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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糖米糕     问君姝txt下载     问君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2章 厚颜

    裁云作为林茜檀屋子里常年负责清洁洒扫的二等丫鬟,林茜檀虽然并不喜欢她,但念在她做事还算本分勤快,也从来都将院子里打理得干干净净,林茜檀至少也没怎么亏待她。

    逢年过节偶尔也有多加赏赐不说,甚至于还替她仔细留心婚嫁,选择夫婿。

    她现今已经嫁人,夫婿是楚家外院上的一个采买管事。日子不说多好,可也不差。

    结果到头来,人心不足蛇吞象,裁云还是没有珍重她们主仆一场,做出了背主的事情来。

    林茜檀起初也只是通过排查,怀疑上她。

    可后来深入观察,又发现她和晴川截然不同。

    霁月曾说:“奴婢看她虽说行动鬼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可那些金银珠宝她从来也不顺手牵羊的。”

    也就是说,别有所图了。

    按着锦荷的意思,则一向最恨这样的吃里扒外之人。可林茜檀还是不肯发作她,就只当作是顾念待梅一番情分了。而锦荷显然也是想起待梅在时和裁云一场姐妹情分,这才尽量管住了嘴巴。

    林茜檀叮嘱碧书:“你也别盯得太紧,就叫她仔细翻一翻。”除了一些要紧的文书账册被锁在暗格里,明面上那些柜子里,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碧书应了一个“是”。

    过了两日,距离新帝登基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早晨,林茜檀收拾了收拾,在江芷悦嫉妒的目光中,和楚绛一起,踏上了前往林氏一族墓地的道路。

    楚泠独自一人躺在地底下已经许多年。林茜檀隐隐从母亲留下的文字中,感觉到一点异样之处。问周逸周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林茜檀不明白母亲所思念的故乡究竟是指哪里,也不清楚什么是“手机”、“电脑”,但不妨碍她热爱自己其实已经没了印象的母亲。

    楚乔也一起同行。

    秋日风光好,路上空气清新,金黄色的秋景更加喜人。马车前行,一路上还算欢声笑语。林茜檀和楚乔坐在车里,楚绛则是骑着马跟在车子旁边护航。另外还有护卫前后左右环绕,以防不测。

    楚乔看得出来这对小夫妻像是有哪儿不对劲似的,两人基本没有太多交流。可有些话,旁人也不好多说。

    楚泠的墓被建在一处可以看得见京城的小山坡上,依照她自己的遗愿,虽然以林氏儿媳的身份让她紧靠林氏祖坟安葬,但却又相对独立于祖坟墓地,另起一处地方。

    山风吹拂,吹得人头发丝都飘浮了起来,他们沿着山路上去。林茜檀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头上香,打理杂草,又在墓碑前单独待了有一会儿。而楚乔还是没忍住私下“开导”楚绛……

    他们来时还是晨起,到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他们因为突然暗了下来的天色走得有些匆忙,因而从头到尾没有留意到草木遮蔽中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正在那儿窥视。

    男人狭长双眼,鹰钩鼻子,偏瘦的脸上肤色较白,是众人都以为他在东都的阴韧。

    阴韧心情明显不错,也没有想到会这般凑巧在这墓地处碰上林茜檀。

    林茜檀走了之后,他才从隐蔽处露出了身影来。东都自也有几种有名土产是楚泠在世的时候爱吃的,阴韧还记得。这一次冒险返回京城,特地叫人做了带上。

    阴韧也在楚泠墓前待了有一会儿。跟着阴韧的下属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主子脸上居然会有明显的笑意。

    那一边,林茜檀他们已经下山去了。

    山上种了树,一棵又一棵的树遮挡之下,从山底下往上面看,本来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林茜檀注意到女儿朝着山上咿咿呀呀的看,活脱脱像是看见什么了似的。她疑惑回头,看了看山林茂密处,却什么也没看见。

    阴韧来得神不知,走得也是鬼不觉的。他原本还需要进城一趟,不过去过墓地之后,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京中还有多少我们的人?”阴韧戴上黑色围帽遮挡,踩上返程的船只,一边问道。

    自然有人跟上来回答:“百余。”皆是死士。

    “够了。”一百人,只需要武功高强,捣乱一番绝对是足够的了。也不能让别人登位登得太轻松了。

    说着,他已经弯腰进入了船舱。他画画的兴头上来了,马上就要动笔画上一张!

    竟是问也不问一句别的了。

    下属很想提醒他,但是不敢。他则是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被软禁在皇家别庄,又另外有一个妹妹如今正在东山侯府夹着尾巴做人。

    林权和侯府世子之位失之交臂,阴薇又是身份敏感的人,下属也已经打听过了,虽然林家试图遮掩,但还是有一些消息漏了出来。林权觉得必定是阴薇带了霉运给她,喝醉了一度嚷嚷着要休妻,还动起手来……

    阴韧已经在船舱里坐定,那儿摆着现成的颜料笔墨……

    不过下属不知道,就那么巧,同一个时候林府里阴薇夫妇就正吵闹着呢。

    “林权你要不要脸!我好歹给你持家这么多年了,又生儿,又育女的,多年夫妻的情分你吃狗肚子里去了,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什么叫做“千里爬床的贱蹄子”?

    当年背着楚泠偷偷摸摸,敢情着就只是她一个倒贴不成?

    可林权哪里管这些。

    林权眼看着林栋那一整个房头高高兴兴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

    又怎么不找阴薇发泄发泄。

    阴薇心里委屈,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敢说得太过。刚生出一些后悔的意思,林权也不答话,一个耳刮子就径直甩了过来。

    嘴里还道:“什么夫妻名分?楚泠才是妻,你算什么?”

    林碧香刚刚回娘家,就听见那一声清脆无比的“啪”的响音……

    屋子里父母鸡飞狗跳的,林碧香也不用进去了。她本来还想回家跟爹娘求助,如此看,求人不如求己。另寻门路吧。

    “走,去别处看看。”林碧香冷声说道。

    她一走,她身后的人便也转了一个弯,掉了个头……

    昔日的大商朝四皇子是天隆帝诸多皇子之中如今唯一的一个受新朝廷“重用”的。

    和分别受到拘禁的另外几位皇子相比,他如今领兵在外,自由太多。

    但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后续消息也没有传回来。前一段还因此高兴片刻的林碧香很快就陷入了担心。

    她原本就抱怨母亲把她嫁去四皇子府,回来求人也是逼不得已。反正父母正在吵架,大概也是没有工夫去留意她有没有来过。

    再怎么看不上,那也是自己的丈夫。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带兵的奇才,偏偏认识不到自己本事不足,尽是对着后院的女人耍威风……

    现在,她也只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带着兵是走到了桐州以外断了联络。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如今这林家,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林碧香心里愤然地想。

    *

    在林碧香看来,是林阳德老眼昏花,叫一个庶子来承爵,那送进宫去请旨的折子,一定是老头子给的。

    原四皇子府的人这一年下来就没有过安心,林碧香紧张紧张着,到了现在反倒习惯,练出了一些冷静的本事来。

    可是不求林家,又能求谁打听消息……

    林碧香烦恼了。

    说来也是巧,绿玉正好奉命回东山侯府意思意思给林阳德送一送补品。在门口上她就刚好碰上了出门回去的林碧香。

    林碧香起初也没有认出她来,经由婢女提示这才想到了这个人是谁。

    婢女提议得小心翼翼的:“奴婢听说七小姐现在在南边有些生意……”

    林茜檀做生意也不算什么秘密,林碧香多少也知道一点。只以为是楚泠留下的。

    听她这么说,她心里忍不住动了那么一下,可又立即收了心思:“想叫我去求她,你出的什么主意?!”

    婢女心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凭人家现在过得比你好,你就是低个头,又能怎么样?面子这东西又不值钱。

    可这话,不能直说。

    林碧香虽说被迫嫁了别人,可心里还是想着楚绛。她可是听说了,楚绛连锦华那二手货都能要……

    林碧香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也是自己口中的“二手货”。婢女计上心来,知道怎么去说。林碧香被自己的婢女说了一通,到底还是动了心。

    打着去走亲戚的旗号,去看看林茜檀,实际却是看一看有很久都没有见过的楚绛……

    当天傍晚,绿玉回到楚氏府邸的时候,林茜檀正好笑地看着一封来自林碧香的拜帖。

    绿玉语气有些古怪:“奴婢刚在侯府门口碰见她呢。”

    林茜檀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若不是林碧香突然来上这么一出,林茜檀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这么一个人了。

    她来干什么呢。上赶着来求死么?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四皇子刚带着人出京,就以为天高任鸟飞地想“造反”。殊不知他那块兵符根本就是摆设,底下的人没人会听他的。

    他前脚刚想干点什么,后脚他的“下属”就叫他“殉难”而死了。四皇子到死大概都还没看清楚是谁将她给抹了脖子。

    就像魏嘉斌的死讯被隐瞒着一样,京中人是大多不清楚这些事,还以为东都战场上领兵作战的人是魏家的大公子。

    “好啊,她既然想来,那就让她来吧。”林茜檀笑得好看,不过笑意不达眼底。

    小包子像是能感觉到母亲心情有些不快似的,抓着母亲的手,无力地摇动。林茜檀感觉到,心中满是暖意地亲了亲小包子的手指。

    “你比刚出来的时候可是胖了一圈了!”

    孩子于是咿咿呀呀的。

    林碧香说来便来,到了隔日,她便大摇大摆地登门,林茜檀叫她在府里公用的大客厅等着,也没怎么怠慢她。她等着不耐烦,林茜檀却是该如何如何,到收拾了衣饰,就出现了在客厅门口。

    姐妹二人是个什么关系,彼此都清楚,林碧香又哪里是真心上门看望。林茜檀答应她的请求也答应得快。

    “等我有了消息,”林茜檀道:“一定叫人给八妹妹送一个信。”

    心中却是好笑,四皇子的尸体这个时候大概正被保存在军中等着找个时间运回来埋了,她又何须打探?

    林碧香在楚家坐了老半天,也不见楚绛回来,到了最后只好悻悻而回,暗骂自己的婢女出的什么馊主意!

    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林茜檀也要参加,送走林碧香,她简单用了饭,就开始准备一些典礼上要穿戴的配饰。林碧香在四皇子那里过得怎么样,她不关心。

    因为算是多事之秋,典礼又准备得有些仓促,在许多流程上的确精简了很多。

    宫里提前发了公告,告知当日礼仪流程。大臣们及其家眷无不是提前熟悉了这些。

    按着楚渐父子的官位,林茜檀的诰命等级并不算低,等级越是高,参与的事便越多,头上身上穿的戴的,加起来也就越重。

    也不知道二狗子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

    王元昭确实觉得有些兴奋。

    白天的时候还不明显,到了夜里就尤其无所顾忌展露出来。

    宫内宫外都已经准备完毕,但宫人们反而因此不敢疏忽大意。

    王元昭月下独站,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忽然就压抑不住自己,想要见一见林茜檀了。

    不然,就再放纵一次?他局促不安地给自己找一个能去的理由。

    深宫庭院里,王元昭忍了又忍,终于是将心里的想法付诸行动。他只叫了贴身的护卫,换了衣裳,就悄然从宫里出去。

    然后在护卫有些古怪的神色里,翻墙进入晏国公府。再一路熟门熟路地朝着废旧的那个小院子摸了过去。

    一路上没有人发现他,他很顺利就借着王楚两家的交界处翻越过去,然后来到一处可以看到思乡院的位置上坐好。

    看够了已经熄灭的窗子,王元昭离开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那里似的。

    到了登基典礼的当日早上,已经是一片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林茜檀被迫起了一个大早,梳洗之后跟着江宁娘一起出了门。

    小包子则是干脆被托付给了张嫣和田小香。

    由于是要紧的日子,大家去的又是一处地方。故而路上人来人往的,全是装饰豪华的马车。

    典礼主要设在宫中,大家去宫里参加仪式。这样的典礼最是无聊,林茜檀和江宁娘等人都提前食用了不易消化又少尿的食物,由仆婢环绕着,一路到了宫门。

    晏国公府的马车一直就在前面,她们下车的时候,正好和晏国公府的女眷一起,在门口碰上。

    而其他府邸的女眷也隐隐以晏国公府的人为中心,走在宫道上。

    林茜檀心道,只怕过了今日之后,晏国公府的人,真正身价倍增了。

    张颖如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沾光,她的娘家起复有望了。

    可惜啊。

    王群走得太早了一些,无缘享受到这样的尊荣了。

    林茜檀笑得很是冷清,王群也才刚刚给埋了,她自己没注意自己这一抹笑容看上去令人觉得有些可怖。

    林茜檀距离最后一次进来皇宫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再进来,这宫里处处都有了不同。

    所有人都发现,行走在宫道上的宫女变得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大多是一些太监和老嬷嬷。

    耳边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的都有。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王元昭那时候刚刚出现在京城权贵之中的时候。那时候看不上他的那些人,不免面现心虚后悔之色。

    天知道,私底下这些人说过王元昭什么坏话了。

    而那些当时奇货可居的人,这时候毫无疑问都是有那么点得意。

    她们口中的新帝这时正坐在预备典礼的大殿之中翻阅折子。典礼简化是他的意思,也不仅仅只有外界所知的那些理由。

    他不喜欢那些形式上的东西。

    他知道,他在意的人正以臣子家眷的名义在人群中,他同样也知道他名义上的妻子正等候在宫中某处观看典礼。他又忍不住觉得遗憾,他敬重的大哥不能出现。

    听说,母亲没有找到他。

    *

    人们都是识时务,王元昭简办典礼,他们便以此为由,歌功颂德王元昭节俭。

    可实际上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一码事。

    也有人偷偷以眼神交流。听说今日典礼,太后不会出席。

    大家纷纷猜测这是代表了什么意思……

    夏三娘又哪里不知道自己若是不出席,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然而她终究是心中不忿,依然选择如此。

    她身边的老人们都为王元昭觉得不平了,两个都是儿子,却是偏心成这样。

    可她们也是知道夏三娘心结的,想到某些事,也只有叹气。

    夏三娘道:“大郎还是没有消息么。”

    “没有,”有人回答:“大殿下从回了村子就没有什么踪迹可寻了。”

    王大狗有心躲着夏三娘,又怎么会随意让她找到。恐怕是得等到这典礼完成,他才会出现了。

    可这样的话,她们又怎么敢说。

    不过不说,也不等于夏三娘就不会明白。这么一想,又是一阵薄怒。

    目之所及处全是代表喜庆热闹的红绸,远处大殿处,更加是人头满座。

    算着时辰,典礼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夏三娘估计得不错。皇宫正中用来举行典礼的广场上已经蓄势待发。所有人都按着他们应该站立的位置站在那里。

    半空中,纵列六排明黄色“周”字旗迎风飘舞,发出整齐的簌簌声响。从高处看去,广场上的情景十分壮观。放眼而去,全是锦绣浮华。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元昭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众人头顶上的时候,众人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天隆帝。

    光线刺照之间,人们努力分辨,又迅速看出那人和天隆帝有着绝然的不同。

    同样是身材高大,但两人的气质是截然不一样的。

    天隆帝为人更加霸道一些,但眼前的新帝给人的感觉更多应该是不怒自威、刚柔并济。让人并不敢因为他年轻就小看他!

    王元昭满意地将八十一级台阶下所有人的姿态和神情看在眼里。心道,原来这就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即使这典礼已经简化过,给人的感受都是这样,更何况那些有意而为之,塑造庞大场面的前代君王了。

    从晏国公府的私生子到这新帝的身份转变,众人诡异得没有多少突兀的感觉。一两个时辰下来,王元昭按照礼官的指示,逐步完成典礼。每多一步,他就距离礼成更近一分。

    大多数人站在下面,不敢私自抬头,偌大空旷的广场上,礼官唱喏竟然成了唯一的人声。

    同样站在人群之中的林茜檀距离王元昭所在的位置并不算太远,虽然看不清他,但王元昭的一举一动她还是或多或少能够从眼角余光之中扫视到。

    她梦得最重,到了这会儿,反倒是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人了。

    暴风雨的夜,她从昏迷中苏醒,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看到的那个朝着她而来的男人还是个小渔村的少年,那少年浑不正经,偷她肚兜,怎么一晃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她会觉得,这男人有一种令人下意识臣服的贵气?

    她心中有所思想,额头便悄悄抬起来一点,那边的男人正好也在看她。

    人人都说,新帝还没上台,做的第一批事情里,就有一件是遣散宫中年少宫女。又纷纷羡慕准皇后魏氏实在是有福之人。

    林茜檀原本也以为似乎是如此。

    可现在看来,她想不自作多情也不行。那个男人,利用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的工夫,投射过来这一道视线,炙热而隐忍。

    两人四目相接其实不过只有一瞬,林茜檀却被看得心慌意乱,莫名其妙。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在看别人,也有另一个别人在看她。楚绛悄然垂眸,心有不甘。

第213章 掩盖

    新帝登基,定国号为“周”。人们恍然想起这正是天隆帝当时举办中秋宫宴时,天火中显现预示的字。

    “周”,上古中原诸侯争霸时天下诸侯共尊的天子使用的字号,是比之一个“夏”字还要正统的。

    典礼之后,黄袍加身,玉符玉器在手,江山便算是易了主。城墙上的旗帜也换成了“周”字旗。

    这期间,只有出了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的乱子。

    一百余人的黑衣人寻机点燃了城东的火药库,死了许多人。城防卫没反应过来,倒是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时候放了烟花上去,硬生生把这声音给遮盖了过去。

    负责查证这件事情的将军,从那些被当场杀死的死士身上发现了足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痕迹。灭火也灭得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不过想顺藤摸瓜追上阴韧是不太可能了。

    阴韧已经开出了桐州地界去。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太多,又怎么能再找到他。

    “消息可靠不可靠?”阴韧根本也不怕那些死士暴露了他。

    经过典礼,换了身份,王元昭对待好友却还是一如往昔。

    王普却不敢拿出从前的那个姿态来对待。

    “大体上可靠。”

    王元昭笑起来:“那他的运气也太差了一些,那个时间点上,怎么会有人燃放烟花?”

    说起这事,王普也觉得很是好笑。非年非节的,哪来的烟火?亏他会以为这事是王元昭安排的。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于是他换了一个声调,说道:“所幸并没有让他们得逞。”

    城东的火药库储藏的火器数量是十分庞大的。他接到下属汇报,在爆炸中,是有平民无辜受到牵连。

    火药库里损失惨重,甚至于还有人提前在附近的木屋子架设了木柴和浓油。

    王元昭虽然不明这其中的过程,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阴韧会把这些武器留下在京城。

    应该是谁暗中帮了他一把。他举行大典,城防卫看守的重心全都在街道上热闹的人群那里,对于不起眼的那些角落的确是疏忽了一些。

    王普正要再说什么,王元昭三言两语将话题打住,说到了别处:“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王普闻言,眼神一暗:“自然在千石村。”他还是希望皇位交给应该交予的人。

    只不过夏三娘派去的人,无功而返,没有找到而已。

    “是吗。”王元昭了然一笑。

    王大狗走得悄然无声,也只有他亲自将他送上码头。王大狗只是王大狗,土气得掉渣的那么一个名字对他而言却是令他最舒适。

    他曾在码头上对弟弟说:“等过两年,就可以让‘萧胤’这两个字从人们的嘴里彻底消失了。”

    王大狗真心实意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些夏朝的遗老遗少是怎么期待,他身边的人怎么盼望,他无能为力。

    王元昭和王普在御书房里说了一上午的话。话题从典礼上的乱子到王大狗的去向,说到最后已经说到了未来两三年王元昭有什么规划蓝图上面去了。

    王元昭打算继承天隆帝部分国策,譬如削弱世家。

    送走王普,王元昭又召见了宫中负责各种典礼礼仪的官员。

    大商崩塌得突然,新朝建立其实也不过只有这么一两天,王元昭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事情一件一件来,不过也有那么几件事是摆在眼前马上就需要去做的。

    譬如,立后。

    礼官也是从夏朝末期就已经在宫中任职的老人了,对于所有的典章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这些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

    夏三娘仍然抵触。

    礼官的意思,是将这尊太后和立皇后的仪式合并处理:“国库艰难,圣上应当俭省。”

    王元昭不反对。

    王元昭和礼官说完话,又去了夏三娘那里,夏三娘依然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王元昭看她态度又已然是有一些软化的样子,心里不免放松了一些。

    按照礼官提议,宫里派人张贴了皇榜告知帝京人们接下去还有的一场典礼时间是什么时候,帝京人们由此清楚了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

    皇榜的张贴,对于魏嘉音,乃至于魏家来说,都是最好的消息。日子定了,名分有了,接下去的日子,魏嘉音同样也有的忙了。

    这一日,晏国公府中。

    “你说,我明个儿去参加嘉庆伯府的寿宴,戴这一套头面怎么样?”魏嘉音正拉着乳母帮她参谋配饰。

    乳母同样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魏嘉音说得是什么,她也只知道一个劲夸赞好看了。

    嘉庆伯府是天隆帝时期不受重用的一户权贵。由于在和阴韧一战当中立下功劳,王元昭打进京城之后,立即就给了他们家应有的奖赏。

    若是以往,魏嘉音是看不上嘉庆伯府这样没有底蕴的人家的。不过谁让她高兴。

    嘉庆伯府算得上典型的“正面教材”。嘉庆伯本人不过是泛泛平才,以前在天隆帝跟前只是既无功,也无过,守个爵位过日子。就只是因为做了“正确”的选择而得到了不小的好处。

    而像是个别负隅顽抗之流,则是“杀鸡儆猴”了。

    如果说对于嘉庆伯府这样的人家来说,赶在这个风口上急不可耐办上一场寿宴表忠心,是上承天子之意,下扬家族荣耀。那么对于魏嘉音来说,同样是一个十分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按照皇榜公布的日子,立后典礼被定在了九月。而眼下才刚刚八月初,而在那之前,魏嘉音唯一的一场社交活动就是参加这嘉庆伯府的寿宴。

    魏嘉音和乳母关起门来在那儿挑挑拣拣了半天,为的不是当真穿戴什么,而是一种乐趣。

    而这样的乐趣,有人陪着同乐自然是最好的。

    林茜檀不知道魏嘉音将她叫了过来为的是什么事。她跟着丫鬟走近时,魏嘉音正和乳母对着一支通体碧绿的青海玉凤尾簪端详。

    见她来,魏嘉音连忙招呼。林茜檀笑着答应了,踩进了门槛。

    其实魏嘉音一看见林茜檀,就不能不想起王元昭宝贝似的收着的那一件小肚兜。可她又一时之间没有其他的人可以随叫随到陪她解闷,这才给隔壁送了请帖。

    魏嘉音从王元昭那里问不出来什么端倪,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林茜檀的头上。她也想问问林茜檀知道不知道这么一件小衣服的存在。

    她有心算计无心,林茜檀全不知道她的心思,魏嘉音佯装和她探讨衣裳样式,她便挑着可以说的说一些。魏嘉音心里有了数,虽说不十分确定,但也有七八分清楚。

    魏嘉音的态度阴晴不定,林茜檀多少清楚她的心结,所以一直有所退让。也尽量叫自己和王元昭没有任何公事以外的联络。

    她朋友不多,魏嘉音当日在楚家宴席上也是仗义执言帮过她。林茜檀一直在心里感激着,把魏嘉音当成朋友。

    可现在看来,这层友好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把地基打牢固。

    最终,林茜檀帮着魏嘉音挑选了一支翡翠缠丝的盘玉饰,两副点金蟾蜍吉祥如意环,再配上一身正红镶金的云纹衣裙,魏嘉音采纳了她的推荐,看上去十分满意。

    “这样一来,你必定是明日场地上最耀眼的客人了。”林茜檀陪着魏嘉音待了半日,两人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到最后敲定出门要穿的衣裳,林茜檀才露出一些打算告辞的意思来。

    魏嘉音于是叫屋子里的大丫头送她:“都叫你把女儿带来,你偏偏当个宝贝似的对着我藏着掖着。”

    林茜檀哪里敢把小包子带来。

    林茜檀一边往外走,言行举止中有意无意透漏着一点恭敬。身份不同,前程也不一样了。再过不久,魏嘉音就会是中原王朝空缺了几十年总算迎来的皇后,她下一次见到她,说不定要下跪的。

    “小包子昨天晚上夜里不睡,这会儿睡得沉,我便没把她带来。”林茜檀早已经准备好了借口。

    魏嘉音也听人说过这些育儿经,说是孩子爱闹,但她没生过孩子,总不喜欢和别人谈论这些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林茜檀却是故意拿这些来说,她不想再在这空间里待着了,她觉得不快。

    屋子里的大多物品都是有来历的,但送了这些东西的人却都是同一个。

    魏嘉音那么有意无意的炫耀,无不是在说,这些都是王元昭对她有多么好的证明了。

    “这王二少夫人也太过分了一些。”一出来没有了旁人,锦荷那张嘴巴便管不住了。

    本来她们正在屋子里用午膳,魏嘉音的人说来就来,说是让林茜檀过去。她们主子刚把小主子哄睡了,好不容易吃上几口,这就马不停蹄的过去了。

    去了那儿,那待客的态度也令人不舒服。魏嘉音主仆,从上到下都透着那么一点傲气。

    “她魏家本来就家世优良,能够出一个皇后,对于她们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林茜檀不想在外面说得太多。

    起初她也没有听出来魏嘉音那些七弯八绕的意思。后来听出来了,也来不及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出去。

    她就说,魏嘉音没事去问她让她帮着参详纹样是个什么意思。恐怕……是发现了一点什么吧?不然那眼神也不至于那样不对劲。

    也正是魏嘉音提醒林茜檀,不然林茜檀都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有那么一件东西还在王元昭的手上,随时有可能被人看见了。

    当日她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件东西,王元昭到现在可能还收着?

    还是说,是她多心,其实魏嘉音也并没有那个意思……

    算了,顺其自然就是。

    不管魏嘉音有没有那个意思,她做好自己的事,也就成了。

    到了嘉庆伯府寿宴当天,魏嘉音果然按照林茜檀给她安排的那个装饰风格穿戴了起来。

    林茜檀在门口碰上她。她邀请林茜檀一起走,林茜檀欣然答应。

    王家的马车依然走在前面,算上楚家的这一辆,前前后后也有四五辆车子开在那儿。

    连同宫里配给魏嘉音的婢女,十分壮观。

    魏嘉音如今还不是皇后,待遇却胜似皇后了。

    但天知道,虽说出于责任,王元昭愿意在能力范围之内给予魏嘉音最多的体面。但说起象征她妻子位置的皇后之位,王元昭心里实在是有那么些不太愿意将那个位置给出去。

    其实人们若是仔细观看,皇榜上的文字是动了手脚,玩了心思的。

    皇榜上从头到尾也没有提及王元昭想要册立的皇后人选是谁,也只是提了个诸如“爱妻”这样的字眼罢了。

    知道这文字是新帝亲自书写这件事情的人寥寥无几。虽说行文有那么几处不太严谨的地方。可一来,礼官们也不想去碰王元昭的霉头。二来,人人都知道王元昭只有魏嘉音这么一个女人,连通房暖床的丫头也没有。这样的内容放出去,是不会引起歧义的。

    也正是因为那么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眼,魏嘉音的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也正是因此促成了她会在昨天将林茜檀临时叫了过去,发泄发泄心中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闷气。

    不多时,便到了嘉庆伯府了。

    嘉庆伯府在京城中最多就只是中下水平的权贵。虽说眼下一时兴盛,但他们居住的府邸,却还是原先那个下雨天还漏水的破宅子。

    为了宴客,吴家是临时从上到下漆了一遍,结果就是宾客们进去,也尽是闻到那一股油的味道了。

    魏嘉音眼中的不屑那么明显,嘉庆伯夫人招待她的时候脸上的尴尬同样遮掩不住。可无奈丈夫非得赶鸭子上架,给家里的太夫人弄上这么一场,她劝不住。

    林茜檀看在眼里,为这萍水相逢的嘉庆伯夫人叹气一把。也许魏嘉音骨子里就是这样傲气的。嘉庆伯夫人说起来比她母亲还大上一轮,她一个小辈却不加掩饰自己对嘉庆伯府的看不上。

    嘉庆伯设宴,自然并不是嘉庆伯夫人所想的那样。他是甘愿充当王元昭的工具,试探群臣是主要,给老母亲争面子反倒是其次。魏嘉音偏偏明白而装傻,林茜檀也想不通魏嘉音这算是跟谁在置气了。

    嘉庆伯府的寿宴就是一个形式,菜式平常,表演戏曲的戏班也没有多大名气,就是东道主的表现也泛泛无奇的。可还是看出了朝中如今对待新朝廷的一个态度。

    大多数的人心里即使看不起嘉庆伯府,也还是很给面子地出现了。

    至于那少数的……

    林茜檀也很想知道,王元昭还会不会再像对待那些不听话的武将一样,拿文官们杀鸡儆猴。

    不肯去嘉庆伯府赴宴的,有那傻不愣登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更多的则是跟随大商起家,自诩骨头硬朗的。

    嘉庆伯府寿宴的隔天,宫里传出旨意来,邀请那些不肯臣服的大儒继续修缮《夏史》,绝口不提大商。

    文人也就好这一口。一般的手段胁迫不到他们,可他们却都看重有始有终。天隆帝修《夏史》修了一半就扔下,的确还有许多篇幅没有完成。

    没过几天,《夏史》编纂工作就又重新启动了起来。王元昭摸索着做他的皇帝,那些大臣写他们的稿子。王元昭甚至都不用召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是稀罕事。

    再到中秋之后,正在新朝新气象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两波人赶着八月十六的圆月升空之前的傍晚时候进了京城之中。

    前一个,是东都那儿东征军传回的兵报,接替魏嘉斌的男性将领再败在阴韧手里,被削飞了脑袋。中层将领们一致推举军中另一位家中颇有声望的将军继续领兵,而将陈靖柔这么一个杀敌上千的女悍将视之如无物。

    后一个,运送的是棺木。

    说来也是巧合,魏嘉斌和四皇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这两个运棺队却能那么巧合凑到一处。因为晦气,棺材进了城那是无声无息。又因为夜幕降下,根本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们。

    四皇子已经不是什么皇子,没人管他如何。那棺材往原四皇子府一送,关起门来里面的美女姬妾如何争夺亡夫财产,外人不得而知。

    而另外一边,魏嘉斌的遗体被送到魏府,显然引起的重视根本就不是四皇子能够比拟的。

    魏嘉斌是魏氏一族嫡出的长子。他是要继承宗族的。

    原本魏家动用了大量人脉,满心以为阴韧不过就是残兵败将,是送儿子去抢便宜军功。谁知一去,那消息便如同石沉大海。连他在战场上出了事,家里也全然不知道!

    魏家人不傻,猜到这是有人阻截消息。

    魏家人是有大局观的,正在新帝登基的时候,朝廷会隐瞒这件事情,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魏嘉音的父亲向来务实,儿子不死也死了,反正他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但相对,女儿现在距离后位却是还有临门一脚……

    不能出岔子!

