦的人,你们的梦肯定会有所指或者就是梦和现实混为一体。你说你梦到你在街上裸行,不害羞,而觉得有人暗中在察看……”
更云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明白。空气中一下子静默了,因为每个人心里那些无根据的妄自揣测根本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叶轻飘,有人找……”大家各自思考着,只听楼下苏桂又在扯着嗓子喊,她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且没心没肺才会在大家集思广益的时候溜下楼去。
“不要忘记洗脸打扮一下再来,人家说是来跳舞给咱们看的……”刚要一起出门,又听苏桂嚎着。
大家相互一看才发现个个都是没有穿外衣,头上的蓬发也都张牙舞爪,有人脸上还有睡痕,因为没有谁比谁好在哪里,所以也就没有了相互揭短的必要。
这也倒稀奇了,居然有人自己送上门来跳舞,不过大伙几捧水把自己随便打整完在房门口一碰面都相互提醒:天上不可能平白无故掉金子,凡事要多长个心眼。
虽说已做好了吃惊的准备,但这个“惊”真的是让人瞋目结舌。四个人就好比四头受惊的小猪杵在了楼梯的一半。
“各位老板!”对方先躬身谦卑地作了个揖,举止如蚕丝串珍珠般婉转柔和,但实则处处透漏着一股坚韧集聚的力量感。
对方起身后毫不避讳,眼睛始终就只盯着叶轻飘,看得叶轻飘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昨天才迷倒一大片女人的男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叶轻飘在心底告诉自己:“看他看他,不要客气,反正看多少眼都是不收费的!”
那双往哪里一看都在流淌着风流韵致的眼睛就这么一直盯着叶轻飘,叶轻飘的心都酥化了,脚下一软直接靠在更云身上。
“哼,没出息的东西!”更云一拐子把倒过来的叶轻飘顶回去,抱着手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先走下楼梯。
“喂,看你也是个知礼懂礼的人,你不知道这样盯着一个姑娘看不礼貌吗?何况她还是个没长大的毛丫头!”卷堆抱个手踱到来人身边说道。
那人只咧嘴一笑,手从背后挥回前面时,像变戏法般手掌往内一转就多出一把折扇,眼睛却继续跟随着叶轻飘的步伐直至她走到自己跟前。
“我知道你叫曳心。”叶轻飘才往他身边一站,苏桂立马过来挽住她的手依靠着,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往日的彪悍荡然无存,羞答答俨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更云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她身后使劲拽着她的衣服,却被她往后踹出去的腿给了一个窝心脚。
曳心也倒未理睬苏桂的话,只暖暖一笑,然后目光向大家转了一圈:“各位,可以开始了么?”
“哼!”更云抱手把自己转到不正面对着他。
“他又不在乎你是不是生气,赔本的买卖做了只会丢人!”卷堆附在他耳边说道。
的确,扫视一圈只是出于礼节,在征得叶轻飘的点头示意下,他退后几步走到屋子中央。
离得近了也倒没什么,他退远了,一股轻轻柔柔的草叶香带着柔柔的醉意扑向每一个人,沁人心脾,让人忘忧,就连实在看他不顺眼的更云也在说完一句“大男人还整得十里飘香的,骚气!”后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
随着曳心脚步的移动,角落里传来几声如同露珠滚叶般的琵琶声,这时大家才留意到原来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
在调拨琴弦的是一位紫衫锦带束腰的男子,看样子应该稍比寸言小个岁把,一双细长的眼眸带着如雨后青峰般的双眉往斜上挑很多,一副不曾被人间烟火味熏染的神态不免让大家都在他身上痴醉许久。
琴音的转换把几人的目光唤回到曳心身上。
这几个人对跳舞都不怎么懂,尤其是在看过叶轻飘学习的舞蹈后,以为跳舞定是一件妖娆婀娜的事情。
说白了,就是看跳舞的人美不美、身段好不好、腰身灵不灵活,还有调子是不是节奏鲜明动听,能达到这些恐怕已经都是超出他们的想象了。
可曳心才刚一抬手,大家就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舞了。
似乎在讲一个悲伤的故事,痴笑癫狂、悲戚落寞,一步一情深,一顾一别离,他的神情、他的肢体无一不痴及那局外观舞者。
一珠落定,一舞终毕。
几个人都还沉浸在那样的气氛里,曳心收了舞姿踱步而来。
“几位老板,不知觉得在下舞跳得如何?”
