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五十三章 传金柝(十六)
夜风如刀,寒雨凝冰。∷四∷五∷中∷文雨水当中,数百甲士就站在泥泞当中,寨墙上牛油火炬光芒投射过来,将每个人面目都映照得明暗不定。寨墙之外,那些鄜延军民对于折可求折太尉的欢呼之声,犹自在遥遥传来。
折彦嗣定定的看着折可求,满面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要请这位他一直崇拜的长上兼将主再传一次号令,但又怕听到自家最不愿意听到的内容,到了最后,除了吐气之声,就再无一语发出。
折可求身边亲卫都拧过了脸去,一个个都不则声。回师途中,他们就已然知道了折可求的决断。兵随将转草随风,将主有令,听命便是。更何况折家向来是子弟兵,团结得比大宋其他军马更是紧密!
折可求眼神之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愧怍之色,而是加倍冷硬的迎着折彦嗣近乎哀求的目光。
此次出巡硬哨,折可求带队绕了一个周长达数十里的圈子。不管是直直向西,还是绕向南面或者干脆指向东面,在广大正面之上,都撞见了女真人巡骑队伍。
这些女真巡骑,撒开了一个巨大的罗网,但是却并不急着向鄜延军推进。就是想将鄜延军和折家军困在罗网之中,断绝其接济,再以宜芳女真主力缓缓推进压迫,等着数万大军在饥寒交迫军心动摇中自行崩溃!
折可求也曾带队向着这些巡骑小队主动求战,大多数这些女真巡骑小队慎重后退避开。也有少部分自恃强悍,接受了挑战。
这算是折家军与女真第一次做真面目的交手战。泥泞细雨当中。两支都颇为疲惫的军马打得星火四溅。而折家军也真正见识到了女真鞑子的战斗力!
与契丹战。已然是数十年前久远的记忆。而西贼党项的战斗力,折家军领教得多了。折家军虽然人少,但是同等规模之下与西夏军马的对战,折家从来都是稳占上风!
可是与女真鞑子小队巡骑一交手,女真鞑子战力之强悍,折家军总算是领教到了。要不是这次折家占据了人马优势,且折可求向来临阵都是披坚持锐鼓舞士气,亲自挑翻了一名女真小军将。说不得这次折家还难以占什么便宜!
一场小规模的厮杀,阵斩女真鞑子十七。而折家折了十一骑,伤了八个驮在马背上带回来了,估计也难以挣扎出一条性命来。
虽然在自家人马操练上抓得从来比西军紧,但是随着西夏衰弱下去,折家也安享了近十年的太平日子。西军还远征了一朝,在燕地打了一场苦战。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也磨砺出一批精锐——只不过这批磨砺出来的精锐大多数都在燕王萧言麾下罢了。
而折家近十年来,随着西夏左厢神勇军司大规模收缩,就是偶尔打打杂胡。出巡一下浊轮川,更多精力放在贩盐贩马贩毛皮上。商队派得都比巡队多。唯一所长,就是折家团结紧密,没有西军与童贯之间的勾心斗角,甚而自家军将之间的争权夺利罢了。还维持着一个整体。比之西军乱象,折家更以百年不衰的精锐边军自诩。
但是一打起来,才发现折家军战力其实也在跌落!
如若留置在此,为鄜延军而战,硬碰硬的打开一条大军撤退通路。折家出征子弟,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
直娘贼的关西六路有的是人,折了多少兵就能补多少兵,现在朝廷和萧言也都在讨好小种,军资器械也会源源不绝的补充接济。俺们折家就三州贫瘠之地,竭尽全力,也就养出了这不足万人的军马。凭借这万人军马,才有折家百年不倒的地位!
现下朝局变幻,萧言拥强兵就有了如今地位。折家要是没了军马,不拘是谁,还不就一口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有了军马在手,就算是改朝换代,折家还不失藩镇地位!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这还是考虑着西军会马上渡河援应,而刘光世会指挥若定,最后将大军带出死地之后折家落得的结果。而真实情形只怕更坏,小种对西军掌控力大大下降,西军诸位军将各安心思,而刘光世无非强撑着将门世家子弟的门面,真遇到危局折可求从来都觉得他指望不上。
一个不好,折家子弟说不得就要在此间为鄜延军一起陪葬!
一番巡视强哨,折可求就已经摸清楚了女真这支抄截后路兵马的布置和意欲所为,并将整支女真大军的动向都猜了个不离十。
也很快就做出了决断,绝不能在这死地多耽搁。折家军收拢得差不多,马上就放弃大营北走,女真军马在后路大多数地方还是保持着一个骑兵警戒幕而已。抓紧时间硬冲的话,还是冲得过去,只要向北过了岢岚水,就能将折家子弟带出死地!
若是稍有迁延,等从宜芳东来的女真大军封死了岢岚水一线,再想回家,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旦有了决断,折可求就再不动摇。这号令已然先传于身边亲卫,这些亲卫初闻之际神色与此刻折彦嗣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毕竟都是折可求一手挑出来的亲卫,追随他至少都是七八年以上,说是折家军中军亲卫,其实和折可求个人的私军也差不多了。最终也就是默然领命。
而这小二十六,也终究要听某这个家主的号令。要知道某是带给你们一条生路!不是折家子弟,岂能让某为你们这般劳心劳力?
折彦嗣嘴唇哆嗦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折可求终于不耐烦的皱眉:“二十六,你没听见某的号令么?”
折彦嗣定定看着折可求,从喉咙里面挤出一句话:“将主,你这是要弃军而走么?”
折可求冷哼一声:“某又不是刘光世的麾下。谈什么弃军而走?两军并肩而战。各负其责。当战则战,当走则走!鄜延军一路安排俺们守着后路,生怕俺们抢功,那时候又念到俺们折家了么?且鄜延军四万,兵精粮足,某就这六千子弟!难道还要兵少的去保护兵多的人不成?”
猛然之间,折可求就提高了声音,近乎怒吼。
“快快分发干粮。收拢人马,随某而走!再若不然,当某不能拿你行了军法么?直娘贼亏某还一向看好你这厮,却是个糊里糊涂的鸟货!”
折彦嗣仍然呆呆的站在那里,而折可求也终于没了继续和这小辈啰嗦下去的兴趣,轻蔑的一摆手,麾下亲卫顿时散开,自去传令布置一切。
折彦嗣突然跪倒泥泞之中,膝行几步,抢过来保住折可求大腿。
“将主!将主!俺们这一走。鄜延军军心士气就垮了啊!俺们折家军不能就这么走了!”
折可求一脚踢开折彦嗣,走开几步。大声怒吼:“军令传至诸指挥使,让他们把各自兵马带好!哪一个指挥稍有鼓噪骚动,就唯指挥使是问!”
折彦嗣在泥水中又手足并用的爬过来,双手踞地又连声哀求:“将主,这是四万鄜延军的性命啊!俺们一走,后路就彻底断绝,女真鞑子堵住河谷出口,鄜延军就完了啊!俺们折家和西军并肩作战百年,不能看着这四万条性命就这样白白丢掉啊!”
军营之中,随着折可求亲卫各去传令,也微微骚动了起来。这般情形,哪个带兵军将还能踏实睡大觉,都是在黑暗中等候着折可求归来,对人马做出布置,以应对此刻危局。营盘本来就不大,夜色中每个指挥使其实都守在帐门口,看着折可求的归来,只是不敢胡乱迎出去,乱了夜中军营秩序罢了。
折彦嗣的呼喊声和折可求的号令之声,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黑暗中军士也涌到帐门口,互相之间,面面相觑。
折家军虽然异族出身,但是就是折家贵人,历代通婚之下,也早就与汉家一体。更不用说折家军中军士,更绝大多数就是汉家儿郎。
百年以来,折家虽然维持着一定的性,但是始终为大宋东征西战,战死子弟儿郎不计其数。这也让折家子弟自傲了百年,他们现今地位,他们吃的每一粒粮,领的每一文饷,都是堂堂正正理直气壮。
可是现在,却要弃军而走!
更不用说折家与西军并肩而战,几近百年。同生共死也是百年。互相通婚安居,与契丹战,与西夏战,与杂胡战。数代战士鲜血,都泼洒在一处。可是现下,这一走就是埋葬了整个鄜延军!
可是将主号令又是如此,让大家又能怎生是好?
折可求亲卫们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寻着各指挥使低低传令。而折家军各指挥使也都默然领命,领着各部虞侯都头队正十将,带领各自人马,默然检点兵刃甲胄,等着领过干粮,然后陆续出帐,排成队列,准备漏夜而出。
每个人都在一边忙碌,一边恨不得掩上耳朵,不听折彦嗣那始终响动的哀求之声。那声响一句句只钻入心底,让人只觉得项上六阳魁首沉重已极,再也抬不起来!
那边折彦嗣始终追着折可求,一次次去扯折可求的腿,在泥水中不住磕头,但一次又一次的被折可求踢开。
对这个小辈,折可求也有些无奈。放在平日里,如此不遵军令之人,血缘再近,他砍了脑袋也不眨半下眼皮。但是现下,这鞘中长刀不知怎的就是拉不出来,只能一脚又一脚的踢过去,脱开折彦嗣发疯一般的纠缠,指望这厮闹够也就罢了。
这混小子虽然不懂事,可性子还算是刚直。就算不愿走也得捆着将他带上,将来还是要委以重任的…………
一时间折可求虽然给折彦嗣折腾得头大,心里面却还是做如是想。
一队队人马从营中带出,默然列队。似乎都在刻意避开牛油火炬映亮之处,只是躲在黑暗之中,无数人在队列之中只是垂首。看都不敢看那在泥水中打滚的折彦嗣一眼。
而这边折彦嗣又被折可求重重一脚踢开。瘫倒在泥水里。大声喘着粗气,似乎一时间也没了再挣扎下去的气力。
折可求也不看他,只等大队集结完毕,就令亲卫将这厮捆上带走。
折彦嗣重重喘息了一阵,突然又凄厉长笑起来,从泥水中挣扎爬起,这一次却不向前,只是摇摇晃晃的站在泥水里佝偻着身形斜睨着身形入山的折可求。
“…………俺知道将主心思。无非就是天下大局将变!这个时候,有兵有将,就是将来富贵…………要是争天下争富贵,将主你要打便打,要走便走。俺只是听你的号令!可现在是与鞑子战啊!鞑子将俺们河东百姓杀得好惨!”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了下去:“…………在鞑子面前,打不过败了也是常事。到时候俺豁出性命也护着将主冲杀出去!可是掉头便逃,葬送四万鄜延军给鞑子是什么道理?将主你瞧不上西军,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西军对着鞑子都败了,可谁又在鞑子面前就弃军潜逃了?到时候有史书在。上面该如何写将主你!”
军寨之中,一片沉默,只听见折彦嗣低沉的语调响动。折可求反而没了刚才的恼怒之态,只是报臂站在那儿,听着折彦嗣的话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折彦嗣苦笑两声,转向那些沉默的折家儿郎。
“俺们折家立身之本,不是靠着这点军马!而是靠着这些折家子弟对上鞑虏,从来都是舍死忘生而战!正因为俺们折家之根是这般,所以虽然地瘠民贫,兵微将寡,在侧西军几十万不曾来吞并俺们,大宋不曾夺了俺们折家藩镇地位,整个天下以为将三州交给俺们折家养兵是理所当然之举!一旦俺们折家在鞑子面前弃军而走,葬送四万袍泽,就算全军得脱,这根却没有了!整个天下,谁还敢信任俺们?这三州百姓,谁不怕俺们到时候又将他们奉给鞑子?俺们百年血战,就成了一场空!俺们折家难道就从此自外汉家,回头去当鞑虏胡人么?”
折彦嗣猛然张开双手大吼:“不想从此后再为鞑虏胡人的,就随俺留下!让这折家根本,不要断绝!俺们…………”
后面几句话,折彦嗣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一柄长刀掠过,一下就斩下了他的头颅!
折彦嗣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落下,双目犹自圆睁。而无头尸身,在漫天血雨中,缓缓倒下。
挥刀之人,正是折可求。
他如山身形站得笔直,双目烧红一般,扫视着麾下无数目瞪口呆的折家子弟,咬牙怒吼:“乱某军心者斩!谁还敢不从军令,尽管来试试某的军法!”
营寨之中,鸦雀无声,只有冷雨仍在不住而落,直浇得每一个人都心中寒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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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之中,成百上千的军士民夫正猬集在只有一个雏形的营寨当中,上无遮盖,下是泥水。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天明。
这些军士民夫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折家军骤然而动,一时慌乱给带动向西而退。
而到了此间,看着折家军仍扎稳营盘,而折可求更亲自领军硬哨而出,最后夜中凯旋而还。这慌乱之心,终于宁定下来。
营寨之中,军将们还在奔走,匆忙恢复组织,将溃军民夫编组起来。又凑在一起商议今后如何行止。
民夫们就留在此间,配合折家军建立更多军寨,临阵也可为辅军。而鄜延军军士,还是要带回东去,重回各自建制,听各级将主号令行事。
冷雨中奔走良久,肚子半空,又七嘴八舌的议事这么久。人人都是困倦疲惫异常,偏生又冻得睡不着。人人坐在那里只是摇摇欲坠,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
突然之间,就听见一个声音叫了出来:“折家军怎生又出营了?”
一众人都被惊动,纷纷起身而望,而营中那些军士民夫也都骚动起来。
就见夜色之中,折家军营寨营门大开,先是骑军而出,数百骑过完,就是大队步军鱼贯而出!
这些人马都不携辎重,只是随身衣甲兵刃而已。再没了此前凯旋归来那副趾高气昂之态,队列中更无半点响动,只是举着火炬垂首而走。
营中开出人马,足有数千之多。这边营地中有军将对折家军在此实力也清楚得很,这就是空营而出!
且这些人马去向,正是向北,而不是朝西去打通黄河后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有一人大声怒吼。
“直娘贼的折家军逃了!”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所有人。折家军逃了,折家军逃了!鄜延军后路,再无遮挡,女真鞑子自西而进,一下就能将四万鄜延军与随军民夫,堵死在蔚水河谷之中。这四万余人,不折不扣就陷于绝地当中!
这处野外营地之中,突然之间就哭喊之声震天,原来已然恢复了秩序,骤然之间就已经崩溃,多少人越过草草竖立,还未曾布满的寨栅,不辨方向,只是在这雨夜之中盲目奔逃!
哭喊声中,折家军大队人马向北越去越远。不时有人回头而望,只觉得在这哭喊声中,折家军百年的功绩与骄傲,在这一刻就轰然崩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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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四章 传金柝(十七)
东面北面烽烟四起之际,位于合河县治的鄜延军中军景象,还算是颇为严整。◇↓頂◇↓点◇↓小◇↓说,
这几日之内,合河县治城墙已经加固过了。围绕着这座城池,更是设下绵密而弓弩射程相接的营寨,一圈圈的铺了开去。
雨幕之中,数万大军屯驻所在,刁斗森严,旌旗林立。
为了应对东面北面女真军马突然发起的攻势,鄜延军中军所部也做出了调动。一队队的军马向着东面北面方向开了过去,而蕃骑全被分割使用,作为哨探传骑往来穿梭。
这些兵马调动之际,行进队列都颇为整肃,士气也不算低沉。而道中往来穿梭的蕃骑也都是一身雨水泥泞不辞辛劳的奔走,将一道道军令传向前方,将一桩桩军情带回中军。
如此景象,比之大军向东挺近之际的散漫混乱之态,只能说鄜延军已然有些习惯了战地气氛,恢复了部分老西军成色,已然不是才渡黄河之际让折家军那些老卒看得直摇头的模样了。
如此大军云集,如此设防严密,如此利守不利攻的天候。真要大军不乱,据而死守,宗翰所部就是再强悍个几倍,也足可支撑相当长的时间!
杨可世带领亲卫一路疾驰而来,看到这般景象。纵然心中满是焦躁急切担忧,也不自觉的有些平静了下来。
刘光世还是知兵的,并没有手忙脚乱之态。只要他足够坚定,鄜延军不见得就会覆灭在这蔚水河谷之中。若是小种相公应援得力,河东这场战事还有得打!
直入合河县治中军大帐途中。杨可世这几十骑遇到重重巡哨。这些巡哨警惕性都颇高。不过在认出杨可世之后都赶紧放行。
驻守后路的主将之一骤然而至此间。巡哨望向杨可世的神色未免就多了几分疑惑慌乱。而杨可世也一改往常沉默木讷之态,但经过这些巡哨,都和带队军将随口说笑两句,做足了轻松之态。
不管实际情形到底如何,这个时代军中还是看将,杨可世不管是真安心还是假安心,能做出这番姿态就表明他方寸未乱,自然就能让遇到他的军士心定下来。一路过来。这些巡哨军将士卒还能应和杨可世跟着说笑两声,个个信誓旦旦表示不怕鞑子。而杨可世也不吝于鼓励赞扬,战后自掏腰包请酒的许诺也不知道派发出去多少。杨可世身边亲卫替自家将主算算,要是小种相公不贴补于他,杨将主少不得就得当尽卖绝,宣告破产。
越过外围重重营幕,看到士气还算不错的鄜延军将士,看到还算严整肃然的军队调动景象之后,杨可世一直绷紧的神色,已然松动了不少。
一行人直入合河县城之后。杨可世就将亲卫大队留在城门口处,只带着三五骑就转向刘光世所在的中军大帐。
比之城外的大军扎营气象。这城中景象又是另外一番风物。
合河本是河东荒僻小县,城矮且狭。真正面积,和萧言所来时代一个有些规模的居民小区差不了多少。经过一场兵乱之后,亦尽是断壁残垣,一副凄凉破败景象。
不过在刘光世屯驻此间之后,整座城池之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有碍观瞻的那些残破房舍,尽数都被拆除,所有材料,全部用来修补城防。城中所见,尽是军中营幕,还有集中在一处的辎重车辆,原来城中唯一尚比较完全的县治衙署,现下就改成了储粮的所在。刘光世才不会住这被鞑子糟蹋过了,带着牛羊腥膻之气的地方。
这犹还罢了,居于中心的刘光世大帐,在这被拆得如同一片白地一般的狭小城池之内,用砖石对垒成台,作为基座,高踞于上,雨水泥污,半点沾染不到。
基座四下,还有从城外移栽而来的树木,摆放位置明显经过了精心安排。这些树木移栽未久,还未曾枯死,雨水当中,青绿可爱。
而沿着台基而上,锦衣铁甲亲卫按剑持矛森然布列,一面面旌旗在雨水当中耀眼夺目。而刘光世那陈设富丽的军帐就在高台正中,四面有鹿砦拱卫,而守卫中军锦衣甲士更多更密,关防警弼,森严之极!
大军只是在泥泞当中屯驻,杨可世率领所部驻守黑茶山一带,更是备尝艰辛,更不必说这些骑军每日还有繁重的巡哨任务,可说是苦不堪言。到得城中来,一见刘光世的中军帐气象,杨可世身边那几名亲卫无不在肚子里面大骂。
而杨可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不怕刘光世再怎么享用豪奢,只要能稳稳守在这中军大帐之中,对鄜延军就是天大的好事!
杨可世所来,已经为巡哨直通传到刘光世面前。而刘衙内自重身份,自然是不会亲迎出老远来接着他。只有中军旗牌官守在中军大帐所在的石台之下,见到杨可世身影出现,忙不迭的就迎将上来:“杨将主,俺们将主说了,不必通禀,他就在大帐中等候!”
这中军旗牌官对杨可世的态度都热情比此前热情了不少。放在以前,杨可世就是个不甚受人欢迎的老丘八而已,一副沉默寡言不愿意与鄜延军将打成一片的模样。刘光世的心腹军将也瞧不上他。
自以为能练出精兵又怎生了?先前练了白梃兵给了萧言,自家两手空空。现下又辛辛苦苦练出一支,还不是要在俺们刘将主麾下听命?这等自家经营不出局面的军将,真是拖累了追随于他麾下的那些将士!除了每日马上磨得胯骨痛,浑身臭汗,双手磨出厚厚老茧。还能落着什么?
不过现下却是不同,女真大军半点没有如刘光世所料,只能在鄜延军兵威之前掉头东向。反而恶狠狠的扑了回来。东面北面。烽烟连天!而女真大军兵势还在北面继续延伸。一副随时要抄截鄜延军侧翼的模样。这个时候,还是杨可世这等能打仗的老丘八靠得住!
旗牌官的热情让杨可世反而有点不适,翻身下马之后,正准备交代几名亲卫让他们自寻地方休息去。那旗牌官能在刘光世身边伺候,是何等眉精目企之辈,马上就笑道:“杨将主尽管放心!旁边帐幕,早就旋好了热热的酒,炙了上好羊肉。这几位弟兄,尽管跟着俺好生歇息!再换一身烤干的衣裳,马也刷好喂好,什么事情都只着落在末将身上!”
杨可世再无什么多说的,只能点点头,按剑就直上台阶而去。那旗牌官早就招呼手下迎杨可世亲卫下去歇息,自家窜到前面,快步领路。一路之上,刘光世亲卫都躬身行礼,果然不必通传。为那旗牌官直引入大帐之中。
大帐陈设,仍如前一般富丽。但却没了上次杨可世入账时候那置酒高会的模样。刘光世刘安世兄弟俩,还有数名心腹军将,都披上了甲胄,只是围着一张木图在低低商议着什么。帐中四下,都有高大甲士按着佩刀如雕塑一般肃立。
这鄜延军中军大帐,第一次有了兵戈森严的军中之气!
刘光世脸色有点发青,也绷得紧紧的。原来那种军中顾曲,诗酒风流的所谓世家儒将气度,不知道丢到了那里去。身子前倾按着木图,只是专注的看着刘安世在上头指指点点,嘴角不时抽动两下。
听到杨可世重重的脚步声响,一众人都抬起头来。刘安世仍然是那副粗豪模样,甲胄战裙都有泥水,明显是带队在外转了一圈才回返的。不等自家兄长开口就扬声道:“杨将主,你怎生来了?黑茶山那边出了什么岔子不成?你不顶在那儿,轻易弃军到这里作甚?”
几名军将包括刘光世都神色紧张。现下女真西路军反攻之势已成,鄜延军深陷蔚水河谷之中,这后路可是万万不能有失!
看到刘安世这心浮气躁的模样,杨可世只是在心内摇头。亏你还号称鄜延军第一将,直是这般沉不住气!行军打仗,可不是带着蕃骑耀武扬威就够了!
迎着诸人紧张的目光,杨可世仍然稳稳上前对刘光世行礼,起身之际才沉声道:“后路尚且无忧,末将已遣哨骑向北,随时戒备,北出数十里,仍然未见女真大队军马踪影。而山径之间,也布满哨探烽燧,如此天候地势,女真鞑子想从北深入蔚水河谷之中,截断黑茶山一线,末将敢为将主所保,只要末将所部尚在,就绝无可能!”
诸将都松了一口大气,刘安世脸上又浮现出傲慢之色:“既然你也知道黑茶山后路要紧,不坐镇军中,来此间作甚?难道是客军在俺们鄜延麾下听命而战,临阵都要请赏不成?现下不是大雨阻隔,粮饷难运么?就是俺麾下蕃骑,还不是没赏赐也辛苦个不住?你总要镇得住麾下这些人马才成!”
刘安世将胸甲拍得蓬蓬作响:“…………赏赐什么的,就包在俺们身上!后路粮饷一运上来。全鄜延军勒紧裤带,也先尽着你的军马施放!”
对刘安世这番话,杨可世也只能默然不语。大宋军马行军作战,固然都是靠钱堆出来的。开拔有开拔钱,真正见阵又得事先犒赏一遍。可大军处于此等危局当中,还没有听说过谁没拿到赏钱就等着鞑子杀到头上的!
还是刘光世狠狠瞪了自家兄弟一眼,挤出笑脸:“既然黑茶山后路无忧,杨将军此来何为?是粮秣不足,还是军资不足?或者是觉得兵力甚单,想请一部人马置于麾下?某麾下各部,但凡在合河中军的,你看中哪一部,尽管挑拣便是!要是在你麾下不听号令,斩之莫赎!”
在刘家兄弟想来,杨可世这一路跟随鄜延军东进,没捞着什么好处。此刻危急,如何不争些好处,发发怨气?只要他能保住黑茶山后路,暂时一切由着他便是。就算是刘安世虽然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骄横,但语意也是答应杨可世要什么他们便给什么。
主帅都开口表态了,几名帐中军将也准备凑上去先给杨可世一泡恭维再说,哄着这老丘八踏实为鄜延军打仗就成。至于将来。有帐再算账。只要过了眼前这关!
杨可世目光。只是落在刘光世面上。刘光世嘴里的话语,渐渐就这样低沉了下去,连那些准备凑过来的军将,也都停住了脚步。面色惊疑不定。
帐中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刘光世再度缓缓开口:“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可世冷冷道:“女真娄室所部,已然自岢岚军西进,趁雨奔袭二百余里,已然拿下合河津渡!现下更向东而击俺们大军后路。折将主已然收拢兵马向西,与娄室所部争路去了!”
这几句话,就如霹雷一般落在帐中!
几名军将,全都被这话震得呆呆愣愣,刘安世不敢相信也似的直眨眼睛。而刘光世则是身子平地就摇晃了几下!
骤然之间,刘光世站定,厉声开口,对着帐中侍立的亲卫:“此间军议,传出半点风声,某灭你等满门!”
侍立亲卫。全都拜倒在地不敢抬头。而刘光世飞快转身至木图前,伸出颤抖不住的手指。沿着岢岚军方向向西划出一条线,最后落在合河津渡之上!
如此大雨之中,岢岚军屯驻的娄室所部军马,摆脱了当面韩世忠军的攻势,侧水侧敌奔袭二百余里,一举拿下合河津渡,截断大河。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般!
这女真鞑子,难道就强悍到这等地步?既然如此,那鄜延军东进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步步退让?难道就是想将鄜延军诱入蔚水河谷深处,等待这个机会的到来?
刘光世很想不相信杨可世的这番话。可眼前却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黑。
如果不是有娄室这支军马奇兵突出,为什么当面宗翰所部要在如此天候当中就断然发起反击?还不是要吸引住鄜延军主力,让娄室扫荡鄜延军后路,彻底将他们阻断在这蔚水河谷之中!
且杨可世亲身而来,折可求就带领军马匆匆西去。这两人都是宿将,再无可能在这上头说什么虚话………………
鄜延军一下就陷入了绝境当中!
帐中诸将,也是神色慌乱到了极点,围着木图拼命在上面指指点点。也再顾不得刘光世最看重的上下礼数,扯开嗓门大声争论。
“这不可能!娄室一路西进,北面可是有折家军河外三州的兵,哪能一下子就打到合河津渡去了?”
“折家军主力都给折可求带出来了,留守人马折彦质也指挥不动。又如此大雨,谁能想到女真鞑子会突然急进?”
“就算女真鞑子突然急进,合河津渡留置军马足有五六千之多,还有坚固营盘依托,那是说拿下来就拿下来的?”
“直娘贼,别人不明白留守军马底细,俺们还不明白么?合河津渡是转运两岸的中枢,流过的钱粮如山如海,守在那儿的,有多少人是就冲着捞一把或干脆就是将主都觉得带不上去的?娄室所部要是那等能冒雨强袭的精锐,一下子将他们打垮赶下河,有甚鸟好奇怪的?”
“俺们东进实在太冒昧!只当自家兵多将广,女真鞑子望风而逃,其实却是露出老大破绽让人鸟打!这下子后路一下断绝,大河被阻绝。俺们四五万人就堵在这河谷里头跟一条死蛇也似!”
“谁能想到?合河津渡距离岢岚军有多远?背后是鄜延路,侧面有折家河外三州。谁能想到女真鞑子这般鸟强?”
“这女真鞑子,让燕王打就是了,俺们来凑什么热闹!这下算是撞到南墙了!”
“现下就指望折家军能打出一条通路了,俺们也要疾疾抽调人马向西,不能再在这死地耽搁下去了!”
“抽哪支军马去打后路?大军钝重,那是那么容易掉头的?”
“说不定折家军就能冲开一条通路!这帮河外兵比俺们能打!这个时候,折家军要多少好处,就给他们多少好处就是!”
一帮军将七嘴八舌,扰攘不休。而刘安世在侧脸色发青,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喧闹声中,就听见刘光世一声怒吼:“直娘贼的都住了!”
这般村话,从一向风流自赏的刘光世刘衙内口中而出。一下就将诸将都镇住!刘安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只是看着自家兄长。
刘光世狠狠扫视诸将一眼。目光就转向只是默然站在一旁的杨可世身上。
“杨将军,你意下如何?”
语意之中,诚恳意味,竟然十分。
换了任何一个西军重将,此前为刘光世如此对待,又被打发到后路黑茶山左近巡守后路,餐风饮露。这个时候为刘光世求上门来,少不得也要尖酸刻薄一番。
但杨可世实在不是这般的人物。
如此西军骑将。地位甚高,但后世读史,却默默无闻。只有宋金之交的一些恶战当中,才能看到他的只言片语,最后又湮灭在犹带着血腥气的史书当中。
杨可世沉默少顷,终于开口。
“鄜延大军必须稳住!大军一旦仓促西撤,从北从东而来的女真鞑子,就要如见血一般狂涌而来,到时候这片河谷,就真的成了大军死地!
…………此时要紧。就是打通后路,才能谈及其余。折将主已然向西。末将所部,随后而进。到时候还请拣点一支兵马,与黑茶山一线接防。末将定然竭尽所能,为大军打通退路!”
杨可世要言不烦,就是两点而已。
一则是鄜延军主力稳守,二则就是这支大军中战力最强两部去争退路。
刘光世与诸将默默听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杨可世所言,自然合乎道理,他们也都明白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可是杨可世和折可求两部,都是战力最强,机动性也最强的军马。比起钝重的鄜延军主力,真是说打便打,说走便走。要是能顺利打开退路倒也罢了,万一冲不破,折可求和杨可世两部顶在最西面,趁着女真大军尚未完全合围,钻隙而走。那时候鄜延军主力还呆呆的守在原地,等着女真大军将所有通路堵死,大家难道等着死么?
这般顾虑,让诸将脸色情不自禁的都难看起来,刘安世眉毛一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青着一张脸死死咬紧牙关。
他所领蕃骑,最近局势艰危,奔走巡哨传令,已然是牢骚震天价响了。现下又要他们西去硬碰硬的拼人命打开一条退路,只怕这些蕃骑就散在群山之间,各自逃命去了。更何况现在局势危急,不将这支蕃骑放在身边卫护他们兄弟二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诸将默然,杨可世似乎也看明白了他们心中所想,只是在心下叹息而已。最后只是将目光落在刘光世面上。
俺老杨对于权位富贵,从来没甚么兴趣,也从来不想对着鄜延军报复甚么。至于自家弃军而走,丢下鄜延军四万儿郎。但凡生在天地间为一须眉男儿,如何就能做出这般事情来?更不必说俺老杨生是西军之人,死是西军之鬼!
这个时候,但求你这位刘衙内,能坐镇稳住大军,俺老杨去给你拼命!不为别的甚么,就为了鄜延军这几万条关西子弟的性命!
只求你做出明智的决断,豁出性命去拼的,只是俺们这些军汉而已!
若与折可求并肩,出尽全力而战,俺自信还是能为这几万关西子弟,杀出一条血路来!
诸将目光,也都落在了刘光世面上,包括刘安世在内,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
帐中沉寂少顷,刘光世猛然咬牙,重重一拍木图:“就这般做去!某坐镇合河,顶住宗翰。而杨将军你与折将军,为鄜延大军打通退路!”
他转向自家兄弟,厉声大喝:“安世!”
刘安世悚然一惊,抱拳躬身:“将主!”
刘光世咬牙道:“你为军中总巡,但有前军不战而弃寨走,但有中军所部越过合河县境向西一步,不论何人,不待后命,斩之莫赎!”
刘安世暴诺一声:“末将领命!”
而刘光世仍然是一副狰狞模样,扫视诸将:“只要退路打通,接济不断。刘爷爷就钉在此间了!女真鞑子既然寻刘爷爷拼命,刘爷爷就将他们先扫平了,再去太原府境,迎回二圣,重整大宋河山!尔等不论是谁,败坏某之大事,便为逆贼,不管有几代的交情,到时候悬首辕门,不要怨某!”
诸将皆都垂首抱拳:“末将等敢不从将主号令,当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刘光世最后转向杨可世:“杨将军,你可在黑茶山设寨阻拦,但有某中军所部越过此处,斩之不饶!另合河县境以西鄜延军马,但由你调遣,某立刻就传出大令!既如此,杨将军可敢保为某鄜延大军,打通退路?”
杨可世重重一抱拳:“但在杨某身上!”
刘光世一旦下令,就一发不可收拾,又对自家兄弟道:“你马上派出传骑,去追折将主,告诉折将主,后路战局,某也悬望于他。西军上下,但感念他能出力死战!告诉折将主,便是某说的,只要能打通大河一线,让西军援军和接济上来,某许折家二十万贯犒赏,就是搬空了刘家,也给他们凑足!且刘家与折家以后,便是同气连枝,折家但有所求,某这里无有不从!”
杨可世看着刘光世一连串的传令,心下终于有点欣慰。这刘衙内,总算是没丢了西军将门世家的颜面!只要他把得住稳得定,这鄜延大军,不是女真鞑子轻易啃得动的。而小种相公与西军诸将,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就好!
正当刘光世将一番军令布置完毕,诸将给刘光世煽起热血,准备各自去坐镇所部,出力死战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疾疾脚步声响,那适才引杨可世入内便回避出去的中军旗牌官又冲了进来。
刘光世正满腔豪情壮志之际,见到那旗牌官一脸惶急的冲将进来。既忘记了礼数又搅乱了此刻他指挥若定的气氛,顿时就怒喝一声。
“给某拿下!打五十军棍在说话!”
几名帐中头也不敢抬的亲卫顿时暴诺一声,大步冲来就要去抓那中军旗牌官。
那中军旗牌官脸色苍白,上面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突然就拜倒在地,大放悲声。
“将主,将主!有传骑疾疾而来,折家军弃鄜延军北走了!俺们完了,俺们完了啊!”(未完待续。。)
ps:上来先道歉。
这几日九十二岁的老外婆到了南京,还有一堆亲戚,诸事忙乱。实在是昏了头了,又是写了公告却没发布。
今日恢复更新,才发现又犯了这般错误。
无话可说,只是拜求读者诸君能稍稍谅解一二。接下来几天,奥斯卡会努力码字弥补的。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五十五章 传金柝(十八)
鄜延军中军大帐之中,此刻气氛之低沉,仿佛比前几日暴雨将来的天候,还要阴郁十倍!