    于是,魏氏一族将消息捂得紧紧的,在严格命令之下,府里内外连白幡也不挂,依然留着那红绸彩带,以示庆贺新帝登基。

    殊不知,他们这样反倒是适得其反。王元昭就连那允许魏家低调举办丧事的圣旨都写好,等着叫人送去给魏家。结果从外面送进来的消息实在是让他微惊讶了一下。

    “罢了。”王元昭随手将明黄色的一团扔进了火盆里,不一会儿就随着火苗蹭上来,烧了个一干二净。既然魏家如此“识时务”,他也用不着去体恤什么了。

    与此同时,消息自然而然也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晏国公府。魏嘉音听说了,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到了半夜苏醒过来,她折腾着要回娘家,是乳母死死抱住了她,涕泪横流。

    “我的好小姐!你可别犯傻!老爷就是叫你明日回家去劝劝夫人别瞎闹,这才告诉你,你怎么也这么不懂事!”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至于亲情也只能是锦上添花,这一向是魏嘉音的父兄信奉的名言。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立后大典就要举行了。

    新帝虽然没有主动示意,但这两天已经不断有大臣自以为“体贴”地进谏要求新帝广开后宫,开枝散叶了。魏家是拿到了中宫之位的入场券没错,但只要这块肉一天没进嘴里,又怎么好罢休!

    魏嘉音知道乳母说的是对的。

    多拖一日,就生一分变数。根深蒂固身为魏家女儿应尽的义务让魏嘉音想要接纳劝解。但心中自然而然的兄妹感情,又让她忍不住掉泪。

    魏嘉斌的尸身还完好如初。

    魏嘉音闷声趴在枕头上哭了半宿,嘴里只知道说:“这就好,这就好!”悲伤弥漫,她想不到别处。

    但乳母却是事不关己,比她冷静得多,想到的当然也更多。

    传闻中没人见过的,北洋寒玉做的棺木能将闭合空间内的温度控制在接近冰点,配合冰窖,魏嘉斌的遗容自然栩栩如生。

    但问题是,这样一个就连魏家都没办法弄来的宝物,东征军是从哪里弄来?

    可就算有什么疑惑,她也只有暂且放下。魏嘉音哭得厉害,她还要安慰。

    同一个时候,林茜檀也收到了消息。

    她叹气。

    隐瞒着这件事情,她有私心。所以只有尽一尽绵薄之力,把她自己也只弄到这么一件的东西借给了魏嘉斌用。

    嘉音,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

    林茜檀睡不着,下意识逗弄着女儿,女儿那张越来越长开的脸晃荡在林茜檀的跟前。

    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像王元昭?林茜檀现在每看一次女儿的脸,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虚。她最清楚不过小包子如假包换是楚绛的女儿,所以老天爷是在捉弄她吗?

    与魏嘉斌的棺木进城这个事一并被送来的,还有四皇子府那儿。

    林茜檀心道,都说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她不必亲临现场,也知道那儿这时是怎样一个热闹了。

第214章 乌龙

    四皇子后院姬妾众多,却诡异得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唯一的孩子,就是林碧香肚子里被打掉的那一个。

    他一死,他那府邸也就成了没有头的蛇,各人都有各人的打算。做主子的纷纷联系娘家,做奴才的也积极另谋出路。

    林碧香自然也想办法回了娘家东山侯府。只不过和她出嫁之前待过的娘家相比,她的境况已经大不相同了。

    林栋成了东山侯府的世子爷,以前跟前跟后讨好林碧香的那些人算得上人走茶凉。

    甚至还有婢女不认识林碧香,以为是谁家来做客的夫人。

    不过两三天的工夫,林碧香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可她嫁了一遭,学会了观望形势,已经不容易像是还没有嫁人的时候那样,一个劲蛮干了。

    上一次给她出主意叫她去求林茜檀的婢女又再一次给她支招,叫她再去找一次林茜檀。

    “小姐如今总算摆脱了牢笼,岂不是一个实现心愿的大好机会?”婢女如是说道。

    婢女所说的心愿为何,林碧香自己最清楚不过。

    这就犹如正好把马屁拍在对的地方,林碧香是不能够不动心的。

    婢女的声音还在继续:“老爷如今这般情况,夫人那儿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主子还得早些为自己谋算呐!”

    日子渐渐到了深秋,又是大晚上凉风习习的。林碧香越是听,就越是一刻也不耐烦等,婢女提出这个建议,她当即就让她跑了一趟。

    林茜檀大晚上的刚刚吃了饭,外面进人说东山侯府来了人,林茜檀还有那么一点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侯府和她可是基本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就是沈宁偶尔有事相求,也都是约在外面见面,尤其沈氏一走,两边的关系更淡了。

    还是碧书在这事上反应快一些,道:“怕不是那一位吧?”

    结果,还真叫碧书给说对了。

    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林碧香这是不记得她们以前种种深仇大恨了。来了一次,又来一次,豁出去脸面了。

    林碧香是个什么心思,林茜檀不说全都知道,也知道一个大概。

    “我这里虽然不介意多个吃干饭的,但也绝对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里进。”她已经被林碧香恶心了那么多年,两辈子新旧恩怨,怎么还会愿意叫林碧香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继续恶心自己。

    绿玉便笑,也知道应该怎么出去应答。

    林碧香听说林茜檀答应让她改日登门,自然高兴。又仔细问了问楚家里的事。丫头告诉她:“公子现在忙,在家少,但都是会回去的。”

    林碧香便理所当然觉得这是林茜檀留不住男人,连同江芷悦和锦华也都是摆设。

    她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出马一定能把楚绛给拿下。

    林茜檀也觉得,凭林碧香那伺候男人的本事,若是有机会,说不定还真就让她如愿了。

    林茜檀将小包子抱起来:“你还没见过你那个讨人厌的八姨母吧?明日你可好好瞧瞧,你姨母最会表演笑话的。”

    按照林碧香的性子,给她机会她哪里能不作妖。

    这天晚上林茜檀睡觉的时候,梦见了自己前世时候死的情景。她倒在雪地里,林碧香嚣张肆意。其实林碧香那时候还有一瓶药物捏在手中没有用完,只是看她反正也断气了……

    夜里,林茜檀爬了起来,从暗格里翻翻找找,找出来一瓶好东西。就像当初她设想的,林碧香已经在这世上多活了几年,过够了糟心日子,也是时候送她上路了。不过在那之前,也许还可以再加一把料。

    秋日近了,冬日又怎么会远?

    第二日,林茜檀在府里招待了特地上门的林碧香,林碧香心满意足,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楚绛。口里娇声软语地呼唤着“表哥”二字,实在是让人怪别扭难受。

    楚绛自然没有那么巧会碰上她。是她使了法子,出去上了一趟净房,就和楚绛在甬路上“偶遇”。人之将死,林茜檀虽然知道,却并没有叫人阻止。只当是施舍她死前愿望。

    可楚家内部,再也不会有一个姓林的姨娘了。

    从那之后的半个月工夫里,林碧香便天天都到楚家做客。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偶遇”楚绛。林茜檀有意通过她打探打探林家近况,便任由她上门打秋风。

    倒是江芷悦看她不顺眼,寻衅和她闹过一场。

    至于楚绛,反正新朝廷本来事多,他干脆也躲着不归。只到了回来时,必定会过来看看小包子。

    小包子过了百日之后,生长得越来越快,一天一个样。她容貌渐渐撑开,看着也比出生时白胖了不少。

    楚绛每次看着那个不太像他的孩子,心情都十分复杂。但就算心里有什么疑惑,他也一定不敢去问林茜檀。他生怕林茜檀告诉他这孩子其实不是他亲生的。

    楚绛能够做得到淡然处之,作为婆母,江宁娘却是不能容忍。

    楚筠和她,和她儿子都不像,她在看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跟林茜檀生气了一回。

    偏偏她年少时犯过错,就算怀疑林茜檀红杏出墙,和别人生了个野种,她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个让她敢怒不敢言的人,自然是楚渐。

    楚渐看着自己孙女那张和隔壁“老王”越来越像的脸,心里说不古怪是不可能。

    所以他也委婉地问过林茜檀。

    林茜檀自然只有否认。

    她这辈子只和楚绛一人有过那事,上哪儿去怀别人的孩子?

    若是就连楚渐都忍不住有所怀疑,更别说其他的什么人了。

    因而这事,不知不觉还是在楚家的仆人中间传播开了去,孩子就在那儿被她抱着走来走去。大家都有眼睛,自己会去看。

    林茜檀身边的丫头们有的时候出门去干活办事,当然也能听见那么一两句闲言碎语的。

    像是有人就直说楚筠长得像宫里那位。

    林茜檀只有不动声色疏导言论,却不出面做任何解释。

    碧书有些不解,这一回倒是锦荷聪明起来:“你傻啊,这个事叫主子怎么解释?别人只是在私底下说几句话,又没有当着咱们的面说。谣言说个百日说不定也就散了,咱们如果自己上赶着解释,反倒是落人口实了。”

    仔细想想,还真的是这么一个道理。

    碧书不由急切:“那怎么办?”

    林茜檀不担心自己被仆人们私下议论几句。她倒是担心这些话传出楚家的围墙去,叫某些不该听到这些话的人给听去了。

    这不该的人指的,自然是如今还在晏国公府住着的魏嘉音。她距离得太近了,也是最可能听说这些。两家虽然分隔着一道墙,下人之间却有来往。

    林茜檀愁眉苦脸地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无奈而宠溺地道:“可没有你这么坑自己娘亲的,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长得不像你爹就算了,怎么偏偏还跟二狗子做了‘父女’了?”

    这自然是玩笑的话,可听在她自己耳朵里,却又有些半是认真。

    小包子还只以为母亲在和她玩耍,开心地捉住了母亲的手指在那儿咿咿呀呀。林茜檀小心挣脱,抱着女儿站了起来,走到了能够看到王家那边的位置上。

    这一日,已经是进了九月。

    时候不早,王家却还灯火通明,放眼看去,满是皇家车队彩旗飘飘的。

    宫里已经派了礼仪队伍出宫,将晏国公府给围了起来。皇榜所说的立后大典,正是后日。这个时候,魏嘉音已经预备收拾行囊,跟随礼仪队伍准备进宫去了。

    他们热热闹闹的,小包子倒是也睡不着了。从今日之后,昔日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身份就是云泥之别。

    魏嘉音忙于准备这些,很多天都没有找过林茜檀。林茜檀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过楚家府邸里的事。

    她只期盼魏嘉音不曾听说这件事情,等魏嘉音进宫去,就更让她安心了。

    但老天爷并不如她所愿。

    同一时候的魏嘉音正坐在妆台前面由着别人给她着装,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着天光亮起。

    可给她着装的宫人分明看她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好……

    知情的婢女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战战兢兢。本来眼下这个日子到来,她们主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可从前几日起听说某件事情之后,心情就受了极大的影响了。

    眼看着时辰一刻一刻近了,婢女心中叹气。这事换做是她,也不会高兴。

    本来大公子的死,就已经打击到她主子了,现在又听说自家姑爷和别的女人很可能有一个私生女……

    乳母劝说的话还响在魏嘉音的耳边:“……别说这事还没个影,就算那是真的,又有什么大不了!就算要恼怒,那也是那楚家公子恼怒。再说了,一个女儿,又能有什么威胁?哪怕来日陛下给她封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公主封号,那也是要嫁出去的。”

    是啊,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可魏嘉音就是觉得气不过罢了。

    想想每次她半开玩笑说想看看小包子,林茜檀总有诸多理由借口。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魏嘉音自以为明白了什么。

    都说那孩子长得像她丈夫,究竟有多像?魏嘉音的心里就像有虫子在咬似的,挠得她受不了。

    乳母这时看她神色,揣度她心思,道:“大不了,等眼下这大事定了,娘娘一道旨意叫人把孩子抱进宫里看一看罢了。”

    魏嘉音心不在焉胡乱点头,也只能是暂时这样了。

    不知不觉,天边的亮光越来越明显了起来。魏嘉音便知道自己是时候进宫去了。不一会儿,晨起一片安静的院子外,果然便有人踩着分外明显的步伐一路小跑着进来,说是魏嘉音可以启程了。

    魏嘉音于是大大方方站了起来,口中道:“走吧!”

    动静一起,附近的街坊邻里便都知道。林茜檀听着大老远隐隐传来的喧哗之声,会心一笑。

    只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心里隐隐闪过那么一点嫉妒了。

    时至今日,她大概不会再觉得二狗子和自己不门当户对,反而觉得当日的自己太过可笑。只是他们各自男婚女嫁,彼此都没什么机会了。

    楚绛的那封和离书还躺在林茜檀的格子里不曾使用。林茜檀也不打算使用。

    她不肯做过河拆桥的事,若非是伤心绝望到一定程度,她是不会离开楚家。

    外面的喧闹声持续了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到太阳升上枝头的时候,才渐渐安静了一些。

    王家还要设宴款待,表达他们的“喜悦”之情。林茜檀一个晚上没怎么好好睡,却还是不得不出门去,参加王家的这场宴会。

    由于比较正式,林茜檀自然要走正门乘坐马车过去。然后在王家大门正经下车,进去其中。

    王家现在算是皇亲国戚,身价又比原先高涨了一大截。王氏族人算是人人高兴,但必定有一个人不太高兴。这人便是王元暄了。

    王元暄愤愤不平地看着府里到处的客人们全在夸赞王元昭如何如何。却没有几人记得真正的王家二公子是他。

    而王元昭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自然而然也应该是属于他的。

    父亲的宠爱是他的,美貌又有背景的妻子是他的,隔壁那个听说给王元昭生了个私生女的楚家少夫人是他的,就连那锦绣河山理所当然也是他的。

    王元昭就是个卑鄙无耻的掠夺者。若是没有魏氏一族从中牵线搭桥,凭他空有一身蛮力,又怎么能做成大事?

    可他这些苦闷,说出去,又有谁愿意倾听?人人皆势利讨好,都不可能去仗义执言,更看不到他其实比王元昭这个野种要优秀。

    他心中憋闷,不免多喝了些。

    他实在有些不像话,见人就说几句胡话,王善雅便叫人将他给送回去。

    那边便有下人凑上前好说歹说将他给架走。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也出来一点小事。

    如今已是改嫁了的陈靖柔那个嫂子魏氏,正好在半路上碰上了他。因为她和魏嘉音毕竟是堂姐妹,所以容貌不免有相似之处。王元暄酒劲上来,便不加控制,竟是大庭广众地扑上去。

    一群婆子丫鬟在旁边拉拽也拽不开,他将那魏氏扑倒了下去,一声脆响,魏氏脑袋上破了一个口子,石头上瞬间便都是血迹了。

    一时之间,众人手忙脚乱……

    这事出在去往后院的路上,也有那么几个客人看见。不过大家都很给王家面子,并没有四处张扬。

    可到底是窃窃私语了几句,彼此有所猜测。

    魏嘉音事后听说这些,本就心情不好的她更加恼怒不已,直把王元暄恨进了骨子里。

    这件事,也不知道王元昭有没有听说,又做什么感想了?

    所以当魏嘉音听说王元昭突然过来,心虚之下倒是错过了质问对方小包子的事了。

    王元昭一句也没提白天时候在王家发生的事。王元暄那点心思他早就知道,想问早就问了,何必拖拉。反而是他自己,同样心虚,小包子的五官轮廓像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他惊奇之下,也怕魏嘉音多想。

    “明日下午才是典礼,你也累了一天,还是早些躺着,不然到典礼的时候没有精神了。”

    “这云栖宫也只是暂时居住一夜,小是小了些,只好委屈你将就。”

    “……”

    王元昭努力模仿温柔丈夫的样子去和魏嘉音说话。又在魏嘉音这里待足够了时间,方才离开。魏嘉音松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她同样不想见到王元昭。

    可夫妻双方都不禁想到一个地方去了。

    之前第一眼将小包子抱在手上的时候,王元昭便觉得她令自己亲切。

    当时没有多去注意,只因为那是林茜檀的女儿而爱屋及乌。现在仔细想来,那孩子也许和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这么一想,他便有些坐不住。

    可看看明天的事,他不得不压抑了自己,老老实实地清洗了躺下。

    孩子的事,慢了一步才被传进了夏三娘的耳朵里。

    夏三娘不由嗤笑:“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夏三娘对那个孩子不怎么感兴趣。也只是问了一声便忽略过去:“大郎还是没有消息?”

    本来以为又是照样找不到人,谁知这回却不一样。一个宫人喜悦插话道:“奴婢本来要说这事,结果倒是叫嬷嬷抢先一步了。”

    夏三娘无意掺和身边下人之间暗斗,连忙命令宫人说来。那宫人不敢拿乔,直说道:“大殿下现在在千石村里,派去的人请不动他。”

    夏三娘听了便精神:“那还不快些拿了我的信物去叫他进京?”

    宫人便不禁有那么点儿吞吞吐吐。夏三娘也不把话听完,便以为必定是王元昭从中阻挠:“你只管去,大郎最孝顺,不会不听话。你与他说,有我在,他弟弟不敢阻拦!若是敢,明日尊封的太后就是个死人了!”

    宫人嘴唇微张片刻,终究是闭紧不说。陛下哪里有不让人去,真的是大殿下自己不肯回来。

    不过夏三娘说的话没有人反驳,她话音落,便有人去了。他们前脚从宫门出去,王元昭后脚就知道。

    心里说半点不失望总是不能够。

    “陛下,不拦着?”一个全身玄色皮衣,蒙着面的男子如是问道。刚刚也是他进来禀报的。

    说实话,王元昭对于“陛下”这个称呼还是很不习惯。可他没说什么,只道:“为何拦着?”

    他大哥已经和他好好聊过,也是他大哥自愿回去小渔村做渔夫。这些,他解释了,他大哥也留书说明了。可夏三娘怎么也不肯相信,反而笃定这些都是大儿子被小儿子逼迫。

    将王大狗请回京城,也未必就都是坏事。

    王元昭自言自语似的,那黑衣人也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他也想将兄长留在眼前,那村子虽好,却不如一家人团圆。

    只是明日典礼大哥是注定赶不上了。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就是王元昭尊封太后、册立皇后的日子。

    与登基典礼相似,场面相对盛大,作为这场典礼的主角,夏三娘和魏嘉音分别按照规矩盛装打扮。

    又由于这场典礼毕竟是阉割拼凑过,在步骤流程上又相对而言俭省很多。无论是典礼的规格还是参与人数,都不能和登基典礼相比。

    人们终于有机会看见太后。

    夏三娘本来就是从小受到优良教养,礼仪气度自然不会差,那些没见过她的人不由被她折服。

    距离太远,人们不怎么看得出来夏三娘脸上的不悦。

    王元昭看得自然是清楚的。他失望地吐出长气,母亲都到了这一步,还算不肯认可自己,他的心就算是熔岩做的,也会冷却的。

    正想着,礼官唱声起,夏三娘便随之而出。

    这一次典礼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不过等到事后设宴,人们都注意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脸色似乎都有一点不太好。

    新朝国号为“周”,王元昭以晏国公府二公子身份登位。和他有关的人自然都备受关注。

    魏嘉音就不必说了,魏氏嫡女。因而夏三娘的存在,

    就几乎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事。

    于是人们纷纷有意无意窥视张颖如,似乎期待从这位晏国公夫人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来。

    可张颖如似乎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屈辱感来。

    景泰帝本来也不是她亲生,她自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因此去做什么太后。

    王善雅这个做父亲的都甘为臣下,她不过一个名义上的嫡母,又能怎样?

    人们于是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非但没有负面情绪,反而隐约还有高兴之色。

    张颖如自然高兴。不过不是高兴于眼下之事,而是高兴她家起复。

    原先的郑国公府因为上错了船,一再被天隆帝打压得差一点家破人亡。张鲁元更是早已离世。而如今,郑国公府眼看着就要重建了。

    这还是个内幕消息,还是丈夫私下告知。王元昭用这种方式释放善意,张颖如岂能不领情。

第215章 失之交臂

    郑国公府张家已经消失在京中贵族社交圈几年了。他们家就连祖宅都给交了出去给别人,为的只是能够艰难度日。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林茜檀给予张家不少帮助。张嫣从京城贵女圈子淡出之后,林茜檀将她安排在自己名下的店铺里做些辅助性质的工作,张家一家的经济收入一度全靠她一人支撑了起来。

    这也是为何张颖如在各种场合对林茜檀一向关照有加的缘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典礼结束之后,宾客大臣们陆续退出。彼此相熟的人家也是走在一起的。

    林茜檀便和张颖如一起,同行了一段路。

    周围人多耳杂,两人说话也只能是点到即止。

    张钧是昔日郑国公府独生子,现在家里爵位恢复,他自然就是即将上任的郑国公。

    而张家能够挺过来,对于林茜檀的那些帮助,张颖如由衷感激。

    林茜檀笑:“伯母实在客气了,我和嫣姐姐本来就是朋友。朋友有困难,我伸出援手也是理所当然。换了是我落难,嫣姐姐一样也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张家能够振作,其实还是嫣姐姐有本事,才能从我这个做东家的手上拿去她应得的工钱。”

    一月五十两的天价工钱,满京城去打听,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张颖如也听侄女说过她帮忙林茜檀做的工作。听了都咂舌。

    她也没想到侄女那些原以为无用的地理知识居然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江宁娘凑了过来,竖起耳朵像是要打听的样子。林茜檀和张颖如十分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江宁娘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有悻悻转移开了视线去。

    不过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立后典礼过后几日,宫中便传出数道旨意,有恩赏也有惩罚,张家便是前者。不过那些都还是后话了。

    郑国公这个名号落在张钧头上,实至名归。在林茜檀看来,张钧不像他父亲,应该是个稳重的。就是为人古板了些。

    不然也不至于在家计困难的时候只能替人代写书信赚几个铜板了。书生意气的人总是更善于纸上谈兵,做些风雅之事,倒还不如张嫣赚些银子实在。

    众人听说张家起复,也只是“嗯”了一下就过去。张家跌落已经很久,他们一时还没有觉得张家起复是代表了什么。

    不过张家起来,林茜檀不免要纠结,要不要找个人来代替张嫣在她名下产业的职位。

    张嫣曾说,若非是张夫人当时急需要钱看病,张钧本来不同意妹妹“抛头露面”的。

    就和楚绛一样的态度。

    林茜檀心想,虽说在几代主政之人努力之下,世人对女子外出做事已经包容很多。但像是楚绛和张钧这样想事情的男人,应该还是大多数。

    权贵们陆陆续续从宫里出来,林茜檀和张颖如分开,然后与江宁娘一起,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周围人声鼎沸。

    江宁娘沾了林茜檀的光,被众人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林茜檀本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江宁娘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楚家以往虽然清贵,权势却不盛。哪怕楚渐父子现今当了高位,引来的注目也有限度。

    但王家不同,王家以前本来就顺风顺水,现在搭上了新帝的船,就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林茜檀并不奇怪婆婆会问她都和张颖如说了什么。

    林茜檀道:“母亲应该已经听到了?”

    张颖如的神色不太好,说起话来火药味重,林茜檀同样来了月事,也懒得跟她忍耐。

    就因为小包子长得不像父亲,江宁娘对林茜檀的态度又再次急转直下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好。次数多了,那不好的气氛便有如实质。

    丫头婆子们不免下意识缩了缩,唯恐被殃及池鱼。

    江宁娘冷笑:“你自己不着家就算了,可别再把别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给带坏。那张家小姐和你可不一样。”

    林茜檀和她应对几句,就不太想理她了。

    张嫣自然和她不同。

    林茜檀心道。

    不过此不同非彼不同,她是半路出家的学者,张嫣却是实打实从小积累。只可惜一直因为身为女儿身而没有什么机会施展而已。

    说了一会儿话,楚家的车子已经来到了人满热闹的地方了。

    林茜檀干脆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市井百态,不去管江宁娘那些幼稚的挑衅。

    江宁娘见状更加气恼。到底不是和她有关系的儿媳,她驾驭不住。每每一出什么事,只要是她和林茜檀有所争执,不管她对不对,丈夫都是帮着儿媳来挤兑她。次数多了,她也就怂了不少。

    说来说去,还是那姓符的将她坑害到了这样。

    现在只盼着芷悦的肚皮争气一些,争取一举得男!

    这么一想,江宁娘心情又勉强好了一些。谋算着今日回去就叫侄女开始喝汤药!把身子调理好,赶在林茜檀之前给儿子生个大胖小子,也就能扳回一城了。

    甚至说不定将来等孩子出生,一旦养出了感情,丈夫也会像认同儿子一样认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呢?

    无独有偶的是,林茜檀在想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过侧重点完全不一样。

    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找上楚绛说了说,楚绛却还是不肯告诉她他的心思。

    他把女儿抱在手上的样子温柔又慈爱,她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他有哪里勉强的样子。

    小包子是楚绛唯一的孩子,可将来难免因为容貌原因在府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林茜檀不禁有点儿烦恼。

    *

    宫中有了皇帝,也有了皇后,整个京城的面貌都为之一新。马车一路开过去,可以看见那些从事买卖的人又大胆出来做生意。卖糖葫芦的,做烧饼的,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流明显又恢复了许多。

    各式各样小吃的味道顺风飘进来,令人闻着都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江宁娘在那儿说什么,林茜檀也只当是没有听见了。

    华灯初上,内城河上靠出卖色相才艺的歌舞伎们也开始了她们的营生。马车正沿着河岸行走,岸边枯败的杨柳别有一种颓丧残破的美。丝竹管弦声一起,空气中都有一种生活悠闲的惬意。

    就是江宁娘说着说着,也不禁被吸引去了注意。

    丫头婆子们见她们不打擂台,纷纷舒出一口气来。

    马车在河岸边上行走了大概有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全城夜里各类娱乐活动最热闹的城区。犹如秦淮河畔一般船只众多的河面上,红灯绿柳,香风阵阵,这是男人们最爱来的地方。

    江宁娘见了,便吩咐车夫加快速度离开:“怎么把车子开到这条路上来?”

    车夫不过是抄近路,闻言立即一个机灵,打起精神,一下马鞭下去,马匹吃痛,立即加快了速度。

    林茜檀也是在放下车帘的前一刻往河面上那么一看,凑巧在一群正热闹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令她觉得有些眼熟的身影。

    只见河面边上最大的一艘画舫甲板上,正有一群穿戴华丽的女人正在那儿载歌载舞的。

    这样的画舫,女子所跳的舞蹈自然都是“轻浮”不知羞的。

    那个带头跳舞,博得好些人喝彩呼唤的,不是往日从她这里出去的婢女晴川,又是谁?

    林茜檀看得先是一愣,尔后眸光闪烁,毕竟是故人,看见了怎么也会心里有些感触。

    只是她的事,林茜檀无意多管。

    她还不至于人美心善到对方长期偷窃她的财物,她还不计前嫌的。

    当日她把人给赶出去,却并没有把人往府外赶的。甚至于当日她已经给过晴川一笔银子叫她另谋生路,现在还要自己往跟前凑,去管别人的事,那是不能够的了。

    晴川正身穿荷叶含娇裙,采用了异域裁剪风格的裙子露出了小半截大腿和一整条手臂,朦胧隐绰的材质更是叫人犹如雾里看花,犹抱琵琶半遮面。也难怪她舞技其实一般,却仍然引得河岸边上群狼嗷嗷。

    她在这行业做了已经有一些日子。心里那一股“肌肤不可暴露于陌生男子”的羞耻心早就渐渐被磨了个干净。为了能有一口饭吃,她哪怕心里觉得台下的男人们让她恶心,也不能不跳下去。

    可心里毕竟还是后悔。

    本来在东山侯府做个管钱的婢女,不说多么风光,起码月钱从来是不缺的。

    但她因为动了歪心思,这才落得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竟然都沦落风尘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画舫上起码还可以卖艺不卖身,拿的钱虽然少一些,但起码身子干净。

    岸边,正有一辆看起来颇为华丽却又华丽得低调的车子刚刚要开过去。却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调转了方向,开了回来。

    可这些看在台上人的眼里,丝毫不能引起注意。

    晴川满以为待会儿领了银子就可以走。

    但是晴川忘记了一个道理。在这样的行当干活,哪里有那绝对安全的?老鸨往往只图利益,只要有必要,什么阴险的暗算用不出来?

    她只是想着,皇后娘娘册封大典,这两日街上必定热闹的。老鸨给开的工钱都是平日十倍,她还得再卖力一些,把舞跳好!

    台下,三教九流的观众什么人都有。有那家庭条件不错的公子哥,也有那凭体力干活的贩夫走卒。只有面对美貌女人的时候,他们才没有身份地位的差距。

    老话说得好,好酒千斤,不如**一夜。男子总是不如女子重情。

    晴川跳得更加使劲,根本没有怎么注意那边早就开过去老远的楚家马车。

    她的努力,也迎来了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后台幕布那里,老鸨笑得都让人看不见眼珠子了。来看歌舞表演的人越多,她这画舫的声誉也就更上一层楼了。

    等着这一日的表演全都结束,晴川瘫软如泥,全身是汗地进了后台,老鸨马上就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说是有好消息告诉她!

    晴川听了那个“好消息”,脸都白了。

    老鸨说有个大财主一掷千金,买她一夜,还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话。

    “妈妈,我说了的,只跳舞,不做那些勾当的!”晴川疾言厉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老鸨变脸也快,由晴转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见几句话下来,晴川并不服软,只露出本来面目:“做了我的女儿,还装什么冰清玉洁!有人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你当我是来问你同不同意?别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着,手一挥,晴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联手捂住嘴巴,抬了起来!

    那老鸨看着人被抬走,还不忘记叮嘱:“记得给她洗干净一些!那赵老板可有的是银子,把他哄高兴,咱们一年都不用再开门做生意了!”

    那边便有人远远地答应了那么一声。晴川被人抬在半空中,听见他们的对话,扭动得更厉害了!可她的扭动,在那几个做惯了蛮力的婆子眼里不亚于蜉蝣撼树。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自己的身世,也想尽办法叫裁云帮她找当初的身契,只要找到当日的人牙子,再顺藤摸瓜问出来她真正的家在哪儿,她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怎么可以栽在这里?

    她还要好好嫁人的!

    在林家做丫头的日子就像前梦,可以期待的那些美好日子则是在遥远的未来。

    而眼下,她就是宁可咬舌自尽,也绝不能让这些人真的把她送去那什么姓赵的人那里去!

    她挣扎着被送走了,老鸨不屑地“呸”了一句:“小蹄子,给脸不要脸!”

    正低声骂着,那边毡布一开,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一个身穿锦绣的男子进来。老鸨一个转身的工夫,就换上了灿烂无比的讨好笑容:“哎哟,这不是陆公子陆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驾临寒舍了!”

    在这一行做生意,京城那些权贵长得什么模样,不说十成十知道,也得认得七八分。陆靖远虽说是第一次出现在这,老鸨也硬是能说得像是他们有多熟?

    陆靖远为人还算清正,一向看不上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他也不跟老鸨废话,直接扔出一个大金元宝,直问他们这儿那个跳舞的姑娘在哪里。

    老鸨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客人,自然只当陆靖远也只是寻常的嫖客,殊不知陆靖远是来找妹妹的:“您说的哪个?”

    陆靖远道:“就是前头领头,戴缠枝花垂额的那一个!”