“自然是名不虚传。”对于他的从容,寸言不输半分。更云本想借机打击几句,但抖了几下嘴皮子发现自己又不懂,就是真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是不会挑哇!何况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跳得很让人着迷。
“听说几位的酒馆马上开张了,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资格到各位老板处卖个手艺谋个营生呢?”
真是谦卑有礼,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不踏实。
“昨天才听说先生的名气,我们的店太小,恐委屈了先生!”卷堆很快就被对方感染了,他平日里的粗鲁举止就这样突然改变还真让同伴们汗毛直立。
“我不收钱!”
“不收钱来跳舞,铁定是有什么坏心眼儿!”更云翘着嘴唇,一副二流子的嘴脸,好吧,只能说近朱者赤,卷堆那些惹人厌的动作神态他可是学得很快。
“呵呵,我自然不是平白无故来做倒贴买卖的。几位的酒馆与其他地方不同,少了些腌臜腥臭的人,我需要一个不消花钱就能清净的地方,所以我的要求就是我可以尽情玩乐,但你们也别收钱。这样的礼尚往来,不知诸位可有觉得自己吃亏的尽管说出来,一切好商量!”
曳心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坐处,扫了一圈那些可以坐的地方,打消坐下的念头又绕回来。
卷堆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很是生气地“哼”了一声。
“如果各位觉得亏了……”
“就这么决定了!”寸言卷堆叶轻飘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更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都还没说就被苏桂拉到一边去了。
曳心似乎也没有丝毫的喜出望外,只稍微扭了一下脖子,然后说道:“那就这么决定了,不知是否需要签订什么契约之类的?”
“就不那么麻烦了,先生能来想必定不会轻易食言。何况半城是个自由的地方,若你临时突生其他想法也是可以说得通的!”不待其他人说话,寸言就答道。
曳心再没说什么,只看着寸言似笑非笑:“酒馆明晚开张是吗?”
“不错。”叶轻飘端出老板的姿态。
“嗯。”曳心背过手就自顾出门而去,也没和谁道别,那个弹琵琶的立马跟上。
“他那个理由绝对是借口,怎么可以答应他?”更云着急死了。
“管他是不是借口!”叶轻飘一抱手,眼睛开始放着光。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更云又望向另外两人,只见卷堆目光坚定,一脸的不可捉摸,寸言依然淡定如不关他的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一个个的要么是“来啊,阴我啊!”的神情,要么是“你爱来不来”的样子,真是愁煞了更云。
“哎呀,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就是想跟他玩,正愁一头雾水、被动挨打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来了。明明巴不得一口咬住这个便宜,还要假装矫情一下,真是恶心。咱们就只管看着他们相互斗狠就可以了。”
苏桂坐在一把椅子背上,垂在下面一晃一晃的腿酝酿半天后往上一抬,生拉活扯也搭不到更云的背,只好放在他背后的椅背上就势压起腿来。
听了苏桂的话,更云又回到几人脸上寻找否定。
“现在不想玩也得玩了,明里暗里都有人盯上了我们,正好给我的摩拳擦掌一个好借口!”卷堆跃跃欲试挤着两个拳头。
“何况现在是敌是友还分不清,他自己送上门来,多半是冲着飘飘。我们对他分毫不知,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免了许多调查的气力。”寸言说着自己坐下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水。
“我和你想的一样!”叶轻飘一屁股坐下伸手就夺过苏桂正欲端走的一杯水。
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哪怕只是一杯水,按苏桂的性子,岂可善罢甘休,当然是夺回来。不料叶轻飘伸直一只脚抵住她的肚子,趁这个档口一口就干了。
“唉,我以为我很讲究了,却还被嫌脏?人生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啊!”卷堆一寸寸摸过屁股底下的坐垫,刚刚曳心查看座位的神情如同锥子在猛戳他的自尊。
“今天下午全体大扫除,非要把每个角落搓掉一层皮不可!”卷堆壮志满怀地喊完,一瞅身边,那几人早没了影子。
第五十九章 跟踪
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就在隔着几条街的那头:灯火辉煌、喧嚣嘈杂。在那里每一个人纵容的是自己的欲望,而对于他们来说纵容即是抽空,半城是他们的欢乐场而不是战场。一年后他们会带着由内而外倒干净的自己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独有的秘密,不会有人拆穿、也不会有人说“嘿,我们曾在半城见过!”。他们甚至自己都不会记得曾去过这么一个地方,曾是那样的人,做过那样颓靡又癫狂的事。
可是就在隔了几条街的这头:平静祥和的休息区、静养区,在这样的夜晚却暗潮涌动。
黑暗中除了苏桂熟睡的鼾声就是房顶上不知过了几波的脚步声。实在是太猖獗了,既然夜行就该有夜行的态度,那么大的动静是生怕知道的人太少吗?