数名刘光世的心腹军将,人人脸色苍白,互相而顾,尽是惊惧之色。⊙四⊙五⊙中⊙文※%而刘光世和刘安世兄弟俩,虽然还竭力站直,但是不住颤动的手脚,仍然吐露了他们实在心思。
就是也已然慌乱到了极处!
只有杨可世身形入山,按剑站在木图之侧,凝神而望那张河东山川地势木图,双目之中,仿佛燃动着火焰,想在这死物之上,为数万鄜延大军烧出一条生路出来!
大帐之中,跪倒一名浑身泥水的军将,正抖着嗓门回禀他所见到折家军向北奔走情形。
这名军将是在后路当中一名管屯官,后路追送上来粮草辎重军资,民夫必须按站而行。而在蔚水河谷之中,就设下了好些处这般的屯寨,外有战守军寨掩护,专门用以民夫休整,收纳转运粮秣军资。
这等差遣,向来是颇有油水,转运而来的军资粮秣多报一点消耗,民夫的盐菜钱上面克扣些,几万人进行的大规模战事,持续时间稍长一点就能捞得盆满钵满。非是颇有后台援应,在西军这个团体中没有一点根基不得为之。这管屯官更是刘光世从环庆路带将过来的,也算是刘家心腹嫡系一类。
带兵打仗临危不乱的本事,这管屯官是没有的。当掩护屯所的折家军突然空营而西,传来合河津渡后路大营被抄截的紧急军情之时。这管屯官就慌乱了手脚,一边向东追发一份公文。一边就跟着折家军大队向西而走。当时只想早点离开这片死地。
结果在蔚水河谷西面入口处。夜色雨幕当中,这管屯官就亲眼见到折家军打着火炬,在夜色中向北而去。而他们这些溃军民夫临时扎下的营地,就骤然崩散,咒骂哭喊声中,溃决一空!
这个时候,管屯官反而清醒了些。折家军数千对着女真军势都不战而走,丢下数万鄜延大军。他们这些溃军民夫到处乱窜。又能逃到哪里去?要是撞上封锁大河的女真游骑,还不是平白丢了性命?还是回头向鄜延军大队靠拢,说不定还更安全些。跟着大队,要撞出去就是命大,撞不出去,至少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人陪着!
不少人与这管屯官心思一般,在折家军空营北走之际,就在泥泞雨水中掉头而西。这管屯官甚是幸运,途中撞到杨可世部向西巡哨骑士,当时就说要有紧急军情向刘光世回禀。这才得了一匹马,在杨可世部护送下疾疾向合河中军所在行来。
说到底这管屯官是刘光世从环庆军中带出来的嫡系之一。雨水泥泞当中,一日夜不眠不休的奔走,总算赶到了合河中军,欲入合河城池就被中军亲卫在门口拦住,这管屯官就哭喊出声。
折可求托言集结军马向西打通退路,其实已然带着折家军主力,向北弃军而走!鄜延大军,后路断绝,且一时再无军马,遮护蔚水河谷后路,四万大军,就要被堵死在这绝地之中!
如此紧急军情,顿时震动中军亲卫,直直将其送到中军大帐处,中军旗牌官接住一问,瞬间就如雷劈的蛤蟆,慌乱得不知所以,才有直闯中军大帐,一句话就打破了适才刘光世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
帐中诸将包括刘家兄弟在内,一时间竟然愣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杨可世着旗牌官将传信之人迎进来,细细回禀实在军情。才有这慌乱疲倦,似乎时时刻刻都能晕厥过去的管屯官,颤抖着嗓门回禀折家军到底是如何北走的那一幕!
“…………折家军赶俺们出营,俺们就出营,自家收拢军马民夫,雨中动手设立军寨,以为折家军犄角支撑。这些都不直什么,只要折家军肯守住营寨,俺们喝泥水都是情愿的。直娘贼那折可求还做张做智,带着亲卫向西硬哨了整整一天,回转之际俺们就差舞拜于地了!
…………那鸟折可求还带了十几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鞑子首级回来,俺们私下议论。说是这下好了,河外兵着实靠得住,折可求又是宿将,后路是稳住了。不亏将主那么厚遇于他们。这一仗打完,俺们鄜延军必然是要厚报折家河外兵的。谁鸟成想,到了半夜的时候,折家军就空营而出,向北便走!看到这鸟情形,俺们还有甚话说?当下哭的哭喊的喊走的走,俺想着如此紧要军情,说什么也要回禀将主,顿时回头,一日夜奔走,总算来到将主虎帐之中,还请将主早做打算,救救俺们鄜延军四万儿郎性命!”
说到后来,这管屯官已然是连哭带嚎,眼泪鼻涕满脸。加上实在是惊恐疲倦到了极处,情绪激动之下,突然就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白上翻,萎顿倒地。
他突然这般模样,将帐中刘光世等人都吓了一跳,刘光世更是嫌恶的退了一步。只有杨可世上前一把将他拎起,重重掐了人中一下,才将这管屯官一口气息缓过来。
那管屯官才缓过气,就一边挣脱杨可世一边向着刘光世哭喊:“将主,救救俺们鄜延军四万儿郎!”
啪的一声响亮,却是杨可世重重给了他脸上一记。以他的手劲,这一巴掌打得管屯官满嘴血腥气,牙齿都松动了好几颗,什么声响都给堵了回去。
“但为武夫,流血都是寻常事,流什么马尿?直娘贼的滚出去,喝点热汤,吃点热食。某等自然会带着儿郎们杀出一条生路,这个时候嚎什么丧?”
那管屯官呆呆的看着一脸平静的杨可世,虽然被大耳刮子抽得耳朵现在都嗡嗡作响,不自觉的却平静了下来。
杨可世招手示意旗牌官将他带出去,语调放缓了些:“四万鄜延军有人有马。有刀有枪。四面都有援军。只要临阵不退。还怕鞑子吃掉俺们不成?好生歇息一下,到时候跟着某厮杀就是!直娘贼,鞑子还不是一刀一条命,一枪也是一条命!”
平日里杨可世这老丘八做派和说话语气,最是为鄜延军上下瞧不上。西军将门也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世家了,早就开始看重风度仪注。杨可世如此地位还是如此,未免太失了些体面。
可是现今,当帐中诸将包括刘光世在内手足颤抖。脸色青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却是只有杨可世,才能让人感到一丝安心!
旗牌官朝着杨可世平胸行了一个军礼,将那管屯官掺了出去。杨可世更挥手将几名侍立亲卫都赶了出去,当帐中再无闲杂人等之际,杨可世转向刘光世,目光如电。
“将主,此刻军情危殆万分!俺这就向西,集结所部。为大军打开一条通路!在俺未曾撞开一条道路之前,还请将主就坐镇此间。千万不能轻动!”
刘光世嘴唇嗫嚅,一时间竟然则声不得。
杨可世说的道理,他都懂。但是现下情形已然危殆到了万分,折可求都跑了,让他如何敢还坐镇合河县治不动?
刘安世在旁脸色铁青,追问了一句:“向哪儿打?”
杨可世冷冷道:“向西打通蔚水河谷通路!朝黄河边上打!若是打不通,就朝北转,向河外三州靠拢!”
刘安世声音低沉了下来,迟疑道:“向南呢?”
诸将都是眼睛一亮,甚而包括刘光世在内!
蔚水河谷之南,是吕梁山主脉,山势重叠反复,人烟稀少,山径道路险绝。最多只能通行零星哨探人马,绝不是大军能够通行的所在。杨可世与折可求遮护后路,主要防范方向都是向着北面的诸条山间通道。
向南可保没有女真大军堵截,但是四万大军散入吕梁山主脉当中,同样就是等于放弃了这支鄜延军!再无半点可能在吕梁群山之间,掌握住这四万军马,也绝无可能携带多少辎重粮秣。四万大军,等于就是不等女真大军来打,就自行崩溃于吕梁山主脉之中。就算没有女真鞑子沿途抄截,衔尾追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走出这重重群山之间!
且宗翰所部自宜芳而向西而进,只要在南面沿着湫水河谷分出一小部人马,经临泉而抵天浑津,就可以与已然抄截后路,隔断大河的娄室所部会合,行进快捷之处,远超向南翻越群山的鄜延军所部。而就算侥幸越出群山的鄜延军残兵败将,也只能等着被女真鞑子屠戮,再无半点反抗能力。除了零星人马带足粮秣躲在吕梁群山之中当个半年一年野人能躲过女真兵锋之外,向南溃逃就是自寻死路!
看到诸将包括刘光世意动神色,杨可世脸色更黑,怒声道:“刘将主,你若向南,就是葬送这四万子弟!到时候看小种相公饶不饶得你!”
这个时候,杨可世也再不顾及西军一脉的情面,口水都快喷到了刘光世的脸上。
刘光世垂首摇头:“某不向南,某不向南…………”
他突然又抬首,定定看着杨可世:“杨将军,此刻向西争路,还来得及么?若是向西冲不过去,向北能冲过岢岚水么?你有几成把握?”
杨可世容色如铁:“折可求直娘贼的跑了,现下后路情形,俺如何知道?宗翰所部后续而进,北面鞑子兵力,也只会越来越厚。现下说得上什么把握?可总不能丢了大军,眼睁睁的看着四万儿郎被鞑子屠戮,只有死中求活!”
扫视默然不语的诸将一眼,杨可世冷冷加了一句:“不论如何,俺总是冲杀在你们前面就是。要死也只是俺死在你们前面!”
刘光世踌躇,似乎还想再细细商议些什么。杨可世已然不耐烦的怒吼起来:“现下哪里还有运筹帷幄布置周祥的时间!现下只能拿命去拼!萧言在燕地所为,你们都看在眼中,凡战当先,才让他杀出一条血路,平定燕云,最后扶摇直上!如此艰危处境。还犹犹豫豫。只求完全。亏得此前还想杀入太原府,迎回二圣,将燕王地位取而代之!”
这番话已然说得绝不客气,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重的耳光,响亮的打在刘光世的脸上!
刘光世脸色又青又红,刘安世都按着了腰间刀柄。最后还是刘光世猛的甩甩头,上前对杨可世深深一揖到地,起身之际。开口语气,诚挚到了万分。
“此次东进,其错在某!四万鄜延子弟,刘某安敢轻弃?还是如前所议,后路鄜延军马,尽由杨将军调遣,某只率中军坐镇此间。还请杨将军看在四万鄜延儿郎面上,为大军打出一条通路!刘某在此拜求!”
杨可世默然点头,朝着刘光世拱了拱手,大步就走出帐外。
中军大帐之外。数百锦衣铁甲的中军亲卫,早就没了此前森严的队列。只是围在帐幕之外,数百道目光,只是在沉默之中投射过来。
大军深陷死地,女真截断后路,折可求弃军而逃。如此军情传来,谁都知道战局恶劣到了何等程度,谁都知道这位刘将主此次出兵到底是多么自以为是,到底是多么轻率浮躁!
但是这个时候,也唯有指望这些军将,能将大军带出死地。也唯有指望大军之中,仅有一名深孚众望的客将杨可世!
帐中杨可世的吼声,这些亲卫都听得清清楚楚。等到杨可世出来,一众亲卫默不作声,都深深行礼下去。杨可世站在帐幕入口,深深吸口气,放缓脚步走过。一路经行,一路将俯身下去的亲卫们都拉扯起来,顺便再拍拍他们肩头,敲敲他们的兜鍪。
几名杨可世亲卫,早就等候在外。人人都牵着三马,多出来的却是刘光世中军亲卫送出来的。每人都扎束整齐,神情坚毅,只是等着杨可世。
杨可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在大队中军亲卫始终注视的目光当中,回视诸人,沉声怒喝。
“此时此刻,再无什么多说的。只有一句话,无论何时,俺只冲杀在前,就算是死,也只死在你们前面!”
亲卫们肃然行礼,整齐应和一声:“恭送杨将主!”
帐外响动,直传进来。而刘光世站在木图之侧,神色阴晴不定。而心腹诸将惶急的目光,也只落在他的身上。
刘安世终于低低说了一声:“兄长,俺们要早做准备!”
是啊,要早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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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胡寨中,厮杀之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处正当晋宁军东岸的要害军寨,此前女真军马扫荡黄河东岸之际,都未曾攻拔下来。但是随着刘光世将鄜延路军马抽调一空,驱策而东进。克胡寨中精兵强将,也多半应调从征。
当娄室所部自岢岚军杀出,再度横扫大河东岸之际。这座要害军寨,却在此次陷落。
克胡寨居于黄河东岸高处,居高临下,正可看见眼前大河滔滔。而对岸晋宁军城,也在目中。
娄室所部猛安之一纳虎脱就在这克胡寨寨墙之上,死死盯着对岸晋宁军城景象。在他脚下,克胡寨中尸横遍地,破碎的寨栅东歪西倒,天上仍然雨落不休,将寨中鲜血冲刷出一道道红色的水流。成百宋军俘虏蜷缩在寨栅之下,人人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等待着未来不可测的命运。
这些南军,真是不堪一击!亏得还号称南朝第一强军西军六部之一!比之从云内到河东一路打交道的那个甚鸟南人神武常胜军,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不过据南人俘虏而言,西军六路,据说最弱就是鄜延军了。而熙河军已然凋零,环庆军也在新建,永兴军则是向来守家不出。还有甚么泾源军和秦凤军却是精强,比之神武常胜军也不遑多让。倒是真想渡河碰碰这泾源军和秦凤军,看看南人所有强军到底是什么成色!
想到一路行来,打遍南人强军。满脸虬髯的纳虎脱忍不住就撇了撇嘴。
俺们宗翰所部。一路行来。都是恶战。还折了银术可。漠南杂胡诸部给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宗翰娄室布置得宜,一下就打开局面,还不知道要苦战多久!
宗望那一路的贵人们,在辽人富庶之地将养着,有渤海那些厮鸟奉承着。此次南下,还不是靠着俺们西路军吸引所有能打的南军,这一路行来,还不知道有多么轻松爽快!俺们西路军就是打苦仗的命!
不过再想想。就是西路军中,这般只是坐享战果的人又何尝没有?比如那位镇日就搜罗南人书画古玩的希尹。甚么硬仗都不上前,好处却半点也不少!
想到东路军和希尹之辈,纳虎脱就是恼恨。南人富庶,实在是远超想象。西路军只是扫荡河东半路之地,掳掠生口已然上万,这还是命大能熬到现在的。而抢掠到的财货,更是堆积如山。辽人数道之地,只怕都赶不上河东半路富庶!
而据说这河东还是南人贫瘠所在,陕西河北。更是人烟稠密,财货山积。而南朝国都汴梁。则如人间天堂一般!
可惜能渡河而进的,娄室只许了可敦和恰哒两部,自家所部,却只能在黄河东岸一路横扫,阻绝两岸交通。娄室严令,所部不得有一兵一卒渡河西进!
看远处晋宁军城那旗幡散乱的模样,但为宿将,谁不知道对面军心已然乱了,且空虚无比?那么多等着自家屠戮抢掠的南人生口,却吞吃不得!
想到此间,纳虎脱就是愤愤。他们是小部出身之人,积累比之完颜家大部差得远。他这一猛安,临战能抽出近千女真精骑。可现下用的各族生口不过才千把人,每年还要死上一批。虽然分了田庄草场,但是猛安中的妇孺老弱还得亲自做活。跟着娄室,打苦仗也自没什么。可放着壮大猛安实力的机会就在面前却只能看着,好叫人恼恨万分!
想到此间,纳虎脱就大喊一声:“拿弓来!”
一名亲卫递上弓矢,纳虎脱惯用步弓是辽人精制,足足有三石力道。纵然雨水潮湿,损失了些弓力仍然是军中利器。他愤愤打了一支破甲锥上弦,信手弓开如满月,一箭而出,就将一名蜷缩在寨栅之下的宋军俘虏射了个对穿!
上百坐在雨水当中的宋军俘虏,只是麻木的看着眼前一切,然后深深的埋下头去。
射杀一人,纳虎脱郁气犹自未消。还要再开弓发箭。一名女真传骑却策马从山下直上,远远就在大呼:“纳虎脱,娄室有令,调俺们猛安向东打鄜延军去!”
纳虎脱一怔,双手按着寨墙倾身大喊:“到底甚鸟回事?娄室不是要持重而进么?”
身为娄室帐下猛安,纳虎脱如何不知道娄室的布局。奇兵突出抄截后路之后,只是一边扫荡黄河两岸,阻绝交通。另外一部遮护岢岚水,准备接应宗翰大军上来。其余军马并不深深逼迫被隔绝在蔚水河谷中的南人鄜延军主力。而是等待这数万南军自己瓦解。或者等宗翰所部主力合围上来,最后再施以重重一击。
这正是消耗少而战果大的用兵正道。大家身为娄室麾下军将,对他用兵水准也向来佩服得很。
可是现在为什么就突然要集兵东进,现下就去打鄜延军主力了?
那传骑策马直抵寨栅之前,也不下马,就是仰面用女真语大喊。
“折家军的河外兵跑了!现下蔚水河谷西面已然空虚,娄室说了,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已然领兵直向西而去。现下就调你这一部,后续而进!去将南军数万,斩尽杀绝在蔚水河谷之中!”
不等纳虎脱说话,周遭女真军将士卒,全都大声欢呼起来!
如此大雨中强袭数百里,然后在雨水泥泞中转战。女真军马虽然强悍,同样是在咬牙坚持!
如若能早些将南人鄜延军主力解决。则哪怕东面那个南人燕王所部再是强悍,西路军回旋余地也是空前,富庶的陕西也为西路军敞开。却看那南人燕王,能和宗翰耗多久!
且大河一线,据在手中之后。将来得隙,就算沿河之下而击南朝国都汴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有了这样的回旋余地之后。女真西路军再不用拥挤再狭小地域,辗转挣扎。说不得各部都能盘踞富庶所在,好生的先抢掠一番再说!
在周遭女真语的欢呼呐喊声中,宋军俘虏悄然抬头,看着那一张张狰狞丑恶的面孔,看着那一条条在雨水中被淋湿的金钱鼠尾。
虽然听不懂女真话语,可是每人都有不详的预感。鄜延军主力,只怕就要完了!
难道西军上下,就不来救鄜延军了么?到底有谁,能来挽此危局?到底有谁,能将他们从女真鞑子手中拯救出来?(未完待续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五十六章 传金柝(十九)
岢岚水南,一片水雾弥漫。︽頂點小說,
大队军马,正在拼力抢渡!
浑身泥泞,狼狈疲倦的步军,正努力结成阵列,掩护渡口。而更多步军,则在尽力搜罗材料,扎成排筏。
这渡河人马当中,骑军最多还有一两百骑,这个时候不顾坐骑都是摇摇晃晃,举步维艰,也在尽力遮护着步军组成的阵列。
这支军马,正是离开蔚水河谷北进的折家军。
一路疾行向北挣扎到此间,掉队折损之人已然不少,就是还能坚持到此处的人马,也是疲惫到了极处,还能勉强维持着秩序,不是为了去争胜,而只是为了求生!
不过百余骑女真骑士吊着这大队拥挤在渡口的折家军,并不如何进逼,仿佛在等待着后续人马的到来。
而折家军也只是涌在渡口,半点也没有出击将女真鞑子逐远一点的意思。就算在阵列当中,也只是不住回顾,看那些排筏的赶制进度。让人忍不住怀疑,一旦排筏备好,这勉强维持的阵列就会自家崩溃,数千军马,争抢而渡!
折家军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不是没有在敌人追击之下艰苦撤退。但是那个时候,总有折家子弟主动断后,战至最后一人,掩护着大队能顺利而走。可是此刻,这种凝聚力却再也不见!
这百余骑女真骑士似乎也很明白眼前这支军马虽然勉强还维持着完整的样子,其实军心士气早已瓦解无遗。只要等到可以渡河之际,只要一番冲杀。就可收到事倍功半之效。也并不急着上前进逼。只是远远盘旋。
带队女真谋克满脸雨水泥点,单脚踩镫,另一脚盘在鞍上,好整以暇的看着这支猬集在岢岚水边的军马,身周那些同样疲惫的女真骑士,却在旁跃跃欲试,不住将目光投射过来,一副请战之态。
只要一冲。纵然这支军队不立刻崩溃,也足可摧垮几重阵列。再来几次,说不定他们这百余骑就能创造一个奇迹!
护步达岗之后,女真铁骑多有以少胜多,追亡逐北的胜利。但是自从与南朝那燕王军马对上之后,却打得吃力之极,折损惨重,连银术可这等大将都没于军中。现在终于在鄜延军和折家军身上找回了此前感觉,每名骑士胸中涌动的,就是不可遏制的战意!
那女真谋克却是娄室麾下宿将。不为身边女真儿郎战意所动,伸手从马鞍袋中摸出一团泡成烂泥也似的面饼。塞进嘴里香甜的嚼动几下就咽了下去。这才笑道:“急什么!这支折家兵,跑了倒是好事,娄室都不大放在心上。俺们打那么硬做什么,到时候狠狠咬一口就是。且就算是杀光了他们,又有多少便宜好拣?辎重财货都给他们丢个精光,难道从死人身上扒衣服么?早点赶他们过河,然后回头去打南人的鄜延军要紧!”
这女真军将的确是摸透了娄室的心意。
折家军突然让开他遮护的蔚水河谷后路,向北遁逃。对娄室来说就是意外之喜!虽然鄜延军已然是必败无疑,但是要是他们死守蔚水河谷,彻底吞下他们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那个燕王大军毕竟顶在东面,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折可求一跑,娄室立刻收拢兵马向东挺近。而遮护北面的游骑,也只是让他们监看着折家军逃跑而已,只要不让他们返回战场就成,能咬上一口自然最佳,但是为打垮他们多耗女真儿郎性命,却是不划算了。
这谋克如是笑着分说,身边女真儿郎却不满意。一名胡须已然丛生,面颊消瘦,看起来却加倍凶狠的蒲里衍策马过来怒道:“俺们大雨中奔袭往来,吃了多少苦头?而此前在云内,在那甚么楼烦,又死了多少女真儿郎?这次南人垮了,不多砍下几百上千的首级,难道让他们缓过气来继续和俺们打么?这一次就要让南人胆寒!特特,你若不敢领兵上前冲,俺上去!死了也不怨你!”
名唤特特的女真谋克三角眼中顿时闪过一缕凶光,挥手就将马鞭砸了过去,那蒲里衍一低头,马鞭撞在他兜鍪之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飞了开去。
“俺说过就这般看着他们渡河么?南下以来,俺就不想多杀些南人?只等俺的号令便是!到时候只让这条岢岚水变成红色与你看!滚下去,这谋克还轮不到你做主!”
正喝骂中,侧面又传来响动之声,却像是又有一队人马急急而来。一众女真骑士侧头看去,就看到又有百余骑女真骑士雨中而来,同样消瘦疲倦,但也同样杀气冲天!
这折家军败逃以来,这游动在岢岚水一线的女真游骑,就如一群群饿狼,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上来狠咬一口,以宣泄他们被萧言所部阻住步伐,伤亡惨重,不得将南朝变成尸山血海的郁气!
特特呼哨一声,招呼那队女真骑士靠拢,回头又对着自家儿郎笑道:“海墩也上来了,雨里泡这么久,都想着杀人想疯了。到时候可不要被他们落到后面去!”
一众女真骑士顿时嘶声应和,就如响起了一片狼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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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折家军忙乱的阵列之中,折可求也同样单腿踩镫,一退盘鞍,死死看着在背后吊着的女真游骑。
北撤以来,他能清楚的感到麾下这支军马士气的瓦解,而原来总是望向自家无限崇拜誓死追随的目光。也再也不在。
可折可求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俺将你们从死地里面带出来。日后你们会明白俺的苦心!
等到鄜延军全军覆没,而你们能生返故乡,重逢妻女,那时候你们就会像从前一样,誓死追随某这个折家家主!
而折可求也深幸自己早走了一步。从宜芳赶来的宗翰主力,还没有彻底的封锁住这岢岚水一线,还只有娄室张开的骑兵警戒幕。而娄室主力也因为自家让开通路,被吸引向鄜延军。这才有了一线生机!
可等到岢岚水边,看着沉默而麻木的军士,看着一张张疲惫而带着恐惧,毫无战意的面孔。看着原来一条细流,现下却是暴涨崩腾咆哮的岢岚水。看着如群狼一般远远吊在后面,还不断汇聚而来,似乎随时对准备扑上狠咬一口,充满了杀戮意志的女真骑士。
折可求却第一次有了动摇,自家到底还能不能将折家军大部主力带回去!
远远见着又有百余骑女真骑士而来,原来这点人马。不在折家军战士的眼中,人数再多十倍。也只是坚定的列阵而战。现下人群当中,却发出了骚动,阵列中的战士,不住回头望向岢岚水,望向那些捆扎排筏的军士,军将们也没有多少喝止的意思,而和军士一样,也在不住回顾!
折家军战意为什么跌落到了如此低的程度,折可求不愿意去想。他只是沉重的将脚放下来,踩入镫中,活动了一下筋骨,伸手摘下鞍侧得胜钩上的马槊。转向身边那些还忠心耿耿追随自己的亲卫:“谁愿与某冲杀一场,将这些鞑子赶远一些?”
百余名此刻还有马的亲卫都默然拔出兵刃,以行动应和着折可求的呼唤。
不论如何,折可求总是对他们施恩深重的家主,这个时候,就还了他性命也罢!
低沉的呼喊声中,百余骑折家军骑士拉开阵列,溅起泥水,缓缓策马上前,然后尽力在泥泞中提起马速。冷雨之下,骤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呐喊之声,正是从折可求口中爆发而出。而那百余名亲卫,也都形容扭曲,大喊着紧紧跟上!
那女真谋克特特大笑一声,也不如何下令,也只是摘下鞍侧一杆长柄铁锤,在头上盘旋一下,直直北指,这百余骑早就憋红了眼睛的女真骑士,顿时就打马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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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之中,大队女真骑士,争先恐后的踏破营寨,如一条黑色巨龙一般,直涌入蔚水河谷之中。
这营寨,就是当日折可求所弃下的大营。折可求北走,后路纵然还有零散军马,却无人主持大局,这些零星军马,也一时间崩溃!
鄜延军后路,就这样无遮无挡的暴露在娄室所部的铁蹄之下!
娄室虽然率领所部四下扫荡,向东逼迫也不甚紧。但是名将气度就显露在这儿了,折可求一旦闪出空隙,娄室远布的哨骑立刻传回军情。而娄室也就毫不犹豫,率领亲卫直进,抓着这个空隙将鄜延军最后一点能僵持下去的生机都完全断绝!
同时他果断收拢扫荡黄河东岸渡口,阻绝大河的各部兵力。跟随他的脚步东进而战,杀入蔚水河谷之中。而他麾下久经战阵的军马也撒的开收得拢,顿时就动作起来,向着他的旗号汇聚而来!
绵绵细雨之中,娄室丝毫没有在河谷出口营寨停留的意思,如身边女真骑士一般,继续向东而进,杀散一切敢于阻挡在面前的南朝军马。
南下以来,辗转反复厮杀,左冲右突,终于见到了打开局面的曙光,经过此役,西路军当能在南人腹地之中牢牢站住,且西南可杀向陕西,控扼大河,顺而东进直击汴梁也是意料中事。而那燕王所部,再不能在狭小地域内逼迫西路军与他们决战,而宗望总能突入河北境内。这燕王所部,东西转战。最终耗尽元气。全军覆没也只在意中。
到那时候。整个南朝都在女真大军的铁蹄之下!
为了这个目标,娄室只会拿出全部勇气和本事!
在大队骑士的簇拥之下,娄室消瘦疲惫,但是眼神却锐利如电。
身侧就是奔腾翻卷的蔚水浊流,一路经行,全是鄜延军丢弃下来的屯所营寨,辛苦转运上来的军资粮饷在扔在那里,再无一人稍顾。在女真铁骑之前。不及逃散的军士民夫,没了半点抵抗意志,就呆坐在营寨之中,等着女真铁骑杀入进来。可这滚滚而过的女真军马,甚而都懒得去扫荡这些营寨,只是毫不停顿的直指向东!
一名名传骑不时追上队伍,又不是脱队而去,奔向各处。
“纳虎脱到哪儿了?让他快点跟上来,某用得着他所部军马!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你告诉纳虎脱。自家知道下场如何!”
“宗翰大军何在?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封住北面?告诉宗翰,某不等他。现下就是要趁势直进,让鄜延军自家就垮掉!稍稍迁延一点,鄜延军又稳住了,还不知道要多赔上多少女真儿郎性命!”
“…………管什么折家军,让他们跑就是!特特不是监看着他们么?只要不返岢岚水南就是,这折可求空负名将之名,其实就是自了之辈。这样带兵,军心早就垮了。回头轻而易举就收拾了他的河外三州!”
打发完一个个派出去传令的骑士,娄室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突然就晃了一下。周遭亲卫忙不迭的伸手扶住:“娄室,要不先歇一下?”
娄室闭目少顷,又猛的睁开,怒吼一声:“现下哪有让某歇息的功夫!只有继续向东!经行南军营寨,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都给某烧起来,告诉南人这支鄜延军,他们后路彻底断了!某的铁骑,已经杀向他们而来了…………他们已然没了半分生机!”
在娄室的怒吼声中,同样疲惫到了极处的女真军将士卒,没有一人敢于稍作喘息,不管已然累到了何等地步,哪怕要将自家绑在马背上,也只是继续向前。而一处处后路营寨屯所,浇上宋军自己备好的火油之后,就在雨幕中延烧起来。一道道烟柱,升腾而上,就是在宣告鄜延军已经彻底陷入了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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岢岚水南,数百骑士在泥泞中厮杀扭打在一处,不住有人马重重倒地,溅起泥水飞舞。
双方其实都是疲惫之师,这场厮杀毫不精彩,只是咬牙拼命而已。女真骑士略多,折家亲卫略少。一时间还能维持着不分胜负的局面,只因为折可求吼声如雷,一杆马槊盘旋飞舞,纵横冲突,已然接连挑落了五六名女真甲士,连此前那个对特特口出不逊的蒲里衍都在一照面间,就被折可求捅翻落马!
主将如此,带动身边亲卫也是咬牙拼杀,一时间稳住阵脚,让女真骑士虽然人数略占优势,却不得向前一步!
折可求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处,都无暇稍作擦拭。数名女真骑士从侧撞来,脱手就是掷矛飞出,折可求拧身闪过一杆,而一名自家亲卫惨叫一声,被射落下马。折可求一点马镫,战马横排一步,侧转过来,同时折可求已然一槊如电,捅翻一骑。接着荡起槊杆,狠狠又抽落了另一名女真骑士!
厮杀之中,折可求嗔目大喝:“你们这些厮鸟的掷矛呢?”
折可求亲卫,人人都是装备精良。雨中弓矢不好用,鞍侧都带着两杆短柄点钢掷矛。听见折可求的呼喝,顿时身边十几名亲卫都摘下短矛脱手掷出,迎面用冲来的一排女真骑士顿时人仰马翻,一时间翻倒一片!
这个时候只觉得手臂酸软,肺叶里面火辣辣的折可求才得空稍稍缓了一口气,狠狠一抹脸上雨水血水,回顾自家阵列。
还有机会!趁着自家还死死缠着这些女真骑士,步军阵列压上来。不说大捷。至少将这点女真鞑子打得再不敢死死逼着还是有绝对把握。这些鸟麾下军将。难道看不出这机会么?还要某亲自吹角击鼓传令么?
一回首间,折可求看见自家大队阵列,并没有向前挪动一步,甚而都没有多少人看着战场,只是不住回顾岸边。
而就在这个时候,倒是有女真鞑子的号角声在远处响起!
这一声孤零零的号角,似乎就瞬间击溃了折家军勉力维持着的最后秩序。军阵之中不知是谁最先吼出声来。
“鞑子又有援军来了!赶紧渡河啊!”
呼喊声中,折家军阵列骤然崩溃!成千折家军士丢弃了手中兵刃。摘下了兜鍪,不管不顾的奔向河岸,去争夺那些还未完成的排筏!
一条条草就的排筏就在这厮打争抢中被推入河中,那些丢盔弃甲的折家军士争先恐后的涌上排筏。争夺之间,这些并不牢固的排筏为浪头一打,顿时崩散。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跌落水中!
落水之人拼命游向那些还完好的排筏,但占住位置之人则只是拼力划动,不敢多看在水中沉浮的袍泽兄弟一眼。河水之中,一时间哭喊声震天。而围绕着那些还未曾推入河中排筏的争夺,则更是惨烈!
河中人头起起伏伏。一根木料之上,都有七八个人死死抱着。绝望的随逐流载沉载浮而去。而有更多人连这点凭借之物都没有,落水之后,一个浪头打过,在河上涌动的人头就少了一片!
战阵之中,折可求呆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自从他决定北走,丢下友军,并且亲手砍下了折彦嗣的首级之后,他就应该明白,这一支折家军已然再不可恃,再不能战,再没有了一支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而他这位折家家主的威信,一时间也垮塌无遗!
虽然折可求对自己仍然有强烈的自信心,只要能回到河外三州,再重整部署,经过一段时间恩威并施,还能恢复折家军的战力和自家的威信。可是在这场战事当中,已然是无能为力,已然是全然失去了对这支已经不能称为军队的折家军之掌控!
弃军北走是对是错,折可求已经不愿意去后悔。现下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来!
他身系折家百余年传承,他注定要在这即将到来的变动之世为折家谋求更高地位,如何能死在此间?
自家要不惜一切的活下来!
在看到军队崩散的那一瞬间,折可求已然打马掉头便走,只是对着身边亲卫吼了一声:走!“
一边疾驰,折可求一边扯下身上甲胄,就准备毫不犹豫的打马冲入河中。
战马本来就能浮水,且折可求也是一身的好水性,就算空身,也有游过这条岢岚水的信心!
那些追随着折可求拼力厮杀的亲卫,目瞪口呆的看着折可求掉头便走。他们这些跟随折可求十年以上的亲卫,仿佛第一次认清了这名家主。
数千折家子弟崩溃于河岸,身后女真甲骑追上,顿时就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戮。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尽力而战,为折家子弟赢得逃生时间么?哪怕就算是回头到河岸边,收拾这混乱局面也好!
怎么又一次就这样走了?
先闪开岢岚军,再在蔚水河谷丢下鄜延军,此刻又丢下了折家子弟!
