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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使奥斯卡     宋时归txt下载     宋时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四章 霹雳(十一)

    皇城之外,火光绵延如海。

    无数张面孔仰望皇城,人人都陷入了疯魔也似。

    大宋开国以来,兵变有之,定策国本之事有之。而以兵变参与定国本之事,这却从来无之!

    参与这场兵变的禁军军汉自不必说,这个时侯对着皇城城墙挥舞着火把,一个个都快将嗓子吼破了。人人激动得面孔扭曲,都忘了自己姓什么。吼的是什么也万全不在意了。现在每个人心中就一个念头,快点将太子爷哄出来,宣布接位,然后对他们这些拥立功臣颁下赏赍。这场泼天的富贵就到手了!

    而那些被硬架出来参与兵变的禁军军将,到了这个地步,也再没了勉强———难道他们现在还有退路?

    一个个或在马上,或在人群当中,和军汉们一起对着城墙上呼喊跳跃。嗓子里面血都快挣出来了。

    还有些军将却是更明白一些,换句话说这个时侯脑子更清楚一点。知道光是在这里吼叫没用。太子为人柔懦端谨。不是个有决断的人,身边最信重的那位耿南伸,不过是个道学夫子,也没有急变当中纵横手段。

    现在圣人那里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按照他们对太子,还有太子身边人的了解。现在就算有贼心,也必然顾虑良多,而且对外面这等声势未尝没有害怕之意。仓促间很难下决心。现在必须要狠狠推上一把!

    今夜之事,不拼命做下去是不成的了。现在已然是大家拥立太子,逼宫圣人之势。要是最终虎头蛇尾,让圣人过了这一关。收拾局面,定了人心。则大家有一个算一个,全没有好下场!

    军汉们也就罢了,本来就是苦哈哈的。而且今夜哄起了只怕有十万人的规模。法不责众是一定的。最了不起就是革退禁军名粮,说不准朝廷还不敢这般做,怕再激起兵变,反而要加意抚慰一番,多拿个把月的军饷口粮之类。

    至于他们这些军将,就截然不同了。要是能得军汉拥戴,牢牢把握住军权倒也罢了。可是他们这些被架出来的军将,哪个是得军心的?当时稍一不从命,当即就是灭门之祸。圣人反手过来收拾他们再便宜不过。说不定还能安抚一下禁军军汉的军心。

    他们可是武臣,不比文臣士大夫。砍起脑袋没什么手软。天知道圣人今夜积累了多大怨愤,万一太子这里不能成事,大家流放边远军州编管,都成奢望!

    无论如何,也得趁热打铁,赶紧将太子扶上去,让圣人老老实实去当个太上皇。兵荒马乱的,就是圣人出了什么意外,也不算太意外。大家这才算是安心!

    而且事成之后,好歹也算是拥立之功了。应有的富贵不必说。而且今夜之事,就是一个绝大变局。将来武臣势力,那些大头巾就再难压制了。大宋百余年来格局,看来就要一变,自家这些武臣,经营好了,未尝不会有五代那些镇将的威风!

    以后都门禁军,要是能将拥立事变成自家的生意。这个大宋最吃重的政治势力,舍他们这些禁军军将之外,还有谁人?这百余年来在文臣大头巾面前唯唯诺诺的怨气,总算有机会能撒出去了。几代富贵权位薰灼,也是在荷包里面摆着。

    只要将今夜这拥立大事做成了!

    几名心思灵活些的军将这个时侯总算凑在一起。人群火把当中,大家对望一眼。互相先尴尬的笑笑。

    这几名军将以石崇义石老胖子为首,身边还有儿子石行方伺候。

    今夜兵变挟持军将,石家之富,都门闻名,自然没跑得了。

    先是在朱雀桥溃散的禁军军汉冲回来,说着是辛苦了一场,吃了多少惊吓,要讨赏。实则干脆就在院子里面动手打算抢。不多时真正兵变军马又赶过来。进来就寻石崇义,让他参与这场兵变,不然就是破家之祸。

    石崇义家中役使的,多是禁军军汉。这个时侯谁还为他出力,全都跟着乱军起哄。就是有些不在军籍的家奴,谁还敢在这个时侯冲出来和他们硬抗,全都躲得不见了踪影。甚或还有人带路,将朝后院溜的石崇义揪了出来。

    这个时侯还有人欲趁乱打劫的,却给领队之人,号称太子东宫宿卫出身的抓起来,就在石家砍了脑袋。

    石崇义虽然号称是军将,却是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真刀真枪的杀人。当下差点就晕过去。这个时侯再有算计,再有手腕,也完全施展不出来。也没有半点要为赵佶效忠到底的硬气,当下连声答应跟着参与兵变,扶保太子接位,诛除圣人身边奸邪小人。

    石崇义当下就被架了出来,他那被禁足的儿子石行方却是有孝心,闻乱不仅没有躲藏,反而来寻爹爹。

    石行方不大不小也有个宣正郎的身份,也是武职。石衙内识得的人也不少。父子两个,顿时就一起被拥了出来。

    石崇义毕竟比一般人心思灵动得多,临幸还不忘遣人取钱钞来,涌进他家的,围着他宅邸的近千变乱军,人人都领了一贯赏。看起来是带队模样的,更是几十贯来贯的塞过去。这些军汉得了好处,倒也感激。不仅全都撤出来,还帮他闭紧了门户,留了几十号人在门口守卫,证明这是从义军将,不得骚扰。

    石崇义和石行方两个被架在队伍里面,因为那几千贯赏钱撒出来,也没吃什么苦头。还寻了牲口给两人代步。父子两个都是胖子,马骑不来。寻了两头拉磨的驴子。这拉磨的牲口不是当脚力用的,对缰绳没什么反应。父子两个侧坐在驴子上,一路上尽跟这牲口怄气了。

    今夜闹到现在,往日锦衣玉食的石家父子现在都是衣衫不整,脸上黑一道花一道。已然是狼狈万分的模样,再看看几个凑过来的军将,他们比石崇义还要不堪。

    有人穿着一件中单,明显是从床上被拉起来的。这中单还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皮肉。天色尚寒,冻得都发青了。有人肿着眼泡,脸上乌青几块。这说不得是被架出来的时侯应对不当,狠狠吃了几下生活才算老实。

    还有一人衣衫倒是穿整齐了,可脚上鞋袜俱无,光着两个脚丫,一路还没马代步走得满脚是血。

    这些人都是往日设一席万钱,犹言无下箸处。三瓦两舍之中,一掷千金只为争风斗气之辈。今夜却用这般面目再会。千言万语除了化为尴尬的一笑,还能做什么?

    一名五十开外的禁军军将拉着石崇义的手就不放了:“果然是老哥哥你!俺在人群当中瞧见,还怕不真。声音大,招呼不得,拼命挤过来。总算没白辛苦一场。老哥哥你向来是有计较的,今夜到底如何才能收场?俺只听老哥哥你的!”

    另外一名军将年轻些这个时侯红着眼睛发狠:“石家伯伯,今夜这些军汉突然就冲进来,将小侄架出来。小侄先父见背得早,袭了这个武职,叔伯们关顾,也得了差遣。不过年余的功夫好处没见到什么,却遭了这平白之祸!先父早就对小侄说过,石家伯伯是心思最清明的一个,见机也快。

    小侄全凭石家伯伯拿主意,小侄和石衙内兄弟一般,就是伯父子侄,求伯父关顾小侄一二!”

    还有一人却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俺就这么被架出来了哇…………那帮军汉,在俺宅邸里面看见什么便拿什么。家中女娘幸得跑进佛堂,家院主持又是汴梁闻名的大德比丘尼。这才免了骚扰。现下俺家已然算是破了啊!今夜要是真做成事了俺们是拥立功臣,说不得还有回本的指望,要是不成事。破家不必说,就是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俺到底是如何前生不善,突然撞上这么一桩事情?往日礼佛近道,修桥补路,俺就算不是最大方的,总还算是支应过的,怎么老天就不开开眼?”

    石崇义铁青着脸,轻声喝了一句:“这个时侯说抱怨的话还有什么用?现在俺们都被逼到了绝路上!”

    拼命凑过来的,都是素来佩服石崇义心思灵,计较快的。这胖子虽然面上憨厚,却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大家都是蒙了头,都是过来想听石崇义拿出个应对方法的。石崇义一发话,大家都不再哭闹,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石崇义在驴背上扭动几下,儿子石行方忙不迭的先跳下来,将他扶下来。石崇义感动的拍拍自家儿子肩膀。

    危难之际,还是这个和自家长得最像的儿子跟随。其他几个风流伶俐,长得像他们老娘的子弟,早就不见了踪影。今夜能平安过去,将来挣出来再大的家当,也只是这个儿子的。其他几人,不扫地出门,就算是便宜!

    他回顾一下左右。周遭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将他们几个挤得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火把熊熊,虽然大家给架出来的时侯穿得单薄,这个时侯却也不觉得太冷。人是如此密集,两只驴子都被挤得动弹不得,像发脾气撂蹶子也动不了。更被火光惊着,几乎是缩成一团,只是时而有气无力的哀鸣一声。

    呼喊声仍然铺天盖地的响动,撞击在皇城城墙上,似乎连厚重的皇城城墙都在颤抖。若不是几个人被人潮挤得贴得如此近,就连互相说话都听不见!

    声势如此,今夜已然无法善了。要过这一关,必须要将此事促成。而且既然被裹挟其中,再也无法退出,那么就干脆争取在其间获取最大的好处!

    石崇义沉声发问:“你们谁还能掌握住军马?”

    几个人都是摇头:“给匆匆架出来,要不是见机得快,没有硬抗。打死在自家宅邸里头都是论不定的事情。俺们就是用来当一个幌子。带队之中,或者就是往日军汉里面奢遮人物,或者就是什么东宫宿卫。俺们保命就算不错,哪里还谈得到发号施令?”

    还有人指着在汴梁城四下腾起的烟焰:“不少军将宅邸现在都成直娘贼的火焰山了!今夜那些军汉都跟疯魔了也似俺们这些往日军将,却是遭了一劫!”

    石崇义冷

    声,举头望望。不远处火光映照之下,就是将他架出来的邯队军汉当中领队之人。几人骑在马上,火光将他们身影照得分明。

    其中有两个是看磨坊的军汉,还有两个就是号称东宫宿卫的。都是满面风霜杀伐之色的矫捷汉子。下手狠,行事果断。多亏得他们,再加上太子身边宿卫这个招牌。还能勉强约束住队伍,听他们号令行事。

    “什么鸟东宫宿卫……,……若真是太子身边之人,现下这东华门早就打开了!却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遣来的手下啊…………这个模样,当是长在军中。难道是西军老种…………直娘贼,管不了了,先顾全自家要紧!”

    石崇义心思转动,却没说出来。今夜之事,后面定然有一个手段绝顶的人物操弄。自家这一干人,甚而圣人和太子,整个汴梁城,都在随着他的筹划舞蹈!

    这等人物是靠不上的,先不说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他如此心机手腕,如此对待禁军将门团体。凑上去也是被利用,最后也是祸福难测。

    今夜之事,唯一出路。就是赶紧凑到太子身边,成为他信重的人物。再一力促成太子内禅登基之事!

    不管幕后操弄的人有何等样的心机手段,现在生乱这些军汉,却是只认太子一个。只要能顺利的将太子架出来,将这声势,将这卷动汴梁的力量掌握在太子手里。则自家紧靠着太子,不仅再无危险,而且还能有绝大的好处!

    外间骚乱激荡当中,石崇义心思却转得飞快。大声开口:“既然现在俺们号令不得军马,那就只有赶紧去太子身边为一劝进之人。这劝进之事,赶在前面和落在后面,大不相同!各位要俺拿出个计较来,俺的计较就是这个!”

    几人盯着石崇义,人人心里疑惑。

    劝进,还要怎么劝进?这几万人围着皇城,难道还不是劝进么?大家现在是无一兵一卒可以掌握,还一副狼狈模样。既无力量又无本事,还想在这几万人,在带领这么多乱兵的人中抢到前面不成?

    石崇义沉声点醒他们:“东宫纯孝,现在还未曾开东华门!这事情再拖不下去了,要是圣人那里有什么变故。俺们就是一个死字!现在要是能到太子身边,劝动太子开东华门,迎大军入内,当即内禅即位,则汴梁大事定矣。俺们这些人,岂不是排在前面的功臣?不仅身家可保,将来就是进横班,领西府,出则节度入则重臣,还不是等闲事?诸位,俺们面前,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几人给石崇义说得心热,那个年轻些的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今夜之事,谁都知道怎么样也无法平安渡过了。大家给裹挟其中,进还有条生路,退则万劫不复。这条心,早就是横下来了。唯一苦恼的就是,大家不过是个招牌幌子,混无半点力量。就算事成,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不得还要给往日欺压惯了的军汉翻身骑到自家头上,这个如何吃得住?

    难道就在这城墙下和那些军汉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喊,最后还是让别人来决定自家命运?

    这几个军将,都是不甘心的。看到石崇义身影才拼命挤过来,看这老胖子有什么计较。而这老胖子也不负众望,果然想出条出路!

    几人激动少顷,转眼又是丧气:“俺们几人赤手空拳,如何进这皇城?”

    石崇义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几万人全都涌在东华门左近,这么大一座皇城。总有某处城门人少点。这城墙上宿卫班直,这些军汉识不得,俺却识得!俺倾身家,也买他们放俺们几个入内。总要挤到太子身边,做排在前面的从龙劝进功臣!几位,贱躯颇重,行动不便。

    还要拜托几位,护着俺先挤出这人山人海的所在!”

    话都说得如此分明,这几名军将顿时就如看到唯一生路一般。那年轻一些的军将顿时摩拳擦掌,拿出吃奶气力当先就往外挤。其余几人紧紧护卫者石家父子,在人潮中艰难向外蠕动。

    现在东华门外,几万人满心思都在这城门处。都激动得不知所以,谁还顾得到他们几个?

    只是在不远处,两名号称东宫宿卫的汉子看到这老小两个胖子和几名军将的动静。其中一人拍拍袍泽肩膀,朝着那个方向指指。

    被拍一人看了一眼,沉声道:“盯着俺们身边几个领头人物就好。这几个贼厮鸟,不必去管。”

    两人对谈一句,就不再说话。望望四下火光,无边无际的人海。忍不住就向东而望。

    “显谟如此手段,这汴梁,真被他翻动了。现下显谟又在如何行事?一切顺利的话,今夜之后,显谟怕不就是这大宋最有权势人之一了?俺们从燕地余生,跟随显谟,不过一年光景,谁能想到,竟然也有今日?”【6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五章 霹雳(十二)

    马前街左近,夜色当中,同样是火海如潮。不知道有多少人马将这汴梁城东的繁盛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在朱雀桥南,起事军马或者还有骚扰。但是一过朱雀桥,起事人马自然就收敛许多。过了朱雀桥就真正是在天子脚下了。大家是来得这场定策拥立富贵的。大利在前,谁还顾得着骚扰抢掠左近?

    更不知道有多少正欲立威,确立自家在这起事人马当中地位的领头人物,这个时侯也不会心慈手软放过劫掠生事之人。

    这几乎十万的生乱军汉,如果说在入南薰门的时侯还是完全的乌合之众,那么在此刻,已然显露出一点有目标在的乱军气象了。

    在马前街左近,汴梁城东这最为繁盛热闹的地方。陈五婆这支军马为核心的上万乱军。虽然在这里猬集得人山人海,却是秋毫无犯。市井当中,半点未曾受到骚扰。

    其中原因,一则是这真的是到圣人面前了。大家都是长久在大宋治下的底层军汉。想及这闹到圣人面前逼宫,心中未免都是凛凛惕惕。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二则就是萧言在陈五婆左近投放的力量最多,貂帽都亲卫只怕派了有二十人,现在多是领队之人。连同陈五婆一干人也卖气力,现在又有威信,约束得极严。谁都老老实实的听他们号令行事。

    三则就是汴梁城东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耍乐的所在。就是身上再乏钱文。也能买上三两个焦捶,在正店门外讨一碗枯草茶水,台阶上坐了。一边吃喝一边还能扬起脸呆呆的听着楼上小娘唱曲,也没人会朝外驱赶他们。在这里生事,大家都是汴梁本乡本土的人,如何抹得开这脸?大家是来行国家大事,得拥立定策之功的,可不是匪类。那些全没心肝的如魏虎儿他们几个,现在尸首可是摆在南薰门口!

    今夜事成,大家得了富贵权位。还想到这里衣锦还乡一番。也进正店坐坐,喝着玉堂春,吃着鱼脍,叫上瓦子里面几个出色女娘好好高乐一番。在这里生事的话。岂不一切都成了泡影?

    正因为如此,上万人将东十字大街到马前街堵得满满的,还不住有人朝着这里涌来。却没一人朝四下密集的店面当中涌过去。还有好事的少年军汉冲着旁边瓦子捏着嗓门儿高叫。

    “诸位姐姐不必担心,俺们是来求圣人,看美人,诛除奸邪,拥立太子的!谁要犯着姐姐们,来世变个王八!”

    “…………这场富贵泼天也似,俺也少不得有个官身,禁中赏赐搬出来。俺得千八百贯也只是寻常。俺今年三十,孤身一人,精力强壮,本钱也还来得。哪位姐姐早早结个善缘,俺回头就来迎姐姐为正房,穿大红裙子,八抬花轿进门,压妆的金锞子,一两一个!有心的姐姐,丢下个有名字的记认来罢…………”

    街道之上。上万人闹得沸反盈天。似乎要将东十字大街整个掀翻过来。

    陈五婆就在这一片喧闹当中,总算带队涌到马前街李师师所在的那个宅院前面。到了这里大家反而安静了,举着火把面面相觑,最后就看向骑在瘸马上在诸人簇拥下挤过来的陈五婆脸上。

    陈五婆也满脸都是油汗,一路过来精力体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东水关外那顿饭早化在了肠子某个角落。不过他没觉得丝毫疲累。亢奋得似乎随时能吼出来。

    今夜如此声势。事情算是做成了!自家虽然是萧显谟的提线木偶,但是也算冲在最前面的大功臣。这富贵。还少得了么?拱卫禁军那些冤屈之事,到时候不用萧显谟出手了。自己连同这些必然要得官的弟兄们,也就翻过来了,那时有冤伸冤,有仇报仇!

    自家在东水关外搬抬重物,吃酒赌钱,只等着老病之后累死在码头上。岂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今天?在大宋都城,天子脚下,还以领头人的姿态,行定策拥立事?

    众人目光落在陈五婆脸上,而陈五婆目光却落在面前那个小院之上。

    火海人潮当中,这个小院,却是安安静静。大门紧闭,墙头也看不到人影。火光将一角小楼照亮,这小楼的窗户也全都关着。周遭一片沸反盈天的模样,被这么多激动的军汉包围住的所在,却一点人气都看不出来。

    抚有万方,君临大宋。自号为道君皇帝,掌握这个帝国垂二十年。在这些底层军汉心目中直为天上人物的圣人,就在这个仿佛杳无人迹的小院当中么?

    是不是就在这小楼上,透过窗缝,正看着俺陈五婆?

    陈五婆心下不自觉的开始忐忑起来,到了此时,竟然有点想退缩。他回头看了看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张显一眼,一副姜黄面孔的张显重重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张显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意味,轻轻控马,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张显如此,顿时给了陈五婆一点底气。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吐沫。柔柔肚子提气,举手示意周遭稍稍安静一下。猛然提气大喝:“圣人在上,大家一众军汉冒死陈情。现奸邪信进当道,民不聊生。就是俺们军汉,也活不下去了!奸邪信用南归之人夺俺军汉口中食,搜刮财货,以为己用。俺们这八万前拱卫禁军,也因为这奸邪之辈,现在还冤沉海底!现这奸邪之辈,更要动手加害太子,动摇国本。如此下去,大宋将伊于胡底?俺们这些军汉,拜于圣人面前,请圣人内禅于太子,圣君即位,拨乱反正,则俺们这些军汉还有一条活路,大宋百姓,也还有一条活路!”

    这番话。自然是萧言早就准备好。遣人事前一字一句的教传给陈五婆的。他本来是个粗人,这番话记得着实辛苦。生乱之后,率领大队人马在汴梁行事,搅得到处生烟起火,陈五婆还在肚子里面反复念叨,生怕错漏了。

    圣人面前陈情,率先行拥立之事。这是多少代也不会有的风光,丢了脸却是要为天下人笑的!

    一开始陈五婆还有些情虚,说得结结巴巴。后来看着周遭喧闹之人渐渐住口,全都向这里望过来。聚精会神的听他开口。成为此刻大宋焦点人物的陈五婆,竟然越说越顺,最后几个字,几乎就是吼出来的。内禅这两个最大逆不道的字,也顺顺当当的吐出来。在今夜汴梁,这两个字就足以振聋发聩!也彻底给这场变乱定了性,他们不是乱军,而是行拥立,固国本的大宋忠臣!

    周遭万人,沉默少顷,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圣人内禅!传位太子!圣人内禅,传位太子!”

    呼喊声是如此之大,每个人似乎都要将胸腔撕裂一般。好像在下一刻。这个已然死寂无声的宅院院墙,就要被这呼啸声撞倒一般!

    周遭紧闭门窗的民居,此刻也悄悄有人打开窗户,在窗缝当中,偷眼向外看。

    乱兵满城,围逼圣人。皇城那里也是火把组成的海洋,在高处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乱军涌在东华门左近,正在呼喊着太子出而领乱军行事。

    这里乱军,更是摆明车马要圣人内禅。如此大事,这辈子又有几次能看见?也因为这些乱军对这里秋毫无犯。这里百姓甚或还有给困在瓦子里面的官吏都胆子壮了一点,现在稍稍敢探头探脑了,都在屏气凝神的等着进一步的发展。

    陈五婆又抬起双手,周遭无数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看他这一举动,上万人不约而同的闭口。全都等着他继续发话。

    刚才陈五婆最先喊出内禅。他现在就是眼下所有乱军的领军人物。已然有了众望所归之势。不管这些乱军是前拱卫禁军,还是现在的禁军军汉。甚或还有些军将侧身其中,全都在看着他的举动行事。

    数万人作乱逼宫,最怕就是没有目标,没有领头之人。两样全都没有的话,最后无非就是以大乱收场。作乱之人,也会落一个没下场。而现在陈五婆两样具备,顿时就成了此刻的核心人物,他一声号令,在场所有乱军,都会凛然遵命!

    陈五婆也心潮鼓荡到了极处,自家从来未曾站到如此地位。而这地位,又是那位看起来略微有点憔悴的萧显谟,一手给的!自家要是继续忠心遵奉他的号令行事,又能走到何等样的高度?

    这萧显谟,真的是神人也。那些听说过的大人物,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萧言教传的话一句句在陈五婆心头流过,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对着仍然死寂的小楼,放声大呼。

    “圣人圣人,看看如今这大宋天下!江南生乱,全因圣人重用朱缅之辈。则播乱八州,生灵百万涂炭!一场伐燕战事,国用不足,伐燕捐竟然加以六千万贯!原本市中市帖不过十税一,现则十税三。百物无不腾贵,交钞发之,则日日贬值,小民百姓,生计为难。禁军口粮则减之又减,原本钞五钱五,现则钞七钱三。月粮一石,实则八斗。搜刮之余,天下骚然。然则伐燕战事仍然连场大败!十五万西军出师,归乡者不足半数!

    …………国事凋零若此,天下之人,莫不寄望朝中清流,寄望东宫。然则奸人幸进环绕啊圣人左右,竟然要出手加害于东宫!若非危急如此,俺们军汉,匹夫也。如何能奋然而起,以救东宫,以除奸邪,以拜请圣人内禅?

    …………小民不敢称臣,原为大宋拱卫禁军。当日圣人令拣选八万吾辈,编练以拱卫京畿。然则奸邪用事,竟然将拱卫禁军散去,俺们八万军汉名粮全般革退,尽数收入私囊!八万健儿,流落江湖,艰难度日。数年以降,横死者不知凡几!实望将来东宫接位,正人用事,能拨乱反正,给俺们一个交待。谁知现在却连东宫都已不保!

    国难之际。危急存亡之秋。虽为匹夫,仍不敢不奋然而起,以济国事。拜请于圣人面前,还请圣人念及大宋万千生民,内禅于东宫!并请诛环绕圣人身边奸邪信进,谋害东宫之辈…………

    求圣人诛嘉王,诛梁师成,诛蔡京,诛王黼,诛童贯。诛朱缅,诛萧言!则天下正本清源,大治可期!

    这数万军健,冒万死陈情于圣人面前。还请圣人垂纳!”

    一片安静当中,所有人都听着陈五婆慷慨激昂的将这番话说完。接着陈五婆就翻身下马,大礼参拜于地。

    万千军汉同时俯身,行礼下去。接着就振臂大呼:“圣人内禅,东宫接位!诛嘉王,诛梁师成,诛蔡京…………诛萧言!”

    火把上猎猎燃动的火苗,在这一刻,都被这乱军吼出的语句惊得四下乱摇,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遭民居瓦舍。这个时侯窗户都不知不觉的被完全推开,无数人探出身影来。不管是商贩还是瓦舍女伎,或者就是贩浆之辈。都跟着这上万军汉一起向着赵佶所在的宅院高呼。这一番话,实在是将多少人心都牵动了!

    赵佶荒唐了这么些年,以前还靠着父祖积蓄勉力支撑。随着老本花用干净,自然就对民间下手。税赋日重,用人日非。天下到处都生烟起火。汴梁百姓也日渐觉得负担沉重。民间扰攘,岂能对这个荒唐天子没有议论?今夜这番气氛的鼓动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跟着将自家怨气发泄了出来。

    什么太子嘉王,什么奸邪清流。民间是管不了这么许多的。无非也就是个谈资罢了。反正争来争去。都是赵家人自己的天下。但民间怨愤潜伏久矣,这个时侯,就要对这个荒唐天子爆发出来!

    一时间,怨气如潮。

    在某个瓦舍当中。几名穿着绿袍的小官也挤在窗前。

    几人都是在都门任事的。以大宋官制的重床叠屋,加上现在加倍的运转不宁。人浮于事。这几个小官也不知道自家到底该做什么职事,每日里无非就是应卯之后在这花花都城里面瞎混罢了。

    汴梁居。大不易。几人官位不高,俸禄不厚。都是孤身在京。今夜花朝,干脆就聚在一起寻了一个不算多出色的瓦子饮屠苏。

    变乱突生,几人胆小,不敢出去乱撞。加上在汴梁又无家业,房舍也是典来暂住的。干脆就不理,还是窝在这瓦子里面看风色。却没想到,乱兵涌到此处,将赵佶堵在李师师的小楼中,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看着人潮如此激愤,看着身边瓦子里面的女娘茶房也挤在窗前跟着乱军大叫。其中一人谓然长叹:“圣人即位,这些年下来,居然到了道路以目这一步。现今声势已起。难道真的要内禅了?”

    几名小官或者满脸事不关己的无所谓,或者就是在用心事在揣摩今夜乱事究竟,看自家能不能在这变动当中捞到好处。当下都纷纷应和。

    “…………今夜之事,总是蹊跷。最近都门风云变幻,东宫一系,旧党之辈,已然是大获全胜。嘉王已然如丧家之犬,能不能守户,都要看人脸色了。如何就有人突然来凌迫太子,还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让其人不得不掀起这场乱事出来?”

    “…………还能如何?无非就是按捺不下去了…………你算算看。自从王荆公变法,一众旧党清流,给压制了多少年了?偶尔一翻身,就给压得更厉害。今上即位,更是有元佑党人碑事,一干人连中枢的边都沾不上。现在好容易有了点指望,还不想牢牢抓着不放?生怕再有什么变故,干脆挽起袖子做一场也是正经…………再说当今这位圣人,谁不知道?这主意变得比什么都快,对三大王又是宠爱。谁知道什么时侯三大王又走了上风?两下一凑,干脆就不要给对手翻身的机会。豁出去做一场也罢!”

    “…………这话说得是,东宫身子不算强。金明池争标之际,曾经远远看了一眼,瘦得被风一吹,就要折断也似。而圣人身子却是强健,圣寿长远得很。就是三大王,也是结实康健…………东宫能不多想想?熬不过圣人的话。最后得了便宜的还是三大王。受了三大王多少年气。有机会了,自然就是想一棍子打死。加上身边旧党之辈热衷,于是就有今夜逼宫请内禅之事了…………”

    “…………这先例一开,大宋从此多事!往日定策拥立,并非罕见。却总是士大夫辈与天家共同计较。最后也都是安堵如常,现在却用武人辈操弄其间,今后这些武人辈岂不是要爬到读书人头上了?这才是真正的国本动摇!东宫短视,奈何奈何!”

    “…………少说这些忧国忧民的话罢,俺们都是在选海沉沦的,寄禄官都是一般从八上。既无馆职。也无贴职。每年俸禄柴炭换装伴食加起来就折一百八十贯,还有七八石米豆。钞五钱五,算着实了能有几文?米豆发下来,也有小半陈腐不能食。都说为官悠游。吾辈在这汴梁,却连家人都迎养不起!国事如此,也该刷新一下。不管是东宫还是嘉王,能将俸禄发着实了,早停的公使钱也补回来。能恢复几十年前优待士大夫的景象,管是赵家哪位坐大位,管是不是武人翻身!”

    “…………蔡京梁师成也还罢了,总要找个够份量的奸邪出来。童贯王黼朱缅已经成了死老虎,牵扯上有什么味道?那南来子也侧身其间,谁不知道他和隐相是死对头?这份奸邪名单。当真出奇…………”

    一众人议论纷纷,自然是没什么要领。最后还是一人感叹一声:“我辈沉沦下僚,今夜只情当热闹看也罢。但不知道现今在小楼内的那位圣人,却是做如何想?今夜之事,到底如何收场?东宫那位,难道要等到三揖三让都做完,才来登场?诸位,看下去罢,这场好戏,才开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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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这群小官所言。小楼之内,赵佶面色铁青,却又忍不住在颤抖。他都已然站不起来,之势靠在软榻之上。到了最后,浑身忍不住都颤起来。仿佛再也停不下来也似。

    小楼当中,梁师成何灌连同几名内宦。都挤在赵佶卧榻之前。何灌胆色壮一些,还靠在窗前,透过窗棂缝隙冷着脸向外观望。梁师成同样也乱了方寸,低头不住踱来踱去,不住唉声叹气。

    还有几名内宦都缩成一团,抖得跟筛糠也似。哪里还顾得上服侍赵佶。

    而李师师这个时侯就彻底被所有人遗忘,她也再没有靠近赵佶身边。只是冷着一张玉容,悄立在角落。静静的想着自己的心思。

    这个男人,让她将赵佶于今夜留在此处。她无怨无悔的做了,并不指望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原来以为无非是他现在处境艰难,还想借着她再走一次门路,直达于赵佶面前。

    既然心动,那么就是上辈子欠这个男人的。也许是因为他于这个汴梁的格格不入,才让她心有所动,甚而连自己的处境都顾不得了?

    却没想到,这个男人却翻动了整个汴梁!让大宋帝君,让东宫,让嘉王,让文武百官,让大宋整个统治体系,让几十万都门禁军,全都卷入其中,激荡碰撞。生出了这番天大的事情!

    李师师完全不知道萧言将会如何收场,她只是看到这些大人物如此狼狈的模样。隐隐觉得快意。看到赵佶这般模样,她更是觉得快意。

    自家固然是伎家养大的,可是艳名高张之后。周旋几年,总能赎身。大宋也没有绝契的道理。李师师一直在咬牙苦忍,只等几年之后就能离开这个天底下最为富丽的樊笼。去一个无人认得自己的地方,过一种清贫却又干干净净的日子。

    这辈子的罪受够了,赎完了,下辈子也许会托生到好人家罢?

    可是赵佶却出现了,还看中了她。

    别人认为君王宠爱,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李师师却觉得,自家在这樊笼中的日子,从此就没了尽头!

    赵佶自以为风流蕴积,对李师师也还算温柔顾惜。不过这种高高在上施舍的情分,李师师却从来都不想要。

    就算杨贵妃与唐明皇又如何。拜月许生生世世。最后还是被君王推出,缢死在马嵬坡前。而且赵佶的荒唐轻易,自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得对他归心,天下所有女子只要看中就应是他的玩物。这等人,秀外慧中的李师师如何有哪里看得入眼?

    可李师师却不得不含笑周旋,苦苦忍受。这种日子,还没有一个了结的时侯。就是赵佶宠衰,自家又能向何处去?君王曾经的玩物,自然就是权势次一等之辈眼中的奇物,巴不得能接手亵玩一番。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此般饿狼。就等着赵佶宠衰之后一窝蜂的扑上来!

    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日子当中,却有这么一个挟北地风霜而来。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奇男子。一下就触到她的心底,答应带她离开这个金鸟笼!

    李师师原来以为不过是奢望。不过是她一点可笑的痴想。现在却没想到,这个男儿,却真的翻动了这个庞大的汴梁城,无畏的迎上了这庞大的皇权。无畏的对上了整个大宋!

    这个天,似乎真的要被他翻转过来了!

    外间呼喊声如潮,室内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惶到了万分的模样,往日的威风权势,往日能将所有人命运摆布在手中那种自信,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比起常人还要加倍的不堪。只有那个曾为武将的何灌还撑持住一点气度。

    李师师悄立角落,却忍不住想笑。

    在这一刻。她加倍的想着那个略带憔悴,却目光明亮坚韧的英挺男子。

    姓萧的,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现在又在哪里?你什么时侯来,将我从这里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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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师师女儿家的心事,满室的大人物自然没有半个人会去关注一下。就连赵佶,这个时侯都浑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自家宠爱的女人在。

    换句话说,要是赵佶现在心思清明一点。说不得还要对李师师恨之入骨。若不是这个风尘女子,朕岂能落到现今被隔绝在外的地步?

    陈五婆大声呼喊的那些话语,一字字清晰的传入小楼当中。楼下院中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些御前班直,禁中内使。个个面无人色。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动外间如许多的乱军,冲进来将大家爆了菊花,木马皮鞭蜡烛调教一番。(码闷了,卖个萌刷刷节操下限…………)

    而楼上室内,这些大人物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尤其以赵佶为甚。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噬咬着他的心底。狠狠抽打着他的脸。尤其是内禅二字,更是如毒蛇一般直钻到他内心深处去,差点让赵佶发狂跳起大呼!

    竟然要让朕将这皇位交出去!那不孝子,那不孝子!恨不早让楷儿接了他东宫地位!

    楷儿虽然不成器,可是也不会如他一般阳为恭谨柔顺木讷,私下却厚植势力,最后还图穷匕现逼宫!这皇位,朕不给你,你就不能争!

    外间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火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赵佶脸上明暗不定的闪动。让这大宋天子往日清雅俊逸的面孔,显得分外的狰狞扭曲。

    他一字字的吐出胸中怨毒之意:“朕的好儿子啊…………朕的好儿子!忠臣义士何在?朕的心腹何在?怎么就没有人为朕在此刻诛除了这个逆子?”

    何灌猛然回头,疾疾道:“圣人容禀,今夜之事,绝不是东宫所为!太子纯孝,岂能行此无父无君之事?必然是有人操弄其间!只要遣人联络东宫,让他来圣人面前请罪。则此次乱事,自然平息!”

    梁师成也总算从惊惶中反应过来一些,开口语气就如他的君王一般刻毒:“你何太尉不在奸邪名录上,自然说得嘴响。让你去搬禁中班直前来接驾,怎么反倒撞回来了?是不是不愿意圣人回到禁中,好方便东宫行事?”

    他转头向赵佶拜倒,老泪一下就滚了出来:“老奴罪该万死,不能护持圣人周全,照应禁中皇城,却没料到东宫包藏祸心。竟然让如此悖逆之事发生,还请圣人诛老奴。悬首于外。稍安外间乱军之心。拖延一二之后,再寻忠臣义士,出而领军平乱!”

    何灌给梁师成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今夜就是他力主赵佶赶紧移驾。却因为赵佶自家胆小,女流之辈一句话就不敢动了。要是当是赵佶果断出发,说不定都已然在皇城之内了。行事之人,又如何离间赵佶和东宫之间?

    此时此刻,何灌依然认定今夜之事不是东宫所为。一则是今夜之事有太多不合情理在。东宫为人他也深知,绝不是如此有决断如此狠辣的人物。他身边信重的那些文臣,也都是坐而论道行。朝中政争也还拿手。至于鼓起几十万乱军,翻转整个汴梁,逼宫内禅。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二则就是他和东宫算是一党,和旧党之辈也是牵连颇深。赵佶面前不咬死的话。如何在他面前立得住脚?今夜事情还看不出最后结果如何,不知道最后谁胜谁负。要是给赵佶认定是逆党,太子赢了还则罢了,太子输了,自己身家性命连同家族还要不要了?

    最后一个原因,毕竟何灌还是大宋忠心臣子。如果不在赵佶身边。今夜声势如此,逼迫之下,说不定就顺势做将下来,东宫身边拥立重臣也有他一个。可是现在他就在赵佶眼前,如何能做那悖逆之事?

    直娘贼。要是知道是谁主持了这场变乱。不是你,便是俺。总要拼了这条性命!

    当下何灌忍了一口气,冷冷反驳:“宫观说得诛心,俺如何不是圣人面前忠臣?至于寻忠臣义士出而领军平乱,现在被围的水泄不通,如何遣人出外?领军平乱,军又在何处?臣在窗前看见,不少禁军军将都在人群当中,皇城那里,只怕更多。都门禁军。全都被卷入。从哪里抽兵出来平乱?难道指望西军么?等将西军调回来,汴梁都烧成白地了!”

    赵佶此刻只想大声吼出来,将眼前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什么不杀士大夫的祖制,只当是赵匡胤这老祖宗放的虚屁。不知道费了多大气力,才忍住这绝望中的狂乱。才忍住这依然浸到骨头里的刻毒心思。

    他勉强坐起来,对着何灌冷冷发问:“那又该如何做?难道朕就等那逆子逼上门来么?”

    何灌同样也拜倒在地。和梁师成肩并着肩,昂首大声道:“与今之计,还是遣人去召太子前来。东宫纯孝,必然回护圣人于万全。圣人只要确定东宫地位,以监国名义加之,重用旧党一辈。则天家父子亲情,自可周全。还请圣人早早决断,不然一旦乱军激动生事,到时溃决,就有臣所不忍言之事发生!”