叶轻飘翻来覆去实在是睡不着,最后决定去探个究竟。翻刨了一遍自己好像没有夜行的衣服,起先想蒙个面去,可在找蒙面的东西的时候,猛然撞见苏桂的衣服,于是暗自贼笑一番后换上苏桂的衣服打扮成苏桂的样子出了门。
刚到一楼大堂屋,只见那里只点了角落里几盏灯,想必是寸言在看书。叶轻飘蹑手蹑脚刚绕过柱子,就看到不只是寸言,就是更云也在那里坐着,正跟一个背对着自己的背影小声讨论着什么。那个背影似乎正躬身泡茶之类的,一身红裙,正和自己偷偷穿的这一身苏桂的一模一样。
叶轻飘心里正纳闷——明明苏桂是睡着的,不过以她的身手要先偷跑下来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便踮起脚尖还示意已经看见她的寸言和更云别说话,准备去吓吓她。
寸言和更云很配合地尽量装,叶轻飘一路小心翼翼走到那背影后面还特意忍住了笑才一巴掌拍向背影的右肩,自己向左边侧身。
“哇,哪里来的丑妇……”叶轻飘以为那背影会拍哪边就从那边转身,但没想到她居然迎着叶轻飘侧身这边扭头过来,两人的脸差点贴到一起。
那张脸塞满叶轻飘眼珠子的那一刻真是惊世骇俗,所以不用考虑挥手就是一拳,但是那脸一侧,居然避开了。
“是我啦,飘飘!”那脸就像靠在了弹簧上一下子又回正笑得跟个鬼似地看着叶轻飘。她似乎忘记了该留意些什么,更云也笑得浑身颤抖,叶轻飘一脸的鄙夷,不过刚才这一躲可全看在寸言眼里,他面上浮起一些异样,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安抚下去。
“是的,正如自己也是带着秘密来的那样。”寸言这样想着,把心又踏实地放回去。
“你真是对‘丑’情有独钟啊,至死不渝追求‘丑’的极致!”叶轻飘围着卷堆一圈好看。
说实话他身材也没那么五短啦,看顺眼后觉得还挺好的,所以穿跟苏桂一个款式的衣服也没啥,但是他为了把自己那张脸弄成女人的,也不知用啥把眼睛都快化成两团墨迹了,一张轮廓很是分明的脸如同才在面缸中裹过几圈,一张嘴看上去像牙被打掉后的血肉模糊,丑得不堪言语。
“你怎么也打扮成苏苏的样子了?”叶轻飘从桌上的茶水中审视一番自己的模样,满意地看了又看。
“那你呢?”
“喏……”叶轻飘指指顶上:“我准备出去查探,万一惹祸了的话,别人不会找到我,何况苏苏从早睡到晚也不出门,更没人会找到她的!”
“我想的跟你一样!”