不过追随折可求已久的常年惯性,仍然让这些亲卫中一些人,顿时就打马去追折可求,也要跟着他策马渡河。而还有亲卫却是大吼出声,仍然迎向面前的女真甲士。不管是断后也好,还是拼命也罢。俺们就为折将主你多缠住这些女真鞑子一刻,为崩溃渡河的折家弟兄多缠住女真鞑子一刻!
十年恩养,这样也算还干净了罢?
却只是不知,折家将来会变成何等模样!
而在女真骑士阵中,一声号角响起之后,折家大军骤然崩溃,而折可求掉头便走。如此景象,更激起了女真骑士的士气,他们冲杀得更狠,厮杀得更烈!而特特反倒稍稍退后,转向号角声响起之处。
娄室留下遮护岢岚水河岸的兵马着实不多,这两百余骑应该就是附近全部了。哪里又冒出了一支人马?
在特特凝望之间,就见东面雨幕之中,黑色矗旗率先而出,接着就是大队女真骑士涌现。比之他们这些零散游骑,这由东而来的大队女真骑士,似乎就布满了岢岚水南岸!
特特放声大笑。
宗翰主力终于赶上来了!被围南军,北面通路也被堵死了!一场南下以来的空前大捷,终于来到!
既然如此,就先在这岢岚水边杀个痛快,为这场对南军的血腥屠戮,先拉开序幕!
特特举矛大呼:“杀光这些南蛮子!”
周遭红了眼睛的女真骑士,大声呼喝应和。而从南而来的大队女真骑士,也在此刻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之声。奔腾咆哮的岢岚水,那惊涛拍岸之声,在女真人的欢呼声中,似乎都转作了呜咽!(未完待续。。)
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五十七章 传金柝(二十)
岢岚水南,一片水雾弥漫。︽頂點小說,
大队军马,正在拼力抢渡!
浑身泥泞,狼狈疲倦的步军,正努力结成阵列,掩护渡口。而更多步军,则在尽力搜罗材料,扎成排筏。
这渡河人马当中,骑军最多还有一两百骑,这个时候不顾坐骑都是摇摇晃晃,举步维艰,也在尽力遮护着步军组成的阵列。
这支军马,正是离开蔚水河谷北进的折家军。
一路疾行向北挣扎到此间,掉队折损之人已然不少,就是还能坚持到此处的人马,也是疲惫到了极处,还能勉强维持着秩序,不是为了去争胜,而只是为了求生!
不过百余骑女真骑士吊着这大队拥挤在渡口的折家军,并不如何进逼,仿佛在等待着后续人马的到来。
而折家军也只是涌在渡口,半点也没有出击将女真鞑子逐远一点的意思。就算在阵列当中,也只是不住回顾,看那些排筏的赶制进度。让人忍不住怀疑,一旦排筏备好,这勉强维持的阵列就会自家崩溃,数千军马,争抢而渡!
折家军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不是没有在敌人追击之下艰苦撤退。但是那个时候,总有折家子弟主动断后,战至最后一人,掩护着大队能顺利而走。可是此刻,这种凝聚力却再也不见!
这百余骑女真骑士似乎也很明白眼前这支军马虽然勉强还维持着完整的样子,其实军心士气早已瓦解无遗。只要等到可以渡河之际,只要一番冲杀。就可收到事倍功半之效。也并不急着上前进逼。只是远远盘旋。
带队女真谋克满脸雨水泥点,单脚踩镫,另一脚盘在鞍上,好整以暇的看着这支猬集在岢岚水边的军马,身周那些同样疲惫的女真骑士,却在旁跃跃欲试,不住将目光投射过来,一副请战之态。
只要一冲。纵然这支军队不立刻崩溃,也足可摧垮几重阵列。再来几次,说不定他们这百余骑就能创造一个奇迹!
护步达岗之后,女真铁骑多有以少胜多,追亡逐北的胜利。但是自从与南朝那燕王军马对上之后,却打得吃力之极,折损惨重,连银术可这等大将都没于军中。现在终于在鄜延军和折家军身上找回了此前感觉,每名骑士胸中涌动的,就是不可遏制的战意!
那女真谋克却是娄室麾下宿将。不为身边女真儿郎战意所动,伸手从马鞍袋中摸出一团泡成烂泥也似的面饼。塞进嘴里香甜的嚼动几下就咽了下去。这才笑道:“急什么!这支折家兵,跑了倒是好事,娄室都不大放在心上。俺们打那么硬做什么,到时候狠狠咬一口就是。且就算是杀光了他们,又有多少便宜好拣?辎重财货都给他们丢个精光,难道从死人身上扒衣服么?早点赶他们过河,然后回头去打南人的鄜延军要紧!”
这女真军将的确是摸透了娄室的心意。
折家军突然让开他遮护的蔚水河谷后路,向北遁逃。对娄室来说就是意外之喜!虽然鄜延军已然是必败无疑,但是要是他们死守蔚水河谷,彻底吞下他们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那个燕王大军毕竟顶在东面,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折可求一跑,娄室立刻收拢兵马向东挺近。而遮护北面的游骑,也只是让他们监看着折家军逃跑而已,只要不让他们返回战场就成,能咬上一口自然最佳,但是为打垮他们多耗女真儿郎性命,却是不划算了。
这谋克如是笑着分说,身边女真儿郎却不满意。一名胡须已然丛生,面颊消瘦,看起来却加倍凶狠的蒲里衍策马过来怒道:“俺们大雨中奔袭往来,吃了多少苦头?而此前在云内,在那甚么楼烦,又死了多少女真儿郎?这次南人垮了,不多砍下几百上千的首级,难道让他们缓过气来继续和俺们打么?这一次就要让南人胆寒!特特,你若不敢领兵上前冲,俺上去!死了也不怨你!”
名唤特特的女真谋克三角眼中顿时闪过一缕凶光,挥手就将马鞭砸了过去,那蒲里衍一低头,马鞭撞在他兜鍪之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飞了开去。
“俺说过就这般看着他们渡河么?南下以来,俺就不想多杀些南人?只等俺的号令便是!到时候只让这条岢岚水变成红色与你看!滚下去,这谋克还轮不到你做主!”
正喝骂中,侧面又传来响动之声,却像是又有一队人马急急而来。一众女真骑士侧头看去,就看到又有百余骑女真骑士雨中而来,同样消瘦疲倦,但也同样杀气冲天!
这折家军败逃以来,这游动在岢岚水一线的女真游骑,就如一群群饿狼,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上来狠咬一口,以宣泄他们被萧言所部阻住步伐,伤亡惨重,不得将南朝变成尸山血海的郁气!
特特呼哨一声,招呼那队女真骑士靠拢,回头又对着自家儿郎笑道:“海墩也上来了,雨里泡这么久,都想着杀人想疯了。到时候可不要被他们落到后面去!”
一众女真骑士顿时嘶声应和,就如响起了一片狼嚎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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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折家军忙乱的阵列之中,折可求也同样单腿踩镫,一退盘鞍,死死看着在背后吊着的女真游骑。
北撤以来,他能清楚的感到麾下这支军马士气的瓦解,而原来总是望向自家无限崇拜誓死追随的目光。也再也不在。
可折可求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俺将你们从死地里面带出来。日后你们会明白俺的苦心!
等到鄜延军全军覆没,而你们能生返故乡,重逢妻女,那时候你们就会像从前一样,誓死追随某这个折家家主!
而折可求也深幸自己早走了一步。从宜芳赶来的宗翰主力,还没有彻底的封锁住这岢岚水一线,还只有娄室张开的骑兵警戒幕。而娄室主力也因为自家让开通路,被吸引向鄜延军。这才有了一线生机!
可等到岢岚水边,看着沉默而麻木的军士,看着一张张疲惫而带着恐惧,毫无战意的面孔。看着原来一条细流,现下却是暴涨崩腾咆哮的岢岚水。看着如群狼一般远远吊在后面,还不断汇聚而来,似乎随时对准备扑上狠咬一口,充满了杀戮意志的女真骑士。
折可求却第一次有了动摇,自家到底还能不能将折家军大部主力带回去!
远远见着又有百余骑女真骑士而来,原来这点人马。不在折家军战士的眼中,人数再多十倍。也只是坚定的列阵而战。现下人群当中,却发出了骚动,阵列中的战士,不住回头望向岢岚水,望向那些捆扎排筏的军士,军将们也没有多少喝止的意思,而和军士一样,也在不住回顾!
折家军战意为什么跌落到了如此低的程度,折可求不愿意去想。他只是沉重的将脚放下来,踩入镫中,活动了一下筋骨,伸手摘下鞍侧得胜钩上的马槊。转向身边那些还忠心耿耿追随自己的亲卫:“谁愿与某冲杀一场,将这些鞑子赶远一些?”
百余名此刻还有马的亲卫都默然拔出兵刃,以行动应和着折可求的呼唤。
不论如何,折可求总是对他们施恩深重的家主,这个时候,就还了他性命也罢!
低沉的呼喊声中,百余骑折家军骑士拉开阵列,溅起泥水,缓缓策马上前,然后尽力在泥泞中提起马速。冷雨之下,骤然响起了一声嘶哑的呐喊之声,正是从折可求口中爆发而出。而那百余名亲卫,也都形容扭曲,大喊着紧紧跟上!
那女真谋克特特大笑一声,也不如何下令,也只是摘下鞍侧一杆长柄铁锤,在头上盘旋一下,直直北指,这百余骑早就憋红了眼睛的女真骑士,顿时就打马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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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之中,大队女真骑士,争先恐后的踏破营寨,如一条黑色巨龙一般,直涌入蔚水河谷之中。
这营寨,就是当日折可求所弃下的大营。折可求北走,后路纵然还有零散军马,却无人主持大局,这些零星军马,也一时间崩溃!
鄜延军后路,就这样无遮无挡的暴露在娄室所部的铁蹄之下!
娄室虽然率领所部四下扫荡,向东逼迫也不甚紧。但是名将气度就显露在这儿了,折可求一旦闪出空隙,娄室远布的哨骑立刻传回军情。而娄室也就毫不犹豫,率领亲卫直进,抓着这个空隙将鄜延军最后一点能僵持下去的生机都完全断绝!
同时他果断收拢扫荡黄河东岸渡口,阻绝大河的各部兵力。跟随他的脚步东进而战,杀入蔚水河谷之中。而他麾下久经战阵的军马也撒的开收得拢,顿时就动作起来,向着他的旗号汇聚而来!
绵绵细雨之中,娄室丝毫没有在河谷出口营寨停留的意思,如身边女真骑士一般,继续向东而进,杀散一切敢于阻挡在面前的南朝军马。
南下以来,辗转反复厮杀,左冲右突,终于见到了打开局面的曙光,经过此役,西路军当能在南人腹地之中牢牢站住,且西南可杀向陕西,控扼大河,顺而东进直击汴梁也是意料中事。而那燕王所部,再不能在狭小地域内逼迫西路军与他们决战,而宗望总能突入河北境内。这燕王所部,东西转战。最终耗尽元气。全军覆没也只在意中。
到那时候。整个南朝都在女真大军的铁蹄之下!
为了这个目标,娄室只会拿出全部勇气和本事!
在大队骑士的簇拥之下,娄室消瘦疲惫,但是眼神却锐利如电。
身侧就是奔腾翻卷的蔚水浊流,一路经行,全是鄜延军丢弃下来的屯所营寨,辛苦转运上来的军资粮饷在扔在那里,再无一人稍顾。在女真铁骑之前。不及逃散的军士民夫,没了半点抵抗意志,就呆坐在营寨之中,等着女真铁骑杀入进来。可这滚滚而过的女真军马,甚而都懒得去扫荡这些营寨,只是毫不停顿的直指向东!
一名名传骑不时追上队伍,又不是脱队而去,奔向各处。
“纳虎脱到哪儿了?让他快点跟上来,某用得着他所部军马!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你告诉纳虎脱。自家知道下场如何!”
“宗翰大军何在?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封住北面?告诉宗翰,某不等他。现下就是要趁势直进,让鄜延军自家就垮掉!稍稍迁延一点,鄜延军又稳住了,还不知道要多赔上多少女真儿郎性命!”
“…………管什么折家军,让他们跑就是!特特不是监看着他们么?只要不返岢岚水南就是,这折可求空负名将之名,其实就是自了之辈。这样带兵,军心早就垮了。回头轻而易举就收拾了他的河外三州!”
打发完一个个派出去传令的骑士,娄室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突然就晃了一下。周遭亲卫忙不迭的伸手扶住:“娄室,要不先歇一下?”
娄室闭目少顷,又猛的睁开,怒吼一声:“现下哪有让某歇息的功夫!只有继续向东!经行南军营寨,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都给某烧起来,告诉南人这支鄜延军,他们后路彻底断了!某的铁骑,已经杀向他们而来了…………他们已然没了半分生机!”
在娄室的怒吼声中,同样疲惫到了极处的女真军将士卒,没有一人敢于稍作喘息,不管已然累到了何等地步,哪怕要将自家绑在马背上,也只是继续向前。而一处处后路营寨屯所,浇上宋军自己备好的火油之后,就在雨幕中延烧起来。一道道烟柱,升腾而上,就是在宣告鄜延军已经彻底陷入了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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岢岚水南,数百骑士在泥泞中厮杀扭打在一处,不住有人马重重倒地,溅起泥水飞舞。
双方其实都是疲惫之师,这场厮杀毫不精彩,只是咬牙拼命而已。女真骑士略多,折家亲卫略少。一时间还能维持着不分胜负的局面,只因为折可求吼声如雷,一杆马槊盘旋飞舞,纵横冲突,已然接连挑落了五六名女真甲士,连此前那个对特特口出不逊的蒲里衍都在一照面间,就被折可求捅翻落马!
主将如此,带动身边亲卫也是咬牙拼杀,一时间稳住阵脚,让女真骑士虽然人数略占优势,却不得向前一步!
折可求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处,都无暇稍作擦拭。数名女真骑士从侧撞来,脱手就是掷矛飞出,折可求拧身闪过一杆,而一名自家亲卫惨叫一声,被射落下马。折可求一点马镫,战马横排一步,侧转过来,同时折可求已然一槊如电,捅翻一骑。接着荡起槊杆,狠狠又抽落了另一名女真骑士!
厮杀之中,折可求嗔目大喝:“你们这些厮鸟的掷矛呢?”
折可求亲卫,人人都是装备精良。雨中弓矢不好用,鞍侧都带着两杆短柄点钢掷矛。听见折可求的呼喝,顿时身边十几名亲卫都摘下短矛脱手掷出,迎面用冲来的一排女真骑士顿时人仰马翻,一时间翻倒一片!
这个时候只觉得手臂酸软,肺叶里面火辣辣的折可求才得空稍稍缓了一口气,狠狠一抹脸上雨水血水,回顾自家阵列。
还有机会!趁着自家还死死缠着这些女真骑士,步军阵列压上来。不说大捷。至少将这点女真鞑子打得再不敢死死逼着还是有绝对把握。这些鸟麾下军将。难道看不出这机会么?还要某亲自吹角击鼓传令么?
一回首间,折可求看见自家大队阵列,并没有向前挪动一步,甚而都没有多少人看着战场,只是不住回顾岸边。
而就在这个时候,倒是有女真鞑子的号角声在远处响起!
这一声孤零零的号角,似乎就瞬间击溃了折家军勉力维持着的最后秩序。军阵之中不知是谁最先吼出声来。
“鞑子又有援军来了!赶紧渡河啊!”
呼喊声中,折家军阵列骤然崩溃!成千折家军士丢弃了手中兵刃。摘下了兜鍪,不管不顾的奔向河岸,去争夺那些还未完成的排筏!
一条条草就的排筏就在这厮打争抢中被推入河中,那些丢盔弃甲的折家军士争先恐后的涌上排筏。争夺之间,这些并不牢固的排筏为浪头一打,顿时崩散。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跌落水中!
落水之人拼命游向那些还完好的排筏,但占住位置之人则只是拼力划动,不敢多看在水中沉浮的袍泽兄弟一眼。河水之中,一时间哭喊声震天。而围绕着那些还未曾推入河中排筏的争夺,则更是惨烈!
河中人头起起伏伏。一根木料之上,都有七八个人死死抱着。绝望的随逐流载沉载浮而去。而有更多人连这点凭借之物都没有,落水之后,一个浪头打过,在河上涌动的人头就少了一片!
战阵之中,折可求呆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自从他决定北走,丢下友军,并且亲手砍下了折彦嗣的首级之后,他就应该明白,这一支折家军已然再不可恃,再不能战,再没有了一支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而他这位折家家主的威信,一时间也垮塌无遗!
虽然折可求对自己仍然有强烈的自信心,只要能回到河外三州,再重整部署,经过一段时间恩威并施,还能恢复折家军的战力和自家的威信。可是在这场战事当中,已然是无能为力,已然是全然失去了对这支已经不能称为军队的折家军之掌控!
弃军北走是对是错,折可求已经不愿意去后悔。现下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来!
他身系折家百余年传承,他注定要在这即将到来的变动之世为折家谋求更高地位,如何能死在此间?
自家要不惜一切的活下来!
在看到军队崩散的那一瞬间,折可求已然打马掉头便走,只是对着身边亲卫吼了一声:走!“
一边疾驰,折可求一边扯下身上甲胄,就准备毫不犹豫的打马冲入河中。
战马本来就能浮水,且折可求也是一身的好水性,就算空身,也有游过这条岢岚水的信心!
那些追随着折可求拼力厮杀的亲卫,目瞪口呆的看着折可求掉头便走。他们这些跟随折可求十年以上的亲卫,仿佛第一次认清了这名家主。
数千折家子弟崩溃于河岸,身后女真甲骑追上,顿时就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戮。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尽力而战,为折家子弟赢得逃生时间么?哪怕就算是回头到河岸边,收拾这混乱局面也好!
怎么又一次就这样走了?
先闪开岢岚军,再在蔚水河谷丢下鄜延军,此刻又丢下了折家子弟!
不过追随折可求已久的常年惯性,仍然让这些亲卫中一些人,顿时就打马去追折可求,也要跟着他策马渡河。而还有亲卫却是大吼出声,仍然迎向面前的女真甲士。不管是断后也好,还是拼命也罢。俺们就为折将主你多缠住这些女真鞑子一刻,为崩溃渡河的折家弟兄多缠住女真鞑子一刻!
十年恩养,这样也算还干净了罢?
却只是不知,折家将来会变成何等模样!
而在女真骑士阵中,一声号角响起之后,折家大军骤然崩溃,而折可求掉头便走。如此景象,更激起了女真骑士的士气,他们冲杀得更狠,厮杀得更烈!而特特反倒稍稍退后,转向号角声响起之处。
娄室留下遮护岢岚水河岸的兵马着实不多,这两百余骑应该就是附近全部了。哪里又冒出了一支人马?
在特特凝望之间,就见东面雨幕之中,黑色矗旗率先而出,接着就是大队女真骑士涌现。比之他们这些零散游骑,这由东而来的大队女真骑士,似乎就布满了岢岚水南岸!
特特放声大笑。
宗翰主力终于赶上来了!被围南军,北面通路也被堵死了!一场南下以来的空前大捷,终于来到!
既然如此,就先在这岢岚水边杀个痛快,为这场对南军的血腥屠戮,先拉开序幕!
特特举矛大呼:“杀光这些南蛮子!”
周遭红了眼睛的女真骑士,大声呼喝应和。而从南而来的大队女真骑士,也在此刻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之声。奔腾咆哮的岢岚水,那惊涛拍岸之声,在女真人的欢呼声中,似乎都转作了呜咽!(未完待续。。)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五十八章 传金柝(完)
夜色低垂,冷雨淋漓。⊙四⊙五⊙中⊙文∈↗
这本来就是一个过于湿冷的夏天,在大帐之中,冰寒却是更甚,仿佛就如冰窖一般。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鄜延军东进,最后居然是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
宗翰示弱在前,娄室突出奇兵抄袭在后。如果说就算一时后路被遮断,刘光世以降还有坚守蔚水河谷之中,以一部争夺后路的信心。
但在随着折可求突然弃鄜延军北遁而去,本来就相当危急的局势,更是急转直下!
后路这么大的缺口,不是一时间就能弥补的。虽然杨可世急匆匆的赶往黑茶山一线搜拢麾下所部,意图去争夺后路。但是传来军情却是极其恶劣,女真大军娄室所部敏锐的抓住这个天大的空隙,兵锋已然直迫黑茶山一线!
而杨可世只能依托黑茶山左近,展开防线,阻挡娄室所部进一步的深入!
西面大量军寨屯所,都在娄室进军过程中被摧破焚烧,后路零散军马,或者逃散,或者被杀戮一空。一道道烟柱升腾而起,直向东逼来。
而在北面,每处山口通路,也都受到强大兵力压迫。这代表什么鄜延军上下全都明白。
宗翰自宜芳而出的主力,除了在东面保持着正面压力之外,已然将北面完全封死。鄜延军已然彻底被合围在这蔚水河谷之中!
这是真真正正的处于死地!
在这几日之中,合河县治的刘光世中军一片慌乱低沉的景象。屯扎在外的各营中军将还在竭力约束所部,勉力维持着秩序。不管平日里如何腹诽这位将主。现在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指望刘光世能拿出手段来。脱出这片死地。
而真正在合河县城池之内,离着刘光世中军大帐越近,就越明白现下这鄜延军中枢,已然慌乱做一团,近乎于瘫痪!
那些追随鄜延军所部而来,准备辅佐刘光世建功立业,在将来时局变动中浑水摸鱼的文臣谋士之辈,或者日日哀哭。或者魂不守舍,或者隐秘收拾行囊,给不多几个从人许下厚赏,准备向南逃入吕梁山间。南面虽然大军一入就会全军崩溃覆没,可容得几人逃生还有可能,实在不成,就在山间躲上一年半载又是何妨?
如若此刻刘光世还有闲心置酒高会的话,这些往日极是凑趣的文臣墨客,不知道还有几人会应刘光世邀约。
而刘光世也实在没了以前行军途中还能夜夜笙歌的豪情逸兴,日日只是缩在自家帐中。各处有军情回禀,只是让中军旗牌官收下而已。心腹嫡系军将。都难得见上一面。有的明白一些的军将入城而来,守在中军帐前只是苦求见上将主一面,也不指望刘光世此刻有甚回天之力了,哪怕出城巡营一遭,也能稳住军心不少。说不定还能多守一阵,说不定大家就能等到西军援军的到来!
而刘光世竟然是一人不见,只是命旗牌官出去代表他敷衍几句,然后就打发人回营去罢了。
这些军将纵然回营,但对刘光世的信心,已然降到了最低点。而鄜延军所部,又能还有几分死战到底的决心?但有所望,无非是寄托在杨可世指挥的苦战之上,寄托在西军主力能及时渡河赶来,将鄜延军拉出这片死地!
军心士气如此,自然也谈不到有什么森严法度了。这上万中军所部,军律废弛,营伍不整。军将也无心指挥所部加固寨防,做打到底的准备。勤谨些的还在营中走动一下,至少将麾下人马约束在营中不要生乱。更有甚者,去寻了些原来备做犒赏的酒水,日日在营中纵酒,自家所部就算是鼓噪生变,也懒得鸟管。
上万还屯驻在合河县治左近的大军,这几日中,不断有军士弃营而走,向南遁去。谁也不知道,整支大军到底什么时候就骤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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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的大帐之中,刘光世枯坐在木图之侧,原来荣光焕发的面孔,已然枯槁许多。眼角两旁,多了许多细碎的皱纹。原来世家子弟风采,早就无影无踪。
大帐之外,偶尔传来几声喧哗之声。却是中军内有人也在纵酒,吃醉了就大声哭骂。传入帐中已然变得含含糊糊的听不明白。
可就算听得分明,是将他刘光世骂得极其不堪。刘光世也没了杀人以正军法的心情。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这鞑子对着萧言,怎生就是屡遭败绩。在燕地时候,萧言兵不过数千,就能一面与辽人战,一面又干净利落的击灭了女真南下一部,并且诛杀了宗翰的爱子?
而此次宗翰大举南下,正面也啃不动萧言布设的防线,转而侧击,又在楼烦吃了大亏,损伤惨重?
天下军马之强,莫过于根深蒂固的西军。刘光世也自信从小浸淫军中,兵书战策烂熟于心。鄜延军与折家军联军,兵威极盛。东进也算是步步为营,后路都布置妥当,纵然不胜也足堪稳住阵脚缓缓而退………………
怎生突然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自己在女真人卷起的攻势之前,直就如此不堪一击?
自己比起那白手起家的萧言,到底差在何处?
对于萧言崛起历程,刘光世也曾潜心揣摩过。在其看来,无非就是始终抓着兵权,行事果决,有时候甚而算得上飞扬跋扈。什么时候都敢咬牙拼到底罢了,哪怕对着的是大宋皇权,对着的是百余年来武臣辈诚惶诚恐以对的大宋士大夫统治体系!
高高在上的大宋皇权与士大夫团体。为萧言一击。已然显露了朽劣不堪的本色。已然内斗党争得甚或不能同心协力以压服萧言这个异类。还给他找到了发力的机会。而道君皇帝二十余年的荒唐统治,也让赵家这面金子招牌大大失色,赵佶退位为太上,天下不少人纵然口中不说,心下也觉得这位圣人早就应该避位而去了。唯有太子跟着折翼,倒是有点可惜。
这已然是中枢统治力大大下降的变乱之世,这个时候,但拥强兵。但能果决行事,就能站在潮头,让这乱世在自家掌中变动!
这就是刘光世的看法。萧言不过是个因缘际会的一个幸运之辈罢了。天下英雄看透这层,如何不能学而习之,后来居上?
所以刘光世掌鄜延军以来,换掉了大量鄜延军宿将,只是将自家心腹安插。这就是为了将这支军马彻彻底底的变成自家实力。而又竭尽所能扩充军力,让原来凋零不堪的鄜延军在不长时间内就膨胀成此般规模。
所以但有出兵河东,坐观风云变幻的机会,刘光世就果断发兵东进。甚么小种的号令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某是鄜延军总管。你小种现在不过是守丧之人罢了,凭什么指挥号令于某?
而且一旦发兵。就要直抵合河,逼到女真军和萧言所部死战的战场近处。就是为了时机到来最快的直入太原府,将中枢名义握在手中!
萧言能果决行事,则某又如何不能?
且萧言是何等人,一南来子而已。而刘某将门世家子弟,除掌鄜延军外,刘家在环庆路也有相当号召力。且诗酒风流,与文臣辈交情也自不浅。一旦成事,拥戴之辈将涌涌而来,比之萧言天下皆敌,不知道强胜了多少倍出去!
执掌朝纲之后,扶保君王,中兴大宋。但为霍光,又有何难?且自家绝不会笨到落得如霍光身后一般下场!
…………可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呢?
自家难道真的不如那南来子,不如之处,又是甚么?
刘光世仿佛不胜重负也的似托着自家脑袋,怎生也想不明白。
帐外传来脚步声响,并未曾有人喝问截住,而是直入帐中。
刘光世不用抬头,就知道入内而来的是自家兄弟刘安世。此刻中军大帐之中,什么人都不许入内,只有自家这个兄弟例外。
刘安世的声音响起,也没了此前那种顾盼自雄以为勇武天下无双无对的豪气,而是变得低沉沙哑。
“兄长,怎么不燃灯烛?”
刘光世缓缓抬起头来,勉强一笑:“黑点好,心内静上一些…………外间情形如何了?”
这几日在外奔走巡视,瞻看各营动向,都是这刘安世。他也变得极是憔悴,须发蓬乱,一身甲胄之上满是泥水。寻到一张胡床一屁股坐下来,重重喘息两声。
“城外各营,这几日零星逃散军马,只怕都有五六百人了。不少军将,根本无心约束。而在城门口,已然拦住了至少二三十起准备弃军而走的幕僚清客之辈…………直娘贼,俺们也没请这些大头巾来!出兵之前,一个个出谋划策有如诸葛再世,现下就连马谡赵括都比他们有胆色!俺们哪里亏待于他们了,不仅许下将来地位,出兵之前,支给他们的安家俸料,开拔犒赏,比之俺们军将都丰厚十倍!现下卷着细软就想逃…………兄长,要不杀上几个!”
刘光世世家子弟出身,向来是最恨辜恩之辈。现下却没了半点要计较的心思,摆手苦笑:“他们所来,冲着的又不是军中这点犒赏…………都是为了将来在朝局中枢有一席之地啊,不然一个个进士出身,至少都是脱了选海的资序,真正谋个边地差遣,是能号令都监以下诸将的,凭什么在某的营中为一幕僚?要不是某中军大帐之人不能轻动以乱军心,某都想放走他们算了…………”
刘安世翻翻眼睛,压下这一口气,突然就放低了声音,整个人几乎都凑到了刘光世耳边。
“…………俺在四下奔走一圈,杨可世那里还算稳当。但是东面北面诸处山口通路。却是女真重兵逼之!虽然攻得不算甚紧。也勉强能稳得住…………”
刘安世神色难看已极。声音低得已经几乎有如耳语。
“…………兄长,如此军心,又能撑持多久?俺们断了接济,军中积储,又能支撑多久?能等到西军大部渡河来援么?”
刘光世缓缓摇头:“…………西军不会来的。某领鄜延军东进,为了什么,西军诸将,难道还不明白?如姚古之辈。现下在西军当中,车载斗量啊…………小种相公行了蠢事,不就名义以令西军,也是被大头巾辈给欺哄了…………现下就算小种相公意欲往援,如何又能调动军马?在某看来,西军主力,只会集于永兴军路,一边稳住藩篱,遮护住八百里秦川,一边就对着汴梁虎视眈眈。等着萧言倒下那一刻…………和某的心思只是一般!安世,等不到西军的。等不到的…………”
以己度人,刘光世此刻将西军这个团体,倒是看得清楚明白万分。
刘安世默然不语,突然抬头,想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住嘴。
刘光世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的蕃骑所部,现在还靠得住么?”
刘安世重重点头:“这些蕃骑,自招募入鄜延军以来。俺如何对待他们,兄长难道没看见?恩养有如家人,蕃人心思简单,只是死心塌地效力。这个时候,俺对他们,仍然言出法随!”
先自夸完毕,刘安世又望向兄长,嗫嚅道:“难道兄长的亲卫…………就靠不住了么?”
刘光世苦笑道:“父亲将养的亲卫,随着环庆军一起葬送。某之亲卫,多是在鄜延军中拔充,一下葬送几万鄜延子弟在这蔚水河谷之中…………安世,你说某信不信得过他们?带在身边,只怕兵变鼓噪也未可知!”
刘安世默然不语,眼神幽幽闪动,只是望向自家兄长。
这一番对话内情如何,作为刘光世最为信任的弟弟,他如何能不知晓?
自从折可求逃遁,鄜延军陷于死地之后,刘光世绝不甘心在此等死,也想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出奔而逃!而乱军之中,扈卫自家出奔而走的兵马,必须是靠得住的力量!
刘安世自然是赞同兄长的决断,刘家富贵数十年,此刻却父亲被编管,兄长再没于乱军之中,则万事皆休。什么雄心壮志,都只能烟消云散。与其等死,不如早早出奔!
但在这个时候,刘安世不知怎么,却没了勇气大声附和,甚而鼓动兄长行此断然之事,宜早不宜迟。
几万鄜延子弟啊…………先是将他们带入死地,然后再弃军而走。主将出奔,这蔚水河谷之中将会变成何等样惨烈的景象,让人想都不敢去想!
刘安世默然,刘光世却冷笑出声,这冷笑声中,本来就有若冰窖一般的大帐之中,更添了一番阴寒到了极处的气息。
“…………某岂能如此就死?某岂能让折可求这贼厮得意?某岂能让西军之中那些鼠辈以为就这般去了刘某人这个对手?某岂能让天下人看刘家的笑话!只要能得脱此间,某返回环庆,散尽家资,也要招募壮士。如此乱世,有兵在手,谁来追究刘某人败军之责?将来有变,刘某还能有东山再起之时!将来不仅要让这些仇敌一个个好看,亦要再领大军,寻鞑虏为这四万鄜延子弟报此血仇!”
刘光世说到后来,语气当中已然带上了哽咽,以手掩面:“…………某对不住这四万鄜延子弟,对不住啊…………只能以保有用之身,再为他们复仇…………将来击破鞑虏之后,某当再临此间,设坛招魂,以祭全军…………儿郎们,你们家事,自有某一力当之,你们身后勿忧,勿忧…………”
说到最后,两行浊泪已然在刘光世面上潸然而下。悲痛得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安世默然不语,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不容易,刘光世才收住悲声,一把抓住自家兄弟的手:“安世,此刻你我兄弟必须同心,说甚么也要脱出这片死地。以待将来!安世安世。兄长就指望你了!”
刘安世终于打破沉默。重重一拍胸脯:“兄长,此刻说这些作甚?你还信不过俺么?要知道俺须得也姓刘!”
他烦躁的起身,脚步沉重的在帐中走来走去,咬着牙齿问道:“兄长,何时行事?”
刘光世脸上犹有泪痕,眼神却一下犀利了起来,咬牙道:“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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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河城外,一处营寨当中。
此处营寨。算是离得合河县城南门甚近的一处营寨了,是以领兵军将,也是刘光世心腹之一。本来无甚本事,但唯一好处就是门面功夫做得甚好,营中整洁肃静,什么时候看起来都颇为光鲜。
但是到了这般境地,原来颇有威严的营中将主,顿时就现了原型。镇日缩在自家帐中,只是长吁短叹。听他身边亲卫透露出风声,这位将主已然准备了七八身百姓衣衫。上好牛羊肉干精致的干粮准备了好几袋。
原来他狐假虎威,动则以细故责罚军士。这几日中。人虽然没有露面,却向军士们发了两次犒赏。虽然人人就摊到数百文而已,可谁都知道,军中毕竟不能携带多少资财,全营赏遍,已然算是这位将主竭尽所能了。而他身边亲卫则更是拿到了数贯之多,只说要是能生离此间,将来则富贵与共,决不食言。
军将若此,营中自然约束全无。纵然有胆小之辈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上过几次战阵的老卒却乐得清闲,镇日就在帐中关扑而博,要是能寻点酒来吃上两口,则就是神仙日子了。
夜间巡营值守之内的事务,自然也是全无。此刻夜色虽深,营中还有帐幕燃着灯火,在雨幕之中散发着晕黄的微光。从帐中传出的,就是吆五喝六之声。
放眼望去,细雨之下,这大片鄜延中军营地,如此这般景象,绝不在少处!