    老鸨一下就明白了。

    “哎哟,那您来得可不巧了!”老鸨眼珠子都不用转,立刻就笑意盈盈地解释道:“这姑娘刚刚下班回家去了!”

    陆靖远皱眉。他虽然不经常接触这些风月中人,却也知道在秦楼楚馆里做事的也是分活契和死契的。

    像是那些负责洗衣做饭的长短工,便都是活契。

    “回去了?那她住哪里?姓甚名谁!”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看上去很是在意。老鸨便理所当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陆靖远是对晴川感兴趣:“嗐,这个奴家可就不知道了!她们这些签活契的,来去自由,工资日结,就连住处都是不一定说给奴家知道!至于这姑娘叫什么,奴家更不清楚,只知道她自称晴川!”

    “晴川?”妹妹不是叫这名字。

    不过,陆靖远想着,妹妹既然被人卖了,换了名字也是正常。他也是无意中找到当年知道一点线索的人,这才一路找到京城。又日日走街串巷查访。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找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动静,却在刚才下衙的时候偶然朝着河面上看了一眼,看到了个眉眼和他妹妹十分相像的!

    老鸨好说歹说,总算暂时将陆靖远忽悠走了:“公子要是看上这姑娘,也得等明天了。明天她是保准来的,公子何不到时候再来捧场?”

    陆靖远听着这老鸨的话很有道理,叹气再叹气,也只能这样。他皱眉离开,并没看见老鸨眼珠子里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早知道这小蹄子这么值钱,她怎么也应该哄了她签死契!不然还能把她卖个更高的价钱。

    老鸨有些扼腕。

    不过,也不迟。

    老鸨看着陆靖远离开的背影,心里算盘拨打得劈里啪啦响。等她今晚先把交易办成,好好痛宰那赵老板一笔,明日再把姓赵的给踹了,不就两全其美?

    可这老鸨不知道,自己哪里是命中有财运的人。

    画舫停靠在了河边上,陆靖远也才踩着甲板还没有下船去。画舫另外一边用来提供店家处理日常事务的船头船舱便传来一阵惊呼。老鸨被吓唬得一个愣怔,连忙问着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未落,便有人哭爹喊娘一路跑着过来,呼喊道:“妈妈,不好了,出人命了!”

    老鸨听着便很是不耐烦,急不可耐就打断了那人:“叫什么叫,真真没见过世面的蠢货!这船上哪天不磕伤几个?你是没见过死的?”

    “不是!”这回换成那小丫头打断老鸨了:“那晴姑娘满头血地跳河了!”

    老鸨刚刚才交代说这姓赵的老板是个人傻钱多的,这晴川就跳河,且按照这小丫头的说法,晴川跳河的那会儿就已经是半条命没了的状态,岂不就是凶多吉少?

    老鸨这才知道严重。真要出了事,她得赔出去多少钱啊!

    老鸨这才骂骂咧咧地跟出去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忙救人?”

    另外一边,陆靖远才下到岸边才站住脚。

    一阵喧哗吸引得他看过去,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没了半条命的人在他面前坠落到了河水里,染红了一大片水花……

    恰逢魏嘉音、夏三娘册封大典,再加上这事最多就是影响画舫声誉,故而就算有人听说了,也就是当作一则新闻听听就罢了。京城府衙照例是公事公办,暂时将这事有关人等叫去询问。只是正式开堂却要等到过了子时了。

    白樘依然是管着京城里这些案子的审理,只和下属吩咐,不可叫那老鸨跑了。又说务必找到那个被人抱走的姑娘……

    结果下属还没去,就有官差又跑了进来,说是那画舫又出事了。

    白樘于是皱眉。

    仔细一问,原来,是陆靖远愤怒之下挥刀杀人。

    他本来被老鸨欺骗,正要离开。结果下水去把晴川捞上来,那腰背上无意之中露出的一处明显的胎记却直接就告诉陆靖远,晴川必定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姓赵的男人等待不到画舫慢吞吞把他要的货物洗干净,竟然意图强闯。混乱之中,晴川反而因此找到机会逃跑,却不巧得脑袋被重重磕在了碎瓷器上,流了许多的血。她运气不好,正好伤到头部要害,随之又极速落水,上来的时候直接已经快要没气了。

    陆靖远失魂落魄赶紧把人抱去求医,可晴川实在撑不住,半路上就没了。陆靖远多年心结一次倾泻而出,理智丧失之下,也就出了手。

    这会儿,白樘却是还不知道这事情里还有这些蹊跷的。只听见下属告诉他,那陆靖远被正好路过的楚大人给拦了下来。

    “哪个楚大人?”白樘一边往外疾走,一边问道。

    朝中姓楚的“大人”可多了去了。

    那官差这才慌忙道:“是参知典事,作了‘沁檀诗’的那一位!”

    白棠于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八年前,京郊白马寺佛法会,楚绛以檀香为题,吟诗一首,从此声名鹊起。

    因而,立即带着人,就过去。

    陆靖远终究是文人,就算怒极之下,面对楚绛这样能文能武的,还是三两下就被制服。

    他眼睛都红了,也不管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总之,只想着把那老鸨给砍了先。

    白棠过去的时候,他还被人按着在挣扎,嘴里近乎失控地在那儿嘶吼着。

    白樘看了一阵讶异,这陆靖远一向稳重,今日怎么会这样?

第216章 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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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靖远把妹妹弄丢,也是在类似这样的一个热闹庙会上。

    家里虽然没有因此对他责备,但他自己却不愿意原谅自己。

    这许多年他爹和他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亲娘都已经放弃了,他还是不放弃。积极努力寻找不说,逢人更是就要试探几句,也见过一些哪怕只在容貌上和妹妹幼时只有三四分相像的人。

    但天底下的人们也许可以容貌相似,而胎记却是无法模仿。妹妹身上有胎记这件事,当今世上知道的人只有他和父亲。

    在看到特殊胎记的一刻,陆靖远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大喜大悲之下,唯一的心理感受就只是要杀了眼睛里看得到的所有人。

    有人拦着他,他哪里愿意束手就擒呢?

    倒不如说,还要把拦着他的人也恨到了骨子里去。

    老鸨腹部早就被捅了两刀,血流如注。嘴里也再没有什么对陆靖远的“敬重”了。只在那儿哭嚎着喊痛。

    京府的人来了,楚绛自然松手叫他们接手。

    看到官府的人,老鸨神色间也轻松了不少,连连呼救。

    白樘三言两语的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又和楚绛说了谢谢。楚绛见这里没有他什么事,便旋即离开。

    他现在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赶回家去和女儿相处片刻,即使他自以为知道楚筠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他走得急切,白樘不以为意,但楚绛也因此没有听到旁边路人说的某句话。

    原本正在盛怒之中的陆靖远,也同样因为那么一句话,而愣怔住了身形,那人刚说完一句“这姑娘是不是就是以前在楚少夫人身边当差”,就给几个箭步冲上前的陆靖远给拿捏在手里,掐得两只手臂疼痛却还不敢喊出声来。

    他那模样,面目看上去简直有些狰狞的样子,弄得众人都是一愣。

    另外一边,楚绛已经走出去老远。

    东山侯府虽然当初不在京中好些年,但认得他家的人,也不是没有。

    林茜檀刚来京城那会儿也是带着长大之后晴川出过门的。

    林茜檀容貌秀美,楚绛又一向是京中风云的人物。事到如今,难得还有人对林茜檀身边一个太不起眼的丫头留有印象。

    楚绛疑惑地回头,看了那边喧闹处一眼,只远远看见那陆靖远正在捉住什么人逼问着什么。

    楚绛回到府里的时候,夜色早就浓厚了。一片漆黑的府里,林茜檀那院子里的灯光早就熄灭下去,楚绛眷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转身去了江芷悦那儿。将江芷悦收纳进来至今他还没碰过对方,怎么也要去应一应景了。洞房自然洞房不了,可纯盖棉被睡上一觉还是不成问题。

    他过门而不入,林茜檀却刚好站在窗户边上远远看了那么一眼,不再让人去请他进门。

    第二天,是新皇后入主中宫的第一天。按照事先通知的,品级凡是在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都需要进宫去做一次正式的朝见。

    林茜檀因而起了一个大早,再和江宁娘一起进了宫去。

    魏嘉音摇身一变,身上的衣服首饰全变华丽得令人看过去都觉得扎眼。林茜檀只是下面站着的那一大群人里其中的一个。她没有抬头,却能够感觉到从她进来起上面就有一道视线在有意无意看着她。

    皇后居住的中宫宫殿自然恢宏,但凡有资格站在这儿的人怎么也有上百,可这儿的人却依然错落有致,人人都有座位。

    一坐下,到处是人,林茜檀甚至都有一些不确定魏嘉音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了。

    魏嘉音从小接触这些女眷相处的门道,应付起来长袖善舞的,没有任何不适。

    林茜檀看着她完美地应对各种各样的人,再看她游刃有余的样子,便知道这或许才是魏嘉音本来就有的样子。

    魏嘉音还在捉着空子盯着林茜檀看,直到她的乳母悄悄用咳嗽提醒她,她才知道收敛,不过这殿中人太多,别人虽然也有察觉她似乎在看谁,却无法确定那人是谁的。

    魏嘉音昨天晚上是一个人睡在寝宫里的。

    王元昭自己在御书房中睡了一个晚上。

    魏嘉音由不得自己不把火力放到林茜檀身上,认为是她的过错。

    林茜檀盼着早些结束。

    一群女人在大殿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在殿中享用了一些美食。到了时辰,又约着去了后院游逛片刻,直到午后才渐渐散了。

    不过林茜檀却是不能走。

    众人也都多少听说过楚家这位少夫人和当今皇后在闺中时候就很有交情,再加上皇后留下“陪用晚膳的”女眷不止林茜檀一人,倒是没有谁多想。

    江宁娘照例疑惑地扫视一眼,这才恭敬地先退出去。今时不同往日,魏嘉音的身份变了。

    作为皇后的“婆家”,晏国公府的人自然也被留下。人一少,像是王庭钰那样腿脚不便的人,便显得十分地显眼了。

    王家的其他小姐大多已经嫁了出去,就只剩下王庭钰这么一个腿脚有些不方便的。

    这一次朝拜皇后,张颖如特地将她带来宫里,也有一点让她出来见一见世面的意思。

    可她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就算断了腿,脑子却没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也未必要靠男人。至于情感的事随缘就好”?

    也不怪张颖如会着急,都成老姑娘了。可就是因为腿上有那么一些残疾而无人问津。前两年张颖如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娘家的事情上面,也不怪对于女儿的事有所疏忽。

    再加上这两年的形势也确实跌宕起伏的,人人求一个保险,这位传闻中的王家四小姐的婚事不免就一再耽搁了。

    王庭钰捕捉到林茜檀的视线,也友善地回了一个笑容过来。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了彼此相熟的人,气氛也比刚刚要好了很多。

    王庭钰也是这群人里唯一的一个没有出嫁的人。她性子不好,别人不爱和她待着,张颖如实在拿她没办法,干脆叫人陪着她去了殿外走动。

    林茜檀躲着魏嘉音,干脆也去了殿外。

    魏嘉音给一堆妇人绊着,不好像是以往那样径直离开。不由暗叹身份贵重有身份贵重的麻烦。坐在高处睥睨一切固然是极大满足了虚荣心。可与之相对的责任和义务也同样重要。她这样的日子也许才开始。

    王元昭看着年轻,以往传出的名声又有些不知正经。但他短短时日以来所做的事样样看着靠谱,京城一改颓丧之气,连带魏嘉音才刚刚走马上任一日,都觉得备受期待,身上有压力。

    就是面对眼前还算亲信相熟的亲友她也不能大意。

    好不容易等着抽出空一些,问起林茜檀和王庭钰来,宫人回说她们两个看上去去了附近的树林子。秋叶静美,别有风情。

    这一天,魏嘉音没机会和林茜檀说上几句话,一群女眷在魏嘉音这里待到了时候,才最终走了个精光。林茜檀惦念家里的女儿,忙不迭地乘坐马车出宫。魏嘉音遗憾地站在高处目送,只想和林茜檀聊上几句。

    乳母知她心事,又在这时劝说道:“待娘娘诞下麟儿,一切便大定了,何愁拢不住陛下的心。”也就不用去嫉妒旁人,落了下乘。

    魏嘉音道:“这你就不懂了,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不在意这些。”

    乳母便无话可说。

    不过乳母说的也有道理,丈夫现在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她魏氏一族又有实力,想要巩固位置,丈夫少不了需要借助魏氏的力量。

    这么一想,心里舒坦了,也不知派去打探王元昭近日作息的婢女有没有回来,便道:“先叫厨子把汤药端上来吧,本宫这药不可中断了。”

    乳母便去了。

    魏家给的汤药自然调养效果很好,魏嘉音用了一段时日,已经感觉到自己行经流畅许多。

    就像乳母说的,后宫就是一块大糕饼,昨日还有人继续提出广纳妃嫔,这眼下看着还空虚的宫廷早晚会被各种各样的女人填满。

    她还是早些生下儿子,安全。

    铁打的世家,流水一样的皇帝。世家盘踞千年,朝廷却换了好几个,魏嘉音心里的骄傲自然是有本钱。但世家的衰落,也是事实。

    别看她魏家眼下风光。白天时候魏夫人过来,自然是带了她父亲的亲笔书信,人多时魏嘉音没有机会看,这会儿才能打开。

    *

    另外一边,趁着天色还没黑透,林茜檀乘坐的那辆车子也已经开到她自己家门口了。

    白天时不曾多问,林茜檀一回家就问了问她叫人留意的事。

    钟嬷嬷告诉她打听来的前因后果。

    陆靖远在画舫上打人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因为和阴氏有关,林茜檀便叫人留意了一下。

    钟嬷嬷道:“听说是为了一个妓子,动起了手。”

    林茜檀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不应该是这样啊,那陆靖远又不是什么轻浮之辈。”一个看见女人头埋到地上的正经人,又怎么会去逛妓院?

    林茜檀虽然对这件事一时关注,但却没有想起问一句那妓子舞女的来历。

    还是裁云迟了一步叫她知道的。

    晴川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人来跟裁云接头了。林茜檀只是听看守她院子的丫头说,裁云这一天下来,状态都有一些不太对。

    林茜檀看了一下女儿,也没把这事太放心上:“过几日正好有一批人进来,到时候把裁云调出去吧。”

    虽说不知她到底是在翻什么,可还是算了,她懒得再这么叫她待着,将她弄去外院,也罢了,还能让她夫妻团圆。

    裁云自然是魂不守舍的。

    晴川虽然已经不在林茜檀身边,但她之前却被晴川的钱财收买,说是帮着对方弄个什么身契。

    像是晴川那样领了银子被主家放了自由身的人,虽说契约都是归还了的,但证明身份来历的文书,也就是也被称为身契的东西却有可能还被主家收留。

    裁云于是心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帮了便帮了,不曾想晴川竟然突然没了。

    如此一来,也不知道她和晴川交易时候的凭证会不会落在官府手里。

    别人不知道那死的是哪个,裁云一听就知道了。

    所以她才会害怕。

    怕被官府传唤,怕成了这院子里第二个晴川。

    别人可不知道裁云的这一份担心。

    反正裁云平时性格就比较古怪,别人看她那样子,也不愿意理会她。这一晚倒是平平无奇过去了。

    也许是因为心里藏着事,裁云开始频频出错,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就已经打破了林茜檀两三个价值贵重的瓷器,磕坏了一只官窑龙眼笔山。

    林茜檀心道,如此也好,倒是省了她找理由将她弄出去。

    裁云自己也知道不像话,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人缘,出了事又有几个人会替她说话。也许是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免得步晴川后尘,裁云不得不说出自己魂不守舍的理由。

    “是晴川……是晴川让我帮她偷身契!”裁云性情虽然古怪,但却也不肯像是晴川那样监守自盗。她虽然收下了晴川给她的钱财,但林茜檀的那些贵重首饰她是一样也没有拿走。

    林茜檀相信她说的。

    她的妆奁里确实什么也没有少。

    不过裁云也知道自己这是避免不了被惩罚,所以当林茜檀将她贬谪出去外院,她虽然心中有怨,但是不再敢多说什么。虽说以后月钱少些,可好歹楚家比林家好,就是去了外院也不至于就被欺负。

    不过林茜檀也因为这样,知道了晴川的事。

    就连和晴川一向有旧怨的锦荷也觉得奇怪。奴婢们的身契上记录的最多就是将她们卖来的牙行信息,晴川要那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若说是寻找自己亲生的父母,那成功率太低了一些!

    牙行的人手里的好些童男童女还都是跟拐子买来。牙行的人自己都不一定清楚他们手底下养的那些孩子是个什么来路……

    若不是这么一件事,林茜檀都想不起来自己的东西里面还有那么一叠用不上的纸张。

    钟嬷嬷亲自去把收档了旧年文契的小盒子找了出来。里面的确留下了晴川当年被卖来东山侯府的收据。上头明明白白写了是哪个牙行的哪个牙婆经手,甚至还写了晴川大概的来历。这样的文契没有法律效力,但却可以作为备份。史上不止一次出过那些恢复自由身的奴才反咬主子一口的故事。旧主持有此物,有个什么官司,也是凭证。

    晴川想要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个了。

    由于时光久远,这些东西就算是妥善收在了盒子里,也已经变得破破旧旧,个别的字体甚至模糊得已经有些看不清楚。林茜檀将某张纸单独抽出,搁在边上,与绿玉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晴川现在怎么样,官府打算送她去哪个义庄安葬?”像是晴川这样无父无母的婢女,又死于非命,等到官府把案子了结下来,往往会将她“公葬”。

    而义庄,恰恰是收容这样遗体的地方。

    绿玉应声去了。

    绿玉去了一趟,回来告诉林茜檀,晴川的遗体已经被人领走了。

    林茜檀不解:“怎么说!”

    绿玉摇了摇头:“外头的人都说,是她和陆家的那位公子有所牵扯,陆公子这才不肯叫她囫囵着给送义庄去。”

    再多的,绿玉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情出在画舫上,不管起因是什么,死了人,画舫的东家,也就是那老鸨自然脱不开一身骚。

    按照惯例和律法,老鸨就算后台够硬,在这件事上怎么也要吃上几个板子。更何况那老鸨并没有什么后台。

    这案子并不难断。

    绿玉说,那老鸨已经入狱,其财产充公,名下画舫的人,也从良的从良,另谋生路的另谋生路。

    晴川的遗体的确是被陆靖远领走,只不过事实和外头的人想象的全不一样。晴川自己大概也想不到,她费心思寻找的家人曾经离自己是那么地近。

    可说再多也没用。就连郎中当时看了她还温热的遗体都忍不住唏嘘,私下和医馆学徒说道:“这姑娘运气也太背了些,一磕一个准,割到头顶大血脉关窍处,真是一击必死啊!”

    又道:“不过,她干这一行的,到死还有个情郎不离不弃,愿意将她带回去,多半要给个名分,她也值了。”

    外面的人基本上都是像郎中一个样,是这么说的。

    *

    “混账,那些人岂敢如此污蔑妹妹清名!”

    两天后,陆家里,勉强甩脱了京府官司的陆靖远正在他自己书房中勃然大怒,听见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当场愤怒地拍飞了一桌子的杯杯碗碗。

    陆府的下人不敢多说,生怕遭遇连累,说完了事,便往外走。

    陆家的老爷正好有事外出,也才刚刚收到儿子送去的信,正在赶回的路上。家里自然便都是陆靖远这个嫡长子说了算。

    晴川被认定便是陆家当年被拐子抱走的嫡小姐,陆靖远正要不管不顾为妹妹开设灵堂,风光大葬。

    可还是面前刚进来的一个管事说的话让他冷静了一些。

    “不管小姐身份是什么,外头的人都是一双眼睛看见公子把小姐带走的,自然都误以为公子是少年风流。小姐不慎沦落风尘是事实,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一点,实在不能堵住众人的嘴巴!”

    以管事的意思,晴川这个陆家小姐的身份还没办法公开。

    “不若等老爷回来,叫老爷认小姐做‘义女’,就说‘晴川’八字与‘小姐’一样,有旺阴之力!如此一来,小姐既能以陆家小姐的身份下葬,又不至于使得她真正的那个身份被风尘经历拖累。”

    至于外面人胡编乱造那些陆靖远是她情郎的说法,也会随着葬礼之后慢慢被人丢下了。

    平心而论,管事的这个建议十分靠谱。陆靖远不是不知道管事说得有理,可就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

    “刘管事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妹妹之前那些年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不过是想叫她走得好些!”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这姓刘的管事也算看着陆靖远长大,对于当年的事自然都是清楚的。他也知道,陆靖远一直愧疚在心,认为是自己害了妹妹。

    好不容易意外找到的人,又当着他的面就那么没了,也不怪这么一个平日稳重的,也会在短短的几天里形象大变。

    管事只有叹气。

    陆府里的人谁都知道陆靖远和“青楼女子”的事,阴氏自然也道听途说,她虽然并不清楚晴川的身世,但并不妨碍她动一些歪心思。

    陆靖远好歹也在京城名声鹊起,晴川的身份也很快就暴露在众人跟前。东山侯府凭白招惹这一桩是非,只嫌晦气。楚家方面听说之后,反而出面派人声称有意帮着料理晴川的后事。

    恰逢重阳刚过,天气还算凉爽,陆家的老爷来得及赶回家里,看上女儿一眼。他的元妻已经不在,好不容易有了女儿的消息,却一下子就是噩耗。

    他虽说心里也当这个女儿死了,却绝不希望对方是这么一个死法!

    阴氏便见缝插针,趁着夜里和陆老爷躺一个被窝,说了好些“内情”,使劲给林茜檀上眼药:“……从前妾身偶尔到姐姐家串门,也是见过那孩子的……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就是招人嫉妒……”

    林茜檀莫名觉得有人在背后说道自己。

    又想。

    毕竟是伺候过自己一场的人,她死了,她多少叫人帮衬,也允许昔日和晴川有些来往的丫头前往祭典。

    可那些丫头回来时却说连陆府的门也不曾进去过。

    林茜檀不由多问了一句。

    丫头说:“陆家管事说了,楚陆两家一向没有什么来往,和……主子你更是没有交情,说是当不得咱们派人过去。”不过陆家倒是将晴川想要的那张身契给收下了。

    林茜檀点了个头,算是知道了。

    心里懵懵的。别人家有去问候的,陆家可未必是这么个态度。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了个样子呢?!

第217章 放火

    ;

    陆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林茜檀派去的人令林茜檀本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没过两天,只听说陆家方面做了两件事,又让林茜檀打消了一部分疑虑。

    头一件事情,是陆家老爷以生辰八字和他多年之前走丢的女儿相同当作借口,决定厚葬晴川。晴川因此被陆家认作义女,葬入陆家墓地祖坟。

    第二件,是这事低调。陆家并不公开殓葬,除了楚家,其他家族偶有想起来去问候一声的,也都被婉拒。各家就是有送仪礼的,也都是交托给陆府门房。

    陆靖远本来寻找妹妹也算不上是什么多么机密的事。人人也都听说过陆家有那么一位走丢的嫡小姐。

    陆家这事做得,又因为这样而实实在在有那么些古里古怪的了。

    林茜檀多留了个心思,叫人问了问,回来禀报她的人告诉林茜檀,只能远远看见陆家府邸里面确实到处都是白幡蓝绸,看上去像在举丧。

    林茜檀还算了解自己那个前任婆婆的行事做派,她可不想被人背后捅了一刀还傻愣愣的。

    霁月于是去了。

    阴氏借着陆家的势头,这两年不说把日子过得多好,起码吃穿还是得到了保障。

    林茜檀原本也并不非得把这位婆婆往死里整治。见她一度消停,也没有再去管她。

    可霁月问回来的事情让人听着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奴婢也只是问到陆家老爷回家之后,连着两三天都和那阴氏待在一起这么一件事情,至于房中说了什么,打听的人隔得远,倒是不曾听见。”

    霁月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

    阴氏夹着尾巴做人,在陆家却也凭本事算得到陆家父子的信任。若是陆家的婢女说的属实,那么看来她也并没有把儿子的事搁下。

    林茜檀想着,还是将这事与楚绛说说,他在官场上行走,和陆靖远的接触也比较多。让他去探探口风,免得陆家被当了枪使,而她也凭白挨了那看不见的子弹。

    楚绛倒是不觉得阴氏和林茜檀能有多大仇。在他看来,董庸的死和林茜檀没有关系。

    既然无关,何至于要在背后捅刀子呢?

    不过林茜檀既然都说了,他还是会照办。她说过的话,他几时不上心。

    陆家低调地办了丧事,晴川被人偷偷摸摸地做好了后事,楚绛在衙门上碰见陆靖远的时候,已经是七八日之后。

    两人远远碰见,面对面停下。

    陆靖远已经不是那天那样冲动的样子,从他的神色上也已经不太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什么心思。

    甚至于还十分谦逊地跟楚绛表达谢意,说什么“如果那天没有你”之类的话。

    楚绛和他约了去茶楼喝茶,两人年纪相近,共同爱好也不少,楚绛曾与林茜檀说,此人稳重,可交往。

    楚绛探不出什么,两人在茶楼分别。

    画舫上的案子若非牵扯陆府,恐怕也被人谈论不了几天。没过多久,捞钱不成反倒把自己弄进了监狱的老鸨无人问津地死在了大牢里,连个追问死因的也没有。

    林茜檀想着阴氏一时之间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暂且搁下。九月是秋冬之交,也是年里准备过冬的时候。

    各种送礼回礼的杂事一忙活,这事也过去了。京城里想当然又有了新的话题,大运河上威风凛凛的女将陈靖柔成为热门的话题,一时之间倒是没人去议论画舫上的事了。

    有人说女子为将是人尽其才,然而更多的人还是持否定怀疑的态度。

    九月下旬,人们已经习惯新的朝廷。新帝和天隆帝截然不同,别有用心的大臣再三要求采选,他都以眼下民生为重做理由拒绝。

    几家欢喜几家愁。

    阴韧带走了大笔财富,国库的确并不充盈,大臣们多提几次,发现王元昭确实没有那个意思,便也暂时作罢了。

    魏氏子弟势头盛,后宫又只有魏嘉音一人椒房独“宠”,不由引人羡慕嫉妒。

    明知这些只是暂时,魏嘉音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高兴。王元昭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会抽出时间到魏嘉音寝宫里休息休息的。

    只是比起在晏国公府时有人管束盯视,皇宫里也许自由得多。虽说盯着看的人不但没有变少,反而变多了。

    宫里的寝宫也并不比外头的暖和,待在身边的人就那么多,到了夜里宫殿就太过冷清了。

    到了夜深人静时,魏嘉音也会睁着眼睛偷看那么几眼躺在身边的男人。王元昭对人敏感,魏嘉音这样做的次数多了,他就是在睡梦之中也能有所察觉了。

    世上最难去勉强的事情就是感情,王元昭只有装作毫无察觉,才能够继续和魏嘉音相处在一起。

    这一夜,照例是等着魏嘉音睡了过去,王元昭才悄悄爬了起来,去了外头廊下,守在暗处的宫人看了,虽然不敢打扰,但不免也得嘀咕嘀咕。

    王元昭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娇滴滴的大美人不去抱着,怎么大冷的天跑出来和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一起吹风?

    王元昭为了不叫自己去想不该想的人,干脆思考起了朝政上的事情。

    顾潇巍年纪虽轻,却可放在相位;郑国公得他恩情才能恢复爵位,也必定忠诚,也可以授予重任;林茜檀的表姐楚佩以及曲芙等女官心思细腻,精通语言,也许可以试着叫她们担当海外典籍的翻译……

    最近在议论得最多自然还是东都的事。

    众人早都知道东都易守难攻,现如今还有人提出应当撤军休养生息的。王元昭也知道,东都如果不能一击而下,国库能够提供的粮草确实是比较有限的。

    虽说他还有其他钱粮来源途径,但杯水车薪。

    那最后一块京华梦景图的碎片在哪里?

    王元昭不禁又一次这么想到。

    若是能够找到那传说中的夏朝宝藏,也许能为当前的局势解决一个大麻烦。林茜檀自然愿意出资,是他不愿。

    兴许是母子连心,同一时刻夏三娘也没有在睡觉,睁眼躺在黑暗之中,想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她窸窸窣窣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身边的人,她刚动得厉害些,外头便传来一道声音壮着胆子询问她:“主子,您醒了?”

    夏三娘声音轻盈,在暗沉之夜里却有一种低哑:“早就醒了,有一会儿。”

    外头人便问要不要水。

    夏三娘干脆便爬了起来,饮用几口水,又穿了衣服,也来到了窗户前面待了有一会儿。

    她等了二十年的时间,现在已经回到了这梦寐以求的重重宫殿里,为什么心里那么空虚?

    想想也是,她家的萧氏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全都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她和大儿子,就算是坐在权力的巅峰,也实在太过寂寞了一些。

    “凌霄,你还记得不记得以前咱们还小的那时候?”

    这一晚,值夜的,恰恰是一直陪伴在主子身边的老人,一个叫做凌霄的嬷嬷。

    已经韶华不在的凌霄曾经也是青春年少过的宫中宫女。她知道太后脾气,夏三娘虽然没说什么,但她就是知道她这是思念父母家人了。

    “记得,怎么不记得。”凌霄忍着睡意,努力捧出笑脸。

    夏三娘笑。

    跟着自己的那一群人里,也只有凌霄说话敢于不用尊称了。

    夏三娘指着庭前已经拆卸了旧物的大槐树,道:“说起来,还小的时候,父皇曾有一次就在此处亲自为我摇秋千,我就坐在那里,笑得可开心了。”

    追忆这些往事,再对比现今人走茶凉,凌霄也是感叹。

    凌霄自然也有自己本来的名字。只是随着身世沉浮,那些记忆都被隐藏在了尘埃里。

    美好的记忆总是有限的,当夏三娘把记忆快进到夏朝末年京城陷落的那一段,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得狰狞可怖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的,夏三娘被荏苒的时光磋磨得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夏三娘而忘了自己其实是萧宸了。这一次也不例外。

    作为曾经大夏的三公主,萧宸最心心念念的事从来只有将萧胤扶上那个位置,好叫她的兄长和父皇能够在九泉之下瞑目。可最终坐上那个位置的,却是另一个人。

    即使那个“另一个人”是她亲生的儿子。

    “地图的事,还没有消息吗。”

    凌霄闻言,上前恭敬回答:“没有。”

    夏三娘眯了眼睛,心中恼怒:“我萧家的东西,那些人凭什么私自占为己有?什么四大世家?如今还不是个个凋敝?”

    这些事原本是王群在为她负责处理,可王群一死,他原先把事情办到了哪里,居然会没有半个人知道了。

    “萧涵呢,也没有消息?”