    赵佶脸色加倍的铁青,恨恨的看着何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灌所言,的确是当下唯一现实的解决手段。将东宫召来,父子促膝而谈。总有个能顾全天家脸面的结果出来。没有旁人干扰,赵佶也有信心镇住自家这个儿子三分。

    只是就算得到最好的结果,内禅的事情没有发生。少不得也要给东宫一个监国的名义。这手中权柄,多少也要分一半出去。将来少不得还有大量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在父子之间发生,就算赵佶自信有足够的手腕和自家儿子放对。

    可是将这有宋以来,除开国艺祖太宗之外最大的君权分出去,让赵佶这等自私到骨子里面的人物,如何能够舍得?

    可是在这里僵持下去,等太子当真应乱军所谓固请而出,到时候再无转圜余地,难道自家就真的等着内禅不成?

    这太上皇,可从来不是好做的。史书所载,哪个太上皇退位之际身子再康健,几年之后也就无声无息的崩了。权柄丧失,就算享用也不必提了。谁还顾得着这过气的太上皇?

    想到无论如何做,自家权势大减是一定的。再不能在这大宋威福自专,将所有人操控在掌中,将天底下最好的享用集于一身。赵佶就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家那个位居东宫的儿子!

    今夜之事,说到底赵佶也是不相信这事情是赵恒生出来了。

    这个儿子这么些年,赵佶已然看得明白。柔顺木讷,不是有主见的人。耳根子既软,胆气也薄。要不是他这等性格,赵佶也不会让他安于东宫之位。

    虽然有爱重三儿赵楷之处,可赵佶也毕竟没有易储。

    就算是是赵恒身边颇有些臣子为他羽翼,赵佶以前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这般性子,还能威胁到自家地位不成?倒是三儿赵楷性子轻易,在东宫位置上,说不定反而要搅出什么乱子来。

    就是赵佶身边那些羽翼臣子,赵佶也看得准。坐而议论头头是道,起而躬行却百无一用。还有蔡京梁师成等老臣牵制,翻不起什么波浪来。无非就是在那里熬,熬到赵佶用出来的老臣全都故去,他们自然也就进一步。要是能熬到太子接位,就能掌握中枢,俨然重臣了。

    对于旧党清流辈,赵佶向来不屑得很。

    蔡京可以帮他理财,梁师成可以服侍他周全,提点好禁中。童贯好歹当日还有统兵的声名在,镇得住西军一班骄兵悍将。就是朱缅也能将资源不断从江南向汴梁输送。后来一个南来子更不必说,打仗可以平燕,生财还盖过朱缅。这些旧党清流辈,从王荆公变法始,除了能挽起袖子政争,还能做什么事不成?

    今夜搅动这一切的,必然是另有其人。可是这人是谁,赵佶却偏偏没个定见。谁都不象,最后只能归于太子和太子身边那些旧党清流,难得的男人了一把。

    就算知道今夜变乱必然还有隐情在,太子不见得是罪魁祸首。可是赵佶仍然已经将儿子作为了生死仇敌。

    皇权之下,哪里有亲情可言?

    一夜当中,突然生变,最起码也要将皇权分一半出去。还得主动去服软。这个决断,如何就能轻易做出来?

    何灌直挺挺的戳在那里,目光炯炯的看着赵佶。只是等他决断。室内空气都已然凝滞,外间的呼喊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不断拍击着这惊涛骇浪中的小楼。

    内禅儿子,不断的在呼喊声中响起。每一次都敲击得赵佶头晕眼花。

    到了最后,他终于心乱如麻的点头。有气无力的道:“遣人出去宣慰,说朕要迎太子来商议国本大事…………选谁去呢,选谁去呢…………”

    何灌是不能去的,他要去,说不得就要和那逆子通同一处。梁师成却也不能去,他是在诛除奸邪名单上的,给乱军砍了没处说理去。平白还折了自家羽翼。可是这小楼当中,还能选出什么有份量的人来不成?

    一个决断做出,另一个更让人为难的决断又迎面而来。让赵佶恨不得今夜之事就是一场噩梦,用力一睁眼睛就能醒来。

    正在迟疑这人选的时侯,突然皇城方向,又传来一阵巨大的呼喊之声。将这里万余乱军的吼声都掩盖下去了。

    所有人都听得分明,这皇城方向的呼喊声,明明就是一句接着一句的万岁两字!

    太子终于为乱军请出了么?现在只能有内禅这么一个结果了么?

    赵佶脸色死灰,定定的听着这万岁之声。一瞬间只愿和这个繁华的汴梁城同归于尽。恨不得食这逆子之肉,寝这逆子之皮!

    刻毒之下,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悄立在他身后的李师师,语意森冷:“全是你这贱婢,全是你这贱婢!不然朕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朕就算对这逆子已然无能为力,也总能赐死了你!”。。)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六章 霹雳(十三)

    东华宫内,一片诡异的气氛。

    现在大厅当中,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不用说此刻能在此处的,都是太子心腹一党,或者是与太子身边心腹交好之辈。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欲赶往这东华宫,都不得其门而入。就算心思再热切,穿过这满坑满谷的数万乱军,也不见得有这个胆色。

    外间山摇地动的呼喊声越过城墙,穿过东华门,直入而内。撞击得每个人都是心思热切,站不定脚。

    今夜乱事起后,本来以为是一场大劫。大家就想避乱而已。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将一场泼天的富贵送到大家手中!

    今夜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有很大可能成事了。此时此刻,都门禁军几乎全部动了起来,禁军军将,现在在东华门外不知道有多少,正在叩阙恭请太子露面以正人心。而圣人绝不见踪影。已然有消息说圣人今夜去了马前街,不用说此刻也被乱军隔绝在外了。

    圣人身边就有百十名班直宿卫,皇城司使臣,再加一些没鸡鸡的内宦。这点力量,在乱军面前济得什么用场?

    落在乱军手中,还不是等着太子前去处置。心好一点就是太上皇收场,心思狠毒一点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现在唯一所求的,就是太子出现在东华门门楼,顺天景命,接受乱军——也许该叫做义师的拥戴!三揖三让都不必做了。事急从权。早早正位以安定局面。明日这大宋江山,就该换一个年号了!

    谁都不知道,太子现在为什么就是不肯露面,怕的到底是什么?

    大家心头另外还有一个绝大疑惑,就是今夜这乱事,到底是如何生起来的?行大事必须周密,这话大家都知道。可是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有啊?这么多乱军突然起事,事先没有奔走联络,利益交换,这是极难想象的。不过往还的时间一长。牵扯的人多了,必然就有风声透露出来。在场很有几个人是太子一贯看重的,仅次于耿南仲那寥寥几人而已。可他们也是和大家面面相觑,对于今夜乱事摸不着头脑。最后也只能归于太子圣谟高远。超出他们这些臣子的理解范围,不声不响就做出这么大事业出来。

    在场中人对今夜这场惊变转折未尝没有腹诽。东宫平日看起来老实木讷,柔顺胆薄。却没想到暗地里心思这么重,下手这么狠。这样的君主即位,将来也是个不好伺候的。大家总要小心谨慎了…………而且这等事情都不事先交待与自家一声,明显没有被当作可以共机密的心腹。要不是自家见机的快,死在乱军里面也不直什么。伴君如伴虎啊…………

    不过也多亏有这样一个太子,不声不响就将什么都安排好了。整个汴梁都翻了过来。要不然大家等着将赵佶熬归天,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侯。大家现在就等太子出面,然后坐享将来富贵就是。

    可是可是…………直娘贼的。怎么太子就是这般矫情过甚。到现在还藏在自家寝殿当中,不肯出面?耿南仲他们入内解劝,也没个消息出来。外间喊得山摇地动,几万军汉等着黄袍加于太子身上。泼天富贵就在眼前却吃不到肚,未免也太心焦了罢?

    耿南仲这厮也是,注定将来要入政事堂。大参是起步,宰相也未可知。就看他吃相如何了。紧要关头,就不必拿这未来宰相气度了罢?不急不慢的,想让大家生生在这里急死不成?

    腹诽完太子,然后又是在心里又妒又恨的念叨了耿南仲两句。人人也没心思攀谈什么。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全都踮脚伸脖子,急切的朝内望。太子宫禁虽然不大,却也不是一般人家比得上的规模。在大厅眼睛望出血了也看不到太子寝殿。只有内使来来去去的焦躁奔走,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忙些什么。有的内使出来就无奈的朝大家摇摇头,示意太子那里还没动静。

    太监虽然没有鸡鸡。却也是人,也有功利之心。太子正位。他们也就鸡犬升天。禁中之事,就换他们主持了。到外面提点宫观,甚而领军监军,按照资历宠信轮着来就是了。总比在东宫这里苦哈哈的守着好——圣人身边那些内使大珰,谁会给他们留点残汤剩水?

    现在他们心思与满厅士大夫都是一样热切,却也使不上气力,跟着一起干着急。

    等到后来,不知道哪个性子粗直一些的士大夫终于按捺不住,跳起来大声道:“欲成大事,如此畏首畏尾何成?现在时不我待,迟则生变!就是寒了东华门外数万将士之心,也是了不得的大事…………难道等这几万将士失望自散不成?到时候这局面就真不可收拾了!为江山社稷计,我辈当一起去拜求太子,请太子出面,权且安定人心,收拾局面。就是圣人在,此刻太子天与人归,也必然乐于退居太上之位,安享悠游荣养之福…………诸君,仗义死节极谏,就在今日,谁与吾同去?”

    有人挑头,顿时大多数人都跳了起来。多少嗓门都亮开,全是同去两个字。大家挥拳攘袖,一副为国事不惜身的模样,就要入内环逼太子,让他忍着不孝骂名,忍痛早早将名分定下来。大家的富贵也就早早定下来了。

    一群人才跳起来,就听见厅外脚步声疾响,一个大嗓门一路喊进来:“禀太子,城外禁军军将石崇义等七人为全军所推戴,特入皇城以劝太子正位。人已带至,请太子处断!”

    这喊声又急又高,连外间呼啸都掩盖不下去。殿中所有人都被惊动,停下脚步,转头向殿门口看去。

    就见一名东宫宿卫军将。也许还有个什么散指挥的衔头。挺胸凸肚的带着一干模样狼狈不堪的家伙大步走进来。

    这名东宫宿卫军将。乱军才逼近皇城的时侯,吓得差点弃职潜逃。幸得耳朵好使,听见了扶保太子的口号声,这才勉强镇静下来,留在岗位上,听耿南仲的布置行事。

    现下已然换了个模样,不知道私下里多少次庆幸自家幸亏没逃。要不然不仅成不了从龙功臣,给新君记恨上了,宿卫班直这差遣也保不住也么哥。

    眼看太子已然是天与人归,今夜自己又尽忠职守。将来新君正位。刷新政治。自家这般大才,岂能还在宿卫当中混日子?总该有个横班,上四军也该有一个归自家管辖。这空额能吃到飞起,占役经营每年也是几万贯哗啦啦的朝府中滚。

    想到这美好前景。这位东宫宿卫军将简直是走路带风,到哪儿都是一路小跑。这辈子都没这般生龙活虎过。

    他走得快,却苦了跟着入内的石崇义一干人。他们以石崇义为首,总算是挤出了东华门外人堆。远远跑到西面凝晖门才觑到机会。

    凝晖门以湖为濠,多年漫漶之下,门外已然是一片池塘浅滩。这门也几十年未曾开过了。几万乱军围皇城,也围不到这里来。难道让大家一个个站在水里?

    石崇义他们淌水走到凝晖门下,扯着脖子不知道吼了多久。才有人从城墙上探头出来。却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班直,现在要逃不能,也没有上官下令。只好在城墙上喝风苦熬。

    石崇义当下就在城墙下许下了好大赏格。只要将大家拉上城,少不得就是千贯的辛苦费。现下没钱,可以先打欠条按手印。这帐什么时侯都逃不了。

    火光之下,班直也认出了其中那个年轻一些的军将。两人在某家瓦子也曾碰面招呼过。当下也就信了八成,讨价还价一番,以两千贯成交。

    接着这班直就奔出去寻人,有好处动作就快。不多时就寻来几个帮手,再加上大绳竹筐。两个筐子放下来,分三次将七人拉上去。等石崇义草草写就欠条,按好手印。甚或将手上一个绿猫眼的戒指先取下来作为首付款。这才带他们直奔东华门而去。

    到得东华门,石崇义他们一报名号来意。东华门上那名宿卫军将就马上带他们来见太子。心里面未尝没有抱怨。在东华门等那么许久了,怎么也没人说推举代表入内劝进?白白让自家等得心焦。从凝晖门饶这么个大圈过来,到时候分这功绩,都薄了三分。

    他却没有想到。东华门外是多少人。石崇义他们又几个人?就算是其他人有心,几万人当中。一时间哪能推举个头绪出来?谁不想抢这劝进的头功?就是真推举定了,这军将也不见得敢放吊篮下去,不知道多少人想抢上城头,非得自乱起来不可。

    这也亏石崇义越到紧要关头,越是脑子清明。一下绕过东华门外这个盲区,在其他地方先越进了皇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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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一干人等,都看着一路小跑带喘,奔进来的石崇义几人。他们忙乱了一夜了,刚才又在凝晖门外水里泡了一阵。现在都是骨软筋酥。给那宿卫军将甩下一大截。那宿卫军将回头一看就无奈道:“几位爷爷,现在什么当口,还这样一步三摇的?你们围城的不急,俺这守城的都替你们急!早些将太子爷说动罢,俺就感激不尽也么哥了!”

    石崇义呼斥带喘,好容易挨进殿内。入眼之处就看见一片目光扫过来。目光当中,全都是热中意味。不用说,自家这七人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味,也和殿中人一样!

    石崇义是识得太子那干瘦模样的,今夜眼神又是分外的锐利,一扫之下,就发现太子不在殿中!

    不等其他人发问,石崇义就提起所剩不多的丹田之气,大声发问:“太子何在?数万将士在外鼓噪,俺们冒死入内陈情。却看诸君在此安坐。如此大事。诸君就视作等闲乎?这岂不是寒了多少军将,数万健儿一片诚心?”

    殿中人本来都呆呆的看着进来的七个宝货。

    一老一小两个胖子,这般天气满脸都是油汗,下半截湿透还在滴水。走一步浑身肥肉都在乱颤。剩下几人有老有小,衣服破破烂烂,撕一块挂一块,脸上有黑有白,花猫也似。有人干脆就没鞋子,两只脚冻得乌青。走一步龇牙咧嘴一下。

    这几个人就是外间禁军军将推举出来的劝进代表?直娘贼的就是汴梁城的乞丐看起来也比他们济楚几分啊。

    正有人准备动问是不是那宿卫军将为人欺哄了。当先那个老胖子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阵呵斥,却将人都镇住了。有人这个时侯认出了石崇义——毕竟老胖子也是场面上人。不是微末无名之辈。近些时日为何灌奔走往还,识得的人就更多了。当下指着他道:“遮没不是石…………”

    石崇义劈口就截断了他:“某乃武威郡王之后!现为大宋,为数十万禁军健儿所请托,时势如此。太子早早正位以定国本,以安人心!诸君不必在此高坐了,太子何在,某等前去环拜哭求!”

    这武威郡王之后的名目报得甚是有关窍。

    所谓武威郡王,就是大宋开国时侯重将石守信。当年是赵匡胤义社十兄弟中人,追随赵匡胤南征北战有他,陈桥兵变配合行事有他。不折不扣的开国重臣。杯酒释兵权之后,也是位极人臣。死后追封武威郡王。

    武威郡王这官位再高,也不是世袭的。这些代传下来,谁还鸟这个武威郡王之后的名头?石崇义在都门禁军当中也不过就是个中级军将。还属于那种比较没背景没后台的。全靠着长袖善舞才有如今地位。

    先人遗泽将尽,所以石崇义才钻营万端,孜孜于恢复先祖地位。

    不过今夜报出武威郡王之后的来头,却是大有深意。这代表大宋勋臣,也有从龙拥戴太子之心。加上外间军将士卒,满朝的文臣士大夫。岂不是天与人归的势头?

    太子现在想必还在矫情当中,这么多名头摆出来,再来一个环拜哭求。还怕太子不出来勉为其难?

    没想到这一脸憨厚的胖子武臣,居然有这般七窍玲珑心!

    一众人当下都是点头,这兴头更高昂起来。不知不觉的就变成石崇义走在前头。不知道多少人黑压压的就朝着太子寝殿涌去。几名内臣也丝毫都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在头前带路,跑得飞快。生怕去迟一步外间的军将就心寒散去了。

    天予不取,反遭其咎!这个时侯岂是拼命表现纯孝的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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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间扰攘之际,在太子寝殿当中。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两人,正围着赵恒在那里低声苦劝。

    所有人都在撺掇太子早早露面。顺水推舟,将这场事做下来。以大局为重。最后赵恒却掩面奔入了内殿。只有耿南仲亲厚,跟着追进来。他这个时侯分外借重宇文虚中的急智,顺手也将他扯了进来。

    耿南仲这个时侯终于想通了,再不端着那个讲天理人心的道学夫子架势。

    今夜事情已然做出来了,不管是谁挑起来的。必然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就算太子真的纯孝到那一步,死也不肯为黄袍加之。还将赵佶找出来协助他平定乱事,安定人心。事毕之后退居东宫继续闭门读书。

    ————赵佶就肯放过赵恒了么?

    皇权至重之下,绝无亲情可言。青史斑斑,不绝于书!

    既然嫌隙已为今夜乱事所种下,再也没有弥合的可能。那么就不如趁着现在圣人被隔绝在外,消息传递不出。几万乱军拥戴之心可用,早些将事情做下来,名分定下来也罢。

    说句诛心点的话,就算耿南仲不念和赵恒这么些年的相处之情。冷眼旁观于赵恒将来为自家老子吃干抹净收拾掉。结于赵恒身边自家这一党的利益,却不能轻易舍弃。难道再来一个宣和党人碑。自家这一党中人又被禁锢几十年。祸及子孙?宇文虚中一句话说得好,这天下,不仅仅是赵家的,是与士大夫共!谁也不能轻易动了他们的富贵权位!

    更不必说,耿南仲还想为一代名相,真正掌握朝中权柄。不然他在赵恒身边苦挨这么久,教导这么一个不甚聪明的太子,冷板凳都快磨穿了,为的什么?

    今夜之事,到了此时。太子唯一要拿出的态度。就是四个字————我不要脸。

    什么父慈子孝,什么三揖三让都不必提了。早些正位定名要紧。偏偏这个太子脸皮似乎还没厚到这一步,还拿捏着不肯迈出这最后一步!

    太子掩面,坐在榻上。头深深的埋在手里,不肯抬头看上一眼。耿南仲弯着腰,低声下气的在那里解劝。

    “殿下,国事至重。此时此刻,圣人不知在哪里蒙尘,汴梁生乱。太子不出来收拾局势,还能是谁?就是圣人事后,也再不至于责怪的。要知道名分至重,太子名分既定,人心既附。就是圣人。也会体谅太子的。将来殿下或领监国名义,或圣人为太上在后监督太子秉国。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现在汴梁一片扰攘,人心不定,关心国事非浅,还请殿下为国不再惜身,早早挺身而出,出任此艰巨罢!”

    赵恒闷在那里,就是不吭声。半晌之后,从指缝中溢出了泪水。竟然哀哀的哭了:“孤如何能为此不忠不孝之事?孤就守在这殿内,等候圣人消息…………耿师傅。不必再劝孤了,不必再劝孤了…………”

    耿南仲无奈起身,自从教导赵恒以来。他一直都很满意于赵恒日常表现出的端谨诚孝态度。这门功课,才是作为太子的必修课。在这上头造诣不深,结局惨淡的。可是非止一人。

    不过今日,看到赵恒仿佛真的孝顺到了骨子里。耿南仲第一次很想抽他一顿。

    他长叹一声直起腰来,对着在一侧一直冷眼旁观的宇文虚中道:“叔通兄,这却如何是好?你为何也不发一言?…………要不请太子妃来,解劝一二如何?”

    这个时侯老头子自认已然无能为力,嘴都快说破了也劝不动这块木头。赵恒与太子妃恩爱,平日里也很听得进去枕头风,这个时侯是不是应该将太子妃请出来?

    宇文虚中淡淡一笑,并未曾开口。

    那边闷坐的赵恒又带着哭腔开口,一边说还一边抽噎:“…………今夜之事,耿师傅与宇文学士也说,不知道是何等有心机,有手腕,有决断之人在背后操弄。一下就卷起如许大的声势。两位也不知道其人到底是谁…………孤只知道,绝不是孤!此人如此厉害,岂能没有后手?孤若孟浪行事,不仅在圣人面前失了为臣为子的本份。还怕落入了其人算中。到时候孤又置身何地?孤又该如何处?…………孤但愿只为圣人一寻常皇子,谨守本份过此一生罢了。身后能得一贤王之名,就是意外之喜。圣人却将孤推到这风口浪尖的东宫之位,孤一向谨言慎行,唯恐招祸。却没想到,这祸端还会寻上门来,更有翻转汴梁的势头!为何就不能让孤在这东华门内,平平安安的善为圣人人子?”

    耿南仲听不得了,沉声喝了回去:“殿下殿下,此时再守在东华门内,岂能保全地位?殿下与圣人之间,嫌隙已深,名分既定,才能免祸!”

    老头子总算将事情全都说破了。不管这背后的有心人是谁,他已经成功的让赵佶和赵恒之间再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了。这个时侯,赵恒只有跳出来,顺势做到底。再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守在东华门内坐观事态发展,更是下策当中的下策。

    耿南仲这句实话称得上是振聋发聩。但是赵恒仍然不为所动,坐在那里还是不住摇头哭泣。

    宇文虚中立在一侧,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这位太子,他也已经看得透了。如果说当今圣人是色厉胆薄,这位太子就不折不扣从外在到内心都是无胆之辈。一切都要万全了,捧到他面前,他才能接受。唯一积极主动会去做的事情,就是咬牙切齿恨他那个三弟而已。一点风险。他都是没胆子去冒的。

    指望他自己挺身而出。借势将此等大事咬牙做到底。那是不必了。这个时侯,必须要他们这些人推上一把,让这位太子爷无从选择!

    有的时侯,所谓皇权,所谓天子,真是一个笑话。这江山,只有与士大夫共,才能称得上稳固!将重权畀以君王,明君也还罢了,昏君居位。就是国家取祸之道。赵佶就是明证。

    而赵恒此等柔懦辈接位,倒是士大夫阶层最好的选择。这大宋河山,就早些交到士大夫辈手中,从头来收拾罢!

    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寝殿外乱哄哄的脚步声响。一名内使当先绕过屏风冲进来,耿南仲正是满肚子恼火,劈头盖脸的就呵斥了过去:“今夜大变,更应沉心静气!还有规矩没有?此间商议要事,岂是轻易可以进来的?某禀明太子,一个个都重重治罪!”

    那内使给悄没声的顺了顺气,行礼后才禀报道:“太子爷,耿师傅,宇文学士。不是小人无状,而是城外禁军军将推举石将主等一干人。入内劝太子早定名分,以安人心。现下已然在外面了!”

    耿南仲先是一惊,然后就是一喜:“禁军军将也来人了?怎么进来的?东华门开了?”

    正说话间,外间乱纷纷的脚步声迫近站定,然后就是扑通扑通的跪地声音。大宋礼法,等闲不得跪拜。就是日常臣下与君王相对,非大典也就是深揖到地而已。一旦跪拜,就说明已然是最为严肃正式的关头!

    跪拜之后,就是一干人等齐声在外劝进:“国事如此,国本不定。人心难安。还请太子早定名分,收拾乱局。臣等请太子出外,昭示天下。臣等敢不为太子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耿南仲以不输少年人的敏捷一跃而至寝殿门口,亲手隔绝寝殿卧室与内室的活页屏风卷开。

    就见外间。已然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当先几名衣衫不整的人,正是辛苦翻越皇城。进来为劝进代表的石崇义一干人了。

    看到太子与耿南仲宇文虚中几人在卧榻左近或坐或站。石崇义舞弄精神,又大礼参拜到地,直起腰来声嘶力竭的高呼:“都门禁军三十万,军将小使臣以上八千员。都誓死奉戴太子为主,甘从太子号令。望太子早定名分,以安军心。则臣等为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石崇义抢了风头,自然有人不甘心,也跟着高叫:“就是都门文臣,臣也是敢为太子保的。除必然要诛除贬逐的奸邪之外,只要太子正位,谁不欢欣鼓舞,庆贺有圣主临朝?如今万众仰望,还请太子不要再迟疑了!国事为重,其他的,都是小节!”

    耿南仲回头肃然看着赵恒,沉声道:“殿下,万众归心,殿下还有什么说得?为国事计,再也推托不得了!这天下是殿下的天下,殿下不担负此等艰巨,还有谁人?”

    赵恒总算放下手,撑着膝盖,似乎想站起来。用了一下气力又软软坐回去。靠在榻上,仍然是满面泪痕。有气无力的挥手道:“你们自去,莫要来害孤,莫要来害孤…………”

    这个时侯,所有人都恨不得将赵恒一把揪起来!架着他到东华门楼上,宣慰全军。然后遣人将赵佶寻到看管起来。明日一大早,召集百官,在延福宫内正位为君!

    宇文虚中缓步上前,挥手道:“你们自去,打开东华门。放禁军入内,殿下许了,就要在东华宫外校阅全军,并与诸将士约。只除圣人身边奸邪,请圣人早早内禅。不得伤百姓一人,不得焚城中一屋。文武百官,一无所犯。殿下必不惜以高官厚赐回报尔等!”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赵恒。而赵恒同样悚然一惊,又想站起。却还是如前一样,软软倒回去,喃喃念叨:“学士啊学士,你如何也来害孤?孤必不出,必不校阅全军…………”

    众人都在那里迟疑,宇文虚中却瞋目大喝:“还不赶紧去行事?殿下这里,自然有耿学士与学生我在!”

    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来个黄袍加身罢!赵恒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也就这么着了。不少人还暗自佩服宇文虚中果决。今夜谁都知道要架着这位太子爷才能成事。却谁也不肯做这为天下先的人。毕竟万一事败。追究罪责。这是大逆第一等,就是士大夫,东华门外唱出的进士公,也免不得要违了祖制掉脑袋的。大宋此刻臣子,圆滑的多,善观风色的多,如宇文虚中一般有担待敢任事的,能有几个?

    所有人又施礼一道,全都起身。以石崇义为首,掉头跑得飞快。不用说就是赶紧去开东华门了。

    那边赵恒似乎还想最后傲娇一下,躺在榻上声嘶力竭的大呼:“孤必不出!”

    宇文虚中回首,森然道:“若今夜幕后操弄此事之人,奉嘉王为首。离间殿下与圣人亲情。最后先下手收拾局面。则这江山。是嘉王的,还是殿下的?”

    不得不说,宇文虚中经过这一阵的揣摩,以他的才智。终于将今夜乱事要达到什么目的,猜测出个七八成来。只是他到现在也还想不到,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这幕后隐藏之人,总是给宇文虚中以绝大的压力。也许他下一刻出手,大家的努力挣扎,就会烟消云散。但是若不博一把。就只能眼睁睁等死。连赵佶也能收拾了他们!尽快将这禁军掌握在手中,说不定还有翻盘的希望。汴梁左近,再没有可以抗衡这么多禁军的力量了罢?就算再不堪,好歹也是几万兵马起码!

    不得不说嘉王赵楷是赵恒心中永远的痛,提及他来,比什么都灵。赵恒一个轱辘就翻身爬了起来。从刚才软弱无能的模样就换成了咬牙切齿之色:“这操弄变乱之人,真的要奉孤那三弟为主么?”

    宇文虚中冷淡一笑:“十有八九,若无龙子凤孙为首,如何能定这大宋人心?艺祖以降,天家深仁厚泽百余年。不是那么轻易动摇得了的。殿下之外,除了嘉王,谁还有这个号召力?若是随便拣选个宗室,难道让天下来讨此人的不臣之心么?此刻既然圣人与殿下之间嫌隙已深,只怕就是圣人。也会认可嘉王行事罢?”

    这话说得如此诛心,更将赵佶的自私算到了骨子里面。就算他保不住大位。也不能让这个凌迫他的儿子得到!赵佶第一选择,当然还是赖在帝君位置上不动,下个罪己诏就算是了了首尾。如果大位保不住,当真是宁愿给赵楷,也不愿意给赵恒!而幕后主事之人,当然也会竭力奉嘉王上位,更不知道有什么手段会使将出来!

    赵恒终于站了起来,狠狠一跺脚:“既若此,孤就勉为其难,行此不忠不孝之事罢!一旦事了,汴梁安定。寻及圣人,孤还是要将权柄还于圣人,闭门待罪的…………就算去了这劳什子太子之位,孤也甘之如饴…………总不能让孤三弟这等乱臣贼子,遂了心愿!”

    说罢也不要人扶,自顾自便走了出去。自然有内使迎着他,服侍他梳洗更衣。等着宣慰校阅今夜生乱的军马。

    耿南仲定定看着宇文虚中,最后出了一口长气:“叔通叔通,今夜之事,我才真正服了你。某不如你远矣!太子一出,大事可定。将来朝局当中,还要借重叔通兄大才。诸正携手,刷新朝局,还大宋一个朗朗之天,岂不是我辈生平志向所在?”

    宇文虚中却没什么喜色,苦涩的一笑:“大事未定…………却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

    耿南仲一惊:“还能有什么变故?”

    宇文虚中摇头:“最让人害怕的就是,这变故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这幕后主事,引起今夜变乱之人,也该跳出来的。谁知道其人是谁,他还有什么手段?竟然将整个天下都玩弄于股掌当中!道希吾兄,难道你就不害怕么?”

    耿南仲给他说得也有点毛骨悚然:“这又该当如何应对?”

    宇文虚中摇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助太子,牢牢的将这几万禁军掌握在手中…………道希吾兄,这个时侯你我难道还有退步的余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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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东华门,终于缓缓打开。

    欢呼声中,大队大队的今夜生乱军汉,举着火把,涌入了皇城之内。远处禁中城墙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一切。

    这似乎已然意味着整个大宋的权力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乱当中交接了。

    其间不知道牵扯多少人的功名富贵,不知道要引起多少场悲欢离合。更不知道对这个大宋的命运,到底有多大的影响。

    一切随着赵佶还没有消息,大队的乱军入城,已然尘埃落定。

    今夜生乱之人,主体还是禁军军汉。虽然没什么操练,但是每年一次金明池争标,一次上元节观灯。都门禁军都要拉出来站队伍的。列队行进,多少还有些秩序,看起来不象乌合之众。

    而今夜临时推举出来的领队之人,也在竭力约束维持。让这些乱军看起来好歹像一个样子。那些被架出来的军将,就算只是幌子。现在也在竭力表现,拼命出谋划策,帮忙约束队伍。这个时侯有一分表现,就是将来论功一份功绩。

    在诸多人的努力下,皇城之内,涌进来万余军汉,更多的还是在东华门外。这万余军汉,歪歪扭扭的布满了东华宫外的广场。无数火把猎猎燃动,将周遭一切照得通明。

    呼喊声这个时侯万全停歇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候着太子的最后出现。

    只有太子出来了,大家才算是洗脱了乱军名分,一跃而为拥立定策的从龙功臣。这一份功名富贵,才能说有机会到手了!

    无数人喘着粗气,在夜风中静静等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见东华宫中门大开。无数临时凑起来的仪仗在火炬照耀下涌出。伞盖之下,就看见太子穿着绛纱红袍,带着平天冠,在多少冠带整齐的文臣护持下走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振臂高呼一声,等候良久的所有人都顿时跟着高呼起来。

    这呼喊只有两个字,就是万岁!

    这一声呼喊,就代表至少在这几万禁军生乱军汉面前,太子名分已定。只要下面行事一切顺利,赵恒就是大宋新的帝君!而此刻看来,也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在赵恒的面前了!

    这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如峰鸣谷应,如霹雳轰响。席卷了整个汴梁,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刻被惊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立刻就开始筹谋盘算自己的立场问题,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就觉得黯然神伤,原来的富贵权位,已然就要化为新君治下的过眼云烟。

    而赵恒展颜微笑,微微抬手示意。一向枯瘦的面颊,这个时侯也显现出几分光彩出来。

    他一动作,这万岁呼声,就加倍的高昂起来。整个皇城连同禁中,都在嗡嗡回应。

    禁中懿肃贵妃的寝宫之内,懿肃贵妃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紧紧抱着自家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儿。神色复杂的叹息了一声。

    失了赵佶的宠爱,她的后宫地位自然不保。这两个最心疼的女儿,又将是什么命运?恐怕也只能草草嫁出去了罢。茂德胆小,柔福娇憨年幼,一向为赵佶和自家照应惯了。一旦失却这羽翼宠爱,她们又如何能承担禁中的风刀霜剑?

    天家亲情,是世上最难维系的一种东西啊…………。。)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七章 霹雳(十四)

    从皇城方向传出的声声万岁的欢呼,在整个汴梁城四下轰响。

    正因为这万岁两字为数万乱军高呼出口,这大宋格局,再回不到昨夜以前了。

    赵佶在位,改元宣和以来,一波变故接着一波。今夜突然发生这样的变乱,看似偶然,实则也有其必然。

    大宋立国之初,就种下了深刻的制度性缺陷。而这既继承了五代的各种混乱制度,又变本加厉将正常朝局运转所需要集中的权力分割扭曲,而且从一开始就背上了冗兵冗费沉重包袱的大宋统治体系。其实到了皇朝中期就已然难以为继。

    大宋发起了一场由上而下的变革,虽然强化了财政体系,动员能力——甚而可称为自秦以后,在1949年天朝建立之前所有政府第一——悲摧的民国其实在这上头都不如一千年前的大宋。但是也在大宋统治格局当中造成了深刻的分割对立。

    时值末世,虽然已然继承了新党的理财手段——不继承也没法子,不然那么大的开销从哪里变出来。但是国家财政的动员能力并不是无限的,宋时财富扩张已然到了顶峰。再摊上赵佶这么一个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皇帝。父祖辛辛苦苦积累点的资本给消耗一空,国家财政已然濒临破产,而搜刮却是变本加厉。除了汴梁一城因为有全天下资源的挹注还能维持之外,大宋哪里不是公私俱竭,度支为难的情势?

    江南素来号称富庶之地,都激起菜魔方腊之变。赵佶还连着打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战事,对西夏仍然在维持战略攻势,对辽国发起了捡便宜的灭国之战,不是说这些国战不能打,可是用兵本就是大事,绝不能轻易孟浪。国力不足,有的时侯就是需要战略收缩。(说到这里,就想起现今的大阿美利加合众国。国力虚耗已重,内囊都有点翻上来了,还看不到明显的战略收缩态势。号称中东撤军,没撤多少。转头又在亚太加强存在煽风点火,与一个新兴大国对耗。将来如何,走着瞧罢。不敢说这个新罗马帝国就要从王座跌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越南战争之后的十几年的窘迫景况再现却是情理之中的————奥斯卡按)

    几场损耗极重的战事打下来,大宋国力大伤。至少在财政上,已然面临破产局面。中央政府动员调度全国力量,主要就是靠着财政手段。失却这个强势手段,大宋其实已然有点像无根之木。

    更不必说赵佶任用幸进。蓄意破坏大宋立国百余年来的用人成法。再加上将皇权收揽手中,刻意还在挑动党争。就是大宋中央的统治体系,现在都已然基本无法运转,什么事情都难得找到确实的人负责。而且士大夫体系也对皇帝有些离心离德——谁给皇帝一代接着一代的玩儿了几十年,互相之间将狗脑子都拍出来。让皇帝高坐在御座上看笑话,顺手将本属于士大夫团体的权力收回去,也不见得始终都是忠心耿耿罢?

    至于其他早成绝症的军不堪用,西军坐大。中枢无强军可用。士风大坏。贪腐庸懦成了惯常事——这些就不必再多说什么。至少现今当道诸公连同那位圣人,谁也没法甚至没心思去解决。

    宣和年间的大宋,虽然还靠着百余年来的惯性蹒跚而行,却早就是一个运转不灵,从统治阶层到民间四下离心,到处漏风走气的存在!

    在真实历史上。是女真呼啸南下,几乎是轻轻一撞。甚而未曾经过什么大的会战。就将这个皇朝灭亡。大宋甚而没有拿出点像样的抵抗能力出来。大宋文武百官,或据地自保。或奔走逃避。为这个皇朝殉死的都没有几个!

    若不是女真在灭国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在中原腹地建立统治,反而半心半意的在扶植一个个派不上用场的傀儡政权,只想带着将一个帝国劫掠干净之后所获的金帛子女回老家享受。南宋能不能喘过这口气来,当真难说得很。

    而就算女真不南下,现今这种局面也绝难再维持下去。不是地方藩镇割据渐成事实,就是朝局彻底溃决。经历一番腥风血雨后再度建立新的统治体系。

    今夜乱事,就是明证。本是千余匹夫自南薰门而入,鼓噪生事。若是在皇朝还有点力量的时侯,这点乱事轻易就平息下去。而在今夜,却是一夫倡乱,万人景从。世受国恩的禁军军将稍稍矜持一下,乱军稍一胁迫,就跟着行事,去扶保太子了。而文臣士大夫,也少有闻乱即起,想方设法稳定局面,平息乱事的举动,全都在各保各家,观望风色。

    萧言选的这个扶保太子的口号固然是神来之笔,但在另一个方面也表示出来。大宋上下,全都对赵佶离心离德,甚或不直久矣。只等有人挑头生出事来,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大宋能有所变化。换一个君王,总不至于比这赵佶再差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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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言在十几骑的簇拥下,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斗篷遮住了甲胄。下马步行,向着正哄乱喧嚣的马前街方向行去。

    汴梁城四下升腾的火光虽亮,他的面孔却深深藏在斗篷头罩之下。谁也看不到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往日里也算是长身玉立的体型,现在在斗篷下恨不得蜷成一团。一边走一边筛糠也似的抖。要不是喧嚣之声太响,只怕都能听见他牙齿格格打架的声音。

    这人正是嘉王赵楷了。

    在他想来,萧言既然号称要奉他而出平乱。总不会傻到就带着这百多骑,在汴梁城中和铺天盖地的乱军撞上。总要潜出城外,寻城外驻扎的禁军所部,抬出他的三大王旗号,说不得还要矫圣人之诏,以高官厚禄动之。说动这些禁军从而举旗平乱。这样不失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朝中党争这么久,与旧党清流辈誓不两立的也有不少,不愁拉不到支持者。萧言还有一支强军神武常胜军在河东,再能拉到西军的支持。总有杀回汴梁。身登大宝的机会。

    再不济的话,自己还有跟着萧言去河东的一条路走罢?短时间内,身家性命还是无忧的。将来如何。听天而已——反正不能再守在这里等着太子杀上门来,要他圆他就不敢扁。一杯鸩酒,死得无声无息!