这营寨的寨栅之上,牛油火炬有气无力的燃动着,两名军士缩在火炬之下,披着蓑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什么。脚步声响动传来,就见一名只是披着赤袍的军汉走将上来,虽然衣衫不整,未曾着甲,可腰间佩刀却是悬得端端正正,摆在最便于抽出的位置。
他一眼就见到两名缩在那儿聊天的军士,顿时就笑着招呼:“蒯二,牛活鬼。这般勤谨,还要当值?只恨那鸟将主不肯出来,瞧着你们这般模样,不然你们两个,早就挂上都头差遣了。也不必那点粮饷还要送到瓦子里,连个婆娘都寻不着!”
一名军士笑骂:“你不也没个婆娘,却来笑俺们!王大今日做头设局,怎生也少不了你,如何你又上来了?入娘撮鸟的,泼冯居然不爱耍钱了,明日这场雨定然就停!”
这唤作泼冯的军士骂了一句:“直娘贼,劈手来去,都是叉到底,不说混纯,六里见着四个都难!那点犒赏,转眼都到别人腰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赊欠免谈,想圆一把这帮厮鸟都只是摇头,不如出来透透鸟气…………不知怎的就走到这边来了,直娘贼,往日摊着巡营值守只是个骂,现下谁都不鸟管这事,俺倒是心里有些慌,倒是想上来看看,心下踏实了,回去舒舒服服睡他娘!”
听着他嘟嘟囔囔的牢骚,那两名军士都笑:“俺们何尝不是如此?出兵放马几遭,但临战中,就这次最厮鸟的舒坦,偏生守着这寨栅才鸟安心!泼冯,有你的好处!”
一名军士扬手丢过来一个葫芦,那泼冯接过,拔开葫芦塞子一嗅,顿时眉开眼笑:“直娘贼的是酒!你们倒是好本事,从哪里寻来?还有没有?现下没人拘管,不管怎生颠倒,俺也弄他一葫芦去!”
一边说着,一边就是一大口。冷雨之中烈酒入喉,顿时就舒坦的吐了一口长气。
丢酒葫芦给他的军士笑道:“你去寻却难,俺乡里的拜兄,就在城里当值。原来备着做得胜犒赏的酒水。这几日都给抢了一空。倒是拜兄想着俺。留了这么点送出来。你这厮鸟喉咙却是细些,喝光了没处寻去!”
泼冯倒是颇有袍泽情谊,虽然馋酒可一口之后就不再饮,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将酒葫芦丢了回去,皱眉问道:“城里面现在是个甚鸟模样?”
军士只是摇头:“刘衙内一步不出大帐,就是兄弟四下奔走维持,那些鸟蕃骑狗仗人势。欺到多少人头上,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懒得和他们计较,最后还不是一个死字?”
另一名军士捅了他一下:“小种相公却是能来救俺们!”
不等那人反驳,泼冯就冷笑一声:“老种相公在的时候,西军就不怎么使唤得动了。不然一场伐燕战事打下来,怎生就折损了那么多军马?现在换了小种相公,个个面上客气,谁愿意来拼命救刘衙内?他却是没那么好的人情!就算小种相公慢慢搜拢些兵马,渡河来救,就凭那个不肯出帐的刘衙内。俺们能撑持到那个时候?”
两名军士都是默然,一人突然开口问道:“泼冯。你是个什么盘算?”
泼冯仍然冷笑:“这刘衙内将俺们带进这死地,俺也懒得怨他。吃这口送命饭,不死在此间,也总要死在别处。俺又没个家室,没甚鸟放不下的。总不能降了鸟鞑子!就陪着这刘衙内在这儿撑持下去罢…………鞑子杀到面前,拼死便是。”
他拍拍腰间佩刀:“凭俺的本事,到时候拉一两个垫背的,倒也不难!”
三个人说着闲话,突然之间,都觉得不对。不远处合河县城之中,就开始灯火摇曳,人声沸腾!
三个人都站起身来,举目向着合河县城望去。就听见城中的呼喊之声越来越响,更夹杂着蹄声轰鸣响动。而这大片摇动灯火,就向着南门方向而来,将南面城墙,照得越来越亮!
呼喊之声混杂在一处,一开始怎生也听不分明。突然之间,这些呼喊声就整齐起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传入耳中。
“刘衙内要逃了!”
寨墙之上三人如遭雷击,而这一大片营地当中,各处营寨之内,更有不知道多少人听清了这绝望的呼喊之声,只是不敢相信自家的耳朵!
西军成军以来,什么样的败仗都打过。可就从来未曾见过,一军主将弃军而逃!就算折可求逃遁,也还是带着他的折家军!
西军这个团体,勃兴而起至今,已然百余年有余。任何事物,都有其兴衰周期。自河湟开边以来,西军取得对西夏的战略优势之后,西军将门团体再没了此前的凛凛惕惕,而是迅速的腐化了下去。
靖康之交的这一代西军军将,再没有了此前先辈的胆勇血气。勾心斗角更烈,争权夺利更烈,临阵而怯也同样更烈!
这样一个为大宋竭尽所能养出的强军,如果没有女真入寇,也许就如河北军一般,渐渐的崩坏下去,直到再也不堪使用。
在萧言的时空历史上,女真突然入寇,让渐渐衰落下去的西军,一下就暴露了其外强中干的面目,加上大宋中枢的花样作死。历次战事中,西军屡战屡败,而这批中坚军将的不堪之处,也暴露无遗!
不过这样痛苦的浴火,也打断了西军这个团体正常衰亡的过程。新的一代西军军将,在这样的废墟中浴火重生,南宋从大散关到淮河,多少强军,多少勇将,都是西军余脉!
可在今日,这些军士们并不知道在萧言时空中西军浴火再生的经历,他们只看到西军轰然垮塌的一幕就在眼前发生,看到了这让西军儿郎,最为痛苦的一幕!
刘光世弃军而走!
合河县城南门轰然敞开,火光之中,数百蕃骑呼啸而出,在这些蕃骑的重重护卫之下,看不到刘光世的身影。但是冲在前面的刘安世,还有满城响动的呼喊之声,已然说明了一切!
在无数愕然注视的目光之中,这数百蕃骑疾疾向南奔走,目标就是南面重重的吕梁山脉。
同样的呼喊声从他们所经过的营地响起,最终汇成一片,如山崩。如地陷。如天地倾覆。
“刘衙内逃了!”
纵然是对刘光世再不寄予希望。纵然是对刘光世的指挥再没有信心。纵然这几日军中将士将刘光世祖宗八代都骂得翻过了身。但是在此刻,除了一句刘衙内逃了的话语。再没有人痛骂他一句。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数人眼中涌出的热泪!
大宋西军,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到底有谁,来救救西军?
西军若此,俺们这些关西儿郎,就算侥幸余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刘光世再也直不起腰,只是死死的抱着坐骑脖子。
今夜只带兄弟和蕃骑遁逃,本来只想无声无息而走。但是数百骑一动,哪里还瞒得住人?从中军大帐之外,就有人开始呼喊,最后还是刘光世带领全副武装的蕃骑,硬生生撞出一条路来!
而从呼喊声才响起之际,刘光世就已然魂不守舍了。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曾经让自己坚信不已的那番什么脱身以后,东山再起。保得有用之身再来复仇的话只是放屁。
自家只是单纯的怕死而已,只是不想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蔚水河谷的烂泥之中!
这样惊天动地的呼喊之声。也让刘光世明白。他再没有复起之日,因为再没有一个西军儿郎,会效力于他麾下!
自己为什么眼红萧言,去与之相争?就在鄜延路安享清福有何不可?而那萧言,怎么就在万险之中,能咬牙撑住,杀出了一条血路?
让某逃出去罢,某只想活着而已!
恍惚之中,刘光世突然又生出了一点疑惑。
如果自家知道一旦遁逃,夜空中响动的不是喝骂,不是愤怒。而只是这数万关西儿郎痛苦到了万分的呼喊之声。自己还会不会就这样逃走,自己会不会生出一点勇气来。为了这几万关西子弟,安然就死?
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只有抱着马脖子,想离开这痛苦的呼喊声越远越好!
簇拥着刘光世的火光,越去越远。在每个人的视线当中,只留下点点光影还在乱晃。那痛苦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突然之间,又是另一种声响骤然响起。那不是单纯一种声音而已,而是上万大军陡然崩溃的声响混合在了一起,只是响彻了这个夜空!
无数人在哭喊,无数人在奔走,无数火光摇动,无数军械盔甲在被丢弃,无数人只是在盲目的大喊大叫!
上万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着秩序的鄜延军中军,就陡然变成了狂乱的急流,到处都有火势升腾而起。到处都有人影在乱晃。
无数军士四下乱奔,有从城内向城外涌的,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偏要冲进城中的。互相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互相殴斗喝骂。而多少随军文臣,这个时候披头散发的被乱军推来涌去,只是放声哭嚎!
而在这边,泼冯三人也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恍若还在梦中。只有自家营中燃动起的火光,到处乱窜的人影,还有被扯出来为人所踢打的那位将主的哀嚎之声,才提醒他们。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侧身在这修罗场之中!
泼冯掉头便走,两名军士在他背后大喊:“泼冯,你去哪里?要逃俺们一起逃便是!”
泼冯头也不回的大吼:“俺去寻杨将主!西军这般模样,俺随着杨将主,死了也罢!”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咬牙都跟上泼冯向西而去。
“西军若此,俺们拼死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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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种从梦中陡然醒来。
窗外狂风大作。
乌黑的夜色之中,似乎云层堆积,隐隐有闷雷之声响动。
这雷声在西,正是西军百余年来外敌所在的方向。一代代的西军将士,就戍守在彼,寒夜巡哨,披甲而战。
恍惚之间,这闷雷之声传入耳中,仿佛一声声金柝。
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戍守边关之声,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回报平安之声,这是一代代西军将士用鲜血和白骨凝成的肃杀之声!
金柝之声,在云上翻卷。仿佛一代代西军将士,从好水川,从定川寨,从三川口,从青唐,从燕云,从他们曾经战斗过的所有地方的土中爬起,持着断掉的戈矛。随着这金柝之声,远远的,成群结队的,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们的后辈!
突然之间,小种泪如雨下。(未完待续
ps:两更以补前段时间的请假!虽然还少,至少心意到了…………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五十九章 宴鸿门(一)
随着雨势转小,再不如前一般狂暴。±在楼烦以西,萧言所部的攻势也在缓慢恢复。
可纵然天候道路勉强能让骑军机动而战,但是对于沿着山间河谷道路,强攻军寨防线,仍然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只有守军自己崩溃,只有守军散乱而无战心,只有守军漫然无备。才有可能一举被袭破军寨,就如合河津渡被娄室转眼击破的后路大营,就如被折可求放弃的一系列军寨一般!
偏生在宜芳以西,楼烦以东重重布列的女真军寨防线之中,守军纵然守御之术并不如何高明,但坚定的战意,却比之那些地方的守军,不知道强盛了多少。
这个时候以龙卫军为主的前军所部,已然暂时休整,冒雨调动而前的,已然是神卫军一部。神卫军中将士,就在泥泞中推挽着各色攻具,艰难的对这些军寨发起攻击。几乎是每攻扑一次,就要在这样的地势道路之中耗尽全部精力体力。但进展却微弱已极。
不知道有多少军将,已然重重回报上去。纵然大家在燕王麾下,听命血战绝无二话。但是这样却是虚耗麾下锐气与性命。等天候稍好一些,道路再干硬一些,到时候再兴攻势也罢。到时候大家就是用牙啃,也要啃开这一重重的军寨,杀到宜芳城下!
萧言麾下所部,神武常胜军和龙卫军两支,在大宋已然是超越西军的存在,编制合理,骑军数量足够。装备精良。叠经血战。且锐气极盛。而神卫军中有熙河选锋,天武军则是以经过了数年混战厮杀的幽燕河北健儿为骨干,说实在的因为成分太新,比之泾源秦凤等老牌大宋精锐还差上一些。不过号令归一,多数军将皆有从龙之心,作为一个整体,比之西军现下的四分五裂更有战斗力。
不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再怎么强悍也有其上限。加上此时的装备和战斗方式受天候道路影响也更厉害一些。就算主攻的是神武常胜军和龙卫军两支。也不能当做天兵天将来使用。而且如此精锐野战主力,用来攻寨拼人命也实在太可惜了些。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是宜芳东南方向,还是在北面韩世忠所主攻的方向,想在短时间内杀出河谷,接应上鄜延军和折家军所部,是绝对没有指望了。
而穿越群山派出的哨骑小队,却在源源不绝的将前方军情带了回来。
形势一天比之一天更是恶劣,娄室所部主力自岚谷县方向消失,最后从韩世忠方向传来消息。娄室所部冒雨强袭,一下打下了合河津渡鄜延军后路大营。正在扫荡大河两岸!
这个时代的通信水准,韩世忠传来军情之际,已经算是晚了一些。但是萧言和岳飞在这边,也始终紧紧盯着宜芳宗翰所部主力的动向!
娄室奔袭后路,毕竟是奇兵。真正反抄上去,最后再覆没鄜延军主力,靠着的还是宗翰所部的女真主力!
而在韩世忠传骑到来之前,宜芳女真军马已然向东调动,分兵三路。中央正面以一部压迫蔚水河谷鄜延军主力,北面更有重兵,截断鄜延军向北过岢岚水退入河外三州的方向。就连南面湫水河谷道路那边,都分出了数千军马。加上截断后路的娄室所部,就将数万鄜延军和折家军装入了天罗地网当中!
这个时候,萧言这里,就绷紧了神经,不仅派出哨骑更多。也日夜都在木图旁研究局势。
但是不论怎么研究,局势都已经恶劣到了极点。鄜延军和折家军主力东进太深,陷入蔚水河谷当中。娄室截断大河之后,后援断绝,已然无路可去。这个时候大军胡乱动作,只能是自寻死路,唯一的机会,就是依托着蔚水河谷有利地势死死守住。指望东面的萧言大军还有西面的西军主力来援。那个时候,才能觅到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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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座简陋的中军帐幕之中,萧言和岳飞两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木图,两人几乎是头碰着头,在上面指指点点比比划划。不住的商讨议论。
连日大雨下来,狭小帐幕之中泛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萧言却是浑不在意,只是全神贯注在当前局势上。
这位大宋燕王,已然是天下第一等位高权重之人。可在这帐幕之中,就披着一件寻常袍服,头发也有些散乱,脸上胡茬都冒了出来。
萧言其实还算是看重个人形象,毕竟形象也是引动部下观感的一部分。哪怕当年在汴梁掀动两次宫变,最为紧张的时刻。仍然是英风锐气不减,形象潇洒利落。鬓边白发,更让他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稳重,让人浑忘记了他这这不到三十的年轻岁数。
可身在一线,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食则粗粝,卧则合衣,更不必说萧言所承担的压力,比之他人何止十倍百倍!
此时看起来,这位英挺的燕王,已然深深的憔悴了下去。颧骨高高突出,眼眶则深深凹下。萧言本来就是偏瘦的体形,现下掉了又快七八斤肉。原来合身的衣袍,现在在身上晃晃荡荡的。
不过萧言的眼神,却仍然是那么锐利。甚而比此前犹有过之,目光随意扫过,似乎都能伤人!
萧言手指落在自己军马屯驻的所在:“我们什么时候能打到宜芳?”
岳飞哪怕在帐中也是一身甲胄,一丝不苟。比之萧言,他倒没显出憔悴来。只是黑了一些。
岳飞摇摇头:“就算再将龙卫军调上来。天候转好。道路干爽,一层层的啃过去。打到宜芳城下,非月余莫办。”
萧言手指滑到了韩世忠屯驻之所,那边也不必问了。神武常胜军也不是须臾之间就能冲破岚水河谷的。
月余时间,就算鄜延军和折家军沉下心来苦守,也绝支持不到那个时候!
岳飞看看萧言神色,轻声道:“西军…………”
萧言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摇头。
汴梁那里。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西军局势的关注,而方腾不断传来的消息,又经过宗泽那里毫不停顿的转到萧言手上。比之只是一心带兵打仗的岳飞,萧言对时局了解得更明白清楚。这也代表他也将全部压力都承担在自己身上!
西军现下,完全是乱成一团糟。小种不就名义的举动实在愚蠢。西军军将或者与陕西地方文臣联络,或者将关系一直拉到汴梁朝臣那里。完全都在自重实力,自行其是。
单独一支军马,没有实力度过大河东进,往援鄜延军。而此刻又哪有人能号令西军诸将,集合大军渡河东进?
说得诛心一点。说不定西军诸将在刘光世失败之后,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卷进去捡便宜的大好时机。一边在心里面谢谢刘衙内。一边就坚定的这样坐拥实力继续观望。等着宗翰所部站稳脚跟,萧言再也无法短时间内迫他们决战。而宗望所部又达成突破,萧言只能在两路大军之中辗转往复,最终败亡。那个时候才是他们争先恐后出兵之际!
看到萧言神色,岳飞也知道西军恐怕是无望了。
这名追随萧言,年纪轻轻就到方面统帅地位的年轻重将,心下也只是愤郁到了极点。
萧言突然重重一击木图:“他妈的,刘光世和折可求这个时候总该为自家拼命罢!我只求他们能多在蔚水河谷中守上一阵!别人不去救,老子拼了命也去救他们!不能让宗翰在河东站稳脚跟,跟咱们耗下去!老子背后还有宗望大军,还有一大群混账王八蛋!”
岳飞默然点头:“刘光世不说,鄜延军总是西军六路之一,底子其实不坏。围中还有杨可世这等重将。更不必说折家河外兵甚是精锐,折可求再怎么别有心思,总是出名的大将。只要他们能稳住,说不定还有机会…………”
萧言冷笑一声。
这两个混蛋,东进就没安着好心思。就是想着自己死,可是现在自己还要拼着那么多麾下好儿郎的性命去救他们!
这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倍的牺牲!
冷笑过后,萧言烦闷的在帐中走动几步,终于按下性子回到木图之前:“鹏举,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将龙卫军再拉上来打…………良臣那里我也要他出力!到时候只要能有一路突破就成,也许就能将眼前局势翻转回来!”
岳飞只能默然点头。
国战之中,那些别有私心之人的作死举动,只能让拼力奋战之人付出更多血汗来挽回!
这天下,难道是燕王的么?
不等萧言和岳飞开口,帐外突然传来疾疾的脚步声响动。两人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
燕王和岳鹏举议事,郭家娘子在外值守,哪里有人敢于轻易搅扰。突然传来这般响动,只有一个可能。刘光世和折可求那里又有巨变!
掀开帐幕之人,就是一脸冰寒的郭蓉。为她所引进的,则是浑身泥水的一名传骑。不等入帐,那传骑就悲愤大喊:“折可求跑了!”
岳飞一颗心在这一瞬间,顿时就坠入谷底。哪怕以他意志之坚,这个时候剩下的都满是绝望。
折可求跑了!
则鄜延军如何还能支撑下来?就是天神下凡,也挽救不了败局。而鄜延军败没,宗翰控扼河东大河两岸,地位再也不可动摇。萧言集中主力与之决战,就成了一场虚话!
与宗翰决战不得,宗望那里,凭着天武军又能支撑多久?燕王所部夹在两支女真大军之间,不管再怎样出力死战,也只有最终败没的一途!
而这个大宋,至少半壁江山,也要沦入血海!
岳飞神色中,第一次显露出动摇之态,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只是下意识的望向了萧言。仿佛只能在这个他刻意要保持些距离的燕王面前,寻找到一点支撑也似!
帐幕之中,萧言神色不动,甚而嘴角还有一丝讥诮的笑意。
而他的腰背,始终笔直如剑。
“…………真他妈的就不肯让老子轻松点?你这贼老天真是越来越没下限了…………不过既然在我的时空,这个大宋终究灭亡了,主事之辈,也许真的就这么没下限罢…………好,别人不打,我打。别人不救,我救。却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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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 第一百六十章 宴鸿门(二)
几骑快马,溅起泥点,飞驰而至。△↗頂頂點小說,远远就看见营寨门口望楼处挥舞着青色旗号回报平安,向着军寨之内通传是自己人到来。
这几骑从沿途巡哨经过,那些巡哨纷纷行礼:“魏虞侯!”
来人正是现下在军中风头甚劲的魏大功,楼烦一战,他与都如虎并称军中后起双秀。原来倒是有个年轻勇将杨再兴甚是闻名,不过杨再兴在出援河北之时不管是官位还是差遣都甚低。比不得都如虎和魏大功两人,一个是韩世忠亲军统领,一个也是实打实的统带着一个精锐骑军指挥。还不能与这两人相提并论。
现下都如虎送回了太原养伤,不知道要几个月才爬得起来。现下生龙活虎还在军中的就是魏大功,一时间真是风头无俩。
不仅魏大功官位超转了三阶,现在都快到军中小使臣的顶峰了。且还被萧言留住,将现在编在神卫军中的貂帽都交给他以副都虞侯的差遣权领。这般看重,谁说不是这家伙将来在燕王一系之中就要飞黄腾达?
而且所谓貂帽都,虽然燕王军队扩大甚快,从里面抽调走了太多骨干分遣各军为下层军将。在汴梁编练新军的时候还以貂帽都暂时充普通营伍,以作为新练之军骨干。可是在太原诸军会合的态势形成之后。燕王又毫不犹豫的又将貂帽都实际再度独立而出,并且从诸军当中抽调了表现不凡的军将士卒充入此都之中。准备再培养出一期军中骨干心腹出来。
现在貂帽都虽然名列神卫军中,但是却是燕王始终统带在身边,建制足有二千余。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燕王的心尖子。压箱底的本钱。魏大功因为楼烦一战出彩。一下就提拔到如此要紧地位。军中羡妒之人,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这样越级提拔,也是萧言麾下独有的好处。燕王实力还在不断扩充营建当中,只要你有本事,萧言就有眼照得到,就有这般魄力将你提拔起来,没那么多将门世家盘根错节的纠缠。但凡有志男儿,遭逢此等主公。谁不愿拼死出力?
沿途过来不断有人行礼招呼,这都是龙卫军中人。萧言甚是爱惜再度重建的貂帽都,并没有将其拉上一线与女真鞑子拼消耗,而是留在了楼烦一带整练。而萧言进抵一线之后,就是带着燕王直的甲士驻于龙卫军中。反正龙卫军也是萧言的起家老底子,可靠得很。
对着这些龙卫军将士的礼数,魏大功表现得谦恭得很,纵然胸中满腹心思,还是不住点首为礼。有的时候遇见面熟的,虽然并不住马。飞驰当中还招呼两句。
随他而来的几名亲卫自然都是心腹,看着魏大功一路笑得脸都快烂了。忍不住就有人抱怨:“这些时日。背后说将主风凉话的不少。说不就是楼烦一战露了脸。神武龙卫两军打过苦战的人如山如海,最后却是让将主拣了便宜!这般厮鸟现下面上客气,背地里还不知道说过甚鸟,何苦与他们这般客气?”
顿时就有亲卫附和:“岂不鸟是?无非就是看着将主眼热罢了。楼烦一战,有本事他们也打去!女真鞑子冲到这般要害处,孤城弱兵,决死而战,最后将银可术阵斩军中,这是奇功!要是都将主来和俺们将主争这功,也就鸟认了。双忠庙那两位没死,俺们也自退一头去。这般人说嘴,有甚好搭理的?将主,依着俺的意思,直是不必敷衍他们,俺们自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他们看就是!”
魏大功摇摇头,呵斥了一句:“夹紧你们的鸟嘴!再说这些鸟话,也不要在貂帽都中了,俺这就把你们打发回神武军中去!直娘贼,一个个都不给俺省事!”
虽然将亲卫们吼了回去,可魏大功胸中心事还是未曾减少半点。
原因无他,就是现下他树大招风的位置。燕王赏功,超迁提拔,这气魄是足够了。一身当之,固然有受宠若惊的效死之心,但是也难免有忐忑之情。
军中多少人,看着这重新建立起来的真正貂帽都的位置眼热!原来张显统领,谁也没鸟话说。这是在燕王微时就已然跟随的老班底,资历比韩世忠都要老些。且人又谨慎稳重,办事周至妥帖。人人心服。
不过看着张显升迁,也直是让人惊心动魄。年岁比岳将主还少上些微。但现下也是官位遥郡,且燕王出征的时候就能坐镇汴梁,独当方面。当燕王要亲赴太原以定大局之际,又赶紧将张显召来接掌神卫军大权。俨然就是燕王身边金吾上将军的身份。
当时岳将主身边几个兄弟,其他谁人还比得上张显地位?牛皋还在韩世忠身边闲晃呢。汤怀王贵,也只是按分升迁,平平而已。还不是因为张显一直执掌貂帽都?燕王行任何大事,张显都紧紧跟随在燕王身边?
现下貂帽都又重建起来,虽然自家只是个副都虞侯的差遣,一时权领而已。将来真正执掌貂帽都的差遣未必就落在自家头上。可这实在是树大招风已极。
深自韬晦,自然是一条路。到时候乖乖的将貂帽都主将的位置交出去也罢,不拘去哪军中,至少也能管领一厢战军。纵然外放,也不脱至少一处兵马都监名位。
可魏大功却是想着将现下这个位置坐踏实了!
纵然是从龙之功,也分一个远近亲疏来着。若是燕王最后一飞冲天,是在外镇为一寻常军将占便宜,还是在燕王身边最近处占便宜,这简直是不用去想的问题。
可究竟怎样才能坐踏实呢?
楼烦战功虽然耀眼,可都如虎也不差似于他,不过就是因为现下躺着罢了。且这一份战功,又能吃多久?只有不断立下更耀眼的功绩。才能以浅薄的资历。将这太过耀眼的位置坐稳。
不过既领貂帽都。这压箱底的人马,就轻易不能再上一线了。不上一线,又如何立功?但是想去一线立功,就不能领貂帽都。此间纠结,简直没处化解!
这就是魏大功这个近来意气风发人人瞩目的年轻军将最大心结,思虑得直是夜不能寐,眼圈都发黑了。直到燕王突然传召,魏大功就赶紧轻骑而来。但愿燕王能交代个要紧差遣下来。自家再办得出彩,再攒一份耀眼功绩才好!
不多时候,魏大功数骑就驰过丛丛鹿砦,越过两道沟堑,直抵这座不大的军寨之前。站在寨门口,甚而都能遥遥望见对面山上控扼道路的女真鞑子军寨。这也是数万大军,对燕王人人心服,人人争欲效死的原因之一。大宋此等地位之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
到了军寨门口,魏大功赶紧下马。原因无他。在寨门口接住他的就是燕王直的甲士。带队之人魏大功也识得,与他一般都是关西出身。在燕地一口锅里面搅过马勺的。看着他板着脸亲手接过缰绳,魏大功笑着招呼。
“直娘贼的熊六,见着哥哥俺也不招呼一声?板着鸟脸给谁看去?要是日日站班值守觉得闷了,去求燕王入貂帽都,俺们弟兄一起上阵厮杀去可好?”
熊六哼了一声:“去你那貂帽都,俺不如去神武龙卫为一都头也罢。你现下也上不得阵,俺们横直都是一般,谁也别鸟笑谁。”
这话说到了魏大功心下痛处,不过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压低了声音询问:“熊六,俺们一起在燕地受冻挨饿的,你给哥哥私下透个风,燕王召俺来,到底有何要事?”
熊六本来有点松动的容色顿时又板了起来,指挥身旁几人接过魏大功的亲卫,引到一侧去在。在那一侧,寨栅之外,至少已然涌了数十名亲卫模样人物,正静默无声的等候。这般场面,让魏大功心下打个突。
难道真有什么大战将发不成?居然要使唤到貂帽都头上?这局面到底艰险到了何等地步?可恨这熊六,浑然不顾半点交情,直是半点口风不露!
熊六这边只是第一道关卡而已,魏大功疑疑惑惑的只身而入,就见这不大的军寨之中,所有军士都只是在帐中休息,沿途巡守,甚而在寨墙望楼之上哨戒警弼之人,俱是燕王直的甲士。
越过营中鹿砦的又一道关卡,魏大功便被引入一片清出的空场之中。这空场四下,又竖起了一圈寨栅。此刻一片烂泥地中,至少有十七八名军将模样的人正在等候,人人都是神色不安,互相低声交谈之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魏大功打仗毫不含糊,可心思细密之处,也是远过寻常军将,更超过他这个岁数该有的。扫了一眼就已然发觉,此刻被召来在此间等候的军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为此前西军出身的!
不管是龙卫军中,还是神卫军中——这也是萧言就近能召集的两军军将了。全是从西军中投效过来的,或者白梃兵,或者胜捷军,都是些老熟人。还有些识不得的,听他们口音也是关西的,想必是后来投效的永宁军和熙河选锋中人。
难道燕王对西军将有所举动?
魏大功不是埋头打仗,其余时候万事不问之辈。向来都以未来重将自诩。虽然与貂帽都屯驻在后,可一直尽可能搜集前面传下来的军情。
他知道鄜延军和折家军联兵东进。试图占据距离太原府最近的有利态势。压迫女真西路军只能向东寻燕王所部而战,一时间进展还颇为顺利。
可对刘衙内的此般举动,魏大功嗤之以鼻。刘衙内对燕王所部战力有所误判,他魏大功可不会误判,女真鞑子更不会误判!
鄜延军就算是凑齐全部家当,拉出浩大声势。更联合上所谓精锐的折家河外兵。比之燕王所部,也是软柿子。更不必说燕王所部虽然一时间打不过去,女真鞑子想向东硬攻,也是寻死!
这等于就是将几万鄜延子弟,送入女真鞑子虎口当中。而西军其余诸将心思魏大功也能揣摩到大半。反正燕王所部和女真鞑子拼消耗也是拼,鄜延军和女真鞑子拼消耗也是拼。只要不消耗到他们头上。坐观而已。说不定将来还有更好的浑水摸鱼机会!
若不是对西军现状失望。怎么有怎么多关西才俊雄武之士。投效到燕王麾下?
而燕王催动军马,在如此天候地势下向西硬攻,燕王甚而亲临第一线。也证明了魏大功的判断。都是对鄜延军和折家军东进极不看好。但是又不能看着河东战场西翼崩塌,只能出而尽力救援。
在魏大功看来,只要鄜延军和折家军联兵牢固,将主稳得住阵脚。纵然有小挫,也能支撑一段时日,说不定就等得到燕王所部冲出两条河谷。反而迫得女真军再没有了回旋余地,要不就只能损伤惨重的向北遁去,要不就只能和燕王大军拼死来场决战。
虽然别人不怀好意,自家还要拼命去帮他们一把,实在让人有些鸟闷。但也是此刻唯一的选择了。
但是现下看来,这大局又有变数?
此时风光甚劲的魏大功到来,一时间诸人纷纷和他招呼。而魏大功随口招呼敷衍,心下只是七颠八倒的揣摩个不休。
随后又有两三名军将浑身泥水急匆匆的赶来。就听见一名值守的燕王直甲士中气十足的通传之声。
“燕王将至!”
在场军将,顿时肃立,不闻半点咳唾之声。就见这内圈寨栅的另一处入口。萧言已然大步走了进来,而岳飞就紧紧跟随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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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数十道目光投射而来。正正落在萧言身上,随着他的步伐,而微微转动。
萧言只着寻常袍服,但是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这几日冒出得胡茬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消瘦,但是英风锐气,反而更烈。
穿越以来,经历了那么多场磨难。心志磨砺,早已如铁。越是危难,萧言反而觉得自己越是精神振作,奋发昂扬。
无非就是付出更大努力罢了!
迎着数十道投射过来的目光,萧言一一还视过去。在自己锐利如电的目光逼视之下,这些匆匆而来,有些甚至顶在一线在泥水中泡了好些天,显得有些困顿的军将一个个下意识的就将本来就挺直的腰背绷得更紧了一些。精气神也在一时间提到了最高,就等萧言发下号令,然后就毫不犹豫的领命上前,与敌拼杀!
这都是自己几年来辛辛苦苦才带出来的班底,为他们挡住全部压力,为他们提供升迁之途,为他们提供充足军资粮饷,更以一场场血战磨砺出来的此刻汉家最为精锐的武力!
这也是自己能坚持到现在的全部依仗!
有时候萧言自己也觉得恍然,要是穿越之初,自己落在了清软富丽的汴梁,而不是燕云血火之地。自己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汴梁的一个清客帮闲,发明了一点新鲜玩意儿有点小钱,抱着某个衙内粗腿,在瓦子中寻着一个对得上自家审美眼光的女娘,赎了出来过点安闲日子。然后在大难将来之际,收拾起家当渡江南逃,然后有点疏离的看着这场末世大劫?
也许这也是一种活法,自己的适应能力可是很强的呢…………
可这贼老天,偏偏将自己从一开始,就放在了生死须臾之间。然后数年惊心动魄的拼杀之中,造就了现在的自己。让自己肩头始终觉得沉甸甸的,仿佛在这大宋末世的天空之下,每一次呼吸,都要竭尽全部气力!
萧言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异类。每一刻都在斟酌算计,每一举动,都经过深思熟虑。而将性命也看得越来越轻,尸山血海也不稍皱眉头。甚而在必要时刻,也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性命放在天下气运的赌桌之上。
可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随时承担着巨大无比的压力,习惯了身周这无比沉重的血色!
自己已经被这贼老天毁了。就算和小哑巴她们在一起。也再难享受到寻常的家庭生活。
可自己为什么却半点不怨恨这曾经被自家咒骂不休的贼老天?
只因为这贼老天。给自己展开了这么一个男儿真正鹰扬奋发,以挽天倾的血色时代。崇高,壮烈,卑鄙,畏怯,全都淋漓尽致的展现在面前!
这恍惚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萧言转眼就收束了心神,站在诸将之前。而岳飞就默不作声的侍立在侧。
迎着诸将目光。萧言淡淡一笑,这点笑意,却是冷寒如冰。让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场中诸将,一时间只觉得寒毛都全部竖了起来。
“西面战局,娄室趁着暴雨之势出兵强袭,一举袭破合河津渡鄜延军后路大营,分兵截断大河。宗翰趁势大举反击而进…………这个时候,为鄜延军镇守后路的折可求他妈的跑了!”
诸将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难以想象,河东西翼战局一时间变得竟然恶劣如此。鄜延军主力已然不折不扣就在死地当中,败亡指日可待。
河东西翼战局崩塌。所引发的恶劣后果,简直让人不敢去想!
魏大功死死的看着萧言的身形。作为一名肯揣摩当前战局的军将,对鄜延军败亡之后恶劣情势了解得更深,甚而感到加倍的绝望。这个时候,只有指望燕王,拿出手段来挽救此等败局。
而燕王也从来未曾让俺们失望过!