    萧涵,就是萧太妃在闺中时候的名字。

    凌霄这次沉默了一瞬,好在夏三娘并没有看出来,只听得凌霄同样是回答了一个“没有”。

    夏三由此娘目光冷漠:“一个贱婢生的贱人,根本就是萧家叛徒。若非是她为了自己出卖几位皇兄,我大夏何至于此。本宫只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一时兴起怜悯她,将她引荐给父皇。就该让她哪儿来哪儿去……”

    当年的事凌霄也知道一些。

    萧太妃年幼之事倒罢了,后来天下大乱,萧太妃落在燕氏手里,为了换取自己生存,泄露了几位在大乱时候逃出去的夏朝皇子的行踪去向。

    在做了这些之后,夏朝嫡系覆灭,她反倒是凭借这些举动青云直上,成了大商的皇妃,尽享荣华富贵。

    凌霄沉默。真相如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主子有主子的仇恨,她也有她的恩情要报答萧太妃,其实萧太妃的踪迹并非全部没有办法获得,是她把这中间的情报截留了下来,没打算告诉给夏三娘。能拖几日是几日。

    同一个时候的萧太妃,自然已经乘坐船只扬帆南下,去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了。

    萧太妃离开所坐的船只,还是林茜檀安排给她的。林氏商行正好要去闽州进货,刚刚好捎带萧太妃一段路。萧太妃和她那个就算困难也仍然目高于顶的三姐不一样,装扮起下人来惟妙惟肖。再往脸上涂抹一些污泥,路上只在船舱茅房里洗马桶,眉头也不皱一下。

    船只走走停停,这一日刚刚逗留在一处渔村里,商队正好碰上了夜里的大雨,不方便继续走,商队便做主停下歇脚。

    萧太妃看这个小渔村风景十分恬静秀美,就是夜里也别有风情,便问了问领头的商队管事。那管事告诉萧太妃,这是千石村。

    千石村本来名不见经传,萧太妃却偏偏从暗夜之中看出一些紫气升腾。已经乌黑的天边浮动着一丝隐然的亮光,奇幻诡异。

    说来也巧,小村子里便正只有王家留下的房子还可以居住。萧太妃便顺理成章入住了下来。屋主不在,这房子却还有管事。管事的已经得到王元昭私下嘱咐,林氏商行尽可以借地方行方便。

    商队的管事告知萧太妃那是当今新帝曾经住过的地方,萧太妃便觉得讽刺,管事的也没有听清她自言自语说的话:“也不知道我那个好姐姐如果听说我现在就住在她住过的屋子,会做何感想了。”

    夏三娘无缘得知,萧太妃悠哉悠哉在她屋子里住了几天,之后就高高兴兴去了闽州。她在宫里困了半辈子,终于得到了自由。凭她半辈子积累下来的钱财,下半辈子足够过上好日子了。

    等到夏三娘落后一步收到这消息,萧太妃已经离开得没有影踪。

    没了王群,她鞭长莫及,想叫人查查林氏商行的底细也不能够。

    翻过了九月,就已经是寒冷的初冬。新朝廷治理之下,仅仅两三个月的工夫,京城街道上的情况又比先前好了许多,更甚至已经恢复了天隆初年繁荣的样子。游逛其中,至少不再见到居民们两三月前脸上隐藏着的戒备神色了。

    若是一般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有这样的能耐,也许剩下的也只有满心的骄傲,但夏三娘却截然不同。

    *

    夏三娘频频以太后懿旨召唤各家女眷进宫,席间颇多为“萧胤”拉拢造势的意思。各家女眷表面上虽然勉强应付,但私底下其实都很是不解。

    她们这一年来经历过的奇葩事情也很多,倒是不多这一桩。

    王元昭听说这些,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做评论,一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夏三娘我行我素,光是在九月里就见了五十八次外朝诰命的夫人们。

    他那样子,众人不懂他意思,对于夏三娘既不推拒,也不应承。

    被困于京城的王大狗知道之后,更是无奈苦笑三声,连叹母亲固执。

    夏三娘觉得,只要她能够找到她大夏的宝藏,就可以再招兵买马,为萧胤再起炉灶。各家女眷之中说不定就有知情的。

    可别说是挖宝,她就是任何一张碎片的线索也没有从那些人身上得知。

    不觉间,又是北风卷地白草折。

    十月的天比起九月的天还要更冷一些,出门也要打个手炉,家里多了那么两个人,自然无比热闹。林茜檀起初几天还觉得勉强可当作是看猴戏,可渐渐觉得,江芷悦太能呱噪,她便设法躲了出去。

    可走了一圈,林茜檀却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的感觉。

    她干脆也不用车夫,只自己叫上几个丫头婆子的,一路随意走动。脑子里时而想想这个,时而想想那个,等到她发现不对,她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昔日阴韧居住的府邸了。

    竟然是来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林茜檀有些啼笑皆非。

    也许是她心里惦念得太多,才会无知无觉来到了这里。

    “走吧,进去看看。”林茜檀对身后的丫头们这么说道。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主子是在想些什么。

    前几天,东都传来捷报,朝廷的兵马取得了重大的进展。陈靖柔一战成名,在战场上以优异出色的表现赢得了底层将士的尊重。

    这一次,那些来自各个世家的人也没好意思和陈靖柔抢军功了。

    陈靖柔在写回给林茜檀的书信里,极力夸赞了那十万两银子的作用。林茜檀一笑置之,并不当真。

    东都守城的兵马受到重大折损,城中下令关闭内外通道,据守不出,以拖待变。

    阴韧往日居住的府邸在阴韧离开之后,就被王元昭命人封锁。平日以重兵看守,寻常人并不能够轻易入内。

    不过并不包括林茜檀。

    林茜檀连出示令牌也不必,守门的卫兵看见她,竟然愣也不愣一下,径直让开了路。林茜檀带着几个瞠目结舌的丫头进入,头也不回。

    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了。只有霁月一人丝毫没有讶异。

    不过,数月之前来的那一次,她只进了中庭看了几眼,并未深入。这次却不一样,不用人带路,她就熟门熟路地知道这屋子每一处的构造,同样令丫头们暗暗惊讶。

    林茜檀走在府里的某条路上,脑子里回荡的是王元昭跟她说过的话。

    王元昭曾经开玩笑一样问她有从龙之功,想要什么。她笑言,什么也不要。

    王元昭又道:总得想一样什么。

    林茜檀便说,若是事成,便将这宅子给她,是存是毁,皆由她。

    王元昭没问这其中缘由,只是答应了下来。所以看守宅子的门卫自然也就听王元昭提过这些了。

    林茜檀来到自己从前生活居住过的屋子,感慨甚多。

    诡异的是里面的陈设布置和她前世时候最后一次离开阴府、前去赴死时别无二致。

    她专心致志,拿起搁在桌面上的几件物品端详了片刻,倒是没留意自己的举动都落在门外某一个守门侍卫的眼里。

    那侍卫眸光闪烁,也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偌大一个丞相府,调兵遣将的叫人来看着,虽说大体都可靠可信,但也难免各有各的来历。凭魏氏的人脉,想给自己家的子弟谋取一两个轻松职位,实在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那人本来在看见林茜檀的时候就已经愣了那么一下,再看林茜檀进出畅通无阻,心中更是讶异,于是等到林茜檀离开那间屋子转向里间之后,不免就要和旁人打听几句了。

    “嗐,你是不知道,这楚家的少夫人早些时候已经来过一次了。这是我见过的第二次。上面发话了,她进的来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魏家的子弟听着,便答应了一声。

    屋子里。

    林茜檀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两辈子颇多巧合,她都已经懒得惊奇了。

    故地重游,林茜檀没有太多怀旧的感觉,这地方对她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好的。以前她就想一把火烧了这里。

    锦荷几个跟在她身后,见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自己出来,还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她只是吩咐人去拿了柴油来,说是要放火烧房子。

    就连门外那些个见多识广的侍卫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虽说是一时兴起来了这里,但当真看到屋子着火,林茜檀反而高兴起来。这辈子她没在这里待过。

    但在她眼里,这里就是肮脏的。

    浇灌了油,木材搭建的屋子燃烧得自然是无比惨烈,乌黑色的烟腾腾而起,却几乎传不出阴氏的宅邸。

    做完这些,林茜檀才带着人往回走,那魏氏的子弟想了想,便出去了一趟,将这事情说予了宫里的魏嘉音知道。

    不过是进出一个叛臣宅邸,这算不得什么事,可有心人自然能够解读出一些什么来。

    魏嘉音心里不快,乳母瞟她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一丝怒意一闪而过,魏嘉音将这事摁下,问起了王元昭在干什么。

    说起这些,乳母便忍不住浮现不甘的神色。

    东都的战报自然是也叫她们知道的,然而最大的功臣不是中途阵亡退出的魏嘉斌,而是原本作为花瓶一样的副手,被硬塞进去的陈靖柔。

    和乳母不一样,魏嘉音看重的角度更多是性别。乳母说魏嘉斌被人抢了军功,可在魏嘉音看来,其实就只是:“真是弄不明白,她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待着,出去做什么。”

第218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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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韧的宅子无声无息地被人放了一把火,被烧成灰的旧屋子只剩下了个空壳子。林茜檀完成了这一桩大事,心情舒畅到了极点,回到家里去面对江芷悦这个惹事精也心态好了许多。

    同样是在楚绛的后院给人做了妾,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楚绛刚纳新那几天,成天不在林茜檀的房中,江芷悦还一度高兴过。可随着时间往后推移,江芷悦就越来越笑不出来。

    楚绛日日待在锦华的屋子里,几乎不去别处。林茜檀那儿还有个小娃娃可以吸引他每日过去看一眼,可她却是什么也没有。

    夜里轮值分配不均,江芷悦不免心生不快,她不舒服,就想叫别人也不舒服。

    短短的日子里,她已经把她屋子里的人得罪了一半了。

    就连江宁娘也开始忍不住有点不耐烦。她原本就因为更年期烦躁,江芷悦偏偏每次作妖还要拿她当枪使。

    她怎么样,林茜檀倒是不怎么关心。林茜檀真正关心的地方在于,江芷悦哪来的底气?

    在家看守院子的碧书告诉林茜檀,白日时,“江姨娘来过。”

    真不知江芷悦算不算欺软怕硬,更是不知道锦华是怎么了江芷悦,江芷悦在锦华那里吃过几次亏之后,也不去锦华那里惹事,只没事到江宁娘或是林茜檀跟前刷一刷存在感。

    可话说回来,林茜檀好笑。锦华身边有那么几个会秘法的好手,难道她就没有手段?她只是不像锦华,懒得理会。真到想要理会的时候,大概也是江芷悦倒血霉的时候。也是因为她幼时经历,江芷悦高高在上习惯了。

    “绿玉,明日江姨娘若是再来,就给她的茶水里加点这个。”

    “这是?”绿玉将林茜檀随手抽出的瓶子接了过去。

    林茜檀笑:“你只管拿去用就是了。”也不解释。

    这些好东西,可是之前董庸享用过的。

    碧书去大厨房拿饭后点心,正好碰上了她,几句不和之间,那丫头便说了一两句叫碧书觉得不对劲的话。

    碧书回来当闲话说给了林茜檀,林茜檀听了笑:“母亲难道没有告诉她江家是是做了什么生意发家的吗?”

    还是说,她明知道,却不以为意?

    靠着陆家的情面,江家有了些起色,还清了外债之后,据说最近还想做一些原来家势不曾衰败时的生意。

    江芷悦性子虽然盲目自信,但不至于不懂得审时度势。林茜檀不由要想是不是江家寻找到了什么新的财路。

    上次江芷悦的一个堂哥“误闯”内院,这事还没过去多久。

    江家确实是找到了新路子。不过给他们家提供这些的路子,还是陆家。

    林茜檀觉得江芷悦这两天确实热闹过头,叫霁月夜里去探一探,翻一翻。

    居然还真就摸出一些什么来。

    子夜时分,林茜檀坐在灯下,看着霁月拿回来的书信,笑。

    “放回去吧。”她看了一眼,便算完了。

    霁月接了书信便走。

    陆家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把京北一块那么大的田庄租赁给了江家帮他们东山再起呢?

    林茜檀抽丝剥茧的,陆家是经商起家,名下好产业不少,她的商行在不少领域都和陆家有所竞争。

    将这事记下,林茜檀先睡下了。

    她还没查出什么来,宫里便传来了魏嘉音的宣召。

    “娘娘说了,少夫人若是方便,尽可将楚大小姐也一并带进宫去,她想看一看。”

    “公公见笑,劳烦与娘娘说声,小女近日染了些微风寒,恐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就不好了。”

    魏嘉音在青明湖畔设赏梅宴,邀请各家夫人进宫共聚一堂,不辜负良辰时光。

    次日林茜檀早早地起来,然后进了宫去,果然没把女儿带上。

    她去得不早也不晚,去的时候魏嘉音已经在湖畔边上和几个女眷在说话了。见她来,遗憾一闪而过,旋即恢复原本神色。

    原先的那些皇室宗亲之中本来因为各种原因过得卑微的,反而因为改朝换代成了新宠。

    昔日夺嫡争宠的皇子们,重蹈了夏朝覆辙,死的死,逃的逃。

    这场地上,大家往日就算是彼此认识的,说起话加没有什么障碍。

    林茜檀现在进宫的机会比起萧太妃在的时候只多不少。魏嘉音经常叫她进宫,魏嘉音对她态度中急剧增加的不友善,比起先前还要略浓厚一些。

    林茜檀便想到倾倒的大厦来。

    那些大厦倒了,其实是并不需要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

    梅花年年有,不过参加聚会的人却并不总是一样。好些人没有来,好些人却都是第一次出现。

    其中不乏一些像是陆家那样的新贵,也有像是郑国公府这样,消沉几年之后又复苏起来的。

    趁着人多,魏嘉音提议大家来玩击鼓传花咏唱梅诗,得到了众人赞同。这个难不倒林茜檀,林茜檀本来不曾多想。

    可这过程中旁人有意无意的为难,林茜檀渐渐感觉了出来。

    林茜檀将这些为难不动声色地应付过去,又在宴会上坐足时间,到最后却又被魏嘉音以有话说做理由,给留了下来。这一回和之前不同,并没有别的什么人陪同。

    青明湖上结冰,无论远看近看都是美景。魏嘉音带着林茜檀一起,干脆从湖边从东向西走了出去。

    魏嘉音一身华丽衣裳,只有那张脸似乎还是从前模样,说起话来,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疏远,变得高高在上。林茜檀猜想刚刚在席上的人为什么会在言语上为难她,可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刚认识的那时候,本宫其实没有想过后来会与你亲近。”魏嘉音一口一个“本宫”,现在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十分地适应了。那些人与林茜檀过不去,故意言语挤兑,是她纵容甚至授意。

    林茜檀笑说:“臣妇也不曾想到。”

    “再后来,关系好一些了,本宫甚至动过将二哥介绍予你的心思。不过你另有打算,本宫也不曾强行干涉。”

    魏嘉音的二哥魏嘉晋虽说名声略弱一些,但也是名人。

    林茜檀笑:“臣妇比不上娘娘二嫂端庄大方。”魏嘉音说这些事是要干什么?

    魏家现在的二少夫人庄氏,也是名门淑女。

    魏嘉音正好将林茜檀带至一处暖亭,那儿已经事先有魏嘉音的人提前布置,有现成的热酒和热菜。魏嘉音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自然是比得上的。”

    魏嘉音自认她二嫂虽说出身可以,品德尚可,但她长相个性皆平庸,远不如林茜檀容貌秀美。这话说得并不算夸张。

    魏嘉音说的全是往事。

    林茜檀不由心道:所以你这算不算是说清这些,从今往后与我划清界限?

    仔细看,桌子上面的饭菜都十分丰盛,虽然在细节处不算最好,但可以看出做菜的人确实花了心思。

    魏嘉音请林茜檀坐下,便揭晓了答案:“这些东西,都是本宫亲手做的。虽然不及你做的好吃,但应该也能应付应付。”

    林茜檀便当着魏嘉音的面,装了一口乌鸡汤往嘴里去,味道恰到好处,很是鲜美。

    魏嘉音也不是要林茜檀回答,自顾自地又往下说去:“我对你帮助良多,你对我同样也恩情不少。”

    旁人不清楚,魏嘉音却再清楚不过包括她和王元昭最后结为夫妻这件事在内,涉及魏家的事,林茜檀从中参与帮衬不少。只是林茜檀做好事不留名,从来不多说。

    林茜檀看着魏嘉音,那些事,她以为魏嘉音不知道,没想到她其实知道。

    就像魏嘉音带着私心接近一样,林茜檀自认也是奔着魏家那块京华梦景图的碎片而开始和魏嘉音积极来往。

    即使在知道魏家保存的那一份根本就是一片假货,林茜檀也没有放弃和魏嘉音做朋友。魏嘉音亦是相同。

    魏嘉音毕竟不屑于用些阴损的方法,她与人绝交也来得光明正大。林茜檀自然不肯输了给她,“吃过这些,今后魏家再有什么麻烦,我可不会插手了。”

    “魏家不会有麻烦。”魏家的愿望是在后宫培养出来一个人,生下儿子,再将自己的血脉融入皇家,给家族上一道保险。

    这一件事,在上一代的魏家女儿身上几乎就已经成功了,在她的身上就更不会失败。

    也不能够失败。

    魏嘉音信誓旦旦的,林茜檀知道她有她的家族使命,有的事情不是她不明白,而是她不想明白,嘴上更不会承认。

    林茜檀从皇宫里面出来的时候,刚刚是午后的时候,看着林茜檀留下的那些用过的餐具,魏嘉音久久无语。

    乳母脸色略差,魏嘉音淡笑:“早就跟你说,我这朋友小心谨慎又嗅觉灵敏,无论去哪儿吃别人家的东西,都要闻上一闻,你那收拾府里姨娘的招数用来对付她,不过是班门弄斧。你偏不听。”

    乳母低下头来。

    从夏朝末年时期皇权就已经在设法削弱世家,其实并不会因为后宫中有魏氏的女人而有所改变。

    也不是每一个坐在帝位上的人都像夏末帝一样,在世家这件事情上睁只眼闭只眼的。

    林茜檀自己曾多次委婉提醒魏嘉音奉劝她父兄像楚家一样急流勇退。楚渐和楚绛身居高位,楚家的其他子弟却退出去了。

    现在看来,魏嘉音不止并不愿意把她的话听进去,反而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走吧,去老师那里。”

    顾屏在天隆帝时“告老”,现在又“夺情起复”,虽说只是一个形同虚设的职位,但他象征性地在朝中也做着一份差事。

    说来也巧,顾屏现在管的,就是楚佩那些女子官吏。按着王元昭的意思,到小包子大一些,林茜檀可以到顾屏手底下先待上一段。顾屏是恩师,可以保驾护航。

    朝中某些官员现在也反应过来了,可各地的女学也都兴办了起来,各项国策也公布了下去,想再反对,似乎也晚了那么一些。各地报名参与官办女学的人数虽然还少,但假以时日。

    林茜檀到时,顾屏正和顾潇巍坐在书房窗边对弈,祖孙二人棋艺相当,正难解难分。

    林茜檀来了,那两人便停下了不玩,顾屏知道她这是有事过来,顾潇巍自己去忙去了。顾屏则是带着林茜檀去了书房。

    真正的京华梦景图碎片究竟落在哪里,林茜檀也很想知道。王元昭信任顾屏,将这事告知,顾屏也已经广发书信给他的那些老朋友们,叫他们帮忙找一找,是不是流落到了什么摊位上去。

    夏朝宝藏就是个大肥肉,谁不想上来咬一口?

    林茜檀估摸着,若是真有这笔钱,搞不好比她现有的所有家产都要多。

    林茜檀再在顾家待了有一会儿,回到楚家天色已晚。

    时间又正是用膳的时候,林茜檀刚好坐下和公公婆婆丈夫一起吃饭。大家一起吃了晚饭,然后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散了。楚渐问起林茜檀白日去了哪里,林茜檀实话实说。

    听说是去了顾屏那儿,楚渐点了点头,就是江宁娘也没说什么,倒是正将孩子抱在怀里的楚绛动作顿了一顿。

    白天那会儿,他可是碰巧在路上看见林茜檀,又尾随着她,见她去了阴家。

    他很想问一问,林茜檀是去阴家做什么,可到了将林茜檀送到了路口处,他也没机会出声。

    林茜檀其实看得出来楚绛像是有什么话想和她说似的。不过既然他不开口,她便也不开口去问了。

    夜色里,有人正敲开了京城的门,守门的人一看是东都来的,立即就放行了,骑马的士兵飞也似的把最新的情报送到了宫门。宫门上自然又有人把这些送进去给王元昭。

    东都又是一场恶战,新朝廷的人在两日之前的那一场仗里,从东都守军的手里抢到了一个孩子。那据说是阴家二公子阴柾的儿子。

    可根据陈靖柔写回的书信看,当时千军万马里,阴柾根本就没有多少想把孩子抢回去的意思。

    王元昭随即问道:“送信的人呢?”

    小太监说:“还在宫门外侯着,没有陛下命令,不敢擅自进入。”

    王元昭连忙叫人把那个传令兵给请进来,传令兵负责传信,至于所说的那个孩子,还在后头。

    传令兵说:“陈将军说了,这孩子面貌看着有些诡异,所以叫卑职等人想办法送到京城来,请陛下亲自掌掌眼。”

    又道:“东都现在关紧城门不再出战,军中也正商议,如何攻入。”

    王元昭问清了前因后果,便叫那传令兵退下去了。

    不过等王元昭几个时辰之后天亮时看到那个孩子,就实在有那么些笑不出来了。

    孩子还小的时候不大看得出容貌,不过等到五官彻底张开,王元昭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和昔日的大商朝皇孙殿下燕韶有五六分相似。

    燕韶早就死得尸骨凉透,众人都说他没有子嗣血脉留下,可看着这孩子,王元昭不由在愣怔片刻后笑出声来。

    鉴于有小包子那么一个异类,王元昭并没有轻易就下断言,而是耐心地多等了一日。

    等着确凿的情报传来,证实这个孩子确实应该和燕韶有关,王元昭才将这孩子的安排方案给定了下来。

    东都之中。

    守军再吃了一次败仗,败退回了城里休整。士气有一点低迷,作为督军之人,阴柾本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却没有人去追究他。

    只因为能去追究他责任的那个人万事不管,全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画他那些永远画不完的画。

    一些选择跟了阴韧来到东都的大臣,这个时候真是后悔得肠子也青了。原本以为是个青云之途,结果倒是成了不归之路。

    阴韧不在意这些,只想把手里的作品快些完成了。

    桌面上,摆满了各式颜料毛笔,笔尖分叉,一看就是经常使用的。

    天隆帝死了之后,这偌大的原皇家行宫自然也就成了阴韧私人所拥有的。

    没人管束他,他自然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本来是被天隆帝规划了用来当作临时御书房的这里,成了阴韧摆设各类物件的地方。

    在书桌前面靠墙的如意四角高几上,十分随意地摆着一个梨花木的福字纹木盒,打开的木盒里,醺黄色的锦绸上,正躺着一张看上去有些古旧的碎羊皮。

    若是林茜檀在,看见这只盒子,大概一下子就能认出来,这是去年的时候阴韧曾叫人在她生辰时大大方方送了去给林茜檀,却被林茜檀拒收了的东西。

    阴韧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那一样东西。

    想到这些,阴韧就觉得心情分外愉悦。

    那个小丫头如果知道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曾经和她失之交臂,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这么一想,下起笔来就更运笔如飞了。美人含笑入睡图,他取材于昨晚的梦境,活如就在眼前。

    至于下属如何就在耳边与他禀报那些大事小事,他统共也就一句“知道了”便打发了。燕韶的儿子被送走,他也懒得理会。

    燕韶自然是有留下血脉的。

    二儿子将那孩子抱回来时他就知道了。

    当日他刺杀天隆帝不成,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一个妾室为他生下的儿子被他暗度陈仓地送了出去,可这孩子还是阴差阳错地被阴柾弄到了手里。

    阴柾出于何种心思要把孩子送回京都,无人知道。

    那孩子转手被王元昭依瓢画葫芦地换了一个身份,送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成了赖大麻子府上的“庶长子”,从头到尾,也就不超过一掌之数的人知道这么一件事情。

    办完这件事,已经到了十月底的时候。

    林茜檀知道王元昭兴许会对世家们动手,但她也算不到魏家和新帝的冲突会这么早就露了出来。

    魏家以扶持王元昭为条件,提供自身资源。王元昭则是以保障魏嘉音中宫之位为前提,和魏家做了一笔交易。

    王元昭本来以为,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应该还可以将孩子的事再拖个两三年,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可谁知魏氏心急,王元昭无意发现魏嘉音所服用的汤药里有些花样,不动声色请了太医闻了闻……

    十一月初,宫里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新封才两个月的皇后娘娘,似乎和新陛下有所争执不快。

    王元昭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旁人丝毫看不出他的情绪。便只有从魏嘉音身上打主意。

    一来二去,虽说问不出什么。皇后宫里的人被约束了起来,轻易不松口。只有那么两三个小太监偶尔闲谈的时候漏了口风,叫别人知道魏嘉音在事发当日似乎哭过。

    魏嘉音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给她的汤药事实上对男子的身体有不小的伤害。女子服用它,最多就是调理之功效。可对于男子而言,别说和服用了汤药的女子敦伦,就是长期同床,或多或少也有些影响。

    王元昭倒是不在意魏嘉音用些手段求子。他无法容忍的是魏氏的野心根本不加掩饰。他们约定的内容从头到尾也只是叫魏嘉音来做这个皇后,可没说就连朝上职位也都尽收于他魏氏囊中。

    两人也确实因为这个吵了那么几句。

    魏嘉音说的话在他耳边旋转,他想着便烦,他竟是不知道,自己的抽屉什么时候被魏嘉音打开看过了。

    魏嘉音也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心里又抱怨就连亲生的父母也要算计自己。

    若说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就算了,她知道了之后还可以悄悄用解药调理回来,偏偏还给穿帮了。这让她今后如何在王元昭跟前抬起头来?

    乳母心疼自己奶大的孩子,她不敢指责主家瞒着做这事不厚道,就只好把这事赖到别处。将出这馊主意的人骂了个半死。

    几天时间过去,魏嘉音的情绪也确实好了一些。她和乳母不同,她不怪别人,就是忍不住将这事算到了林茜檀的头上去。

    王元昭生怒时也说过那么一两句不好听的。

    魏嘉音听了,便不由多想。

    怪不得她心心念念想做什么女官呢,原来如此。

第219章 失眠

    新朝廷自然有新朝廷的气象。几场后宅聚会下来,基本上京城是个什么新的格局也浮现出来大半了。

    齐、秦两家本来就弱势,再加上被人抓住和阴韧有所联结的证据,从王元昭坐上那个位置开始,他们两家连同相关的家族就是王元昭重点打击的对象。

    这两家也没什么出挑的子弟。

    楚家和魏家却反而看上去势头不错。

    不过这当中的区别又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魏充到楚家来找过楚渐几次,意图结盟,那急功近利的姿态连遮掩也不遮掩。几大家族祖上本来关系也不错。然而两人还是不欢而散。

    简直让人难以想象这会是在近几年的风浪里带领魏家一路破浪而来的魏氏家主。

    就连魏嘉音都为父亲的反常觉得有些奇怪。

    魏夫人支支吾吾的态度更是令她起疑。

    魏嘉音的二哥魏嘉晋已经被魏充请旨册立为世子。魏嘉斌尸骨未寒,魏充丢下长子的速度太快。

    与之同批被允许了世子册立的,还有包括东山侯府在内的几个家族。

    “依你的看法,魏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御书房中,王元昭正和王普面对面说着话。

    王普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王元昭也不点破。他最近进出太后宫中的频率偏高,夏三娘声称王普画技不错,请他帮忙描绘画像。

    王普随后反应过来,应了一声,随口应到:“魏家也许碰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确切些,是魏充有什么事。

    王元昭看得好笑。王普也像是知道自己走神,随后又补了一句:“陛下可以派遣人问一问那二公子。”

    魏嘉晋毕竟不是从小被作为继承人培养,在行事说话上和魏嘉斌差了太多。从他身上入手,也许可以打探一些什么来。

    还有一句话王普没说,王元昭同样能够明白,比起拐弯抹角,其实王元昭只需要去一趟魏嘉音那里,以魏嘉音如今对待王元昭的态度,露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王元昭想也没想,就将这事否决了。

    所以王普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提也没提。

    其他在场的大臣想法也不会差得很多,楚家人口少,不足为患。可魏家姻亲遍布京城,族中又算得人才济济,魏氏也就是没有称帝之心,否则当初京城那个时局又要变上一变。

    御书房中议论一番,众臣到议论完了事情退出去,独有一人被例外留了下来。

    王元昭看着面前人,友善地道:“坐吧,这儿没外人。”

    楚绛得到允许,方才在座位上坐下,并不清楚王元昭将他留下有什么想法打算。墙头上传自南洋的钟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王元昭看了楚绛有一会儿,却没有说任何的一个字,楚绛也沉得住气,并不抬头。

    王元昭轻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来,半晌,决定打破沉默。

    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只不过在一般的人面前会隐藏一些真心,让他看上去有些难以测绘。光线照进来,楚绛答话的时候抬起头看去,微微刺眼的光线让他看不清王元昭的神色。

    御书房里的两个人说了什么,大概就连贴近着站在门口外等着伺候的太监也弄不清楚。

    楚绛从里头出来,一路回了府,难得主动去了林茜檀那儿,陪她和孩子好好吃上一顿饭。

    林茜檀至今也没有将和离书送到官府去核准生效,楚绛心里不由生出一些希望来。不过理智也在告诉他,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用饭时,他时不时给林茜檀夹菜,眼睛就是看也不看她,那模样比几年前两人还未成亲时反而还要拘谨。

    林茜檀想到楚绛将和离书给了她的那天曾问过她一个问题。

    “对你而言,可否对我有过哪怕一丝的男女之情呢?”

    这个问题当日林茜檀就给了楚绛回答,她对于他,确实更多就只是兄妹之情。即使萌生过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也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就胎死腹中了。

    那一天,她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现在,对于楚绛来,林茜檀自然高兴。他们小的时候就经常一起坐着一块吃饭。就是长大一些之后,有了男女之别,这才有了区分。

    楚绛照例是拿别的话题做引,说了几件外面的事。然后才说到了点子上,他道:“你把和离书送去官府吧。”

    说出这些话来,楚绛自己反而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从在闽州出事的时候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应该退场了。

    林茜檀闻言愣了愣,干脆也将话给挑明了说,“既然嫁予你,可没有因你出事就另谋生路的道理。”

    楚绛却是决心十分坚定的,几个时辰之前和王元昭待在一起时说过的话便跳了出来浮现在他脑海里。

    王元昭告诉他,楚筠确实是他的女儿。请他不要多心。

    楚绛想到自己一度怀疑,就心中惭愧。不过转念一想,本来还犹豫不决的心思便也因此明朗了。

    不然也不会过来。

    他不答反问王元昭:“一个残缺之人,要如何好好过日子?这样的话还要我说几遍呢?”