    虽然为萧言所迫,加之对太子赵恒的恨意。赵楷不得不雄起男人了一把。却还是将自家安全和退路想到了前头。有了八九成自家不会马上丢性命的把握。才咬牙从了这南来子。

    让赵楷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萧言半点没有出城搬救兵的打算。居然就带着这不到二百骑,直直的向乱军最多的地方撞去!这般还嫌不够冒险,在离马前街乱事中央几里外有让大队停下,自己就带了十余人。架着赵楷他,步行前往马前街!

    你这南来子想死也就罢了,何苦连累到孤?

    赵楷当下就想掉头回去,身边那些扈卫却不客气了,带着铁手套的手一捏他的肩膀,架着他就朝前行。痛得赵楷眼泪都滚出来了。而萧言也就当没看见。

    赵楷今夜已然是胆破之人,半点皇子的气节都拿不出来了。吃痛之下,只等乖乖跟着前行。眼泪扑簌簌的朝下淌个不停。比女娘哭起来还要凄惶十倍。

    萧言领着他们这十几人沉默前行了好一阵。马前街处火把组成的火海已然印入眼帘,将他们身形完全照亮。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的迎面而来,让人立不住脚。

    藏在十王殿中隐隐听到外面声势,赵楷已然是怕得不知所措了。现下眼睁睁的看着上万乱军喧嚣怒吼,气势如潮。哪里还站得住脚?

    他猛力向前窜了一步,一下拉住萧言衣角。萧言讶然回头。就看见火光下赵楷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萧显谟。你莫不是要将孤交给东宫为投名状?若是如此,在十王殿守着孤便是。孤手无缚鸡之力,还能逃到哪里去?好歹还能和家人在一处。最后说几句话…………显谟啊显谟,孤赤心待你,奈何显谟却如此欺哄?不如就在此处给孤一个痛快罢!”

    萧言正提着精神,满脑子都在盘算着事态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自己的所有布置是不是都能派上用场。其后步骤是不是还有什么纰漏,是不是会生出什么变数来,如果要有变数,该怎么事先预备。

    自身安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三大王的小心思?

    眼看着这三大王就快要对自家撒泼打滚了。

    萧言轻轻拿开他的手,淡淡道:“殿下何出此言?萧某人得罪东宫已深,东宫身边用事之人,更是欲萧某人身死而后快。如何谈得到投靠于东宫?”

    不知道为什么,赵楷才第一次感觉到萧言此刻满身都是逼人的锐气。这种锐气森然肃杀,有若实质,稍稍靠近都会被刺伤。他隐约明白,这等锋锐之气,萧言此前在这汴梁沉浮,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苦苦隐藏住。到了今夜,却再也不必乔饰,自然而然就放散而出。在他身侧,自己身为皇子,第一感觉就是畏惧!

    这等人物,心智早就淬炼成钢。在他前行道路上,就是有座高山,也会被他毫不犹豫的撞碎。什么都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自己一个皇子,又直得什么?

    这种感觉让赵楷隐隐有些恍然,更多的却还是惧怕。在萧言面前第一次觉得束手束脚,说话忍不住都小心了许多。

    “…………既若此,显谟为何却向乱军最多处行?难道显谟还有藏兵不成?”

    今夜赵楷是个重要的幌子,将来也是自己最用得着的一块招牌。萧言不得不多花点时间安他的心,要是他害怕到连招牌幌子都没法当好。自己筹划,就得受不小的影响。

    直娘贼,老子是在给你争皇位,稍微有点出息好不好?

    萧言停步,周遭扈卫警惕的就在旁边围着警戒。这里已然离围着马前街的乱军不远。四下被火光照得通明,最外围已然有人转头看见了他们一行人。

    赵楷紧张得直咽唾沫,萧言却行若无事稳稳站着。甚而辞气仍然如前一样温和:“……圣人就在马前街,若不得圣人手诏,亲信随之。三大王与臣。如何有大义名分平乱?这个险,是要冒上一冒的,还请三大王放心。臣自然有所布置,总有七八分把握。”

    赵楷眼光乱转,看看萧言身边甲士,再想想在远处藏着的近两百骑虎狼。萧言在汴梁。不过是令应奉天家财计事实在差遣,今夜却将出了这么多甲士。听他所言,在乱军当中还有预备。他到底藏着多少力量?逾制什么的,都不必说了,难道他对今夜乱事早有准备?这场乱事。萧言在其间牵扯到底有多深?

    …………他到底想要什么?

    赵楷并不是傻子,聪慧灵便,气度姿容。都远远超过赵恒。不然赵佶也不会对这个儿子这么宠爱。不过遗传了老爹的色厉胆薄,荒唐轻易而已。他那聪明,也是过于外露,一点实在内囊都没有。不过这智商也足够让他觉出,这场乱事,和眼前这个南来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他也不敢深想下去了。再深想下去。就代表萧言有能力有本事。将这个汴梁城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当中!不管他将自己扶保到什么位置,自己如何赶得上老爹赵佶对大宋的掌控?就是自家老爹,今夜也被这场乱事卷动得无法自保。自己在萧言掌中,难道还能算计得过他不成?

    赵楷对这南来子一向是表面客气,心下不屑。现在却对他畏惧越来越深。哪怕是在赵佶面前,也从来未曾有这种手足冰寒。不敢喘气的感觉!

    汴梁这个富丽风流的樊笼中长大的金枝玉叶龙子凤孙,在北地风刀霜剑死人堆中滚出来。还半点没有对这个皇权这个帝国畏惧之心的萧言逼人锋芒之前,身处这场很有可能是他卷起的惊心动魄的乱事当中。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在另一方面,却是一丝惊喜期盼也油然而生。

    萧言行事如此果决,如此成竹在胸。也许真的能让自己走到以前已然不敢想象的地步去?既然若此,还管他什么以后是不是在这南来…………萧显谟手中掌握。反正只要爬到赵桓头上就成!不管如何,赵桓总是倒霉在自家前面!

    想到此处,赵楷正想跺脚拍胸脯,表明一下决心,生死不计,跟着萧言博这一遭。却又看见火光之下,数骑带着几十名军汉朝着这里涌来。刚才涌起的胆色,不知道一下就跑到了哪个角落里。低头转身,下意识的就想掉头便跑。身侧貂帽都扈卫,却一把将他拽住。还捏着了他胳膊麻筋,赵楷顿时就骨软筋酥,动弹不得。

    萧言不再理赵楷这个实在是半点胆色都没有的三大王。静静转身,对着迎面而来的这一队人马。

    来人当中,两人骑马领着。剩下都是壮健军汉模样。马上骑士还未曾开口,那些军汉已然在后面乱纷纷的叫嚷:“来着是什么人?哪支军里的?现在才来从义,汤水也捞不着一口了。直娘贼的真没眼色成算,活该你们受一辈子穷!”

    萧言还不怎的,身边貂帽都亲卫已然按捺不住喜色。领队之人,却正是他们貂帽都中袍泽,冒充东宫宿卫,混在乱军当中行事的!

    几名亲卫掀下兜帽,露出戴着的铁兜鍪。一看这些人斗篷下明显是甲士模样,那些跟着的军汉就发出了惊呼怒吼。挥舞着手中器械:“来者到底何人?”

    领队的两名貂帽都亲卫却发出了又惊又喜的招呼声:“遮莫不是乌二哥,褚七郎?你们不在殿下身边扈卫,来此处做什么?”

    他们身后军汉面面相觑:“是殿下身边宿卫?”

    一名亲卫笑道:“大事得成,俺们还窝着做什么?殿下遣俺们前来,求拜圣人。求圣人下诏,暂畀殿下监国之权,以清君侧,以安汴梁民心。现在殿下正在万军当中,就等着这诏书行事。俺们就来走这么一遭。多亏撞上自家人,要不然万一给当成奸贼拿了,岂不是活天冤枉?”

    几人手一一翻,都亮出了铜制腰牌。在火光下耀眼生光。就是太子身边东宫宿卫班直的腰牌记认。这个时侯大宋实在没有什么保密意识,班直宿卫。各军军汉,挂着腰牌三街六市的瞎晃。得来样式容易,萧言也花了大功夫仿制得一模一样。

    就算有什么不象的地方。此时此刻,已然是就要太子正位的大势,谁还会去想那么多?

    两名貂帽都亲卫已然看到了在后面长身而立,兜帽遮面。微笑并不说话的萧言。心下也是激动。显谟终于来了。这汴梁乱事,显谟终于出来收场了!

    他们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萧言亲卫,不少都混在围马前街的乱军当中。通过陈五婆分派,都是领队之人。围马前街后。他们也不争竞功劳,反而带着些军汉四下巡视。其他人此刻都忙着挤向前恨不得在胁迫圣人事上表现得越积极越好,有人让出位置是巴不得的事情,谁还来管他们?

    四下巡视,焦急等候了这么久,总算是撞上了萧显谟闪亮登场!

    两名亲卫顿时分头行事,一个去报于陈五婆,一个就殷勤引萧言一行人前行。萧言和赵楷都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深深藏在斗篷之下。为貂帽都亲卫紧紧护持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一行人的到来。太子遣人前来的消息不胫而走。闹了半晌,太子终于露面,摆出当仁不让的架势,这自然对于围逼赵佶的乱军而言是再好也不过的消息了。欢呼声先从外围响起,接着就向着四下乱军所在处蔓延,接着就轰响成一团。直入云霄!

    萧言一行人在乱军当中站定,多少乱军挤挤挨挨的在周遭看热闹。七嘴八舌的问皇城那里的动静。皇城那边万岁之声也一声高过一声。直传到这里来。更是让此间热烈气氛火上浇油一般。无数军汉都笑逐颜开,只道是大富贵到手了。几名露面的貂帽都亲卫也满面堆笑。只情敷衍。

    对于几个戴着兜帽死都不露面的人物,军汉们也不以为意,人群中见识多一些的军将更是就当没看见。

    毕竟是代表太子来逼迫圣人的。肯定是什么有份量的大臣。这等事情,多少还要些脸面,藏着掖着也是平常。要是非要看个究竟,让来人记恨了,就是殿下记恨了。逼宫禅代之际,多少阴微之事,是不能见光的。这等事情,装看不见最好。沾上了就是麻烦。

    不过扰攘了不多功夫,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波分浪裂一般让出一条道路出来。陈五婆满脸大汗,也未曾骑马,就在一群人簇拥下急急赶过来。姜黄脸的张显紧紧贴在他的身侧。虽然化了妆,却也能看出张显这个时侯也激动万分。

    扰攘了一整夜,显谟终于出面收拾局势了!

    陈五婆急步赶到面前,目光在诸人面前一扫。再下意识的回头看看身后不则声的张显。终于恭谨一礼到地:“可是殿下遣人前来?”

    一名亲卫含笑答复:“正是殿下遣俺们前来,求见圣人。还请陈将军放开一条通路。讨得圣人诏书,安定汴梁局势之后。诸位厚赏,当在意中。”

    陈五婆已然认出了为亲卫簇拥的萧言身形,在这一瞬间,心中不知道转了多少念头!

    为什么不干脆就做下去,扶保太子为这大宋之主?这场功绩,岂是轻易的?

    可转瞬之间陈五婆就明白了过来。

    若不是萧言,岂能卷起这样一场变乱出来?上到帝君,下到几十万禁军,都在这位萧显谟手中舞动。自己又有什么本事,和他做对?只怕自家稍稍露出不对,身后张显和那些扈卫,就先要了自家性命!

    自己不过是个在东水关吃酒赌钱度日的潦倒汉子。若不是萧显谟识人,自己只有一辈子沉沦了。好男儿也该货卖识家,萧显谟如此豪杰,自家只要忠心效力,还怕将来不在他手里使出来?就算扶保太子得成,自己不比那么多禁军军将,有根基,有背景,有手腕,在太子面前也说得上话,能捞到点残羹剩饭,就算是太子厚道了。

    自己在赵家人手里,在这些禁军军将手里,吃得亏还算少了么?

    今夜变乱突起。这些禁军军将还未曾反应过来。而且行事也不敢过份踊跃,还在观望风色。一旦事定,出来争功夺权。却是一个个都穷凶极恶!自家一帮落拓前军汉,在这上头,无论如何不是他们对手!

    想要真正出头,想要报以前遭际不平。想要拱卫禁军有个公道,只能在萧显谟手里!

    无数念头转过之后,陈五婆终于收敛心神,再度深深行礼到地:“敢不从殿下吩咐?俺这就遣人让出道路,请贵使入内面见圣人…………”

    张显在他身后。这个时侯就提气高呼:“太子遣使面见圣人,求内禅诏书!”

    多少军汉,这个时侯兴奋如狂,跟着振臂高呼:“太子遣使,面见圣人,求内禅诏书!”

    纵然还有人觉得这些使者来得古怪,可陈五婆都马上放行。且军心如此,还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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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楼之内。两名内使满头冷汗。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一段白绫,逼近了静静站在那里的李师师。

    赵佶脸色铁青,坐在榻上,只是盯着内宦行事。

    何灌扭过头去,梁师成却在旁呵斥:“麻利些,连这点差使都做不好了么?”

    李师师却看也不看逼近的内宦。也不看坐在不远处的赵佶。玉容上一片宁定神色。轻轻转头向外,眼神投向了悠远所在。

    终于能从这个皇帝身边解脱了啊…………

    对于这个皇帝。自己从来未曾看错。龙袍之下,也只是这样一个卑污自私刻毒的小人而已。

    而那个眼神锐利。总是略带憔悴,就这样撞进自己心底的男子,自己又看错没有?

    错也罢,对也罢。现在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了。自己在这污浊尘世转了一遭,但愿来世干干净净的罢。

    赵佶终于忍不住看了李师师一眼,这个时侯,李师师仍然风姿脱俗,站在那里,更有出尘般的冰清玉洁之态。比起往昔含笑迎人,更足动人心魄。

    自家身为皇帝,却终要失却这个女子了…………也许自家就从来未曾得到过她!

    不知道什么情绪,让赵佶突然开口:“师师,只要你说今夜之事,不是有人主使。朕便放过你…………今夜就算朕大位不保,也不失太上。以后就将你迎入禁中,你我终老一生如何?朕就等你一句话!”

    李师师终于收回目光,扫了赵佶一眼。

    这一眼就差点让赵佶跳起来,眼神中轻蔑之态,明显到了极处。自家这个皇帝,在眼前这个女子心目中,什么也不是!

    从头到尾,什么也不是!

    以前自家还有皇位,今夜之后,只怕皇位都没有了。在世人眼中,自家这个道君皇帝,这个自命圣主,又算是什么?

    赵佶终于爆发了,全部惊吓,惶恐,害怕,怨毒,都向着一个弱女子倾泻。他跳起来拼命挥手,尖声大叫:“快些行事,快些行事!朕再不想看到她!将这贱婢拖出去勒死!”

    两名内宦为赵佶的怒火吓得面色苍白,赶上前就要抓李师师。李师师却朝后退了一步,淡淡的道:“我自就死便是,别用你们脏手碰我。我虽沦落风尘,心底却比你们干净一万倍。”

    李师师最后向外看了一眼,在心底悠悠一叹:“等不到你了啊…………好多话想对你说。却一直没敢出口…………也罢,等来生罢。等我干干净净的时侯,再寻你。”

    然后她就举足,轻盈的向外行去。室中每个人都为李师师此刻的姿容所慑,无一人有半点动作。

    就在这个时侯,外间呼声一下又高昂起来。声声入耳:“太子遣使,面见圣人,求内禅诏书!”

    赵佶对着弱女子的全部威风杀气,在这呼声中就完全粉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软倒榻上。

    这个逆子,终于动手了么?然后是什么?加个太上名义,幽闭深宫?或者干脆就在乱军当中,行更不堪之事?

    何灌猛的将窗户推开,就看见外间人山人海已然分出一条道路来。十几人穿行其间。来到小楼门前。不知道楼下院中哪个宿卫班直,或者皇城使臣,甚至就是赵佶身边的内宦。已然打定主意要改换门庭了,已然将大门敞开。院中之人,全都俯首贴耳的拜伏于侧,等着太子遣来使臣入内。

    李师师目光,也转向了外面。第一时间,就看见了这些披着斗篷的人物当中一个虽然潜藏形迹,却仍然掩盖不了英挺气质的身影。

    她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终于缓缓漾开了笑容。明媚大眼当中不争气的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怎么偏偏就这个时侯赶来?就是不肯让我心无挂碍的离开么?。。)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八章 霹雳(十五)

    万军当中,火光之下,一行人缓缓而前,直入院内,眼看就要登楼。

    当先几人,已经摘下了斗篷,露出了浑身重甲。这重甲全是厚重森寒的瘊子甲,真正的军国重器。如此甲士,让人看着都觉得胆寒!

    金明池争标时侯,也曾见过禁军军将披甲。可是现在的禁军军将,谁还有这闲心,披着一身重几十斤的盔甲侍立几个时辰?身体也实在顶不住啊。

    现在禁军军将仪式所用甲胄,都是有讲究的。和后世女孩子一样,追求的是轻薄透漏。

    所谓轻字,全身加起来就七八斤的份量顶天。

    所谓薄字,那甲叶片都是特制的,充分表现出了宋代能工巧匠的精湛手艺。比起正常甲叶叶片薄了一半还多。

    所谓透字,原来甲叶重,往往要钉缀在熟牛皮上,再用皮绳编缀。再里面是丝绸为衬。丝绸织物虽然轻薄却是坚韧,羽箭破甲入肉,往往反不能撕裂丝绸,带着一起扎进去。到时候容易将箭头扯出来。丝绸之内,再是熟麻内衬。这样一层层的包裹严实,才能临阵厮杀。才称得上防护完全。可禁军军将特制甲胄因为甲叶是份量极轻的艺术品,直接就可以钉坠在绫罗绸缎上,身上战裙,风一吹都飘得起来,深得透字三味。

    所谓漏,就是披甲不完全。一领可经战阵的甲胄。护心护肩护臂护腿。再加上兜鍪面甲。颈当遮项。铁手套铁鞋,铁袴护小腿。要将一个人遮得跟铁罐头也似。等闲箭射不进,枪扎不透。这才是披甲真意。不然为何甲胄要列为军国重器?可禁军军将能将护心护臂护腿戴完全就算了事,最后扣一顶兜鍪。浑身上下四处漏风,真要临阵,不要多时就能变成刺猬。

    这般披甲,虽然彩画鲜明,绫罗点缀。却没有半点迫人杀气。

    但是今夜直入而来的甲士,披着的却是真正军国重器。是随时可以上阵厮杀,在万军当中冲撞几个来回的瘊子甲!净重就是几十斤。上面满满都是冷锻之后留下的瘊子。狰狞可怖。披甲之士,穿着这一身铁还是走动自如。个个腰间佩剑,与甲叶碰撞,发出清洌的金属相交之声。只这走动。就是杀气四溢而出!

    单单是这扮相,就吓尿了不少楼中之人。

    太子真的是做好大开杀戒的准备了,不然怎的暗中招揽准备了这么多甲士?

    这气质就与都门中那些富贵军将迥然不同,身上血腥味道满满的都快溢出来。身边有这些人,太子居心,还用问么?

    梁师成呆呆看了少顷,就听见格格乱响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自家牙齿打颤的声音。往日依托着赵佶作威作福,以禁中隐相自居。文臣士大夫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必说这些只能供驱使辈的武夫走卒了。现下梁师成才知道。真逢大变,自己在这些武夫军汉面前,什么都算不上。别人要屠他这个老奴,就如屠一犬!

    害怕之余,就是惶恐。他的威风权势完全都是依托着赵佶的。太子今夜即位之后。哪里还有他的好处?虽然自家始终未曾与太子,与旧党清流扯破面皮。有的时侯还略略有点亲善之意表露。可毕竟始终不在一条船上,他同样也曾和嘉王勾勾搭搭,在易储事上出过一点气力。这事情太子如何容得了他?

    就算不追究他的罪责,现今地位也不必想了。能免官返乡,就是上佳。可内宦不比外官。别人有家族。有亲眷。内宦却是不祥之人,薰灼之时自然有人趋奉,失却权位之后却是鬼都不上门,只能凄凉终老。在安享了这么些年大宋最顶级的威风权势之后,那种凄凉景况。叫人如何能够承受?

    现在太子逼宫上门,自己是摇尾乞怜。还是横竖就这么回事了,干脆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姿态?

    梁师成在那里胡思乱想,何灌也是心乱如麻。

    他不用说是和太子身边人走得极近的,差不多就可算是一党。不过赵佶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对他一向是信重的。今夜他也一直都在赵佶身边。若然被乱事隔绝在外,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说不得还在卖力为太子奔走。

    可偏偏他现在就在君父面前!

    何灌向来以忠义自许,同样是刚愎而且将自己看得甚高的人物。今夜之事以后,若别人说自己早早就在圣人身边,阳为忠义,实则倾陷圣人于险地。最后还带头逼宫,这让他却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更让他恼怒的是,看来今夜之事,和太子真的是脱不了什么干系了。不然怎么就这样一步步的逼上来?东华门外,这万岁之声喊得震天价响?

    行此大事,他是禁军三衙高官之一,高俅以下第一人。都门几十万禁军至少一半他名义上都管得到。太子鼓动禁军今夜做出这天翻地覆的大事,却将他绕了过去!在太子心目中,在那些旧党清流辈心目当中,他何灌成了什么?

    如此大事都瞒着他,以后如何谈得上重用他?他一腔抱负,又有什么余地展布?

    如果从此将他投闲置散,不得大用。让其他一班只会鼓唇弄舌之辈上位用事,自己还不如死的好!或者死死保定当今圣人,还落一个忠臣义士的声名!

    两人心中天人交战,在那里发呆。赵佶却瘫倒在床上,按着滚烫的额头。这个时侯只会喃喃自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语句了。

    不过就连他身边服侍的内宦,都已然出门拜倒,等着迎候新君使臣到来。

    使臣求内禅诏书,虽然用了一个求字。最后还不是个逼字?不知道会将出什么手段。说不得还要杀几个圣人身边旧人立威。大家还是识相点。早早摆出顺从的姿态,说不定来人还会高抬贵手。至于赵佶安危——他和太子是父子,天家的事情别人就不要搀合了,让他们爷俩自己撕掳明白罢。

    此时谁也顾不得李师师,李师师也悄悄的退回墙角。神色似喜似悲。刚才赵佶以死迫之,她仍清冷淡雅,不为稍动。现在却用手背捂着嘴,眼睛里全是迷蒙雾气,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也似!

    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如此男儿,还不到三年,就能拯救自己逃脱出这金子打造的樊笼!

    男儿一诺,最后是在风云变色。河山颤动,君王失位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景况中,万军注目之下,就这样举步而来!

    这个天下,还有谁能拦在他的面前?

    ~~~~~~~~~~~~~~~~~~~~~~~~~~~~~~~~~~~~~~~~~~~~~~~~~~~~~~~~~

    脚步声重重响动,却是一双双铁鞋踏上梯级的声音。

    精致小楼里传来的就是梯级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音,每一声响动,仿佛都在撕扯着楼中的心。

    到了最后,几名甲士终于出现在门口。在门口拜伏的内宦已然俯首在地,屁股撅得老高。头都不敢抬起。

    梁师成看着这几名铁罐头也似的甲士,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汗如雨下。脚步稍稍动弹一下,似乎是准备护持在赵佶身前,最后却还是僵在原地。

    何灌比梁师成有气概些,黑着一张脸死死盯住出现在眼前的甲士,饶是如此情况下。何灌也忍不住暗赞了一声。

    “好兵!也不知道太子是在哪里招揽的这些豪杰虎狼之士!”

    几名甲士都是手长脚长,虎背熊腰。几十斤的重甲披在身上行若无事。佩的长剑又重又长又大。露出来的剑瓜也按照各自习惯缠绕着布条方便挥舞刺砍。这些布条都隐隐有血色,明显这几柄长剑都不是摆设!

    这几名甲士步下极稳。每一步差不多都用脚趾紧紧抓着地。这是在万军当中站得定。顶在前面可以迎接敌人无数次扑击也能死战到底的模样。腿还有点罗圈,一看就是骑惯了马,竟然是马上步下都来得的厮杀汉!

    这等厮杀汉,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能是在血战连场当中历练出来。何灌第一时间就想到西军那里。难道太子也联络了西军么?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西军是天下重镇。行此可称****之事。不安抚好这等重镇,万一让其打起勤王旗号。拿什么来当?还不知道私下许了西军多少好处,说不得还有西军某位将领来取代他何灌现在位置,将来坐镇都门稳定朝局…………直娘贼,俺何仲源是哪里得罪殿下你了?

    本来何灌是想将出点气节的,可是看到这等强兵都为太子羽翼。以为西军都为太子所联络。顿时就有些丧气,一时间站在一边。同样不言不动。

    谁也没有注意到,赵佶已然在甲士登楼的时侯撑持着坐了起来。毕竟久为君王,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要讲些体面的。赵佶也自认最坏就是以后当一个太上了,真僵持下去逼着太子动手,赵佶是不敢的。不过当着来人发泄一番撑持着最后一点颜面,赵佶还是有这点胆色。

    他扶着膝盖勉力坐直,扫了一眼这几名甲士:“朕那逆子,就连一个有份量的人也遣不来了么?用几名班直扈卫就能讨来朕的内禅诏书?真是笑话!说罢,朕那个逆子给朕准备了什么?是在艮岳当中为太上,从此不许出园门一步。还是干脆就是鸩酒白绫?若是这些,让那逆子自己将到朕面前来,看着朕死!”

    梁师成这个时侯终于悲呼出声,一下软倒在地:“圣人…………”

    老头子泪如泉涌,哭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是前来勤王救驾,为圣人扫平乱臣贼子的!圣人天位,岂是别人觊觎得了的?国法大典,正为这些乱臣贼子所设!”

    这个声音室内之人。每个人都听过。耳熟得很。赵佶一时都不敢相信了:“你,你是………”

    门口甲士向两边分开,让出他们簇拥着的两人。这两人将兜帽摘下。其中一人剑眉星目,略为瘦弱憔悴。但同样披上一身甲胄之后,英武之气反而十倍。长身而立,不是萧言还能是谁?

    另外一人也算是修眉俊目,这个时侯却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披甲之后腰都直不起来,撑持着走了那么久已然是骨软筋酥,满头虚汗。这个时侯就势抢前一步软倒在地,放声大哭:“圣人。父皇!儿臣护驾来迟,实在死罪…………只恨东宫遣人先除萧显谟与儿臣等,好容易才挣扎出来,念及君父。甘冒万死,假扮东宫使者来见父皇…………主辱臣死,父皇遭此凌迫,儿臣恨不得死了才好!”

    说着就捶胸顿足,满地打滚,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这人自然就是赵楷了,别看他什么都不拿手,可的确是演技派的。这番表演,当真是感染全场。

    赵佶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也嚎啕放声。起身拉起赵楷。父子两人抱头痛哭。今夜惊乱,太平天子,太平亲王如何曾经经历过?现在父子劫中相见,一时间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旁边梁师成陪着他们痛哭,连何灌也难免有些唏嘘。

    萧言看到眼前场景,却微微有点感慨。

    五国城中,你赵佶和赵桓,是不是也这般想起故国就抱头痛哭?今夜模样虽然差相仿佛,但是却没有一个文明跟随你们陪葬!

    他又扫了站在那里,闪着一双妙目。深深看着自己的李师师一眼。

    两人对视,李师师悄悄抿唇一笑。适才闭目就死的惊心动魄处,就在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一笑中,烟消云散。而今而后,李师师也再不愿主动向萧言提及她到底为这男子付出了多少。

    包括性命。

    萧言朝着李师师微微一点头。就肃容转向哭成一团的赵佶与赵楷,厉声道:“圣人。三大王,此刻岂是做小儿女态的时侯?现下要紧之事,就是赶紧平乱!否则臣等无死所也!就是圣人,在乱臣贼子凌迫之下,臣也恐有不忍言之事。国本至重,不可落于奸邪之手!为大宋计,圣人应立下手诏,召忠臣义士平此变乱!”

    这一声喝说进了赵佶心里,赵佶立刻放开还呜呜咽咽的三儿子,泪眼模糊的望向萧言:“萧卿萧卿,手诏易得。可无法用宝,也不知何处有忠臣义士。萧卿有何良策,但说出来,朕无有不从!”

    赵佶这个时侯也顾不得询问萧言怎么就和赵楷做了一处,怎么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也似,再也不肯放手。本来还恨不得这南来子早被拿下早干净,只等将他最后利用价值榨干净,现在却萧卿萧卿叫得亲热,恨不得解衣推食,与萧言肝胆相照来着。

    何灌却在一旁冷声道:“萧显谟,你是如何来此的?今夜乱事之起,就从你南门别业火起而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言出现得实在太奇诡了,今夜的事情也实在太奇诡了。何灌已经彻底被绕了进去,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汴梁所有人拨弄得东倒西歪,最后变成这般情势。他不是不知道事态紧急,大家没什么闲叙寒温的时间了。可他就是想多弄明白一点,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乱事到底是怎样起来的。除了明面上的太子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更为厉害的人物,在操弄着这一切!

    赵佶疾声阻止:“仲源!”

    萧言却对着何灌洒然一笑,转身对着赵佶恭谨行礼:“臣与梁宫观所遣之人,正漏夜整理帐册,以备移交。突然就见火光由东而来,鼓噪呼号,言及要诛除臣这等奸邪。还攀扯到三大王身上。说三大王与臣是一党,臣孤臣也,得圣人垂纳,才得在大宋立足。如何敢私下结党?…………也没什么人看得上臣这等南来子罢…………乱军来势汹汹,臣自然是避之则吉。平燕战事之后,有些随臣南来健儿,无处可去,叙功也不够授官的。汴梁居实在不易,都暂居于臣处,臣之家队,也多是这些南来健儿组成。幸得他们护持。臣才得脱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看赵楷:“…………天下之大,臣又能去哪里?天明之后,圣人也必然会还臣一个清白。又想及三大王一直对臣多加照拂,今夜乱兵生事,不要搅扰到了三大王。就带着从人远远绕到了北面准备入城,先知会三大王一声。却没想到,臣还未曾入城,汴梁就已然生乱!更呼喊着扶保太子诛除奸邪的口号——这却是将圣人置于何地?当臣赶到三大王宫禁的时侯,正逢东宫遣来军马,正要挟持三大王!臣激于忠义。率身边健儿迎上,侥幸杀退了乱军,与三大王会合。其时三大王正身先士卒,立于院墙。操弓持兵,手刃三贼!臣与三大王会合,得了杀败乱军衣甲军械,就急急来寻圣人。得知圣人为乱兵凌迫于此处,就斗胆冒死假扮太子使者,好容易欺瞒住他们,才面见得圣人。其间艰难,岂是言语可表?”

    这番话说完,萧言也是一副唏嘘模样。

    赵佶与何灌听得面面相觑,这番话的确是滴水不漏。但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萧言看了一眼两人脸色。昂然又开口道:“臣现在有健儿百余,连三大王身边扈卫,当有两百虎狼之士。臣死罪,又擅自打开了某处武库,臣家中又蓄得坐骑。现这两百虎狼,都是精甲利兵,人马俱披重甲。此两百虎狼,可当万夫!再有圣人诏书讨贼,得圣人身边心腹相随以为助力,臣定然可将乱军讨平!纵然不利。臣也足以护持圣人出城。陕西四路西军,河东神武常胜军,谁不是圣人爪牙?汴梁生乱之幺魔小丑,不足平也!但求圣人赐诏。许三大王率领臣为圣人效死平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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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话萧言说得还滴水不漏,后面这番话就露出尾巴了。赵楷身边宿卫是什么货色。大家都知道。两百虎狼,当全是萧言私蓄的健儿。打开武库。连名目也懒得报出,干脆就以某处代替。家中蓄得一些代步的坐骑不直什么,可能披马甲,可以冲阵的战马重骑。整个大宋又有多少?大宋全部重骑兵,现在几乎都在神武常胜军当中!

    这南来子当真是跋扈行事,已然将神武常胜军当成了他的私兵!

    不过现在完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侯,现在要紧的就是赵佶能不能脱离此间险地。用两百人平乱,赵佶是不大敢相信的。可是要是能将他护持出去,恢复行动自由。赵佶还是相信自己久为天子的号召力。应该会有相当大一部分人会来拥戴他,毕竟要是旧党清流得势,以朝中党争如许之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倒霉!

    至不济还可以向西去投奔西军,西军也算是因为新党用事而发展壮大起来的。从来就和旧党清流不大对付。只要自己许以重利,甚或变相的永镇陕西四路的好处,还怕西军不勤王么?

    这二百人够不够将他安全护送出险地,赵佶完全没有把握。顿时就将目光投向也是宿将的何灌。何灌点点头:“若两百甲士若眼前之人一般精锐,护持圣人出城当是问题不大。都门禁军…………嘿,差不多就是笑话。这些重甲之士列阵冲击一次,就得大溃!臣当有信心,保得圣人平安!”

    若是太子必然成事,那么何灌怎么也不会陪着赵佶同殉的了。可是现在突然又峰回路转,死挺了的赵佶可能还有翻身机会!

    一边是行事将他蒙在鼓里的太子一党,要是出个什么意外,何灌死在乱军当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何灌心中如何能不怨愤?

    一边是身边无人,只能将他托为心腹,同经患难的赵佶。经此事后,若赵佶仍然在位。大宋武臣第一人,甚而在西府领枢密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亲近信重,再难有几个人比得上。

    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田地,对于何灌而言,这选择题也不难做了。这个时侯也得为赵佶打气撑腰,让他相信有足够大的机会,能脱离此间死地!

    赵佶也下定了决心。

    对他而言。这选择题同样也不难做。在面临就要失去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赵佶才知道有多么的舍不得这一切。没有机会,那只有束手等着别人摆布。但有机会,就算冒上一点风险,也在所不惜了。

    更何况萧言与何灌两名功勋卓著,曾经战阵的名将都拍了胸脯。自家这个无用的三儿子都能全须全尾,活蹦乱跳。这风险,也不甚大罢?

    他当即拍腿起身:“将笔墨来!朕这就书手诏!萧卿,你选朕哪位心腹随你行事?”

    萧言笑笑:“臣留十名甲士在这里保护圣人,何太尉勇武,留在此处。臣就能放心在外冲杀了。梁宫观威望素著,人所共知是圣人最信重大臣,与臣一同行事,却是再合适不过。”

    赵佶点点头。看了一眼梁师成。梁师成也乖觉,忙不迭的起身行礼:“臣敢不为圣人尽心竭力,拼死平乱!”

    赵佶嗯了一声,点点梁师成:“此去一切听萧显谟展布,不得稍有阻挠!若是显谟与朕说及你的不是处,朕绝容不了你!”

    梁师成与萧言有隙,赵佶如何能不知道。这个时侯也只有敲打这个老奴来换取萧言的忠心了。就是萧言今夜摆布这梁师成,甚或故意让他送死。赵佶也能装看不见,这帐以后再算就是。

    梁师成皱着一张老脸,嘴里象是含了满口的黄连。这个时侯除了唯唯听命,还能说什么?

    这就是奴才与国士的区别了,承平时侯,奴才可以狐假虎威。但到危难,奴才是能舍弃的,定难却必须要靠国士!

    怎么算来,孤军而灭一国的萧言,此时此刻都比他梁师成有用得多。

    内宦将笔墨纸砚送来,赵佶草草一挥而就。毕竟是大书法家的底子,这个时侯心乱如麻之际。手诏上的字体仍然间架合宜,神充气盈,意在笔先。够识者揣摩玩味半辈子的。

    内容也没什么,无非就是遣嘉王赵楷与萧言还有梁师成出而平乱,一切便宜行事。文武百官,都得听其号令。如朕亲临。

    此刻无法用宝,赵佶想想,狠狠心咬破手指,按了个血淋淋的手印上去。

    “朕书血诏,就全指望楷儿你与萧卿梁卿了!乱事但平,诸卿但有所求,朕无所不准。诸卿世代富贵传家,与国同休!”

    说到动情处,赵佶又拿来几张纸,同样一挥而就。

    “朕加萧卿为显谟阁直学士,领枢密副使差遣。爵虞国公,食邑千二百户,实封七百户。荫三子。萧卿勉之!

    何卿武阶已然到顶,朕着何卿领枢密使差遣。爵薛国公,食邑千二百户,实封七百户。荫三子,何卿勉之!

    梁宫观爵许国公,食邑千二百户,实封七百户。准收义子以袭爵。梁卿勉之!

    至于楷儿,朕立你为东宫!”

    这就是赵佶今夜先许出的好处了。赵楷先欢喜得就要晕过去,他孜孜以求,不就是这个东宫地位么?

    梁师成富贵已极,爵禄也还罢了。但是准收义子以袭爵却是难得的恩典。只要这爵位想传下去,世世代代就得将他当老祖宗享受香火。能传几代说不准,可是就是寻常人家,传个几代下来,祖宗牌位差不多也都能当劈柴烧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何灌领枢密使,一跃而比肩狄武襄。真正站在大宋武臣的巅峰了。至于现在辛辛苦苦正朝京师赶的李纲,赵佶现在管他去死。

    至于萧言,他的官也升得惊心动魄的。短短几年,作为一个南归降人。居然有了直学士的馆职,差遣也为枢密副使。真正大宋重臣。什么国公食邑,更是锦上添花。有宋以来,就无此等异数!

    赵佶紧要关头也果决得很,许出的好处,也足够让人动心!

    萧言面上果然一副忠诚勤奋的模样:“臣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赵佶拿起手诏吹吹,几份封赠诏书,都交给了本人。这自然不是正式的下诏。不过是作为凭证,表明他赵佶不会赖帐。那份平乱手诏,他拿起来想了想,却递到了梁师成手中:“梁宫观,你的差遣就只是守着这诏书。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多言多动。全听嘉王与萧卿行事。处处要奉他们号令,可明白了?”

    拿到手诏,梁师成哪里还不明白赵佶对萧言隐然还有提防戒备之意。当下忙不迭的就答应了下来。

    萧言在旁边一脸忠谨的样子,心下的冷笑声,也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就在这个时侯,萧言隐隐感到一双秋水明眸,就落在自己身上。自己还未曾抬头,就能感觉到这目光似乎有话对自己说。

    萧言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就看见李师师站在角落。悄悄朝赵佶一指,又朝自己指指。朝这室内指指,微微摇摇头。

    此前李师师甘心就死,无非是没有选择。现在救星来了,傻子还在这里陪着赵佶让他发泄心中刻毒呢。

    萧言何等聪明的人物。顿时意会。微微点点头,轻声道:“圣人身边不要留什么闲杂人等了。今夜之事,大是蹊跷。只要何太尉守着圣人便好。”

    赵佶一怔,回头看看李师师。又看看萧言,萧言神色不动。一副不过随口说一句的样子。

    赵佶今日这么多好处都许下去了,哪里会在这点小事上违逆他要借重的萧言之意?况且他现在也没半点心思和李师师纠缠下去了。

    当下摆摆手:“萧卿,你安排就是。”

    萧言一摆手,顿时两名甲士上前。朝李师师示意,李师师也乖乖跟着他们而出。走到门外,李师师忍不住就吐了吐舌头。在这一刻。她完全就放松了自己,也再不用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这个樊笼,再也困不住她了!