萧言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些混蛋打成这样,也只有我们去收拾烂摊子,只有我们去扛!召你们前来,就是因为你们都是西军出身,现下大军东进不得,但是你们带领小队人马,还钻得过去!要是鄜延军败散崩溃,你们就尽力搜拢败军,想方设法,朝北面打过去。到河外三州去!那时候自然有人接应你们,重整对女真鞑子西翼的战线。我们必须将女真鞑子限制在河东范围之内,必须就在这里,将宗翰所部彻底打垮!”
诸将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燕王这番应对之策,只能说是死中求一点渺茫活路的手段。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知道大军崩溃是什么模样,知道搜拢起败军来有多难。自家虽然都是关西出身,但毕竟不是鄜延军中军将!且就算搜拢了败军,还要冲过北面岢岚水,带兵撤入河外三州,九死一生之处,简直不用去算都知道!
更何况燕王还指望能重整西翼战线,继续将女真鞑子限制在河东战场上,最后再行决战,将其击灭!
这其间牵扯的势力有多少,赌那渺茫希望之处有多少,大家身在其间,活下来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纵然大家对燕王从来都是坚信崇拜不移,可听到这番处断对策,只觉得燕王也许是赌红了眼睛!
萧言冷眼看着诸将的神色变幻,淡淡道:“此次一去,九死一生。愿行者便行,愿留者自留。我这里绝无半点强求,就是这么一句话,听你等自决而已!”
诸将之中,不少人对望一眼。互相都能看出对方意思。还是请留在这里也罢,带着麾下儿郎拼死去撞女真鞑子的防线,都比这般行事来得把握大些!了不得拼尽全力,战死在前也罢,省得让燕王觉得俺们只是贪生怕死!
萧言目光冷淡,只是在那里静静等候,再也不多发一言了。
此次行事,如果诸般手段配合得宜,成功几率并不像诸将觉得那般渺茫。可自己也并不想强压下去,必须有一个刚勇机敏之人坚定的自己站出来,跟随自己,去拼这么一场!
就在诸将准备开口之际,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每一字句,都咬得斩钉截铁。
“俺去!直娘贼,有甚好惧的?几万女真鞑子,又要抄袭后路,又要几面包抄。东面还要留兵挡着俺们两路大军。这所谓绝地,其实到处都是窟窿眼!俺就不信撞不出一条血路来!折可求跑了,刘衙内也指望不上。但鄜延军中,还有杨可世在!他不会弃军而走,也有足够威望,俺们寻着他就成!西军不救,折可求又成仇敌,被截断在河东。不指望燕王,他还能指望谁去?要是能和杨可世一起冲出去,搜拢的实力再多一点,在河外三州,未必不能压着折家军,把战线再重整起来!且一条黄河,女真鞑子真能完全截断不成?实在不行,俺们还可渡过黄河,依托鄜延,再与女真鞑子战!”
说话之人,正是魏大功。
这个年轻军将,面孔绷得紧紧的,只是侃侃而谈。一番话说完,就向前一步,朝着萧言行礼下去:“燕王,遣俺去就是!俺只要不死,一定将鄜延军余部,带到河外三州去!”
萧言神色不动,但侍立在萧言身侧的岳飞,眼中已然露出惊异万分之色!
这个因楼烦而战声名鹊起,一时间耀眼无比的年轻军将。纵然岳飞也知道他颇为不凡,没想到眼光勇气,居然能到这等地步!
他和萧言反复盘算着死中求活手段,发现还有重整河东西翼战线的一点可能。判断依据也和魏大功所言差不太多,只是魏大功说得更简略了一些,有些麻烦纠缠之处,也不是他这个层面的人能解决的。不过他每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且这等勇悍敢于冒险之气,更是远超场中诸将!
燕王麾下,何等济济多士!
而萧言也看着魏大功。
这样人物,在两宋之交,到底还有多少?如果自己不来,是不是就无声无息的淹没在血色之中?
为什么这样一个汉家英雄辈出的时代,就被人糟蹋成了历史上的一曲悲歌?
魏大功双眉挑起,再强调了一句:“燕王,让俺去罢!可单凭是俺,也不能成事,还要拜求燕王许俺几件事情!”
萧言淡淡道:“你说。”
魏大功大声道:“俺要奉燕王亲书,这不是俺去救他们,是燕王去救他们!这个时候,他们所能指望的,也就只是燕王而已!俺微末小将没甚打紧,但是燕王在后,则就不同了!”
萧言一笑:“我的节钺都能给你,这是小事情。鄜延军还不知道伸出援手的只能是我?难道河西的西军他们还指望得上?”
魏大功笑笑,又大声道:“两路向西攻势,必须加紧,多将女真鞑子留守兵马吸引一些,就能多留出一些空隙来,鄜延军逃命的把握就更大!”
萧言点点头,魏大功不请,这事情也是必做的。自己可从来没就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遣去联络杨可世,搜拢败军的十余名军将身上!
魏大功迟疑一下,大声问道:“如若带鄜延军杀出一条血路,冲过岢岚水,入河外三州。则折家军不是这点鄜延败军所能压服,且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不测之事。那时候不知燕王所遣何人,能压服河外三州,重整全军?”
萧言哈哈一笑:“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不知怎的,这一句话让魏大功浑身鲜血,一下就燃动起来。赌命的人,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侧身其间,见证英雄事业,就算是死,又有何妨?一旦功成,就算是他,也史书有传!
魏大功也大笑一声,转向还在目瞪口呆的诸将,大声道:“燕王将一场英雄事业送到俺们手上,还朝外推不成?谁敢与某,去博这一场?去救俺们关西数万儿郎,去挽回这场危局,去让西军那些厮鸟看看俺们这些投于燕王麾下之人的本事!将来凌烟阁上,少不得俺们的姓名!”
应召而来的十余名军将,沉默少顷,然后一个个上前,行礼下去。
“燕王,俺也愿去!”(未完待续。。)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一章 宴鸿门(三)
合河以东,一片兵荒马乱景象。一束束各处燃动的烽火,已然次第熄灭。
夜色之中,那名临战之前才被提拔起来为一指挥使,终日牢骚满腹,惹得麾下士卒都有些生厌的指挥使,正站在寨墙之上,呆呆的看着周遭一切。
怎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鞑子再多,凭借这一座座军寨,都可以牢牢的将鞑子挡在合河以东的群山之间。这样天候地势,鞑子硬啃直娘贼的啃不动!
可是那位衙内将主,怎么就自己弃军潜逃了?
自家在前面苦守,亏得自家所属厢指挥使还有点良心,在刘衙内弃军而走,全军崩溃之际,遣人传来了这个消息,同时就交代了一个字。
走!
走,向哪里走?又有何处可去?
自家这个军寨,控扼的道路相对而言算是宽平的了,一旦弃寨而去,从此间涌来的女真鞑子当是成群结队,如潮如浪,拍击在已然崩溃的鄜延大军之上,又会带来多么惨烈的杀戮?
这个时候,不如死守在此间了,让从东面冲杀而来的鞑子少上一些。就算是弟兄们崩溃△想逃,哪怕是溃入南面群山之间挣命,也能多逃亡一些!
就死在这里也罢!
为自家根基的鄜延军变成这般模样,遭逢这样一名将主,这指挥使也着实心灰意冷,对活着逃出去现眼,浑然没有什么兴趣。
当下他就下令,当留者留,愿意走者。尽可带满干粮。各自逃生。反正他能确保一点就是。只要他还未死,女真鞑子就不能越过此间一步!
军寨之中,民夫多是逃散一空。而让这指挥使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的,则是这么多年一直随着自家苦熬下来,从来享福在后,拼命在前,这些在鄜延军中因为自家不开窍而跟着混得甚是惨淡的弟兄们,几乎全都留了下来。
直娘贼的。将主逃得爽利,俺们这些倒霉军汉却傻得在这儿苦守等着送命。这算是什么鸟事…………
不过这指挥使所料不同,大军崩溃消息必然瞒不了女真。山地之间,双方虽然大队人马绝难越过设防军寨通行,但是小队哨探都是到处乱窜。鄜延军将主逃窜,大军瓦解,消息早就尽快传递了回去。正常而言,应该是大队女真鞑子蜂拥而来,打开这一条条通路,争先恐后的杀入蔚水河谷之中。将崩散的鄜延军一网打尽。
可是现下,当面原来拉开了甚大阵仗。甚至千辛万苦将几具床弩拖上来的女真鞑子,竟然一直没甚动静。甚而每日都在寨前弓弩射程之外盘旋骚扰的游骑都不见了踪影。
远望黑沉沉的夜色,这指挥使沉吟不语,等死都死不痛快,实在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身后响起了脚步之声,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跟随他时间最久,嘴巴也是最臭的都头。
“史大郎,还顿在这儿作甚?也没什么好瞻看的了,鞑子上来,拼上性命就是。反正也没后援没番替,多守得一日便是一日…………这鸟黑夜,这烂的地,小队人马上来还有可能。大队步军想爬上来摸俺们寨子,直是做梦。不如下去踏实歇歇也好。”
史大郎苦笑一声:“俺是在琢磨,当初教俺拳棒的师傅,都随白梃兵投了燕王麾下。现下也不知道是何等重将了。俺当日就是舍不得鄜延军,才留下来苦熬,现下看来,都是笑话。要是俺走了也好,说不得也将你带过来,省得连累在这儿陪俺一起送命。”
都头哦了一声:“李忠李将主啊,他拳棒远不如你。不过性子倒是甚好,升上去了也不拿鼻孔瞧人。不过燕王麾下听说都是打苦仗的人升得快,你要是去了,估计现下超迁五六转该有了…………倒是可惜!”
史大郎摇摇头:“不说这个了,反正就鸟这般了…………鞑子怎么就不趁势攻扑俺们这里?打开俺们这个军寨,多了不敢说,这条路一两日内支撑上千歩骑经行没甚鸟奇怪的。怎生鞑子就不上来打一下?”
都头嗤的一声笑:“鄜延大军都崩溃了,鞑子也想少死点人!就是畜生,也不乐意平白就这么死…………东面这么多军寨,控扼着多少条山路。不是每个寨子都像俺们这般守着!其他地方路让出来了,自然就寻别路走了,哪里犯得着让你多拖几个垫背的!”
史大郎又摇摇头:“这只是一端…………俺瞧着,鞑子兵力也不够用…………”
都头瞪大眼睛。
史大郎却也没多做解说,只是将判断藏在心底。
鞑子战力强悍,那是一定的了。不然冒雨强袭上百里,一举拔掉合河津渡后路大营,吓得折家军逃遁。这岂是寻常之师做得到的?鄜延军战力已然跌落得不像样子了,只有刘衙内还不知高低的以为是天下强军,实则连真正还有些老底子老骨头的泾源秦凤两军,比之女真鞑子表现出来的战力都还有一段距离!
可河东西北,这一片广大战场。鞑子东要据抵燕王所部,北要隔绝河外三州,西要阻断大河。还要遣军深入将鄜延军扫荡干净。兵力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了!
所以哪怕鄜延军中军崩溃,鞑子趁势而进。但凡还有军寨据守的道路,都没这底气拼人命打开,实在也是有点犯不着。
真要在这里稳守,只要粮食还没吃完,其实女真鞑子很难打进来!说不定还能等到援军!
就算被包抄了后路,可是真要下定决心突围。只要燕王那里能发起牵制性攻势。宜芳那里女真鞑子主力已然尽出,剩下一点兵力也要全给朝东牵扯过去。原来女真鞑子重兵屯驻的所在,其实却颇为空虚!集结全军之力。未必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向东直撞到宜芳所在。然后再转而向北,冲入岢岚军中,最后西向而至河外三州!
可是偏偏遇见这么个鸟将主,联手的是这么个该杀千刀的折可求!
不过这些牙疼话,都不必说了。而且燕王也未必就会遣军强攻,牵扯女真鞑子兵力。鄜延军是来寻燕王麻烦的,真要覆没,燕王也算是少了一层麻烦罢?
史大郎越想越是兴味索然。高高在上之人,想必做派都是一般的。自家已经打定准备就死,何苦还在这儿和自家较劲?不如下去烤烤火,好生休息一场,等着女真鞑子四面围上来的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正准备走下寨墙之际,夜风隐隐,突然东面传来厮杀碰撞之声,还有模糊的女真语的吼叫之声。然后就见火光闪亮,至少七八骑举着火把,正朝着寨墙所在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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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之间。高举而起的火把,如龙一般蜿蜒盘旋。
成千女真军马。正塞在狭窄的两山道路之间,准备连夜行军,向西涌去。不过不比西面蔚水河谷之中道路甚广,此间山道,大军通行,实在是缓慢已极。又在夜中,停顿甚久才能向前挪动一阵。夜色之中,尽是不耐烦的人喊马嘶之声。不少女真战士,干脆就坐在道旁泥泞当中,背靠着背小睡一阵再说。
一名女真谋克坐在山石之上,冷眼看着眼前拥堵的道路,不住举起羊皮水袋朝里面灌。酒香在夜色中四溢,明显是从南人哪里抢掠来的好酒。
数万女真西路军在岢岚军和岚州反复扫荡,又在宜芳这个狭小范围之内局促了一段时间,能抢的东西抢得精光,消耗也是甚大。军中粮秣已然都快要见底,更不用说这一旦发现就被马上喝得七七八八的南朝好酒了。
闻到酒香,周遭女真战士都喉结滚动,直咽唾沫。但瞧着谋克脸色不好,谁也不敢上前讨要个两口。
一名心腹蒲里衍从前面赶回来,来到这谋克之前,低声道:“孩儿们都有些懒怠,是不是催促一下?这大半夜了,才走这么点路。到时候杀到合河县中,只怕都抢不到甚好东西了,岂不是亏得慌?”
那谋克冷笑一声:“俺才懒得去催,就当让儿郎们喘口气了。在宜芳一顿老久,粮食都快吃光了。凭什么就不让俺们出兵去打南军后路?宗翰前是看重银术可那厮鸟,后又看重娄室。都是小部出身的亚海,俺们都是撒改一部的,宗翰什么好处都不想着俺们!好容易挥军而进了,辛辛苦苦拖上去多少攻具,一声又不打那个鸟寨子了!说甚么莫野秃已然拿下一处军寨,打通道路,让俺们转到这条道上继续东进…………俺们就打不开眼前的南军鸟寨子?南军就算还是守着,也已然丧胆,一冲就开!”
这谋克想来是撒改一部出身的,和宗翰血脉极近,话语中肆无忌惮。越说还越是恼怒。
“莫野秃又是个甚么东西了?凭什么要俺跟在他屁股后面?反正南军逃的逃,垮的垮。少了俺也没什么大碍。莫野秃尽管去抢败军的东西就是,他眼孔就这般鸟浅,够让他得意一阵了。这次俺就忍了,扫荡干净南军之后,宗翰要不遣俺过河去打南人富庶之地,却看俺还伺不伺候他!大不了回转上京,总能寻到个庄子,自家还有数十个生口,就看宗翰和宗望他们自家拼个头破血流也罢!”
正说得兴起之际,背后传来一阵扰攘之声,就见火光摇动,数骑疾驰而来。撞见这高踞石上的谋克就在马上大声传令:“斡鲁有令,召未及东出合河各部,回转东面,应对南军燕王所部攻扑!”
那谋克顿时就跳了起来,一副想破口大骂的模样。却被身边蒲里衍死死扯住。
此次宜芳大军西进,主力放在北面,为宗翰亲领。也带走了绝大部分兵马。毕竟沿着岢岚水西进好走一些。且南军若是突围。最大可能也是向北。而且顺着岢岚水。直抵合河津渡,就可方便的再送一部兵力渡过黄河,鄜延军灭亡已然是定然之事,宗翰早早就将目光放到了黄河以西的广袤富庶陕西之地!
而原来屯驻重兵的宜芳一线,全部交给完颜斡鲁坐镇指挥,全军不过七八千人马。除了半数以对萧言大军之外,其余人马尽皆东进,张开声势压迫鄜延军。
只留下这么不多人马。除了兵力调用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之外。另外就是原本在宗翰想来,鄜延军和折家军这几万人马,纵然后路断绝,也总能撑持一段时间。这个时候犯不着和他们拼命,只待他们坐困而已。还是要将主力置于外线以成厚势,隔绝可能到来的援军。从东面正面硬碰硬的打过去,从来就不是宗翰的选择。
但是谁能料想,折可求居然跑了!娄室抓住这个机会,果断向东,杀入蔚水河谷之中。而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连刘光世都弃军而跑!
重兵置于岢岚水一线的宗翰所部,顿时就有浪费兵力的尴尬。只能匆匆南下加入战场。而东面女真鞑子虽然离得最近,但是兵力却颇不足。
而就在刘光世遁逃那天,萧言所部,又卷起了攻势。而且这次攻势之勇猛,之不计伤亡,之坚决,都远过于从前!
在这样凶狠的攻势之下,在女真东面军马争道,想赶紧杀入蔚水河谷之中的时候。斡鲁只能分遣传骑,将这一部军马尽量调回来以稳定防线。斡鲁也是女真名将,娄室向来是给宗翰放出去独当一面,斡鲁则从来都是在宗翰身边以副手身份辅佐,自然知道全局轻重。
鄜延军已然崩溃,留给宗翰和娄室收拾也跑不了。要是他这边防线出了问题,才是大麻烦!说不得宗翰娄室只能回师,而鄜延军就有一线生机。而女真西路军两面受敌态势,还是摆脱不了!
这号令斡鲁传得是理直气壮,可这些在东面山路中挣扎打转,好容易鄜延军自己垮掉,终于能杀进蔚水河谷拣便宜的女真各部,但凡是领兵军将,无不气满胸膛!
直娘贼的那南人燕王,怎生就不让俺们消停一阵。现下又没去打你!而且这鸟斡鲁,居然连守都吃力,宗翰真是看错了人!
蒲里衍终究没扯住人,那谋克仗着与宗翰血脉甚近,当即就指着那几名传骑的鼻子破口大骂,女真脏话不住的朝外狂喷,甚或还加了契丹语在内。那蒲里衍怎生都扯不住他。
不过完颜斡鲁在女真西路军中向来以刚严冷酷闻名,对下也甚为残暴。不比娄室等人深得军心。他遣来传令的亲卫,也是与他一般做派。听得那谋克骂得告一段落,才冷笑一声:“宗翰有言,斡鲁号令,便是他的号令。你尽管不从试试!斡鲁说了,明日太阳当中的时候,要在宜芳看见你们!要是动作快,还能在宜芳城中休息一阵,然后再遣上去抵那南人燕王军马!”
这一句说完,这几名传骑打马便走,更无半句废话。
那谋克恨恨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唇不住蠕动,似乎还没骂过瘾也似。那蒲里衍看着他:“怎生是好?”
谋克恨恨摘下头顶皮帽重重掷在地上:“还能怎生是好?但凡违令,宗翰抽一顿鞭子边算。斡鲁却是真的下得了手杀人!回转,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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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个夜中,黑茶山前,杨可世也高踞在望楼之上,怔怔看着四下夜中景象。
西面河谷道中,无数火光星星点点耀动。正是从西迫来的女真大军。而在北面,夜色中也可看见隐隐有火光烟柱,在远处升腾而起。
那是从北面迫来的更多女真鞑子!
而在脚下营寨当中,却是一片混乱。多少溃军将营寨挤得满满当当的,没有兵刃,没有甲胄。浑身泥污。满是惊惶。这已经不是一支军队!
夜色当中。还有源源不绝的溃军从东而来,绝望的想觅到一点生机。
在溃逃途中,自相践踏,自相惊扰,就这样倒在泥泞当中的关西儿郎,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大量溃入南面山地之中的军马,缺衣少粮,毫无约束。只凭双脚,不知道能有几成能挣扎出群山之间。而逃出南面群山之后,想必在湫水之上,还有女真游骑,将他们最后一网打尽!
本来杨可世奉命疾疾回返,还想凭借自家数千骑为骨干,依托黑茶山一带军寨,调集附近鄜延军马,为大军死死守住后路,撑得一时便是一时。拖延下去,这数万军马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却没想到。刘光世在这个时候也跑了!
方面大将未战则弃军潜逃,西军成军以来,未曾之闻。而这般举动,也就最终葬送了西军六路之一的鄜延军,葬送了这数万关西好儿郎!
丧失了一切约束的鄜延军,顿时就在合河附近自相抢掠起来,争夺粮食,争夺坐骑,争夺一切对于逃走有用的东西。互相殴斗已然是等闲事耳,甚而还有自相残杀之事发生!
反正连西军方面大将都丢下了西军所有的尊严和骄傲,他们这些底层军将士卒,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合河县燃动大火,延烧不休。在那夜中,照亮这彻底崩溃的大军,仿佛就是地狱景象!
更多人马,只是失魂落魄的丢盔弃甲而行,不辨方向,只要离开此间越远越好。而争路之人涌过,又将他们践踏入泥泞当中,哭喊之声震天动地响动。大队人潮,就这样向着杨可世所在方向遁逃而去,这个时候这名一向为鄜延军或明或暗排挤的客将,似乎就是这些败军的最后希望。
而大队连这个希望都放弃的鄜延军马,就散入山地之中,走一路倒上一路。当战事平息之后,乡民回迁,采药行猎,还能在山中看见一路散落过去的累累白骨!
当败军涌来,本来被杨可世一时间暂且稳住,尚能死守的军心,就动摇得再也不可收拾了。败军混杂营中,风声鹤唳,哭喊咒骂之声充斥营中。不要说鄜延军了,就是杨可世所部,也再无多少战意。谁能想到,此次东进,折可求逃了刘光世再逃。既然如此,大家还打个什么劲,干脆就散了各自逃命也罢!
若不是杨可世还稳稳站在军中,黑茶山这一线,也就是一日之内轰然溃散的景象。在绝望境遇之中,所有军将士卒,就将最后一点期望,落在这一向沉默的杨可世身上!
看着周遭乱象,看着女真军马从北从西逼来的浩大军势。杨可世知道,再也撑持不下去了。
自家军马若还有点战心,这些女真鞑子或者还进得缓一些。反正鄜延军已经在不折不扣得死地,他们尽有耐心等着这边自行崩溃。女真鞑子虽然悍勇,可也不是在稳超胜券之际还要虚耗自家儿郎性命的。
但是败军源源不绝的到来,当面女真鞑子如何能不知晓?更不必说这当面女真鞑子就是抄袭后路,打下合河津渡,一举翻转了战局的精锐之师。折可求才逃,又毫不犹豫的撞入蔚水河谷之中。其军马之精悍能战,其统兵大将之指挥若定,机敏便捷,杨可世只能自叹不如。
如此败军,必然牵动军势,守军再不会有多少战心。最多再稍停一日,大队女真军马就要直扑过来,那时就是彻底全军覆没之局!
就战死此间也罢…………省得麻烦,到时候多拉几个女真鞑子垫背,也都抵得过了。
这个念头,一直在杨可世胸中盘旋。西军分崩离析若此,让对西军寄托更深的杨可世才是真正觉得了无生趣。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闭眼也罢,也不用看见自家性命所系的西军落个最终灭亡的下场,也不用再看着那一名名所谓西军重将的嘴脸。
小种相公,你真的错了…………俺们西军的根,已然快被你,快被西军这些将门世家丢得干净。鄜延军败亡,只是开始而已。在这天崩地陷一般的时局当中,西军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知道是谁。能来救救这支西军!
就这样死了也罢…………
杨可世缓缓走下望楼。最后落足地面的时候。铁塔般的身形居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入泥泞当中。身边亲卫忙不迭的伸出手来,将他扶住。
望楼四下,涌满了军将士卒。有虽然还装备完全,却已然不知所措的原来守军。更多的却是浑身泥污,疲惫不堪,站都站不起的败军。他们将这营寨当中挤满,无数道目光只是落在杨可世身上。
杨可世苦笑一声,只是朝着诸人摆摆手。在亲卫的护持之下,踉跄走向自家帐幕。
所有人都呆呆的注视着杨可世的身影,看着他铁塔般的身形都佝偻了下去,看着他慢慢走入帐幕之中。
一点悲声,渐渐而起。然后就是一片呜咽之声响动。
这次不比在合河之时,全军崩溃之际的震惊哭喊。而是无可奈何认命的呜咽,比之此前,更显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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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咽之声,随风飘散入夜空之中,最后传到了西面幕天席地而宿的大队女真军马之中。
无数篝火在蔚水河谷中燃动。每一团篝火之侧,都有横七竖八呼呼大睡的女真战士。只有在东面。才有一道单薄的巡哨值夜警戒。这些巡哨也累得狠了,都未曾游动,只是站在原地,持着兵刃,头不住的一点一点。
这些胡须蓬乱,浑身脏污不堪的娄室所部女真精锐,先是冒着大宋军马绝不可能出动的暴雨强袭百余里,击破合河津渡大营之后又迅速撒开,展开了一张对鄜延军和折家军的大网。
在折可求逃遁之后,又迅速集结西进。如此天候地势,或离或散的转战何止数百里!
娄室所部,向来精锐为西路军之最。当初娄室交给银术可的几个谋克只不过是所部中二三流水准,已然打得和神武常胜军最为精锐的韩世忠亲卫旗鼓相当,最后撞上步军箭阵才告失败。这些他直领的谋克,其实战力还在萧言最为自豪的神武常胜军和龙卫军之上。
(在萧言那个时空历史上的富平之战,金军分为三翼。宗辅领中军,宗弼领左翼,娄室领右翼。结果宗辅和宗弼和当面西军打得旗鼓相当,甚而因为兵力劣势还居于下风。就是娄室率领所部精锐,破赵哲,破张忠,破乔泽,破慕容洮,破张中彦,破李彦其…………从右至左横扫,生生将十余万大宋西军能排出的最强阵容打崩!继而宗辅与宗弼挥军直进,取得富平大捷。安排一个暴雨强袭,一举袭破鄜延军后路大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吧——奥斯卡按)
就是这些精锐,转战至此,也疲惫到了极点。军中战马,倒毙近半。剩下的备马,许多还在岢岚军希尹所掌管的后路中屯着,到了后来,不少娄室所部骑士,就是披甲在泥泞中步下强行!
其实杨可世所部,娄室并不如何放在眼中,哪怕没有败军扰动战心也是一般。停住脚步,更多原因,还是让麾下儿郎稍稍喘口气。
如此不扎营而就地休息,布置的哨骑巡逻也单薄得近乎笑话。不过眼前南军,哪里还有半点威胁?在听到夜空中响起的呜咽之声以后,与麾下儿郎一般,浑身泥泞脏污坐在篝火旁,还未曾入睡的娄室,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
这一仗终究是胜了,而且比自家想象中还要轻松许多。宗翰说得是,南朝能打的,也许就只是那燕王一部而已。但是在东西两路军并肩南下的大局之中,这燕王所部,又济得什么事?
宗翰所部,已然和他们拼过一场了。下面朝西而动,站稳脚跟。该兵强马壮的宗望和这南朝燕王耗了。宗翰大军横跨大河,站定河东半壁,陕西半壁,到时候再觑准机会向着南朝腹地杀出!
至于名声甚大的西军,娄室现下已然半点都不放在心上了。不救友军的事情一出现,就是一支军队彻底崩溃的发端。特别是坐拥重兵都不敢朝着晋宁军方向前进一步,这样的敌人,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横扫过去各个击破罢了。说不定能趁着宗望与那燕王消耗之际,宗翰还能将大宋陕西收入囊中!
最终汴梁谁属,东西两路军这女真两个政治势力谁最后占上风,还真是难说得很呢。
儿郎们实在是太疲惫了,就容他们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到来,再全军而击,彻底将这支南军,变成蔚水河谷中的累累白骨,今后数十年间,南人经行至此,都要想及女真铁骑的兵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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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大郎据守的军寨寨墙之上,就听见一片弩机上弦之声。这个时候史大郎才发现,不能安于帐中,悄然上寨墙值守的鄜延老军,何止他一人而已?
寨墙上火把也点燃,照亮了寨前范围,十余支弩箭锋矢闪动着点点晕黄光芒。
由东而来,还有甚好鸟了?更不必说史大郎眼利,已然隐约看见这七八骑,都戴着女真鞑子的皮帽,身上甲胄,也是辽人式样!
下令放弦的号令声已然涌到了喉头,这个时候就听见那七八骑扬声大喊,正是纯正关西口音。
“俺们是燕王所遣之人,冒死而来,正为救出鄜延军!快放俺们入寨!女真鞑子在后追得紧!”
当先一骑,正是在折可求逃遁消息传到萧言军中,萧言马上召集诸将,第一个请命而出的魏大功!(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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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二章 宴鸿门(四)
岢岚水北,一处草草而就的军马营盘之中,一片败军之后的低迷气象。
这片所谓营地,也是草就。寨栅都未曾设,只是用长矛扎束了一些鹿砦,胡乱放设以为支撑。
在营地之内,帐幕排放也丝毫谈不上整齐,东一团西一簇的。每个帐幕之间,都塞了几倍的人进去,挤得满满当当的。帐中气味极其难闻,但是这些军士,却少有愿意出帐门一步的,每日只是躺在里面呆。应分值守巡哨,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只是看与下令军将之间血缘亲厚与否,是不是有交情,才决定听不听令。
而就算是各层军将,又哪里有严整军纪的心情?颓废低迷之处,比麾下军士更甚!
这支军队,正是折家军。
折家军主力随折可求东进,岢岚水左近,还是留有一两千遮护军马,河外三州守军,亦有两三千。
本来这折家军遮护岢岚水的军马,起的基本上是一个哨探的作用。就是一道布列得极其深远的警戒幕,防备着屯驻与岢岚军中的女真军马突袭而来。
刘光世和折可求也不是完全漫然无备,就将步步退让的女真鞑子当成了废物。
正常而言,这一道纵深深远的警戒幕,只要娄室军马一动,就能侦知。然后通传合河津渡后路大营就算完事了。最多在起到沿途骚扰的作用。
在刘光世看来。合河津渡后路,七座坚固联营,屯兵又有四五千之多。加上强壮民夫等野战不成。守寨时候也可充当辅军。只要不是骤然遇袭,哪里还会守不住营盘?
而且折可求部坐镇后路,尽是河外精兵,随时可以往援而去。女真鞑子要抄袭合河津渡后路,最大可能就是久攻不下,而岢岚水就变成了他们漫长而暴露的侧翼。自是取败之道,但凡合格军将。绝不为之。
这也和西军的战术有关,西军基本上就是一支结硬寨打呆仗的军队。野战能力是有,但却极少长途奔袭,大范围机动作战。与西夏战事当中,西贼不是没有集中骑军主力。突破某处,然后深入的战例。而西军一概以守住坚固的支撑点应对,大范围机动深入的西夏军马,在攻拔不下一个个坚固支撑点以后,最后反而陷入被动,不得不退潮而去。撤退途中,往往还被西军狠狠咬上几口。
就靠着这样的战术,西军将支撑点一步步的朝着西夏方向推过去,最后取得了战略优势。交战双方。如果一方国力完全可以糊对方一脸,这样的战术也是风险最小,最有把握的。
谁知道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在这样的暴雨之下,折家军沿着岢岚水两岸散布的这道警戒幕,顿时就完全失去了作用。而娄室所部,竟然精锐若此,冒雨强袭。而鄜延军后路突然遇袭,而战力又跌落得比盛时差得太远。坚固的后路大营。一举就被娄室扫平!
一处被动,则处处被动。连锁反应之下,最后导致了全军的败局!
具体到岢岚水折家遮护军马而言,南岸的军马或者被女真鞑子顺手扫平,或者就三三两两的度过了岢岚水。而在北岸的军马,在雨势稍小之后才现局势已然危急若此。几次试图渡河,夺回合河津渡营盘是不用想了,不过总要试图接应上自家将主!同时又将警讯传回了河外三州,让自家的老根据地戒严以对。
不能不说这些留置岢岚水两岸的折家军所部不努力,但是娄室沿着岢岚水,也布下了警戒幕。折家军兵力不足,几次渡河,都被打了回去。最后只能在北岸游荡,只能派出传骑偷越而过,恢复与折可求的联络。看自家将主会拿出个什么应对方案来,是不是要传来军令,从河外三州再调集援兵,狠狠与女真鞑子战上一场,夺回岢岚水两岸的控制权!
这些留置军马,再没有想到,自家将主的反应是那么果决。不等他们派出的传骑赶到,就搜拢兵马,拔腿弃军便走!
在岢岚水南,士气崩溃的折家军主力被女真鞑子追上。在宗翰一部援军赶到之际,还未曾加入战场,就全军大溃,互相争渡。然后被女真鞑子骑军冲入渡口,大砍大杀。最终侥幸能渡河逃生的,十中最多还有三四。而被折家上下视为神明的家主折可求,再次又带几名亲卫,抱着马脖子游过岢岚水,挣出一条性命来!
当岢岚水北岸的折家军所部赶过去接应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败残场面。。折可求威信已然瓦解,一时收拾不起来。败军丢盔弃甲,连身上衣衫完整的都没有几个,人人都是赤手空拳,粮秣辎重也都全部丢个干净,再无人接应,不要说还作为一支军队回到河外三州了,就地瓦解崩溃,各自挣命返乡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而侥幸余生的各级军将,更是意气消沉至极,根本没有站出来约束各自所部,恢复军心士气的打算,基本上就是听天由命。折家军百年以来打出来的骄傲和凝聚力,一时间已然跌落到了谷底!
这接应军马赶来,折可求总算是勉强有了点掌控能力。在岢岚水北觅地扎营,一边搜拢败残军马,一边将养士气。想等麾下人马此刻激烈失望的情绪稍稍平息之后,再拿出手段来重建自家对折家军全军的彻底掌控,至少要恢复部分家主的威望。再折返河外三州,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而从河外三州匆匆赶来的人马,也终于赶到了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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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骑人马。飞也似的卷动而来。看见营寨上有气没力飘扬的旗号,就远远勒住坐骑,放缓了度。
平常这个时候。早有在营外巡守军马迎了上来。是敌则示警交战,是友则引入营寨,再没有让这一大队人马擅自直抵营门口的道理。
但是在此刻,哪怕逼得已然甚近,却无一支巡哨人马迎了上来。而眼前营寨,更是破破烂烂七歪八倒,各方面都不符合法度。就像是一群人胡乱就地扎下。根本没有为了守寨方便调动的各种布置,寨栅也不完全。站在外面,一眼就能看穿营寨中到底是何等样的布置!