“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走吧。”寸言起身先往外面走去。
“你们是在这里等我?”叶轻飘看看那已经起身走的两人又看看卷堆。
“是呀,我们料定你会去,所以干脆等着一起了。”卷堆说着也准备出门。
“那,那你俩不乔装一下的吗?”叶轻飘还在原地未动,等着那大摇大摆出去的两人。
“就算惹祸我们也扛得起,走吧!”更云说这话时拽得都快上天了。叶轻飘撇撇嘴赶紧一阵小跑跟上。
到半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里哪里都是热闹的,只不过热闹的时间段不同而已,唯独这连绵的山峰如同被人遗忘了那般。
说也奇怪,说忘记那应该是旧人的情怀,可是分明来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偏偏没人对它们感兴趣。或者可以找借口说人们来半城都是寻欢作乐的,谁没事会关心那些死气沉沉的山。
的确这些山没被浓雾笼罩的部分葱葱茏茏,可是再往上到了那明显的分界线以上,总是给人一种压抑腐败的气息,显得与山腰的浮华活跃格格不入。
本以为这是最不为大家所待见的地方,今晚才搞明白原来这几天以来每天晚上必搞事情的几波人乐此不疲竟就是为的它。
黑月头,尽管还不是一个月中最黑的那个夜晚,但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在黑暗中许久也无法习惯,一切行动都靠听。
难道不应该是主动去山上探探的吗?现在成了靠声音辨位去跟踪,如此被动,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想不通,总觉得哪里不对。
“跟踪就是被动吗?我不觉得,只不过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间有些晚了,利用点现成的东西这不挺好的吗?”卷堆乐在其中。
“万一是陷阱怎么办?”叶轻飘故意试探。
“陷阱就陷阱。”更云嘀咕着,显得有些兴奋。
此话正中叶轻飘的意,屏息暗中观察未说话的寸言时,见他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以三人的实力,卷堆似乎也没有成为负担,很快便追上了最近的一拨人。一路提防,后面似乎已经没有没有其他人了。
杂乱无章没有任何规律种植的密林,大家一直不明白既然是爬山为什么不直直往上走,这样也近些,前面的人硬是七弯八拐蛇行,弯拐就不说了,就连东南西北好像也没有固定的方位。
四人一开始头脑还很清晰,尽量去揣摩这一批批人的意图,也好留个后手,万一需要自己回来。但是这左啊右、南啊北的,记着记着就晕了,就连寸言也渐渐迷失,摸不清他们前行的依据是什么,还是说压根就是胡乱走的。
眼下顶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紧了前面的人,这点默契四人还是有的。
谁都没有想到黑压压的密林是可以穿透的。更深露重,密林的外面居然是一片草场。
黑暗中也无法分辨这草场有多大,但更出人意料的是四人尾随前面的人到达时,那草场里远远近近已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草丛中穿行。
再更让人吃惊的是,更云他们跟踪的那一批人到了之后,几个人只嘀嘀咕咕作简单的交流后就全部扎进草场里摸索起来,丝毫没有担心被别人发现。
原来这是个“您随意!”的游戏啊。做贼般躲在树荫里的四人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放回肚中后,竟为自己这一路的戚戚然觉得有些丢人。
既然这是件大家都可以参与的事情,四人当然是参与到其中,反正这谁也看不见谁的,那些零星的光一路延伸,向上向下皆有之,粗略可以判断这其实也是山坡的一段。
投入到草丛里很快就明白了:这些人都在寻找着什么。那些草足足有脖子那么深,像叶轻飘这种小个子的走进其中根本就是完全被淹没的。在那么深的草丛里找东西,那些人都快要一根根草扒拉着找了,实在是难以判断到底找什么!
观察许久,这些在寻找的人相互间并不交流,也并不涉猎别人正在寻找的领域,哪怕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伙人,假若想要去扒拉别人的那一块地方也要等到正在那里的人离开空出来才可以,所以整个草场上尽管有那么多持灯的人,但却只听得到或轻或重不同节奏草的“嗦嗦”声。
正因为如此,四人谁都小心谨慎并不轻易去刺探什么,钻进草丛故作用心寻找一番后,觉得甚是无趣,于是佯装寻找,慢慢向更高的地方移去。
尽管有点点灯火,但依然不知上面究竟是有多远,四人兴致勃勃,可是才没走多久天色已有转亮的迹象。
正好,天亮了就可以看到更多,免得白走了那么多的路,叶轻飘他们是这么想的。
这里的天真是说亮就亮的,尽管光线还不是这么明,但四周已能看个大概。
犹如一道无声的命令,四人甚至能听到很是同统一的“咻”的一声,于是抬头朝草地里看去:所有人皆站立起来,无一例外的前后与别人错开水平的位置朝山下目不斜视。
还来不及朝身后看是不是下面的也一样,近百道剑影已朝四人劈砍而来,太出乎意料再加之卷堆这个累赘,更云、寸言和叶轻飘避得甚是吃力。只是因为多看那么一眼的功夫,身边已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包裹,找缝隙钻也真的是极为困难的。
莫名遇袭,且个个都痛下杀手,周遭腾起的杀气告诉四人,对方满怀必诛之的决心。
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哪容得多想,躲过第一招,那些人已然被激怒,卖出十二分的气力,一拨跟一拨相互间话都不讲的人霎时间变得无比团结一致、默契十分,上下左右无一死角劈砍锥刺剁呈密集型合成第二招铺盖过来。
必死无疑!