    她用尽全力强忍着,才没有回头去看萧言。她只相信,萧言还会回来,将她接出去。从此她的天地,就不在是马前街这个让她再也不愿念及的地方!

    李师师去后,自有甲士将斗篷拿来,将梁师成裹个严实。梁师成微微发抖,这个时侯也再容不得他退缩。只能咬牙硬撑。

    扎束停当之后。萧言赵楷梁师成,只带四名甲士。将剩下十人,全都留在此间。朝赵佶深施一礼之后,就走了出去。

    赵楷临行一副不胜依依之态,而赵佶也泪眼相对。摆足了父慈子孝的模样。梁师成则拜倒,以头触地:“陛下。老臣去了。老臣但拼一死,也要护得圣人周全!”

    赵佶亲手将他扶起,温言嘱咐:“也要念着自身安危,你们若有什么意外。朕指望谁去?平乱之事,不可勉强行事。但将朕救出去,也足够了。朕再与那逆子周旋罢…………”

    安抚完梁师成,还想找萧言表演一番。萧言却按剑早就出了门,只给赵佶留下个背影。然后就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萧言已然自顾自的下去了。

    赵佶脸色一青,却再没说什么。挥手让赵楷梁师成也赶紧跟上。回头离萧言留下的甲士远一些,低声对何灌道:“此南来子,还可信么?”

    何灌也轻声回应:“现下情势,不得不借重于他。太子得势,这南来子就是一个死字。为自家事,也不得不尽心竭力。事定之后,再由陛下摆布于他就是…………臣先将臣的几名亲卫,召上来就是。此南来子留下的甲士,还请陛下加意抚慰。”

    赵佶拍拍何灌:“何卿,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你不负朕,朕也必不负你!大宋西府之事,当尽由何卿你展布。朕必支持你到底,成就你一番名臣事业!”

    何灌却没有多少喜色,轻声自语:“还得等今夜之事,顺利渡过,才说得到其他啊………不过圣人但请宽心,只要臣在,就没人能犯于圣人面前!”

    赵佶也有些茫然,走到窗前。在窗缝中,就看见萧言赵楷梁师成三人兜帽遮脸。在甲士护持下,出门而去。当先甲士不知道向迎着的乱军说了些什么,顿时就激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马上就让开一条通路,还将马过来,让他们骑上,飞也似的离开了马前街的人潮汇聚处。

    萧言来去竟然如此自如,让人实在觉得诡黠到了万分。

    可今夜之事,又有哪一点不奇怪了?

    今夜最后的结果,又将会是什么?

    这南来子,在今夜乱事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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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楼下的一处侧面厢房当中。李师师为甲士请了进去。接着门户就已然闭上。只留下李师师一人在厢房当中。

    李师师此刻也再不能维持着她一向云淡风清的模样。玉容泛起潮红,在厢房内走来走去。似乎这样,才能平复她如潮一般翻涌的心绪。

    这心绪到底是什么,李师师自己都不清楚。

    不多一会儿,厢房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两名甲士带着一个少女站在门前。哪少女看见李师师无恙,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飞也似的扑进来搂着李师师。

    这少女自然就是玉钏儿了。在萧言和李师师之间穿针引线,未来的张显娘子出力可不算少。今夜变故,也将女孩子吓坏了。她还浑然不知道,自家未来郎君,正涂黄了脸,就在一墙之外,操弄着陈五婆这个提线木偶呢。

    一名甲士朝着李师师微笑:“女史但请安坐,显谟早就布置好一切。再不至有什么意外的。但有俺们在,谁也动不得女史一根头发。”

    李师师朝他们感激的一笑,轻轻的道:“我再不是什么女史,就是李师师而已…………显谟他不会有什么意外罢?”

    最后一句话,还是忍不住吐露了一点关怀之情。

    那貂帽都亲卫傲然一笑:“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当在显谟面前?就是楼上那皇帝,也不过如此!”

    而在马前街北,萧言正策马疾疾而行。离着马前街的人潮渐渐远了。火光从背后投过来。将他们一行人身影拉得长长的。

    突然前面火光亮起,却是一队人马迎了上来。正是萧言留在此处的甲士主力。此刻人马都已经披甲完毕。在艮岳侧的空旷地方安静等候。

    当先貂帽都亲卫迎住萧言的马,低声问道:“显谟,俺们该做什么?”

    萧言轻轻推下貂帽,露出一双剑眉,现在这剑眉高高挑起,若有杀气。淡淡道:“乱了这么久,也该收场了…………随老子平乱去!”。。)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八十九章 霹雳(十六)

    在乱军卷起的喧嚣声浪席卷了整个汴梁城,而且已然到了最为高潮。从皇城而起的万岁欢呼,惊天动地的在夜空中回旋激荡之际。

    另外一个相较而言,似乎微不足道的声音,又在汴梁城北悄悄卷动起来。

    杂沓沉重的马蹄声,不紧不慢的敲击在汴梁城的石板街道上。马蹄上都打着精制的蹄铁。与石板相击,溅出一片片的火星。

    这火星明灭之间,就映出了近两百骑的身影。

    这两百骑,全是高头大马,肩高背阔,肌肉发达。比起汴梁人寻常所见那些用来代步的坐骑,足足高了一头还多。都是不知道从多少战马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些战马,全都披甲。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生。一应俱全。这些具状所用甲叶,也奢侈的全用冷锻。叶片上同样也是一个个森然可怖的瘊子密布。移动之际,就如一个个活动的堡垒。

    每一套完整的具装,都是百十斤的份量。比起原来西军辛苦建立的重骑兵所用马铠还要沉重。这些坐骑自然也比西军多用的河曲马雄俊高壮得多。

    在真实历史上,女真铁浮屠就是这个时间重骑兵的武力巅峰。这重骑战斗力,一半就在战马上,这些雄俊龙驹,负得重甲,还有长力,可以反复冲阵厮杀。女真所用那些长于极寒之地的大马,在辽人最盛时侯就是极为宝贵的贡品。

    萧言得平燕之后。缴获辽人军中剩下几乎全部的战马。再和女真鞑子狠狠厮杀了一场,又有所获。这么多战利品当中,也只选出了六七百匹可负冷锻马铠的神骏。除了在神武常胜军中的,剩下的全都在这里了!

    这些马铠,也是在宋采购镔铁,送到檀州一带搜集辽人制甲工匠打造。辽国就是镔铁之国,在制造甲胄水平上至少不差似大宋多少。

    这些不惜工本打造出来的人用马用的瘊子甲,又辛辛苦苦的分运到汴梁。在安排送入汴梁,等到今夜,就派上了最大的用场!

    近两百匹神骏龙驹。马脸藏在外观颇为粗糙的面帘之下。喷吐着长长的白气。鬃毛也未曾如何修剪,又长又乱,在夜风中舞动。加上全套马铠在夜色当中反射出来的森寒光芒,硕大的马蹄敲击出的点点火星。单单是这般场景。就能将不知道多少年未曾经历战事的汴梁都门禁军吓得骨软筋酥,生不起半点反抗的意志!

    两百甲骑,八骑一排。二十多排列出去。在并不算宽敞的汴梁街道上,竟然有无穷无尽之势!

    更不必说,还有马上那些披甲之士。

    这近两百名甲士,不用说一水的仿青唐瘊子甲。此刻面甲都已经放下。上面都是狰狞可怖的图案。眼睛处就是两个幽深的洞孔。每名甲士,都是肩宽背阔,杀气满溢。

    第一排第二排的甲士,全都手持马槊。夹在腋下,如刺猬一般层层叠得的伸出。其余貂帽都亲卫。或用长刀马剑,或用漆枪长柄大刀,铁锤钉钉狼牙棒。各种马上所用重兵全都齐备。而且都是份量沉重,上好精铁打造。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的光芒。

    除了主兵刃之外,每人还都挟弓负箭。汤怀汤四郎以下,不少貂帽都亲卫也是开得硬弓,射得劲箭。弓袋里装的都是长大歩弓,却能在马上自如控射。撒袋里面,赫然就是铁杆带倒刺的精铁狼牙箭。此等弓箭,百步之内有虎狼之威。这距离之内。就是和他们一般的披重甲之士,都在箭雨中站不定!

    弓箭以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副兵刃,多是各色长刀。其实一场激烈的冷兵刃对战。除了铁坨子一般的锤子狼牙棒之外,刀剑枪矛之类。损耗都是极大。这些甲士身上长长短短,至少都佩了两柄刀。多的甚至有四五柄的。只要不负重伤。体力不竭。战阵当中,用坏一柄就立刻更换,始终就如一台破坏力惊人的杀戮机器!

    这才是真正可以上阵,可以冲阵,可以在万军当中做决死厮杀,可以独当大敌而不稍却。纯正汉家边军,披甲锐士的真面目!

    就是这等汉家甲士,自秦以降。布于汉家疆域绝边穷域。于焉支山,于狼居胥,于药杀水,于大小非川,于楼兰高昌,于青唐横山,于辽东塞外。前仆后继,做殊死战。将汉人文明,从黄河流域小小角落,扩张到东亚地理范围的尽头!

    自有宋以来,这等传承下来的汉家武力血气,却被摧折得元气凋丧。自宋而前,将相相敌,出则将入则相。武人地位从来未曾如此低微过。宋惩五代之弊,矫枉过正。百数十年来以文驭武,将这勃勃血气,压制得不绝如缕。

    开国尚有几十万精锐禁军,可以破北汉,击辽国。血战于燕京城下,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才功亏一篑。接下来便是武人地位不断沉沦,军队不断崩坏。一市井黠徒便能冒朝中文臣名义,欺凌胁迫边镇武将。差点据而起兵作乱,差点闹出大笑话来。

    后来虽然竭天下之力养出个西军,比起已然是笑话的禁军还算能战。可是要看西军的对手,不过是据数州之地的一个西夏,出产有限,资源有限,穷兵黩武之下,其实西夏的战斗力也颇为有限,国力和当年北汉不过是差相仿佛,纵强也是有限。却牵制了举国的精兵强将,缠战七八十年。将大宋财政拖到破产的地步。比起汉唐盛时压制四夷,南北朝时南朝南朝战斗力始终不亚于在北朝此起彼伏的胡人,哪怕五代时侯,辽人武力巅峰时侯,河东一路起兵就将辽人逐出中原。辽人一代雄主阿保机忧惧暴毙于杀胡林。所谓大宋中期以后。实在有些不堪。

    这个文武失衡过甚的罪过,有宋一朝,却无论如何推托不掉。

    纵然繁华富庶为天下所仰望,无剑甲捍卫,又济得什么用场?

    更为让人跌足的是,正是这种统治方式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皇权,保证了士大夫群体的利益。在宋以后,也尽其所能的保持了下去。汉家男儿大度进取,慷慨刚健的气度,比及筚路蓝缕为我们传下这份基业的先祖。还在竭力追赶复苏的过程当中!

    所幸此刻尚在靖康之前,在十二道金牌之前,在襄阳钓鱼城黯然出降之前,在崖山日落之前!

    民族元气尚未凋零殆尽。汉家男儿血性仍在隐隐奔流。而萧言跨过千年,就是要挽回这天倾!

    一切,就自今夜而开始改变。

    两百甲士沉默而前。而萧言就在两名貂帽都亲卫的护持下,走在最前面。他不会使马槊,这两年锻炼,也只能勉强纵马挥刀而已。身上只佩了一柄长刀一柄马剑。此刻也未曾出鞘。就这样单手控僵,意态自若的走在最前面。

    梁师成给夹在队列当中,也套了一身最轻的盔甲。兜鍪之下,不住的流汗。脸色又青又白。他身边的嘉王赵楷,也不比他好多少。

    梁师成不住的看着萧言挺拔的背影。除了对这两百孤零零的骑士行事是否能成功,是否能将赵佶成功的营救出来的疑虑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忧惧。

    这个南来子,与大宋之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不管什么样的人物,哪怕老奸巨滑,势力深厚如蔡京当年。梁师成自认也还能了解蔡京这个人。和蔡京也有得一斗。

    太子今夜生乱,纵然是绝大变故。自家富贵因而岌岌可危。可也还在梁师成的理解范围之内。太子取赵佶而代,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基本可以揣测推断出来。

    而这个南来子,就超越所有人的一切理解范围之内。

    仿佛这个汴梁城,这绝大的皇权。这盘根错节的士大夫体系,无人可以动摇的禁军这个利益团体。这组成大宋的所有一切为人们熟知的因素。都无法制约这个南来子!

    在这南来子身上,就有一种在大宋统治体系内的局中人,下意识感到恐惧的一种力量。

    无法掌握,甚而无法摧折!而这一切。就要带来惊天动地的变化!

    梁师成摸了摸藏在身上,赵佶交给他的手诏。

    一份未曾用宝。草草而就的诏书。一个直学士,枢密副使,虞国公。就能让这南来子,就赵佶范围,尽心竭力,为他效死么?

    今夜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就在梁师成心神不定之际,身边赵楷却语声颤抖的紧张道:“怎么就这般大摇大摆的撞过去了?惊动马前街外那些乱军该当如何是好?不该是突然而作,将圣人接出来就行么?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听到赵楷的话语,在他身边甲士,转头就看了这三大王一眼。面甲之下,完全看不到这些甲士的眼神,只能看到两个幽深的黑洞。这种感觉,让三大王浑身一颤,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梁师成也死死咬紧嘴唇不敢开口。在这南来子身后,在这两百甲士当中。在这种陌生的感觉面前,他同样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蹄声隆隆当中,两百甲士转过一个街口。入眼处就是一片火光如海。万千人头涌涌,仍然围定了马前街,兴高采烈的等待着富贵到手。而这些围着马前街的乱军乱军头领,包括那个叫陈五婆的,正聚在一起在队伍前面迎着另外一队人马在商议着什么。

    为蹄声所惊动的人,都转过头来。在火光当中就看见这数百沉默而来的甲士已然逼来。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惊骇万分的神色。原本海在哄然响动的喧嚣呼号声,顿时戛然而止。空气在这一刻就突然停滞不动。

    临街窗前,现下已经满满都是挤到窗口,等着看这场空前大热闹的汴梁百姓。他们视野更好,将这队杀气森然的甲士看得更清楚。也全都目瞪口呆,所有谈论叫嚷。骤然而停。惊讶到了万分的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

    马前街左近。人山人海当中。一时间就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无数火把噼啪燃动的声音。

    而萧言就神色淡然的立马于万人之前,迎着无数目光。慢慢将头上兜鍪摘下来。露出了略显苍白的英挺面孔。甚或还扯扯嘴角笑了一下。

    “闹够了没有?我就是你们要诛除的奸邪之一,平燕的萧言!你们想要什么,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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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言他们离去之后,围定马前街的乱军一片兴高采烈。

    离去之际,跟陈五婆他们一干乱军头领说的自然就是圣人迫于大势,已答应了内禅事。已传手诏,请太子前来商议如何善后。太子自然会好生宣慰赏赐今夜行事之义师。

    一干人等,就陈五婆等寥寥几人心里有数。其他头领。不管是临时推举出来的,还是充数的禁军军将,无不兴高采烈。

    今夜事情怎么样也算大定了。圣人给这么多军马围得水泄不通,连一个大臣都见不到。而太子那里又结了更不知道多少军马之心。万岁声都喊出来了。满城文武。就算未曾参与乱事的,也都在观望风声,不敢出头。圣人哪里还有回天之力?

    这个时侯,也只有低头。将皇位大权交出来。尚不失太上富贵。硬撑下去,万军暴乱,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按照常理计,一场政变。到这个时侯再无什么变故。大家就等着新朝富贵就是。

    一干头领,顿时将圣人许下内禅事大声宣扬周知全军。顿时欢声如潮。就是在旁边看热闹的汴梁百姓也是采声如雷。

    赵佶在位,实在是闹得有些天怒人怨了。改朝换代的事情,大家自然不会去想。赵家气数也远远未曾到尽竭的时侯。不过早些将皇位交给素来号称沉稳有度。节俭慈心,并且身边有正人扶保的太子手里,这场政变的合法性也就勉强说得过去了——毕竟还是父传子么!大宋家法,大臣都不会擅杀,何况太上?赵佶以后安心纳福就好。

    少了这么一个提拔幸进,破坏祖宗成法,重赋税重搜刮,擅兴边事穷奢极欲,行事荒唐轻易得出了名的皇帝。这大宋江山,还将稳固不摇下去罢?

    纵然不知道有多少在赵佶手里得富贵的旧人哭。他们也拥有相当大的势力。但是同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新人笑!而且现在太子还掌握着都门禁军的全部军事力量。汴梁中枢,那些旧人就是有再大势力,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出来了?

    就是大宋四下,边军重镇。在汴梁中枢名分已定的情况下,也不至于生出什么大乱出来。只要新君加意抚慰。还是能安定下去的,让他们接受这个现实的。

    再说得现实一点。现在在汴梁中枢。太子身边的旧党清流士大夫结合了都门禁军这个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所拥有的实力,已然超过了赵佶!这就是赵佶不得不低头答应内禅事的根本所在!

    不用说将来朝局,还有相当大的风波。被压制了几十年的旧党清流,会全面反攻倒算。而既得利益阶层,也会想法抗拒。不知道又要在政争当中生出多少争斗。需要花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形成比较稳固的格局。

    可是这又关他们这些拥立功臣们什么事了?一份富贵,总是跑不了的。或大或小而已。如拱卫禁军等还有一番激动,他们这些年的冤屈,也总能讨要到个说法了罢?

    直娘贼,大家今夜莫名其妙的跟着走,跟着涌入汴梁城,跟着裹挟禁军,跟着围定圣人左近大呼狂啸。居然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不多几名在此间的禁军军将,同样也是暗自庆幸。花朝之夜,好好在家安坐,突然就被裹挟出来。人人都以为就要破家了,谁知道转眼就成了拥立功臣!看来今夜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这个都门禁军团体了。将来不用说原来就坐拥的富贵,和都门文臣团体,怕是也能分庭抗礼,能发出更大的声音。行事也可以加倍的肆无忌惮了。

    这些最先生起这场乱事的穷军汉们。到时候如何能是他们这些势力盘根错节,早就树大根深的禁军军将的对手?最大的好处,说不得还是在他们手里。将来再加倍小心一些,不摇让这些军汉再生出事来就是。

    拱卫禁军这些年被他们吃掉的粮饷还想让他们吐回去?这不是笑话么?

    唯一让他们觉得有些烦恼的,一是现在还不明白这场乱事到底是太子身边那些心腹掀起的。这些心腹,自然就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弄明白,就不大好走门路也么哥。

    二则就是,在这里围逼圣人迫他内禅,和在皇城拥立太子。两处到底哪里功劳更大一些,也不大想得明白也么哥…………

    种种念头。并不妨碍此间不管出身如何,是穷军汉还是前拱卫禁军或者向来威福自专富贵凌人的禁军军将。不管如何参与这场乱事,是主动举事最先进的南薰门还是被从家中裹挟出来。人人都是笑逐颜开,采声一声接着一声响动。万岁之声也应和着皇城方向高呼起来。

    周遭临街民家也没有了半点对这场乱事的忧惧。楼上楼下的互相答话。瓦子里面的女娘还向着乱军中的少年郎眼神乱飞。看这些乱军辛苦了大半夜,各色果子跟下雨也似的朝下掷,让他们垫垫肚子。不知道哪个脑子有贵恙的,居然将几盏饮子就这样扔下来。饮子倒是名贵得很,补血益气。可给浇了一头的倒霉家伙却不领这份情,抬头就开始叫骂。再看到扔下饮子的却是一个虽然三十颇有余,却风韵犹存,媚眼如丝的瓦舍女娘。顿时就开始捏着嗓门换了语气:“小生粗头,可伤了姐姐的盏子?”

    正在人人欢腾,叫嚣杂乱的时刻。就听见马蹄声响。先是一队人赶了过来。当先骑士离得远远的就满头大汗的疾呼出声:“俺是太子身边宿卫!奉太子号令,前来传谕!太子已然权接就监国之位,出而安定汴梁人心。此处军马,切切不得冲犯了圣人!”

    一众正在欢腾的乱军听见,人人讶异。

    才走了一拨,怎么又来一拨?现在大位已然准定落在手里,东宫吃相未免难看了一些罢…………

    有些心思阴险一些,读书多一些的忍不住就在揣摩。难道东宫还是不放心圣人,打着探问的名义再遣人来对圣人行更险恶之事?这种事情,还是躲远一些的好。别猪油蒙了心想得更大富贵。到时候给当成成济,哭都来不及。

    顿时就有人将消息传递给陈五婆他们。这些头领军将闻听。人人讶异——至少有几个人是装得讶异。忙不迭的就又赶过来迎上去,接住这一彪人马。

    当先一人,并未曾着甲,就是一件轻软暖和的貂领熟罗面的丝棉袍。脸色白而圆胖。骑在马上给颠得满头大汗。这个时侯虚抬着屁股。不问可知骑马走这一遭已然磨破了。正是大家惯常见的清闲尊容,勋臣家中出身的班直宿卫军将模样。

    刚才来的那一拨倒是有些奇怪。披着几十斤的重甲来去自如,身上血腥气重得似乎都能闻出来。那一身青唐瘊子甲,火光一照,都让人眼晕心跳觉得瘆人可怖。只道是东宫招揽来的壮士临时畀以宿卫之名行事。

    看到陈五婆他们迎上来,那东宫宿卫班直军将一边拿出块锦帕擦着头上热汗一边喝道:“这里是谁主持?直这般大模大样的,现在才迎出来!东宫口谕,都不当回事了?这场富贵,可不是平白就能掉到手里,没个眼色的器物!”

    陈五婆和几名军汉当中推出来的头领都是一愣,禁军军将出身的却是轻车熟路的迎上去:“这自然是末将等的罪过…………死罪死罪!将主辛苦,俺们自然是牢牢谨记,不敢有丝毫或忘…………不知道监国口谕为何?俺们拼死也要办到…………适才俺们也才迎奉了一拨监国使者,不知道将主来时撞见没有?”

    听到禁军军将趋奉讨好的口气,这名东宫身边宿卫班直军将——正是适才守在东华门的那位。总算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容。

    东宫班直,向来是从御前褚班直当中选出来。轮流宿卫东宫的。本来无所谓什么好坏。在东宫这里宿卫不过是更清闲一些。今夜适逢其会,先是给吓得半死,然后就是一场大富贵突然砸在头上。太子将其托为心腹,前来传诏——今夜本来就是萧言暗中卷起的乱事,拨动了整个汴梁城。赵桓这里也什么预备都未曾有,得用心腹也少。耿南仲宇文虚中等都是文人,他好歹也是正牌子的宿卫东宫班直军将,可供为太子奔走在外。

    为太子奔走这么一场,就是心腹武臣的待遇了。将来或放出来领一军,或者就是直入三衙勾当个权副都虞侯什么的。都是意料中事。新贵薰灼。自不待言。这气焰不用刻意去养就大了起来。

    传诏内容倒没什么复杂的,太子出而接受禁军拥戴。现在旧党中人文臣士大夫或者听到风声,或者得到传信。决定站队的都纷纷赶来参与拥立事。而圣人被隔绝在马前街无声无息,赵佶用出来的那些文武现在都闭门不出。就算有心抗拒也无从措手,更敌不过现在结合了乱军的太子所拥有的声势。这内禅之事,不管赵佶点不点头都是稳稳的了。

    这个时侯,反而要吃相好看一些。要摆足不得已的姿态。赵佶安全也在今夜必须维护住。不然如何对全天下交待?至于将来对赵佶如何各种软禁,隔绝他与外间联络,甚而早早让身子康健的太上皇各种百病缠身,龙驭宾天,都不是多为难的事情。

    赵桓现在也是个推出来的幌子,以他的智商,今夜千头万绪当中绝对想不了这么周全。都是宇文虚中和耿南仲在布置一切。赵桓一边在一一抚慰乱军。接见军将,温言以结军心之际。耿南仲和宇文虚中就在操持一边去发内库,先将出财帛来犒赏全军。军心拥戴则大势再无变故,一方面就遣使来马前街,一边卫护赵佶安全,一边再起着监视作用。

    内禅诏书,反而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赵佶身边未曾带着御宝,乱军胁迫之下,禁中那些奉宝册的内臣,还守得住御宝了?赵佶再在太子心腹监视下。想要多少份内禅诏书就有多少份。

    这名东宫宿卫军将应命而来,也算是辛苦一场。不顾磨破双腿屁股匆匆赶至马前街。果然那些军汉出身的粗蠢,不懂奉迎他这新贵。还是那些军将们更知情识趣一点。今夜毕竟大事要紧,不能计较太多了。

    当下他就笑笑:“也罢了,都是为监国行事。圣人现在无恙罢。俺却是要先拜见圣人,安圣人之心的。这也是监国纯孝所在…………直娘贼,刚才就有使者过来?”

    他反应还不算太慢,一下警醒过来,顿时就失色!

    东华门是在他手里打开的。太子出后,才遣出他为第一批使者前来。却已经先有人拜见了赵佶又离开了!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交待给他的实在任务,就是在赵佶身边严防死守。除了太子心腹之外,让赵佶一个外人也见不着,只能始终由着太子摆布。按照计划的剧本次第上演内禅大戏。其间三揖三让,父慈子孝,万般不得已,最后父子抱头大哭的全套流程都预备好了。

    关键就在于让赵佶始终全无机会,去调动还忠于他的力量生出什么变故来!

    现在却有人抢在了前头,还大模大样的离开了。谁知道赵佶已然做了什么安排!

    这名东宫宿卫军将顿时就在马上捶胸顿足:“直娘贼!哪里还有什么使者前来?俺就是监国遣来的第一人!”

    周遭人脸色都变了,稍稍有些心思的谁不只道其间关碍。使者不是太子遣来,则代表圣人又和外间联络上了!现在不知道又有什么布置在进行!最后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几名军将对望一眼,都悄悄退开些。有功自然是抢在前头领,有过大家还是避之则吉。反正今夜的事情都是这些穷军汉生出来的,什么事情都让他们顶缸就是。

    东宫宿卫班直军将惊怒之下,果然迁怒,指着还愣愣戳在那里的陈五婆几人大骂:“杀不绝的穷军汉,既然生事,就做得周全些也罢!这般四下漏风,还指望什么将来富贵?一钱汉,果然济不得大用!日娘撮鸟的贼配军,万一生出什么变故来,一个个就成齑粉!还鸟楞着做什么,还不放俺去面拜圣人?”

    陈五婆几人都给骂得脸色铁青,陈五婆和潘趣两个都是为张显亲自招揽,也都见过萧言的,知晓内情如何。这个时侯对望一眼,心下都是苦笑。

    要这场乱事,不是背后萧言主持。他们真的奉太子上了大位,什么好处,也都还是军将的。他们这些含冤负屈的穷军汉,如何能有什么好结果?说不得最后还成了替罪羊,为这些军将所诛。一则是安了天下人的心,让太子的情非得已显得更名正言顺。二则就是安了这些军将的心。让今后敢于挟持他们这些军将行事的军汉们所戒!

    区区几个穷军汉的脑袋,哪怕成百上千,又直得什么?他们从来都不是与赵官家共天下的那些人!

    那萧显谟,来了又去,怎么还不来收拾这局面?现在如何还不明白,今夜之事,不管是赵佶保住大位,还是赵桓顺利行内禅事,他们这些穷军汉,这些前拱卫禁军,都不会有好下场!

    当下不管那太子心腹东宫宿卫班直军将如何恼怒,他们也只是唯唯诺诺的陪着小心。并不曾遣人让开道路放他入内。正不知道该如何撑持长久之际。就听见周遭喧嚣杂乱之声,突然就停顿了下来,刚才热闹得大相国寺前万姓集市的场面,就变得寂静无声,只余火把猎猎燃动之声。

    马上诸人转过头去,赫然就见一列列人披着重甲,马作具装。手中所持,身上佩戴的军刃叉叉丫丫,如活动武库一般的甲士队列,沉默而出。

    在这一列列的重骑之前,就是萧言。

    哪怕隔着如此距离,萧言目光仍然锐利得让人不敢相对。落在身上,甚而有灼痛的感觉。

    上万乱军,下意识的有抬头呆呆的看着萧言英挺的面目,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而萧言扯动嘴角,冷然扫视了这仿佛无边无际一般的人潮,扫视了各种表情凝滞的无数面孔。语气甚而有点平淡的宣布了他的到来。

    我就是平燕的萧言,你们闹够了没有。

    想要什么,跟老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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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一刻,无边人潮就是一声整齐的大哗。

    这就是那个孤军平燕的萧言,这就是今夜太子起事,第一个就要诛除的萧言。这就是今夜他的南门别院最先火起,接着由南薰门起,卷动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后引发了这君王失位,天下震动的乱事的萧言!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几乎所有人也以为是必然之事。这个南来子,曾经创造了伐燕战事一场场奇迹般的胜利。这等人如果留在汴梁,太子要行大事。如何放心得下?首先将他除去,正是理所当然。

    而突然之间,在大家以为太子似乎大局底定的时侯。他就带着如此森然的甲士,就这样出现在马前街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神色平静,丝毫不以此刻似乎与全天下为敌的局面为意!

    如此人物!

    如此豪杰!。。)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章 霹雳(十七)

    马前街前,在两百甲士最前。萧言就以一人,与万人相对。

    也许是穿越而来,这几年经历得太多。也许是自己将来的目标更大。此时此刻,萧言丝毫没有将这无数人猬集在一起,手中火把连成火海翻涌的场面放在心上。

    要扶危定难,要存亡续绝,要生生将历史的车轮从沉重的轨道上搬离开来。什么样的艰危局面,也只能不放在眼底。

    选择了这条道路,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将会一直伴随着自己。也只有一直这样拼下去,闯下去。

    和贼老天之间的胜负,还远远未曾到分出来的时侯。

    今夜要做的,就是将汴梁掌握在手中。而这汴梁,也必然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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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萧言独身一人与万军相对僵持的局面持续了少顷,萧言身后的甲士已然将马槊抬起,将硬弓扯出。轻轻磕着马腹,准备随时等着萧言号令就冲上去。这个时侯,就听见这围定马前街的人潮发出一声大哗,站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的就朝后退。挤得后面的人都站不定脚。人潮扭曲翻涌,就如同狂风在海面上卷动!

    汴梁沉浮,已然让人将萧言的本来面目忘记得太久。都忘记了他才回返汴梁的时侯,所带领的那一支威严肃穆的军马,那层层叠叠随他涌动而抵君前的灵牌。忘记了他曾经创造的一场场奇迹般的胜利。

    现在这些记忆,全都恢复。而且更有说服力的,却是萧言身后那些具装甲骑。

    汴梁承平久矣,都门禁军废弛久矣。这等就是为了破万军大阵,为了斩将夺旗,为了打一场场最硬最惨烈的仗,为了独当最为强悍的敌人而存在的重甲骑士。竟然是如此的震人心魄!

    两百骑虽然规模并不大,但是看着那火光下闪动的钢铁光芒。看着那些披甲之后宛如凶兽的北地高头大马。看它们在面甲之后喷吐着长长的白气。不耐烦的刨着蹄子,在石板路上溅出此起彼伏的火光。看着那些长长短短,厚重精利的兵刃。还有那种虽然沉默。却是森然到了万分的气势。

    这一切顿时就让所有人恍然明白。整个汴梁,没有一支军马可以当在他们的面前。只有被粉碎的下场!

    就是这样一支军马,追随着萧言击破了辽人最后的武力,克复了宋人百余年来只能远望的燕京。与灭亡了辽国的女真铁骑连场死战。覆其军杀其将。回返汴梁之后震动全城,调往河东路又惊起了漫天的风雨,让朝中人一刻不得安枕!

    这才是天下至强之军!站在这支军马前面的,才是大宋宣和年以来,如慧星一般崛起。创造了最为惊人的战绩。创造了最多传奇的无敌统帅!

    能随陈五婆到此处,而不是在皇城拣现成的拥立太子功绩便宜的。最多的就是拱卫禁军的军汉。正是因为他们还愿意上阵打仗,才被拣选入拱卫禁军当中。然后就成了汴梁都门最倒霉的一群人。此刻忍不住就想,若是他们当日所入,不是拱卫禁军,而是神武常胜军。有这么一支统帅带领他们厮杀,他们又将立下什么功绩?这样一支强军,这样一名统帅。似乎全天下谁也奈何他不得。又他领军。又有谁能欺负到头上?

    陈五婆和潘趣对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张显和一众貂帽都亲卫。同样满面震骇。

    这是萧言第一次在汴梁真正展现实力。除了他的胆大包天,肆无忌惮,手段心计之外。他们也才真正明白了萧言敢于如此行事的最大凭籍是什么。

    就是这样一支对他忠心耿耿的强军!

    在如此人物驱使下行事,就算拼命也不枉了!

    而那名太子心腹,东宫宿卫班直军将。早就蜷在马背上抖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听见牙齿拼命疯狂相击的声响。

    这名才摇身变为太子心腹的新贵。此时此刻,已然半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这等承平岁月养出来。富贵生涯消磨掉的人物,号称宿卫禁军。卫护天子。除了汴梁的之外的百姓提及这些名号满怀敬意的以为是国之虎狼。其实如此局面,哪里敢对着独立万军之前的这略显消瘦的英挺男儿呲一呲牙?

    如果有尾巴,这个时侯只怕都得夹到胯下表示臣服来着。

    陈五婆又望望张显,张显明显也有些激动了,却强自按捺。微微向陈五婆和潘趣两人示意。几名貂帽都亲卫就策马而前,护持着陈五婆和潘趣两人行出大队,迎向萧言。

    看到陈五婆和潘趣他们动了,乱军终于稍稍安定下来。前头的人也再不朝后退。睁大眼睛看着两人动作。

    今夜能起事,最先卷起风潮的就是前拱卫禁军一干人。他们也的确是满腹愤怨,遭际不平。陈五婆和潘趣这等汉子带着大家来诉此冤屈,来为大家翻身努力。现在又迎向这如狼似虎的一队甲士。大家就算明知不敌,也不能闪下陈五婆他们。不然还成什么人子?

    大家今夜,这些拱卫禁军出身的,都是苦汉子。仗着一腔血气做出这场事情来。陈五婆他们带领大家让这些苦汉子明白他们还有一丝尊严。要是连这点尊严都丢掉了,就算是苟活,还有什么意思?人前人后,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连自家一同吃苦到现在的袍泽,都再不会搭理!

    死则死矣,这份冤屈就算再不能伸展。俺们也要告诉全天下,俺们也是有骨头有血气的男儿。只是这个大宋不肯要!

    人人都握紧了手中简陋的器械。在禁军军将在籍军汉悄悄朝后缩的时侯,这些前拱卫禁军的汉子却拼命想挤到前面来,想和他们的领头人站在一处。

    陈五婆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灼热的目光,让他在瘸马上也挺直了腰。勉力迎接着萧言逼人的目光。和萧言遥遥相对,并未曾有丝毫退缩。

    萧言看着陈五婆这个在东水关码头出卖苦力胡混度日的家伙,现在却焕发出这般昂然的气概。心下也忍不住暗赞了一声。

    没有选错人啊…………所谓一家一姓的尊荣,是不是在这天崩地裂一般的潮流变动中被淹没,萧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

    可是这千年之前的勃勃血气,文明当中的菁华,却不能就这样随着这个皇朝悄然葬送。凋零的文明生机血气。千载之后念及,犹有余痛!

    无数人的目光注视当中,火光摇曳映照之下。萧言和陈五婆对视少顷。陈五婆率先行礼:“萧显谟。”

    萧言也略回一礼。淡淡道:“今夜生事,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和我说罢。”

    梁师成和赵楷都是眼角一跳。

    这话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可谓大逆不道。萧言只是奉诏平乱而已。就算平不了乱。要紧的也是赶紧将被隔绝在乱军当中的赵佶营救出来,护持着他去搜罗忠于自己的力量,将大位争回来。

    可不是在乱军之前,问乱军首领今夜作乱想要什么。这将赵佶安危,置于何地?更何况他有何权力。去满足乱军首领所求?如果是为了收乱军之心,则萧言之所图,更不堪问!

    可此时此刻,在两百衣甲森然的骑士当中。感受到充溢身周的百战虎狼之肃杀之气。面前就是上万乱军。如此场面,如此境遇。他们两人又敢做什么?

    陈五婆居然一笑:“俺们想要什么,萧显谟給得起?现在太子眼见就要得正大位,要是俺们这些前拱卫禁军的倒霉汉子齐心抱团,就算太子。也不得不安抚俺们。总会有个交待。而萧显谟又凭什么敢给俺们许诺?”

    张显在陈五婆身后。悄悄摸了一下腰间佩剑。随即也就放开手。

    和陈五婆共同行事到现在,虽然不过是今夜短短一瞬。也算是有了同生共死的交情。对这些前拱卫禁军的倒霉汉子,张显也自有同为军人的一份同情之心在。

    最重要的就是,他相信萧显谟既然许下了要代大宋给这些倒霉军汉一个交待,那么萧显谟就必然会给出!而真正能伸这些倒霉军汉冤屈的,整个大宋。也唯萧显谟一人而已矣!

    整个大宋,也只有萧显谟。能将这些为国卖力血战的军汉放在心底,尽全力周全照应!

    而对那些滥竽充数。面对外敌,只有哄然溃散的所谓都门禁军,萧言只有不屑一顾。至于那些都门禁军军将,这些既怯懦又无能。更为了维系他们这个将门团体利益不惜拉着这个文明同殉的家伙,萧言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萧言认真的看了陈五婆一眼,突然笑了。

    此时此刻,萧言就算是展颜一笑,也是锐气逼人。

    “拱卫禁军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就问一句。如果将你等中人愿意从军的再重立为军。足粮足饷,也没有军将骑在你们头上役使欺凌。给你们足够的尊严,照应好你们的家人,让你们无后顾之忧。则当有一天,外敌入侵。铺天盖地而来。胡骑从面前似乎要密布到天边,而你们还肯不肯为这被称为大宋,自先祖绵延传续到现今,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血战到底?”