当先一骑面若寒霜,只是恨恨摇。
这当先一骑,正是折彦质。
虽然是河东安抚副使。可折彦质在河外军中,早就被折可求架空,根本不给他插手河外三州诸事的半点机会。此次与鄜延军联兵东进,只是最先为了迎接刘光世到来,将折彦质请来露了一面,然后就将他打了回去。
对于这一切,折彦质也就忍了。毕竟他是折家出身,折可求还是他的长辈。撕破脸与折可求争权,最终伤害的。还是折家。
虽然对这次东进战事有着不详预感,但折彦质毕竟年轻时候就入居汴梁,从来都在中枢为官。并不如其余折家子弟一般。自结起就披甲上阵,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虽然谈论兵书战策头头是道,其实并没有任何战阵经验。
鄜延军与折家军联兵,几有五万规模。在折彦质想来,纵然不胜,总不至于大挫罢?
谁能想到。坏消息不断传来。后路被截断就已然是惊人噩耗,紧接着传来的军情简直就不敢让人置信。折可求居然丢下鄜延大军。率先向北而走,渡河又遭挫败,数千折家子弟被断送,现下只是在岢岚水北收容整理!
从女真军马袭破合河津渡后,折彦质就要挺身而出,集结河外三州留置军马,往援夺回这对东进军马至关重要的所在。
可是留守军将,都奉折可求号令,哪里愿意听他的?只是推脱说要等家主传令,才能行事。现下最多只能搜拢人马,军令一到,就立刻出。
不过当折可求逃奔,渡岢岚水时惨败的军情传来。这些折家军将就再无什么可说的。奉折彦质为,匆匆往援接应。而折彦质心急如火,带着数名军将与百余亲卫,走在最前。大队人马跟随在后,还运送着尽力筹集而来的一些军资粮秣。按照折彦质意思,也不要追究折可求弃军而逃的罪责了,就整顿兵马,试图渡河反击,无论如何也要接应一部分鄜延军突围出来!
可当折彦质赶到,看到这般景象之后。只是怒从心起。
七叔啊七叔,看你将折家军糟蹋成什么模样?若是你再也没胆子没脊梁领军与鞑虏战。不如就交给某来,某自会还你一个归乡荣养之遇。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将折家军断送了!
折彦质回狠狠一扫身后神色复杂的诸将——这些人都是留置河外三州军马中有头有脸之辈,只是随他前行,最先来见家主的。
“都随某进去,七叔辛苦,迎住之后就让他好生歇息也罢。重整折家军,只是着落在某等身上。各人努力,朝廷必不吝于厚赏!”
诸将一个个都垂下头来,并不敢迎着折彦质的目光。折彦质也并不在意他们到底转动何等心思。
以前是自家不愿意与折可求相争,现下也只有挺身而出,以挽时局。自家毕竟是朝廷所拜之河东安抚副使,这个时候,也只有担起责任来,谁还敢违抗朝命不成?
且折可求领军败残若此,军心士气瓦解,必然颓唐而无雄心豪气。不究其罪,全其始终,已然是自家为他担下朝廷法度了,还有面目继续握住折家军的兵权?
某也是折家嫡脉子弟!
折彦质眼神冰冷的昂起头来,再度催马,率领这百余骑直直而入营内。
营中败残之军,只是在帐幕之后。神色麻木的看着这百余骑的到来。营中零星巡哨军马,退避一旁恭谨行礼,却无人敢做一声。有的军将抬似乎想说什么。却很快又低下头来。
折彦质也并没有多关心别人脸色,只是铁青着面孔,领军直抵中军大帐之前。
折可求中军大帐,从来不如刘光世那般华丽。不过从来都是气象肃杀,精锐甲士布列左右,值守严谨而不稍乱,尽显久经战阵的宿将气象。
不过此刻。折可求的中军大帐也是一派颓唐之气。周遭一圈歪歪倒倒的内栅,在栅内栅外。值守军士寥寥一二十名,懒洋洋的或坐或站,有些人在折彦质到来,都未曾站起身来。只有三数名亲卫还尽忠职守。迎了上来。
“安抚,已有人向家主通传安抚到来。家主尚感风寒,不能出迎,就在帐中等候。”
说话亲卫语调紧绷,飞说完这番场面话,就做出恭迎姿态,要迎折彦质入内。
折彦质心内冷笑一声。
七叔啊七叔,连在诸军之前见某之面都不敢了么?真是可惜了你这折家当代名将声名!
他不言声的就翻身下马,七八名军将跟随与他。在那几名亲卫的引领下直入帐幕往见折可求去。而其余骑士,就下马守候在寨栅之外。等着折家这叔侄两人最终会面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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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之内,一股潮湿之气。更有皮革返潮的难闻味道。混杂其间。让折彦质一入内,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作为自小就入汴梁的折家子弟,折彦质有文名,工诗画,享用向来精洁,基本上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宋士大夫。折家边荒草莽之气。在他身上消退得近乎干净。这大帐之中味道如此,顿时就让其觉得不适。
而折可求身影。就在大帐正中的一张胡床之上半坐半卧。中军大帐两边都有侧帐,背后还有军将居停所在的内帐,此刻都是帘幕低垂,无有半点声响。这么一座广大的中军大帐之中,似乎就折可求一人而已。
折可求就穿着寻常袍服,也未曾戴冠,露出了花白的头。脸上皱纹似乎也更深刻了一些。原来还像是一个铁打一般的汉子,现下隐隐就露出了老态。
见到折彦质与诸将入内,折可求就抬起眼皮:“你们来做甚?某不是有号令在,你们必须紧守河外三州,不得轻动,却是谁让你们来的?”
看到折可求这般英雄末路的模样,本来折彦质心中就是一软。还是想和折可求好言相商的,要是折可求不愿这般丢脸的遣回河外三州,也不是不能容他于军中,许其戴罪立功。
但是折可求不仅踞在胡床之上,大喇喇的未曾稍迎他这个大宋河东安抚副使,更是一开口便是强项,半点没有将其放在眼中,只是呵斥身后军将,家主之威,并未曾放下来半点!
折彦质身后诸将,顿时一片衣甲响动之声,就要拜倒下来领罪。折彦质却立刻喝住了他们:“你们奉某之命,何罪之有?”
折彦质又转向折可求:“七叔,别的甚么话也不用说了。你回乡安居就是。戎马半生,好生将养一下身体也不为过。军中之务,某则任之。还请七叔放心就是。”
折可求冷笑一声:“交给你?小十五,就凭你在汴梁养软了的骨头,扛得起这个担子么?你能跟着麾下军汉,日夜行军百里,睡则裹甲而卧,食则微薄粗粝。临阵之际,带着身边亲卫就直撞上去么?你知道如何扎营,如何布列哨探,军情如何传递,对骑军列什么阵,对步军列什么阵。攻当如何,守当如何?万军之中,可为全军砥柱表率么?”
这一连串的逼问,语气平淡已极。但是宿将的自信,却是展露无遗。
“就连入这帐中,这点气味都受不了。俺们这些军汉,死人堆里都能吃饭睡觉。刘衙内领军,就是如你一般好精洁。好富贵的排场。你要领军,怕不也是与他一般下场!”
折彦质冷冷道:“某却不会弃军而走。”
折可求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老态在这一刻全都不见。双目如电,死死的逼视着折彦质!
而折彦质就与他冷然对视,毫不退让。
折可求脸上升起了烦躁表情,走动几步,回大喝道:“某只是不愿意让折家子弟与刘衙内一起殉葬!但临战阵,当战便战,当走便走。谁能说俺不是?若不是刘衙内将俺们折家军拖得向东南太深。如何会在渡河时候被鞑子咬上,如何会有这般惨重损折?如若再迁延一些。就不是损折将半的结果了,而是六千折家儿郎,要在蔚水河谷中全军覆没,匹马不得返乡!你倒是说说。某为救折家子弟,错在哪里了?”
在折可求的大吼声中,折彦质语调仍然冷静:“折家军是大宋军马,不只是折家私兵。如若七叔你稳守蔚水河谷,数万大军,未必就败。而四方军马,总会来援。而现今七叔你这一走,将来折家再遇大敌,还能指望谁去?就算真的全军覆没于蔚水河谷之中。总有折家子弟再成一军,讨还血仇。而不是现下为天下所侧目,只是坐等折家军最后败亡的那一天!”
折可求大声而笑:“直娘贼的说得好听!俺不信什么天下侧目。只要有兵有将,谁又敢慢待折家军?谁最后不结好折家军?俺谁也不信,只信麾下这支军马而已!小十五,听俺一句话,老实回转,踏踏实实的当你的安抚副使去。随便你怎么享用,不要想着到军中来插手。这支军马。不是你使唤得动的!”
折彦质静静反问一句:“现下七叔你就使唤得动么?”
折可求收起笑声,望向折彦质,仿佛对他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一般。
“小十五,你真是不懂这些丘八。什么大道理,都是虚屁。现下吃了个败仗,自然军心低迷。但是回转之后,好生赏赐一番,再带着他们去打打杂胡,捞一两个胜仗。这军心士气自然就起来了,他们又认俺这个将主了。俺带兵这么些年,不会错的。倒是你还打算引着这些败军试图渡河而战,却是送死,俺不能看着你胡来!”
折彦质也是一笑:“七叔,你回去下赏赐,看看这些子弟儿郎是不是欢欣鼓舞?他们只是还想着在岢岚水边被你断送的几千子弟性命,想着折家军立身之根已然彻底动摇。俺们折家子弟凭死战坐稳三州,理直气壮,上阵之际也死不旋踵…………折家军什么时候能与西军比军饷犒赏了?
…………某虽然是书生,却也懂这个道理。大观四年,家父病故。朝廷加恩,以某为朝请郎入汴梁。一路行来,顺风顺水。朝廷敬某否?朝廷所敬,天下所敬。唯折家军七代忠勇血战!现下七叔你却是斩断了这个脊梁,这军心士气,如何还能安抚得回来?”
折可求死死的盯着折彦质,最终冷笑一声:“给俺滚回府州去。想去汴梁,也只随你。俺懒得再见你。”
折彦质上前一步:“某乃大宋河东安抚副使!”
折可求哈哈大笑:“谁的大宋?赵家的大宋?萧某人的大宋?”
跟随在折彦质身后的诸将,呆呆看着两人之间的争吵。折彦质所言,自然是正论。他们对折可求也有怨气。折家立身之本,自然就是七代为大宋的血战,天下所仰。所以才能坐踞三州,俨然藩镇,而对武人防范如此森严的大宋,也视作理所当然。丢了这个根本,折家在战场上弃军而走,葬送几万军马。这立身之本,就彻底动摇了,而他们身为折家子弟的骄傲,也就一去再难复还!
若是此次随折彦质而来,折可求颓唐软弱,他们也能默然选择立场,拥折彦质为帅,重掌折家军,哪怕死伤惨重,也要渡河反攻。
可是今日来此,折可求却仍然凛凛有威,哪里有半点兵败之后的丧气模样?折可求十余年积威之下,想到罢他兵权拥折彦质领军,大家就情不自禁的胆寒!
而且折可求最后一句话也说得有些道理,现下这个大宋,到底是谁家的?这个时候,保存一点实力,也是说得过去的吧?
折彦质再不想与折可求多说什么,退后一步转向随他而来的军将:“诸将听命,拿下折可求!然后出而安抚全军,整兵再战!”
折可求静静听他说完,只是摇摇头:“小十五,是你迫俺翻了面皮。”
话音未落,两边侧帐,背后内帐,帘幕顿时掀起,涌出了数十名甲士!
这些甲士,已然不尽是折可求统带日久的亲卫,其间更有多少杂胡参杂其中。折家军打杂胡打得久了,近来十余年,更是隔三差五就去扫荡一番。军中投效的胡骑也自是不少。这些胡骑可没有什么根底归属,就是谁给军饷谁给赏赐就为谁卖命。折可求在亲卫凋零,不少人更是离心之后,渡河以来,就立刻拣选了不少杂胡充入亲卫当中,许以厚赏,驱之行事!
这些亲卫一涌而上,管折彦质是什么大宋河东安抚副使,一下就摩拢双臂,将折彦质捆将起来,一块破布就塞进他嘴里。不等折彦质挣扎,就直将他推入内帐之中看管起来!
折彦质只迸出了一句:“折可求,你这逆臣!”
对于折彦质其时杀人一般的目光,还有这怨愤到了极处的一声痛骂。折可求只是淡淡一笑:“逆臣权臣,还不是兵强马壮者为之?现下谁还分得那般清楚?”
随折彦质而来的诸将,在甲士环逼之下,面面相觑,人人有如泥雕木塑一般,动弹不得。
折可求狠狠扫视他们一眼:“你们也要抗俺号令么?”
诸将对视一眼,默然拜倒:“唯将主号令是从!”
折可求猛的一摆手:“在帐中也蹲得够了,随俺而出,晓谕全军。这折家军,只有某说了算!某带领大家,回转府州,大开府库,犒赏三军。俺们就在府州,坐待风波落定!只要某仍在,就没人奈何得了折家,而折家还将更进一步!”
此刻折可求胸中,只有志满意得。
他渡河以后,没有急急回返三州地盘。而是顿兵于此,就是等待折彦质自投罗网。折彦质毕竟也是折家嫡脉,更有朝廷名义。若是此刻抓紧自家不在三州,且兵败之后名声大衰的机会,在三州联络折家老人,掌握全权,自家贸然回转,说不定真的会被当场拿下,从此只能为一闲居乡里的废人。
而折彦质毕竟是读书读呆了,还想着整军渡河反攻,所以匆匆赶来军中。自家在军中的根基,又岂是这个十余岁就死了父亲,被迎到汴梁养起来的折彦质所能比拟的?一旦断然行事,就能轻易将其拿下,而那些心思活动的诸将,凭借自家积威也镇得住!
至于军士,还不是跟着军将走。这些丘八,给点犒赏就能安抚得住了。回转三州之后,对鼠两端之辈再清洗一遭,管他娘的姓折不姓折!然后就稳坐三州,尽力扩充实力,任何威胁到自家权位之辈,尽数收拾掉,将河外三州打造得铁桶一般。将来谁势大则依附于谁,说不定趁着乱世,折家地盘再不止三州而已!
就算女真鞑子胜了,到时候依附女真又怎的了?折家先祖,可也不是汉家!
罗拜在地的诸将,只是垂沉默不语。听着折可求志满意得的话语。
折彦质根基实在浅薄,怎么也不是折可求的对手。自家又贸贸然撞入军中,实在此前想得太轻易了一些。
可是这位曾经深得军心的家主,就是大家追随到底的对象么?折家就真的沦为盘踞三州的一藩镇而已,再无根基,再无归属,就在这乱世中沉浮么?
折家七代血战,以万千子弟牺牲融入这汉家,到底是为的什么?
而折可求已然在这些胡汉亲卫的簇拥下,大步向外而出,浑然不将囚禁大宋河东安抚副使当成一回事。而身上所挟气势,仿佛又回到了败军之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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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三章 宴鸿门(五)
夜色当中,上百军士涌出营帐,冲上寨墙,一架架强弩张开,锋矢映着火光,指向寨外。△¢四△¢五△¢中△¢文︽,
而史大郎更是半截身子都探出了寨外,只是死死的看着那直冲而来的七八骑。
在这七八骑身后,果然有数十点火光跟着追逐而来,将要进入军寨弓弩射程范围之时,渐渐停步,只是在那里盘旋。
转眼间这七八名骑士就已然在寨墙火光下看得分明,一身女真甲骑装束,满身淤泥血污,还有人受伤,横担在马背上。当先骑士不过二十六七的岁数,面目轮廓分明,双眉高高挑起,见着寨墙上数十弩机指着,寨门没有半点打开的意思,恼恨的狠狠一扯缰绳。
在寨壕之前,战马就高高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俺是安边城出身的魏大功!十五岁就入环庆军中!现下为燕王所部军将,直娘贼的给俺将寨门打开了!”
史大郎不识得他,一直紧跟在他身边的那都头是个老兵油子,交游广,识人多,耳目灵。此前也在环庆军中顿过,后来因为耍钱关扑输了,还不上帐。自家又是孤身一人,跪下来朝脚上草鞋磕个头,潇潇洒洒走他娘,又到鄜延军中吃上了兵饷。
当日也依稀听得这个魏大功名声,在环庆军中马战步战都是甚强,十八岁就能为硬哨出阵,一次带回来四个西贼首级。不过家世太低,父辈是刺配而入西军当中的,到哪儿都给人看低一层。怎生都升不上去。
虽然听过声名。不过他却不认得魏大功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听到燕王两个字倒是动了心了。
这都头虽然和史大郎交好。实在拉不下脸来自家就跑。但是能有一线生机,如何不愿意去抓住?燕王要是真的出手相救,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去!
当下他就对游移不定的史大郎道:“让他们卸甲除兵,走进来便是!几十把弩机指着,还怕他们翻天不成?总要问问是什么鸟事!”
史大郎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七八骑来得甚是蹊跷,还打着久闻其名的燕王旗号。他也实在想问个究竟,而且大家都是准备等死的了。就算放这七八个人进来,自家这些人再不成器让他们为内应夺了寨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也只能死一次而已。
当下史大郎就大吼出声:“卸甲除兵,下马走进来!要是有半点不对,将你们射成鸟刺猬!爷爷反正是准备拼死,多几个自家送上门来垫背的倒是便宜!”
魏大功在马上嗤笑一声:“直娘贼的鄜延军果然还是这么好的胆色!”
一句话说完,魏大功就干脆利落的跳下马来,丢下全部兵刃,飞快的卸下身上甲胄。身后几名军将也是有样学样,各种零碎玩意儿丢得到处都是。
看着这七八个人扒得就剩一身麻衣中单。寨门才缓缓打开,魏大功毫不犹豫跳入面前寨壕之中。又手足并用的爬将上来。其余几人也都跟上,只留下一人照顾还担在马背上的伤者。
一入寨门,就见寨墙上,寨墙下,数十把弩机指着自家几人。更有一队军士持着长矛环逼。这些军士虽然衣甲不整,也再没有什么高昂万分的士气,军中约束也近乎全无。不过每个人神色之中,还能看见就守在这里安然就死之态。
魏大功忍不住就在心中暗赞一声。
鄜延军中,果然还有几根硬骨头,没丢光西军老底子的脸。俺拼死走这么一遭,来得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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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折可求逃走的消息传来之后,萧言几乎是毫不停顿的就派出了这些军将,争取与杨可世取得联络,引领鄜延军钻隙撞出条血路来。同时挥军而进,猛攻当面女真鞑子防线,吸引女真兵力。
而魏大功一干人等,就立即出发。终于在这败军之际,赶到了此处军寨之前!
魏大功早就盘算得明白,要是从南面钻山绕路而走,等赶到的时候,说不定只能为杨可世拣骨了。既然已经是冒险,就不如冒点大的!
装扮成女真游骑,先牵马钻山越过女真鞑子在宜芳以东群山之间的连绵军寨。然后就放胆直行,沿着大路向着鄜延军方向直进!
女真鞑子本来是向东打,燕王一旦反攻必然又要牵动女真鞑子向西转回去。自家调度就要纷乱忙碌成一团,到处都是兵马往来,传骑穿梭,自家一干人等,也许就能瞒哄得过去!
魏大功最先请缨而出,隐然就是此次西去冒险诸将的首领,萧言更是畀以全权。他一旦决断,这些军将既然也请命而出,性命都已然置之度外,如何又不敢陪他拼这一场?
千辛万苦,牵着坐骑穿越宜芳以东群山之后。诸人再难行的道路,也只是要将马牵过去。自家饿着肚子,也要将坐骑喂饱。沿着此前往来哨探传信的哨骑开辟出来的通路,用几日时间隐秘穿过女真鞑子的防线。出山之后,就是豁出命去的一路向东狂奔!
合河以东是不是还有鄜延军人马,魏大功并不知道。现在女真鞑子是不是已然扫荡蔚水河谷,鄜延军是不是已然全军覆没,再无半点余烬,魏大功同样也不知晓。他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已!
但想名标凌烟阁上,岂有轻而易举得来之事?
最终魏大功他们还是暴露了形迹,为女真一队游骑截住。幸得天色已然入夜,魏大功一行人且战且向东走。折损将半。而女真鞑子死死咬住不放。双方前后追逐而入一处空出来的山道之中。而就在绝望之际,却看见眼前一座军寨伫立,仍然控扼住这个山径,而军寨之上,飘扬的还是鄜延军旗号!
也许是燕王带领俺们,拼死奋扬,竭尽所能。所以这老天也终于开了一条微小的眼缝!
如此成功可能不过一两成顶天了的冒险之举,终于功成。居然撞见还有完整的鄜延军。而这条山径又正好在女真军马往来调动之中空了出来。饶是以魏大功的豪勇坚韧,走进军寨的时候也差点就是腿一软,恨不得就跪下来焚香祷告,感念这贼老天的庇佑!
若是萧言在场,说不得就要嘲笑魏大功最后关头露出来的软弱。
这贼老天有什么好感念的?只有自己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将自己压榨到了极限,将什么都拼了上去,他才会最后给你一条出路!
魏大功终究没有露出软弱之态,而是站定长喘了两口气,忍住疲惫紧张之后骤然放松眼前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金星。
“此间将主何在?”
史大郎早就自寨墙上而下。自环逼的长矛阵列而出:“俺便是此间将主,你说是奉燕王号令而来?”
魏大功哼了一声:“这些先不提。现下鄜延军情形如何?”
史大郎本来还想继续盘问魏大功等人身份,不过火光映照之下,这七八名汉子浑身血迹污泥,卸甲之后身上都有新鲜伤痕。血都洇透了中单麻衣。却人人还是站得笔直,满面都是急切之色。
这些时日,史大郎看惯了鄜延军崩溃之后诸人的麻木混乱,就算是这个军寨中大家都准备留在这里就死,但眼神中也没有半点神采。就是送命而已,大家只是懒得逃了,丘八军汉,死在哪里不是一般?至少寨子里还有吃有喝,不用在逃命途中被女真鞑子追上来如猪狗一般砍杀,更不必溃入群山当中,最后饥疲而亡!
可是在这七八条汉子身上,看到的却是不屈昂扬之态。纵然才从生死一线中挣扎出来,却没有半点软弱放松,只是将这点艰危,视作等闲。而什么样的遭遇,也不会让他们放弃希望!
萧言一路行来,都是如此。而主帅如此,如何又不能潜移默化的影响到麾下这群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军将?
史大郎情不自禁的就马上回答了魏大功的问题。
“直娘贼,还谈得上什么情势?刘将主都已然逃了,俺们身后合河中军彻底崩溃,四下逃散。俺们这些顶在前面的军汉,就被丢在这儿!俺们也不想再跑,弟兄们死就死在一处也罢。东进女真鞑子也懒得和俺们拼命,转而向其他打通的道路方向去了。贼厮鸟,俺们想最后拼死,都不得一个痛快的!”
魏大功猛然瞪大了眼睛。
此前前来,得到的最新军情,就是折可求已然逃奔。在燕王等看来,已然注定了鄜延军全军败没之局。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对刘衙内看好的。
可再没有想到,刘光世居然也步折可求后尘,弃军而逃。而且折可求好歹还将他折家子弟兵带上了!
如此方面重将,如此百年西军!
魏大功猛然抢前一步,周遭长矛顿时一挺逼了上来。魏大功却瞧也不瞧那些明晃晃只在他胸前画影的锋刃。双眼通红,大声吼道:“那杨可世杨将主何在?”
魏大功这一声怒吼,震得身周军士都是一抖。连史大郎都情不自禁的退了半步,站定之后才觉得有些丢人。在魏大功的气势之下,史大郎也不敢迁延,赶紧回答。
“俺此前只听说杨将主赶回西面黑茶山一带,据守后路,遮护合河。可刘衙内逃走,全军大崩之际,谁还知道杨将主何在?”
魏大功重重一握拳。
不管是合河还是此间,虽然还有零星军寨据守,大量军马想必已然崩溃,再无人约束得起来。就算他们出而尽力搜拢残兵,可没有尚且整然之军作为骨干,如何能冲突而出?
就算东面女真兵力其实空虚,更有大部已然为燕王所卷动攻势牵制。可是绝不是一马平川,绝不是他们搜拢点残兵败将就能冲突得出的!
且魏大功自有雄心壮志。冒死冲突而来。难道就是为了裹挟一点败军狼奔而去。对重整河东西翼战线,派不上半点用场么?
现在唯一指望,就是那向来有能战坚韧之名的杨可世!
他猛的一点史大郎:“既然若此,那你有没有胆子与俺们引路,带俺们冲突过去,去黑茶山一带,寻杨将主所在!俺奉燕王号令,折可求弃你们而去。刘衙内不顾而走。只有燕王,遣俺们来救鄜延军,带你们冲出一条血路去!”
史大郎愕然立在那儿,周遭军士,也皆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燕王要伸出援手?燕王要救俺们鄜延军?
鄜延军东进,可是对燕王没安着什么好心!
且燕王如何来救鄜延军?宜芳那里,还有岢岚军那里,女真都布下军马,阻挡燕王所部西进。如此天候地势谁心里都明白,若不遇上折可求和刘光世这般人物。封锁山间道路的强固军寨,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得开的?就是燕王真的高风亮节想来救援。又哪里伸得出手来?
震惊和不敢置信之余,却有一种莫名感动油然而生。
俺们自家将主,脚底抹油便溜。同根同源的西军各部,现在在大河以西不知在做何事。几万鄜延军汉,就被丢在此间,浑没有人将他们的性命当成一回事!
军汉临阵便是卖命,这道理人人都知道。只是这些往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直是将俺们军汉的性命当得太轻贱了一些。直是将这个百年西军,也当得太轻贱了一些!
当在这似乎被所有人都抛弃了的时候,不管是真是假,那位一直为西军上下或分明,或隐晦,一直觉得有些敌视的燕王,却遣人前来,说要拯救鄜延军。却只有这位燕王,还念着这杯丢弃在群山之间的几万关西儿郎!
迎着魏大功利剑也似的目光,史大郎就觉得胸中翻腾不休,不知道为什么样的情绪所驱使,就想上前开口大吼一声。
“俺引你们前去!”
在他将动未动之际,一直在他身侧的那名都头抢上前一步,缓缓开口动问:“你说燕王所遣,凭证信物呢?”
魏大功不耐烦的哼了一声,伸手扯下背后一直背着的皮筒,劈面丢给那个都头:“只管将去看!燕王所书诏谕,所用印信,所发大令,西府与鄜延军所约传令牌符,样样俱全…………早些验看,早些出发。俺们可没那么多时间只情耽搁!”
这都头已然有将近四十的年纪,平日里就是个老兵油子的模样,什么时候都是笑嘻嘻的。史大郎其实性子略微有些急躁,也不大会弄钱施恩于下,还能将麾下军心团得甚紧,多半就靠这个都头在其间周旋。
这个时候,一向笑脸常开的老都头满面都是苦涩情态,接过皮筒也不打开,只是叹息一声。
“…………这些俺们也看不懂,也验不来。这都是中军那些参军该干的活计,现下鄜延军哪里还有中军了?燕王是大人物,西军各位将主也是大人物。此次大军东进,最后葬送几万弟兄,从一开始就不是存心打仗,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俺们这些军汉也理不清楚……
…………现下燕王突然说来要救俺们了,谁知道搜拢几千军马,给弟兄们存了指望,拼死四面冲突,其实又在遂燕王的什么盘算了?最后拼光打尽,结果还不是一般。鄜延军已然完了,就是西军,俺瞧着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俺们守在寨中,不过是等死而已,死在何处,都差不了多少。弟兄们向南去逃,说不定还能挣扎出去几个,就让俺们军汉自顾自也罢,反正谁又将西军当回事了?自家那些将主都是这般,这燕王,俺们实在指望不上啊…………”
这番话,说得直是所有军汉直是心中一冷。
近来这些年,军汉们吃的亏还少了不成?这西军本管将主,都越来越不拿军汉们当一回事,原来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遗风,早就不在。只忙着自家勾心斗角,争权夺位。凭什么就指望这地位更高的燕王,突然就热心的伸出援手?
给了弟兄们一点指望。搜拢起败残军马。焉知道是不是燕王还在利用这些关西儿郎。用尽最后一分血肉气力为他牵扯住女真军马,方便他所行事?
打仗拼命没有什么,但是为上位之人用则无情驱之上前,无用则弃若敝履。遭逢这般经历,更对西军这个团体前景茫然,失却了那种归属感。还打个什么劲来着?
在这个军汉们心已然被伤透的时候,与其再被利用一把而死,还不如自家等死。再不用和那些大人物们打什么交道!
魏大功冷眼看着这个老都头佝偻下去的身形。突然招手让身边军将上来。这些军将,都是从龙卫军和神卫军中选出的西军俊杰,至少半数都爬到了指挥使差遣,但是现下个个都对魏大功这突然得享大名的年轻家伙心服,看他手势,人人毫不犹豫的上前。
魏大功锐利的目光扫视这些神情又渐次恢复冷漠的鄜延军军将士卒,缓缓开口。
“此刻燕王,正率领神卫龙卫两军,北则还有神武常胜军。数万儿郎,正在舍死忘生而前。拼命攻打眼前女真鞑子的坚固军寨!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多少儿郎折损。正是为了给鄜延军牵扯女真鞑子兵力。给鄜延军一条满是血色的通路!
…………你们那些鸟将主,是何等人物,俺懒得去管。将你们这些厮杀汉带成这般半死不活的鸟样,俺也懒得去说甚么。将西军带得奄奄一息,四分五裂,最后居然还能在战场上几位将主争先恐后而逃,对这等人物,俺也只当是笑话看!
可他们不是燕王!
这样西军,完了也罢。但是西军这些儿郎,这些好汉子,却是能在燕王手中再抬起头来!俺们哪个,不是出身于西军?从燕地转战到河东,哪里有鞑虏,哪里就有俺们在厮杀!谁看到我们,不说是出身于西军的好汉子?俺们将来所统领的军马,谁说不是新的西军?
还只会比现在西军更是壮盛,更是雄烈!
哪怕天下都将俺们这些穿着赤袄,满手老茧,只会弄刀使枪,吟不来诗,做不得对。行军打仗幕天席地,浑身虱子,还得拿性命去拼的军汉都不当成是一回事。而燕王,却始终看重俺们!只要俺们在任何情境之下,都能在他旗号之下死战到底。燕王就会始终站在俺们的前面!竭尽所能,率领俺们而战,不让任何人,再瞧不起俺们这些厮杀汉!”
魏大功吼声如雷,戟指而向东面。
“从鄜延军东进始,燕王就身临前敌,从自家帐幕前,就能看见女真鞑子的军寨!督率全军,拼力打开眼前女真鞑子的防线,就是为了能策应得上你们!到了鄜延军溃,燕王和俺们这些弟兄,只是攻得更狠,打得更凶!只为让俺们这些厮杀汉,不要平白葬送!
而你们这些厮鸟,却只是等死,浑没有半点血气。这等没出息的模样,燕王真是平白费了苦心,俺们真是平白冒死冲来!
俺魏大功,环庆路安边城人,十五岁入环庆军。现为燕王麾下直领貂帽亲卫副都虞侯使差遣,此向天誓,句句皆实!”
魏大功身后军将,胸膛起伏,大步上前。
“俺鲍忠,龙卫军右厢第七步军指挥指挥使,十八岁入泾源军,此向天誓,句句皆实!”
“俺孙彦,龙卫军左厢第二马军指挥虞侯使,二十一岁入秦凤军,此向天誓,句句皆实!”
“俺劳则,神卫军前厢第四马军指挥虞侯使,十六岁入熙河军,此向天誓,句句皆实!”
“俺钟延嗣…………”
“俺席耀…………”
一名名不折不扣出身西军的军将上前,大声报出名号,目光只是逼视向这些已然丧失了胆气,丧失了血性,丧失了归属的鄜延军将士。每个人在的目光之下,只是心旌摇动,已冷腔中鲜血,似乎就又有重温之概。
向东边夜色中望去,想及还有万千厮杀汉,正在拼死强攻女真鞑子坚固军寨,只为能给同是军汉的鄜延军弟兄们多一点生机。
终还没人忘了俺们,终还有人想着俺们。这天下,终究还有一个燕王!
史大郎抢步上前。狠狠一拍自家胸膛。却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那都头上前。恭恭谨谨的将皮筒交还给魏大功。又一扯史大郎。
“大郎,还是你留守军寨,俺带一部人马,引他们去寻杨将主。还是你领人马死守此处,这也是俺们向东冲突的重要道路!”
史大郎怒道:“凭什么不是俺去?俺的弓马,不知道比你强胜多少倍!”
那都头淡淡一笑:“鄜延军中,谁识不得俺这张老脸?沿途搜拢军马,俺说话比你管用十倍!你就是一个打硬仗的本事。留你在此,这寨子怎生也丢不了。要是留俺在这儿,回头时候寨子万一失陷,你们却没处哭去。”
这一句话顿时说得史大郎就是一滞,半天寻思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魏大功早就老大不鸟耐烦,顿时就一指那老都头:“就是你了!立刻出发,带领俺们向西而去,去寻杨将主!快遣人将俺们衣甲军械拣拾好,还有伤号正在外面,赶紧将他迎进来!有马料的话。赶紧喂喂俺们的坐骑。你们却要知道,现下军情如火!”
老都头一叠连声的赔笑。赶紧示意儿郎们去拣拾衣甲,接住伤号,然后也不顾脸涨得通红,一脸愤愤之色的史大郎,回头对着一众涌在寨门口的儿郎:“谁愿与俺同去?寨中只有运辎重上来留下的马骡十来头,幸好还没杀了吃肉,就只能去这么些人。此去不是什么好活计,俺揣摩着,九死一生夸大了些,折损将半那却是少不了!”