在剑就要充斥满眼眶前那一瞬,更云看见这一批人不知什么时候个个都把面罩戴上了,纵使之前那一眼看得仓促但记得他们除了穿一样的夜行衣外,并未蒙面。
“难道……算了,费脑子的事情从来不是自己擅长的,如果能躲过这一招……”眼看就要被剁成肉酱去喂野狗,更云的脑子转得从所未有的快。
“我知道那东西在哪!”
直到死亡逼近,更云依然在寻找机会。果然一个缝隙的时间长度——说的是在听到这一声后那些兵器停留的时间,但对于更云来说已经够了,在迅速微微抬脚的那一刻,他伸手薅起足下一把草并以此为起点一个弧线过去,一排刀剑已被缠在一起。
人随草走,他一个翻身已到刀剑外,连贯起身一把撕下最顺手的一排人的面罩,与此同时,地面上已传来“吭吭当当”刀剑砍地的声音,叶轻飘一行也借助他撕开的那个口子逃了出来。
这显然很是让那一群人吃惊,不过,只须臾,一阵刀剑相碰的火花传来,一群人已相互厮杀成一片。更云他们也不例外,只不过分开来打,至少有还手的余地。
趁机朝山下望去……好在更云他们身后的那些人早已事不关己,溜之无影。
果然,正如更云料想的那样,这些人应该是按一个规矩来这里寻找东西,这个规矩就是互不干涉、互不识破。所以他们不乱打听不瞎看,正因如此可以放心大胆地不遮面。
天亮的时候,他们立即转身面朝山下,错位而立准备撤。可是不想偏偏有更云他们四个不懂规矩的要与人家面对面站着,尽管只是一眼,可谁能保证他们没有看到些什么,那么那些被看的人自然瞬间结盟,不杀他们四个又杀谁?
既然他们结盟,那么要破此局自然是破坏他们的关系,更云边打边为自己此举有些洋洋得意。
“嗨,刚刚那声是谁喊的呀?”
“我。”卷堆在艰难的逃生中回答得心花怒放:“我就知道你们三个一定会有人抓住机会的……喂……喂喂……谁来救我一把呀!”
卷堆一说话,立即一大堆人围攻过去。更云凌空一脚击退身边的人翻身跃到卷堆身边一把像提个小鸡似地把他提溜出包围圈,丝毫不作停留一把又把他甩进附近草窠里。
“我突然觉得你没那么丑了……”更云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对于那一众人来说,凡被揭开面罩的都担心自己的真面目被别人看到了。如果就这样下山去,无疑是为以后埋下无尽大患,唯一的出路便是杀死自己之外的其余人,没有人愿意留下后顾之忧,所以所有人都在拼个你死我活。
现场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像着了魔一般逮谁劈谁。
天色渐渐明亮,更云一行本就无意杀人,但如此纠缠也还是累得够呛。下不了山那就上山呗,大家暗自约定,边打边退。
也不知那群人里的谁先发现了这四人的意图,相互一会意一下子变得团结起来,恶狗扑食般朝四人发起总攻。这四人本就不想跟他们打,自然是以防支援退,干净利索地往后撤。
朦胧的天色里也没有留意身后。离间计暂时没了效果,大家正退得吃力,绞尽脑汁寻找着另外的可能时,那群人像见鬼般紧急停了下来,甚至有人因为惯性没有及时停下而多跨出一步都像踩到了鬼门关一般吓得脸色铁青猛地迅速抽离。
见那些人都停住了,更云他们也很好奇,急忙朝身后看去……
不看不觉怪异,身后一堵雾墙烟雾缭绕,那些像烟尘又像水汽的东西由上往下流淌又由下往上涌,但就如同有界线般不往前冒出一点点。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可哪容得多想,四人还没有缓过神,就听到那头“嗖嗖”的一片声响。
才回头还来不及看清楚,一波兵器已朝着眼窝处扎过来。
唯一的出路就是身后那片雾墙,尽管情况不明,可还有得选吗?