    他不等陈五婆等人回答,自顾自的就一提马缰。从陈五婆面前越过。直逼无数乱军面前。在离他们极近,每个人都可以看清他面目的地方才勒住马缰。将战马打横,用力一踢马腹。座骑顿时长嘶奔走起来,在街道上盘旋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子。

    马前街中,从乱军到临近百姓居民,从瓦子里面的女伎到今夜淹留至此的商人官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萧言如此动作。

    再转了最后一个圈子以后,萧言才狠狠扯缰绳踩马镫。战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而萧言自马上探身而起,大呼道:“看着我!看着我!”

    “我就是平燕的萧言,就是孤身而平燕的萧言!不管我出身何处,都是汉家男儿!我带领一支强军血战收复燕云,为国立下大功!只因为我带出了一支强军,则不仅功高不赏,薄待冷遇之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想着我这个南来子死而后快!

    …………可是老子还是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所带出来的那支强军。也活得好好的。军资不缺,供应不绝。家人子弟,也有瞻养。一旦外敌入侵。同样可以毫无挂碍的与之死战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

    …………你们所有冤屈,所有不平。别人无视,我却感同身受!你们要的,别人给不了。我却給得了!前拱卫禁军的。不愿意从军的。我补足你们这些年所欠的粮饷。愿意从军的,我给你们武装,给你们战马,给你们辎重,给你们最英武的将领。给你们从不会短缺的粮饷!只要你们愿意为这片土地而战,在胡骑面前,绝不后退!”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萧言吼声如雷。眼神亮如闪电,还盖过了一片片燃动的火炬!

    战马终于平静下来,萧言狠狠扫视了无数乱军一眼。用力一指皇城方向:“现在拥立太子的,又是什么人?是那些都门禁军军将。是那些将你们的兵血喝得干干净净,是那些将你们赶出军营。是那些将你们逼迫到了绝境。还蔑称你们是一钱汉死不足惜的都门禁军军将!他们同样是拥立功臣。他们有根脚,有后台,有钱财,有门路。你们觉得,能从他们手里,将你们所失去的要回来么?就算是有极少数的人运气好。因为今夜乱事而爬了上去。混成了他们团体中的一员,你就能心安理得的继续欺凌这些人能仍然无处求告的前袍泽么?

    …………而在我麾下。只要你们愿意在胡骑来临之时,死战在最前面。则我就会带给你们足够的尊严。温饱的生活,家人不会有冻饿之忧。无论你是生是死!你的功绩,我不会埋没。你的血汗,我不会无视。也不会让任何人可以欺压你们!只要你们肯为这片土地死战!皇天后土,谨此为誓!”

    ~~~~~~~~~~~~~~~~~~~~~~~~~~~~~~~~~~~~~~~~~~~~~~~~~~~~~~~

    萧言终于吼完,丝毫没有喘息之态。腰背挺得如剑一般直,直得仿佛整个天下都压在他身上,都不会让他的脊梁稍稍弯曲。目光亮得能将每个人心底点燃,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拥在面前的军汉。

    陈五婆已然转身过来,对着萧言背影吼道:“萧显谟,俺们信得过你么?”

    萧言头也不回,大声道:“问问这些现在在我麾下的儿郎罢!”

    两百甲士,突然整齐的呼喝一声:“愿为萧显谟效死!”

    陈五婆毫不停顿,又追问一句:“萧显谟,你又凭什么能将俺们归于你的麾下?”

    萧言终于策马转头,迎着陈五婆的目光。放松的笑笑:“我当然有凭据。”

    不等他说话,整齐的甲士队列,已然分开。几名甲士拥着赵楷和梁师成上前。火光映照,将两人面目照得分明。

    赵楷满头满脸的虚汗。而梁师成在马上腰都直不起来了,尽显老态。两人都神色复杂的看着萧言。

    萧言的表现,已经不是用飞扬跋扈所能形容之万一了。就是大逆不道!而现在居然要他们两人为他作证,为他背书,作为他如此大逆不道话语的活凭据!

    可此时此刻,他们又怎敢出言反驳?此时此刻,稍稍一个应对不是。这些乱军就能马上发作,冲进去将赵佶抓出来。不管不顾的将今夜乱事进行到底!而且不止如此,这场乱事当中,还要加一个萧言和他恐怖的这些甲士亲军!

    这些还算是远虑,近忧就是他们一旦出言反驳,身后甲士,就能毫不犹豫的将他们从马上砍翻。再纵马践踏成一团烂泥。萧言有这个胆色,也有这个手段!

    所有人的目光,这个时侯都转向了赵楷和梁师成。这两人都是汴梁城中一等一的人物。赵楷最喜欢在汴梁城中展露他的风标不群,而梁师成每次出行也是仪仗煊赫。汴梁中人,识得他们的着实不少。

    不知道有多少声音这个时侯都在确认:“是三大王!是梁隐相!”

    赵楷在无数道目光之前,最先开口,一叠连声的道:“正是!正是!萧显谟拜见圣人,奉诏平乱。圣人有手诏畀以萧显谟全权!许他一切便宜行事。募尔等为军出力自效,萧显谟一言而决事耳,孤可为萧显谟保!”

    说完他又以乞求的目光看向梁师成,梁师成在心底。只能长叹一声。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让圣人脱离这个泥潭。而看萧言手段,似乎也能收复这些乱军。再加上他的甲士为支撑。平了皇城那里猬集的乱军似乎也是意料中事…………此刻这南来子跋扈悖逆。就随他罢…………保住自家性命再说。保住圣人大位再说!只要圣人能回归大位,重掌权柄。哪怕就是这南来子握军权以自固。他也着实没有太深厚的根基,有的是办法和他周旋,最后将他彻底化为齑粉。

    只要圣人能撑过今夜!

    他也终于开口:“某也能为萧显谟保。圣人畀手诏与萧显谟平今夜乱事,一切都可便宜行事,由萧显谟而决。新立一军以安置尔等,萧显谟说了,那便是了。”

    原来被大家围着的圣人。还是搬来了救兵。连梁师成都不知不觉的潜了出去。现在更不知道还有多少安排,来对付今夜作乱,欲奉太子为新君之辈!

    此时此刻,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进则将事情做到底,和萧言这批甲士拼死一战。要不就从萧言所言,为他效力。如果这萧显谟所言确切无虚的话…………

    萧言定定的看着陈五婆,轻轻问了?”

    而陈五婆垂首。默然不语。

    ~~~~~~~~~~~~~~~~~~~~~~~~~~~~~~~~~~~~~~~~~~~~~~~~~~~~~~~~

    小楼之上。在萧言所领甲骑具装马蹄声响起之后,赵佶就从榻上一跃而起。奔到了窗前。

    何灌一直守在窗前,不言声的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方便赵佶贼眉鼠眼的向外观望。

    此刻他们所处室中,萧言派来的貂帽都亲卫,全都给赶到了外面去。门口守着的是几名何灌带来的家将。他们此刻在门口也侧耳倾听着外间动静。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原来这个小楼的主人李师师,赵佶早将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到那些甲士的阵容。何灌满面不加掩饰的震惊之色。

    他一向是心高气傲之辈。萧言平燕功绩。他也听说过。神武常胜军兵强,他也有耳闻。不过意中一直以为萧言运气好。因人成事。西军十几万北伐,和辽人之间互相打了个筋疲力尽,最后让萧言拣了个便宜。

    神武常胜军入都门,到最后出河东。何灌看都没去看一眼。成名已久的宿将身份再加上何灌禀性本来的高傲,实在犯不着去捧这么个南来子的臭脚。

    至于强兵,俺在军间几十年,见得还少么?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此刻大宋强军,也得犒赏发足了,阵而后战。还指望得上。还有哪支军马能逆天不成?

    今夜才知道,天下真有此等强军。萧言那些功绩传言也是实打实的。若不是在边塞之地,率领儿郎与敌人连场死战,而且仗仗传捷。经历了最艰危的局面。是无论如何磨练不出这么支强军出来的。

    至于具装甲骑的装备,何灌倒没什么讶异的。萧言这南来子生财有道,平灭一国国都也有大量缴获。给麾下人马堆出最精良的装备,也是常事。唯一让人讶异的,别的军将都是在军费当中掏钱出来,这南来子却是自家想法子挣钱给麾下儿郎用。怪不得神武常胜军到现在都能为他所用…………其心真不可问!

    养出这么支强军,还始终不肯放手。身边还藏伏着如此甲士。这南来子,岂是甘于人摆布的?自家这干人就想着靠朝中政争手段将他扳倒,现在看来,真是太过于想当然了……

    不过既然明白了这南来子的底细居心,今夜事了。他再握强军,也总有办法收拾得了他…………现在还是要指望他平乱来着。

    赵佶心思,与何灌差不多。既震惊于萧言私藏甲士,又在暗自期盼萧言这南来子早些营救他脱离苦海。至于报酬么,就是一旦有机会就将他远窜烟瘴,贬斥途中的那一柄钢刀,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了。

    一君一臣,毫无形象的就挤在窗前,不出声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看着萧言的举动言行。赵佶脸色铁青。终于按捺不住,在窗后暴跳如雷:“这逆臣!这贼子!行如禽兽,心如虎狼…………朕恨未曾早看出来!当诛,当诛!朕本来还想给他个体面。烟瘴余生也就罢了。现在此南来子所为,不于闹市显戮,已不足以正人心,为乱臣贼子戒了!朕不识人,朕不识人!”

    何灌忙不迭的解劝:“陛下。低声!此刻还有这贼子党羽在,也尚有借重这贼子处。一切等圣人脱离此厄再说…………臣必尽心竭力。助圣人收其军,拔其爪牙,将其显戮于君前!”

    惊乱当中,赵佶也容易动感情,又重复了一句对何灌的夸赞:“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何卿何卿,朕不重用于你。天理也不容于朕!”

    何灌忙恭谨谢过了。赵佶却说过就算。回头又看外间所发生的事情。再看到萧言将梁师成和赵楷推出来作为凭证。而两人也先后开口附和萧言。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得不为之事。可赵佶还是恨得牙齿格格作响。

    “大郎身边全是居心深刻之辈,大郎尽为其所操。不可为人君。更不必说今日凌迫君父,贷得一死,已经算是朕顾念亲情了…………三儿也是庸劣,绝无半点风骨。岂能为人君?朕也绝不立!朕修炼有成,圣寿尚远。立储之事,也不必急切了。慢慢再寻觅合适人选罢………上天既选朕为君。为何就不给朕几个好儿子?让朕平白遭逢此厄?”

    储位这种大事,哪怕现在要加意笼络何灌。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可憋着又难受。最后赵佶只能恨恨迁怒于梁师成:“老奴无用!既失察这南来子居心叵测于前。又胆怯逢迎外臣如此。岂可长在朕身边?念他勤谨,将来觅一宫观闲居就是……………此老奴颇有操持权柄之讥,朕念旧情,望全始终,却误朕不浅!”

    这番评论,何灌也只能默默听着。梁师成冒死在外为赵佶周旋奔走,最后却落这么个评价。赵佶之君王心性凉薄,显露无遗。

    若是太子正位,以他木讷柔弱的心性,只怕好些罢?可是自家却已经选了边站,再也跳不过去了…………直娘贼,太子身边那些大头巾筹划生此乱事的时侯,怎么就将俺隔绝在外?

    转瞬之间,事态就已经发展到最后,萧言逼问于陈五婆。而陈五婆一时沉默。楼上两人都屏住了气息。哪怕赵佶这个时侯也在默默祈祷:“但愿这南来子气势足够压人,这乱军首领,从了这南来子也罢!噫…………只恨这南来子,怎么不在身边多蓄一些甲士,不然这乱军还不立时就被压服?只恨这南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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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此刻目光,都集中在陈五婆身上。

    这个没根基没后台没背景没门路没家产,从拱卫禁军事一路倒霉到现在。在东水关靠卖气力过活,每日就是吃酒赌钱。唯一所长,就是义气过人。在贵人眼中直如鞋边浊泥也似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一刻为人所看重。

    不,也许还有一次。是在萧言选中他。在一处密室当中,对他说大宋欠他们一个公道。别人不给,他萧言来给的时侯。

    此刻决断,就是关系着这么多拱卫禁军的苦汉子啊…………

    可天下之大,自己除了这位萧显谟,还能信谁?

    陈五婆恍然惊醒。缓缓扫视左右。最后迎上萧言目光。

    萧言目光当中并没有多少温情脉脉,也没有什么加意抚慰笼络之态。脸上更是连半点笑意也无。

    神色当中,只有满满的刚硬。

    跟着我,这条路从来是不易走。需要汗,需要血。可却有尊严,有男儿飞扬的意气。而我萧言,也始终站在你们前面。

    带领你们,而不是驱使你们。

    陈五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缓缓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大礼参拜到地:“萧显谟,小人敢不从命。这么多苦汉子。全都托付于萧显谟…………但求萧显谟再不要如别的贵人一般,负了俺们!”

    他拜倒在地。潘趣也跟着下马,上前大礼参拜。

    人群当中。有人越众而出,走到陈五婆身边,与他一起拜倒。

    接着就在火光当中,无数人如大风吹过。野草偃伏一般。次第拜倒。除了拱卫禁军之外,就连在册的禁军军汉,同样也拜伏在地。最后只剩几名禁军军将孤伶伶的站在那里,对望一眼,也哆哆嗦嗦的拜下去。至于那位太子使者。东宫宿卫班直军将,早就带着从人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喊声低声的响起,嗡嗡的以萧言为中心在马前街回荡。

    “萧显谟,无如贵人,辜负俺们!”

    萧言哼了一声:“老子不是此间贵人,是他妈的穿…………南来子。”

    他昂然立马,大声道:“从今开始。愿意从军。拣选之后,你们也就是神武常胜军一员了!不得从军,也有抚循!”

    他也不喊拜倒之人起身,一扯缰绳,就从陈五婆等一干人等身边越过。走向貂帽都甲士队伍。半途当中,才回头招呼了一声:“我去平乱。你们赶紧跟上。乱事定后,我请你们喝酒…………还有。将那几个禁军军将拿下,随后等我处置。”

    陈五婆一个轱辘就爬起来。振臂高呼:“随萧显谟平乱!而今而后,俺们也是神武常胜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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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小楼之上,随着陈五婆等拜倒。赵佶顿时就出了一口大气。在窗边再站不定。软软的走回榻边坐下。

    不管下面如何,自己总不必困在这马前街无能为力了。

    只要能在群臣面前露面,自己君父权威。岂能不为乱臣贼子忌?赵佶很有把握,今夜不知道多少从乱之辈,立刻就会首鼠两端。不敢说登高一呼,则这场乱事自然平定。然则比及那个逆子,自己也再不居于下风。甚而还有优势!

    哪怕将汴梁打成一片瓦砾,自己也要擒下那逆子,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大位!

    再后面还有这南来子,还有旧党清流一般人,还有从乱的军将。还有那些号称是什么拱卫禁军的匹夫…………居然能将君父凌迫到这般地步!

    拱卫禁军的事情,说实在的赵佶并不清楚。当日蔡京进言立此军号。他许了之后,也没多问其间事。蔡京去位之后,拱卫禁军被遣散,被革退名粮。军将们将这空额吃得干干净净。他也不知情。现在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半点同情这些军汉处。反而满满的都是恨意。再有什么不平,岂能犯于君父之前?一班跳梁之徒,本就不该留于军中。就是容他们在汴梁,也是绝大的危险,就该全将他们流放编管远恶军州!遇赦不赦,此生就不要再想返乡了!

    今日实在艰危窘迫到了极处,也容那南来子飞扬跋扈了好一阵。好在一切都即将过去,只要能重回大位。就算是再敷衍此辈一阵,也必然要一个个收拾他们。让他们知道惹恼了他这个一向宽仁大度的君王,最后下场是什么!

    就在这个时侯,外间突然又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响。接着就是兵刃出鞘的声音。赵佶楞了一下,立刻又是脸色苍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门外何灌亲将也开始大声仓惶喝问:“你们想做什么?”接着就是兵刃相交的声音。

    何灌也反应过来,对着赵佶大喊一声:“臣保圣人无恙!”就一个大步冲向门外。

    赵佶已然彻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甚或还有点想哭。

    这有完没完?

    环视左右,身边只有两个驾轻就熟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宦。半点用场也派不上。赵佶想冲到窗口去喊人前来护驾。却腿软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转瞬之间,门外就传来两声低低的惨叫。接着就是兵刃落地的声音。接着门再被撞开,何灌先退了进来,身上已然有了血迹。跟着他冲进来的,便是那些披着厚重瘊子甲的萧言亲卫!这个时侯,他们都已然摘了兜鍪,将貂帽戴在头上。貂尾随着他们脚步颤动。每一次都晃进赵佶心底。让他绝望!

    何灌此刻也没有看赵佶,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些貂帽都军汉。咬牙切齿的道:“是那南来子!今夜之事,都是那南来子!”

    所有散乱的线索。都在此刻因为貂帽都亲卫的举动,因为萧言的举动而串在一起。何灌也终于明白过来。

    今夜之事,都是这南来子的布置。不知道他怎么就联络上了这些拱卫禁军。先利用他们闹事,自己从南门外别业脱身。掩盖了痕迹。再生出了这场乱事。扶保太子的口号自然是选得极准。就是要离间赵佶和太子之间。而最关键处就是将赵佶隔离困在了这马前街,无从化解这场乱局。不必说那狐狸精一般的李师师,也为萧言所用了!

    当赵佶被隔绝,音问不通。乱军蜂起。打着扶保太子的旗号。太子就被架在火上烤了。赵桓与赵佶,再不可能回到此前。以赵佶的心性。就算这场乱事第一时间得平,太子第一时间赶到赵佶面前请罪。但是赵佶如何不怀疑此事会再来第二次?东宫之位不保,而幽闭终生可期!

    就算太子柔懦,做不了决断。依附在太子身边那些党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为自家权位计,他们也得顺势而行。更不必说萧言给他们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已然将赵佶隔绝起来了!

    而他就是最后出面,收拾这一切的人物。虽然还不知道他收拾局面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对于赵佶、太子、嘉王这三人如何安排。可萧言所为,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权倾朝野。好在将来行操莽事!

    此南来子。好心计。好手段,好大的胆色。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今夜之事,一切人谋最多一半。稍稍错漏,便是事败。萧言就成为大宋公敌了。就算神武常胜军,也未必会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他却敢将所有这一切都赌上去。此南来子。真是百世难见的奸雄之辈!大宋不幸,竟然遭逢此等人物。竟然容留他投靠,容留他在这国都腹心之地!

    何灌自然不会想到。若是萧言功高得赏,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朝廷借重他的边材。神武常胜军朝廷也是一体对待。若不是赵佶荒唐行事这么些年,使得天下离心。萧言如何会如此断然行事,而今夜乱事,为何一卷救起?为赵佶玩弄了这么些年的士大夫,他提拔的那些都闭门守户,为他压制的那些忙不迭的就聚拢在太子身边,尽心竭力的为太子操持着内禅事?

    今夜之事,是大宋几十年风雨飘摇,各般绝症聚拢在一起的总爆发。是赵佶这个不折不扣的昏暗之君即位以来倒行逆施,肆无忌惮的破坏着这个统治体系根基的所作所为汇聚在一起的总爆发!

    而萧言,恰逢其会。

    赵佶抖着手,终于开口:“尔……尔等要弑君么?”

    何灌也咬牙道:“须得先杀了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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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前街中,萧言号令一声。两百甲士就立刻跟了上去。此次所向,却是皇城方向。

    陈五婆他们在后面也忙不迭的拿下队伍当中的禁军军将,点选愿意效力,也信得过的弟兄们跟随萧显谟去平乱。乱纷纷的嘈杂成一团。

    这个时侯就算是马前街小楼当中有什么动静,又有谁听得见?

    小楼当中赵佶到底如何,此刻也没人动问了。此刻在马前街中,这么多人眼中,只有一个萧显谟!

    赵楷和梁师成夹在甲士当中,面面相觑。还是梁师成颤巍巍的对萧言发问:“怎么不去奉迎圣人?”

    赵楷在旁,拼命点头。

    萧言冷冷的瞟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平乱要紧,擒乱臣贼子,献于君前,岂不是更好?时间紧急,难道等大队乱军杀过来,奉迎圣人,赶着去逃命么?”

    赵楷为萧言目光一扫,顿时噤若寒蝉。忙不迭的点头,再不敢多说什么。而梁师成踌躇一下,终于也不开口。

    萧言毕竟没有遣人留下去小楼中行事,在那里还有何灌这个老而弥坚的武臣看着。

    而且萧言虽然飞扬跋扈到了极处,更明显是要集军权在手以自固。总不至于痴心妄想到弑君自立为主的地步罢?稍稍有点心计,也绝不能行此事。

    萧言明显也不是傻子。

    一切等定乱之后再说罢…………不过到时候大家的生死大敌,就变成了这南来子。就算他一时握军权在手。与整个士大夫团体,与禁军武臣团体为敌,又能撑持多久?

    且让这南来子先得意一阵!

    梁师成默然退回甲士当中,而赵楷自然也是忙不迭的跟上。

    两百甲士,默然转向,直指皇城方向。

    而萧言,依然走在这些甲士的最前面。

    在这两百甲士身后,陈五婆等一干人,匆匆集结起能抓到,信得过的弟兄们,也紧紧的跟了上去。每个人都在追随着萧言的身影。

    而此刻在皇城方向,火光摇动。呼号喧嚣声越发的响亮起来。太子那里也终于整束军伍,赍发犒赏完毕。准备向着马前街方向行来。

    此时此刻,呼号之声仍然在整个汴梁城卷动。就如大风狂暴的掠过。这大风将乌云堆积在汴梁头顶,霹雳就在这乌云当中滚动。

    无数声霹雳,已然响过。而最后最响亮的那一声,就等着在下一刻落下!。。)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一章 白发

    皇城此处,俨然已经变成了东宫赵桓反革命行动的策源地。

    大队军马,此刻次第从东华门涌出。这些乱军,终然是经过太子校阅宣慰。禁军军将们竭力在约束队列,仍然是一副乱哄哄的模样。

    仓促之间这行伍怎么也难以有个模样,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客观原因就是今夜之事实在是仓促。谁都以为是太子或者至少是太子身边的人精心谋划了这一场波及整个汴梁城的变乱。其实太子等人比窦娥还要冤上一百多倍。既然事先无准备,又卷动了数万人此刻猬集在东华门内外。一时之间,如何能让这几万人令行禁止?

    至于其他,就纯粹是能力原因了。

    东华门左近,基本都是被卷动的在册禁军。他们久矣未曾操练,金鼓旗号队列一概不晓。其他三百六十行里面倒是能找出不少技艺纯熟的人物来,就单单对这军旅中事一窍不通。就是军将大声喝令,四下奔走约束。他们也不知道自家到底在军中哪一营哪一都哪一队。到底该听谁的号令行事,到底该如何行事。只是随着人潮涌动呼号而已。

    而军将在这上头也不比这些军汉高明多少。甚或日常都耻于自己是个领兵将主的身份。虽然驱使占役麾下军汉,吃他们空额吃得不亦乐乎。却还觉得镇日里领着一群臭丘八有何清贵风雅可言。平日里两耳绝不闻军中之事,两腿绝不朝营中行,两手绝不操持半件兵刃,两眼也绝不看任何兵书战策。

    今夜仓惶为乱军裹挟出来,虽然在东宫面前要挣表现,可是对如何约束这密密麻麻乱成一团的军汉只觉得束手无策,除了裹在里面自家也不知道呼号了两句什么,呵斥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家麾下该领的军汉之外,起了什么作用,着实是谈不上。

    就是太子仓惶发内库。赍发赏赐军汉,以结军心。也差点闹出大乱子出来。

    发内库本来就不顺。内诸省掌管的内库,在会通门内外。此刻哪怕就是太子。也不敢擅闯禁中。赵佶不在禁中,里面全是些女人,甚或还有祖一辈留下的嫔妃在。吃相太过难看,反而会激起莫大的反弹。平生出多少枝节出来。

    于是只好尽着会通门外的内库下手。可会通门外诸库。本来就是因为禁中地方不够,才在政和年间增盖出来的。现在内库本不充盈,以赵佶在财货上护食的性子,放在禁中之外的能有多少?

    一群人举火如强盗一般砸开了会通门外诸库,搜检出的钱钞布帛。最多不过十来万的规模。剩下全是如丝棉贡漆陈茶药材皮张碗盏之类摆在那里生灰的杂用器物。

    这十来万贯分赏出去,众军一阵哄抢,在东华门内太子宫禁面前差点打起来。还是有的多有的少,乱纷纷的不成个模样。欢呼声中又夹杂了不少叫骂声。东华门外乱军听说里面在发犒赏也纷纷朝内挤,内中的又占着位置不肯相让。门洞里面就老拳腿脚齐飞了一阵,不乏有人被打得哀哀叫救命。

    如此局面,多亏得不知道多少晓事一些的军将,还有太子身边得用文臣。甚或连内使都一齐上阵。拼命安抚。许下多少将来犒赏,才勉强安定了军心。众军汉又念着怎么样也要让这场拥立大功落着实了再说话,才算平息下来。

    东华门内外如此纷攘哄乱,让本来就心中极是不安的太子赵桓,差点就想撂挑子不干。转头再躲回东华宫内去。耿南仲与宇文虚中拼命解劝,为他打气。说现在退回去便是自寻死路。进一步则天位必归。才让赵桓勉强撑持住了。如此纷乱之下,哪里还谈得上马上率领几万禁军赶赴马前街赵佶面前逼他内禅传位?能想及先派使者出去看住赵佶不要生出什么变故出来。都是宇文虚中在手忙脚乱当中还守着一分心志清明了。

    东宫宿卫,连同内使一干人。总算也将太子仪仗张盖寻来一部分。在宇文虚中的坚持下,队伍再乱,也得要马上出发了。现在看来大局差不多已经算是底定,可拖一刻就有生一分变数的可能。只要现在太子能到马前街前,今夜之事,几乎就是尘埃落定!

    大队大队乱纷纷的军马涌出来之后,接着就是多少禁军军将,多少今夜聚拢在太子身边的心腹文臣,连同正牌东宫宿卫簇拥着太子仪仗而出。

    有人有马,有人步行。而太子也没有轲车可乘,寻了匹温驯的老马骑了。火光通明之下,将他的身形照得通明。他干瘦的身子在马上曲着,脸上虽然尽力挤出勉慰众军的笑容,却始终也掩盖不了笑容背后的惊惶。只一扫视外面人头涌涌的乱军就赶紧缩回大队人的扈卫当中,再不肯抛头露面了。

    可外面乱军今夜闹了这么久,乱了这么久,喊了这么久。已然有些难以为续。终于看到太子仪仗哄然而出,虽然仪仗张盖不全。也再度兴奋起来,本来有些低沉下去的万岁欢呼声也再度高昂起来。人人都在朝前挤,要离太子近些,跟着大队一起去马前街行事。而太子身边军将文臣,都声嘶力竭的在呼喊着维持秩序。马上的人还好些,有些身份不够,步行跟随的,这个时侯就给挤得跌跌撞撞,艰难的在向前蠕动。几万人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在一片哄乱的声响中缓缓开始动作起来,总算是朝着马前街方向开始行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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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虚中和耿南仲,自然就在离太子身边最近的地方。

    今夜之事,两人俨然就成了太子身边最为重要的谋主。比起和木偶一样被众人推戴而行,只顾着胆战心惊的太子。两人在太子心腹和禁军军将心中,更可靠上个百十倍的。

    两人都骑在马上,耿南仲虽然是整日一副走路都是规行矩步的大儒模样,马也骑得。马上身形自如的随着座骑前行而起伏,马术比起英武东宫,好到了天上去。可他脸上却也是掩饰不了的忧色,深深看了一眼在人群簇拥当中,只是垂着头细数马鬃毛到底是奇数还是偶数的太子。低低叹了一口气。转向旁边沉着脸的宇文虚中:“叔通,今夜之事,究竟如何?”

    宇文虚中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只是淡淡反问:“道希吾兄,今夜之事,还有退步的余地么?”

    耿南仲继续低叹:“某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啊…………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将吾辈架在火上烤!不过现在都门禁军全都归心。在殿下麾下效力。也不至于再有什么大的变故了罢?那背后操弄今夜风云之人,却没想到,殿下实天命所归,只一露面,便天下归心。人人皆有感奋效死力之心!”

    这话也不知道耿南仲是在想说服谁。

    宇文虚中缓缓转动目光,看了一眼周遭乱纷纷的禁军,还有那些只晓得簇拥在太子身边,忙着争抢离太子更近一些的军将们。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他本来也以为,虽然不知道是谁在暗中策划这一切。要离间太子和圣人之间关系。卷起大乱,好趁势将太子这一党消灭干净。甚或进一步掌握朝局。可是趁势而起,结都门禁军军心,借而行事。未尝不是鱼死网破之策。也是这种局面下最为正确的应对方法。幕后之人,行事太险,用心太刻,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都门禁军不堪若此,一旦动作起来,才知道从上到下。无能无用之处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差了十倍开外去。

    是不是那幕后操弄之人,从来就不担心太子结都门禁军之心。趁势做将下去?

    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将这结合了都门几十万禁军和围绕在太子身边的旧党清流士大夫团体所形成的庞然大物。在今夜这种特殊的局面下,一举荡平?

    既然如此,那他就必须要得到拥戴圣人的名义,必须要有这个大义名分!

    而圣人现在不是在马前街处,被上万乱军,隔绝得死死的么?

    除非是此人故意安排出这种局面,而他也随时能与圣人联络得上,得拥戴圣人名义,奉诏平乱!

    在这一刻,看到了都门禁军的不堪之后。虽然还有一个这幕后行事之人到底是谁的关窍没有想明白,可此人的用心行事,所有安排。宇文虚中终于突然推断明白了十之八九!

    他身上冷汗就突然下来了,太子此间,为了结这么多乱军军心。耽搁了实在太久的时间!

    他一把扯住了耿南仲:“道希兄,道希兄!现在必须号令全军,加快行进。哪怕抛下大队,也要奉太子赶紧行至马前街前,绝不能给圣人联络外间的机会!”

    他方寸已然有些乱了。耿南仲此刻却比他更明白一些,他指指左右,勉强一笑:“叔通,如何就这般急切?现在你看看,还走得快么?”

    放眼四下,火光缭乱翻动。无数人头涌涌,在皇城外盘旋翻滚,纷乱成一团。城市当中,地形能有多开阔。除了皇城左近御街四下有大片空旷地方之外。四下街道也就是那么宽。这几万人要从这狭窄通道疏散出去,还不知道要多久!

    宇文虚中在马上跌足。幕后之人,只怕也算到了这一点。仓促当中,就算能得这几万禁军的拥戴,也绝没有将这几万人操控自如的手段。这几万禁军是诱惑,也是套索。紧紧的将太子一党捆在了这个地方!

    到底是谁,将这所有一切,都算到了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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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簇拥在太子身边的这群混杂了士大夫内宦禁军军将诸般人等组成的所谓心腹团体已然是靠外围的地方。

    石崇义和石行方父子两个胖子,这个时侯都给挤得满头大汗。

    说到底,石崇义石老胖子虽然心思清明,长袖善舞。最近江湖地位也在上涨。可是石家毕竟败落已久,在禁军团体中的地位也就是上不上,下不下这个位置。

    现在谁都想涌到离太子身边更近一些的地方,他们父子俩各方面都不如排在前面的那些人物。再加上自身武力也着实吃亏,父子两个加起来勉强算是个战五渣。

    人潮一涌,不知道怎的就到了外面去。里面卡位诸将是铜墙铁壁,外面军汉也在乱涌。父子两人夹在中间。油都快挤出来了。胯下两匹小驴子,也在咴咴直叫,着实不堪重负了。

    石行方帽子挤掉了。头发散乱,挣扎着对自家老爹开口:“爹爹,这个模样,还能成事么?俺就解劝过大人。不必这般心热…………这吃了多少苦楚?今夜陆续行事,又破了多少钱钞出去?钱财是小事,可爹爹本可安心在家纳福的,还来拼性命作甚?”

    石崇义一边拼命推开靠过来的军汉,一边呵斥自家儿子:“混…………混说的什么?没有你爹爹这般经营。能有你衙内地位?俺这份家当再大,还不是传到你手上?今夜俺们父子已然在殿下面前记下了…………事定之后,你再看你爹爹的手段,怎么样都让你将来儿子,都能荫一个横班出来!这才勉强对得起祖宗!”

    石崇义只是叹气,突然又道:“南门外那萧显谟别业烧起来了,那萧显谟现在又到哪里去了?这等人物,辽人女真多少军马当中也来去自如。做出多少事业来。怎么会就这样给烧了杀了?莫不是藏在暗处。等着什么时侯跳出来?现在殿下和圣人争位,汴梁乱成一团,岂不是正是他的大好机会?”

    石小胖子都不知道,他这番胡乱说出来的话,倒是庶几近道。

    石崇义却是瞪眼喝斥:“夹紧你的鸟嘴!俺在为石家争富贵,你还添什么鸟乱?安心等着享你爹爹挣下的家当就是。再莫乱说什么,乱生什么事情出来!你先挨上这南来子。球市子的事情,花了多少心事。才算是撇得干净?”

    老爹发话,石崇义顿时住口。心下却是腹诽不已,球市子一事,自己家中少说也挣了十几二十万贯,转手债券的利益还不在其内。自家不得什么好处也就罢了,还被连累得在家中很是地位消沉了一阵。今夜儿子如此纯孝,陪老爹你一起在这里挣扎。就少数落两句也罢…………

    石崇义骂完儿子,自家也着实有些受不住了,抬首向天:“皇天,早早了了事也罢!这般鸟乱,什么时侯才是个头?要不就赶紧向前,要不就干脆不动。俺这老骨头,实在是吃不住了!”

    石崇义再没想到,自家竟然是一语成谶。本来高昂喧嚣的声浪,不知道什么时侯,就渐渐低沉下来。而涌来涌去,四下乱拱的杂乱人群。也渐渐的不动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前面人不朝前挤,顿时发出了不满的嘈号嘘声。而前面消息也传了回来,传到哪里,哪里的嘈号嘘声就停下来。

    再下一刻,就是前面人浪,不自觉的在朝后退。在石崇义和石行方身侧,那拥在一团的太子身边人也全都驻足。呆呆的在马背上看着东面。

    石家父子都骑在矮驴子上,纵然都是身长腿短的富贵体型,可驴子先天条件着实有限。拼命抬头也被遮挡视线,怎么也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前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着就是一声惊惶的呼号在最前面响起,接着就如刮风一般响彻了这几万乱军当中,汇聚在一处,如霹雳一般轰响滚动。

    “具装甲骑,具装甲骑!是圣人遣来的平乱军马!”

    在离石家父子不远处,宇文虚中和耿南仲两人脸色一铁青一苍白。而赵桓也在马背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前方就抖着嘴唇仓惶四顾,似乎是想找到一条路从此间逃出去。周遭不管是士大夫辈还是禁军军将,都如遭雷击一般,呆愣不动。全都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情。

    前面不远处,通向东十字大街的街口。本来是人潮拥堵得最为厉害的地方。多少人乱纷纷的想从这里挤出去,直向马前街方向。纵然军汉辈够不着簇拥在太子身边讨好。可抢一个奋勇行事在前的功绩也不错,而且这皇城左近也实在挤得受不了了。早些离开这里也算是遭透一口气。

    人潮在街口处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闹哄哄的谁也不肯相让。

    这个时候,人潮却如海浪退潮一般拼命从这个街口向后退去。将后面的人涌得站不定脚,只能向两边散开。人潮发出惊骇的呼喊声,一直退开了百十步才勉强站定。而在他们身后,在火光照应之下,就看见一排排铁甲的洪流从街中涌出。向两边散布开来。这铁甲洪流,全是人马俱都披甲,武装完全,队形严整,举止肃杀的真正军中虎狼!

    他们手上所持,身上所配,枝枝丫丫寒光闪闪的军刃,还有人甲马铠上突起的一颗颗冷锻后留下的瘊子,无不给这几万乱军以最大的震撼。在这些甲士面前,油然而生不可匹敌,甚或不能稍稍阻挡的感觉。哪怕遥遥相对,都觉得在下一刻会被这些披甲猛兽撕得粉碎!

    甲士向两边散开之后,就有三骑在数十名甲士扈卫下越众而出。其中两人,汴梁中人有太多人识得了。正是嘉王赵楷和圣人身边最为心腹的梁师成梁隐相。

    而在他们前面,腰背笔直,单手控僵勒马在最前面,冷淡的扫视着面前无边无际也似的乱军之人。却不是萧言还能是谁?

    这个南来子,今夜乱事,全由他的别业起火之后而起,然后就卷动了整个汴梁。也必然要震动整个大宋。谁都以为这个南来子已然在这场乱事当中最先没顶。

    却没想到,他现在却昂然站在了最前面,而嘉王赵楷和梁隐相,此刻都隐然只是他的陪衬!

    那些精锐到了已然有些恐怖的甲士,也是以他马首是瞻。

    而他就正当在了正准备率领都门禁军,前去接过大宋皇位的太子面前!

    这个时侯乱军才恍然想起,这个南来子,不仅仅是能经营起个什么球市子,不仅仅是只能为天家应奉财计事。他是白手起家,率领强军击灭一国。创下大宋开国以来未曾有之功业。曾经在北地杀得尸山血海的无敌统帅!

    宇文虚中手指甲深深的扎入了肉里,鲜血淋漓而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轻声道:“是你,原来是你!竟然有此胆色,竟然有此本事!你到底用了多少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想以一孤身南归之人的身份,而掌大宋都无人能及的权柄?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逆天行事?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萧言独立万军之前,一时并没有说话。而他身后的甲士,这个时侯才恍然发现。他们所追随的年轻统帅,鬓边竟然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就在这一夜当中。

    悄然而生。。。)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二章 矫诏

    “是三大王!是梁隐相!”

    “还有直娘贼的那南来子…………入娘撮鸟的。这南来子为何不死?如何又与三大王和隐相做了一处?不是说隐相与圣人一处,隔绝在马前街么?怎么又在此处了?圣人又何在?”

    “今夜事,就是圣人出现,也说不得了。反正也是内禅到天家手里。俺们还有退路么?只有做将下去,让圣人安心为太上就是…………隐相与三大王在此,还能如何?可是这南来子带着如许甲士,贼娘的谁去抗衡?他怎生就藏了这么多甲士在身边?”

    “就是神武常胜军这南来子如何又撒手了?现在在河东还不是闹得无法无天。要不然朝廷上下,都望这南来子死而后快?可是这贼厮鸟却怎生又翻身过来了?”

    “还不是靠着他手上强兵?神武常胜军不必说,就是这几百具装甲骑在身边,这南来子横下心来行事,汴梁谁敢去擒他?你去还是俺去?”