军寨之中,原来神情冷漠麻木的鄜延军士,一个个双眼通红,长矛如林一般举起。吼声只在夜空中回荡,激得在远处盘旋监视的女真游骑胯下战马一阵希律律的嘶鸣。
“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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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了起来,然后就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渐渐又黯淡下去。
鄜延军的日子,又少了一天,越来越走向其命运的终点。
黑茶山一带的杨可世所部,连同溃退下来的大量败兵,其实离再度崩溃也差不多少了。大量军将士卒,在绝望之后,又离散而去,没入南面群山之中。
就算还留在营中,这些关西军汉,也再没有了半点约束,只是四下毫无目的的游荡,或者架起大锅,将所有能吃的都放进去烧煮,然后大吃大嚼,就算是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甚或还有鄜延军军汉,去争夺杨可世所部的马匹,准备杀来吃肉。幸得杨可世所部还稍微坚韧一些,还指望着在最后关头凭借坐骑拥着自家将主再好好拼杀一场,多拖几个垫背的也罢,这才没让鄜延军汉抢了马匹去,双方倒是爆发了好几场殴斗,多少人连旁观都懒得,只是游魂一般四下乱晃。
北面山间道路军寨,也都次第放弃。多少守军毫无秩序的涌向蔚水河谷当中,有的被女真鞑子进而占领,有的连女真鞑子一时都懒得趁势攻占,反正南军已经彻底垮了,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将其斩尽杀绝,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而当面女真鞑子,也是散漫的不立营寨,只是自顾自的睡觉,埋锅造饭,偶尔有游骑靠近南军营寨一些,冷眼旁观一阵,然后掉头便走。
谁都看得出来,女真鞑子也是疲惫至极,在雨中奔走转战,也被拖得近乎垮掉。现下只是在抓紧时间休整恢复点体力,也等着让鄜延军崩溃得更彻底一些。最多就是明日,女真军将大举而进,彻底将鄜延军这点余烬扫荡干净!
而且杨可世所部那二三千骑,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偶尔也有一队巡骑出来走上一遭,然后就匆匆回转。女真大军最后而击,估计多少还得与杨可世这支骑军交战一番。宗翰所部还未杀出北面山径,而娄室所部马力消耗得实在太厉害,如果不稍恢复一下就行接战,又得死上一大批坐骑。就为牲口计,也得再多将养一天。南军性命,这个时候在女真鞑子眼中,实在是没有他们的坐骑值钱。
而杨可世仍然未曾出帐。
夜色就这样渐渐四合,蔚水河谷当中,到处都是篝火燃动的光芒,有女真军马的,也有鄜延军的。
女真军马所在方向,响起了胡语歌谣之声。志满意得兴高采烈之处,在这歌谣声中也能听得分明。且都能围坐篝火唱歌了,娄室所部精力,已然恢复了不少。明日大举而进,应该是没什么悬念了。
而鄜延军这边,将寨栅营幕都当成了引火之物,升起了更多的篝火。火光映照之中,到处都是人影在游荡,随意在某处篝火之中坐坐站站,浑不知道自家该做些什么。
横断黑茶山前河谷道路中的连绵营寨,此刻还拥着上万鄜延军将士,却无半点声息传出。安静得有如一座座坟墓一般。
等到天明,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积尸之所!
可是又有什么干系呢?这个天下,这么多高高在上的人物,从来未曾将自家这些厮杀汉的生死放在眼中。
现在就连自家将主,都背离了麾下的军士!
遥想当年西军几次最为惨烈的败仗,但为将主,只是与军士一处,死战到最后而已矣。虽然积尸如山,血流成河。但关西男儿,什么时候又畏惧过重上战阵?
可是现在,就算还留在营中的这些关西子弟浑不畏死,却半点死战到底的心思也提不起来了。
就如此罢…………
夜色当中,无数心丧若死的军士只是默然围坐,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这个时候,却在东面的黑暗之中,隐隐有呼喊声响起,更有火光,在夜色之中远远摇动,向着此间行来!(未完待续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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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四章 宴鸿门(六)
杨可世只是枯坐在帐中,已然不知道多久。∷四∷五∷中∷文
外间是什么个情形,杨可世已然毫不关心了。只是反复摩挲着手中一柄铁锏。
杨可世是出名骑将,马上长短兵刃皆能使用。但是最为心爱常用的,还是这柄铁锏。
锏为父辈所遗,铁质甚劣。为了战阵之中不至于与甲胄兜鍪碰撞之下很快弯折断裂,所以分量加得极重。单锏就有十二斤朝上。几十年使用下来,已然微微有些弯曲,血色似乎浸润到了铁质当中,让黑沉沉的铁锏微微有些发红。
从军二十年,凭着这柄铁锏,敲碎了多少鞑虏的头颅。一次次在敌人阵中纵横来去,夺取敌人旌旗,最后策马回到西军壮盛的阵容之前,将敌人旗帜掷于万军之前!
从始至终,西军就是杨可世这等行伍中冲杀而出的人物全部依归之所在。
可是现在这种依归,却渐次崩塌。甚或一眼就能看见尽头。
就死了也罢,反正就算侥幸苟活,还有甚么趣味?
杨可世已然不关心所部,只是静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动之声,甚而军士的呼喊之声也再度响起,这些声响由小而大。渐次弥漫开来,先前还有些低微,嗡嗡涌动而已。后来却是越来越为高昂,直至响彻夜空!
帐外突然响起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一日夜间,就未曾听见过这么急促的脚步声响动!
难道鞑子上来了?
杨可世一下握紧手中铁锏,就欲站起身来。哪怕就死。也要多敲碎几个女真鞑子的头颅!
军帐帘幕一下掀开。露出来的是自家亲卫兴奋得已然满是赤红之色的面孔。
“将主,燕王遣使至!”
燕王遣人至?杨可世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张已然几年未曾见到的英锐年轻人面孔。
燕地之时,西军与童贯之间争斗甚烈,几乎未曾做什么大战就断送了环庆军。而让萧言暴得大名。
对于能战敢战之人,杨可世向来是怀着极大善意。老种其时送出白梃兵归于萧言号令,杨可世作为白梃兵将主,并无半点怨言。也未藏私扣下他看好的精兵强将。
而数年辗转沉浮,老种故去,西军已然堕落如此,虽然还强撑着局面,兵马甚而在这几年尽力募补中有所扩充。可是经此一战,谁还看不出西军已然深重的暮气?
但是那个年轻人,拨动风云,已然成为当今燕王,权倾天下。现下更提重兵,与女真鞑子决战疆场!
而随着双方地位变化。老种故去。原来西军和萧言之间的那点微妙的善意,已然消散无遗。现在西军上下。更多将萧言看成敌手。
杨可世对萧言并没有什么意见,更没有西军诸将恶之恨不得其欲死的心思——这心思其来有自。原来大宋几乎是倾半国之力,以养西军。西军将门世家,就在这庞大的军费中伙同文臣,吃得个个脑满肠肥。但是萧言崛起,也拉出一支强军,虽然在维系敷衍着西军,但是资源倾斜,已然大大减少。断人财路,岂不就是生死仇敌?
可杨可世从来都是奉命唯谨的军将模范,小种让他归于刘光世节制,他便归于刘光世节制。刘光世挟其渡河东进,他也尽心竭力。
虽然杨可世一直以为联络上燕王所部,互相策应而战才是完全之策。但是当刘光世摆出决绝态度之后,杨可世也一直没有与燕王所部有半点联络。
这个时候,燕王怎么遣使突然而至?
杨可世身形动弹一下,心下乱糟糟的,只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而杨可世亲卫已然将一名年轻军将引入内来,这年轻军将满面疲惫之色,短短几日就消瘦憔悴了一大圈下去,双眼已然熬得通红。甲胄在身,也满是战痕,血污点点。却不是魏大功是谁?
这满心将来名标凌烟阁的年轻军将,此次自请犯险行事,拿出了全部气力和年轻剽悍之气。及时冲到了鄜延军余部尚且据守的军寨之中,寻出一条通往蔚水河谷之中的道路。更未曾停歇,在寨中遣出人马带领之下,不眠不休的再度向西而进!
女真鞑子已有军马,也从别的山径杀入蔚水河谷之中,合河县境内,到处都有女真小队人马横冲直撞,或者抄掠被鄜延军丢弃如山的军资粮秣财货,或者就是四下追杀逃散的鄜延军散兵。而这些逃散之军,大多是从东面各处军寨中溃退下来的,也无半点抵抗能力,只是在合河县境之内各处,被女真鞑子杀得尸横遍野。
魏大功率领这不多人马,一路向西而进,一路搜拢零散败军。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从军寨中跟出来的那个老都头的好处了,厮杀是着实不成,但是在鄜延军中人头广,交情足,言辞也甚便给。遇见每一处零散败残军马,就与之飞快解说一通燕王遣使而至,一边在东面狠打牵制,一边要会同杨将主搜拢败军,转而向东冲击,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等魏大功现身说法,这老都头就一次次的将败残之军说动,鼓起战意勇气,追随这小队人马向西而进。
于途之中,经过好几次小规模的战斗,魏大功这一部已然越裹越大,骑军有二三百人的规模,而跟随在后的步军也有一两千之多,只是在泥泞中挣扎追随而进。步军就算落后实在跟不上了,也当道列阵,为魏大功他们断后,阻挡那些追袭而来的小队女真游骑!
到得后来,渐渐女真游骑不见了,继续回头在合河县境之内抄掠截杀。而魏大功就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坚持向西,去寻杨可世所部。
而终于在这午夜时分。魏大功所部因为沿途掉队。只剩下一两百骑的队伍。终于在黑茶山一线,撞见了杨可世所部连绵营盘!
这个时候魏大功已然连站都站不稳了,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不合上眼睛。看着杨可世半坐半起,还握着铁锏一脸木然的望来。魏大功抱拳行礼。
“杨将主,末将燕王麾下魏大功,为燕王遣来。迎杨将主向东而进,带领关西子弟。打出一条血路来!而燕王已然在宜芳以东,发起攻势,牵制女真留守军马。早些行事,还有一线生机!”
杨可世仿佛还未曾反应过来,又缓缓坐了下来,哦了一声道:“魏大功啊,当年也曾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是环庆军中的?当日还想将你调入白梃兵中,刘延庆刘将主却是和老种相公斗气,麾下一兵一卒也只是调不动…………你现在在燕王麾下了?”
魏大功焦躁道:“杨将主,末将此来。不是与将主细说以往。军情如火,万千弟兄在宜芳以东群山之间拼死而战。牵制女真鞑子。西面北面女真鞑子大军压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杨可世摇摇头:“走什么?但入军中,无非就是一个战死而已。死在哪里,还不是一般的?你且去罢,早点从这死地脱出。替俺回禀燕王,杨某为西军军将,大军溃灭,当不独生。”
临行之前,萧言曾经和魏大功谈了一遭,指点了一番魏大功此来行事,当如何应对,尤其是真的寻到杨可世之后,该怎样说动这名木讷之中,其实颇为倔强的西军重将。要不然魏大功纵然有些天姿,如何就能揣摩这些西军重将心思?如何能把握鄜延军这些败残所部的心思?
且萧言还给杨可世带了一番话,就要魏大功原样不动的告诉给杨可世听。
看着杨可世僵硬的神色,魏大功冷笑一声。
“…………燕王托付末将,给杨将主传几句话。若是说完之后,杨将主仍然持身殉之念,则末将掉头便走,只当这趟拼死而进,就是白来了。”
杨可世半闭着眼睛,不言不动。而魏大功也不管他,只是大声开口。
“燕王言及,西军如此,实则当败!若是继续这般勾心斗角下去,小种相公将越来越不能掌握大局。鄜延军溃灭,只是开始而已!到了最后,只怕小种相公也要被他们所连累!
…………然则西军浴火重生,已然非止一次。庆历年间,三次空前惨败,其时西军脊梁,为之一空。党项兵锋,威逼关中。然则西军新生之辈,奋然而起,二十年生聚教训,再成就了河湟开边之后,二十年间西军鼎盛之日!
伐燕以来,西军屡遭丧败。元气渐次伤损,而内则争斗不已,此诚难挽。纵然小种相公,也只是束手无策…………
但是别人不能,燕王却能!别人可惜西军百年威名,燕王深惜!纵然西军诸公自家宁愿内斗,忍看西军沉沦下去。则燕王在此为杨将主保,在他手中,当重建起西军威名,再传之百年下去!就是燕王现下所部精锐,发轫之本,也是西军健儿!
杨将主,燕王最后一言则是,若杨将主不舍西军,就在这国战之局当中,尽力为西军多保存一点根本,多带一些关西子弟冲杀出去,然后整军再与鞑虏战!”
杨可世悚然动容。
他是一个心思并不复杂的人,一生所系,唯西军而已。因为看不到西军将来,所以振作无力,宁愿战死。萧言此刻却遣人冒死而来,向他保证,他来挽救西军!
别人的话杨可世可以不信,但是萧言既然斩钉截铁说出,他却有几分信心。只因萧言一路行来,但要做什么事情,哪有人可以阻挡在他面前?那些残害西军若此的诸公,在萧言面前,直若土鸡瓦犬!
最要紧的是,萧言一句话说得实在。他现在麾下精锐,其发轫之初,岂不正是西军一脉?
与麾下那些军士一般,杨可世也是如一溺水之人一般,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所在,找到一个继续死战下去的理由。
依托燕王,重兴西军,让西军威名,再传之百年!
杨可世终于睁开了眼睛,讷讷道:“那小种相公…………”
魏大功恭谨道:“此间事,非末将能言之。还请杨将主,到时候当面向燕王言及罢。”
杨可世喃喃自语:“好,到时候俺去问燕王,到时候俺去问燕王…………”
翻来覆去念叨几遍之后,杨可世猛然一跃而起,大声开口:“燕王在东牵制,真的引开了东面女真军马大部?真的有一条血路让这些关西子弟冲出?”
魏大功微笑朝外而指,这个时候杨可世才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帐外高昂的欢呼之声!
“末将就算欺哄得了杨将主一人,如何能欺哄得了这万千关西子弟?杨将主只管出去看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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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之外,此刻已然一片沸腾。夜中突然有军马浑身浴血,自西杀至,撞入营中。带来惊人消息。
燕王遣军以迎鄜延败兵,并在东面牵制女真鞑子大部,给上万关西子弟,让出了一条可以冲突得脱的道路!
这样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也太过惊人。但是看到这数百浑身浴血,意气昂扬冲杀而来的军马,看着这些熟识的弟兄分散开来,一个个在军中信誓旦旦的传播这样的消息。人人都渐渐心旌动摇,似乎在绝境当中看到一丝希望!
这数百军马,都能一路向西冲杀过来。而东面还有自家兄弟扼守住通路。宜芳左近又甚是空虚。未尝就不是一条活路!
而且鄜延军不成了,推而广之,西军也已然衰颓了。但是现在伸出手来的,却是燕王!多少关西子弟,依附着燕王,打出了一支又一支的强军,俺们为何又不能依附燕王,如果命大,再成就出一番事业来?
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来的,整个天下,也只有燕王一人而已矣!
萧言那么多奇迹一般的胜利,也给了这些败残之军莫大的期望。也许真的能在燕王展布之下,让这万千被丢弃的关西子弟,能够作为一支军队,冲杀而出。
而今而后,他们这些厮杀汉,也再不会被人轻易丢弃,化作鞑虏马蹄下的累累白骨!
这些军士,眼中再度闪耀起战意,再次开始翻找起已然被他们丢弃的兵刃甲胄,军将开始挺身而出,召唤旧部,重新束伍。呼喊声由低而高,回旋激荡在夜空之中。
“向东!向东!向东!”
杨可世步出军帐之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无数军士只是站在各自队列当中,等候着他的号令!
几名军将迎了上来,嘴唇哆嗦着,心绪激荡之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轰然拜倒下去,狠狠抱拳!
杨可世目光,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上扫过。他一时间恍然大悟。
西军根本,不是那些现在高高在上,只会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军将,而是这些追随着西军旗号,一代代前仆后继赴死疆场的关西健儿!是一名名在西军历史上,与这些健儿死在一处的军将们!
自己又岂能不竭尽所能,将这些西军根本,尽可能多的带出去?这些都是种子,都是未来更为强盛的大宋边军种子,不管将来是屯戍在大宋的什么地方!
杨可世也振臂而呼。
“向东!向东!向东!”(未完待续……)
第三卷补天裂第一百六十四章宴鸿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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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五章 宴鸿门(七)
呼喊声已经在宋军连绵营寨中停歇下来,大队宋军人马正在飞也似的调度集中。原来就算是刘光世在时,层层约束完全,也直没有这般整齐肃静!
杨可世所部骑军自然是为主力,现在尚能搜拢的两千余骑,还是维持着八个骑军指挥的建制,已然集结完毕。厉兵秣马,只等一声号令就向西而出。
更多的是大队鄜延军马,这些人马以步军居多,也在尽力轻装。除了随身干粮和最为简单的甲胄军械,什么都不携带。饶是这样,向东冲突而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跟上大队步伐,不知道多少人要倒在途中!
杨可世就在这些在飞速集结整队的军马中来回走动,不时大声鼓舞几句。
突然之间,有值守军士大声呼喝:“女真鞑子来了!”
杨可世飞也似的登上寨墙而望,就见灯火光芒映照之间。一队百余骑女真甲士正飞也似的疾驰而至,拉开宽阔阵列。毫不迟疑停顿的直抵寨前。
而留守在寨墙之上的军士顿时就张开弩机,严阵以待。
女真游骑也许是给前些时候鄜延军的崩溃景象而变得丧失了警惕,这散开哨骑毫无顾虑的就直杀入了这几座军寨弩机的射程范围之内。
未闻号令之声,顿时就是一排驽矢飞射而出。然后退开,第二排弩机又翻起,再是一排驽矢飞射!
两排驽矢横扫。冲抵各处军寨近处的女真游骑纵然队形极其分散,也落马十余骑。
对于有战阵经验的人而言,单单从这两排驽矢激射中就能看出许多。
如果守军军心散乱崩溃。毫无战意。哪怕有再多弩机,也不可能射出这样整齐的节奏。而第二列跟进而射也是间不容发。
然后寨墙上弩机射击就停顿下来,可女真游骑再也不敢前进,掉头便疾疾退回。
这哪里还是已然崩溃散乱的南军?
这些游骑退回,紧接着西面远处又有火把一排排的亮起,却是更多女真鞑子游骑出现在夜色之中。数面谋克旗依稀可辨。见到前面军马退回,就放缓了脚步。慢慢的压了过来,只是停在这些军寨的射程范围之外。冷冷逼视着这宋军军寨景象。
杨可世默然的看着眼前景象,捏紧了拳头。
本来杨可世想尽力加快大军集结速度,尽可能的趁着夜色掩护而走。只在寨中留下尽可能少的军马断后。但是直没想到,女真鞑子反应这般鸟快。夜色中就掩了上来。持监视之态,不问可知,还有更多的女真军马将闻风而动,直迫过来!
若是留置兵马过少,则女真鞑子就会在大队离营之后,突然掩杀而至,摧破少量留置断后军马的抵抗,以更高的机动性衔尾追杀。最终还是将鄜延军这些残部,覆灭在蔚水河谷当中!
对从东面压过来的这些女真鞑子军马。杨可世已然半点不敢轻忽他们的战力。且还自认为,凭借他们在这场战事中的表现,已经是杨可世生平所仅见的强军。
而留置断后军马。已然是注定要全军覆没。这么多关西儿郎迭遭抛弃出卖,好容易现在寻觅到了一点希望,现下又怎样决断哪些军马当走,哪些军马当留?
直娘贼的女真鞑子,反应直是这般敏锐。俺们死气沉沉的时候就在远处监看,只是坐等俺们自家瓦解。但是当俺们稍稍振作一点。马上就逼迫上来!
突然身后脚步声音响起,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杨将主!”
杨可世回头。就见到一个面容颇为陌生的鄜延军军将,他抱拳与杨可世为礼,慨然开口。
“…………杨将主,末将鲍旭。原来是刘将主中军亲卫一指挥使。俺们吃用饷项,都在诸军之上。虽然刘将主撇下俺们逃了,可俺们这些中军,却不能再自家夺路而走!还请杨将主留下俺们断后,俺麾下所部,加上沿途搜拢的,还有三百余,反正是不走了!”
鲍旭朝着杨可世再行一礼,就大步走了下去。紧接着就听见他的号令之声,夜色中一队人马从正在集结的人群中开了出来,就要接过防务。
与此同时,一名名军将都来到杨可世身边,朝他抱拳行礼下去。或者有些激动,或者神色宁定。都一个个自行请缨,要留下断后。同样不等杨可世回答,就大步走了开去。
一队队军士开了出来,而还站在集结准备突围队列中的军将士卒们,就神色有些惨然的看着这些准备留下断后的弟兄们。
而这些从队列中步出的鄜延军儿郎,却是自从随军渡河东进以来从未有过的神采飞扬。大声招呼着队列中自家熟识之人。
“小乙,杀出去之后,给俺爹娘带句话,从军难免阵上死,俺们一家几代都是军汉,他们看得破!”
“五郎,看顾你姊姊!要是你留下俺却逃了,回去你姊姊不抓破俺的脸!她要守便守,不守也就罢休。但逢寒食,给俺上几柱香,俺们就没白夫妻一场!”
“黄大,黄大!你直娘贼的流马尿作甚?俺们是拜过的,俺爹就是你爹,乡里乡亲的,别让人欺到他头上去!到时候短了俺爹衣食,看俺不去寻你!”
一声声中气十足的招呼之声在军阵上空飞舞,接受嘱托的军汉们红着眼眶,手持戈矛,站在队列当中拼命点头。而就是往日再高高在上的军将,这个时候都忍不住垂下头来,不敢面对这一张张军汉朴实的面孔。
至少有二三千人马,不待杨可世号令,就接过了这一片营盘的防务,在各个主动留下军将的指挥之下。顿时就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寨墙之上,站满射士,手持弩机弓矢。若弩机弓矢不足。则持长矛,准备搏战。而在弩机的掩护之下,就有一群群军士开营而出,重整散乱的鹿砦,挑挖在雨水下有些淤积的沟壕。
一直监视着营寨动静的女真游骑,自不会坐观。不等后续大队人马来到,就已然再度策马冲出。试图惊吓这些出营军士,逼迫他们散乱回冲营盘。说不定还能趁势而入,搅乱整个南军大营。
可迎接这些游骑的,就是一排又一排整齐而有节奏的弩箭。迫得女真游骑只能远远退了开去。
这些女真游骑再度退下之后,只是互相而顾。惊疑不定。
眼前南军,本来就是败残之部,士气已然跌落到了谷底。对他们这些娄室所部最为精锐的女真勇士而言,就是一块已然熟透的牛羊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所以在疲惫之下,才休整了一两日,更多指望南军自溃再卷上去轻轻松松的收割人命。
谁能成想,突然之间,这南军就变了模样。士气就这样不可思议的再度高昂起来!
鄜延军就算士气再高。再有战心,对于娄室所部精锐,其实也不足惧。可是偏偏这是夜间。这个时代的军队,不论是哪一支,都不具备在夜间组织大规模攻战的能力,最多是拣选部分精锐趁敌不备偷袭踏营。
现下南军已然全军集结,依托营寨加强防务。只要迫近就是一阵驽矢激射。不到天明,不经准备。娄室所部精锐一时间对南军举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而在各个营寨当中。一队队军马也丝毫不顾及外间一直游荡的女真游骑,还有举火而来的后续大队女真军马。就这样次第调动而出,在杨可世的安排下,一部精锐轻骑为先锋,步军大队居中,然后再是一部骑军断后,以这样的行军序列,开出营地向东而去。
在鄜延军集结动作的同时,终于松了半口气的魏大功累得再顾不上其他,寻着随自家而来的人马,胡乱找个地方一屁股就坐倒在地,屁股一沾地人就软了,顺势就躺在烂泥地里,甚至不要一个呼吸的时间,魏大功的鼾声就已然大作。
为魏大功的鼾声感染,不管是萧言所遣来的军将,还是随他们搜拢的鄜延军马,都坐倒在地,或者躺下,或者背靠着背,都转瞬间就沉入黑甜乡中。一众浑身浴血的甲士,就在这火光缭乱,人声鼎沸之中,呼声扯得震天价响。
突然之间,魏大功就被一双手推醒。他顿时就打个激灵翻身而起,下意识的就按着的腰间所配长刀。
视线当中,就出现一张老脸,正是那名随他们一起而来的老都头。
老都头朝旁边指指:“杨将主遣人,召魏将主你们赶紧启程,随杨将主坐镇中军。”
魏大功转头,果然就见几名杨可世的亲卫在旁边牵着坐骑焦躁的等候,见魏大功目光扫来,纷纷行礼下去。而自家这一队百余骑人马,已然纷纷起身,推搡着其他那些还睡得跟死沉的弟兄们。
魏大功活动一下筋骨,浑身骨节啪啪作响。毕竟是久经打熬的身子,功劲还是一叫就道,顿时就精神振作起来,招呼一声:“老都头,快点招呼儿郎,收拾好自家军器行囊,看能不能在营中寻到点吃食,能带多少便带多少,然后就赶紧出发寻杨将主去!”
老都头不出声的指指,在他们刚才酣睡的所在,旁边已经堆满了干粮袋。正是他们睡着的时候,老都头却去营中寻人筹措的。不说老都头只要在鄜延军中,到哪儿都能寻到一两个熟人,就是知道这些为燕王遣来人物准备的干粮,顿时多少人都来帮忙。一个个干粮袋中都塞得满满的,而且都是上好的吃食,甚而还有不知道怎样才保存下来的十几葫芦酒。
除了干粮之外,更有军器。原来空了的撒袋中装满了羽箭,折断的长矛换了马槊,缺口的长刀换了崭新的。就连战马耳朵上都套好了料袋,正安静的嚼着上好精料。这短短时间内毛皮都被刷过了,肚带也重新紧了一遍。
在众人睡着的最多半个时辰的功夫里面。老都头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现下魏大功他们起身,只要翻身上马便走!
魏大功惊喜的目光才收回来。就见那老都头恭谨的向他抱拳弯腰下去。周周正正的行了一个礼。
魏大功突然冒出点不详预感,开口时候语气已然极是激烈:“行礼做甚么?挑匹好马,跟俺走!俺这一队人马事务,还要你来料理。俺遣两名厮杀好手不必上阵,护着你就是!你这老家伙,军中事务精熟,就是在燕王麾下。也是要得大用的…………还站在做甚,爽利点上马!”
老都头直起腰来一笑。满脸皱纹挤得更深,在火光下,仿佛就如河东的千沟万壑一般。
军中生涯辛苦,久历风霜。军汉要是幸运能熬到四十左右的年纪,比之保养得宜的士大夫们,已然老态十足了。
“俺在环庆军十年,鄜延军十年。顿过两支军马,弟兄们赏脸,上阵厮杀本事不成,都能混到饷钱,最后还能得个都头差遣…………俺老了,折腾不动了。环庆军没了。眼看鄜延军也再不会是以前那个鄜延军,这么多熟识的弟兄都死了,俺要拔腿就走。心底下过不去。年轻儿郎多活下去一个是一个,像俺这种老头子,魏将主就让俺留下,让俺心里直得过罢。”
魏大功板着脸伸手就要去扯他,老都头却退后一步,再度向魏大功深深行礼下去。
魏大功再进。老都头再退。最后两人就僵在那儿。其余人等都已然起身,默然的看着两人之间的举动。
沉默少顷。魏大功整整兜鍪衣甲,肃然抱拳躬身。而身周那些为萧言遣来的军将,也都行礼下去。然后百余骑士,全都弯腰。
一礼之后,魏大功转身便走,翻身上马,只是喊了一个字:“走!”
上百骑士,纷纷上马,在杨可世遣来亲卫引领下,打马便走。偶尔有人回顾,营中四下人潮卷动,火把纷纷缭乱,老都头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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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山风掠过,将无数火把吹得缭乱,成百上千女真骑士组成的大队之中,一片光影晃动。
这大队胡须蓬乱的女真骑士,就簇拥着完颜娄室,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南军营寨。
南军营寨之中,燃起了更多的火炬,将半边天空映照得通红。
火光之下,就能看见寨墙上一排排的驽矢,还有在驽矢掩护下加固寨防的南军士卒忙碌的身影!
而营寨之中,更能看见南军大队大队的人马,结成队列,出营向东而去。行军队列燃起的火炬,在蔚水河谷中就如一条火龙一般,盘旋舞动,舒爪张牙!
而这样的大军夜间调动,并未曾听见人声。只能听见随着夜风送来的战马嘶鸣之声,甲胄兵刃的金属碰撞之声,还有万千脚步坚定的踏着脚下泥泞之声!
大队人马,骑先步后,断后再是一部骑军。井井有条,并无多少紊乱。
这哪里还是一支败军的模样,分明是向东发起攻击的一支强大军马!
今夜到底是生出了何等样的变故?让这支身处天罗地网之中,士气崩溃瓦解的南军,又恢复了战意士气,又恢复了组织,趁夜而走?
娄室并不后悔自家让军马停下来休整一二日。
哪怕占据绝对优势,尚有围三阙一之说。可以等待对方进一步瓦解崩溃,还要以大军去啃对方营盘,多付出些死伤,那是不珍惜麾下儿郎性命的庸暴之将所为。
更不必说麾下儿郎实在是疲惫到了极处了,占据了如此优势地位一边休整一边等待更好时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甚而娄室还不想争这最后覆灭南军残部的功,倒是巴不得宗翰所部从北面上来,斡鲁所部从东面上来,让他们来主导这场最后战事。
冒雨强袭。截断大河,惊走折可求,迫得南军数万自溃。这才是男儿大丈夫所为。多砍几千个首级下来,去蹂躏败军,又有什么荣耀可言?
此刻娄室,并没有看到煮熟的鸭子突然飞走之际,常人会有的又惊又怒甚而后悔万分之态。只是绷着一张脸沉思。
四面合围之际,这些南军突然又向东折回,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他们还不死心。左冲右突一番,也不过是耗尽最后一点锐气。最后还是要覆灭在这蔚水河谷之中。
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之间,完颜娄室就是悚然一惊。
除非东面空虚!
而为何东面空虚?就是斡鲁所部被牵制住了,甚而不得不抽回相当人马。
而斡鲁所部为何被牵制,那只有南人燕王。正挥军发动了更为强大的攻势,以用来接应这支南军!
也定是那南人燕王遣来使节,万军之中穿隙而过,居然联络上了这支南军。然后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这支南军向东果断便走!
又是那南人燕王出手!
奠定胜局之后,本来有些懒洋洋提不起精神来的娄室,顿时在这一瞬间,浑身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才是好敌手!其余南军,与这燕王相较。不过土鸡瓦犬而已!
娄室猛然大声传令:“去联络宗翰,让他抽兵回师!除留一个谋克继续监视以外,其余人马。都给某回去歇息!等到天明,就强攻这些南人军寨!都给某打起精神来!”
号令已毕,娄室转身便走,看也不看这大队正在离营东去的南军人马。
却看你这燕王,能不能在绝境之中挽回这点败残军马。更不必说河东半壁,已然被俺们女真勇士搅得稀烂。甚而渡河而望陕西涌去都无甚阻力了。俺们西路军,已然稳稳站定了脚跟。而东路军正在你背后汹涌南下。你就是再百般挣扎,也难挽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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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如龙,汹涌而东。
大队鄜延军将士,举着火把,在夜色中沉默而前。
队伍当中,约有半数人背负着自己的甲胄,大半人马,手中还有军器。无甲无械之人,就手持木棍,同样坚定前行。
鄜延军上次自此穿过黑茶山一线东进合河之时,旌旗如林,盔甲鲜明,军械精利,辎重无数。
而此时此刻,这剩下来的万余鄜延军再度折返身东进之际,这军容比之此前,何止寒酸十倍。就连建制都已然混乱,不少临时指定的营头,编入军将士卒,来自十七八个不同的指挥!而所谓辎重,就是随身衣甲,还有一点干粮而已。
但这支寒酸的鄜延军,却比此前,更像是一支军队!
杨可世策马走在队列当中,不时停下,看着这一张张经过身边的关西子弟面孔。佝偻的腰背,已然挺得笔直。胯下坐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坚定的战意,不住刨着蹄子,不时还发出一声嘶鸣。
魏大功就策马跟在杨可世之侧,默然的陪着他注视着这支鄜延军。
大队越去越远,而杨可世终于回首,望向夜色中仍然燃动着火光的营寨,那里还有主动留下断后的数千儿郎。
猛然之间,杨可世抖动缰绳,就向前驰去。跟随在身边的亲卫还有魏大功等人,都疾疾策马跟上。
夜色中马蹄声如雷响起,无数鄜延军儿郎转头望向这在队列旁疾驰超越的骑士们。
俺当不负这些断后儿郎所托,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何苦还坐镇中军?这些儿郎,哪里还要俺来坐镇?他们只因为那燕王一句承诺,就会一心向东!
燕王燕王,望你也不要负了自家的承诺。从这绝境之中,真正将这些关西子弟,拉拔出来!这些都是未来西军的种子!(未完待续)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六章 宴鸿门(八)
大约有三十多度倾斜的山道之上,已然用原木垒出了一条便道,原木两端,用骑马钉深深扎入泥泞中固定住。
在这条便道之上,十余台沉重的床弩正被推挽而上。每台床弩至少都捆着十七八条粗长的绳索,神卫军的军士都脱了个光膀子,每条绳索两人拖拉,在便道两旁的泥泞中使出生平气力朝山上攀爬,每个人都滚得泥猴也似,汗水蒸腾而起,每个人头顶都如蒸笼打开一般。
这条便道两旁,还设有供军士退下来暂歇的所在,是一座座茅棚。攻寨之后退下来的军士,就挤在这边休息。同样也是浑身泥污,背靠着背就在茅棚下酣然睡去,外间牛毛细雨被风吹得飘拂进来,却一点也打扰不到他们耗尽气力之后的沉眠。
茅棚当中,还设有锅灶,火军熬出一锅锅热腾腾的饮子汤食,但凡退下来的军士,不论好歹都塞上一碗。喝空的陶碗就被这些疲惫至极的军士随手而扔,在茅棚旁边堆积如山。
还有一些茅棚设在稍稍平整过后的空场上,这些茅棚也稍微规整一些,至少上面还隔了一层油毡避雨。被袍泽们从上面带下来的伤号,都在此间集中。大队民夫轮番在这里值守,用担架将他们抬下去,每一名伤号,都要四名民夫搬抬,轮班而动,这些民夫也只是累得东倒西歪。
更有茅棚之中,静静的躺着一些躯体。这都是当场战亡的忠骸,被抢下来之后,就在此间清洗了。裹上白布也同样运将下去。军中传言,燕王在双忠庙所在山前,已经开辟了一大片墓园,依山而望岚水,气象万千。弟兄们只管安心躺着便是,四时八节,绝不会短了弟兄们的香火。将来有家属来拣骨。一应使费,也全是燕王承担。
沿着这条便道继续向上。就是一道木栅。时刻都有守军依托木栅而守,成捆的驽矢在栅后堆得到处都是。这是为了防止守军反冲而出,死死的将他们压迫在营寨当中。
木栅之外,就是沿着山势列阵的一个指挥步军。掩护着已经放置好的二十余具床弩。这个指挥步军结成阵列,前排弓弩,后排长矛,将攻具遮护得严密。
而这二十余具床弩,还能发射的约有七成,军士们同样脱光了膀子忙得满头热汗。不住的拥绞盘将弦张开,放置好铁枪也似的粗大驽矢,然后用木槌砸下机关。铁枪就激射而出,越过两三百步的距离。或者落在寨栅之上,或者超越而落入寨中,有的更射中高高耸起的望楼。
铁枪射中寨栅。就是木屑横飞,木柱折断。若是寨栅之后有人据守,就能听见惨叫之声。而飞入寨中的铁枪,若是谁倒霉正撞上,连留一个全尸都难。而女真守军所设的那些望楼,纵然柱子都是用几根粗大木料钉在一起。给铁枪撞上,就是一阵摇晃。这个寨中。本来足有六座望楼,此刻已经倒下了两座,剩下三座也是摇摇欲坠,在上面留守的女真鞑子已然是极少,个个脸色青白,谁也不知道脚下望楼还能坚持多久。
掩护攻具的步军阵列两翼,各有数百军士坐地等候。
左翼是轻装,人着胸甲,头戴兜鍪而已。每人不携兵刃,只备了土袋。床弩一阵狂射之后,就是步军射士上前,用弩机压制寨墙,然后这些轻装军士就冲上去用土袋填塞沟壕。
这座军寨前面沟壕,已经被土袋填得半满。沟壕内侧部分横七竖八都是尸首,却是女真鞑子驱民夫生口出寨,让他们清理这些土袋,重新挑挖壕沟。宋军这个时候也说不得了,弓弩之下难分良贱,这些民夫生口都伤亡累累,而这个鞑子军寨,也再无民夫生口所用了。
再铺上一层土袋,就可重甲步战之士向前攻扑了!