四人一猛子扎了进去。
第六十章 一人一沙子
耳根清净了,身后追杀的人被成功甩脱,可是身处的树林里一片混沌,除了相互紧挨在一起的伙伴,什么都看不清。
大家决定等,等外面的人走了就出去。因为扎进来的时候个个都很确定进入这雾里并不深,且进来后大家立即转身把正后方变成正前方,等外面没了声响再笔直地朝前定能走出去。
“你们说,他们前一刻都还在相互拼老命怎么后一刻就又沆瀣一气了?”更云原地坐下。
“你使出这个离间计的时候就没想到这只是暂时的么?”卷堆坐下来又是扭腰又是捶腿,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喊着疼。
“难道这不是长久的吗?”更云一头雾水再看其他人时仿佛大家都是懂的唯独他自己。
“嗨呀!”叶轻飘也扶着腿坐下:“其实平常他们戴的面具本身也就只是寻求心理上的安慰,被相互间拆穿了也没啥嘛,谁以后出去要是暴露别人那不就等于暴露自己!大家都相互拿捏着别人的短处,谁会说啊。要想反应过这个理儿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这样算下来他们已经算笨的了。”
听这么一说,更云觉得确实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
尽管嘴里喊苦喊累,但卷堆还是抓紧时间检查了一下这烟雾,确认无毒后方才安心地等待。
外面各种声响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声的交流,这一群人能达到如此默契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四人身上的汗水慢慢冷却下来,外头也响起稀稀拉拉分散下山的声音。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雾他们不敢进来但也不敢在外面久待,因为现在的外面估计太阳马上就要普照大地了,这样进城被暴露的可能性会更大。
直到外面变得无比安静,四人才起身往雾墙外走去。
没法辨别方向,因为即便是明媚如晨光也并没有穿透这浓雾照射进来。唯一的方法就是一开始想好的:直行,分毫不差地直行。
信心百倍!
假设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话,前方四五里就可以出去。可就在这四五里的路途中,四人几乎同时猛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这样子就可以顺利出去的话,进出这个雾罩并不算难事,那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让四人谁都不再说话,但愿是想多了,可那种侥幸的想法还是需要以身验证的,向着正前方直行,一点偏差都不能有。
然而,不好的预感往往都能成为真的。
岂止四五里,简直是走了上百里也没见着一点明亮的光,这种灰色的朦胧让人心里无法安分下来,一种浮躁逐渐衍生成癫狂。
四人的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渐渐地明显感觉到鼻腔里充斥着尘土的味道且呼吸不是那么通畅,脸上也被什么东西越蒙越厚,伸手一抠才知道鼻孔门口已被黏黏的沙土般的东西堵了一半,脸上敷住的也是同种沙土。
这时候最该做的就是停下来互相讨论一下,可就是谁都没法张口说话,不是失声了而是这个想法刚在心里萌发就被一种懒心无肠给淹没,一种越来越颓靡的气氛在侵蚀着每一个人,让他们慢慢地连挣扎都不再有。
一开始大家还手牵着手,以防走散,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一种由内而外产生的感觉让每一个人都变得无力,这种感觉坏透了,坏到没人会去质疑。
比绝望更可怕的是自我放弃,比自我放弃更可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存在。
这雾罩里的尘埃依然静静流淌。
“喂,我说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不如我们结伴嘛……”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好远好远。寸言的耳朵抖了抖,又开始没了意识。
“喂,我说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不如我们结伴嘛……”这次这个声音更大了些。
“喂,我说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不如我们结伴嘛……”
“喂,我说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吧,不如我们结伴嘛……”
……
如同回音,这个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开始撞击着耳膜,如此熟悉的声音,寸言心里越来越害怕。
就像梦魇,寸言知道自己需要醒来却无法挣脱。
“飘飘……”寸言一手撑地一口猩红的血冒着热气喷洒在自己面前。眼前还是那片浓雾,只是四周已没有了其他三人。
那是叶轻飘的声音,那是在桑榆的方城中叶轻飘第一次跟他商量同行,是她跟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渍:这次一定要一起走出去!