    “这个世道,俺算是看明白了。手上得有兵!西军现在无论汴梁如何变,都是站在干岸上,这南来子也总能翻身。俺们也得牢牢将手里兵抓住!”

    “就凭着俺们手下这些军汉?”

    “扯这些鸟臊做什么?现在这么个场面,俺们该如何做?是东宫,还是圣人?”

    乱军无数目光,在独立军前的萧言和太子旗号所在两处来回转动。刚才的呼号喧嚣之声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现在皇城左近,也如萧言才出现在马前街处一般死寂。数万人组成布满皇城之前无边无际也似的队伍在萧言面前,竟然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而太子左近,赵桓已然只能在马背上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桓那些文臣心腹,遭遇这种场面纵然就是胆色还在,也是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大宋文臣士大夫久矣在朝争中打滚,镇抚边塞,临敌机变,如西军这般重镇,多少年来都是童贯这等阉人在主持旧党清流之辈,哪里还有什么出色人物?朝争当中,只会结党只会杯葛争斗。但临这般需要果决而任艰巨,甚或将自家命押上的大场面,哪里还能寻得出人来?

    至于禁军军将,他们此刻也乱成一团。这些所谓军将,也是胆气比文臣士大夫还要不堪的居多。多年承平富贵,更没有对士大夫的优容礼遇。他们行事全部出发点都是为了这个团体的利益。如果说文臣士大夫团体行事多少还要考虑那么一点这个名义上君王与他们共治的江山。而大宋的制度,就将这些居于腹心之地的都门禁军武将团体,完全养成了这个依附在这个这个国家上面敲骨吸髓的寄生虫,将这个国家完全拖垮,也在所不惜!

    对于在此刻倒戈而向圣人,这些禁军军将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然则唯一可虑的就是他们所行,已然是最为君主所恨之篡逆大罪之事。就算再投过去,也无可恕之道!

    可自家这里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号令不行,约束全无,从装备到编伍,全都提不上。在萧言所领的两百具装甲骑面前,实在是不大提得起抗衡的勇气。

    这些禁军军将,人心完全纷乱成一团。急切的互相商议着却谁都没有个主意。不时有人仓惶的张望左右,仿佛在做立刻逃命的准备!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是这么多人中的主心骨。最后大家都望过来,而赵桓也是一副求救的神色看着两人。耿南仲脸上神色不动,仿佛仍然镇定自若,可内心里面早就是空白一片。僵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也实在是动不得了。

    这位一向挂着刚严的面孔,以将来宰辅为意中事,以未来江山社稷为己任的耿道学。竟然是怕得比任何人都要厉害!

    而宇文虚中却终于镇静下来,深深吸口气,厉声道:“慌乱什么?殿下在此,圣人却何在?此南来子奉三大王,挟持圣人,正是我辈要诛除之奸邪!此时此刻,除了为国除奸之外,还有什么说得?”

    众人一下就反应过来,岂不正是如此?太子就在此间,而圣人何在?只要赵佶一刻不出,大义名分一刻就还在他们这边。只要击破眼前甲士,擒下赵楷萧言等人,汴梁局势,还在掌握当中!

    可谁却能来击破这南来子所领之甲士?

    文臣望向武将,而武将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先不说他们还能不能指挥动麾下那些军汉。就是军汉们愿意奉将主号令行事,凭着手下这些从事各行各业都有,就是没有操持本来武人行当的军汉们,哪怕万人,又何能当这些甲士列阵之一击?只要对面发起冲击,眼前现在还聚集一处的数万禁军军汉,只怕马上就要卷堂大散!

    宇文虚中也知道,此时此刻,萧言麾下这些甲士才是关键。而他也不相信,萧言对赵佶,有什么忠诚效死之心!

    他厉声吩咐左右:“护某而出,某要与萧显谟阵前对谈!”

    太子那边各色人等纷乱成一团,无数军汉不知所措,火光在无数人头顶卷动,将背后巍峨皇城映照出来。大宋皇城之下,从来未曾经历过如此的场景。也从来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却近似鸦雀无声,只是看着勒马独立而前的一个年轻统帅。

    萧言静静的打量了眼前场景一阵,终于开口:“我奉圣人诏来平今夜乱事…………如何?还想抗拒不成?没人说话,我就当是了。冲杀进来你们这些军汉赶紧各自逃命罢。带领你们生乱的那些乱臣贼子,我就全部留下了…………你们尽管抵抗试试。”

    语音淡淡的,甚而有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萧言随意点点头,就准备勒马转身。

    这个时侯,就听见乱军军阵深处传来一声呼喊:“萧显谟且慢!”

    萧言闻言停住很有些不耐烦的转过头来。看到他那明显有些不耐烦的动作神态,站在第一排和萧言及他麾下甲士相对的禁军军汉,个个从心底胆寒。

    这个萧显谟,当真是等不及将领头作乱之人杀光了事!大家都是穷军汉,富贵到不了手也就罢了,何必为这些镇日都骑在自家头上作威作福的贵人将性命搭进去?

    无数人就开始左顾右盼,看从哪里撒腿溜得就比较快。

    自家这里虽然人山人海将皇城前如此大的空地都快布满了,可实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会是那些武装到了极处的具装甲骑的对手!

    乱军军阵分开一条道路来。就见宇文虚中也单骑而前缓缓穿过人潮,迎向萧言。当在萧言面前七八步站定的时侯,宇文虚中先是感慨一声:“显谟,你竟然也有白发了。老得好快!”

    萧言一怔,摸了摸自己的两鬓。

    自己家族,可没有少白头的遗传啊…………

    不过也难怪。人要得到什么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更何况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是如此的艰难?现在仍然好生生的活着,已经算是一件幸事了。

    他也笑笑:“宇文学士,近来少见…………一向可好?”

    宇文虚中拱手还礼:“不敢当显谟动问…………学生只是想问显谟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言皱皱眉:“问这个什么意思?”

    宇文虚中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声音大声开口:“若不是三大王等甘言动之,显谟怎么会与这等挟持君父,欲袭杀东宫。篡位自立的奸臣贼子辈共同行事?显谟本为国平燕的大功之人,举朝谁不仰之?圣人受奸臣蒙蔽,才至显谟仕途困顿,大志难伸。今满朝义士奋起,欲在今夜为国除奸。就是圣人,也深自惭恨,欲内禅东宫拨乱反正。殿下对显谟素来看重,岂能不大用之?

    …………若显谟在朝,当领西府。若显谟愿统强兵为国镇戍边地。则河东一路,当由显谟自专,如西军故事。一路军政民事,如此边地军情汹汹之际,当权由显谟自专。若河北诸路艰危,也可请显谟移镇…………显谟为国出力之日,还长远得很。功成名就之际,当传诸子孙,与国同休。岂能为一干奸贼所蒙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显谟显谟,其速醒乎!东宫正在军中,显谟若有疑虑,东宫当与显谟击掌为誓。

    天下世人共鉴。显谟统强兵在手,正是此刻安定汴梁的中流砥柱,国本安危事,全系于此刻显谟一人而已,显谟难道还愿为这些乱臣贼子欺哄到底,自损一世英名么?”

    宇文虚中果然不愧旧党中智囊之名,临事机变,少有人比得上。一下就看到了此刻唯一的机会,就是赵佶并未出面——不管是什么原因。想必也是在这南来子掌握当中。只要这南来子倒戈,则局面还能翻转过来!

    而且他脸皮也厚得下来,明明知道今夜之事,就是这胆大心黑机深的南来子卷动。将大家全部都架到了火上,最后来收拾局面,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就是这南来子。可还是将萧言行事硬安一个受奸贼欺哄的名目。

    还立时代太子开了好大的价钱出来,居内则是枢密使领西府——不过萧言留在中枢。怕是两边都不得安。很有可能萧言愿意出居外镇,行藩镇之实。当下就将河东路许给了萧言,如若不足,在河北也可以选一两路大家商量着办。你坐拥强兵,外居藩镇。朝廷没有几年恢复不了元气,安定不了局面,再练出能打败你的强兵更不知道要多久,你居此地位,进可挟持都门中枢,退不失藩镇富贵。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无忧,手腕要是高明的话,将来真正裂土封藩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价钱,总该满意了罢?

    而且你萧言也不必担心太子赖帐。赵佶在你手里而且你在趁着这个机会扩充军力,正是此刻汴梁最强武力在手。更不必说还有神武常胜军为你羽翼。这些筹码,足够支撑到你搜刮满盈,平安出镇于外了。如此权位富贵,你还想要怎样?

    你为权位富贵一次次的拿命去赌。一次次的殚精竭虑的与所有人周旋,以至华发早生。现在已然捧到你面前了!

    赵佶能给你什么?嘉王赵楷又能许给你什么?

    而宇文虚中也可保赵桓以降,在萧言还掌握着赵佶,还掌握着强军在手的时侯。会不认可他擅自许出的筹码。他们也并不傻,如何不知道这是自己在为他们一党中人,为太子争取最后翻盘的机会?也是在安定萧言这手腕实力心思都厉害到了极处的人物,让他在太子正位之后不要再生出什么变数来了让太子真正能将这个皇帝当下去,而旧党清流能真正上位用事!

    现在我们怕你,答应你的绝不会反悔。一定满足对你的承诺直到将你恭送出去,为一地藩镇!

    宇文虚中何尝不知道,这是为将来大宋种下了莫大的后患。萧言此人,有操莽之心是一定的了,再以名位地盘畀之,则实力膨胀再难制约。将来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乱事出来。就是如西军这等坐拥强兵的地方实力派,又如何不见猎心喜,也离心割据自雄。大宋从今夜开始,难免就要复五代故事!

    然则今夜不这么做,还能如何?难道他们这一干人,就束手就擒不成?难道这场乱事为赵佶所平定下来赵佶还能有如前对朝局的掌控力么?赵佶还能压服萧言这等坐拥强兵的权臣不成?

    他们这些人在位,收揽士大夫团体人心,凭借大宋延续这么多年的深厚根基。还能与坐拥强兵的权臣藩镇周旋,慢慢积蓄力量,选将练兵。最后重整这大宋河山!

    与这等操莽之辈相争,正是我辈士大夫的天职。哪怕今夜含屈忍辱,也要能留在中枢!也要将东宫扶上大位!

    宇文虚中这番话,听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过也有许多人暗自点头。这位宇文学士,心思清明机变无双。这危急关头,还是想到一条出路。

    今夜之事,也只有遂这南来子所欲。

    收他为己用了。只要今夜权位富贵得保,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罢。

    石崇义在人群当中,听得长大了嘴,喃喃感慨:“争权夺位,当如这萧显谟啊…………今夜如此,是人将泼天也似的权位富贵双手硬塞上门,还唯恐他不要!”

    石行方也在旁边冒冷汗,忍不住又多言了一句:“爹爹今夜不是还想着与何太尉动萧显谟的手么?孩儿其时是如何说的?”

    石崇义狠狠瞪了他一眼,最后却是冷汗不住的朝外冒:“异日萧显谟面前,俺只有匍匐泥尘舞拜乞命,请他高抬贵手…………皇天,让萧显谟答应了东宫这边许下的富贵也罢!就了这个河东王!”

    在萧言身后,赵楷和梁师成两人却为宇文虚中说得面如土色。

    如果说此前他们因为在萧言身边,还感受不到今夜萧言到底居于多么优势的地位的话,现在也完全明白过来了。

    不必说,此刻圣人定在萧言掌握当中。区区一个何灌,如何能是心计手腕已经厉害得无以复加,身边更有精强甲士效死的萧言对手?

    赵佶此刻,就是萧言手中绝好一个筹码。单凭着赵佶,萧言今夜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而他收拢拱卫禁军辈,再将禁军军将一网打尽,收罗禁军当中强健之士以后。汴梁城中,谁能抗手?更不必说还有在河东的神武常胜军!

    朝中能用之军,远在天边,缓急难至。而且也未必愿意来淌这混水。而多半是选择自固为先。

    在这汴梁城中,在今夜风潮演变至此,萧言助谁,谁就能得大宋君王之位!不管是赵佶还是赵桓赵楷这两个互相恨不得杀死对方而后快的亲兄弟!

    到了此刻,赵楷和梁师成也终于能够确认今夜之事,若不是这南来子卷起,还能是谁?

    让人最为震惊的就是,这南来子不仅孤军平灭一国。还以一己之力,撬动了整个大宋!五代以降百数十年来,就未曾见过此等予智予雄的枭雄人物!

    而宇文虚中,比他们更早看出这一点来。许下了如许大的好处。想起赵佶就给了一个直学士领枢密副使差遣,一个虞国公。赵楷忍不住都替自家老子脸红。

    此刻他忍不住也想开口喊价,什么小国国公转大国国公的名号都显得村了。至少是郡王起码。永镇河东不住,河北数路也由着萧言挑。汴梁库藏,由着他要。尚公主想几个便是几个。他要是想断断袖分分桃赵楷也咬牙伺候了。

    各种价码正准备不要命的只情朝外抛。就在看他想动作之际,身边甲士却不作声的逼近。手中兵刃也有意无意的转了过来。赵楷浑身汗毛直竖,顿时就噤若寒蝉。

    梁师成在萧言身边神色却是若叹若悲,只是呆呆的看着在大宋皇城脚下,无数火光漫卷中,所上演的这一切。

    宇文虚中终于说完,殷切的看向萧言。而太子身边所有人,包括赵桓在内。也殷切的望向了萧言。赵桓在马背上抓耳挠腮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示自己的诚意。证明他只要能即位,一定将这份合同执行到底,谁要是毁诺,下辈子男盗女娼!

    火光当中,萧言的鬓边白发星星点点,竟然是如此的醒目。竟然是如此的动人心魄。

    他沉吟少顷终于一笑。摇摇头:“别人给的,靠不住。想要什么,我自己去拿。”

    宇文虚中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时再不管不顾,大呼出声:“萧言,你这是要从逆到底么?你将圣人挟持,可东宫身边,却有无数忠义之士!”

    接着他又转头,面孔扭曲向着无数禁军军汉,向着太子身边猬集的文臣军将大呼:“圣人为奸邪挟持凌迫,此刻天下仰望了唯有太子!此奸贼辈,唯有区区数百。此间忠义之士何其之拼了性命,也能让其没顶!难道就等着此等乱臣贼子,将我辈一一除去么?就这般束手就擒么?”

    太子身边那些文臣军将,每人也都是神色扭曲。有的人环顾四下,就准备响应宇文虚中的呼声,召集军马,与萧言拼命。可是铺满皇城之前的无数禁军军汉,仍然在那里不言不动。也不知道就是自家喊破了喉咙,能使动几个军汉?

    而赵桓在马上,软软的就欲滑下来。

    竟然在此刻就快晕过去了。

    萧言并不动作,等宇文虚中大声厉呼完。才淡淡道:“谁说我胁迫圣人?我有圣人手诏,实打实的是奉诏平乱。”

    他也不回头,就扬声招呼:“梁宫观何在?”

    数名甲士将梁师成一夹,就带着这个不言不动的老太监迎上前来。萧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圣人手诏何在?”

    梁师成也不说话,颤巍巍的自怀中将有赵佶血指印的手诏取出。

    萧言又问:“梁宫观,这是圣人亲书手诏不是?”

    梁师成默默点了点头。

    宇文虚中冷笑:“其谁信之?”

    萧言也不理他,梁师成展开手诏,就欲颂读。这个时侯,要是能让所有人知道赵佶尚在,名分尚定。只是让萧言奉诏平乱而已,事情尚有可为!

    却没想到,一名甲士,劈手就将这诏书将梁师成手中抢过来。趋前几步,递到萧言手中。而其他甲士紧紧将梁师成夹住。背后被遮住的一名甲士,更拔剑抵在了梁师成背后。梁师成也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萧言接过手诏,随手展开,大声道:“圣谕…………朕以德薄,至生乱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三子赵楷,品行端方,深孚朕望。今当禅位于三子楷,朕即避居禁中之外。潜心修道,不问世事。平乱之事,尽付与萧言萧卿…………钦此。”

    赵楷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萧言竟然就这般明目张胆的矫诏,而大位在今夜,最后落在了他头上!此时此刻,赵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如在梦中!

    而梁师成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一生权位富贵,都依托于赵佶。对赵佶的忠心,自不必问。要是赵佶就这般去位,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以他和萧言之间的仇怨,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萧言容得了天下人,也容不了一个对赵佶忠心耿耿,在朝中还有深厚根基的梁师成!

    死则死矣,也要让天下人知道。赵佶未曾下这份诏书,大位还是赵佶的!而赵佶就在马前街!

    可萧言如何会给他这个机会。念诏的这短短功夫,几名甲士已然将梁师成遮得死死的。一根带子已然套在了梁师成颈项之上,用力一勒。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不知道萧言怎么想的,身后虽然让梁师成无法则声。却没有望死里用劲,让梁师成还能勉强喘息。而甲士就遮着梁师成退入大队当中。

    梁师成用力挣扎了两下,就已然没了气力。老泪纵横而出。

    今夜死了也罢,为什么还留老头子一条性命?

    这时候哪里还有人管梁师成动静,宇文虚中近在咫尺也浑没注意到,只是目眦欲裂的看着萧言,厉声冷笑:“萧言啊萧言,其谁信之?其谁信之?你须欺瞒不得天下人!”

    萧言扯下嘴角,就算是笑了。随手将诏书收起一塞,冷淡道:“今夜之事,最后还是兵强马壮者胜。可惜…………你们不如我。至于天下人…………对于他们来说,赵桓赵楷,有什么区别没有?”

    他再不理宇文虚中,转头就策马走向自己身后甲士。这个时侯背后火光如潮,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向着这里赶来,呼喊声也席卷而来:“神武常胜军,奉萧显谟命平乱!”

    神武常胜军也至?太子身边,所有人都相顾失色,只剩下绝望。萧言这两百甲士,已经是难敌的存在。更不必提萧言居然还藏伏了神武常胜军大队!

    而萧言直走到还晕晕乎乎的赵楷面前,躬身一礼:“陛下,请令臣平乱。”

    赵楷一下惊醒,手忙脚乱的给萧言回礼。浑不顾自己可能已经成了大宋新一任的皇帝。

    “显谟请自便…………什么事情都是显谟你做主!”

    萧言淡淡一笑,策马再转向面前的大队乱军。

    一时间,他忍不住又想摸摸自己鬓边才长出的白发。

    自己是谁?

    反正再不是那个废柴白领小记者了。

    我…………我将是后世史书之上,生于辽地的汉人,南归大宋,一步步爬到高位。执掌大权,威福自专,不知道毁誉究竟如何的一个枭雄。

    可我的本心————始终如一。

    “全军听令!直进而前,擒下前东宫赵桓!禁军军将,一体捕拿。但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余人等,任其逃散…………去罢!”

    “愿为显谟效死!”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三章 跨越千年,正是为此

    陈五婆他们这些新鲜出炉的神武常胜军军将士卒,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风潮之下,当是在马前街的军汉多是愿意入神武常胜军的。他们本来就是军汉出身,离开军伍之后艰难谋生。再回到军中,也是相当不坏的一个选择。

    萧言财神之名,汴梁侧目。在他麾下为军,自然不必担心什么粮饷的事情。而新起之军,也没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将门势力,在军中所受到的不公待遇会少很多。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今夜萧言所表现出的飞扬之态!这个大宋,还有谁能制约住他?纵然大家都是前军汉,是大宋最为底层的人物。但是经过今夜乱事之后,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原来高高在上的朝廷,居于云端的圣人。再不能完全掌控这个大宋了。

    各方势力,又要经过一番争斗博弈,来争夺这对朝局最大的影响力和掌控力。而萧言手握强兵,更有如此心机手腕,如此气度。当是站在最前排的那几个人!

    军汉们不能明白将这般感觉说出来,可总有这般朦胧体认。

    就算自家不明白,陈五婆等与大家一样出身,义气深重,深孚重望的奢遮汉子都毫不犹豫的投效于萧显谟麾下,大家还有什么好迟疑的?难道一生就过这种艰难挣扎求生的日子么?

    风潮如此,陈五婆等拜伏之后,当下就是人人景从。

    萧言带领甲士,自顾自的直奔皇城方向而去。他们这里却是不能这样拔腿就走。张显等人还藏在陈五婆等身后,也要将这里事情收尾。

    几名混杂其间的禁军军将都被当场拿下,这个时侯这些禁军军将如何还不知道在萧言的势力版图当中,没有他们这干人等的存在。而且今夜乱事,也必然会找出些替罪羊出来。自从他们被今夜乱事卷进来之后,这替罪羊的身份,舍他们都门禁军将门团体其谁?

    其时万夫归心,他们孤伶伶的几个人。又能做得什么?只得一个个心丧若死的束手就擒。只求定乱之后,萧言能高抬贵手。将来权位富贵就不必想了,只要能全家就算是上上大吉。

    赵佶所在的小楼那里。关防还得紧密。在此间混杂在乱军当中的貂帽都亲卫,约有二三十名。顿时就有七八人进院中而去。还有十余人守在门口。他们威慑力不足,还将潘趣留在了门口继续当幌子。死死把定小院,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陈五婆等就在张显的指点下。招呼着最为心腹的儿郎,匆匆编伍。就紧紧向萧言方向追去。到了此时,再不在这位萧显谟面前挣功劳,还等到什么时侯?

    除了陈五婆等招呼得动的心腹外,其他拱卫禁军出身的军汉。这个时侯也自发编伍。又跟上了陈五婆他们。哪怕是岁数大了,或者家累重,不想入神武常胜军的军汉们。也次第跟了上去。那些在册禁军,积极程度不下于前拱卫禁军的军汉们。

    眼瞧着都门这么多禁军不知道结果如何,要是能在这萧显谟面前甚或他身边人面前讨一个出身,岂不也是一条出路?

    就是没这份进取之心,今夜这场前所未有的都门变乱到了此刻,岂能不将这最后的热闹看到底?

    大家都要看着。这位经历就是活生生一部传奇的南归显谟。最后是怎样收拾局面,权倾天下的!

    饶是张显陈五婆等竭力布置张罗一切,丝毫未曾耽搁的就追了上去。后面陆续赶上更不知道有多少人,火光如龙,拉出了好长一条去。在马前街和皇城之间翻卷跃动。

    等张显陈五婆等终于赶及,萧言已然矫诏完毕。立马甲士之前,下了最后平乱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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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两百甲士。虎吼暴诺一声。催动胯下座骑。转瞬之间就从向两翼延伸的横阵,变成了披坚执锐马踏万军的锥形阵。无数马蹄起伏敲击着皇城外广场的青石地面。重重的直入所有人的心底!

    这些经过精心调教的甲骑,临阵之际,就开始兴奋暴躁起来。长长的嘶鸣声不时在队列当中响起。一匹匹战马扬首奋蹄,在马面甲之下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皇城外广场虽大,可这两百甲士距离黑压压的乱军大队不过也就七八十步的距离。就在这不算大的范围之内,这些重甲骑士已然完成了队形变幻,向前奔行了几十步就将速度提起不少。无数军刃在马前伸出,这些完全由钢铁包裹起来的杀戮机器,就要撞入眼前无边无际也似的人潮当中,而这甲士组成的锥形阵之锋芒,就直直指向太子旗号所在之处!

    数万禁军军汉,连同多少禁军军将,旧党士大夫,东宫宿卫班直,还有赵桓本人。就呆呆的看着随萧言一声号令,这两百甲士就顺畅的运转起来,未曾稍有停顿预备,就这般杀气腾腾的冲撞而来。

    在数万人布满的皇城外广场中,这两百甲士组成的队伍只是占据了不大的一块。比起数万乱军组成的乱哄哄的队伍,根本不在同一个等级上。但是随之而来的凶厉气势,数万人当之,就只觉得,在下一刻,他们就要没顶!

    宇文虚中离萧言队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这些具装甲骑也未曾理他,铁甲洪流只是在他身边滚滚而过。宇文虚中也没半点反应,只是认真的看着立马在后,漠然看着眼前所发生一切的萧言。

    自己所熟悉的大宋,在今夜之后,就不再存在了么?

    就是这萧言,将独掌天下权柄。哪怕天家,也是在他指掌当中?

    虽然大宋还有庞大的禁军团体,还有庞大的士大夫官僚体系。还有外镇如西军等强大的实力派。萧言今后的道路,远不是一帆风顺。可不知道为什么,宇文虚中就觉得,这些看似庞然大物的存在,在这个早生华发,面目英挺。腰背笔直如剑的年轻权臣面前,最后的命运,也不会比今夜的赵桓赵佶好到哪里去…………

    煌煌大宋。究竟是从什么时侯开始,已然渐渐变得虚有其表,其实不堪一击了?这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而在南归的萧言,又是如何发现大宋真实面目的?

    自己有匡扶天下之志。有深厚的学识,有聪明机变之才。难道今夜之后,就再无用武之地了么?男儿大丈夫,既然若此,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在铁蹄轰鸣。在这场大宋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惊变之夜当中。一向积极奋发,敢于任事的宇文学士,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在宇文虚中出神之际,陈五婆等气喘吁吁的赶到。入眼之处,就是这般惊人场面,人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看着火光当中。甲士奔腾的队伍之后。傲然勒马独立的萧言背影。

    此时此刻,再无人说得出一句话来。而陈五婆他们也终于明白,他们选择追随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张显吸口气,拔出腰间佩剑。对陈五婆说了一句:“俺去了,陈五。你踏实跟随显谟,必不屈了你。”

    陈五婆下意识的就应了一句:“俺也去!”

    张显一笑:“如此对手。俺们这些显谟身边貂帽亲卫足矣。陈五,你还要好好历练………莫畏死。因为显谟总在俺们身前!”

    就在两人对谈这几句话之际。数万乱军,突然就爆发出一声惊惶到了极处的呼喊声!这喊声之大,眼前巍峨的皇城城墙似乎都动摇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崩塌!

    在貂帽都具装甲骑还未曾踏入阵中的时侯,数万人就已经骚动开来,前面的人弃下器械。转头就望后跑。后面的人也不遑多让,也是拼命朝后面的人群里面钻。心思快的,却是拼尽全力就朝两边散开。每人口中呼喊的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了,只是从胸腔当中挤出,恐惧到了万分的吼叫!

    张显再不停留,猛的一踢马腹,已经飞也似的卷上去。经过萧言之际就大呼道:“显谟,俺去了!”

    萧言并未转头,仍然只是立马挺腰,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切。只有寥寥几名甲士,在他身后七八步,看着赵楷与梁师成两人。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竟无一人。

    而在今夜,整个汴梁,又有谁够格与他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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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万乱军,已经在惊呼乱叫声中彻底崩溃了。

    具装甲骑并不算是冷兵器时代无敌的存在,使用也有诸多限制。甚或可以说是性价比颇为不合算的一个兵种。

    可是今夜在汴梁城中,却有最大的威慑力。

    这等铁罐头也似的存在,枪扎不进,刀砍不透。最有效的应对方法,就是结成阵列,以强弓硬弩射之。杂以敢战勇士,挺长刀大斧,突前砍斫马足,将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可是这就需要精利的器械,需要在军阵当中面对具装甲骑惊人气势站得住脚的精兵。还需要敢于突前冒死博之的长兵死士。

    (使用重骑兵的时侯,当然也有应对这些坚强阵列的方法。比如尽可能的集中兵力,将甲骑拴连。还要以其他兵种配合,远程兵压制对方火力,步卒轻骑在两翼牵制等等。哪怕冷兵器时代,一场会战也是体系对抗。对抗重骑从来都是要付出惨重的损失,需要真正号令森严,军伍整肃,装备精良的强兵。但重骑根本缺陷就在于花费太大,一场胜利的战事下来也是损耗惨重,使用起来也不灵活,从来都只能集中使用,对于地形的要求也相当高。使之在战事规模一向巨大的东亚,很难成为主流兵种——奥斯卡按)

    今夜这数万乱军,又占着哪一条了?无号令,无约束,无披甲,无军中器械,更无胆色勇气。对着这气势惊人的具装甲骑,丝毫没有抗手的能力。在这两百具装甲骑一旦冲起来,反应过来,也只有呼号溃散一途!

    几万人的崩溃,这场面之惊心动魄处,远过今夜的任何时侯。

    惨呼之声,响彻云霄。无数人卷成一团,四下冲撞,互相践踏。这个时侯身在其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只想快点逃出这个即将变成修罗场的所在。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拥立定策,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求在这些人马俱都披甲的凶神面前,将自家性命挣扎出来!

    呼号之声,比今夜任何时侯都高了十倍。更平添了凄惶惊惧到了万分的意味。从每个身在其中的乱军胸腔里挤出,回荡翻卷,笼罩汴梁。这座此时世界上的第一大城,再没有往日繁华富丽雍容的气度,只是在这惊呼惨叫之声中颤抖!

    无数火把都被丢弃。为人踩过,火星蓬然四溅。有人头发衣衫都着火了,却也顾不得,只是想着逃命。不知道多少人被践踏于地,无数双脚顿时就踩了上去。

    有些实在逃不及的人,也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管下一刻马蹄是不是就踏了上来。昏头昏脑的跪倒在地,大哭乞命,磕头如捣蒜一般。

    这就是都门禁军,是开国时侯赵匡胤承自后周的百战精兵,是用来震慑讨伐天下不臣的全部依托。百数十年来,就为大宋自家摧残成这般模样。坐拥天下竭力供养,却不能面对胡骑发一矢。当国难之际,这号称几十万的禁军,女真未至就溃于黄河边。第一次女真围城不敢上城墙抵抗,去援太原又不经一战便是惊溃,让小种率领的西军菁华全军覆没,坑友军坑得毫不犹豫。女真第二次围城的时侯,仍然无一人敢战,逼得大宋绝望当中只能依靠郭京的六丁六甲神兵。女真破汴梁,唯乞命跪受刃而已。为胡虏所虐杀,都不敢做丝毫反抗。

    都是汉家男儿,最后却是这般庸懦。不仅不能扬汉家之威于绝域穷塞,就连汉家女儿也不能保护,谁之过?谁之过?大宋天下既为君王与士大夫共治,数十万禁军既由这些将门世代统帅。则何辞其咎!

    鬓边于今夜如霜的萧言,终于再无半点情绪波荡。只是淡然的看着今夜这场自己一手掀起的乱事,以这般结局收尾。

    无论如何,我心如一。

    你们不成,那就我来。

    跨越千年,正是为此。。。)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四章 傀儡

    “…………宣和六年丙子夜,禁军生乱。于东华门拥储君,山呼万岁。储君不得已,强以行。然则萧郡王提军至,甲骑数百,奋而蹈阵。数万禁军不能抗,遂大崩。

    …………是夜矣,勋戚将门没于乱中不知几许,萧郡王之威,传于天下。

    …………宣和初年,予尝夜观天象。见紫微暗弱,东面而应岁,孛星出,授北人以柄。然则有角星如斗,其芒锐盛,应于尾箕两宿间。然则果有萧郡王自幽州出,定难扶危。天道渺渺,予只恭默而已。天人感应若此,非气运也夫?”

    ————《皇宋宣和年间述异》

    两百甲士如一把锋锐凌人的尖刀,直直杀入大队人群当中。

    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撞飞,又有多少人被踏于马蹄之下。甚或没有人能稍稍结阵阻挡这些甲骑一下。只是拼命的向着四下逃散。只要离这些凶神远一些。

    更不必说,还有藏伏其间的貂帽都亲卫在四下扬声大呼:“事败矣!事败矣!俺们军汉,脱身也罢。圣人只罪倡乱军将!”

    这样的喊声在四下响起,更没有半个军汉会在此刻为太子,为诸军将效死。兔子是大家的孙子,只恨爹娘少给自家两条腿。

    貂帽都甲骑锋尖之前,只是短短一瞬,就再无半点人站立阻挡。就算没有逃开,也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将太子旗号,连同那些簇拥着太子的文臣军将,全部暴露无遗。

    这个时侯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此刻就算是投降,也不见得性命能够保住。这可是大逆之罪!是最为成王败寇的一件事,成则富贵薰灼,可传诸子孙数代。一旦事败,却是将整个家门都要押上去!

    文臣辈还好些,大宋不杀士大夫的惯性仍然强大。对自家性命倒没什么特别担忧的。此刻面若死灰,无非就是这辈子再别指望什么功名富贵了,一家老小。都要发于边远烟瘴之地,遇赦不赦,祸及子孙。

    而武臣辈却红了眼睛。

    大宋对掌有军权之人的提防戒备。从开国以来这根弦就一直绷着。更别提他们这些掌军权的人今夜做出了这等事情来!就算事后求告曰他们也是被裹挟出来的,又有谁信?

    大宋砍武臣的脑袋,可是从来未曾手软过!

    今夜已经不能善了,为身家性命计。也只有拼到底了。赶紧奉太子逃离这个死地。脱出汴梁城去。都门禁军,并不全在汴梁城中。在外驻军也有相当大的数目。只不过军将十有八九都在这都门当中纳福罢了。要是能集中些军马,打着储君旗号,以奸臣挟赵佶而行乱事的名义号召天下,则还有得周旋!

    今夜毕竟不见圣人。说不得真是嘉王辈与那南来子在行****之举。只要脱了今夜死局。大家在大宋根基深厚,岂是这南来子与一个只是凭着赵佶宠爱才有一时风光的嘉王可比?

    只要能逃出汴梁!

    在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关系着家族存续的时侯。就颇有些禁军军将显出了少见的行动力。有人就抢过去要去牵赵桓座骑的缰绳,大声疾呼:“殿下速与臣等暂避!城外尚有勤王之师!”

    “殿下速走!嘉王与南来子作乱!已凌迫圣人矣,殿下善保此身,再扑杀诸獠!”

    有的军将,却是连这个也顾不得了。不吭声的掉头便要逃。马也不骑,下马就欲混入乱军当中。惹不起俺们还躲不起?嘉王即位。收拾这乱作一团的局面还要些时日。趁乱带着亲族细软逃出去也罢。据说江南甚好,今后长此隐姓埋名,做一个富家翁也就了此残生。谁还为赵家效力,谁就是小婢养的!

    赵桓身边文臣,这个时侯也有不少反应过来。表现各异。有的顿时就开始哭喊起来,也有的就拨马而走。不知道要去哪里。还有不少与那些行事果决的禁军军将一般心思,就要奉赵桓出逃汴梁。赵桓身边张盖仪仗的内使宿卫班直这个时侯也有不少开始逃跑。本来就不多的仪仗给丢了一地,代表大宋太子尊贵无比身份的的那些仪仗张盖。为马蹄人足踏过,碾为尘泥。

    耿南仲呆呆立马,半点动静都没有。茫然四顾左右,仿佛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今夜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为何此刻还不醒来。

    他不言不动不走,换往日少不得有人来殷勤动问,将他照应得周全。他还爱理不理的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殷勤。此时此刻,却谁还顾得上理他?

    赵桓此时也彻底慌了手脚,他本来就不是有决断的人。性子也是柔弱庸懦一流。唯一所长,就是恭谨木讷,不象自家老爹那么喜事,并没有多少穷奢极欲的爱好。

    今夜如此场面,赵桓养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何尝见过这般惊天动地的景象?看到数万人在面前大呼崩溃,看到铁甲骑士蹄声隆隆的越逼越近。看到不知道多少人惨叫着被马蹄践踏。只觉得胯下一热,已然尿了出来。在马背上也再坐不住,软软的就欲滑下来。

    几名禁军军将,连同不死心的文臣来抢他的马缰,他也就茫然的任由他们动作。已然没有半分的主见的。

    几名军将硬将他的座骑扯掉过头来,赵桓抱着马脖子,突然就哭了出来。涕泪横流,,喃喃自语:“耿师傅误孤,耿师傅误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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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貂帽都甲骑,已然迫近至离赵桓不过几十步距离。本来甲骑还算是压着步子。今夜具装甲骑出马,纯以气势迫人。压迫乱军以自溃,前阵一溃,则自然带动后阵。几万人也站不住脚。不经大的杀戮,就能直进至东宫旗号前。

    而让貂帽都亲卫都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一动。这几万乱纷纷的军汉,不分前阵后阵,同时大崩!

    这种数万人一齐崩溃大乱的场面,他们久经战阵,都未曾见过。

    都门几十万禁军若此。每年还是数千万贯的资财以瞻养。这大宋,真的是出什么问题了!

    火光之下,貂帽都甲骑就见太子那里已然有了动作。不少军将就欲奉太子掉头逃走。这个时侯就再顾不得什么冲阵节奏阵型了,每个人都开始用力的踢着马腹,在最短时间内将马速提起来。当先之人对着面前跪了一地的军汉大声厉吼:“入娘的都让开!踏死莫怨!”

    跪倒军汉顿时竭尽所能的以最快速度,手脚并用的爬起来逃走。饶是如此。还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突然加速的洪流撞倒淹没。这个时侯,谁又顾得上他们了?

    当下一名甲士,猛然丢下手中马槊,抽出弓袋中硬弓,飞也似的搭箭上弦。撒手一箭。就见一名禁军军将顿时胸口中箭,哼也不哼的就从马上倒下。

    一人动作,顿时其他甲士也都有样学样。那些对自家箭术有把握的亲卫都张弓在手。搭箭松弦。也刻意对着的是离太子有些距离,在外围猬集乱撞的人们。

    嗖嗖响动声之后,太子周围猬集在马上步下乱纷纷的人群,顿时就倒下了一片。

    这个时侯太子身边这些所谓腹心之辈终于完全崩溃,不知道有多少人滚下马来。或跪或坐,拍地大哭。就是文臣辈。也再没了士大夫的气节。只是乞命而已。

    这南来子,这南来子。竟然凶厉如此!

    煌煌大宋,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此时仍然有几名死硬的军将,拼命扯着赵桓座骑缰绳,还是想死中求生,带着太子逃出绝境。而且离太子越近。此刻也越安全一些。就是漫天飞舞的羽箭,也都避开太子身周老远。这南来子毕竟还有些忌惮。不敢公然弑储君。拼死挣命,说不得还有机会!

    甲骑们放箭之后。拼命也想提起马速。然则座骑虽然雄俊,毕竟连甲带人,驮了几三百斤的份量,周遭情势也杂乱,马速提不到最高。人又不过只区区两百,压迫几万废物崩溃是不直什么,将太子去路完全封死,就不是能力范围之内的了。就算有人有心想射太子的座骑,张弓之后又放下。萧显谟严令,不得伤及太子半点。这一箭谁能确保就只中座骑?

    汤四郎此刻可不在汴梁!

    就在貂帽都甲骑也红了眼睛的时侯,就见一骑风也似的从他们身边卷过。转眼就超越到最前。还转头对当先甲骑大吼了一声:“槊来!”