这些重甲步战之士,都在右翼,这个时候尚未曾披甲。每名战兵都配一名河东辅兵,为他们背负甲胄。人人都是一身完整的札甲,气力大些的甚至还套上两层。所配兵刃也都是长大重兵刃,就是准备挑开鹿砦,扩大寨栅缺口,然后将这些铁甲兵送入缺口当中,迫得女真鞑子为了堵住缺口上来拼命。
这样多消耗几次,一座军寨也就拿下来了。
若是这些披一层两层的甲士还不管用,宋军还准备有至少身长七尺数寸以上,人人能披三层重甲,手中兵刃更是大出两圈去的重甲陷阵兵,作为最后扑寨的手段!
从这座设在山上控扼道路的军寨向东,就有七八个女真鞑子曾经据守的军寨废墟,都是这样经过反复鏖战,用上了多少人力物力,付出了绝大精力,更丢下了数百儿郎性命,伤者倍之,硬生生啃下来的!
萧言所部,在宜芳以东发起攻势,绝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是付出了绝大努力!
指挥攻拔此寨的军将,是神卫军前厢副都虞侯使秦明。熙河军出身,当年在熙河军中也算是凶名素质的人物,好烈酒,好走马,好厮杀。不管是马战还是攻拔熙河那些蕃部设在山间的寨子,都是一把好手。
熙河军将,这个时候多半都在享受熙河马市的大利,再没了此前开拓河湟的锐气。就秦明还是军中出名的打手斗将,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有点痰气。不过姚家父子倒是看重于他,知道他好厮杀不会弄钱,没事就给点赏赐加恩。偏生秦明还不感恩,以为这全是凭自家本事挣来,让姚家父子背后提起他都直是摇头。
这名熙河悍将,也许是混有蕃部血统,形貌也甚是惊人。每天两顿好酒,喝得眼睛发红,如火在眼中燃烧。性子也烈如火!
他颧骨高高耸起,双眼细长,有如凶兽。马战时候一柄狼牙大棒在阵中盘旋飞舞。武力值至少也有八十五往上!
步战之际,就着半甲,只带两名亲卫,每名亲卫除了披甲不带兵刃,腰间悬着一圈酒葫芦。不时秦明就将过来痛饮几口,越喝精神越长,在阵中往来走动。随口指挥调度,蕃部寨子。就没有他拿不下来的。
这样悍将,姚家父子建立熙河选锋这等半私军之际,自然要充入其间的。秦明就随着熙河选锋一路狂奔直向汴梁,累得跟狗一样突然又掉头往回跑。生生就将颇为精锐的熙河选锋扯得七零八落。最后萧言大军卷上来,毫无抵抗能力就全军而降。
姚家父子被降罪编管,熙河选锋之中有相当地位的军将,多半都选择回转熙河,萧言也大度放人。而姚古想想,干脆就留了下来。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除了能打仗一无所长,行事又暴烈跋扈,姚家父子看他能打仗才容了下来。现下回去。还不给一众同僚排挤得无立足之地?不如就着落在燕王麾下,领兵打仗总是来得,还能凭这桩本事吃上饭。
且秦明素来就有些看不上姚家父子。姚古更多本事,放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上,姚平仲自以为是后起名将,实则轻易浅薄,又好行险,领兵风格倏进倏退。自以为来去如风其实就跟没头苍蝇也似的瞎跑。这次熙河选锋直奔汴梁,最后覆灭就可见一斑。
但是燕王反倒是很对秦明胃口。一路行来,雄烈英武,且能打仗的武臣在他手下就能得到真正重用。追随于燕王麾下,未见得就不是一条好出路!
此次以神卫军为主攻拔女真鞑子宜芳以东军寨,神卫军前厢都指挥使是萧言旧部,胜捷军出身,骑战来得偏偏这等沿山攻寨指挥得极是不在行。攻拔一处军寨之际,伤亡大而战果小,打得前厢各个指挥都有些丧气。
秦明被留用为前厢都虞侯使为其副手,本来夹紧了尾巴做人。但是临阵之际,见到这般情势实在鸟忍不住,攘臂而前代替指挥,沉下心来按部就班而攻,各色攻具各色兵种轮番而上调度得宜,攻势进行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一下就将鞑子军寨啃了下来。
一直身临前敌,关注战事的萧言,顿时就传下号令。神卫军前厢,暂以秦明全权指挥调度,一路这般打下去!再有功绩,就是真除前厢主将差遣,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萧言如此看重,有本事人就能在萧言麾下出头的氛围,就让秦明打足了精神,日日身在最前敌,一个又一个的鞑子军寨啃过来,战功累累,让神卫军以熙河选锋和汴梁新卒混编的前厢所部打出了威名,战阵上的表现,连资格老得多的龙卫军将士,都忍不住要点头赞叹。
直娘贼,又是一将在燕王手中脱颖而出,至少神卫军前厢,因为选将得宜,苦战磨练,也有了点能战强军的模样了!
这些军将不知道,萧言在发现了这个人才之后,仔细打听了他的底细行状,在自家帐中绕着转了好几圈,喃喃嘀咕。
“不至于吧,不会吧…………巧合?一定是巧合!管他妈的,反正我手下又多了一员悍将,这比什么都强!”
静下心来又想想。
许是元末汉家文明就要在绝境中奋起反击之时,那位漂泊江湖的书生,在草莽间搜集了前代汉家战死疆场的那些知名不知名好汉的一点点传下来的事迹,杂糅进去一个宋末山东大寇为其首领,写了这本流传千古的反书出来,只为唤起一点对抗那个异族朝廷的血性罢!
秦明自然不知道他这等入了萧言法眼的有一定地位的军将,因为姓名行状给萧言带来的一时错愕。这个时候只是站在不断发射的床弩之侧,急得双眼火星直冒。
“直娘贼,怎生坏了这么许多?”
指挥床弩发射的也是一名指挥使,如此笨重的参与野战攻城的攻具,向来都是独立建制。在西方就是叫做攻城纵列,在宋时或者放在中军,有的时候还为军将放在缁营当中。
这指挥使跟秦明没有隶属关系。甚而本官还比秦明略高一线。但是为这熙河悍将通红的眼睛瞪着,还是忍不住满头大汗。
“要随军运动,说不得还要攀山而上。只能消减了分量。又拖又拉的拽上来,再射上几十根铁枪,如何能不坏得多?不过后面又在运十台床弩上来,很快就能补上缺额!”
秦明看看天色,只是摇头:“鸟等不得了,已然过午,再等一阵。一次冲突不下来就得入夜了!现下守寨鞑子兵力士气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夜过去。说不得就有援军上来!”
他果断呼哨一声,顿时身边跟着的亲卫翻动旗号,几名军将见到旗号,就匆匆的朝着这边奔来。来到秦明身边。都抱拳行礼。
不等秦明号令,远处监看与山下联络的军士就在拼命摇动认旗。而岚水河谷西面,传来了巨大的呼喊之声与厮杀之声!
而在眼前鞑子军寨之中,那些摇摇欲坠的望楼之上,几名女真鞑子不顾望楼已然垂危,在上面激动得拼命跳脚,双手乱摇,大声用女真语兴奋的呼喊,正正一支床弩飞上望楼。将一名暴露在外的女真鞑子半边身子都击得粉碎,血雨内脏四下飞溅!
秦明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带着几名军将大步就赶往认旗挥动之所在。
这个地方居于伸出山势的一块大石之上。视线足可将眼前岚水河谷道路一览无余。
攻拔鞑子沿着岚水河谷两边山势布列的营寨,固然不能挥军直进而留下这一个个钉子在自家侧背。但是攻寨之际,除了直接攻击的军马之外,还有兵力布置在道路之上,截断女真鞑子对这些营寨的支援。
站在高处,就可以看见女真大队军马。正从西面涌来。骑军在先,已然和龙卫军张开的骑军警戒幕混战成一团。
这些女真骑士如疯虎一般拼力冲击。龙卫军的骑军警戒幕被压缩得步步后退。而步军已然出而列阵,准备接战这些女真鞑子甲骑。
可女真鞑子甲骑以厚势迫退阻援兵力之后,后面就见旌旗翻飞,军械如林。大队人马正源源不断的开来,足有一两千人马之多,就在大队女真骑军的掩护之下,分援各处还在坚守的女真鞑子军寨!
鞑子援军来了!
秦明猛然回首,双眼如火一般烈烈燃动,狠狠的注视着几名浑身淤泥的军将。
“再杀透鞑子这层防线,就可直冲向宜芳了!燕王挑俺们立这场大功,难道还白白送还回去不成?直娘贼,不等那些鸟床弩慢慢射了。射士上前压制寨栅,同时填壕,俺亲自领着甲士上去砍他娘的!弟兄们谁捧捧俺,跟俺一起上前?”
打到这等地步,付出这么大的伤亡,好容易才将女真鞑子宜芳以东的防线打得就剩下薄薄一层,现下眼看就要功败垂成,谁又甘愿?当下几名军将都挺身而出,大声怒吼。
“愿随将主厮杀!”
秦明亲卫,递上一柄狼牙铁棒,棒首伸出的点钢獠牙上面都有一层擦洗不掉的暗红血迹,望之就足以让人心惊。
秦明狼牙棒一展,嘴角直是浮现出一丝狞笑:“让射士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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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四合而下,夹着岚水河谷通路的两山之上,火光摇动,山影就在这火光中憧憧摇动,仿佛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一般。
秦明他们主攻的女真军寨,现下已然变成大半废墟的模样,还有猛火油引燃的余火浮动,将周遭景象映照出来。
可见军寨四下,全是激战过后的痕迹。寨栅几乎被荡平,望楼全部倾倒。残存寨栅之上,甚或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杆,如同一片才生长出来的灌木丛一般。
几处激战最酣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对垒着双方甲士的尸身,鲜血将土地都染成了猩红的颜色,此时此刻,还有污血在缓缓四下流溢。
军寨之中。不时传来女真伤者的惨呼之声,还有一些零星鞑子巡哨身影,如一个个游魂一般在走动。
而寨栅之外。还能看见有宋军零星人影在翻拣尸首,将自家死者拖拽下去。这些宋军,看也不看女真鞑子的巡哨,而这些女真鞑子巡哨,也就当没有看见宋军一般。
秦明今日发起的最后一次攻势,终究还是没有攻城。
本来在射士的掩护之下,填壕之后。披甲步战之士已然摧破寨栅直进,长刀大斧四下乱劈乱砍。猛火油罐到处乱掷。女真鞑子拼凑残兵几次反扑都被击退。
可是最后女真鞑子的援军还是上来了!
这些只能是从东面抽调而来的女真鞑子援军,就在营寨废墟之间,与神卫军前厢所部,展开了残酷的厮杀。双方相持,直直杀到了天黑。
这种硬碰硬的攻拔军寨的战斗,在讲防御设施扫荡得差不多,到最后以甲士扑击之际,就是残酷的消耗人命。攻守双方同样坚定的话,谁能持续的投入人命,谁能经得起消耗,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神卫军前厢在苦战之中磨练了出来,而女真鞑子的战力。也始终未曾稍衰!
双方一共填进去四五百条人命之后,夜色降临,秦明再是不甘心。也只能退了下去。此刻大队军马,就已然退到了半山设立的寨栅之后,拥挤在那些茅棚当中。一群群浑身血污的战士,还披着盔甲,手中的饼子只咬了一口,就在泥地中倒头就睡。
伤者夜间不得转运下去。就在收治他们的茅棚之下低低痛呼呻吟。而抢下来的尸首,已然在一排茅棚之下堆叠了几层。而民夫就在火光当中一一为他们擦洗裹上白布,偶尔响起几声按捺不住的呜咽,在夜色中倍显凄凉。
秦明就跟一群军士混在一处,却没睡下,只是双眼通红的倚着茅棚梁柱而坐,抓着一个酒葫芦拼命朝喉咙里面倒,喝光一个,就让亲卫再将上一个。脚底下已然扔了七八个空葫芦了。
一场打得如此之惨烈的战事,最后却没取得胜果,对军心士气打击着实甚大。就勇悍如秦明,这个时候忍不住也在想,明日是不是寻上官叫叫苦,赶紧换一厢上来将前厢替下去喘口气再说。可想来想去又觉得没脸开口,只能烦躁的在这里拼命灌酒。
手中酒葫芦又被喝得干净,秦明不耐烦的就低喝一声:“酒来!”
亲卫喃喃道:“将主,没酒了。”
秦明更是暴躁,站起身来似乎就想挥拳打人:“直娘贼的俺要你们何用!”
远远就听见一声呼喝:“秦明!你又鸟生什么事?没打下鞑子军寨还有脸了不是?”
秦明回头,就见火光之下一行人到来,当先一人居然正是神武常胜军前厢都指挥使王功成。他是河北敢战士出身,资格相当之老。
秦明自入神卫军以来,知道自家在燕王麾下资历浅薄,还晓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过今日经过了一场惨烈厮杀,最后不得不后退又着实郁闷。吃王功成这么一喝,忍不住就要将出此前熙河军中的暴躁脾气,眼睛一翻就想顶回去。
王功成背后突然又响起了一个平淡的声音:“秦明是吧?你想喝酒,尽管退下去喝个够。”
秦明火气更大,这又是甚鸟?
王功成在前恭谨的闪了开去,他身后二十余名甲士也向两边闪开。各各按着腰间佩刀长剑,警惕的注视着四下。
四下摇曳火光映照之下,就露出为这些人簇拥着的一人来,身形瘦削挺拔,披着一领寻常军将所用甲胄,两鬓微霜,一张清秀英挺的面孔。正按剑静静的看着秦明。
秦明一下张大了嘴巴,本来满肚子就要迸发出来的村话顿时都化作冷汗在每一个毛孔中渗出。
遮莫不是燕王!
自从熙河选锋变为神卫军军将,行军操演,秦明都曾经远远的见过萧言。如此大人物形貌,自然牢牢记在心中。可再没有想到,居然在两军阵前,距离女真鞑子军寨不过数箭之遥,只有一道寨栅遮护的最前线,能亲眼见到燕王的身影!
他们这边响动。也惊动了在茅棚之中歇息的大队军将士卒,不知道是谁起头,燕王亲至的消息一下就传了开来。所有军将士卒都震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涌到各自茅棚之前,人头挤挤挨挨,拼命的想看清楚燕王身影。
大宋开国至此,权势地位如萧言此等,再无一人,如他一般不声不响,就带二十余名燕王直甲士。便亲临到沙场的最前线!
军士们是最现实的,因为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随时都可能分出生死来。你用虚头巴脑的东西欺哄他们,临阵之际他们也就敷衍你。但给他们足粮足饷,更带着他们一路胜利而来,让无数人在他手中脱颖而出扶摇直上。更能不避生死亲自临前,军士们给你的回报,也是能超乎你的想象!
多少军将士卒在夜色中拥挤在一处,目瞪口呆的看着萧言身影,人群之中竟然无人发出一声,多少人到了此刻,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言一笑,向前又走了几步,站在被火光照得更亮一些的地方。还转了一个圈。
“看清楚我没有?就是你们的燕王萧言!你们这支神卫军,都是我拉拔出来的。难道你们在前线拼死,我就能安心在后面搂着女娘躺着?一个个把下巴合起来。老子在燕地和鞑子拼命的时候,还没这么大的阵仗,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儿郎!”
哄的一声,军将士卒就是一声大笑。惊动山间宿鸟,陡然离树而起,呀呀飞鸣。而头顶女真军寨之中也是一阵灯火扰动。传来和女真语的呼喝号令之声,调动人马布防。直以为南军要趁夜冲杀上来!
军汉们的笑声之中,只有一身男装打扮,披着甲胄佩戴双刀,退后一步隐在阴影中的郭蓉暗自里呸了一声。
搂着女娘躺着,倒是他敢!除了小哑巴,我谁也不认!不过回转汴梁之后,这混蛋大婚娶进来的那个天家帝姬,却该怎么办是好?打她一顿让她识得好歹?还是将出一些更狠辣的手段?
经行军间日久,经历了应州血战而变得越发女汉子的郭蓉,就在此刻转着这些很是微妙的念头。
萧言浑然不知背后郭家大小姐已然在存心要在自家内宅当中生事,只是笑吟吟的摆手赶人:“都回去踏实躺着!等到天明,就让你们撤下去喘口气,换一支军马来打这鞑子军寨。打破此间,就是宜芳了!鞑子以为打垮了鄜延军就能站住脚,那是做梦!到时候我总要带着你们逼这些鞑子一决,消灭了他们,回头再打宗翰去!最后大捷凯旋,我保你们一个个青史留名,封妻荫子!”
萧言一出现,秦明就收起了全部桀骜之气,束手束脚的站在一旁。
他性子恶劣是不假,但是却佩服有本事的。萧言功业,岂是他能望之项背的?操弄朝局这些且不说,就不是秦明这个脑子能理解的事情。
只是萧言在燕地血战,击灭萧干,击灭耶律大石,杀设合马,克服燕云,契丹女真精锐,在他手中成千累万的死。这还是萧言白身而来不过年余时间就做出的事情!
比起这样奇迹一般的功业,秦明什么打打党项游骑,扫平蕃部叛乱,简直就跟小儿过家家一般了。
在秦明这等身负本事,却在西军现状之中冲不破将门世家垄断,不得出头的青壮军将而言,萧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偶像。
乖乖跟着熙河选锋编入神卫军中,临阵又出力立功。除了一些现实考虑之外,未尝也没有这等偶像情结的因素在。
在偶像面前,今日打仗却没建功,灰溜溜的退下来。还乱发鸟火正被撞上。却不知道要砍掉多少鞑子的脑袋,才弥补得回来!
正在自怨自艾浑没做理会处之际,就听见萧言说要将他们撤下去。秦明顿时一声惨叫拜倒在地。
“燕王,燕王,说什么也不要将俺们换下去啊!只让俺们打到底便罢!”
秦明一声惨呼就惊动了夜色中拥挤在一处的成千军将士卒,这些浑身浴血,身上犹有创痕,疲累不堪的汉子们都拜倒在地。
“燕王,俺们愿打到底!”
呼喊之声,山鸣谷应,四下火炬。都在这一刻为呼喊声所激荡,拉出长长的火焰!
萧言按剑站在那儿,目光如电。扫视一圈。
“你们愿建功立业,我岂有不许的道理?就钉在这儿,把鞑子给我打痛!但立功绩,我不吝厚赏,保你衣锦荣归!如果不幸,双忠庙前,总断不了你们的香火。你们的妻儿父母,我保他们一世温饱!只要我萧言不倒下!
…………有你们这样的儿郎为我萧某人的羽翼。我萧某人又怎么会倒下!”
数千男儿,就是一声大呼。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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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趁夜巡视,萧言真的不是摆摆样子而已,直抵山腰寨栅。亲眼看着女真鞑子如临大敌的在夜色中布防。四下号角响动个不住,甚而连在河谷中布列的女真鞑子游骑警戒幕都四下乱窜,探看宋军是不是要趁夜发动攻势。
萧言也不是单纯为了鼓舞军心士气而来,而是因为这场强攻,终于收到了效果。女真鞑子从东面抽调的援军上来了!自己必须亲眼看到这般场面,才能放心。
宜芳一带,已然空虚。现下就看魏大功他们能不能成事了!
亲眼见到女真鞑子将宜芳一带能抽调出来的兵力几乎都压了上来,萧言又抚慰了伤者,更随意与军将士卒中几十名幸运儿闲谈了几句。最后再唤过那个让自己很是疑疑惑惑了一番的秦明来,连训带夸了几句,并且答应给他送点酒过来。不过要是喝醉,就回太原去转运粮秣辎重。这熙河悍将被萧言一番搓弄,恨不得趁夜孤身一人就挥舞着狼牙铁棒去扑女真鞑子军寨。
足足在这第一线转了两个多时辰,到处都激起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之声后,萧言才回转自家中军大帐。
此刻萧言中军大帐,已然前移。设在一个被打下来的女真鞑子军寨当中。住在简陋的帐中。甚而还能闻到战场上遗留下来的血腥气味。
萧言就算再能强撑精神,此刻也已经累得歪歪倒倒。吩咐了东面有鄜延军或者魏大功的军情就直递而来之后。连卸甲的气力都没有了,就想倒在榻上多少睡个一两个时辰。
不过一躺在榻上,脑海中却是思绪起伏,翻腾不休。河东河北汴梁陕西,各方势力纠缠,各种战局情报,都纷至沓来,纠缠在一处。哪里又有半点睡意了?
帐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一个高挑身影掀帘而入。帐中灯火映出她清丽的面孔,正是郭家大小姐郭蓉。
郭蓉蹑着手脚,手中还端着一盆水,似乎就是想趁着萧言睡着给他擦擦手脸。却看见萧言睁着眼睛望向她,顿时就瞪起了妙目。
“怎生还不睡?你是铁打的不成?”
萧言笑笑,拍拍身边床榻空处,示意郭蓉过来躺着。
那一夜中枪之后,萧言就身在行伍当中,虽然郭蓉就在身边行亲卫之事。但是随时随地都有几百条抠脚大汉在旁边守着,郭蓉就是性子再烈也不敢半夜朝萧言床上钻。
可是这一次,郭蓉却将水盆放下,大大方方走到床榻边上躺下,伸手搂住了萧言脖子,一双清澈的妙目看着萧言的眼睛,认真问道:“要是鄜延军冲到宜芳,你是不是要亲自而往,领着他们去河外三州重整战线?”
身在萧言身边为亲卫,萧言岳飞议事也未曾如何避讳她。郭蓉又是将门女儿,自家又亲自领过兵的。萧言筹谋,她如何能不懂得。
救出鄜延军只是第一步,而将河外三州握在掌中,甚而压服西军,重整河东西翼战线,才是后续重中之重。不然只是救出几千上万败残之军,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场?只有维系住两面夹着宗翰所部的战略态势,才能最终逼迫他们进行决战。萧言可拖不起时间!
这家伙又要去冒险了…………从燕地初见时就是这样,现在为燕王了,还是这样!
萧言笑笑没吭声。
郭蓉一字一顿的道:“你敢不带上我试试!我就赶直返汴梁,收拾你那个娇滴滴的天家帝姬!”
日哦,这郭大小姐对自家娶了茂德帝姬的心结,到现在还没尽去来着…………
郭蓉又恶狠狠的加了一句:“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娶了个帝姬,还有甚么个湿湿干干的,要是再放你去河外三州,去陕西,谁知道你又能生出多少花样来!反正别想撇下我!”
对郭蓉心里关心,嘴上却总是要傲娇一把的性子,萧言算是非常理解了。伸手将少女揽近了一些,揉揉她的头发。
“我这次去,是要杀人的啊…………”
萧言举止温柔,但是语气却是森冷肃杀!
郭蓉将脸埋在萧言臂弯,轻声道:“我陪你一块儿杀。”
一语过后,久久未曾听见萧言答话,抬头望去,就见萧言已经合上双目,发出低微平缓的呼吸之声,已然睡了过去。放松下来之后,才能发现萧言向来英锐的面容之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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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斡鲁站在宜芳城头,望向东面山间摇动的火光。
那燕王所部,突然兴起攻势。还比此前打得更狠更猛。而重重布列在岚水河谷的防线,就这样一层层的被摧破。
完颜斡鲁,在西路军中凶名素著,只因他行起军法来毫不手软。女真军将,在宗翰面前都能大大咧咧,随意说笑。在斡鲁面前却是噤若寒蝉。
这名西路军副帅之一,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不知道混杂了什么血统,高鼻深目,不大类与寻常女真人,且身量甚高,举止之间,极有威严。
不过现下,就连斡鲁这等深沉有威的人物,看着东面迫得越来越近的南军火光,都忍不住有些紧张之态!
在南人燕王突然兴起的强大攻势之下,斡鲁不得不抽调西向压迫鄜延军的女真军马,匆匆回头,回援东面防线。
除了宜芳城中的一点留守军马之外,斡鲁已然将所有家当都堆到了东面!
摇摇欲坠的岚水河谷防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只要等宗翰在西面扫荡南军完毕,横跨大河,兵锋深入南朝陕西。则南人燕王所部就是再为精强,又有何惧哉?
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确保宗翰主力的全胜之局!
但愿宗翰所部,能早几日奠定胜局!
黑暗之中,虽然全身心都关注在东面的战事之上,突然之间,斡鲁就悚然转头向西而望。
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就这样骤然袭来!(未完待续)
ps:大章节奉上!
顺便说一下,明儿去海南开年会,2号还要去北京开一个推介会,3号回南京。舟车劳顿,不知道还能不能保证更新,就算是预先请假了。还请读者诸君海涵。
第三卷 补天裂第一百六十七章 宴鸿门(九)
同样的夜色当中,一队轻骑自军寨中悄没声息的而出。
领队之人,正是那名唤作史大郎的指挥使。
史大郎目光,不住回顾身侧的那名岁数可能比他还少上一两岁的年轻军将。
这名年轻军将,自然就是魏大功。这个时候,魏大功面孔之上,尽是肃杀之气!
魏大功经过之后,史大郎坐镇此间军寨。几日中煎熬到了极处。燕王突然遣使而来,对鄜延军残部伸出援手,给了史大郎一线希望。但是时时刻刻,又在提心吊胆。
害怕魏大功几人在寻找杨可世时没于乱军之中,害怕魏大功就算能穿行至黑茶山左近,而杨可世已然兵败身死,鄜延军早已全军覆没。这样反反复复的煎熬,让史大郎这几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眼看着眼睛就洼了下来。
就在这样七颠八倒的等候之中,在史大郎都恨不得率领寨中守军向西冲杀而出,自家去寻那魏大功之际,终于一彪轻骑横冲直撞而来,正是魏大功所领!
原来这燕王所遣的年轻军将,不仅冒险间道越过宜芳的女真防线,还寻到了自家扼守的通路,更继续冲突至黑茶山方向,说动杨可世率领万余鄜延军残部,向东涌来!
万余军马冒死向东冲突,而从东面压入蔚水河谷的女真军马又因为燕王牵制,不过只有千余骑在合河县左近左冲右突。如何能抵挡住这股夺路而走的洪流?最多也就能起到一些从旁骚扰的作用,减缓大队人马东进的速度。而魏大功更奉杨可世之命,领一队轻骑当先。先来确保这条出蔚水河谷向东的要紧通路。
不过三日多的功夫,煎熬中的史大郎就等到了魏大功他们的回返!
史大郎再也没有想到,一个以前在西军不能出头,年纪又如此之轻的军将,居然能做成如此奇迹般的事情!
到底是燕王慧眼得识英才,还是天下尽多好男儿,只是在燕王麾下。才能得展所长。才能在这死气沉沉,一切都已经衰朽的世道当中。奋发鹰扬,脱颖而出?
惊喜于魏大功的回返,可让史大郎久久黯然的,是没有再见到那个老都头的身影。
可如此战局。并没有给史大郎放声一哭的闲暇。魏大功已然马上就令史大郎引路而出,带着这队轻骑,冲向这条山间道路的东面出口。
出口之东,就是宜芳县境!
二百余骑,分成三队,拉成长长的单列队形,向东而进。
久雨之后,今夜却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天候。夜空如洗,月明星稀。道路两旁,虫鸣之声叽叽而作。
队伍已然顺着道路东出二十余里,眼看月牙西沉。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就要到来。周遭显得加倍的寂静起来,只有马蹄声得得作响。
魏大功所部那些骑军,已然是疲惫至极,胯下战马也都掉膘严重,没什么气力。这些骑军也没有催马疾疾赶路,只是便步而行。饶是这样。这些战马头都有些低垂,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吃力万分。而马上骑士更是在马背上佝偻着腰。头随着坐骑前行一点一点,要是能凑近些,还能听见有些骑士发出微微的鼾声。
史大郎走在前面队列当中,却一直瞪大了双眼,观察着周遭地势,见到山势减缓,山上林木渐渐稀疏起来,顿时就是绷紧的精神。
这就是要出山了!
史大郎打马回转,不等他靠近走在队列当中的魏大功,这似乎一直在马上睡觉的年轻军将就一下抬起头来,望向史大郎的目光仍然是那么锐利:“到了么?”
史大郎压低了声音:“这几日俺也没有在寨中呆坐,亲自带队来哨探了一番。女真鞑子在山口有一个小堠,十几个女真鞑子鸟守着,还有二十余匹马。白日总会出来,有时候向东而来,在俺们寨子前面探头探脑…………最多还有两里路!”
魏大功双手狠狠的搓了一把脸,吐了一口长气,回顾左右,低声下令:“下马!”
在他身周,几十名骑士顿时下马,都摘下兜鍪甲胄,放在马背上,将坐骑交给袍泽。这几十骑都换了弩机和马剑,不用长兵刃,浑身轻装,袖口裤口全都用布条扎紧。就准备从山上摸过去,趁着将要到来的黎明前黑暗,去摸女真鞑子在山口设立的小堠!
史大郎也赶紧卸甲扎束,魏大功斜眼向他:“到时候你只引路就是,厮杀自有俺们。”
听了这话,史大郎脸孔涨得通红,在这山中黎明的沁人寒气中,一下就脱了一个光膀子!借着依稀星光,就见史大郎背上,纹着九条盘龙,张牙舞爪,极是骇人!
“瓶子罐子,也有个耳朵。谁不知道俺史大郎脾气坏,不会弄钱。还能得用为指挥使,就靠着马上步下的厮杀功夫!到时候俺只冲杀在前!”
狠狠说完这番话,史大郎就率先引路,攀山而上。而魏大功只是摇摇头,挥手一招,几十名儿郎顿时跟随而上。
这几十名骑士,尽是从杨可世所部精骑中拣选出来的精锐,而杨可世所部,几乎又是从秦凤泾源两军五六万可以上阵的军马中拣选而出!
数十道人影,就这样顺着山势疾行,穿过已然变得稀疏的林木。身周天色,先是坠入黎明前的黑暗当中,然后黑暗渐次褪去,天地之间变成浅灰之色,山川地势,骤然可辨。
而在山口之处,依着林木而建,还刻意设在半山腰,避开当道,一处女真人的小小卡寨,就在眼前!
这处充作堠台作用的卡子,其实建得极其粗疏,就是一圈稀疏的栅栏。栅栏之内,搭建了充作马厩的棚子,还有几顶破破烂烂的帐幕。
此刻这座方圆最多三四长的小卡寨,并无半点响动,安安静静的伫立在这儿。
包括史大郎在内,这数十人都是有战阵经验的老卒。不等号令就放低身形,拉开队列,持弩机在手,成半月形向着卡寨摸了过去。
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小心到了极处,生怕惊动卡寨内还在安眠的女真鞑子。每个人都在祈祷女真鞑子睡得更死一些,不要被惊动起来,万一点燃烽燧,说不得就要召来大队人马堵住此间山口!
几十人越迫越近,然后在寨栅外十步处停步蹲下,这鸟卡子连道沟壕也无。卡门此刻仍然紧紧闭着。
几十人都取出背负弩机,绞弦上矢。目光都望向魏大功所在之处。而魏大功也毫不迟疑,狠狠挥手前指!
几十条人影窜起,扑向那十步外的鞑子卡子!
冲在最前面之人,光着个膀子,背后九龙纹身分明,也不持弩机,只是一柄马剑而已。不正是被魏大功激怒了的史大郎还能是谁?
史大郎身长步大,疾扑如风,甚而都没做翻越一人高稀疏寨栅之态,就这样合身撞了上去!
这些寨栅所用木料细小,栽得又甚浅。女真鞑子在经营此处实在没下什么功夫,吃史大郎这么一撞,顿时就垮下一片。史大郎已然一个翻身又起,挺着马剑直撞向卡子正中那几顶破破烂烂的营幕而去!
而在史大郎身后,几十条人影如箭射出一般跟进,十几人转向马厩,其余多数,尽是将几十把弩机指向那些帐幕!
史大郎已然一马当先,杀入当中一顶帐幕当中。围上来的军士,只能对中间那顶帐幕停弩不发,弩机全都指向其余两顶帐幕,就听见一阵牙发扳动之声,然后就是弩箭破空的劲厉风声,如此近的距离,木羽短矢毫不费力的撕开了牛皮帐篷,在上面开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窟窿!
然后所有人等,几乎同时丢下弩机,全都拔出了马剑!
中间帐幕之中,传来了史大郎的怒吼:“直娘贼,一个鸟鞑子都无!兔子直是他们的孙子,跑得这般鸟快!”
为魏大功一句话激怒,史大郎憋足了劲儿要显一下自家厮杀本事,却一下落了空,听他口气,简直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冲向马厩的十余名军士也都回转,朝着魏大功摇头。眼前卡寨,明显已然为女真鞑子放弃了。
这么一个要紧所在的烽堠居然无人据守…………
魏大功猛然大笑出声。
“燕王猛攻之势果然将鞑子打痛了!鞑子将能抽出来的兵力,全都向东用上去了!东面通路,已然为俺们敞开!”
他大声下令:“快遣人回去通传杨将主,只管放胆向前。杀出蔚水河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