“飘飘……”
“更云……”
“卷堆……”
寸言不知往哪个方向才是对的,说实话也根本找不到方向,只好挨个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说不好就会把谁叫醒呢。
走了好久,走到自己都快被泥沙包裹成泥人,喊到声音已暗哑嗓子处有腥甜的味道传来,心中的狂躁被一阵又一阵强压下去,但无法阻止那种害怕,这种害怕比那个夜晚在半城大街上找不到她更甚,不,这是恐惧……
这一刻,他忘了掣荡,忘了破月,忘了《穗卜》,忘了自己……
正在绝望之余,寸言隐约看到左侧方似乎有一个轮廓是叶轻飘的。
“飘飘……”寸言朝她的方向追去。
她走得很慢,寸言很快追上了,她似乎听不见,这一路愈追愈近,可她就是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眼看已经紧跟在她身后,寸言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没有任何想要责备她的意思,每次都是这样,他轻摇下巴伸手欲去拉住她。
“飘飘——”
寸言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凝住的,眼珠子就那样一下子撑圆了……
如同指尖拂过平静的水面,寸言的手就那样滑了过去,肌肤间叶轻飘衣服布料的感觉明明如此真实,可是眼前她的样子只和水波纹一般摇曳出几道弯曲的褶皱,很快就恢复正常,然后一如既往以很慢的速度前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看叶轻飘,不,确切地说是那个叶轻飘的背影以很慢的速度很快就走出了一段很远的距离,寸言没有多加考量,快步跟上,没有理由,没有理智分析。
明明刚才手指所及之处是水波,可是寸言走过她走过的路却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雾罩,一样迎来满头满脸的灰。
追随她的脚步,这是唯一的线索,怎么可以跟丢?环顾四周,还是没有更云和卷堆的影子。寸言以沙哑的声音滚动呼喊着三个人的名字,没有希望,但是不能放弃。
他在脑子里使劲搜索,妄想回忆起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读到或是听说过这是什么原因,一用脑子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很是迟钝,脑袋瓜子如同年久失修的破风车很难转动。
不可以!
他强制自己的大脑不可以像刚刚那样失去知觉,可是视线越变越迷离,心智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他用刀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刺下去,那样生疼的刺激也还是无法唤醒他怠惰的神经。
就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微微启动的嘴唇是否还能清晰地喊出叶轻飘的名字,就在他已无力再追上那个移动得很慢的背影,就在他已摇摇欲坠快要站立不住时,忽然前面那个红色的背影开始使劲地旋转,一身衣裙被旋风裹挟得紧紧贴住那削廋的身体,当那个红影正面转向自己时,他看到叶轻飘惊恐无助的表情和在空中无抓无挠的样子……
他拼命伸着手臂却无法触及她分毫更别说抓住她了,她在那个漩涡中越坠越深,连挣扎都越来越弱。
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她,可是他不能肯定她在别处是不是安好,他不敢用丝毫的侥幸去赌那只是幻觉,却又无能为力!
“叶轻飘……”他怒吼着以雷霆之势瞬间聚集丹田处所有气力于右掌一拳挥至心窝处,趁着气血逆流顶冲至百会穴的瞬间把身体躬成一个炮弹状直击漩涡中心。
“寸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的判断呢?”一个声音夹杂在飞跃中带起的风里。
一股青草的味道,一种舒心的感觉。
他以为死定了,但是一股来自腰间的力量紧紧吊住了他,轻柔又坚韧。
没有睁开眼,但是他感觉到一笼金灿灿微微刺眼的光。
“寸言……”这个声音让他心头一惊,无法再舒适的沉迷在那金色阳光的温暖里。
他猛地挣开眼睛,从上面倒立下来几乎就要杵在自己面上的是叶轻飘的眉、叶轻飘的眼、叶轻飘圆圆的鼻子,还有叶轻飘的唇。
她轻轻柔柔的气息调皮地在他脸上滑过。
“真好。”寸言吃力地启动嘴唇,心里踏实极了,一阵困意席卷而来。
“你说什么?”叶轻飘想要凑得更近些去听清楚他的话,不料这一动,整个人顺着藤条往下滑了一截,鼻尖直接就碰在了寸言的鼻尖上。
他一紧张,往下一沉,整个藤条跟着往下掉了一下。不过只弹指的时间他整个人一下子无比的清醒过来,一身热汗奔涌而出。
囧到了极致,他手扶藤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自己能够扶着藤蔓直立而不再正对叶轻飘的脸,一阵脸红直接烧到耳根子。
“寸言,她还是个孩子……”他这样告诫自己,但是另一个声音立马提示:“你也还不到二十……”
“你可以去另一个藤吗?”