    这人不是张显还能是谁?

    他未曾着甲,躬身伏在马背上。座骑扬首奋蹄,速度已然提到最高。身上衣衫,都在猎猎舞动。

    汤四郎箭术冠绝全军,则张五郎的马术,同样冠绝全军!

    当先甲士,抬头就将马槊掷了过去,张显疾驰当中,轻巧巧的接过。猛的一踩马腹,马速竟然又提高了些。电闪一般的就刺向前,转瞬就追及了奉太子而逃的几名禁军军将!

    张显在马背上大吼一声,挺槊而出。一名军将脊背中槊,顿时就被捅下马来。横槊一扫,啪的一声就将另一人打落马下。他毫不停顿,接下来马槊就脱手掷出,牵着太子马缰那名禁军军将惨叫一声,马槊已然破背而入,溅起一蓬血雨。那名军将伸手松缰,似乎想去胸口冒出的槊尖,手才抬起,就带着长长的马槊落马,重重摔倒,再不动了。

    火光映照之下,只见裹漆槊杆,犹自嗡嗡颤动不休。

    斯时斯境,还有什么再挣扎的?

    多少太子身边心腹,此刻都翻身下马,束手就擒。还有老小两个胖子,舞拜于尘埃,大声求饶:“愿降,愿降!”

    只有耿南仲还坐在马上呆呆愣愣的,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再难让他有所反应了。

    太子座骑再没有人牵着,缓缓停下。太子抱着马脖子,茫然的转头看着张显。脸上涕泪模糊,只是哽咽了一句:“莫杀孤…………孤愿为庶人…………”

    张显面上杀气未消,这个时侯牵住太子座骑缰绳,勉强一笑:“太子为奸人所迫,萧显谟奉圣人命平乱,只为解救殿下而来,如何敢伤及殿下?”

    看到太子为张显所获,所有人都束手就擒。两百甲骑。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盖住了周遭一切的声音:“已得太子!”

    “已得太子!”

    ~~~~~~~~~~~~~~~~~~~~~~~~~~~~~~~~~~~~~~~~~~~~~~~~~~~~~~~

    欢呼声彻地连天响起,无数火光涌动。两百甲骑。牢牢的将太子簇拥住,卫护着他回头向萧言所在处行来。

    大队新鲜出炉的神武常胜军也欢呼着涌上前去,将束手就擒的多少禁军军将,文臣士大夫辈看管起来。

    而数万逃散乱军。这个时侯也没了刚才的仓惶奔走之态,这个时侯一边朝外涌,一边回头看着皇城外的景象。

    适才万岁声还惊天动地的响动着,太子旗号,耀于万军当中。无数人簇拥而前。似乎今夜他们才是汴梁的主人,天明之后,也就是大宋的主人。是今夜这场莫名而来的乱事中最大的胜利者。

    不过短短一瞬,此间的胜利者,就换了人!

    无数人以敬畏的目光,看着火光下神色淡然的萧言。这南来子,就在今夜,攀上了大宋权位的巅峰。皇位之下。一人而已。而那皇位上的人。也未尝不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不管他这权位在将来能持续多久,或者只有短短的一阵。可大宋开国以来,从来未曾有权臣若此。更不必说,这权臣是南归之人,在大宋毫无根基。在短短几年当中,就奇迹般的扶摇之上到这般地步!

    这。就是传奇。

    萧言神色宁定,而他身后不远处的赵楷却欢喜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恨不得抱着谁都狠狠亲一口。比起几个时辰前他全家在十王殿中束手闭门待死的凄惶模样,这际遇变幻。实在太过出奇。现在他最为忌恨的大哥,已然是他面前的阶下囚。而他居然已经在大宋皇位上坐着!

    多亏赵楷年岁尚轻,身体也还算不错。要不然突然脑溢血都有可能。

    饶是如此,他也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上血管崩崩直跳,浑身火热得恨不得将身上衣衫都扯下来。

    他转头看看身边梁师成,这个老太监此刻已然心丧若死。在甲士监视下并无半点举动。似乎是感觉到了赵楷目光,梁师成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赵楷却浑不在意梁师成的目光,哈哈大笑:“隐相隐相,昔日弃孤…………弃朕而去,没想到朕也有今日罢?”

    梁师成摇摇头,并没说话。

    赵楷又笑少顷,打马就行向萧言,要亲眼看到自家大哥下场。如何在话语里面尽情凌辱他一番,赵楷已然在心里打好腹稿了。

    “萧卿萧卿,朕有今日,端赖于卿!朝中军国重事,将来自由萧卿平章决断。朕与萧卿君臣相得,全始全终,当为万世佳话!”

    人还未曾到,赵楷的甜言蜜语就先上来了。他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自家大位未稳,必须全力借重于这个南来子。要什么便给什么,除了皇位,没什么舍不得的。只要大位一稳,天下归心,那就是另外一番话说了————哪个皇帝下面有这样一个危险人物,还睡得着觉的?

    萧言回首,淡淡一笑。马上行礼:“陛下。”

    赵楷一脸笼络到了万分的笑意:“萧卿,君前不礼,赞拜不名。以卿柱石地位,难道就当不起么?至少今夜,朕与萧卿还是往日相交时那般平礼相对就是…………朕岂是忘恩负义之辈?”

    萧言笑意仍然是淡淡的:“臣不敢如此狂悖。”

    两人对谈几句,貂帽都甲士已然举着火把,簇拥着赵桓,气昂昂的回返而来。赵桓在马上已然完全软成一团,不是两名甲士扶持,早瘫倒了。

    等甲士夹着他奉于萧言和赵楷面前,赵桓勉力抬头,语带哭音:“太子妃甚贤,莫累及她。孤任凭处置就是。”

    赵楷志满意得,冷笑一声,点点赵桓:“大哥…………”

    一句话才开口,萧言就打断了他,淡淡道:“臣奉圣人诏,赵桓去太子位,复为亲王。由臣监管…………就是圣人,也由臣迎奉,潜心修道。”

    这番话顿时就如一个霹雳,重重打在赵楷头上。这时候他才想到,马前街还有一个号称已然内禅退位的老爹在,而这老爹,就在萧言手中!

    眼前这南来子,兵强马壮不必说。心机手腕还在这统强兵打硬仗的本事上。赵佶赵楷两人在他手中,自己就算居于皇位。还有何安心可言?矫诏之事,这南来子做得一次,还怕做不出第二次来?赵佶赵楷,哪一个也比他在文武百官当中号召力强十倍!

    这南来子,真的是要为操莽。始终将大宋君王玩弄于鼓掌!

    自己能为他捧上来,自然也会为他所逐下去。而且只要赵佶和赵楷在,就算萧言不动手,也不知道有多少旧臣辈欲奉他们名义再将皇位抢回来。自家不得不全力笼络结好这南来子,指望他出死力,始终为他赵楷保住这皇位!

    这般下来,自己除了为傀儡,还能做什么?

    就算这傀儡,也始终当得提心吊胆!

    赵楷低下头,不敢让萧言看到他怨毒的目光。而萧言也没在意他到底在想什么。轻轻又道:“乱事虽平,人心未定。陛下应早入禁中,召集群臣,以示天位有归。”

    赵楷抬头,满脸堆笑:“萧卿如何说,便如何做罢。朕之江山,还不全靠萧卿维持?”

    萧言大声下令:“选五十甲士,张显亲领,奉陛下入禁中!”

    张显顿时大声应命。

    萧言又转向和貂帽都甲士一起转回来的陈五婆:“陈五,你立刻编伍数营。营中军将,便由我亲卫充任,你选些可靠的儿郎,充入我身边为亲卫。你便带领这几营军马,都门禁军军将,不管在不在此间,全都按名搜检,拘管起来,等候陛下处之。勿使一人得脱!”

    陈五婆没想到萧言骤然就以重用加之,以腹心地位畀之。当下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下马深深拜倒:“愿为显谟效死!”

    这番举动,便是将前拱卫禁军军汉,现在新鲜出炉的神武常胜军一部,牢牢的捆在了萧言战车上。更将有能力号召都门禁军军将,趁着今夜一网打尽。萧言拥万余军马,以貂帽都甲士为骨干。至少在武力上,汴梁已经再无人能威胁到他地位!

    对于几十万都门禁军,再拣选个几万人充入神武常胜军中。也就再无人能卷起如今夜一般的乱事!

    赵桓赵楷兄弟两个,一个呆呆愣愣任人处置。一个转头他顾就当没看见萧言自说自话,将一切全部掌握在手中,视他这个新君如无物的举动。

    当傀儡,就得有傀儡的自觉嘛…………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自己也不得不将这个傀儡尽心尽职的当下去。总比赵桓坐在这个位置上面强!

    萧言布置停当,又对赵楷道:“陛下,臣这便去迎圣人移驾了…………天明之际,一定遣来,为陛下即位贺。”

    赵楷勉强一笑:“萧卿自便就是,朕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朕即位之时,萧卿不在,朕难心安,还望萧卿其来毋迟。”

    萧言笑笑,终于翻身下马,深深拜倒于赵楷马前。而貂帽都甲士,多少神武常胜军军汉,全都随着萧言举动拜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楷坐于马背,看着行礼下去的萧言,看着无数拜倒的人群。脸上容色,却是若喜若悲。回望夜色中巍峨皇城,更是感慨万分。

    这皇城的主人,真的是朕么?

    而这南来子,他之所欲,到底是什么?。。)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五章 出将入相

    马前街李师师宅院当中,赵佶还坐在榻上,惊惧欲绝的看着破门而入的貂帽都甲士。

    而何灌目眦欲裂,挺身卫护在赵佶身前。

    无论何灌对赵佶有多少腹诽,无论何灌其实是多么倾向于太子一党。此时此刻,作为一个为人极是刚严到近乎刚愎的大宋军将,绝不能接受有人于他面前弑君,而自己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

    既然如此,就让老夫先死于君前!南来子,老夫纵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几名甲士缓缓收了沾满血迹的长刀。几人退到门外守候。而当先一名甲士向着赵佶躬身行礼:“末将等何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奉显谟号令,圣人安危,必须由俺们扈卫而已。何太尉麾下亲将不晓事,竟敢阻挠,末将等谨奉军令,只得出手。

    赵佶惊魂稍定,却是一阵阵的后怕袭来。在刚才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此时后怕之余,竟然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何灌仍然死死的当在赵佶面前,不肯让开半步。厉声冷笑道:“难道老夫竟然不如这南来子赤胆忠心了?还不是想胁迫圣人!只要须放着老夫不死,那南来子就休想得逞!”

    几名甲士对望一眼,并不出言反驳。

    萧言号令,他们自然凛遵。让他们做什么便拼命也要做到。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在君前与位高权重的老将何灌面前应对自如。

    这个时侯,他们甚或稍稍有点惶恐。

    这泼天也似的一场大事,显谟当真带着俺们做下了?而今而后,这大宋就再无人能制约显谟了,就是大宋君主也不成?

    虽然这些选来监视赵佶的貂帽都甲士都是选的燕地出身之人,过去未曾在大宋治下。可在大宋君王面前,这个时代的人物,如何能不有些诚惶诚恐?

    看到几名貂帽都甲士默然不出声,何灌心思微微一动,还想在绝境当中找一条出路。放缓了声音温言道:“尔等也是大宋军将,岂能不知道忠于君上的道理?萧某人能许给你们什么?而现今在这里的圣人,又能许给你们什么?”

    几名甲士面面相觑,并不则声。

    何灌以为有了机会,加倍的显得语重心长:“乱臣贼子凌迫君上之事,从来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更不必说大宋圣人深仁厚泽,天下归心。萧某人纵然一时得意,又岂能长远?尔等都是难得军中壮士,大宋正有重用处。只要扈卫圣人离开此间,召文武百官,都门禁军,忠臣义士勤王,则风起云涌,萧某人一干,败亡立等可待!而尔等何愁不能有封侯之赏?某可代圣人为尔等保,赏万贯,加以横班地位。绝不食言!”

    说罢何灌就转头,看向赵佶。赵佶却犹自颤抖不休,想说几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何灌无奈,只得回头逼视那几名甲士,厉声道:“何去何从,尔等自择,切莫自误!”

    这位何太尉,实在是刚愎气度养成了习惯。哪怕现在是在求人的时侯,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这架子着实降不下来。

    几名甲士又对望一眼,最后一名甲士慨然上前,对着何灌和赵佶一礼:“圣人,太尉。俺是出身燕地,本不在大宋治下。实为辽人臣民。大宋的事情,俺不明白。可是辽人命运如何,俺却清楚得很!女真强悍,一击而辽人灭国,俺们燕地百姓,为这贼老天收了不知道多少!辽军几十万,都土崩瓦解。南来大宋之后,总以为大宋能克复燕云,总是强的。谁知道除了寥寥几军之外,还不如辽人!”

    这燕地出身甲士家人全都在女真人卷起的这场兵祸当中亡故,从辽东辗转逃到檀州,最后入了神武常胜军。因为弓马娴熟,临阵奋勇,而且在对完颜设合马一战中立有功绩,才选入貂帽都中填补阙额。想起一家遭遇,脸上全是悲愤之色。

    “在汴梁这些时日,托俺们张显大哥的福分,也给俺说了一房媳妇儿。准备将俺家香烟传续下去…………可女真鞑子总是要打来的啊!大宋拿什么应对?俺们神武常胜军能厮杀,愿意厮杀。萧显谟更是无敌统帅,怎么大宋就不肯放过?都门禁军那些贼厮鸟,谁又济得上用场了?大宋之人,怎么就不知道大祸临头呢?到时候也要将这汴梁繁华所在,变成一片白地不成?俺却还能逃到哪里去?你们不成,就不若让萧显谟带领俺们放手行事!”

    最后他冷笑了一声:“俺随显谟归宋之前,就为大宋在燕地狠狠厮杀了一场。克复了什么燕京,打退了女真鞑子。俺们不欠大宋什么,也不要保不住的富贵。太尉就莫用这些来哄俺们了!”

    一番话语,几名甲士都默默点头。一个尖酸一些的还冷冷道:“显谟将俺们这些军汉当人,看了这么多大宋军将,直不拿俺们这些厮杀汉当人子!现在想着了,又济得什么事?哄俺们背离显谟,也得要你等是显谟对手才是…………不是俺说太尉,太尉你还差得远!”

    几名貂帽都军汉的粗直之言,竟然堵得何灌哑口无声。他这些年来,心思花在朝争上不少,花在站队上不少,花在争权夺利上不少,就是口口声声曰要整练都门禁军,也是多半为了争三衙管军当日高俅那个位置。可从来未曾花心思想女真这个新起的巨大威胁!

    在真实历史上,真到女真大举南下,何灌也毅然就带领一团稀烂的都门禁军北上迎敌。可是为女真军打前锋的郭药师所部一支小小的侦骑出现在黄河边上,几万禁军就告溃散。何灌纵然自己气节无亏,又济得什么用?

    在这些甲士面前,何灌只喃喃道:“何至于此?大宋升平,何至就要大祸临头了呢?”

    几名貂帽都甲士,这个时侯连答话都懒得了。

    在这短短几句对谈之间,就听见外间响动,火光缭乱。不知道有多少人向着皇城方向而去。而更有脚步声入小院而来。还有人在院外大声传令:“看紧此处,除非萧显谟亲来,天王老子也不得放其入内!一切等萧显谟平乱之后再做措置!”

    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又换了呼号之声:“俺们于今也是神武常胜军了,当得为萧显谟出力,跟着去平乱啊!都门禁军那帮鸟军汉,比起俺们拱卫禁军都尚不如,哪当得住萧显谟铁骑践踏?现成的功绩,如何不取?在萧显谟手里,讨一个实在出身出来!”

    何灌神色一僵,萧言短短时间之内就已经安定了马前街局势,还不知道收拢了多少乱军!有他那些精甲利兵的甲士为骨干,万余人的有号令有约束之军立等可就,再多一些也不甚为难。虽然这些军马上阵是还上不得的,可是用来压服汴梁却已足够。坐拥这么一支在汴梁足可称强大的武力,压服汴梁,那是绰绰有余!

    更不用说,他现在还挟持住了圣人赵佶,外间有嘉王赵楷为他所用。大义名分,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互为辅翼,至少在一段时日之内,汴梁无人能与之相抗!

    现在唯一扳倒萧言的机会,就是将赵佶从此处绝境护送出去!

    何灌心思飞快转动,可怎么算怎么都觉得机会渺茫,自家几个仅剩亲将,都已然折损干净。而满院的那些内使,宿卫班直,皇城司使臣,外间甲士环逼,早已是噤若寒蝉。自己手无器械,孤身一人,哪里还能带着赵佶冲杀出去?

    想到此间,他忍不住就回头看了赵佶一眼。

    赵佶总算是平静了一些,对着何灌苦笑一下:“仲源,今夜已然如此了。朕全在人算中…………就在此静候罢了。看是朕哪个儿子前来逼宫…………萧言此人,朕识错了啊………”

    几名甲士看此间已然安定下来,对着赵佶何灌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门也未曾闭,两名甲士就守在门口,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一君一臣茫然相对。

    外间响起几具尸首被搬抬下去的声音,碰在梯级上的每一声响动,都让赵佶心里一抖。

    那南来子与嘉王到底会如何行事平乱,而等待自家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是太上…………还是…………弑君?

    一行人马,在甲士的重重护持下行向马前街方向。

    几十名貂帽都甲士,数百名前拱卫禁军,现神武常胜军军汉之中。就是始终低垂着头的赵桓梁师成两人。

    而萧言也在这队伍当中。

    队伍当中,不时有低声呵斥号令的声音响起。却是这些貂帽都亲卫在抓紧时间调教这些军汉,让他们明号令听约束。

    萧言貂帽都亲卫,原来编制是三百人,其实是三都之多。为了今夜,又从河东调回来一百多最为心腹之辈。却是韩世忠选派的。突然调回这么多甲士,还要备好甲胄军刃战马器械。用屁股想都知道萧言在汴梁会做出事来。

    韩世忠却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只是奉命行事。神武常胜军在河东已然形同割据了。难道还有满腔忠义去报效赵官家?身子都掉进井里了,还挂着耳朵济得什么用。只要不让远在雁门的岳飞知道,就百无禁忌。

    四百多亲卫,东调西遣,总算将今夜之事撑了过来。以这四百临过阵杀过敌,入选貂帽都之前也多曾任过小军官的貂帽都亲卫为基干,轻轻松松就能统带起一支两万人的军马。也能保证可以约束号令得紧密。再配以汴梁武库中那些从来未曾为都门禁军所用的甲胄军械,就是汴梁首屈一指的武力了。这两万军马,碰上神武常胜军和西军这等可以野战的军团,自然只有大败亏输。

    可是这等军马,在都门禁军将门在今夜为之一扫而空的情况下。放在汴梁震慑朝臣,震慑别有用心之辈,却是绰绰有余。足够萧言倚为后盾与汴梁中人周旋,也不会有人敢轻易犯之。

    貂帽都亲卫们在萧言的耳提面命之下,自然知道其中轻重。现在就开始忙不迭的抓紧一切时间编伍训育麾下,让这支放在汴梁的神武常胜军早早能济得上用场。

    对貂帽都甲士的作为,萧言没什么好操心的。都是既忠心又颇有能力的心腹,尽管让他们放手行事好了。

    此时此刻,他微微有些心神不守。游目四顾。就见一个身影骑马从后赶来。几名在后亲卫已然发现不对,顿时就要迎上去。萧言却认出了来人是谁,扬声道:“让宇文学士近前!”

    所来之人,正是宇文虚中。

    他说服萧言不成,反而看见了乱军就在眼前土崩瓦解太子被擒,主事文武,几乎被一扫而空。而赵楷顺利上位为萧言手中第一傀儡,为甲士所拥,直入禁中去了。

    他和萧言对谈之后,萧言就没管他了。貂帽都亲卫冲阵,也是从他身边掠过。他一直呆立在离萧言不足几十步的地方萧言也从未说如何料理他————实则这等智囊般的人物,一定是要早早拿下,防止他再去串联,生出什么变故出来。

    可萧言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主事的貂帽都亲卫今日奔走往来其实也是精疲力竭,现在还各自有一堆事情要忙。皇城外局势虽定,也还是一片纷乱景象。竟然就忽视了这孤伶伶于乱军之外发呆的宇文学士,现在竟然就让他起码跟到萧言这队人马身后。

    听到萧言号令,诸人就放宇文虚中过来。萧言朝他示意一下,宇文虚中也就沉着脸策马与萧言并行。看了一眼人群当中不敢抬头的太子赵桓,宇文虚中轻轻叹息一声。

    萧言一笑:“宇文学士何来?”

    宇文虚中冷着脸:“诸人束手为显谟所缚学生前来自请就范。学生谋划让东宫竟然遭际如此,岂能不随东宫而来?但有所为,全是学生罪衍。显谟要诛士大夫以立威,则请从学生始罢。”

    萧言笑笑:“都门士大夫辈真强项的,却不知道有几个。我不是好杀之人,除非谁真不开眼。”

    宇文虚中冷笑:“其谁信之?至此以后,显谟无非重用武臣以抑士大夫,五代故事虽有强兵勇将,享国一纪,传诸三世者亦少之又少。显谟大才,想必早知!”

    萧言仍然淡笑:“谁说我要抑文重武的?”

    宇文虚中仍然是那句话:“其谁信之?”

    萧言摇摇头:“出则将,入则相。有什么不好?才兼文武,治兼文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东华门唱出,才是好男儿?非要士大夫骑在武臣头上,或者武臣骑在士大夫头上,分出个高低来,你们才开心?”

    汉唐盛世,君子刚健雄浑,武职文班,并无高下。宰相亲贵固然,然则大将军辈亦是尊荣已极。朝臣入则为文班,钧衡天下。

    出则为重将,征战四方。唐时李林甫用事,塞断这出将入相之途,文武殊途之后,遂有安史。遂有大唐从巅峰急速滑落,遂有藩镇之祸!

    文臣势盛,则极力压制武夫。武夫势大,则极力酷毒文臣。更将汉家尚武雄烈之气,宰割殆尽。宋惩五代之弊,矫枉过正,却是宋时从开国始就种下的绝症!

    也是宋时从开国始,今后千年,在华夏种下的绝症!

    欲挽天倾,存亡续绝。仅仅就是一个靖康么?

    这些话,却没有必要说得太深了。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直看下去就是。

    虽然杀人并不是什么乐事。可真要挡在自己前行道路面前————自己的心,又岂会软下来?

    宇文虚中冷笑良久,却发现萧言神色淡淡的,并不理他。自己也觉得没趣了。

    终于正容问道:“学生生平志向,便是刷新朝局,除弊布新…………可是现在,却说不得了。以萧显谟手腕,一旦崛起,当再难有人复制…………”

    萧言哈的一声:“宇文学士倒是高看我!”

    宇文虚中容色不动:“…………唯学生本心而已…………将来这大宋,就是显谟展布了。显谟所求,到底是什么?你如此用事,大宋究竟是会变好,还是变坏?”

    萧言一怔,神色竟然突然有些迷茫,转眼就收敛了容色,转头定定的看着宇文虚中:“我之所求,千载之后,就有人明白…………也许因为我,千载之后,没人明白了也说不定………至于大宋结果如何…………我只知道,如果我什么也不做,等待大宋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这番话说得幽晦难明,让宇文虚中默然沉思良久。萧言也不理他,就在甲士簇拥下坚定的前行。

    不用多时,马前街一角小楼,已然出现在眼前。

    守在院门之外的貂帽都甲士,上前行礼。将萧言迎下马来。十余名甲士也翻身下马,甲叶铿锵,扈卫着萧言今夜第二次踏入这院中。

    再来之时,情势已经迥然不同。今夜风云变幻之剧烈,后人读史,宁不拍案而叹!

    宇文虚中突然在身后高声开口:“显谟,你今夜行事,总逃不过一个逆字!青史斑斑,你不惧否?”

    萧言的回答就是头也不回的耸肩摊手,转眼之间就没入院中,再看不见了。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七章 金梁桥前谈气数(一)

    第二卷 汴梁误 第一百九十七章 金梁桥前谈气数(一)

    原来响彻全城的惊呼杂乱之声渐渐平歇下来。而照亮全城的火光,也没有最盛时侯那般亮得直刺进人心底。

    就连城中四下升腾的烟焰,也不再四下蔓延。汴梁城中的水社。看到今夜乱事也差不多要收场了,也装着胆子齐锣出水下救火。

    虽然还不时有从皇城方向逃出来的零散乱军经过,虽然城中还有零星哭喊杂乱之声响起。可总体而言,今夜多少万乱军卷起的这一场突如其来,震动整个汴梁的惊天乱事,已然到了收场的时侯。

    明面上的事情,的确是收场了,而其后的潜流涌动,无数局中人的奔走往还,观望揣摩,如何站队,如何在这场乱事当中获取最大的好处,这才刚刚开始来着。

    不过至少在金梁桥前,蔡相府邸。在院墙上守了一夜,提心吊胆的值守了这么久的蔡相元随,蔡府家奴,总算是能松了一口大气。

    今夜乱事,岂是闹着玩儿的?

    最盛时侯,皇城方向传来的万岁呼喊声震耳欲聋,让人站不住脚。火光升腾而起,让人直以为大宋皇城都被点燃了!

    汴梁承平久矣,民间虽然许蓄弓刀等器械,唯禁甲胄强弩等军国利器。可蔡京府邸,哪里会想得到准备这么多可以杀人的器械。一众元随家奴,多是操着哨棒门杠就上了院墙值守,有人甚至将头号大厨刀都将出来了,还算得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乱军不来还则罢了,要是大队乱军来了,只有破家。

    天幸得这场乱事就这般收场!

    这时蔡相府邸才有了些活气,府中管事也奔走起来,操持张罗了多少吃食,一筐筐的抬过来。全是些热腾腾的炊饼,匆忙也没什么肴果,只是大罐大罐的酱将出来用以佐餐。原来给府中贵人备着的名贵饮子材料,也熬出热腾腾的汤水,全都抬了过来。

    大小管事犹自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捏着嗓门在底下招呼:“都吃了辛苦了,今夜却是好一场惊吓!还好不打甚鸟紧,总算是熬了过来。吹了一夜冷风,下来填填肚子,暖和下也罢。今夜也就如此了,来日老公相定然重重犒赏…………多了不敢保,一人十贯,只多不少!要是不足,都着落在俺身上!不过话说在头里,点点腹饥之后,大家还是值守得勤谨些。撑持到天明,就没什么事情了…………不管都门风云如何,只要不在乱事当中倾家。什么时侯,老公相还不是在朝中稳稳站着?”

    四下里值守的元随家奴乱纷纷的退下来,先直着脖子灌一大碗饮子。一夜冷风喝下来,肚腹里面都冻成了石头。滚烫的饮子下去,才算松动一些。再一手抓两个炊饼,掰开了将酱洒进去。一边吃一边还晓得差事要紧,继续上院墙守着。

    这个时侯,这些元随家奴们也终于放松下来了。这些管事虽然不比府中贵人。可是宰相府邸执事之辈,也岂是等闲,一个个称得上身骄肉贵。汴梁城中遇见官品差遣稍稍差些的,都傲然不以为礼,也各各都有好一分家当。现在肯冒出头来主持,说明危险真的是过去了。

    众人在墙头上,甚或还有闲心互相议论,说些对今夜乱事的猜测。人人都听见扶保太子的口号,也看见皇城方向的漫天火光了。知道今夜少不得有一场宫变。现在最大的悬念,就是在宝座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底下街道上,败事乱军一群群一簇簇的漫过来。全都是又累又饿。也看不到他们如何趁乱劫掠,人人都是埋着头赶路下朝着自家奔去。明显是已然破胆了。

    看到蔡相府邸院墙上灯火通明,墙头上人影憧憧。人人操持器械,戒备防守。这些乱军还刻意绕开了一些,不去招惹。有些人实在不想绕远路了,就低着头快步通过。

    大家参与这场乱事,成则自然有或大或小的富贵。一旦事败,虽然有法不责众之说。可是要是还不识趣,早些归家,还想在汴梁城中生事。落在平乱军马手里,还想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那数百人马俱披重甲之士,隆隆前行,兵刃森然挺立的景象。不知道在今后多少时日里面,要成为这些乱军心中难以摆脱的噩梦了。

    这些事败乱军老实,上面蔡相府邸元随家奴却正争论得入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现在看见当事人从底下经过,主动去撩拨招惹。

    “兀那军汉,闹了半宿。皇城说不得都进去走了一遭,现在却是哪位圣人在大位上安坐?”

    底下军汉没精打采的抬头:“有吃食么?将两块炊饼也罢。跟着跑了半宿,嗓子都喊破了。没半点水米下肚,现在还得各自归家,军中粮饷还不知能不能继续吃得上…………实在是没半分气力了。”

    上头蔡家家奴倒也爽快,丢下不少炊饼来。底下军汉拣起就啃,直着脖子朝下咽。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的回答:“…………本来一切好好的。俺们几万军在东华门外齐集,太子也出来了,抚慰全军。然后就要去奉请圣人内禅传位。谁知道那平燕的萧显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身边还有三大王与梁隐相相随…………直娘贼,那萧显谟还带着数百上千重骑。马高人壮,披着的甲加起来三四百斤打不住!这一排排逼上来,谁当得住?更不用说那萧显谟还将神武常胜军都带来了!”

    军汉们七嘴八舌的纷纷补充:“直娘贼,俺们时运就是这般不济!俺们也还罢了,太子时运,也入娘的这般不济。这大位老天都不想给太子!萧显谟军前宣诏,圣人内禅大位于三大王,萧显谟奉三大王出而平乱…………入娘的,动用这般狠霸霸的灭了一国的奢遮人物,俺们声势再大,又济得甚用?”

    “那些甲士恁的凶恶!俺不是在最前面,人群当中看着这些甲士一排排的逼过来。心里就不会想事情了,等清醒过来。俺已经在御街西面了。俺都不知道俺腿脚这般快,迷迷糊糊的就跑了几里路出去,赶在多少人前面。回去之后,可得给俺这双鞋磕个头,不然就是马蹄底下一堆烂肉了!”

    院墙上的元随家奴们都张大嘴听着,不时还发出三两声慨叹。

    今夜风云变幻若此,本来以为就是圣人与太子两人之间的角力了。胜负也只是在这两人之间产生。谁知道就冒出个三大王来!而现在接了这大位的,就是近来为大家最不看好的三大王赵楷!

    还有那个萧言,圣人怎生寻到他的。怎生就用了他来平乱的?

    今夜之事,注定将为后世史家,所争论,所揣测,所赞美,所咒骂,所纷纷扰扰,绵延千年!

    也将成为凡有井水处,月白风清之夜,闲人坐在门外,议论古今传奇的谈资之一。

    置身其中之人,将注定为后人无数次的提及。

    而萧言,正是其中份量最重的。

    正在院墙上院墙下,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越谈越起劲,连府中管事都爬上墙头不断发问。而底下军汉拍手打掌的不断渲染今夜之事奇诡凶险之处时。就听见脚步声杂沓响动,一队人马匆匆而来。看模样正是朝中大臣元随,却未曾有仪仗张盖。当先之人已经扬声而呼:“高三司来拜太师,高三司来拜太师!”

    来人正是蔡京最为心腹之一,三司使高屐。底下军汉看见,夹紧鸟嘴,撒开鸟腿。飞也似的跑走。而府中人也知道高屐在乱事未定的时侯来拜蔡京,定然有要紧事情商议从现在开始,还不知道有多少当道诸公,要来拜蔡京,商讨出一个应对今夜绝大变故的方略出来!

    紧要关头,还不是要指望俺们太师?那些这些时日在台前风光之辈,又在哪里?

    府中管事们人人都觉得面上有光,也不敢耽搁,忙不迭的遣人去抬走堵住门口的大石家具,小心翼翼的敞开侧门。而扈卫着高屐的元随们早在外间急得团团转,看见侧门打开,顿时就涌高屐入内。惯常礼节寒暄,这个时侯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开门之人,在人缝当中看见了高屐。这位久在三司,为大宋财政大管家的重臣。此刻就是一身青袍,戴了顶旧璞头,一副神不守色的焦灼模样,匆匆而入。

    而在外间街口,这个时侯又有灯笼火把亮起,却是又有大臣,在元随的簇拥下,急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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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京府邸的内书房当中,不多时就坐了不少人。

    能延入此间的,自然就是蔡京心腹中的心腹,铁杆的死党。

    放在蔡京最为薰灼的时侯,区区一个内书房,纵然阔大,也绝容不下蔡京的心腹班底。可是自从蔡京上次去位,蔡党声势大减。而蔡京虽然复位,可一副衰颓模样,谨守政事堂只是料理大宋财政事,绝不向其他地方伸手。这般作态,更是让不少羽翼心寒,纷纷离散而去另觅高枝。

    斯时斯境,比起最盛时侯朝中要紧位置全为蔡京一党掌握,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所谓蔡党,打着的旗号自然是承自王荆公变法以来的新党。经过几代皇帝的支持,新党已然成为一个相当庞大的政治势力。

    如果说一手创建了所谓大宋新党的王荆公,作为士大夫的气节操守还没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行事宗旨也是要主持推行变法,挽救大宋这沉疴难愈的局面。存亡续绝,以拯时弊。

    到了现在的所谓新党,已然完全变了模样。全部行事宗旨,就是依附于君权,自固权位,安享富贵。同时全力针对旧党清流之辈,对方赞同的,自己就一定要反对。党派之分,无非就是权位之争。再没有是不是行变法事的什么事情了。

    所谓旧党辈,就是牢牢坚持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个原则,君王绝不许侵犯士大夫利益,绝不许有什么举动改变这个格局。几代君王均不约而同的重用新党,就是因为新党实在是用以扩张君权的一个好工具。

    什么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虚屁。能有机会将这般权势尽数收在手中,谁还顾得这甚鸟祖宗家法?

    正因为如此,现今以已然垂老的蔡京为旗帜的所谓新党,是最为善于秉承上位者的意志,全部行事都仅仅是为了巩固自家权位富贵的一个团体。也难怪几代君王,不论是不是要行变法事,不管传统士大夫旧党清流辈团体如何将他们视为奸邪幸进之辈,也始终抓在手里扶持重用的原因所在了。

    可是因为这些年来,大宋国势的确一天天的看着衰下去下生烟起火。原来在台上的用事之人,对朝局暗流再也压制不住。哪怕赵佶也不得不退让。蔡京也不复往年的战斗力和掌控力。旧党清流辈渐渐势大,直到能分庭抗礼,甚而集结于东宫身边,渐渐有掌控朝局之势。

    所谓新党,那些已然到了不能改换门庭之辈人心惶惶自不必说。就是赵佶,对这等局面也深忌之。所以宁愿朝中政事运转不灵,无人能够管事也将一些重要职位虚悬,不愿意轻易安插旧党清流辈上位用事。所以赵楷如此不堪大用,赵佶也始终力挺到底。所以太子以及在他身边那些旧党清流辈,虽然逐渐在朝上风走,内心其实也是惶惑不安。生怕激起赵佶的强烈反弹,再来一次元佑党人碑事!

    大宋朝局,不仅运转不灵,而且上下离心,互相猜忌。就是坐在一个火山口上。一旦有什么大的变故,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萧言正是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才敢在今夜掀起这场乱事。一下就让局中人再也后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借势而行。实在是将局中人的心理,算到了绝处!

    内书房中,沉默良久,高屐才闷闷开口:“老公相还未曾起?”

    此刻陪坐的,正是小蔡相公蔡攸。上次蔡京去位,蔡攸背门而出,连带多少人跟着蔡京倒霉。高屐这个蔡党铁杆心腹和蔡家这位大爷对面撞一个跟头都能互相不说话。今夜却是说不得了。

    蔡攸叹口气,也是一副焦灼难耐的模样:“今夜乱事声势如此,家父也受到惊吓。家父年岁实在高大了,这个时侯精神有些不济,要先休息片刻…………安坐等候就是。不然还能如何?”

    前面还是竭力装出来的孝子口气,最后还是表露了小蔡相公的本心。

    今夜风云突变,太子落马,圣人去位。三大王现在就要坐上大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去位,不知道要洒下多少好处以安抚剩下的文武以招揽人心,稳定地位。这个时侯不冲出去要好处,还要等到什么时侯?错过了,只怕就只剩下些残羹冷炙了。

    而且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都要一一打探明白。太子是不是绝无翻身余地了?圣人毕竟秉政那么多年,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三大王虽然军前内禅接位,可在大位上能不能坐得稳?

    此等要紧事,押注绝不能押错!一旦押错,权位自不必说。就是想安然为富家翁,都是做梦!

    此时此刻,正是要联络诸人,壮大声势以为自固。还得尽一切手段弄明白今夜之事情势。可自家爹爹,从小楼上下来,居然就用以感了风为借口,回卧室养静。难道真是老悖晦了,这最为要紧的时机,都想错过不成?

    蔡攸真的想振臂一呼:“你等就奉某为主,大家同心,看准风色,去讨价还价去。某自然会得最大好处,就是你等,也不会亏待!”

    这念头,不过想想罢了。就是眼前这个高屐,也绝对不会奉他蔡攸为首也么哥…………

    高屐黑着脸站起来,一副想要去踹蔡京卧室门的样子。最后转了几个圈子,还是坐了下来,拍膝长叹:“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现在正是我辈需要老公相拿主意的时侯!不管是奉圣人还是奉三大王,东府必然是吃重角色,躲是躲不过去的。老公相现在举足轻重!今日都是可托腹心之人,某直说也罢…………三大王望之不似人君,这般贸然而得大位,天下孰不侧目?唯一可恨,就是那南来子,他坐拥一举可击破数万乱军之强兵。汴梁谁人能抗?此子更是南来之辈,长于辽地,岂能有什么忠孝节义,仁民爱物之心。一旦穷蹙,放纵麾下骄兵悍将,又如之奈何?大宋怎么就遭逢了这南来子如此人物?”

    这番话,对于身居高位之辈,已然算是难得的掏心窝子的话语了。

    对于蔡党而言,今夜之事,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赵佶仍然留在位上。太子事败,那是注定不能复起。那些前些时日风光无限的旧党清流之辈,也尽数为之一扫而空。赵佶除了重用他们,还能重用谁?

    而赵楷这大有蹊跷的内禅接位,身边最倚重之人,自然是那坐拥强兵的南来子。大家去呵赵佶的卵子没什么,要在萧言面前奴颜婢膝,还真不大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这南来子,又何尝许什么好处给大家了?他经营起这么大产业,自蔡京以降,就没人能分润到什么好处。

    就是基于大宋臣子的立场而言,他们也深自恐惧今夜这超越了他们所熟悉的游戏规则变乱事!对于这些大宋臣子的本心,宁愿在赵佶的荒唐统治下,互相勾心斗角,同这大宋一起一天天腐烂下去,也不愿意有人来打破这局面,迎来一个他们掌控不了的未来!