    思绪切回眼前,楚绛笑言:“其实你应该清楚,我的性子。”他也有自尊心。如果身有残缺,又怎么会愿意再在喜欢的人身边染指。

    做不成夫妻,做回兄妹也不错。

    林茜檀没有当场答应他,不过心里其实也清楚,楚绛没有说错。孩子天真无知,在林茜檀的怀里动了一下。

    楚绛见林茜檀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临走之前又道:“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想,一直住在这儿也无妨。对外,咱们还是原来的关系。”

    林茜檀叹气,叫来锦荷,把楚绛给送了出去。她自己则是抱着万事不理的女儿在圆桌旁呆坐了有一会儿。

    不一会儿。

    “锦荷,刚才你听到了吧?”

    锦荷送完楚绛回来,林茜檀将她叫到了跟前,问了问她。

    “听到了。”

    锦荷以为林茜檀要问她楚绛说的和离的事。

    “若是和离,回了侯府,也未必是好事!”

    结果林茜檀问的,却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你怎么看,那位符大人!”就是楚绛提起的那个突然和他亲近起来的符大人。

    锦荷反应也快:“主子是在怀疑,他就是姑爷的生父吗?”

    楚绛身子受损的事,没几人知道。锦荷早就疑惑两位主子婚姻怎么突然就走向失败。

    林茜檀点了点头。却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楚绛的生父是谁,她早就清楚。她不是怀疑,她是确定!

    锦荷最早听说楚绛身世的时候,还十分不可置信,不过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那位大人接近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半开玩笑地想看一看小包子。骨血天性,也许真的不能磨灭。

    “这样吧,你与绿玉说说,让她去将这事漏给母亲知道知道,看看母亲那里是个怎样的态度。”

    楚绛能力虽强,有时也会有天真之处,对方既然有心接近,她又不熟悉对方人品,还是看看江宁娘的反应比较好。

    江宁娘虽说有时胡闹,但起码在这方面还是比较靠谱的。

    绿玉很快就去了,江宁娘也很快就给出了反应。

    第二天,林茜檀便听说江宁娘一大早地出了门。跟上去的人回来传信说,江宁娘跟着一个看上去俊秀儒雅的中年男人进了一间包厢,跟踪的婆子不敢靠太近,便不清楚屋子里都说了什么。

    只知道隐约有摔砸尖锐物品的声响和断断续续骂人的声音。

    看来江宁娘和她的前任情郎当年是不欢而散的。

    婆子事先得了林茜檀嘱托,将自己所看所听事无巨细地说来,林茜檀听了之后心里便有底了。

    江宁娘是一肚子火回家的。她和符融早就一拍两散,之前为了接济符融,她已经贪污了一大笔银子。符融再次得寸进尺,倒是打起了那孩子的主意了。

    江宁娘觉得难堪,自己一时气愤,竟然说了那样的话:“那又不是你儿子的女儿,你看什么看?”

    虽然不知道屋子里说了些什么,但林茜檀想也知道江宁娘没什么好话了。不过从她所获知的情报来看,那个符大人的人品应该不差。

    不过叫林茜檀稍微有些意外的,是在这次见面之后,那位符大人还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孙女,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江宁娘的影响。

    林茜檀想了想,同意了。

    十一月初八,京城城西一处地段十分偏僻的茶楼里,林茜檀在楚绛的陪同下,见到了前世时短暂见过一两次的符融。

    百闻不如一见,近距离接触,林茜檀方知楚绛身上某些性格算是像谁。

    见面短暂,又男女有别,林茜檀上午出门,不到中午就回了去。回去的时候手里还带上了符融无论如何也想送给她的一份“见面礼”。

    钟嬷嬷觉得“这位符大人有些不知礼”,竟然不顾礼仪给有丈夫的同僚妻子送礼,可林茜檀知道这位符大人给她的大概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玉佩,那是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楚绛也在那儿,钟嬷嬷到底知道闭嘴,楚绛不以为意,正抱着小包子轻柔哄着。

    小包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出门,那个兴奋劲到现在还没有消退下去。

    林茜檀想了想,再一次把都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吞咽了回去。反正符融无意戳破自己身份,她还是别说了。

    楚绛已经很久没有在林茜檀的屋子里睡下,这一晚,两人将小包子放在中间,说一说话,然后各自睡去。

    锦华听见这消息,淡定如常地叫人收拾床被。江芷悦却气坏了,她至今还没被楚绛碰过,又怎么不嫉妒。

    她打翻了屋子里所有的茶杯。

    到了夜里,本来她还想弹琴作妖,结果只是换来了楚绛一通训斥。

    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到了林茜檀第二天起来时,外头已经是鹅毛大雪了。

    林茜檀被窗纸上拍打得簌簌发响的声音吵醒的时候,楚绛早就已经爬了起来离开。她坐了起来,摸了摸边上的枕头,已经冰凉。

    锦荷幸灾乐祸地和另外几个进来服侍林茜檀起床,嘴里急不可耐:“姑爷亲自给送了《女诫》去,说是让抄满十遍呢。”

    林茜檀摇头:就是楚绛也不能免俗,喜欢拿《女诫》这样的毒教材去压人了。

    天气冷了,皇宫里面就要遵照以前的例子,给各家各户权贵发放过冬的礼品,以示皇恩。林茜檀才起来,就听说外头来了人,送的是养生的粥品和一些小玩意。

    江宁娘请冒着大雪送粥来的内侍去了客厅边上的暖阁里喝茶,他们自己则是干脆将这些粥用来当作这一天的早餐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都纷纷夸赞这粥好喝。只有林茜檀从中尝出了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

    这股味道,分明是她以前那一世快要死的时候,在大军营帐里闻到的味道。

    同样的味道,她有自信她的鼻子是不会闻错的。为什么这样的味道会再现呢?

    也因为这粥,凭白勾起了她许多平时被忽略掉了的记忆。

    林茜檀端着粥碗的动作和神情不由自主变得柔和了一些,吸引得桌上的人不约而同朝她看了过去。

    林茜檀当然也清楚这粥只是御膳房中某个大厨做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所以在吃完了早饭之后,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就是心里没办法平静。

    那送粥的内侍回了宫里,去了魏嘉音跟前,依次禀报贵人们收到赏赐的情况。

    魏嘉音笑:“御膳房的厨子辛苦了,有赏!”一样药粥,几种时令的干果,再加上四种象征吉祥如意的暖香包。每家每户都有。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比较上心。所幸收到的回馈都还算不错。

    并不是楚家一家将她赏赐下去的东西当作了早餐,可她所在意的却只有楚家。既然绝交,那么那人便只是她的敌人了。

    于是她仔细地问了问。

    又问了问王元昭在干什么。

    这是魏嘉音面前的宫人最近每天都要回答的问题。宫人回答道:“陛下下朝之后,去了御书房中。”

    一模一样的回答,魏嘉音听不厌,她上次和王元昭有所口角,至今不曾和好。秘药的事暴露之后,王元昭对她,对魏家的态度,似乎一下子差了许多。

    另外一边。

    王元昭可不知魏嘉音那些心思,他也并没有故意躲避不见。而是真的有很多的事情让他没空。

    不过对魏家的态度变差却是真的。

    御书房中,正在议事。

    打头的魏家父子正皮笑肉不笑地和王元昭隔着一张桌子唱对台戏。王元昭刚刚“提拔”了几个魏家子弟,魏家的父子正在那儿“谦逊”着。

    其他的大臣则是站在边上,隐隐有那么点和魏家父子拉开关系的意思在。

    魏充自诩吃过的盐比王元昭一个靠运气上位的小辈吃过的米都要多,起初其实并没有把王元昭看在眼里。

    可王元昭同样也没把魏家太放在眼里,若不是看在魏嘉音的面子上,前几天他下手还可以再狠一点。

    魏家分家的几位族人被人翻了陈年旧账,纷纷锒铛入狱。主事官员并没有看在魏家如今“得道”而给予面子。

    其中一人罪行尤其严重者,甚至被迅雷不及掩耳地判处了秋后问斩。

    各家官员在这件事上并不掺和。御书房里一阵暗流汹涌的。

    魏嘉音听说这些,已经是事后半个时辰。

    魏嘉音有些不安。

    她的族人犯事她也才知道!

    林茜檀对此同样有些担心,新朝初立,若非必要,实在不应该先在朝廷内部造成不稳。二狗子是不是有什么资本可以压得住魏家?

    这天晚上,无人知晓王元昭悄悄地出了一趟皇宫。京城小酒摊子上,两个同样身穿粗布麻衣的汉子脸上乌黑地坐着碰“杯”。

    其中一个看起来个头稍微矮一些的,给个头高的那一个倒了一杯酒,旁边同样在喝酒的路人只听见他在说:“你不是不喝了?”

    那个头高一些的笑了笑:“碰到别人我自然是不喝了,不过碰上你,小酌几杯倒也无妨。”

    王元昭许久没穿过打鱼时候经常穿的破衣服,王大狗也一样。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摊主有点儿怀疑这两个脸上看起来脏兮兮的男人有没有银子支付酒钱!

    王大狗听了弟弟的话,心里高兴,脸上偏偏不表现出来:“那便宜你了,这些酒水醇数可不高。”

    王元昭听着笑,伸手也抬起小酒坛子给哥哥再倒满一碗。

    兄弟二人喝了许久,等着附近没有了别的客人,两人才不知不觉把话题说到了白天里的事去。

    王元昭人在宫里,但是并不介意像小的时候那样将自己的事分享给兄长,王大狗听了,低头笑:“你自己明明有主意,怎么每次都喜欢来问我。”

    王元昭道:“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要把你弄回来京城,还不是为了遇见事情的时候,能够有个参谋?”

    王元昭说的当然是玩笑话,兄弟俩都知道,真正想叫王大狗留在京城里做一番大事的,是夏三娘。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也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竟是主动与魏家递橄榄枝。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王大狗道。他指的,不止是魏家的事。

    王元昭将酒碗小口轻抿,道:“聪明如楚家的人,懂得弃车保帅。大智若愚像秦齐二家,知道装傻充愣自甘堕落。可魏家以前一直被这三家,乃至是已经没了的韩赵二家压着。他们家心里难免有执念,一旦尝到甜头,不容易刹住。至于我,不打算怎么办。当日契约的内容,我特地引诱魏家答应以皇后之位许诺,魏氏自己上当,现在反应过来也晚了。”

    王大狗摇头失笑:“魏氏也未必傻,只是对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有着绝对的自信而已。”

    王元昭点头,又道:“既然我拿自己做了这笔交易,我也有觉悟。只是我也需要时间。无论于公于私,现在我都不会让嘉音有孩子。”

    王大狗笑了笑,没接这句话。心里想到,“于公于私”这四个字真是贴切极了。至少他不否认自己也有私心。他们兄弟二人都执拗,认准的事,不随便反悔。

    至于这私心,是因为什么,就不必拿出来说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王元昭在和哥哥私下见面之后,并没有返回宫廷,而是忍不住返回了晏国公府的旧住处。

    林茜檀同样也没有睡着,王元昭到了楚家墙头上露出身形来时,正好被她抓了个正着。两人隔着一点距离对看,片刻无言。

    林茜檀看到自己上一刻还做梦梦见的人穿着她熟悉的破衣裳出现,还以为自己仍然处于梦中。

    王元昭则是惊讶于林茜檀不但没有像以往那样驱逐自己,反而还主动问自己要不要到院子里走一走。

    他木讷木讷的,只知道下意识反应:“好啊……”

    被改建过的思乡院比起楚泠在时还要扩大了一倍的面积。林茜檀邀请王元昭去坐一坐的,是一间位于思乡院后园里的八角圆亭。

    圆亭八面封围。

    林茜檀也不问王元昭怎么大晚上的不在皇宫里面待着,却是跑到了这种地方。王元昭同样不问林茜檀怎么没睡。

    锦荷心虚地跟在他们身后,四处张望生怕谁忽然就醒了过来,看见她主子和当今的新帝坐在亭子里说话……

    因为是半夜,四处安安静静,两人坐下来,不觉间都放松了说话的力气。王元昭显得嗓音有些低沉的暗哑。林茜檀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现实,眼前的,是真人。

    月光照射下来,为月下的两人增添了一层银沙,两人一个刚喝多了酒,一个刚做了梦,彼此之间都有一股诡谲的迷迭气氛游荡着。

    锦荷站在入口,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是个替贼头子把风的小喽啰似的,神经紧张地留意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风轻吹,不过仅容纳三四人的小暖亭的皮毡便微微一动,亭子里,烧起了火炉,温暖如春。

第220章 误会

    夜半三更的,自然没有什么好菜招待王元昭的。只有锦荷偷摸着去屋里搬运了过去的一点果茶用来解馋。

    “大晚上的来,可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了。”林茜檀笑,一副还没彻底清醒的样子。

    她还披头散发的,朦胧灯光照耀之下,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慵懒。本就轻柔的嗓音也许因为才从梦中苏醒而听上去更低沉一点。

    很是好听。

    王元昭上次看见林茜檀这般随意造型,还是两三年以前。他露出一些神往的神色来,眼睫毛微垂,下意识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

    王元昭当然并不在意林茜檀请他吃的是果茶还是别的什么,倒不如说,眼前入口的东西清新甘甜,似乎还有那么一些解酒的功效。

    林茜檀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些他看不懂的怀念之色。王元昭弄不懂,也没有开口问。林茜檀说完刚刚那一句话之后,暖亭里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一时之间,亭子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王元昭不想这气氛被打破,所以没有去提醒林茜檀。

    林茜檀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过王元昭身上酒味这么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应该是和他那个大哥出去喝酒去了。

    如果不是喝得偏多,他大概也不会就这么贸贸然跑了过来。而她也是睡迷糊了,竟然就这么把人留下说话。

    楚泠留下的手札中,曾经提及过一段来自于南洋的爱情故事,说过一对彼此相爱的男女终身没有任何肉身上的僭越。林茜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么一件事情来。

    眼前的人身材颀长,是女子心目中最优秀的郎君,但她虽然动心,却不敢让自己动欲。

    最近这一两年,他们两人都很是注意彼此距离。即使有书信往来,说的也都是一些公事。

    就说像今日这样,逾越地坐下来接待,是从来也没有的。

    厚重的皮毡把外面的视线遮挡住了,锦荷进进出出的,所以一时没有看到院子墙壁外面有那么一个人无意经过,透过镂空的窗看进来。

    那是一个婢女,江芷悦大晚上的不知道因为吃了什么,闹肚子。所以只好让婢女去把府里常驻的一个郎中请过去,给开个应急的药。

    婢女自以为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江芷悦听到这,兴奋得肚子里还闹着动静也顾不上了。反正她也已经叫了人去锦华那里找楚绛,楚绛是一定会来的。

    楚绛过来江芷悦那里的时候,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是现成的睡衣。江芷悦看了一眼,心里一阵邪火,压也压不住,显然是误会了楚绛脖颈处被他自己掐出来的红痕。

    楚绛见她这次不是装出来的,倒也有那么两三分关切的意思,不过在江芷悦迫不及待告诉他她的婢女偷看到了什么的时候,脸色就拉了下来。

    楚绛愤而离去,江芷悦不但不会不高兴,反而一脸幸灾乐祸。一想到林茜檀必定要倒霉,她乐得连自己一向最不喜欢的汤药都眉头也不皱一下地给喝下去了。

    可她等啊等的,一个晚上都过去了,府里别说闹腾什么,就是一点人员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还不等天亮,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的她,就迫不及待地叫婢女去再看一看是什么一回事了。

    婢女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她,思乡院那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怎么会没事!”江芷悦是不信的,腾地站了起来。

    婢女硬着头皮,顶着江芷悦的目光告诉江芷悦:“公子根本就没去少夫人那里。”

    江芷悦杏目圆睁,像是听见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楚绛,的确没有去按着江芷悦的意思“捉奸”。婢女虽然没看清远处距离亭子里的情景,但他清楚,有那能耐登堂入室,而且又和林茜檀私交甚密到让林茜檀敢于招待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那一个了。

    一两天之前王元昭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他能以天子之尊和他说出他和林茜檀“两人之间绝没有超出异性好友交往底线”这样的话,楚绛又为什么不能相信?

    王元昭君子坦荡,反倒显得他小心眼了。

    再说了,就算他不相信那两人,他现在该以什么身份去插手?

    他真正恼怒的,也许是江芷悦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健康去使苦肉计,来栽赃陷害林茜檀一回。

    再想起江芷悦幼时,现在的她……

    夜里的事,以一种江芷悦想不到的平静姿态遮盖了过去。江芷悦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干脆找上了江宁娘。

    可让她再一次意外的是,江宁娘对于这事采取的态度,和楚绛一模一样。她虽然面有怒色,但显然没有要替她出这个头的打算。

    江宁娘自然心虚。一二十年以前的事情像是涌了出来一样,已经困扰了她一整个晚上。

    楚渐今日晨起时离开说的话的确令江宁娘不会愿意掺和进这事去。

    江宁娘不但不帮江芷悦的忙,反而还要警告:“我可跟你把话说在前头,这事你就是知道也给我装作不知道!如果传出去一丝半点,带累的是你表哥的名声!”

    还真别说,江芷悦还真在一瞬间里有过这么一点心思。

    江芷悦没告成状,反倒是让这件事情最终径直进了林茜檀的耳朵里,林茜檀听说,一笑置之,江芷悦当天回去之后,听说自己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全都因为“过错”被罚了份例,却敢怒不敢言。

    更甚至连她自己,当天晚上不知道发了什么怪病,拉肚子不止,还身上奇痒难忍,连着一两天就连话都说不了,只能做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号。

    锦荷这可抓着机会说了:“看吧,这不就叫人看见了!”

    林茜檀笑了:“难道你真的以为,外面有个什么动静的,陛下那双耳朵会半点察觉不到?”

    王元昭的耳朵,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千里耳一样,林茜檀邀请他坐一坐,当然不怕。

    林茜檀在昨晚的对话中告诉王元昭,等翻过了年,她打算找个机会去朝中走马上任去。

    王元昭笑言,阴韧给的任命书自然还是算数的。

    为了这,她花了一两天的时间,把屋子里的册子资料整理了出来,在这儿再看一遍。

    锦荷想一想,还真的是。

    这话题给揭了过去,锦荷磨墨,林茜檀奋笔疾书,小包子由乳母林氏抱在外间的厅子里走着,咿咿呀呀。

    王元昭有意成立一个新的衙门,单独于男子官吏体系之外,另办一个“女府”,林茜檀早就听说楚佩等人官途并不顺利,屡屡遭遇或是明或是暗的为难,就连领取俸禄,也有过被人以“银两不足,先行拖欠”为由拒之门外的事。

    女府只能是一个过渡性的机构,路还长着,慢慢来。

    可虽说如此,实际上这些事从夏末时就已经由夏帝开始做,到了天隆帝时更是有长足的进展。然而朝中阻力仍然不小。男子垄断权位,非一日之寒。

    不过令林茜檀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楚绛对她表达了支持的态度。她叹,为何等到如今才……

    女府的设立,毫无疑问对于女子官吏打入官僚集团内部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而处于半退隐状态的老丞相顾屏正是它的管事人。

    凭顾屏以往威望,那些大臣多少会给面子。

    林茜檀夜里与人私会的事不了了之,江芷悦从嫁入楚家开始,第一次感应到了一种彻底无助的感觉。将这事说予江家,谁知前两日还顺风顺水的她爹,不知怎么又被人给算计得欠了债,无力管她。

    她心情不快之下,便只好出门去买东西。去的,自然还是林氏的商行。

    林茜檀名下店铺全被田小香整合到了一处,林氏商行作为整个产业链的集合体,以一种突然降临的姿态出现在了京城众人的眼前,财大气粗。

    阴韧撤离京城时虽说带走了许多朝廷财物,大臣们惊讶地发现林氏商行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姿态在京城各个行业积极注资。京城三百六十行全因为它不但没有衰退,反而还在王元昭登位之后的短短一个月里业绩翻了一番。

    林茜檀庆幸自己采纳了田小香当日的提议。

    与其像是蜜蜂采蜜一样叫各个产业各自为政,不如拧成一股绳产生“规模效应”。

    其实楚泠在时便有这个规划,只是周逸毕竟在某些思维上有些跟不上楚泠,并没有理解到楚泠临终时候的交代具体是什么意思。

    十一月半,天上再次下了一场出奇大的大雪,将整个城市都掩盖在了白茫茫一片里。

    林氏商行输入大量煤炭,低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大大减轻了朝廷的压力。

    林氏商行的声誉又更增进了一波。

    各种各样的纸片书信也纷至沓来,由田小香筛选过之后,送到林茜檀跟前的,都也还有一本书那么厚。

    那一天的早上,林茜檀用过早饭之后便坐在窗前一边看雪,一边阅读书信。

    那些书信里大多是京城三教九流的大佬试探求合作的,也不乏京中权贵以权压人威胁分一杯羹的,甚至还有一些把她当男人,暗示她他们家里有适龄女儿可以送来服侍的。

    新当上屋子里大丫鬟的红纱正领着四个小丫头端着被烘干的衣被进屋的时候,林茜檀刚好看到一封和她今日以及前几天看过的那些都别有不同的书信。

    信封上只是普通地写了和其他书信没有什么区别的文字,但里面的内容却别有不同。

    锦荷凑上来想看一眼,林茜檀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便知道这不是她可以阅读的内容。

    锦荷铁了心终身不嫁,林茜檀便暂时如了她的愿。主仆两人越发地亲厚,现在在林茜檀身边负责磨墨的,就都是她。

    书信上说,写信的人背后的主人,想与林氏商行合作“共谋大事”,至于要谋的大事具体是什么,书信上却又一个字也没有提。

    林茜檀观看书信内容,猜测它所为的并不单纯。写字的人用的是加以改变的柳体,细节处笔锋却更厚重,正是夏朝时期文人偏爱于使用的字体。

    锦荷见林茜檀面带一点儿严肃之色,林茜檀叫她先出去,她便没有拖拉。不止她出去,连带屋子里的小丫头也一并被带走。林茜檀则是亲自将这书信搁到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写信的人的确小心谨慎,但不巧的是那人自己大概都没注意自己有一个写字的习惯和林茜檀所知道的一个人分外相似。

    又不是人人都跟她一样专门练过左手字,只要书写,就多多少少带上一些原来的习惯。

    这还不止。

    原件毁了,然后林茜檀又亲自翻了一瓶什么药瓶子出来,在屋子里四处喷洒,去除某种能被特定生物闻到的味道。她嗅觉敏锐,在阅读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信封上那一股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味道了。

    做完这一切,林茜檀才将锦荷重新叫进了屋子里,叫她伺候。

    楚家所在的街区占地面积不小,大家各自忙碌,又有谁会去注意天上有没有什么东西飞过?

    那小东西在附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飞回到了某个人的手上。那人靠在街边某处栏杆上看着底下,左手边抓着一个小酒壶。

    他却不是一个人待着。

    那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两个做玄色袍甲打扮的男人见小东西飞回来,不由眸色微动,以为有了结果。

    王普将站在他掌心如蚊子吸血一般扎着他掌心的黑红色小鸟收进笼子里。转身而来看向两个男人。

    这小鸟产自北洋,是比戎国还要北的一个神秘地域所产有的,名字叫“寻芳”。顾名思义,这种鸟的嗅觉是非常灵敏,远胜人类。

    王普道:“你们二人就回去告诉主子,林氏商行的老板神通广大,这鸟儿没能找到位置。”

    两人听了,失望溢于言表,可还是立即转身,去了某个方向。

    “这大冬天的,就得待在屋子里烤火才舒服,就我倒霉,还得出来替人打工。”王普待他们走后,这才嘀嘀咕咕。

    不过话说回来。

    王普看着底下街道上的两人上了马匹,骑乘离去,心想,这林氏商行的老板,究竟是谁?

    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一个吧?

    在夏国宝藏不见下落的情况下,夏三娘也忍不住动了另外寻找财路的心思,一来二去,相中了那么几家富商。林氏商行只是其中一家。

    不出所料的是,一般的人就算收到了信,也大多当他们是恶作剧的神经病,这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可主子高兴,他们这些人,就算明知不现实,也只能照做。

    王普提着鸟笼回到桌前坐下,抬起手里的鸟,自言自语:“今日是你难得失手,我慰劳慰劳你,这里一盘鸟食拿去吃,可不能再吸我的血了。”

    羽毛黑红、不过只有人的拳头那么大的鸟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样,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吃,王普心情不差,又在包厢里待了有一会儿。

    林茜檀有点儿庆幸。

    跟阴韧学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技能又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就是不知道,这写信的人,是不是她想的那一个!

    转而又传了口信给田小香,告诉田小香这件事情。

    田小香知道自己也被算计,一时不快,偏偏林青松寄回的书信正好被送到家里,那信中情意正好舒缓了她的坏心情。

    同样收到传信的,还有另外的一个人。

    王元昭从信鸽手上取下来照例是用特殊手法书写而成的书信,看过之后,淡淡一笑。

    林茜檀在信上没说别的,就只是说,她七八成证实那夏朝的三公主还活着了。

    王元昭苦笑。

    那位传闻中已经死去的夏朝三公主萧宸不仅活着,且还活得光鲜亮丽,谁会知道人人嘲笑其身世、都认为不过是个乡野村姑的夏三娘会是那个本该死在宫乱里的人呢?!

    这些事,林茜檀说得其实委婉。不过王元昭还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猜到这些,但是没有和林茜檀提起过。

    他装傻充愣,只当做不知道自己母亲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只好笑夏三娘会以为自己仍然隐瞒得很好了。

    “太后今日都做了什么事?”王元昭放下林茜檀送来的飞鸽传书,头也不抬地问到。

    珠帘外面,便有一个太监迅速走了进来,将夏三娘这一天下来做过的事通通说了一遍。

    不说事无巨细,也是大体把握了一个脉络。

    夏三娘见了哪些人,又叫了什么人频频出宫,不止那些明面上的,就是那些私底下做的,他也有所掌握!

    顾潇巍曾给过那么一个建议,“萧胤”的存在无论如何对于皇位是一种威胁,对待威胁,排除它是一种很不错的方法。

    旁人不知内情,自然觉得王大狗回京别有用心。

    王元昭当时却和顾潇巍道:“自然万物,也有许多天敌,他们都是共存共荣的。”其中婉拒之意那么明显。

    王大狗就算自己不愿意,也还是被封了个王爵,现在每日也不出门,只在府里垂钓。

    可这些在夏三娘看来,俨然又成了“受弟弟逼迫软禁”了。

    夏三娘执念太重,有些魔障了。

    十一月二十,东都再传来捷报,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然而正当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东都那里的时候,夏三娘却忙着其他的。

    这一天傍晚,王元昭手上增加了一份名单。

    已经位至二品大员的王普在府里以欣赏古时大儒遗作为名,召集“宾客”,一群人“把酒言欢”,关起门来也不知道究竟都说了一些什么。

    “忠义郡王府不在其中?”

    听着底下人念来的一长串名单,王元昭倒是有些讶异居然没有池家的名字了。

    顾屏笑道:“池家还是灵敏的,这种时候可不糊涂。”

    王元昭闻言亦笑。

    可那笑容里,怎么看也有那么一两分的悲凉之处。

    “老大人是否觉得朕可悲?”王元昭噗呲问道。

    顾屏捋了捋胡须,道:“天家亲情一向单薄,习惯就好!”

    历朝历代,何尝不是如此。

    御书房中,只有王元昭和顾屏两个人在。王元昭沉默片刻,终是又对顾屏道:“这事,她知道吗?”

    顾屏知道王元昭说的是谁,笑:“以那丫头手中人脉,就算眼下不知道,距离知道也不远了。”

    两人一边说话,王元昭一边朝着窗外远处放眼看去。朱墙碧瓦,巍峨宏大,经历沧海桑田的宫殿不知沉淀多少恩怨情仇,那些看似忠诚地守在那里的侍卫们,又有多少心里藏奸!?

    正说着话,外头有个小太监略略小跑着又进了来,禀报说道:“陛下,楚家少夫人进宫了。”

    王元昭交代过要及时通报林茜檀进宫,下面的人不敢怠慢,这就来告诉了。

    顾屏便知道,王元昭大概不会有什么心思再和他说那些无聊的朝堂之事了。

    果然,王元昭在仔细问了问那太监之后,想了想,抬起脚来,朝着太后宫走了过去……

    林茜檀进宫的次数是当今京中女眷之中数一数二的。

    不论是夏三娘还是魏嘉音,对她似乎都十分“看重”。

    林茜檀进得多了,也习惯了。多次走动,都让她将宫里的路给记住了下来,哪儿有隐蔽处,哪儿又有小路可以抄近道,萧太妃留下的地道入口又在哪个方位……

    林茜檀在前面跟着内侍慢悠悠走,王元昭随后就在后面的路口上追了上来,但他并没有鲁莽靠近,反而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叫了几个对此事已经熟门熟路的侍卫跟上去,有备无患……

    林茜檀也在猜测,夏三娘把她叫进来,为的具体是什么事。

    太后宫中。

    夏三娘已经准备好精致的点心,林茜檀从宫门口进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之间说不上感情,又话不投机,林茜檀头疼地想,如果夏三娘待会儿又拉着她讲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佛经,她又该怎么办?

    想着,她已经朝着夏三娘走了过去。步履沉稳,淡定如斯。

第221章 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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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三娘在不着痕迹观察林茜檀的同时,林茜檀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以往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就这会儿都后知后觉地看了出来。

    王元昭长相与父母各有相像几分,林茜檀之前就已经觉得对方的面貌像是有哪儿眼熟。

    现在看来,那个相像的人,分明就是萧太妃了。特别是颧骨鼻翼的位置尤其相像。

    萧太妃曾说自己无意在大街上见过和她三皇姐相似之人,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夏三娘。

    而夏三娘也不应该叫夏三娘,而应该是萧宸。

    “萧宸”二字,现在更多只在青史典籍之中被提起过。然而就算是皇宫大内之中,居然也没有残留下来任何关于她长相的记载。其中人工操作的痕迹简直太明显了。

    萧宸嫣然一笑,保养得体的肌肤上并不显露岁月的痕迹。她道:“这次与你说说《珈蓝经》。”

    若是光论起一些普通佛道,林茜檀倒是也听得懂,可对方说的佛理实在太过高深了。

    萧宸自然不是只叫林茜檀陪她聊一聊那些佛家说法,也不需要对方能够听得懂。她所要的,也许是一种对小儿子所展示的威胁态度,也许也是对林茜檀的一种观望。

    林茜檀和她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宫殿外头的拐角树木后面,几个若有若无所存在的甲卫,无不是在告诉萧宸,王元昭还在派人观望着,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林茜檀也因此而安心一些,历史上曾经有多少人被用这样的方法无声无息地押扣做了人质。萧宸想来是也有所顾忌。

    林茜檀平安无事地从宫殿里出来,那几个行动“鬼祟”的侍卫便自行散了去,她没有在宫里继续逗留,赶紧出了宫。

    就像过来的时候一样,她的背影依然被远处高台上站立的萧宸时刻捕捉在眼里,那眼里有探寻,有冷漠。

    背后那一道明显的视线,像芒刺似的,简直化作了实体,在后背上游走。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那一股视线,林茜檀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与魏嘉音那座中宫宫殿遥遥相望,林茜檀看上一眼,便匆匆离去。

    魏嘉音彼时并没有空去关注林茜檀,也只是知道知道林茜檀进了宫而已。魏夫人就坐在她的寝宫内室里与她说话。魏夫人直接就问她那汤药效力如何,有没有怀上?魏嘉音并不愿意跟母亲说自己这事已经暴露了的事。

    魏夫人自顾自道:“……你父亲也是为你好,早些有孩子,就早一些保险,地位也稳固些。”

    魏嘉音没了外人,总算还有几分闺中时的真性情:“父亲为的,首先是他自己吧?”