“不可以,万一我掉下去怎么办,又没有人接!”
循着声音望去,更云和卷堆如同一对猴,面对面挂在同一棵藤上,手抓着对方的手,腿缠住对方的腿,无比滑稽的样子暂时缓解了寸言的尴尬。
“我要是和飘飘挂在一棵藤上……”
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更云和卷堆还在为一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喋喋不休。
寸言收回意识察看着自己的身体:没错,胸口还在很疼,但也并非伤痛,更没有看到想象中那种胸腔被拍得血肉模糊或是一个窟窿。
再看看对面藤上吵闹不休的两人,一切恍若幻象,究竟怎么回事?
“刚刚的雾瘴经时间累积而成,其中结接了山中地面升腾的水汽、昼夜成形的珠露、山中雨雪天气的雨水雪水、各种植物分泌的汁液、花开花落的声音、嫩芽一张一合的气息等等,甚至各种生灵未完全散尽的余魄,这些东西惶惶游走,最终遇见常年浮游的尘埃,于是就近选定一颗,互相抱团累积成为一大颗杂居漂浮的东西……”
卷堆说着用脚紧紧夹住更云的腿往上又攀爬了一把,继续跟寸言解释。
其实不仅是寸言,嘻嘻哈哈的更云和叶轻飘一样不懂得。
“所谓‘透过一粒沙可以看三千大千世界’,而这里的沙却不大一样,它包罗的是你全部的世界。”
这句话让三人瞠目结舌又表示完全听不懂。
“当我们拉住对方时,一开始我们都能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渐渐地我们各自回归自己独有的世界,并开始沉迷。于是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放开了彼此的手,选择了最近的一粒尘埃,和别的东西一起附着上去,形成了各自新的世界。”
“等等……”更云打断卷堆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们刚刚不在同一个世界?
“嗯。”卷堆肯定地点头。
“所以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到自己的同伴?”
“当然,你们又不在同一颗尘埃里。”卷堆解释寸言的疑问,很是肯定,不过见寸言将信将疑的表情就猜到他应该有不同的经历。
“或许有例外,但是这已经超出我过去所读过的书籍了。”
“当然有例外,因为我完全没有你刚刚说的那种体验。但是我可以作证你说的,因为刚刚我看到你们好像以为自己能飞,漫无目的地游荡,我叫你们,你们好像又听不见。总而言之我就没有受什么影响啊!”更云得意洋洋。
“切,缺心眼儿的人才会不受影响,傻子!”卷堆的三角眼翻着白眼仁儿。
大家还在讨论,但是寸言却陷入自己的思考里。
“那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寸言企图多一些事实来解释自己的遭遇。
“当然是我把他们硬带来的,但是我只有两只手,没抓住你,就不知道你怎么来的了。我抓住他们后,一个人难敌两个人的力量,对抗了好久,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忽然就跟我同一个方向了,没及时收住所以掉下来的。”更云说着,趁卷堆不留意,一脚蹬在他的肚皮上,险些让他掉下去。
惊魂之际,卷堆一把拽住更云的一条腿荡起了秋千。
更云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结果是这样。变着戏法戏弄卷堆笑到肚皮痛加之叶轻飘像看笨蛋那般盯着他,寸言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很快自觉无趣决定把卷堆拉上来。
要拉他上来又不甘心把他再放到自己这一根藤上,于是更云决定使劲多晃悠,把他甩到另外的藤上去。
他万万没想到,这才使力没几下,所有的藤都开始剧烈地甩起来,包括自己的,也包括叶轻飘和寸言那根,如同越荡越高的秋千,好几次他们都快被撞到山崖上。
天旋地转之间,几个人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脱离了藤蔓齐刷刷地朝山肚子撞去……
好吧,这次恐怕真是要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了,不止一人这么想。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