    可是大家不去迎合三大王与萧言,不认赵楷的大位。反而去拥赵佶行什么复辟事,萧言这南来子纵兵扯破脸又怎么办?这南来子在大宋无亲无眷,更无什么顾虑。哪怕杀得尸山血海,他也不怕什么!

    为了这大位上坐着的人到底是赵家哪一位,将自家权位富贵,身家性命全都赌上去,到底值还是不值?

    自从打探到今夜乱事最后变化如何之后,一众人就是心乱如麻。实在拿不出什么主意。最后只能在乱事还未曾完全平息,街上还有溃散乱兵游走的时侯冒险而出,群集于蔡京府邸请老公相教以众人再说得诛心点,有什么后果,也就是老公相顶缸罢。

    今夜这般总算从变乱中恢复过来的大宋士大夫们,或多或少群集于某处,密密商议探讨,互相对而长叹的场面,不知道在多少处同时发生。不过蔡京是名位最高,威望最重的一个罢了。

    所有人几乎都在等待着他所表现出来的倾向。

    东西两府,西府虚悬已久,东府还不就看这位几起几落,为相几二十年的老公相!大宋元老重臣纷纷凋零,还有谁的份量重得过蔡京!

    可这位老公相,却这般沉得住气!

    或者是,他真的老糊涂了?

    满室中人,或者长吁短叹,或者绕室彷徨。人人愁眉相对。

    如此大宋,局面残破,沉疴难愈,神仙束手。这内情当道之人,谁不明白。无非就是觉得还能凑合敷衍些时日,将来的事情让将来的人去愁罢。

    不知道等了多久,眼看得已然到了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侯。人人心情也如这外间天色一般到了谷底。少顷天明,谁知道等待大家,等待这个大宋的局面到底是什么!

    内书房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却是蔡京另一个儿子蔡鞗匆匆而入,看也不看他大哥一眼,急声对着室中诸人道:“那南来子的心腹方腾来了!大人已起,将其延入内室对谈矣!”

    所有人都是一阵惊乱,全都跳起。

    那南来子遣人来了?难道老公相就是在等这南来子遣人来不成?!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七章 金梁桥前谈气数(下)

    蔡京内室当中,安气凝神的香烟缭绕。而蔡京头缠药布,再戴一顶风帽,身拥重裘。斜斜靠在榻上。老态龙钟,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原来环绕在他身边的姬妾侍女,这个时侯都已然遣了出去。和他对坐之人,气度闲雅,风流倜傥,今夜乱事如此,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经意的模样。

    此人正是方腾。

    今夜之事,虽然看似顺利。可侧身其间,四下奔走。操弄如许多的人心,卷起如许大的风潮。萧言也是赌上了性命。

    这等冒万死,赌运数,拼性命的事情。自然就是萧言做了。他走到如今地步,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他的身影,永远是在最前面。

    而方腾这个士大夫团体的异数,萧言手下难得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智囊的人物。就是要在乱定之后出场,作为萧言与文臣士大夫团体讨价还价,收拾局面的重要棋子。

    乱起之前,方腾也潜入了汴梁,寻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守着。同样紧张的关注着在这汴梁城中所发生的一切。身边只有寥寥几名貂帽都亲卫羽翼。

    到了这个时侯,自家安危,已然成了最不重要的一件事情。今夜当中,方腾在暂时侧身的院中登高而望,看着乱事掀起,看着乱事蔓延,看着大宋君王太子文臣武将无数禁军在随着萧言的指挥棒起舞,看着大宋几乎就为萧言一人之力改变。看着这看似繁华都丽,而且还以为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庶景象会长久不变的汴梁。终于暴露出她其实一触即碎的本质。

    方腾胸中澎湃,何堪复言?

    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

    宋承五代乱世之后,艺祖得国于孤儿寡母之手。立国之时,伏莽遍地。不敢有大的兴革,将五代末世所有混乱的政治制度几乎全盘继承了下来。

    而又要防范其他人师陈桥故事,再来一个黄袍加身。所以刻意扶植五代时做小伏低,只是看武人脸色行事的文臣士大夫阶层,用以压制武夫辈。加恩之厚,百世莫及。

    如此冗官绝症成矣。但凡士大夫,总有名目繁多的服官之途,又官禄极厚。士大夫们拿着公使钱悠游终日,却没想到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消耗着大宋的元气!

    这些冗官,若能尽责于事,能让统治机构顺利运转,也还罢了。然则因为大宋开国时侯的先天缺陷,官制之混乱,也是历代绝无。服官为何,和实际做的事情是截然不相干的。到了最后不仅是人浮于事,而是找不到人负责。但凡有事,一个个临时生造出来的差遣变出来以权宜勾当,一代代传袭下来,更加剧了这种混乱扭曲程度。到了最后,不管官制如何更改,已经是无药可医!毕竟总不可能将这塞满了各个位置的冗官尽数扫干净罢?

    武臣虽受压制,可总要安抚。不仅设计出空前多的武阶用以武臣超转以消磨他们的精力意志。百余年下来,武臣官数之烦冗,绝不下于文臣。且在控制军队规模上,大宋也从来都是软弱武力。

    削减军队,就是削弱军队的组织基础。这又如何谈得上安抚武臣?军队规模益大,则武臣上下其手之处益多。军队又废弛不堪用。

    不仅收不到兵多之效,反而尽受冗兵之害。白白在都门养着几十万的军队,临敌这几十万人却一点用场也派不上。反而要征发什么蕃兵,强壮,弓箭社,募敢战士之类。平时养兵为难,临敌用兵更为难。冗兵绝症,神仙也束手!

    至于冗费,就不必提了。有了冗官冗兵,这冗费自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宋这些绝症,病因就是自开国时侯种下。到了难以为继的时侯,才硬着头皮行变法事。希望能死中求生。王安石变法——这说起来轻巧的五个字。却不知道,那时不行变法,大宋已然在危急存亡之秋!财政已然破产,辽人虽然未曾大举犯边。可是对西夏这小国都是屡战屡败,养的百万军马派不上用场。而要募新军,实边防,又拿不出钱来。这般下去,给辽人觑出虚实,大举而南,到时候就是灭国命运!

    所以才用王安石,而此次变法。虽然在财政动员手段上有些进步,却也激起党争,深刻割裂了本来尚算团结的士大夫阶层。党争随之而起,到了末世,已然是给大宋再添一重绝症。虽然变法多挣了点钱,但是冗官冗兵冗费却丝毫未减,将这些增长尽数吃了下去。

    财政手段扩张总有极限,到了最后,无非就是重复老路。再加上以重金养出来,已然为朝廷所忌惮的边军,更多的冗官,更无用的都门禁军!而大宋,士风大坏之下,已然无人能如王荆公一般不计毁誉,不惜身败名裂也要来为大宋续一口气了!

    天下资源集中倾斜而养出来的富贵汴梁,内里就是这般末世气数。明眼人能看到,有人如宇文虚中般寄望于太子即位,还有如方腾一般佯狂遁世,自我发配到边塞战地度日。

    既然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决心打碎这黑沉沉的屋子。那么就在穷边绝域与草木同腐也罢。

    结果,却为他撞上了萧言。

    这个与大宋所有人都不同,满满的都是英风锐气。别人眼中不可触碰的庞然大物,在他眼中只是笑话。也同样深刻看到大宋末世景象,而且还有能力有胆色打破这一切的人!

    方腾自然明白,自己追随萧言行事。就要将大宋最后这自欺欺人的宁静打破,不知道要卷起多少风波,不知道要让多少人在其间没顶。可是就眼睁睁的看着大宋在将来的血火当中轰然崩塌,如辽地的末日景象么?

    不得不说,方腾温文儒雅的面目背后,是有着颇为激烈的性子。不然以他的出身,大可在汴梁悠游度日,哪怕不服官隐于市井,也是一途。他却偏偏到平燕战场上走了一遭,还哪里危险就去哪里。

    既然选择了要跟随萧言走这条道路,那么就义无反顾。

    今夜汴梁,今夜大宋,其所有的一切。局中当道诸公,包括圣人太子,正如他所预料一般。脆弱得已经不能承受任何风浪!

    你们不成,不如我来。

    萧言有他的事情要做,方腾也有他的任务要完成。

    而这任务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与面前这个老态龙钟,似乎下一刻就马上要病弱而死的蔡京一席谈。

    蔡京作态,半点也没有欺住方腾。这个已然望八之年的老者,是经三朝,自崇宁元年以来,入东府几二十年,其间三起三落。满朝文武,无一人资历都超过他。真正的可以为文武百官风向的元老重臣!

    所谓元老重臣,就是在此等大变之际,他们的态度,可以影响整个官僚体系之辈。

    而蔡京,不折不扣就是此等人物。虽然自从宣和四年复相以来,他已没有了昔年最薰灼时的风光,已然被人视为过气之人,只是养老等死而已。但是在这个时侯,他的份量却比任何人都要重!

    方腾和蔡京对视良久,方腾突然一笑:“公相,新君已立矣。

    一语既出,室中仍然安安静静。蔡京老眼半闭半睁,好像没听见方腾这句话。又过了良久,蔡京才淡淡道:“你家显谟既然兵强马壮,威慑汴梁,自去做便是。又复何言?”

    方腾笑笑:“新君既定,人心尚乱。无老公相出面,这朝局何时能定?这般纷乱下去,大宋将来,更不堪言,更有不知道多少人将破家。老公相难道愿意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蔡京闭目摇首:“某老矣…………某受圣人深恩,不敢趋于三大王面前。萧显谟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就是。某既老且病,哪里也不去,就在金梁桥静候。”

    方腾笑笑,轻轻道:“公相,今夜之事,已然若此。经此之后,敢问公相一句,大宋还能复往日格局么?而就算无今夜之事,内则财计竭蹶,外则军镇势大难制,天下黎庶除汴梁外生计凋敝。更不必说灭辽之女真虎视眈眈在北,而大宋几无兵以御之…………无今夜事,大宋气数,又能撑持多久?”

    蔡京双眼一睁,老态尽去:“无今夜事,大宋气数尚有多久,老夫实不敢言。则今夜事,无非是又一欲为可行篡逆事之权臣生乱!王莽之后,尚有东汉两百年。曹操之后,汉祚犹有数十载。八王生乱,晋尚南渡。安史之后,唐祚犹百年。则莽操晋之八王,安史辈何在焉?”

    方腾仍然淡笑:“纵是如此,汉仍为汉,晋仍为晋,唐仍为唐否?数十年播迁,生民涂炭如何?且外敌如此,如今大宋军马,可及汉唐否?外敌之强,自辽以后,则远迈前代!若无兴革,大宋之事,则非亡一家一姓,则是有亡天下之祸!”

    蔡京冷笑:“危言耸听,何至于此?”

    方腾又轻轻加了一句:“萧显谟春秋尚盛。”

    这句话语虽轻,却是说得蔡京一震。忍不住就稍稍坐起来一些。

    对于一个走上权臣道路之人而言,年岁多大,的确是一个关系极重的问题。若然走上这权倾天下道路之时,岁数已然不浅了。然则就没多少时间和这末世皇朝耗下去了,可以慢慢将这皇朝的根基,最后的人心所向熬干净。而萧言今年尚不足三十,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可以和大宋耗个三四十年。这三四十年时间,足够他慢慢展布一切,将所有一切布置停当了。就算最后不能取而代之,要陪这一代权臣熬三四十年,对一家一族而言,也是再痛苦不过的事情!

    更不必说萧言是以武功发家,现在大宋边地多事。万一给他统强军,打赢了几场对外战事。则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足够让陪他熬下去的人绝望。

    除了萧某人的本事手段,对他忠心耿耿的一支强军之外。他这岁数,也是他最大的优势之一!

    而方腾口中吐出这句话,也代表了萧言并不是因为被形势所迫,才仓促行事。而是真的准备利用他的岁数优势好好经营他现在已然在大宋扩张起来的势力,和好不容易,翻动了汴梁才取得的优势地位!

    也代表着以萧言为首的这个团体,已然完全奉萧言为主。准备和萧言一路走下去!

    萧言在朝中根基,自然浅薄得不值一提。可是他的确是握有一支强军!只有这支强军,这个团体,紧紧围绕在萧言身边。以大宋现在军力上破败的模样,就算文臣士大夫辈抱成一团鼓足唇舌与之相抗,又能济得何事?

    而且还怕将萧言真的惹毛了,放手让这支强军胡乱行事的话。就算是能扳倒萧言,付出的代价也大得难以想象。

    承平日久,富贵日久。大宋文臣武将,都已然没有舍弃现在生活的勇气了。

    且萧言练强兵的本事更是殆如天授,神武常胜军用一年多时间就拉出来了。现在他又掌握这么多资源,又能练出多少强军来?

    萧言春秋尚盛!

    更有如此心机手腕,一支朝气蓬勃的强军甘心为他效死。又扶立了一个君王——不管这个君王是不是为满朝文武所认可。可毕竟还是天家嫡脉,有着天然的身份。真论大义名分,萧言至少也谈不上匮乏!

    年轻若此的拥重兵的权臣,今后只要不突然倒下,至少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经营。

    而大宋经此一乱,控制力更为薄弱,外镇亦有离心强军。天家自己乱成一团。再有如此权臣,已经可以问问大宋气数到底还有几许,到底还能延续多久了。

    真实历史上,当女真兵临黄河。而大宋几无御敌之策,这个时侯。大宋中人,才明白大宋已然是末世景象。

    在萧言所改变的这个历史当中,经过这一夜乱事,大宋显露出其全部的软弱分裂混乱,也让局中人,恍然明白了,斯时大宋,其实已然有了末世的苗头。

    至于这个末世到底会延续多久,而最后胜出的是谁,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想到此处,久经风浪如蔡京,也感到一丝苍凉。

    今夜之事,他已老病,已然没有进一步的余地。复起之后,全部所求也就是平安富贵终老而已,真不想再搀合什么事情了。更不必说今夜之后,必然混乱不堪的朝局!

    萧言才拥立赵楷,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自己下手。说不得还得供起来以安定人心。

    自己还有几年好活?就算对三大王,对萧言都傲然不理。也是富贵终老之局。何苦还要提心吊胆的押上重注?

    自家一党中人,现在都晾在外面。蔡京是真的不想再为他们这班人顶缸了。至于方腾求见蔡京召之入内,无非就是作为几十年秉持国政一国宰相下意识的想弄明白一些今夜之事内情如何,将来又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而已。

    明白这些,提点下后人,让他们能趋吉避凶,再保个十几年平安富贵。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蔡京神色变得有些懒懒的,慢慢又躺了回去,想再随口敷衍几句,就将这新贵送出去。

    他沉吟少顷,慢慢道:“圣人尚在?”

    方腾一笑:“如何不在?圣人是内禅,又不是有乱臣贼子欲弑君以代,圣人避居太上,尚有数十载清福可享,圣人潜心修炼,通玄圆满,将来得登仙班,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蔡京点点头:“萧显谟欲尽诛旧党辈否?就算不诛,也将尽数贬逐否?”

    方腾笑意仍然是淡淡的,却转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公相大才,举世所见。木兰陂数百年所蕴气数,只怕全钟于公相一身了…………只是公相身后,蔡家子弟,公相以为尚能立得住家门否?公相声名,能于身后不堕否?”

    蔡京白眉一轩,数十载来,何尝有人敢于如此对他说话了?居然以自己家族来胁迫,萧言有胆,尽管试试!若是萧言只有这点本事,在权臣位置上,也坐不了多久!新君才立,就敢凌迫元老重臣么?

    士大夫辈固然在强兵面前,一时唯诺,免得招祸。

    等着将来慢慢将这个权臣浸润垮台。可这权臣真的悍然动手,触及了士大夫辈的根本利益,则士大夫辈也不惜和这南来子鱼死网破!

    靖康末世,女真胡骑兵锋之下,中原腹地千余万户,杀得只剩下八十七万户。在如此血腥野蛮的武力之下,与大宋紧紧攀附在一起的士大夫团体,才被扫荡一空。剩下的也只能转为民族融合唱赞歌。

    萧言自然不能做这等事,他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艰难许多,也漫长许多的道路。

    这个时侯,还必须得安抚住这士大夫团体,渐渐将其化为己用。所幸这个被后世推崇到了天上的北宋士大夫群体,靖康之交也未曾有多少人死君王死社稷,或北奔南渡,或事伪楚伪齐,或束手就戮。千载之后,后人追思,唯李若水耳。抵抗最烈,与太原同殉,乃王禀杨可世等武臣辈!中兴四大名帅,或起于草野,或起于边军,斯时斯境,汴梁士大夫,兖兖诸公安在?

    萧言上位,毕竟还在体制内,焉知这些士大夫们是不是就等着萧言开合适的价码出来?

    方腾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开价。

    对于方腾动问话语,蔡京只是冷哼一声:“老夫德薄,唯知忠孝节义而已,己身尚且不顾,如何还能谋及子孙?圣人若有不测,老夫唯与萧显谟决裂而已。斧钺加之,在所不惜。既然三大王与萧显谟尚奉圣人为太上,老夫与圣人君臣数十年,也唯有在圣人修炼静室之侧,结庐而居,朝夕伺奉,以全臣节…………至于其他,尚请方中散勿再复言!”

    说罢蔡京就想唤人入内,打发方腾出去。

    方腾却轻轻一击掌,微笑道:“萧显谟出于公相门下,然则公相犹如此。彼等奉东宫之旧党清流辈,又如何能一心以对新君?这必然是要生事的,大宋时局艰危如此,哪里还经得起内乱?反正萧显谟是南归之人,行事跋扈惯了。这般旧党说不得就要从朝堂中贬斥一空,今夜倡乱之人,也说不得要杀几个,以为后来者戒…………朝堂为之一空,萧显谟也在所不惜!”

    蔡京嘿的一声:“萧言要自寻死路,尽管做去!老夫尚有几年好活,老眼虽然昏花,勉强还能视物,还能看得见萧言下场如何!”

    方腾撕破了脸,蔡京何等人,又岂会惧了?越是这个时侯,越不能表现出软弱。不然就随萧言搓揉,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方腾嘿嘿笑出声来,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站起身来,似乎就要拂袖不顾而去。而蔡京只是淡淡道:“不送。”

    方腾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来:“若是显谟请公相勉为其难,出而保住这些旧党辈,除太子心腹耿南仲宇文虚中等辈贬官为民之外,其余诸公,尽皆不动,各安其位。则公相意下如何?”

    如果说前面方腾所言,还全在蔡京料中,这奇峰突起的几句话,却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这就等于是让整个士大夫团体,都团结在蔡京手中。将对士大夫团体的影响力,全盘送到了蔡京手中!

    萧言以薄弱根基用事,必然是要对为庞然大物的士大夫团体,都门禁军将门世家团体分化之,摧折之。激起反抗的话,少不得就要杀个尸山血海。纵然大宋因为动荡播迁,元气大伤,比起现今还要衰弱十倍。萧言凭借手中的刀,敢于杀人的威名,至少自家权位可保。

    但是他现在偏偏将士大夫团体维系了下来,而且还想请蔡京出面,将这个四分五裂的士大夫团体团结起来!

    这南来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方腾语声轻轻的,听在蔡京耳中,一句句都是蛊惑。

    “…………经此一事,则公相为天下士大夫之根本。公之门第,当为大宋士大夫门第第一。公之子弟,有公相德业荫庇,何愁不能富贵传家?无论如何,数十载内不会有人对蔡家出手。若显谟有此心,则是与天下士大夫为敌。士大夫辈,也会竭力维系蔡家门第,以为标杆。公相子弟,只要稍知进退,百年世家亦是全在掌中…………公相…………这番事业遗泽,以为何如?”

    蔡京是真的动心了。

    富贵权位到他这等地步,岁数也到了风烛残年。关于自家权位,已经没太多奢望了。人之将去舔犊之情日深。想着的就是将这家门如何平安传下去。局势变幻莫测如此,自家那个大儿子是荒唐轻易之辈,其余数子,也都是纨绔。孙辈更无足论。稍不小心,就要破家!

    而在如此朝局变幻当中,挺身而为天下士大夫辈出。维系着他们利益在朝局如此剧烈变动中而不坠。则士大夫辈,自然就以蔡京为核心。蔡家门第也成为用事之人对天下士大夫态度如何的标杆。只要后人小心一些,几十年的富贵是稳稳无人能够动摇!

    此事最妙-的就是,自家是为士大夫团体出头。而不是赶着去向赵楷与萧言效忠。就算还在新君座前行礼,为的也不是自身权位而是士大夫团体利益。声名无损而尽得好处,天下怎么会有这般便宜事情?

    而萧言这等精明万分的人,怎么就会将如此大的影响力双手奉上。而留下这个对他权位有莫大威胁的隐患?

    斯时斯境作为纯靠军队上位的权臣,就该放手杀人才是!

    蔡京目光炯炯的望向方腾,在他身上,哪里还有一点老态。双目如电,如剑如刀,锐利万分!

    这是为什么?

    方腾也没了刚才故作轻松的姿态。轻轻叹息了一声:“强敌在侧,大宋再乱不得了。须得尽早收拾局势…………萧显谟只是想安心统强军逐胡虏。至于将来如何看气数罢。”

    蔡京轻轻摇头,只是觉得很难相信。

    方腾神色木然,又解释了一句:“……,‘…,公相岁数业已高大,并无太多雄心。几年之内纵然士大夫奉公相为首,公相也不会生出多少事端来…………而显谟就可安心与胡虏一战了…………至于公相身后,就看看这气数,是不是还在大宋身上…………这又谁说得准呢?总而言之公相两边都占着便宜就是了。”

    最后一句话,已然带了嘲讽意味。方腾自家也不知道现在情绪到底是什么。萧言做出了还是竭力维持大局不至决裂的决定而不是大破之后大立,以手中刀锋杀出一条通往皇位的血路出来。

    作为萧言谋主,忍不住就为他深忧。作为宋人,却又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也许就是这样,自家才甘心为萧言所驱策奔走,为他忠心耿耿的效力罢?

    就如此罢…………就如此罢…………将来气数如何…………

    谁说得准呢?

    蔡京白眉皱起,半点也没在意方腾话语当中的嘲讽。只是在那里苦苦思索。而方腾也不打扰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归根结底,蔡京仍然是个热衷权位之人。虽然年老雄心大减。可这本性,却是难移。不然要安心终老,为什么不悠游林泉之下,非得还要处心积虑回到相位之上?

    而且蔡京,也是个极善于把握机会,为自家捞取最大好处的人。这方面的灵性,到老不减!

    萧言开价,其诱惑力,蔡京实难拒绝。同样也将他算到了骨子里。

    蔡京沉吟半晌,坐直身子,定定望着方腾:“老夫当求见圣人,若圣人面谕内禅于三大王,则老夫奉圣人诏,而不是奉三大王诏!其间关窍,不能错了。就是这句话,带于萧显谟面前!”

    方腾叹服,这蔡京趋吉避凶的本事,还在所有人预料之上!萧言和士大夫团体两边的好处都要占尽了不说,这赵佶面前地位也要站稳了。不得赵佶亲口交待,他也不参与此事。将来就算是赵佶复辟,也不能追究他趋奉新君的责任。蔡家后人,门第也可保住。

    简直是三方面的便宜都要占尽了!

    却是这样一个人,用事数十年。秉政大宋,孜孜全为自家权位计。此时此刻,各方面还都要借重于他。

    大宋气数,只怕也有一小半是消磨在他手上罢?

    萧显谟也正是因为蔡京为人行事如此,才不怕将他推到如此地位,统合大宋士大夫团体罢?

    想及如此,方腾在心中悠悠一叹。

    “…………显谟此刻,正在奉请圣人移驾。公相所请,显谟必然答允。将来朝局,还望公相出任艰巨,勉为维持了。”

    蔡京摆摆手,再不多说什么。而方腾也就深施一礼,告退而出。

    当方腾出外,蔡京却呆坐在榻上,皱眉苦思。最后一叹。

    “…………既生此人,行事既果决又能顾全大局,不惜委曲求全…………难道大宋气数,真的时势易移了?”

第二卷 汴梁误第一百九十八章 逼宫

    小楼外传来的喧嚣呼号之声,渐渐的平歇下去。紧接着想起的,又是各种号令喝骂之声,多是北地口音。在这些号令喝骂声中,一队队军汉脚步声沉重的响起,从马前街处次第开了出去。

    哄乱了一夜的马前街处,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外间虽然还有千余军马守候,可自归了神武常胜军,有了约束之后。或者是为那些披甲貂帽都亲卫所慑,或者是为今夜萧言的权位威风所慑。,竟然都是鸦雀无声,少有人交头接耳。

    自萧言奉太子来到此间,入内而去。

    数十名貂帽都亲卫约束着千余军马,再不是乱纷纷的猬集在一起。而是分都分队,守住四下要害之处。将警戒圈子扩得相当大。貂帽都甲士弓刀在手,骑在马上沉默的扫视着四下动静。而在今夜归入他们麾下的前拱卫禁军军汉们,主将若此,他们也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握着手中杂七杂八的器械,同样警惕的看着四下,仿佛随时还有什么敌人会从黑暗中跳出来一般。

    仅仅是换了一个人主持此间,换了一些厮杀汉作为领军之人,几个时辰前万人蜂涌,闹哄哄得如同大相国寺前万姓集市一般的景象,就凛然而有肃杀之气,安静得只能听见火把噼啪燃动之声。

    汴梁城四下神武常胜军搜检禁军军将,查封武库,控制城门,约束编伍之声远远传来,却让马前街这里显得加倍的寂静无声。

    偶尔还有一两声凄厉的哭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远传来,却不知道是哪一个在今夜变乱之事当中站错了队伍的前高门贵第。

    这个时侯,周遭民居瓦子当中看热闹的人们,才恍然感觉出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场大宋开国以来未曾有过,卷动了近十万都门禁军,卷入了几乎全部禁军将门世家卷入了两位皇子,一个皇帝,多少文臣士大夫辈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

    在这场政变中,有人得意,有人倒霉。皇位在赵佶赵桓赵楷三人中变来变去。一个年轻权臣昂然登台。大宋格局,从此就深刻改变!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在后续风潮变幻当中没顶!

    大宋,再也回不到已经那种强自粉饰出来的升平景象了。

    原来所谓的丰亨豫大,让居于汴梁这天上宫阙的人们以为这般富贵升平将千秋万代的延续下去。这个时侯,汴梁中人才发现。原来这个大宋,早就四下生烟起火,早就边地兵戈四起,早就伏莽处处,早就随时会溃决。

    这所有一切,脆弱得一触即碎!

    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衣甲铿锵,弓刀森然,身上杀气有若实质的貂帽都亲卫的压迫力之下。原来敞开的临街窗户,不约而同的都关上了。只有一双双眼睛,从窗缝中偷偷外望。等待着赵佶所居的小楼处传来的动静。谁都想知道,这在几个时辰之前还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的两人,最后结果到底是什么。

    几个时辰之前,还满满都是柔情蜜意的小楼室中,屠苏尚在,琴弦未绝。佳人香气,似乎也还在悄悄缭绕。

    可窗外景象早已物是人非。

    赵佶危然端坐在榻上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

    何灌则在窗前,看着萧言缓步而入,看着太子赵桓畏畏缩缩的跟在他的身后而入,看着失魂落魄的耿南仲一般人同样被押解入内。何灌脸色铁青似乎随时都会爆发,最后却还是如泄了气的皮俅,所有刚严,再维持不住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此南来子,竟然将如此惊天大事做成了!不管他将来拿什么手段出来收拾残局南来子以军功上位,以强军自固。今夜更是私蓄具装甲骑,作为最后一锤定音的手段。

    上位之后,此南来子自然绝不会忘记他发家根本是什么。对文臣辈如何料理不用去管。都门禁军将门,注定将为其一扫而空!自己作为在都门禁军当中有绝大影响力的领军人物,萧言放过其他任何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一生抱负,都成流水。

    何灌心灰意懒之下,连赵佶此刻如何,都懒得去管了。

    萧言毫不停顿,在何灌目光当中,直入小楼而来。转瞬间就听见他脚步声响动,并不沉重,但一步步的却异常坚定。

    门外传来甲叶碰撞的声音,却是门口的貂帽都亲卫向着萧言默然躬身行礼。接着门就被推开,两名甲士扈卫之下,萧言缓步走了进来。

    一夜之中,萧言已然两鬓斑白。

    变的不仅仅是这发色,最让人感到陌生的,是萧言身上那种再也不加掩饰的昂然英风锐气!

    英锐之外,更多了一种可以将天下人命运掌握在手中的枭雄气度。目光顾盼之间,已然是凛然有威。

    何灌从来自视甚高,可是在此刻萧言面前,竟然有一种意欲俯首的冲动!

    此等人物,若刘郎才气,若生子当如,若赤壁横槊。岂是一个死气沉沉万马齐暗的大宋所能容得下的?

    为何此前在大宋就没人能看得出来?

    萧言目光在室内如剑如电般的一扫,落在何灌身上,淡淡道:“今夜倡乱之辈,已然交待太尉也是同谋之人,潜伏圣人身边,缓急时行大不敬事…………仲源公,对不住了。”

    听到萧言这句话,身后几名甲士顿时越过他,来拿何灌。

    今夜萧言虽然杀人甚少,可是在要紧关头,却从来未曾心慈手软过。何灌在都门禁军当中有绝大影响力,旧部甚多。此人如何能留得?就算不死,也要编管在如河东路等自家能绝对掌控的所在,了此残生罢了。

    几名甲士涌上,何灌却是面无表情。他抬手表示手中并无器械束手就擒。只是盯着萧言,冷冷道:“也在情理当中…………姓萧的,难道你以为大宋就在你掌中了?”

    萧言笑笑,并未答话。

    这个时侯,多少大事要做,没必要与何灌再多扯些什么有的没的了。

    他摆摆手,两名甲士就押着何灌下去。何灌也不回头,哈哈笑了两声,就自顾自的去了。萧言又摆摆手剩下几名卫护着他的甲士又行礼退出,还将门轻轻掩上。

    此刻室中,就剩下赵佶与萧言两人而已。

    赵佶已然不发抖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定定看着萧言,沉声问道:“尔欲弑乎?”

    萧言看看他,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神色。寻了个地方,自顾自的坐下了。

    看到萧言如此无礼的举动,赵佶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愤然道:“要弑便弑,君王死社稷,朕又何惧?”

    萧言抬头没好气的看看他:“别装了…………老子想杀人现在汴梁就已经是尸山血海了……,…谁不知道留下这么多人,是天大的麻烦。你真要逼老子动手不成?”

    赵佶强撑着又问:“为何不杀?不震慑群臣,不据以立威,如何立得住脚?朕读史多矣,欲为权臣,将来行废立事,哪有一个心慈手软的?其谁欺欺天乎?”

    萧言疲倦的摇摇头:“,…………要不是你们不成我何苦接过来?杀人固然爽快,可这朝局,就真正动荡不堪了。西军就再不受名分所制,而大宋四下同样分崩离析。我没时间一个个的过去打平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现在,我不杀人。宁愿让他们留下恶心老子,也得将这几年维持过去…………几年之后就能看出来了…………想要什么,我只是凭着扶危定难挽救天下的功绩堂堂正正去取!”

    对于萧言所说的,赵佶半懂不懂。但是敏锐的发现了萧言用意。他还是想维持着大宋中枢的大义名分,维持着朝局没有大的波荡!

    此南来子,为何要如此行事,赵佶想不明白。

    他是南来之人,在大宋没有什么牵绊。

    正应该放手行事,大宋分崩离析,又怕什么了?正可挟傀儡以讨不臣。一家家的打过去,几十年经营下来。最后成事与否,看气数而已。

    若是换了赵佶,也绝对会这么做。

    为什么这南来子还怕大宋自家大乱起来?难道他还是真想兴盛大宋不成?

    不管这南来子得了什么心恙,心慈手软若此。这却是自家机会!既担心朝局变动,又不敢杀人,这权臣当得可真是不上不下!自家如何能配合他行事?当让天下人知道,这南来子凌迫自家这君上,矫诏废立,拥立傀儡,让他这个大义名分到不了手上!

    在此前赵佶只担心自己性命,已然只望能安心做个太上,只要享用不短他的。就一切配合。现在萧言却将底牌和盘托出,不趁而坐地起价,那才是怪事。

    在赵佶想来,将萧言从现在地位赶下来,已然是暂时不用考虑了。尽复自家往日权柄,也是暂时不可能的。最好结果,就是将自家三儿子从才坐上去的宝座上赶下来。自家来当这个傀儡,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只要还在位上,韬光养晦,慢慢积蓄力量,这南来子一旦有什么破绽,就让他再不能翻身,在宣德楼前,将其挫骨扬灰!

    赵佶不知不觉当中,腰背已然挺直了,目光炯炯,就盯着萧言。

    萧言疲倦的摆摆手:“今夜事,就如此了。你安心为太上,在我监管之下。一应享用,只要不太过份的,都不会短少你的…………老实一些,保你善终就是了。天明之后,还要在群臣面前,将这场内禅戏演好。你要明白,这结果已然是比…………好多了。”

    赵佶哼了一声,猛然起身:“朕岂能为乱臣贼子所迫?天位有归,归于朕身!什么内禅事,朕岂能如不成器的三儿一般,为尔等狂悖之途的傀儡?要朕性命,但取就是。俯从尔等,却是一枕黄粱!”

    听到赵佶声音猛然高起来外间甲士一下推开门。看到这些重甲之士意欲涌入,赵佶忍不住又腿一软,坐倒在榻上。

    本来还想再拿一阵乔,这下再撑持不住,终于将自家价码和盘托出:“朕自德薄,罪己就是。今夜之事如此,就算朕还在位上,萧卿还怕功名富贵不保?朕与你君臣相得,齐心协力中兴大宋就是。萧卿欲行何事朕皆一力支持!萧卿可为郡王,可领枢密,可遣人镇河东,镇河北,知开封府!要如何整肃编练禁军,也一由萧卿自便…………朕若在位,天下人心岂不更安?还有谁敢阻挠萧卿行事?”

    萧言一直静静的看着赵佶表演。听到赵佶语调里面忍不住带上了点哀求意味。终于扯扯嘴角算是笑了。

    他摆摆手,几名在门口的甲士又无声退下。

    萧言望着赵佶,淡淡道:“…………我不想杀人,并不代表我不敢杀人。你听听,外面现在动静如何?”

    赵佶镇定心神,就听见乱了一夜的汴梁城已然安静不少。此刻却是另有一种声音在响动。却是在全城各处都想起的哭喊之声。

    这哭喊声隐隐约约不知道在多少处同时响起。虽然不如乱事起时那般声势惊人,铺天盖地。却也为汴梁全城所闻,不知道让多少人在这哭喊声中站立不定!

    萧言语声不祥的响起:“都门禁军倡乱,其军将辈,上至三衙管军,下至大小使臣。将尽数拿下。或杀或囚,无一幸免!现在就是神武常胜军分队前去拿人抄家!新君即位少不得就有几百颗人头为新君贺!”

    赵佶汗出如雨想开口说什么,却讷讷的发不出声音来。

    萧言起身,打量了赵佶一眼,微笑道:“你怎么就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赵佶再也撑持不住头软软的就垂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真的能感觉到,所谓大宋郡王,在这南来子面前不值一提。他能毫不犹豫的将大宋君王的冕旒狠狠踩在脚底下!

    “…………我固然不想大宋乱,不想元气消耗过甚。不想在几年之后天崩地裂的大变当中大宋依然无力抵抗!可是老子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以为老子还会放你在大位之上,等着有机会将老子千刀万剐么?你以为老子真的有这么傻?

    …………嗯?!”

    最后一声反问,狰狞无比。赵佶听到,汗出得都快虚脱了。

    自家如此境遇,为甲士所逼。怎么还有胆子和这南来子讨价还价的?一旦这南来子真不管不顾下了杀手,自家找谁哭去?

    萧言紧紧按着手中剑柄,缓缓走动:“什么再回大位,想也不必想了。就是天明之后内禅事,你要生出什么老子不想看到的变故出来,同样还是一个死字!天下人视我为操莽,岂能没有一个操莽的样子?听命行事,可保余年。不然你就以为老子真怕担上一个弑字?”

    赵佶闭上眼睛,哆嗦点头。在萧言面前,竟然连发声都不敢了。

    萧言揉揉脸颊,这凶恶模样做久了,的确有点累。

    不过赵佶就吃这一套,他对自家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不管别人如何苛待与他,只要能保命,都能安心承受下来!

    女真破汴梁,挟他北上。妻子儿女为女真人所**杀戮,他忍下来了。在五国城中坐井观天,他忍下来了。女真人但有什么盛典,都将他牵出来表演一番,他也忍下来了。如此境遇,还给他活了十多年!

    对于赵佶而言,万幸的就是。无论如何下场也会比在五国城中好上许多。而且不必整个民族,都陪着他这个君王一齐蒙羞千年!

    在萧言有若实质的锋利目光逼视下,赵佶终于闭眼点头:“朕…………朕从萧卿所言就是…………朕…………只求余年。”

    是不是只求余年不敢说,反正在内禅事上,赵佶绝不敢再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南来子,真能弑君!

    萧言无声的笑了笑,淡淡道:“既如此,圣人且先梳洗,臣奉圣人移驾南薰门外行在驻跸。就是今上,安定禁中人心之后,也要来拜于圣人面前…………臣谨告退。”

    赵佶闭目点头,连看萧言的勇气都没有了。

    萧言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而出,步入小楼之下。

    院中太子与耿南仲等诸官,都被押入厢房当中看守。而院中满满当当都是赵佶带来的那些内使班直皇城司使臣,看到萧言步出,都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多少甲士,都肃然行礼。

    楼上赵佶,在萧言面前,同样不敢有半点作色。

    此刻这小院当中,只有萧言按剑而立。

    在另一侧厢房,这个时侯却是门轻轻一响,一个苗条倩影,轻盈步出。

    火光之下,容颜如玉,清艳不着尘俗。

    正是李师师。

    她一双秋水明眸,痴痴的看着萧言鬓边白发。等萧言目光迎上。李师师却静静敛容下拜。

    那双秋水明眸中的情意,也深深的收入了心底。

    萧言轻轻叹息一声,微微垂首,再抬起头来,已然是男儿之心如铁。

    “奉圣人移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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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归介绍:
一段传奇,一段冒险。
仍然是一部比较爽的历史架空小说。
敬请期待天使奥斯卡2010年最新奉献。
2010年,1月1号,正式上传。
宋时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宋时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宋时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