    他们之间,父女之情自然是有那么一些的。但魏嘉音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更看重“奋六世之余烈”这样的大事。为了这个目标,儿女算什么,妻子也同样可以牺牲!

    魏夫人摇头,道:“你父亲也不容易……”

    可谁又是容易的?

    宫人便趁着魏嘉音到室内换衣服的时候告诉她:“楚家少夫人已经回去了。”

    魏嘉音点了点头,便算是知道了这件事。眼中有那么一点儿遗憾。

    那时候,林茜檀已经走到了宫门上,一步之遥就踏到了外头。她和正好有事进宫的陆靖远在石拱桥上面对面碰了个头。

    远远的,林茜檀看见他还有些愣怔。陆靖远看过来的那一份沉凝那么明显,明显到她想注意不到也不行。

    虽说男女有别,可林茜檀还是因为这道目光而停了下来。陆靖远恭敬垂首上前,十分有礼貌。就好像刚刚那一瞬的敌意是她的错觉。

    陆靖远说话那语气却仍有一些怪模怪样的。林茜檀听在耳朵里就有那么一点不舒服:“舍妹以前承蒙少夫人‘关照’了。”

    林茜檀知道他说的“舍妹”指的是晴川。晴川以陆家义女的身份被葬去了陆家祖坟,这事还在京城里掀起过一点热议。都在说一个风尘女子这是积累了八辈子的“祖”德了。

    林茜檀对陆靖远诡谲的态度保持着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她觉得哪儿不对头,但又一时说不清。

    若不是没有证据,她简直要怀疑晴川就是陆家失散多年的那个女儿了。但现实看来,又似乎并不是。

    陆靖远遮住了他自己的眼睛,眼睫毛一动一动的。林茜檀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因而便有那么些看不清楚陆靖远脸上的晦暗神情。

    继母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事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查证,晴川确实是因为被林茜檀赶了出来,而开始了命运的一连串翻转。

    想起晴川,林茜檀也不好说太多。人都死了,她也犯不着还在人家背后再说一些什么。

    陆靖远心头怒意难忍。外头有些人总在说晴川在林茜檀身边伺候的时候十分尽心尽力,颇有一点名气,也没人知道是什么缘故叫晴川遭到了贬谪。

    再说了,在他心中,妹妹又怎么会是坏人?

    两人匆匆忙忙说了几句话,便南辕北辙各走各的。林茜檀鬼使神差回过头来看上那么一眼,正好和陆靖远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缩回去,林茜檀想了想,将霁月叫到车里,仔细问了问。

    霁月没从陆家看出哪儿不对头的,闻言也只是说,一切正常。林茜檀防着是阴氏说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皱了眉头。

    阴氏也正跟自己身边的丫头正说到林茜檀:“我只不过说了实话,剩下的什么都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可赖不到我的头上来……”

    陆靖远就像拿着一把锄头在不断深挖一样,通过不同的人,还原出来一副貌似真实的图景。在他勾勒出来的故事里,林茜檀显然成了那个逼死他妹妹的始作俑者。

    他未必看得上阴氏这个人,也并没有将阴氏的话全都给听进去,但阴氏说的话还是成功引导了他。

    陆靖远没有别的复仇方式,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给林茜檀制造麻烦就是他唯一的方法。为了这个目标,他并不介意努力压制自己心里的仇恨之心,刻意接近楚绛。

    在东山侯府世子之位的争夺上败下阵来的林权,也成了他不怀好意接近的目标。他拐弯抹角的,问了许多和林茜檀、和晴川有关系的事情。

    楚绛敏感一些,很快起了防备。可林权却是个大漏斗,别人几杯酒叫他下肚,他便什么都说了。

    林权其实不了解林茜檀这个女儿,说的毕竟也只是皮毛。不过陆靖远还是由此知道了林茜檀在街上开着几家店面:“……这个不孝女,手里有银子,就想着她自己,从来不知道帮衬娘家……”却浑然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小克扣林茜檀的月例银子了。

    陆靖远亲手执壶,再给林权的酒杯里满上整整一杯酒来。

    *

    十一月底的一日,林茜檀正将女儿抱在大腿上教导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发一个字两个字的音节。孩子聪敏,这才半岁,就开了口。

    她心情自然好,两日前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可把她乐坏了。

    这会儿,偶然发出一两个音节的孩子又不说话了。就只是傻乎乎地对着娘亲笑得像个二愣子。纯粹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丝杂物。

    林茜檀注意到碧书走进来时候的神色,也不在意,开口就让碧书说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碧书刚刚在林茜檀面前站住脚,微微皱眉,然后又立刻笑开,看上去有点无可奈何:“主子,咱们在五仁巷的两家连锁店铺给官府查封了。”

    林茜檀也只是一瞬不可思议,不过也不在意这些。碧书也清楚,那两家店虽然是楚泠明面上交给林茜檀的那些店铺中最盈利赚钱的。但跟林茜檀实际的家产比起来,那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所以他们主仆都淡定得不行。旁边正给林茜檀剥瓜子的锦荷,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不过林茜檀还是要问一问京府怎么就突然往她的店铺上贴了封条了。

    碧书说来好笑:“是京府的张大人带人去封的,说是咱们和东都阴贼有勾结呢。”

    五仁巷子的那两家店确实和阴韧做过生意,这倒不算冤枉了她,不过以往这些事官府可是不会去管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别告诉她不过一些作画用的纸也能和谋反扯上多大关系了。

    碧书既然会来说这事,想必是连更深一层的原因也弄清楚了?

    碧书接下来果然便道:“听说这位张大人……七日之前和大理寺的陆大人去常春楼喝过酒……”长春楼档次不高,去的人不多。

    碧书在林茜檀身边再怎么也待了这么多年,知道这件事开始,她自然就去将与之关联的事情筛选了一通,把可能有关的可能性提供到了林茜檀的跟前以供分析。

    “那么白大人又怎么说?”京府的一把手是白樘而不是姓张的那一位。

    “白大人病了,京府暂时便由张大人说了算!”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张大人自作主张了。

    她和白家稍微有点交情,白樘病得倒还真是时候。

    林茜檀不在意损失的那点钱,却在意陆靖远这莫名其妙的,在弄得什么幺蛾子。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怎么忽然就招惹上了!

    陆靖远预想之中的事并没有发生。两家日进千金的店铺说封就封,林茜檀却没有像他所认为的,找上张大人求情通融一二。这让他后续的步骤全没办法实行。

    天气冷,林茜檀仍然留在家里逗弄孩子,对于那店的事全不上心,只交代了田小香一句。这一日在家,锦荷给她按揉肩膀,开玩笑似的问她:“那两家店,主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林茜檀笑:“娘亲留下的东西,就是一砖一瓦,我也没有随便丢弃的道理。”锦荷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乱说。

    又道:“你歇一会儿。”

    张永年毕竟只是副手,只要白樘还是府官,这事便不可怕。财能通神,她也不缺人脉,要摆平这事,又有什么难?说句不中听的,这事不过就只是大过年的徒添晦气罢了。

    不过是想看看,她不动弹,那陆靖远接下去打算做什么了。

    陆靖远也没想别的,最初的想的也不过是想叫林茜檀这个罪魁祸首到他妹妹的坟茔前磕头认错罢了。他不是没想过用见血的法子,可他陆家根基太薄,根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打手能够绑人的。况且那也是知法犯法。

    “这陆家,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一些。”皇后宫中,听着外面打听来的事,魏嘉音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究竟是因为林茜檀倒霉,还是因为陆家不自量力。

    林茜檀再怎么爹不疼,没娘爱,那也是楚家正儿八经的儿媳。

    他陆靖远凭什么会觉得,用两个店面就能逼动人?

    陆靖远当然没想着这么简单。只是他听到的说法是,林茜檀是个在楚家没有根基的人。

    这也不能全部怪他。江宁娘出门,一律不会考虑怎么给林茜檀留脸面。而楚绛先前处于各种原因,又主动疏远林茜檀,不免会给不知内情的外人造成一种错觉了。

    看来是他幼稚了。

    陆靖远将晴川留下的一支簪子握在手里,簪子镶嵌了宝玉,质地一般。若是林茜檀在跟前,看到那根簪子,大概会认出来,那是晴川离府的时候,她送给她权当最后一份主仆情义了。

    林茜檀听说,陆靖远成了东山侯府常客,时常登门,林权并不甘心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人,两人一拍即合,几天之内见了多次。

    陆靖远是林栋在大理寺有力的竞争对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到京城里的雪停下来的时候,东都那里的战斗也告一段落了。

    大雪封路,河面上也渐渐结了一层冰,运河在偏南方,虽然不至于整个河段结冰,却也明显比起夏日的时候少了船只。

    十二月初,白樘病体初遇,回到衙门的时候,林茜檀店铺那事便也告了一段落。

    张永年被莫名其妙降职一等,自然没办法再插手到林茜檀的事情里去,陆靖远心惊之余,一时之间不敢再擅自行动了。

    要知道,张永年官声一向不错,也有背景,就这么被整了下去……

    林权于是发现,前段时日经常登门的陆靖远不再来访,他还指望着托他一个力,帮他和林栋竞争呢。

    伴随着沈氏的去世,林家就连维持原本的太平幻像都做不到了。林阳德的身子迅速地衰退,到了十二月的时候,已经比起年初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有人开玩笑说,林家这是才办完丧事,恐怕又要再办一场了。

    林茜檀挑了初八这么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回了一趟侯府。借着看望林阳德,又设法在林权的书房里搜刮一通,林权就连自己书房里少了书本也不知道。林茜檀只是觉得,与其让林权到时候被林栋赶出去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带走,不如由她回收了。

    林茜檀自然在林家见到了阴薇和林碧香。

    林权抑郁之下,再纳两房小妾。阴薇到了年纪,不免“人老珠黄”,难以竞争,黯然销魂之下又更添清瘦,眉宇之间隐隐有些怨色。

    反倒是做女儿的那个半点没有死了丈夫的忧愁,在娘家休养得水润水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回娘家度假。

    她比起昔日四皇子府其他的姬妾过得可是滋润了许多。

    阴薇趁机和林茜檀提起一些要求,林茜檀当面拒绝,阴薇的脸色便有一些难看。想当年林茜檀还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她何时这么低声下气?

    现在,她碰到个谁都要看脸色。

    林茜檀笑着起身,也不管阴薇高兴不高兴。

    离开许久,再回来阴薇这地方,变化实在不小。

    林茜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阴薇这院子总是花团锦簇的。不像如今,又是一年年关近,地上的落叶都没有被清扫干净,还有婆子倚老卖老的不干活。

    林茜檀知道,各家各户都有一些奴仆是祖祖辈辈伺候主家的,这些人和嫁进来的媳妇完全没有利益关联,听不听话是全看这个媳妇得不得势的。

    这些人,见到林茜檀尚且还知道点头哈腰,对阴薇却没有什么好脸色。阴薇忍辱许久,却没有办法发作。她所剩的,就只是个林三夫人的名头了。

    阴韧的事,还是给了阴薇致命的打击。阴韧离开京城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阴蔷和阴薇两个人的死活。

    阴蔷倒罢了,反正天隆帝一出事,她横竖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就是被软禁。不像阴薇,看着比阴蔷好,实则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茜檀在阴薇的院子里待得有些腻,正好外头有丫头进来说楚绛来了。林茜檀看林碧香那一副熬不住的躁动模样就觉得好笑,不过还是装傻一样站了起来,随了她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八妹妹,过几日就是白马寺一年一度的封山法会了,你去是不去?”

    楚绛也会去的。

    *

    楚绛来看望祖岳父,顺理成章。岳家留他吃饭,也是理所当然。

    林阳德不顾身体不适,挣扎着非得爬了起来招待楚绛,为的也不过是替自家争取一些好处。

    准确的说,是给嫡子争取一些好处。

    林栋已经正式接了朝廷颁发下来的任命,成了板上钉钉的侯府继承人。林阳德便不由后悔,毕竟林权才是他和亡妻生下来的孩子。

    楚绛和林家的男人一起饮酒,林茜檀则是和恋恋不舍的林碧香一起去了林抒尘那儿。林抒尘云英未嫁,和忠义郡王府的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池荀最终过了那冲动的年纪,对于林抒尘最终也没有了那一份单纯的喜爱。再加上池家为他聘娶的妻子并不喜欢林抒尘这么一号人物……

    林碧香回娘家的日子里,没少拿林抒尘出气。林抒尘也早就受够了林碧香的气,也没少暗地里给她使绊子。

    林茜檀正好就知道一位合适的婚配对象可以帮助林抒尘一把。不过端看林抒尘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林碧香为了能有机会再见楚绛,见林茜檀对林抒尘颇有维护,也愿意给些面子。时光磋磨得她也变了不少。

    林茜檀甚至还抽空回到她昔日的银屏阁去看了看。

    阴薇耗费心思,林子业和齐家姑娘的婚事终究也还是没成。

    但林子业毕竟又是男子,在许多事情上和林抒尘自然不同。他是不怕拖的。

    林子业在军中越发混出一点名堂来,是除了林子荣之外,林家子弟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这也算是对阴薇而言为数不多的安慰。也是因为林子业有些出息,阴薇眼下虽然落魄,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林家无论主子还是下人们都还是愿意给她一些面子的。

    楚绛接了林茜檀回去,身上不免便有些酒意,却仍然清醒。林茜檀亲手给他弄了放在车上的解酒丹,他使用之后,果然觉得好了许多。

    “都说了什么?”

    “不过是说一些老调重弹的话罢了。”

    “那你又如何应答?”林茜檀虽是问,神色间却又有些俏皮。楚绛看得微微愣了一瞬,几乎以为看到了几年前还没有和自己成亲时候的林茜檀。

    楚绛轻松愉悦地笑了,久违地心中一片祥和:“我说,世子的旨意是宫里给的,我和宫里那位不算亲近,又怎么能够在其中施加影响?”

    林茜檀笑,她好像知道怎么和楚绛相处了。

    两个人小的时候一直都很愉快的。就是到有了名分之后,这关系才变得微妙了起来。

    丫头们见状,也都笑。主子们气氛看起来十分不错。

    刚说上几句,又一匹快马飞速从马车边上开了过去,林茜檀侧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士兵的背上明显背着一个方块状的包袱,应该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楚绛神色亦动,收了笑:“看来,多半是东都又有情况了。”

    林茜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世人都说阴韧江郎才尽,这次怕是不行了。

    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也就是无意,才会任由自己吃亏。他若有意,说不准真能给人制造一点什么麻烦。

第222章 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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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昭从传令兵的手上接过兵报,看了一眼内容,卷轴上字迹略显凌乱,应该是仓促之间书写而成。

    传令兵告诉王元昭,朝廷的兵马在东都城外十里坡上吃了一个埋伏,折损了一定的人。

    王元昭问:“将军们又如何了?”

    传令兵立刻回答道:“除了江少毅将军一人阵亡,其他人分别是轻重不一的伤。此外,右军为掩护中军,折损最重,死达四千人。”

    王元昭笑:“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江少毅,还正好就是江家的子弟。

    那传令兵答应了一声,这便下去了。

    殿中灯影摇曳,王元昭身形掩映其中,有些晦暗。

    隔日朝廷上就着这事有过一番讨论。这些事自有人去操心,林茜檀这个还没走马上任的,只需要在府里忙碌年关的事。

    能够忙碌这些,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令她十足喜悦的事。因为在雪地里死过,所以林茜檀每到雪天,也都会想到那时候的事情。

    死过一回,对这些恼人的琐事也加倍珍惜了。

    林茜檀说的封山法会,在十二月的十五日举行。既然说了要去,自然也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楚绛陪她一起去,当然也提前安排了时间空了出来,跟她待在一起。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一天,是个天气晴的一天,林茜檀将小包子交托在楚渐那里,自己则是和楚绛一起出门了去。

    林茜檀去和江宁娘汇合时正听着个婆子在和主子说:“看这天气,早些回来是刚好的,到了下午,说不定就下雪了!”

    不出意外的是,她会在进山的山路路口上碰见也是去山里参加法会的林碧香。林碧香为谁而来,显而易见。

    东山侯府的马车还是林茜檀用过的那一辆。车辆看起来有一些破旧,显然是因为林家这两年收入不足,无力给马车更新换代。

    林碧香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来的,还有林抒尘。而这也是林茜檀的意思。林茜檀另有安排是给林抒尘的。

    白马寺的法会很有名气,今年的法会比起往年还有一层其他的意义。京城这两年死掉的人命太多了,白马寺想着给超度超度。

    王元昭上位以来干的头一批事情里面,有那么一件就是把白马寺给弄了个底朝天。

    林茜檀虽然不曾亲临现场,但也是知道王元昭将偷偷修建在山里的兵器库也给翻了一遍。

    眼下的白马寺被人上上下下整顿过一番,至少在安全这方面不需要太担心。

    况且人多势众,更没什么好怕。

    也许是慕名而来,也许是家里死了人也是来超度,分明是大冷的天气,一路上出行的人却也还是不少。

    林茜檀在其中看到了不少的熟人,郑国公府张家便是其中一家。张家起复,张嫣代兄长求仕途顺利。

    巧合的是,陆家也在这一天上山去。

    华丽的陆家马车即使在京城数不清的权贵里面也十分显眼,人们都知道陆家的夫人死的早,他们一定是去为陆夫人做些什么的。

    阴氏以陆家继室的身份出现,若不是这样的场合,林茜檀也不一定有太多机会见到她。

    阴氏胖了一些,看起来渐渐有了富态,看起来在陆家过得还算不错,不然也不会这样。

    林茜檀远远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对她投射而来的视线全然不放在心上。陆家自然是为原配夫人做法事,只是另有夹带私货。

    林茜檀叫董庸死,已经基本算清她和董家的账本了,阴氏还没有罪大恶极到需要她去清算性命的地步。

    江宁娘也听说过阴氏的事,面露不屑。阴氏年少时和她也有过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白马寺几位年高望重的大师这一次倾巢出动,为大家做这场法会。还没上去山路,林茜檀就已经能够看见山上像是有青烟在缭绕着了。

    林茜檀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后面几步远的林碧香。林碧香似乎正跟林抒尘在争执着什么,心有所感,侧头看了林茜檀一眼。

    林茜檀便不再看她。她心情不差,甚至当着江宁娘的面前哼唱起了歌来。她身边的人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

    白马寺这一年的法会之所以比较热闹,还有的一个原因也许在于,曾经被封存着不让游客进去的寺院老塔也被开放了出来,允许游客入内了。

    法会的道场被设立在白马寺中庭偌大广场上,不用人引路,来客们便自己知道过去那里。

    寺院门口由此像是庙会一样,做生意的摊贩也闻声而来,可惜时机不太对,不然林茜檀一定要去逛一逛。

    法会在午时前后才会正式开始。在那之前,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行动。林茜檀注意到林碧香中途离开,便叫霁月跟了上去。霁月并不显眼,况且有风光随时在暗处待命,等着顶包,并不怕穿帮。

    白马寺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古寺,身在其中,无论多少次,林茜檀都能心灵宁静。

    但林茜檀还是忍不住觉得遗憾。这样的一个地方,为什么就是和杀戮脱不开关系?

    而现在,也许那个刽子手是她。

    江宁娘难得情绪平静,没有和林茜檀找麻烦。一行女眷沿着宽阔纵深的走廊,在会场附近的殿宇逛了起来。

    江宁娘只顾着和江芷悦说话,倒是没有注意到林茜檀身上来。

    只有江芷悦绝对不会忘记林茜檀,无论如何也要时刻留心着她。

    林茜檀一边注意着时辰,一边时不时和江宁娘说一两句。佛门清净地,一路上的气氛还可以。

    等到到了时辰,场面上的客人们变得井然有序了起来,当白马寺的大师们出现,全场的气氛也随之达到了最高处。

    白马寺里正热闹,京城里也不差。

    十二月十五虽然说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日子,但人们迎接年关的喜悦之情,同样洋溢在了大街小巷里。

    京城的门口上,却正有一个人被抬在担架马车上,一身是伤地进来。

    周围的人们投来嫌弃的目光,不免觉得晦气。躺在那儿任由人们把她当成是猴子看一样的少女却并不是很在意。她伤势不轻,虽然经过名医治疗,性命能够被留下来,但元气大伤,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的时光了。

    小鱼很怅然。

    她和阴韧有不共戴天的仇,只身一人去了东都,本来想着能够用性命报仇。但她就算布局周全,也最多就只是接近阴韧的身罢了。

    本来以为会被阴韧的侍卫当场杀死,但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阴氏二公子阴柾救下,还有机会活着回到京城。

    她也弄不清自己一个伤患,不在沧州那样水暖的地方好好养伤,却偏偏来京城做什么。若说京城名医云集,那么沧州的郎中也一定不会差的。

    小鱼若是手上还有力气,简直想给自己一个爆栗子了。

    她在京城无亲无故,又是为的谁,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来一趟京城?

    难道就只是那时候在码头上有过一段“兄弟交情”的王大狗!

    那个臭男人虽然说自己“近两年也会去京城发展”,但她并没有留下王大狗的联系方式,在这偌大京城里,她上哪里去找人去?

    算了。

    “劳烦送我去楚家,那儿有我一个朋友。”小鱼说话的力气不大。

    但驾车的人还是听清了她说的话,骂骂咧咧:“改道儿可得另算银子的!你到底有没有钱?信不信你拿不出钱来,老子把你给卖去窑子里!”

    小鱼无奈地笑:“陈大哥别说笑了,你不会的。”

    那被小鱼称作“大哥”的汉子撇撇嘴,暗道自己一个做绿林好汉的,哪根筋搭错了,学别人做正人君子,还做这白给人打工的蠢事……

    小鱼苦涩笑笑。这叫陈敬的男人毫无疑问喜欢自己。但自己却只把对方当姐妹啊……

    陈敬嘴上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也并没有停下来。他不喜欢周围的人看着小鱼,便凶巴巴地瞪过去,人群看见这样一个面上有着十字疤痕的可怕人物,这才纷纷愣怔清醒过来,走了开去。

    春风楼上待春风,这一日,近两年声名鹊起的春风楼上来了两位富贵的客人。两个一般无二气宇轩昂的男人将这个春风楼包了下来,却不要任何唱曲的姑娘陪着,反而将那些碍事的人全都驱逐去了后院,只留他们自己一张桌子几坛子清淡小酒,图一个风雅。

    姑娘们纷纷好奇来的这两人是谁,竟然有这样的排场。掌柜的见状冷哼一声,把一群姑娘环视一遍,道:“我劝你们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这两位可不是你们高攀得起的。”

    掌柜的都这么说,那些人听了之后虽说胆怯,反而更加笃定有个富贵险中求的机会了。

    不过到底是在脸上把那遮掩不住的心思给强行遮掩了下来。

    这掌柜的自己大概也不记得,自己几年前曾经驱赶过一个穷酸的少年出去的。

    这时候,三楼靠窗包厢之中的人,便说到自己曾经的这一份经历来。

    王大狗听得勾唇大笑:“这掌柜的如果知道自己干过这样的事情,还不得吓尿了去。”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那时候刚刚上京,一身破烂的“王二狗”了。

    王元昭想想自己曾经做的傻事,也觉得好笑:“那时候是真的不太懂京城这些规矩。只觉得自己身上又不是没钱,不过是找个地方洗洗澡换身干净衣裳,怎么还有人连银子也不要。”

    王大狗想到一件事来:“亏你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那时候你怎么坑我的,你忘了?”

    王元昭自然没忘。

    那时候他们还在千石村里。

    赖大麻子吹牛说自己看过姑娘的身子,他一时争强好胜,学人做起了采花大盗的事情来。旧年那块绣着红杏的布料现在还在他的手里搁着。

    那布料早就什么肥皂清香也不剩,反而是沾染了木盒子自身的古朴气味。王元昭越是随着时间推移,就越是觉得当年的自己幼稚可笑得不行。

    听说她今日去参加白马寺的法会。

    王元昭笑了笑,思绪又被兄长拉了去。

    兄弟两个人把陈年老账翻出来说,刻意不提夏三娘分毫。他们的母亲固执着什么,他们又怎么会不懂?所以才不能提起。

    王元昭被打趣,摇头晃脑的:“你也别说我和魏嘉音如何了。但凡她头上有一个‘魏’字,我就不能试着接受她分毫,这世上没有感情,只因利益而结合,最终白头偕老的夫妇可不少,也不差多我一个。”

    王大狗也笑。

    王大狗还要劝说什么,倒是王元昭率先一步开了口,转移话题:“也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王大狗微微愣了那么一下,故意不懂:“说我什么?”嘴上是在问着,眼睛里闪烁的眸光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王元昭笑道:“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你的婚事了。”

    王大狗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说劝弟弟的话,这下搬砖头又砸自己的脚了。

    只听见王元昭又在说:“母亲说的话,就是一千一万句我不同意,但那一句我一定是赞成的:你该替我找一个嫂子了。”

    都几岁了。

    王大狗心道,他又没有看得上的人,上哪儿去找一个人来给王元昭做嫂子?

    正说笑,脑子里一闪而过一张令人没办法不印象深刻的丑脸,他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王元昭见状,也不戳穿。他知道王大狗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人,这才安静了下来。于是也不催促了。

    小鱼的鬼脸,自然并不是天生的。

    她全家被阴韧给害了,为了生存,甚至为了报仇,她这才从一个好端端的美娇娘,变成了一脸疤痕的丑女。

    本来她是立志“匈奴未灭不言家”的,可刺杀失算之后,身上再受了许多新伤,就怕运气不好熬不过去几个月,就想把该见的人给见了。

    陈敬看她可怜兮兮,这才力排众议,一个好歹也是管着一百来个山贼的二当家亲自给一个丑兮兮的女人当车夫,将她给送了京城。

    京城虽说不如东都商业发达,但帝京形胜,也有东都那样充满铜臭味道的城池绝对不能比较的地方。

    陈敬看花了眼睛,可还是按照小鱼的指示,将她送到了传说中的楚家去。

    林茜檀却正好不在家,楚家的门房自然不能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里去。虽说答应等“少夫人回来了,帮着通传消息”,但小鱼知道,这些人只是应付敷衍她的。

    陈敬于是只好将她再拖去别处。

    有句老话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话用来形容王大狗和小鱼,也许便十分合适。

    王大狗将弟弟应付了过去,和弟弟分开之后,本来是打算从春风楼的后门巷子绕出去,悄无声息地返回他在京城里暂时的住处、那间所谓的王府的。

    这也是他许多年下来的一个习惯:尽量隐藏自己的踪迹。

    七弯八拐的巷子里,王大狗飞快地走着,直到听见一阵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先是什么人在说:“便宜你了,我一个老兄弟说是来京城,记得住的就是你说的这巷子。再怎么,也总比那破庙来得强啊!”

    同时,还有车轮子走在石子路上一磕一磕的声响。

    王大狗本来没有打算理会,在确认没有危险的一瞬间,正打算静悄悄换一条路往别处走,却被接下去开了口的一个让他有三分熟悉的声音给弄得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脚步……

    天气晴好,到了午后却有几片小雪花固执地非得落下来,经历沧桑的小巷子里,却演绎着只有戏文里才有的荒谬戏码。

    外面的路人本来不可能留意巷子里,可突然,便传出来一声低吼吓了下他们:“老子就说是哪个小子跟爷爷我抢女人呢,还好跟来京城看了看,原来就是你,想把人带走,可以,来过几招!”

    ……

    王元昭可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刚刚和自己分开之后,就遇上了一桩争风吃醋的好事情。

    他乘坐在一顶用来遮掩身份的平头小轿子里,不疾不徐朝宫门走去。

    当天上的雪花飘得大了一点时,故意乔装打扮得一身粗布的侍卫们便听见轿子里传出来王元昭说话的声音:“白马寺的法会这会儿结束了没有?”

    若是不结束,再晚一些天一暗,就不好下山了。

    有人知道王元昭心里那点心思,便上前回答道:“这会儿应该是结束了的。陛下派去的人应该也正在送消息来的路上了。”只是找不到他们的人罢了。

    法会确实可以算得上是结束了。白马山上,大师们开坛讲经,又接受众多香客垂询奉养,人人各有所得,到了时辰都满意地乘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林茜檀也不例外。

    她笑语嫣然地扶持江宁娘上车,然后奴婢们各就各位。车夫再挥动马鞭,他们的车子便跟在前面广宁伯府的车子后面,朝着山下走。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可安静得多。一个是因为确实累了一天。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林茜檀。

    江宁娘和江芷悦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林茜檀分明是在那里笑着,但她们就是凭直觉感觉到这个时候的林茜檀还是不要去招惹得好。

    林茜檀甚至于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笑容令人看起来,不禁有一种潜意识的森然害怕。

    没人说话,归途便漫长难熬。

    等进了府,江宁娘迫不及待和林茜檀分开。

    当天,林碧香没有回家。

    林碧香是林茜檀的妹妹,又是一块儿出门的。这事传到楚家的时候,楚家的人都已经躺下睡觉。

    江宁娘不由想到白天时候林茜檀脸上那神色,生怕这件事情和她有关,会不会连带得也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深更半夜的思乡院里,林茜檀没有睡下。霁月刚刚摸着黑进来,正在和林茜檀禀报着白日时候的事情来。

    霁月没有问林茜檀为什么非得对自己的妹妹下狠手,她只知道林茜檀给她命令她执行就可以。

    锦荷等人同样不会质疑林茜檀的决定。

    “死了便死了吧。”林茜檀就像在说“今晚月色不错”一样。

    霁月按照林茜檀说的,趁着无人时将林碧香弄晕了带走,又闪电一般喂下了毒物将她扔在后山林子里。

    不能立即断气,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受足痛苦,然后才死去。

    要说有哪里质疑,霁月也只是觉得,林茜檀既然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费事明目张胆在所有人都在山里参加法会的时候动手呢。

    林茜檀透过屋子里的玻璃窗看向外面,像是对霁月在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还能有什么原因呢,自然是因为今天下雪了啊。”

    算算日子,前世的她说巧不巧的,就是在同一个岁数被林碧香送上绝路的。现在她依瓢画葫芦,也算是践行了自己复活而来时候立下的决心了。

    她当然不怕这事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就算她自己搞不定这些,也有二狗子在那里镇着。

    霁月想了想,很快也明白了。

    想想也是,就算有人怀疑,有她旧主子护着呢。

    同一个时候的王元昭也刚从自己心腹的下属那里听说这些,只是点了点头。

    下属贴身暗中保护林茜檀,自然也将霁月的行动看在眼里。

    王元昭忽然就很想知道,前世的林茜檀是怎么死的。而他自己,在这其中的种种过程里,扮演的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不过,能被喜欢的人依赖,这种感觉还算不错。

    桌面上的蜡烛又一次燃烧到了底,一个太监不多时上前来提醒他应该休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处理了一整日公务不曾休息,站了起来。

    心道,不怪做皇帝的寿命大多不高。

    王元昭笑想。

    看着一桌折子公文,再看看远处层层叠叠的宫室,真是不是死于勤政就是死于后宫的脂粉堆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正当那下属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王元昭远远传来一道不是指令的指令。

第223章 蝼蚁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下属听着便知道了王元昭的意思,不怪他入伍的时候领头的队长告诉他凡是那位少夫人的“小”事,都不必禀报了。

    意思就是,帮着善后也就完了。

    林碧香再怎么说也是东山侯府正儿八经的小姐,还有个废四皇子府上侍妾的身份。她的死,又怎么会没有半点风浪。

    没人知道她怎么死,这股浪花也足够被当作一两天的谈资,被人津津乐道一个片刻。

    京府衙门在白马寺的后山把尸首给找了出来,阴薇也半真半假地哭嚎了一两日。亲生的女儿总有感情,只是她更怕女儿的死影响儿子。

    被找到的时候,林碧香一脑袋的狗尿。

    竟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山中野狗没有吃的,大冷的天出来寻找野果充饥,因而在林碧香的身上撒了一泡尿。

    官兵找过去的时候,那叼着个野果的狗还没离开,盘桓在侧,正在排便。

    可这事,阴薇敢怒敢悲,却不敢言。那狗其实也没把屎拉在林碧香身上,倒是被阴薇泄愤似的宰了个干净。

    林茜檀这才笑意盈盈地道:“所以其实不用我做任何事,京城里的那些夫人们,就会自己跳出来替我摆平这件事情了。”

    大伙儿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一个道理。

    阴薇是亲自去了山里迎接林碧香的尸首的。她心里不用证据就已经断了案,把这事全算到了林茜檀的头上。

    更何况这事情也确实是林茜檀做的。

    就像林茜檀说的,这些贵妇们半点追查真相的心思也没有,唯独只是觉得这事情晦气,恨不能给它盖下去了。

    “不过是一个废王后院以色侍人的贱命罢了,有一口饭吃,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还要出来恶心别人?”

    各家夫人背后说的话各不相同,不过根据汇总,说来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全是恼怒她死的不是时候的。

    林碧香本来名声也不好,婚前奔放丧德不说,婚后也做了许多被人说起也鄙夷的事情。

    人们倒是因为她,想到了久久被人淡忘的阴槐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东都传来一件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阴家的二公子阴柾,去世了。

    十二月十八,这消息先一步被送进林茜檀的耳朵里时,林茜檀头一句问的,便是他的死因。

    屏浪笑:“主子聪明,这二公子的死因,确有问题。”

    林茜檀从屏浪的这些笑容里,看出来了一丝勉强,一问,这阴柾竟是被他父亲赐了毒药弄死的。

    跟着林茜檀,大家也都对阴韧的行事风格有所了解。更明白这对阴韧而言还手下留情,并不奇怪。

    林茜檀的话无疑是证实了她们的想法:“按照先前的事情看来,这阴二公子在阴韧心中也许也不是没有分量。至少阴韧还知道这人是他的儿子。”否则,以阴柾一而再的背叛,等待他的哪里只是服毒自尽这样痛快的死法!?

    虎毒不食子,阴韧却亲手毒死儿子,这件事情在注重礼法亲情的京城人看来,自然成了绝不能接受的事。

    新朝廷因此更加师出有名,舆论的声浪,也更站到了王元昭的一边来。

    林茜檀说不出有哪儿不对劲。她的直觉告诉她,阴柾的死因未必只是那么简单。

    不过年关将近的琐事,再加上林碧香的死,还是将她的注意力给拉了开去。

    林茜檀也许还是比较了解阴韧的。阴柾的死因,的确不是世人所看到的那么简单。东都的行宫之中,阴柾的遗体被摆在那里,还未停灵七天,灵堂上空空荡荡的,都没有几个来吊唁的人。

    东都行宫的人也许对于真相更清楚一些。他们知道那天阴韧在“御”书房里画画,阴柾不知何故闯了进去,随后就传来他被赐死的消息。

    别人都在筹备新年,行宫书房里的男人却阴沉着脸色在试图重画损毁了一半的画。

    《美人梦醒图》是他得意之作,却在即将收官的档口,被阴柾那个该死的给滴上了墨迹!

    谁人能知阴柾年少时的恋人因阴韧而死,阴柾多年来更是依赖药物酒水麻醉自己?

    有了这么一件事情,眼下就是再有什么了不得的军情,又有什么人敢进去说一说的。

    东都城外。

    陈靖柔站在小土坡上,端着个林茜檀送给她的千里镜看着城里。

    姿态飒爽。

    看她在那,许多周围的士兵都有意无意露出了信赖的目光。

    新朝廷组建的这支东征军,将领职位大多被那些豪门世家把持划分,虽说这些人也是会打仗的,但关键的地方却总是掉链子。

    到头来,那些自诩神勇的男子将领们,也不过是踩着他们的性命去冲杀还不一定赢得下战事来。

    陈靖柔却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

    不过,现在营里的将士们对她能够认可,不再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拖后腿,她已经很开心了。

    就是可惜战事不停,没办法回京去陪她的父母亲人一起过年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口袋里那四四方方的一样物件。那是家里某个人寄来的书信。

    书信上说,日前上峰官员要给他送妾室,他没有要,还在信上把对方姓甚名谁全给汇报了一遍。

    文字温柔,陈靖柔心里暖融融的,丈夫在她出征前抱着她说的话还在耳边:“你为国效命去,家里有我呢。”竟是一副全然支持的样子。

    也是这么一句话一直激励着她,走到了现在。

    林茜檀在广宁伯府的冬日宴上,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陈家姑爷。

    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软软糯糯的,说起话来也柔声细语,给人的感觉更像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若不是喉间比较明显的喉结,她几乎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

    可这世上的男人为什么是男人?女人又为什么是女人?其实也不应该有一个定数。

    他这模样,在男人堆里自然融入不进去,别人都嫌他像个太监。而男女有别,他又不能往女人堆里凑。

    可广宁伯夫人看起来丝毫没有对这个“娘娘腔”女婿的不喜,甚至还吐槽起女儿来:“能把她嫁出去我就欢天喜地了,哪里还管那么多!”

    话里满满是对陈靖柔的嫌弃,可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到陈夫人眼里的笑意。

    林茜檀那天从陈家回去的路上曾和楚绛说:“女主外男主内,虽说在世人看来不伦不类,可我却羡慕他们锁头配对了钥匙。”

    这话并不是试探的意思,不过楚绛却还是道:“你若是实在喜欢,我现在也不会拦着你,只是你来日若在外,别忽略了孩子。我的母亲可并不擅长育儿,恐怕会带歪。”

    楚绛的眉宇之间像是消散了戾气,林茜檀被他那一刻的柔和吸引了过去。美好的事物总是吸引旁人眼光。楚绛气质本就偏向清秀,眉头一放平,真是怎么看怎么是圆融春风。

    林茜檀被正式授予了宫中文书房的职位。

    所谓的文书房,就是日常主要负责整理朝堂大臣奏章、文书,凝练汇总成有效信息,然后交到皇帝手里。是顾屏在前置机构的基础上,新建而成的一个机构。

    虽说职位卑微,却是一个要紧的起步。

    林茜檀能够从楚绛那里得到这么一句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好啊。”林茜檀笑起来。

    楚绛能做这么一个让步,已经很了不起。他做不到陈靖柔丈夫那样做个“家庭煮夫”,也起码愿意不去反对了。

    楚绛心道,事到如今,就算想反对,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吧。

    她大概都忘记了,他们现在只是对外宣称的假夫妻罢了。

    *

    不过再怎么,也要先把眼下的年给过好了。

    这是王元昭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度过的头一个新年。

    一日后的晚上,正当林茜檀在府里准备着过年,忙了一日正准备睡觉,却骤然发现了窗边有个人影蹲在那儿。她吓了一跳。

    可想一想也知道除了那个人又有谁会做这种事?

    于是打开了窗子看了看,果然是他……

    王元昭嬉皮笑脸的,林茜檀还以为他是不是只是过来待一待就走的。结果他说的,却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

    “京华梦景图的碎片有下落了。”一石激起千层浪。

    林茜檀先是一愣,尔后便是惊喜。她眼睛也大了起来,唇角勾起:“怎么说?”这可是大事。

    王元昭想了想,第一次当着面主动跨进去屋子,拿了林茜檀的笔,在纸上写下一行文字告知来龙去脉,又随即把写了字的纸张拿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事除了他们,便再也没有什么人知道的了。

    林茜檀既意外,又不觉得意外,阴韧手里果真有这么一样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日前,小鱼曾经上门求见过,只是那天你刚好去了白马寺。”王元昭说这话,没有用写的,林茜檀便觉得自己耳朵上一股热气呼呼的吹,让她觉得有一点痒。

    可听了王元昭接下去说的事,她是既担心,又好笑。

    她和小鱼的缘分不过开始于最早回京那时候她把自己一根簪子落在了客栈里。

    可后来却是因此渐渐熟悉了起来。

    “她伤势如何?”林茜檀关心的还是这个。

    谁知小鱼胆大包天,会去刺杀阴韧?却也因此反而阴差阳错看到了林茜檀一直在找的东西。

    王元昭坏坏地笑:“她啊,伤口是厉害了一点,不过有王普出手,活下来是绝不成问题,不过就是寿数必定不如常人罢了。”

    毕竟是刺杀未遂,实实在在是受了伤的,有这样的结果,就是小鱼本人都觉得惊喜了。王普告诉说,只要好好调养,活到五十岁,是可以的。

    “我倒是第一次知道王普还有这样的本事。”林茜檀笑起来。

    说起这,王元昭像是想到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一样,嘴角之间竟然像是有些嘲讽之意:“他会的东西多了去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还是名医世家的真传人。”

    不过,旋即王元昭又想到什么高兴的,说话之间眉宇又带了笑。

    林茜檀也跟着笑,顺手给王元昭倒了一杯茶,却忘了那个茶杯是她自己刚刚用过的。

    王元昭注意到了,却忍不住装作没看出来,接过茶杯微微抖了抖手,把那茶水给喝下去了。

    普普通通的五宝姜茶,冬日最是暖身。

    在睫毛闪烁里,林茜檀想到的,却是王大狗真正的身份。

    既然夏三娘很有可能是当年那个本应该死了的夏朝三公主,那么作为夏三娘的大儿子,王大狗又会是夏朝的什么人?

    他并不是和王元昭一个爹生的孩子。

    况且,仔细想来,“夏三娘”的岁数比“萧宸”大了好几岁,若夏三娘果真就是萧宸,那么王大狗出生的时候,萧宸也只有十二岁,一个连初葵都没来的人,上哪里去怀孩子去!

    林茜檀心里疑惑,却没有问。王元昭心里清楚,却也没有说。

    那就干脆说一说小鱼的事好了。

    王元昭之前也只是听过小鱼这么一个人,真正见到是在几天前。

    本来以为他兄长会喜欢怎样漂亮的姑娘。结果小鱼的脸……确实丑了一些。

    林茜檀玩笑一般道:“难不成你也是以貌取人的?”

    王元昭自然不是。

    只是在想,若是这样的容貌,再加上堪称没有根基的出身,将来想要发展一点什么,夏三娘这个准婆婆那一关怕是不好过。

    “你是没看见,我大哥怎么亲手给人喂饭喂药的模样。”想一想,王元昭就笑出了声音来。

    林茜檀沉默,王元昭没说,但夏三娘是个什么人,她多少也判断得出。

    她那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媳妇没有利用价值的吧。

    就像魏嘉音。

    王元昭要继承前几代主政者的既定策略,继续削弱世家这一股犹如吸血虫一样依附皇家的庞大势力。

    而夏三娘,却在坐上太后这个位置之后,和魏氏家族勾连在了一起。眼下外头还有一些乱子没平息下来,夏三娘暂时也许不会在这个时候发作起来。

    但将来呢?

    若是夏三娘到时候羽毛丰满,又会怎么样?

    这些事,王元昭不是没有看见,只不过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

    他也很想知道,他的母亲还会让他失望到怎样的地步。

    被人说到的王大狗,正蹲在床前给小鱼按压脚丫子:“也不知道太医交代的手法对不对,你身上是个什么感觉?有没有不舒服?”

    小鱼笑道:“你要是实在不会,那就叫婢女来做吧。你再这样,她们都要失业了。”

    王大狗便腼腆柔和地笑了笑。

    心中思绪飞远。既是在看小鱼,也不是在看。

    前朝夏末时,京城也曾有过一户一时鼎盛的人家。那户人家一度成功将自己的女儿和当朝的某位皇孙定了亲。

    后来,夏朝灭。那户人家为了自保,便不承认和萧氏有过婚约。

    结果在当时一位权贵力主追杀之下,那户人家还是在短短几年里,烟消雾散。

    王大狗年幼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一位未婚妻。

    许多年间,心里也还惦记着去找一找他们家族幸存下来的人的下落。

    就是不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天底下也会有那么巧的事。

    本来以为小时候还是软娃娃的时候跟自己玩过几天的小姑娘已经没了,谁知道就在跟前晃荡。

    王大狗一边给小鱼按摩,帮助她疏通血脉,一边状似无意地摩挲早就取不下来的一只脚环。

    也不知道自己当年算不算对于夏朝的灭亡有先见之明,懵懵懂懂之际,就懂得把自己的东西往人家小姑娘脚上套。

    问起小鱼,小鱼也只是说不知道:“我家没了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我现在的家人其实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也只是看我一身是血的倒在水边,便将我救了回去,本来是打算叫我做童养媳的。”

    那年阴韧血洗朝堂,许多人家破人亡,这仇人是谁,连查也不用查了。

    “这脚环是我那时候便戴着了,因为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也没什么人惦记。”小鱼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摸了摸已经褪色的脚环。

    王大狗这时候想起来,也忍不住笑起来:那年他好巧不巧给小鱼戴上的,就是个乳母用来逗孩子用的普通钢环。

    若不是这样,这东西早就没了。也就是上头的雕镂花纹别致一些。

    小鱼嘴上说着凶巴巴的话,活脱脱一个粗俗的市井女人。可耳根处红红的,却还是显露了她的心思。

    这人怎么这样啊,他们不过是在码头上相处过一段日子,还没那么熟,怎么一上来就摸脚丫子的?

    可那跟着来的山贼陈敬在窗外看在眼里,心里早就不痛快了:老子带你上路那会儿,为了背你,连你大腿都不小心碰到过,怎么没见你脸红?

    两人在屋子里说话,也注意不到屋子外面的陈敬。

    王大狗和弟弟想到一处去了:小鱼本来的家世本来不差,可按着现在,母亲怕是不会同意他履行旧时婚约,把人给娶进门的吧?

    而且也不知道小鱼愿意不愿意。

    *

    街道上的鞭炮一响,便叫人什么烦恼也暂时没了。

    几天的时间也一晃而过,小鱼在新封的夏王府也渐渐住得习惯了起来。

    萧宸倒是听见了王大狗从街上抱了一个女人回去,但是并没有多想,也不过问了一两句。

    只是觉得不管这女人是什么人,大儿子懂得破戒开荤,就是好事。

    这样一来,她也能大胆地给他寻找寻找家世合适的贵女千金,做他将来的皇后了。

    “魏家的人怎么说了?”太后宫中,萧宸正和心腹说话。

    凌霄上前道:“同意了。”

    萧宸“嗯”了一声,神色一闪而过的得意。

    外头的人都不知道魏充得了个与肝脏有关的重症,剧毒入体。而她的手上,恰恰有一丸救命的仙丹是魏家急求的。

    根本不怕魏家的人不答应。

    魏家愿意出钱,这样一来,大儿子便有希望在几年之内将小儿子那不算牢固忠诚的军中势力给蚕食下来一部分。

    只要能成事,到时候……

    凌霄将主子的固执看在眼里,却是叹气:主子真当她小儿子是吃素的不成?次次以性命、以孝道相逼迫,用到最后,恐怕什么母子情分都没了。

    宫里自然是不放鞭炮的。萧宸刚和身边的人说完话,正好有一个小太监在安静的夜晚踩着清晰的步子进来,说是王元昭送了几道点心过来,请太后尝鲜。

    萧宸看也不看:“哀家如今已经不爱这些,赏给你们了。”

    萧宸身边的人自然都是欢天喜地。

    送吃食的老太监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眼睁睁看着那些王元昭没事捣鼓来的点心,替主子不值。

    他也在这宫里待了半辈子了,何时见过那些皇子皇孙给亲娘老婆做吃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君子远庖厨,更别说龙子龙孙。

    不过还好,太后不喜欢,皇后娘娘却必定是会高兴的。

    魏嘉音确实喜欢王元昭叫人分了给她的点心。可一问还送了谁,她就有些高兴不起来了。

    “夏王府一份,楚氏、魏氏也有一份。”宫人是这么答话的。

    魏嘉音忽然便觉得,吃在嘴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吃了。

    林茜檀将这些东西吃在嘴里,就是不禁心虚。没人知道她和楚绛神不知鬼不觉办了和离,可在别人看来,她就是楚家的少夫人。

    王元昭的手艺,不算差。只是林茜檀因为心虚,便有些味同嚼蜡。

    “主子若是嫌弃,便赏了我?”锦荷故意这么说道。

    林茜檀却已然将这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留也不留。

    她干脆问起其他,锦荷便主动配合着被转开话题去。见问林碧香的事,她便答道:“这大过年的,侯府里也不好办丧事,好在冬日天寒,停灵多日也无碍。只是老侯爷不太乐意叫八小姐在那儿躺着,说是大过年的,嫌她不吉利。”

第224章 女学

    林碧香的遗体在东山侯府西北角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灵堂里一停放就是到了新的一年。

    林阳德最终还是同意叫她待在那儿等着出殡。

    侯府里也像模像样地弄了葬礼该有的东西,只是过年过节的,又有谁会自己讨晦气去灵堂这样的地方?

    整个灵堂一派冷清,就连守灵的丫鬟和婆子都相互推诿,不愿做这差事。

    可谓凄凄惨惨戚戚。

    阴薇心里愤恨,但无可奈何。她因为阴韧,自身难保,能争取到这些待遇,已经算是尽力。

    可谁能想到别人都不肯看望的丧事,林茜檀这个从小就和林碧香关系不好的人反倒出现了?

    阴薇也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可在看清楚之后,眼睛里又一下子变得尖锐疯狂起来。

    “小贱人你来做什么!”死了女儿,新仇旧恨都给涌了上来。阴薇下意识就想扑上去。和她昔日“温和敦厚”教导原配留下的女儿是时那模样真是大相径庭。

    林茜檀脾气很好的样子,阴薇随手拿供果砸她,她轻巧地躲开,也不生气。

    “我还能来做什么呢?自然是来看一看八妹妹了。”她笑得清浅,神态自若。但就是这样,才更惹阴薇勃然大怒了。

    林茜檀确实是来看林碧香的。

    钟嬷嬷也好,锦荷也好,都劝说过。说什么“灵堂晦气”。

    但她自己就是个逆转阴阳的人了,还怕这些吗?她敢去看王群,又有什么不敢来看林碧香?

    只有她自己知道,林碧香这几日夜里可没有少来给她托梦。

    林碧香就是她那梦中的厉鬼,张牙舞爪。林茜檀在梦里没有少和她“好好相处”。她能还阳重来,林碧香却应该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黑白无常枷锁一套,就算知道是她叫人弄死了她,又能如何呢。

    林茜檀不管阴薇愿意不愿意,径直走到了棺木边上。棺木没有钉上钉子,林碧香还安安静静躺在里面。

    她已经被人清洗过,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她颜色安宁,少了在生时的戾气,那一股妩媚轻浮之意却反而随她上妆而固执不散。

    只是毕竟已经死了,又搁着好多天,尸身不免散发了一股连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的臭味。

    梦里的情形犹如还在眼前。

    林碧香当着她的面诅咒她不得好死。

    她一巴掌过去,把人打翻在地,就像曾经的林碧香踩着她的脑袋一样,反过去踩着林碧香的脑袋和林碧香说话。

    连续几夜,只要她一入梦,林碧香就必定会过来找她。

    直到昨晚。

    可她只觉得高兴。

    林茜檀在看过林碧香一眼之后,随即就离开了。

    阴薇这才被屏风屏浪二人松了束缚,阴薇身边的婆子丫头分毫不敢上前跟林茜檀为难。

    她只是过来拜年,看过一眼,在外人看来就已经很够意思了。别人也指责不出她什么来。

    林家没有别人。

    大年初,是新朝启用新年号的头一年。宫中正举办了小型的祭天仪式,大多数的贵人都去宫里参加仪式去了。

    虽然各家各户也有一些因为没有资格入宫而留在府里的。但大体像是东山侯府这样,还是空旷。

    林茜檀自然来去自如。以她和王元昭、顾屏私下的交情,这样的场合,称病不去,再简单不过。新年祭天,最是无聊。

    而林阳德刚好也孤零零一个人在东山侯府里待着,她来得正好。

    林阳德看上去,健康状况同样不是很好。

    本来就到了年纪,又是接二连三的不顺。沈氏一不在,他没了精神支柱,精神上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过年期间都是在床上躺着过的。

    林茜檀觉得,林阳德为人品行如何姑且不说,起码在对待妻子这一件事情上,林阳德确实还算可以。

    虽然管不住裤腰带,但在精神上还是忠于她的祖母,也不算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而林阳德对于她的到来,尽管意外,但起码不像是以前那样,不欢迎全写在脸上。不出意料的话,东山侯府在林阳德之后,也许会迎来一个衰败期了。

    林子荣亲自将她给送出去的,说起自己的父亲,林子荣脸上有一些担忧的神色。

    林茜檀心想也难怪,林栋虽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世子位置,但他在新朝廷里,不太受重用。

    顾此失彼,还真以为是林权污蔑他曾与人受贿导致的。

    “堂兄也不必着急,二伯在大理寺任职期间,勤勤恳恳。陛下一定也是看在眼里的。”

    林子荣展露焦虑也不过只有一瞬,立刻又恢复了沉稳和内敛:“借你吉言。”

    前两年还冷酷的大少年在品尝过权力的好处之后,终于也懂得在有能力帮助他的人面前漏出讨好的神色来了。

    林茜檀暗笑。

    实际上以她的人脉关系,现在的她对于二房的前途好坏也就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她不希望二房发展得太好,免得尾巴翘起来到天上去。她虽不喜林权,但同样对二房没什么好感。

    所以王元昭在对林栋动手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打算阻止。

    这件事情,林茜檀是和王元昭有过一番交流的。

    王元昭也一度因为林茜檀的缘故而对于要不要对林家的职位进行梳理而犹豫。反而还是林茜檀对他默许。

    在王元昭看来,林栋虽然能干,但锋芒野心都偏大,以往为了向上爬又和不同势力有所利益牵扯。即使要用他,也不是眼下了。

    刚刚开春,林茜檀从林家出来,看起来心情不错,想了想,她决定去张家看看。

    有贬就有抬。林栋恰好是被暂时打压的一群人之一。而张家,则是被重用的一批。

    郑国公府以一种颇为高调而突然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人们都对刚刚被恢复爵位,就被放到重要位置上的小郑国公很好奇期待。

    苦尽甘来,张嫣这才明白林茜檀当日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张家还有起复之日了。

    在张家最困难的时候,林茜檀毫不吝啬提供扶持,不亚于雪中送炭。在张家回归之后,她自然成了郑国公府的上宾。

    现在已经成了郑国公府太夫人的张夫人,甚至亲自迎接到了垂花门外。

    每每面对张家人这样的态度,林茜檀便忍不住有些心虚歉意,因而更加用心弥补。

    张家人见状,便更觉得感恩。一来二去,彼此的感情又怎么不好。

    张嫣闻讯,也赶了过来。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张嫣笑着将林茜檀迎接坐下在了屋子里。

    她们张家由于前两年的磋磨,张夫人仍然有些病容。王元昭便免了她进宫。而张嫣正在家里着书立传,正好也在。

    所以这时候,也只有新任的郑国公进宫去了。

    林茜檀刚刚和张嫣母女坐下来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便有丫头进来告知说张颖如来了。

    张夫人笑道:“倒还真是赶巧了,你们这一个一个的,还都这时候来,也不怕宫里不高兴。”

    这自然是玩笑话。

    说完,张夫人已经快速走了出去,不多时就把刚从宫里出来的张颖如也请到了炕上坐下。

    林茜檀疑惑地看看时辰,宫里的活动自然还没有结束,张颖如要么和她一样根本没进宫,要么也是提前从宫里出来。只听她道:“皇后娘娘给诊出了喜脉来,咱们这些女眷自然都不用多待了。”

    王家现在是皇亲国戚,尽管新帝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但一荣俱荣。

    既然魏嘉音肚子里有了个孩子,对于她来说,当然也是天大的好事。

    张夫人同样也是喜笑颜开的。

    对于她来说,则是,她们家的命运是和现在的新皇家联系在一起,自然关心这些。

    只有张嫣知道一点什么别的,看了一眼林茜檀。

    林茜檀虽说有一瞬愣怔,不过这些事毕竟是她意料之中早晚会来的事,心里酸不酸的另说,可从理智上讲,还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自己注意不到自己衣袖里面的手抓紧了那么一下。

    随着张颖如的到来,屋子里的话题一下子被转到了大周朝的皇嗣上去。林茜檀也就心里不好过了一会儿,便收拾了自己,加入到了话题之中。

    只是,这孩子来得,也确实不是时候。

    林茜檀觉得,王元昭不会希望魏嘉音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的。

    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毫无疑问就会成为魏家和王元昭讨价还价的筹码,也会使得魏家更添一分声势……

    林茜檀想的不错。宫里的王元昭在知道这些之后,并没有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有的就只是不喜。

    出于责任和义务,自从与魏嘉音第一次敦伦之后,他是保持一个月只做那事一次的。

    每每挑着魏嘉音大概率不会怀孕的日子去她屋里不说,还总是草草结束。

    没想到还是怀上了。

    看他皱眉头的样子,他面前的王普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好心情。

    王元昭也看向王普。

    明知他有别的什么心思,王元昭至今也还是对他重用。不管他是不是幸灾乐祸,他只问他对这事是个什么意见。

    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王普便笑:“还能有什么意见?不能怀也怀了,难不成你还能给她一碗汤药把孩子弄没了?”

    王元昭心道,自然不能。

    就是因为知道王元昭不会做这样的事,王普才没说。其实按着他的意思,这么做反而是最保险的,也最简单。

    对于王元昭而言,不管喜欢不喜欢,那也是一个生命。他已经对魏嘉音很不好,万万不能在这样的事情上,再去做一些别的事。

    另外一边的魏嘉音却很高兴。

    新的一年才刚开始,她就迎来这么一个好消息,从太医确认喜脉之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

    她身边的人也为她高兴,唯有乳母一人那笑容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些勉强的颜色。

    太医在料理了魏嘉音的事后,去了御书房求见。

    王元昭正为这事烦着,见太医来,连忙宣召。

    太医颤颤巍巍,犹犹豫豫,终于在王元昭和王普跟前鼓舞勇气开口,说了一句叫王元昭没有想到的话。

    “皇后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一些异样,不太适合怀孕……”

    王元昭一愣,让他仔仔细细地说来。

    太医便将自己一路上已经整理了一遍遍的台词全都说了。大概意思就是,魏嘉音不是不能生,是她眼下绝不能生……

    这事情,太医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王元昭的跟前,告诉了王元昭。

    王元昭便问,这事还有没有别人知道?这世间有人先天骨盆发育有碍,不仔细检查都察觉不出来的。

    太医神态之间便有那么点儿犹豫。

    可想了想,年纪不小的老太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事关重大,这样的情况微臣自然不敢随意泄露,也确实只来这儿和陛下说过。但微臣觉得,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乳嬷嬷,似乎看出了一些什么来。”

    能给魏嘉音这样的世家贵女做乳母,身上自然或多或少是有一些本事。基本的药理都还是知道那么一些。

    太医既然要给魏嘉音开药,在药草使用上未免会有一些痕迹露出。

    这太医又一向擅长察言观色,不过也只是怀疑乳母那时候的神色不太对,但没有证据。说出来,也只是提供王元昭做一个参考。

    王元昭便算是知道了这么一个情况。

    等着太医离开,王普才转过来,看向王元昭。

    只见王元昭的脸上有沉思之色。

    这倒是符合这人一向的脾气。王普不奇怪。

    只是他心里还是庆幸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劝说皇后把孩子暂且弄掉了。

    魏嘉音还不知道自己和肚子里的第一个孩子没有缘分。她一整个晚上尽是在那儿抚摸肚皮,就好像那个孩子已经被生出来了似的。

    由于当时魏嘉音孕吐是在众多女眷跟前,所以这件事第一时间就传遍了京城。

    急不可耐冒头表态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还有那些大多数的、在中间观望的……

    这一晚上,京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无心睡眠,想着事情在枕头上熬到了三更半夜?

    魏家的人当时也被遣散了出去,到了第二日天都不亮,魏家的人就坐着轿子来到了宫门口等着进宫看望。

    魏嘉音醒来时,听说她的母亲、祖母乃至是家里的一些女性长辈都已经在正殿上坐着了。

    魏嘉音也有些日子没和她们好好说过话,心情自然喜悦。

    谈话之际,不知怎么说到了与陈家公子和离之后改嫁了的堂姐。殿上气氛一时凝滞,魏嘉音知道她的那位堂姐改嫁之后过得并不好。

    本来以为没什么利益可图的陈家现在却被当成头等亲信重用了起来。而原以为是良缘的婚事,魏嘉音的那个堂姐却因为弃夫改嫁而备受婆家嫌弃。

    就算看在魏家的面子上,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魏嘉音怀孕是好事,话题不一会儿又被说到了有意思的地方去。

    只是这事却被魏嘉音上了心。

    广宁伯夫人接到宫里宣召的时候,还有些不知什么缘故,进去一趟出来,和丈夫提起,才有些啼笑皆非的恼怒。

    魏嘉音想着安排她堂姐一家登门与陈家致歉,看看能不能借着苦肉计,给她堂姐挽回挽回名声。

    陈瑞听着也极不快:“魏家的人就是这样,也就是在齐秦楚三家跟前还礼让几分,咱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说不准都是暴发户呢。”

    陈瑞不太喜欢魏家人骨子里那种嚣张的傲气,魏嘉音安排的这一出,也没能成。

    这事被陈夫人用书信告诉给了远在东都的女儿,陈靖柔又当聊天似的,写了信问了问林茜檀。

    林茜檀感叹,也不怪张嫣、顾晴萱她们不爱和魏嘉音来往,魏嘉音这事做的也确实有些……兴许魏嘉音在她跟前当真是比较客气了。

    林茜檀问了问陈靖柔,东都的情况如何了。

    虽然陈靖柔也清楚林茜檀就是随口问问,却还是认真做了回答。

    陈靖柔告诉林茜檀,东都已经封锁城池数日了。

    林茜檀收到陈靖柔这封回信的时候,时间已经走到了元宵的时候。宫里宫外正是一片热闹的时候,大家也都知道新皇后有了身孕,正庆祝着这件事情。

    东都那边却是过了一个别有滋味的元宵。陈靖柔在千里镜里看到,城中既没有灯笼,也没有节日该有的装饰。

    楚乔不免担心还在东都的亲友,林茜檀无事便叫她一起坐着说说话转移转移注意力。有她在,林茜檀就是外出也能够放心。

    小小的孩子在姨婆手里不哭不闹,看得楚乔心都化了。

    林茜檀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时候的事,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弥补和楚乔的关系。

    开了年,又到了元宵,也就是距离着林茜檀到女府报到的日子近了一些。

    她有孩子,出门也不放心,顾屏便叫她暂时到衙门上挂个名字,其他的稍后再来。

    小包子已经会说话了,虽说只是偶尔蹦出来一两个发音模糊的字,却也是十分了不得。

    林茜檀舍不得,却还是不得不舍。

    各地兴办的新式女学也开启了第一学期的课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女学所使用的“奖学金”的概念,也吸引得许多人为了银子而同意将女儿送去念书。林茜檀在家时便有在做些编写教材的工作。

    张嫣也去了京城分院担任了个助理的先生,专门给女孩子们说一说外面的地理地貌。鼓励她们大胆走出闺阁,自己亲眼去看一看。

    “你这个办法好,”这一日刚刚正月二十二,张嫣请了林茜檀去她新家吃饭,饭后两人闲聊:“一般的世家大户自然看不上那点儿银子,但对于一年辛苦也赚不到几两的贫寒人家,百两银子可谓天文数字。”

    虽是为了钱而来,可这些贫寒人家的孩子想要拿钱,便要在学业上真正用功,那些知识进去了脑子。一天两天看不出效果,过个几年,这威力就出来了。

    林茜檀笑:“所以诸如魏氏这样靠‘底蕴’垄断书籍知识的家族才最会反对。我公公说了,攻讦这个事最多的,就是那批人。”

    张嫣懂得林茜檀的意思。

    世人总说女儿是赔钱货,养大了嫁人就是不错,能教几个字更自以为是天恩。

    然而现在已经开遍天下的百来个女学招收的女学生已有上万。这上万人一旦在考核中取得名次,头名的甚至可以每年拿走学院上千两银子。

    这些银子拿回去,虽说要被家里的长辈们搜刮去大半,但今后谁还敢来说这看不起女儿家的话?

    两人在这儿说着,外头的街头巷尾自然也有人在说这个。

    银子的吸引力对于那些温饱都成问题的人家来说,自然吸引力巨大。她们刚说着话的工夫,开在京里的女学便又收进了几十个前来报名的女学生。

    宫中。

    “这些世家这次反应倒是不慢。”御书房中,既是君臣,也是好友的两人正面对面下棋。

    王普听着王元昭说这话,会心一笑:“确实。”

    那些大臣们也慢慢回过味来,当他们在关注东都的时候,新帝大刀阔斧地,在天底下都干了一些什么事。

    短短的时日里,受女学影响,也有些男子书院有样学样弄了个奖学金用来激励。

    一时之间寒门读书的风气迅速崛起,大臣们想压也压不住了。

    也不怪王元昭心情好。

    王普了解好友,或许略胜对方了解自己一筹。

    他心想,这样一来,甚至连舆论都被王元昭牵引着走了过去,还有谁还在意新朝廷怎么偷摸摸把《夏史》给修了!

    那些出身世家的朝臣们还没为了阻止这事,整出些名堂来,东都那边就又传来了消息,说是被困城中的阴韧也在城里弄起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来。

    林茜檀和楚乔玩笑一般说道:“姑母现在还担心不担心姑父他们?”

    楚乔被说得脸上微红,嗔了侄女一眼。她和丈夫感情好,原本还担心战乱无情。可眼下看,丈夫应该还是安全的。

第225章 离

    东都。

    百姓们家家关门,户户不出。只有零星的商贩胆子够大,趁着肉多僧少,富贵险中求,出来做生意。

    昔日繁华的都市俨然成了半座鬼城。

    林茜檀的姨父秦彬本来是个开了几家小店的商户,特殊时期他还有存粮预备,只要关紧门槛,就算有个什么,也可以支撑过去。

    他倒是担心在外断了音讯的妻子。虽说是回了娘家……

    楚乔曾经写信给他告知在半路上碰上了林茜檀,秦斌念起往事,不由感慨。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妻子这么多年心甘情愿热脸贴侄女的冷屁股,全是因为年少时的一场嫉妒。

    楚乔一直觉得,林茜檀父母婚姻不睦,和她做的事有很大关系。

    有些早年的事,林茜檀陆陆续续的,也查探来一些。也多少谅解楚乔当年的心态。

    任凭是谁,面对一个本来样样不如自己,却过得比自己好的妹妹,恐怕也难免不有一些心态上的失衡了。

    也正是因为化解这些,楚乔这在京城一住就是大半年。和秦斌夫妻之间通信联络也全靠书信往来。

    直到数日之前中断了。

    楚乔偶尔也会和林茜檀提起楚泠当年的事:“你娘亲当年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你外祖父还以为她魔怔了,可问她旧事她又都答得上来。”

    这样的话,林茜檀不是第一次听。

    翻过元宵,已经基本太平的京城百姓又开始了一年劳作。二月抬头时,满城已经遍地是新发的枝芽,和东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月初二,离着花朝还有十天,林茜檀和楚乔一起上街,准备着过节用的物件。楚乔便是这时说起旧事。

    林茜檀问,楚乔便说,不知不觉说了好些。那些事和楚泠留下的手书记录相互辉映,楚泠往日的形象就更清晰了一些。

    从楚泠留下的文字里,林茜檀看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母亲。就像她一样,也许本来应该死了,却翻越过鬼门关重来一遍……

    说着,楚乔想到了什么来。

    “说起来,你娘亲在你还很小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你可还记得?”

    林茜檀知道楚乔所说的,应该就是那封让她能够联系到周逸的书信。

    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封书信她竟然只能算是阅读了一半。

    楚乔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只说:“你娘亲让我转告你,那信纸搁在火上烤一烤,另有乾坤!”

    因为这话说得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又时隔多年,也不怪楚乔会忘记。

    林茜檀陪着楚乔逛了一趟街回去,就立刻按照楚乔说的去做了。

    那信纸被搁在高温上烘烤片刻,当真就显现出了什么不一样的纹路来。

    异于中原的文字在告诉林茜檀,那上面写着的,是京华梦景图的奥妙。

    林茜檀看后嗤笑一声,亏得她摆弄半天没看出门道来,原来也只是投鼠忌器不敢毁伤。

    那信纸经过火烤,也就渐渐脱落掉了碎屑,保存不长,是一次性的东西。

    她叫人守在屋子外头,又将那五分之四的碎片取了出来,不过是将它们搁在盐水里浸泡片刻,碎片上的内容便大变样了。

    不怪这图被分了五份,四个碎片上面各自记载的是和藏宝有关的一个门类的信息。

    机关秘术、钥匙形状、藏宝清单和当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而她还缺失的,正是写了宝藏位置的那一份。

    夏朝皇帝良苦用心,聚拢天下财富,为的是给后世子孙留下起复重建萧家天下的资本。

    那么巨额的财宝,他当然不能随意放置。所使用的机关若非有人事先告知,还真有不小的可能性会中招!譬如鲁班的七星锁、诸葛的玄龙生死阵……

    看着这些,林茜檀很是激动兴奋。她也不过是俗人,看到钱财也会心动。可冷静一些之后,也还是会懂得疑惑她娘亲的这些情报是从何而来?

    又是否有不尽不实之处?

    夏帝建宝库的时候,她娘亲都还没有出生吧?!

    围绕在她娘亲身上的谜团真是刚刚解开一个,便又添了新的。

    林茜檀想了想,还是暂且搁下这事。将已经牢记在了脑子里的四份信息再温习了一遍,直到确认不会忘记,这才将几份碎片拿了起来,扔进了火盆里,叫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够知道这宝藏图的秘密了。

    然后。

    “霁月,”林茜檀对着窗外喊道:“给你旧主子送个信,就说让他想办法和我见上一面。”

    林茜檀的语气之中叫人听不出什么喜怒,霁月不明其意,但还是遵照命令,抬脚去了。

    不多时,受训的信鸽腾飞而起,趁着夜幕飞了出去,朝着禁宫而去。

    *

    这一天的夜晚,王元昭用了晚膳之后,照例是在桌前坐了下来处理那似乎处理不尽的公文和折子。

    御书房亮着灯,和天隆帝在位时没有太大区别。太监、侍卫、宫女伺候在侧,却没有谁轻易出声。

    年轻的男人有着他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威势,叫人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就忽视了他。

    他正在一封描述治河进展的折子上做批复。

    天隆帝私德怎样姑且不说,但他作为皇帝确实十分合格。有这么个勤政又有政绩的珠玉在前,王元昭是有一些压力的。

    魏嘉音看他努力,闲来无事,一向爱弄些精致的羹汤给他,调养身子。

    魏嘉音花了心思,王元昭没有辜负。每次也总是尽可能把东西吃到底。

    这一天晚上,魏嘉音照例是过来了。

    她肚子里有着个孩子,整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按着太医所说,若是要把孩子落下来,就得趁早。

    可包括乳母在内的所有人,竟然没有谁去跟她告知这事的。

    乳母看着她,于心不忍,可太医那药方子分明就不是什么安胎保胎的,而是调理母体的。

    不管怎么样,今晚非得说了。

    乳母一边跟着魏嘉音往里走,一边心道。那天刚刚诊断喜脉之后,王元昭和她有过一番对话。

    走到那御书房正间的门槛上,乳母还记得王元昭怎么交代她告诉魏嘉音的。

    眼前,魏嘉音在和守门的侍卫说话,她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侍卫见多了她来送东西,因为王元昭几乎没有推拒的时候,这侍卫们知道王元昭尊重妻子,对魏嘉音还算和颜悦色。

    可魏嘉音却又觉得,这些人的和颜悦色当中,分明又有一点生疏之处。

    作为近身之人也许更加能够体察自己主人的心思。王元昭面对魏嘉音时一概礼遇。

    礼遇得让他们没办法从王元昭的脸上看出那种恋爱中男人的感觉。甚至于,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远。

    “娘娘请稍等片刻。”一个侍卫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那人又原路出来,告诉魏嘉音说,魏嘉音可以进去了。

    魏嘉音于是从身后宫人的手里接过食盒,自己走了进去。跟进去的,只有乳母一人。

    王元昭将天隆帝在时御书房里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给移除掉。魏嘉音走着短短的几步路,满眼就只是明黄色。

    而在这明黄色的尽头,王元昭坐在宽敞大桌前面,头也没抬。

    他奋笔疾书,神态认真。魏嘉音已经看过他写的字,已经完全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淡定无波了。

    萧宸的教育比较成功,王元昭虽说从小调皮捣蛋,可该学的又一样没有落下。写出来的字比魏嘉音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来得都要好!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用心学习,各方面的能力反而比他大哥来得强,这才叫萧宸每每想起来都恼怒了。

    穿着龙袍的他越来越有做皇帝的样子,魏嘉音看得有点愣。只看见露出半身的男子身形笔挺,并没有因为没人监督,就放松懈怠自己的仪态。

    直到香味近了,王元昭才动弹了一下。

    魏嘉音是常客。

    “陛下每天这样,也不怕熬坏身子。”

    王元昭歉意地笑笑,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

    魏嘉音也不在意,只当看不出对方眼中拒绝,依然像是以往来时,搁下东西,转身便走。

    王元昭也像是之前一样,象征性地站起来送一送她。

    也就是在两个人都刚走出去没几步的时候,天上蓦然响起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

    王元昭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长相特殊的鸟迎面而来,正在寻找落脚点。

    魏嘉音也是一愣,她倒是第一次看见。可看一看周围的侍卫们全都没有任何的神色变化,便知道,这鸟不是第一次飞来了。

    王元昭那一瞬间伸出手去接鸟的脸上,那一股喜悦并没有被魏嘉音放过。魏嘉音有些疑惑……

    魏嘉音人虽然走开,却鬼使神差地在附近没有走远。之前她每次送什么过来,都是事后叫人过来把用过的汤盅取回去的。

    这一次,她自己待着看。

    远远的,只见到王元昭站在门外就已经迫不及待将什么从信鸽的腿上取了下来,之后他进了去,不多时就换了衣裳一副往外走的模样。

    魏嘉音顿时觉得心里像是凉了半截似的。

    虽说也不是她亲手做的汤水,可也是她亲自监工的。看这一进一出的速度,想必是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碰一碰她送来的东西了。

    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显得安静得诡异。

    自家主子身上的低气压,她们都感受到了。

    魏嘉音看了一会儿,清冷了声音道:“走吧,回去。”

    乳母叹气,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王元昭离开的方向,除了无奈就是无奈。

    魏嘉音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给送了信鸽,叫王元昭居然愿意把折子都给扔下。

    可她心里是有疑心的对象的。

    不管是谁鬼祟地用这法子和她的丈夫联络,她都不能不在意。

    “嬷嬷,叫人想法子问问看是怎么回事吧。”魏嘉音道。

    乳母眼睛微动,略显慌乱,可说出的话却再镇静不过:“娘娘,这可不成!哪有皇后敢派人监视……”

    魏嘉音打断了她。

    “不是监视,就是问问。”魏嘉音下意识摸了摸肚皮,像是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找安全感一样。

    她舒出一口气来:“去问问,按我说的做。”

    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乳母叹。前头这事还没给她说一说呢,又添新的。

    可说来说去,还是去了。

    魏嘉音摸着自己肚皮的动作越发坚定,像是在捍卫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还有三分少女气的脸上显出一点狠厉的东西来,管它是不是强扭的瓜,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分毫也不肯让给别人。

    *

    殊不知,就算是亲眼看到的东西,也不尽都是真实的。

    林茜檀叫霁月放飞出来的信鸽落下来的那一瞬,王元昭确实是下意识的喜不自胜。

    可在看到鸽子腿上以暗红锦带绑住的信纸,他立刻就知道那是有要紧事的意思。

    看了林茜檀的传信,他兴奋得差点儿就当场叫唤出来了。

    夏国宝藏!

    那可是一笔天大的横财!

    楚家院落阁楼上,林茜檀当面口述,这事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别的什么人知道京华梦景图的秘密已经被勘破了。

    “可还有一张碎片,还在那阴韧的手里。”林茜檀无不遗憾。

    小鱼虽然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却无意在她闺中见过。

    林茜檀当时和她还不是很熟,便只简单敷衍了过去。谁知小鱼会在这么久之后的如今给她一个惊喜呢。

    王元昭能够知道这些,已经很高兴。他笑意盈盈的,林茜檀亦含笑回视,彼此自有一股默契在。

    看来得给陈靖柔送一个口信去了。

    王元昭道:“叫你手下的人去吧,低调一些。”

    林茜檀“嗯”地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王元昭来一趟,林茜檀也不可能说完了话便让人走了。

    在王元昭来之前,钟嬷嬷便做了一盅甜汤给林茜檀夜里垫垫肚子,这会儿倒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王元昭这才想起自己一看见宝藏的大消息,就把魏嘉音送的东西给忘光了的事。林茜檀亲手帮他盛了一碗,王元昭正好肚子也饿了,小小的碗他吃了好几份。

    外头,锦荷看见钟嬷嬷不明情况还想往里走去拿碗,她背对了门,将钟嬷嬷往外面推,嘴里碎碎念的:“嬷嬷就别进去了,主子正看书呢,咱们进去分了她的心怎么办?一两个碗,吃一些收了又有何妨!”

    钟嬷嬷可不知道屋子里这会儿正坐着一座大佛,可不能放进去!

    王元昭耳朵灵敏,勉强听见一点儿,心里好笑。

    可不就是在“看书”么,看得是他这本书。

    分明只是彬彬有礼的坐着说些闲话,连衣袖都没有触碰,可两个人都感觉得到一点别样的东西。

    王元昭自然知道楚绛悄默默把和离书送去了有关衙门备案,可他们都知道,他们中间还是隔着个魏嘉音。

    就像楚泠的留书上说的,相互喜欢的两个人是不一定要在一起的。这话王元昭从前不以为然,现在想法却变了很多。

    屋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了呼吸的动静和烛火噼啪的声响。

    一切尽在不言中。

    钟嬷嬷不明就里,在外头敲门敲到了第三次的时候,王元昭才满脸笑意地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打手势说他走了。

    林茜檀亦笑着点了点头,嘴里却是应承着和钟嬷嬷在说话。

    窗子轻轻被推开,王元昭踩着窗子走了出去,回头看了林茜檀那么一眼,然后就熟练地跳上了树,消失在了黑夜里。

    林茜檀这才将钟嬷嬷给放了进屋,由她服侍着睡下了。

    宫里的侍卫大多是王元昭进京的时候用他自己的人替换下来的。嘴巴都还挺严实的。魏嘉音自然问不出什么来。

    于是她便动了截停信鸽的心思。

    短短两日工夫,魏嘉音的心情起伏太大了。

    钟嬷嬷终于还是完成了王元昭交给她的任务,把魏嘉音的身体情况告诉给了魏嘉音。

    魏嘉音宛如被晴天霹雳似的,头一天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理。

    到了第二天起来,便沉了一张脸在那儿不痛快。

    乳母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可太医留下的药方早就备好了。这孩子,留不得。魏嘉音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过不去。

    所以在这事上,乳母想劝而不舍劝,等她下定决心阻止,魏嘉音已经叫人去做这件事情去了。

    林茜檀却没有那么多的要紧事和王元昭非得联络不可,魏嘉音这一等,就是六七日。

    可就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鸽子截留下来看了那么一下,纸条上鬼画糊似的的文字魏嘉音仍然不懂。

    魏家倒是认识那么一两个见多识广的老先生会些域外之语,却也只是勉强读懂上头所说的两处地名……

    王元昭告诉林茜檀,白马寺的兵器库似乎有些蹊跷。

    林茜檀看了看有异于王元昭平日折纸手法的纸条,怀疑这中间有谁偷看过。因而再叫霁月回信,就是叫她直接走了地道……

    魏嘉音没再发现鸽子,倒是二月十二花朝节来了。

    魏嘉音有心怀疑无心,王元昭要出门去,她也要跟着去。王元昭没有同意,她便悄悄然叫人跟在了后面。

    东都还处在战争的状态里,京城内外已然一派太平。

    迎风飘舞的“周”字旗里,两辆看似各走各的的马车在城门楼回合,朝着城外而去。

    魏嘉音的人也坐在一辆不太起眼的车子里跟着,掀着一条缝的窗帘看着前面的目标。

    王元昭在前面的其中一辆马车里,他心有所感地朝着后面看了那么一下,没在众多的车辆里看见魏嘉音身边的婢女。

    京城城墙高耸,一旦关闭城门,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笑。

    他也很想知道,他的好母亲会不会抓住这一次机会做点什么了。

    二月十二的花朝节是一年一度里人们求取姻缘最热闹的日子。城里也有一些节日的庆祝。

    不过最闹腾的活动是在城外。他离开宫廷的时候,可谓大张旗鼓,他母亲不能不知道。

    而此行,他们又有别的目的。

    林茜檀回忆王元昭说过的话,“原本我以为那兵器库用过,便不再用。但仔细想想,就算是什么人筹谋着做什么,何必开空一座山来,岂不是费事!”

    按着他的意思,虽说阴韧手里也许有地图的碎片。但他们也不是不能自己找一找。

    毕竟眼下国库里缺少银子,也是一个事实。

    夏帝网罗的财物,是任何富商不能企及,这也是他们做什么对寻宝那么有兴趣的缘故。

    说起来这事还是萧宸无意之中启发了王元昭。

    王元昭通常是热脸贴萧宸的冷屁股,不过萧宸有时心情不差时也会搭理他一两句。

    那日无聊,萧宸无意提起王元昭那位外祖父喜好奇门遁甲,开山裂土,王元昭受到启示,这才联想到了他曾经去翻过一遍的白马山。

    这样的事自然犯不着由他亲自走一趟,不过他却希望借此机会,把偌大的京城让给他的母亲。

    而林茜檀,则是原本就要去一趟白马寺的。

    江宁娘和江芷悦坐在了前面的马车里。

    她也很想知道,王元昭的猜测会不会可能是真的。

    白马寺开山发放姻缘牌,上下山的车子太多,他们虽说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顺利到达了山里。

    而山里自然已经安排过了。

    有专人迎接他们。

    同一个时候的京城之中,萧宸果然就有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王大狗正和小鱼坐在院子里面对面说着话,外面忽然便有人进来说,宫里太后派人来请,说是让进宫一趟。

    小鱼不太懂他们母子的关系,听了只让他快去。王大狗却不愿意。

    早知道就听弟弟的,一块儿出京去转一转了。

    可萧宸的人就在那儿等着,王大狗总得先打发了他们。

    “小鱼,你不是说想去吃天香楼吗?”

    小鱼有些不解,怎么这时候去?

    王大狗叫了府里的大管家去前面顶着,自己却是带了小鱼悄悄从后门转了出去。他这府邸和以前住过的一样,四通八达,最是适合跑路了。

第226章 跳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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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元昭离开得突然,仓促之间,萧宸准备不够充分,别说干点什么,就连王大狗也捉不到。

    内侍回到宫中把王大狗不在府中的事一说,萧宸气恼得当场就把手里的杯子都给甩了出去:“真是好得很呐!”

    一个一个都要跟她对着干。

    又难免有些心寒。

    不曾想大儿子竟是真心不将祖宗基业放在心上!

    既然这样,那么她就自己来。

    不顾劝阻,几道命令下去,便有人去请她那些心腹亲信来了。

    她沉寂在千石村期间虽是渔妇,可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做的。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朝中数十位贵妇便都纷纷依次进入,熟稔地和萧宸坐下攀谈了起来。

    萧宸冷笑,别人都以为她和这些夫人们是在她入住皇宫之后才熟悉起来。

    可实际上,早在两个儿子还小的那几年,她就已经通过暗线和旧时萧家亲信联络上了。

    这些妇人的丈夫、儿子,可都是心向大夏的。

    面对这些人,萧宸不必拐弯抹角,径直将自己的想法打算说了出来。王元昭离宫并未对外臣公开,知道的人还很少。

    “伪皇与林氏去了白马寺,将会有一两日不在京中,诸位看看,咱们在这时候,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

    众人自然都明白她的意思,被自己人严密看守的大殿之内一时热烈议论开来,不多时就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

    各人各自散去,各怀心思地赶紧回家去,正值花朝,王元昭给放了假期,朝中官员除了在要紧职位离不得的,大都在家陪着各自妻女。

    萧宸将她们临时喊来,她们自然有所不满。不过倒是因此知道了今上和楚家少夫人的一桩秘闻。

    吩咐了这么一番,萧宸还算满意地看着她们离去,她自己自然也要行动了。

    王元昭自然不敢小看了自己的母亲。

    京中动向,随时有人盯着看,什么人进了宫,什么人出了宫,不说事无巨细,那也是了解个大概的。

    这些零零总总的情报再经由不同渠道汇总,由王元昭身后的暗卫头子筛选之后,送到王元昭的手上。

    春日风光好,等到进了白马寺无人的偏僻院落,王元昭和林茜檀终于有心情去欣赏片刻寺院里美丽的景色了。

    林茜檀和江宁娘她们一起,在院落的这边。隔着一道墙壁,林茜檀知道那是王元昭挑中的临时落脚处。

    江宁娘是为着江芷悦来的,林茜檀在做什么她并不在意。听说大雄宝殿有按照时辰开放的福缘签,她忙不迭地就带着江芷悦去了。

    至于林茜檀,在她走了之后,则是应了王元昭的邀请,去了那通往地底下秘道的入口处。

    王元昭显然来过不止三五次,已经十分熟悉这白马寺的条条路径,净是避着人走。

    走着,林茜檀被路面石头缝绊倒的时候,他甚至意料之中地伸手扶了一下。

    “我该早些提醒你。”王元昭的话语中显然藏着笑意,他不是故意,只是一时忘了说。

    林茜檀轻轻暼过去一眼。

    屏风和屏浪知机地凑了上来,从王元昭手里代替着扶住了她,这路面,的确难走。

    这些画面看在远处跟踪的人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男人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将女人“抱在身上”,这还了得?

    只是由于花朝寺院里人多,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响太大,竟然叫王元昭都没有听见那个婢女离开的脚步声。

    而那个婢女也是会功夫的。

    她既然是服侍魏嘉音的,自然也听魏嘉音说起过王元昭耳朵上的本事。魏嘉音和丈夫朝夕相处,或多或少发现到了这一点。

    可这婢女也只能是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再走得近一些,就要被王元昭身边的护卫发现她了。

    王元昭和林茜檀来办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事。

    虽说只是王元昭一时推测,但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事情会比他们来之前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按着脑子里记忆下来的那些东西,林茜檀试探着在狭长而垂直的秘道之中四处摸索摩挲,按着五行八卦种种知识谨慎查看,还真看出了一些什么来。

    这蜿蜒的蛇道墙壁,是按着特定规则布置的。

    王元昭眼中全是笑意。

    谁会知道,所谓的大宝藏,居然有可能就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听闻不少人还专门去大西北挖找过,只因为民间有个夏朝皇族去了那儿隐居的传闻。

    林茜檀笑起来,在回声很大的区域里,那声音大得回放了好几遍。

    “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你要空欢喜一场。”

    王元昭亦笑:“空欢喜便空欢喜,试过总比没试过好。”实则,这也算是一个能和她光明正大待在一起的机会,至于宝藏什么的,不会是第一位的。

    “那咱们也要快些。”林茜檀放轻声音。

    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和江宁娘打招呼的,碧书和绿玉被她留在上面应付江宁娘,但也不适合拖拉太久。

    今天如果弄不出来一个结果,那就得制造机会等下次了。

    秘道里除了他们两人没有别人,王元昭在边上举着一颗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照明,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他忍不住有些旖旎的念头,却还是觉得有些好笑。林茜檀心无旁骛……

    这女人,怎的半点不怕孤男寡女的会被自己怎么样了,就这么放心他?

    在心里偷笑过一阵,王元昭还是收了心思,强行压制了身体的本能,一本正经顺着林茜檀的目光,看向灰暗得看起来有些阴森的墙壁。

    林茜檀自己没有察觉,她身上那股自然的花香在光线不足的昏暗里有多么明显。又有多么魅惑。

    王元昭自己忍不住调侃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这般君子。有美当前,他却甘愿做苦行僧。

    也正是在两人一路往下探索的时候,从上面来的方向传来了突然快速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等着那应该是护卫的人,快速接近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萧宸有动作了。

    这便是护卫来说的事。

    先是以太后之名,往各家府上送了旨意,那些原本正和各自家人在惬意玩闹的贵妇们不得不进了宫。

    随后,又调动了一队人马。人数虽然少,但也有不止百人精锐。

    王元昭不过沉吟片刻,便道:“盯着便是,不必太过阻拦,朕也很想看看,母后怎么闹腾。”

    那侍卫点了点头,明白意思,随即离开。离开之前还看了林茜檀一眼,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的恭敬。

    这恭敬,比起对魏嘉音的,可真诚得多了。

    王元昭不避讳让林茜檀去听那些大事,林茜檀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等着侍卫走了,两人又就这事,说了那么几句。

    “管城门的蒋大义、韩山看来并不如我们原先以为的那么‘忠’,虽说不过那么几个人,你可别大意。”

    王元昭笑着:“反正我也不知道这京城里这些人谁是忠谁是奸,有个机会认识认识,岂不是刚刚好?”

    一边说着话,两人已经一边又走了下去一些,林茜檀一路敲敲打打,终于在接近山谷底还有四五十丈高度的地方好运地抓到一处不对。

    一时之间,两人不再说话,林茜檀小心翼翼对着那块明显中空得厉害的墙砖拍拍摸摸,似乎在试图把自己所知的奇门知识应用上去。

    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光亮,侍卫的脚步声也已经彻底听不见了,林茜檀在那处长方砖上三比四的一个比例点上用力一压,便有什么东西像是被打开的似的,从不知哪里的方向传出来一阵又闷又钝的低声,若不是在秘道这样的地方,那声音必定会轻微得让人几乎听不到。

    这机关制造得十分高明。

    随后,又有一道小小的缝在两人面前一声脆响弹开,两人几乎同时精神一振……

    *

    王元昭装聋作哑的态度仿佛叫萧宸十分满意。她干脆假传圣旨,直接把守南面和西面城门的将领给“替换”了下来,像是要干一件什么大事似的。

    这件事被传到了顾屏的耳朵里。

    王元昭和他已经商量过萧宸的事。

    顾屏年纪大,见得多,早就怀疑萧宸身份,也是在萧宸这一次动静出来之后,他确定了她。

    也是这时他才知道了王元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城去了。

    “你就这么确定老师懂得你的意思。”林茜檀对王元昭笑道。

    按着一般人的反应,若是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的话,怎么也会阻止一下。

    又道:“太后固然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可以她的身份,如果开了个不好的头……”

    王元昭知道林茜檀的意思,这时沉默片刻,才对林茜檀道:“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林茜檀也同样知道,王元昭所说的“知道”,是指的知道什么。

    只是萧宸这一时恼怒之下,做出一些根本不算有过事先部署的事情,她自己恐怕早就后悔了。

    林茜檀想得不错,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萧宸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她成了什么了。

    事情似乎一度比想象中的顺利,萧宸高兴地想到,她做的事,要么是将京中众人彻底瞒了过去。要么就是那些人识相,看出来了,却没有阻止她!

    可任由是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萧宸能够成事。

    像是凌霄这样跟了萧宸很久的人,更多就只是陪着主子胡闹罢了。

    那一丝诡异的气氛,魏嘉音是后知后觉才闻了出来。

    身边的宫人不敢对她隐瞒,听她问起,便说了说太后召见京中贵妇的事情。

    乳母本来有意压着这些事不让魏嘉音知道,因而瞪了那宫人一眼。

    魏嘉音见了,道:“嬷嬷,你不应该瞒着我的。”

    这些事,看起来只是太后越过皇后行使六宫权力,可仔细说来,又并不只是做母后的想见几个人都不行这样的小事情。

    可同样也有许多事情,魏嘉音没办法和她的乳母说。

    她担心这其中有什么蹊跷,所以赶紧先让人出去细细探探,这才与乳母说起了她用眼看、用耳听,所知道的事情。

    在她看来,“夏三娘”这个便宜婆婆,和自己丈夫的关系,并不好。

    古时候可是有个郑庄公和共叔段的兄弟,武姜太后的偏心最终导致那一对兄弟自相残杀……

    如今那被封了夏王的她的大伯子,不就是眼前的“共叔段”!

    乳母疑惑道:“那不是说是前朝的皇孙?”

    魏嘉音冷笑:“什么前朝的皇孙?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那就是个冒牌货。”兴许也就是她便宜婆婆哪儿捡来的。

    乳母便以为是魏嘉音和王元昭夫妻睡一张床上的时候,王元昭和她说了一些什么。

    实际上自然不是。

    正说着,有个小太监匆匆跑了到门口打断了她们,跟门槛之内的魏嘉音说了句:“娘娘,千善姐姐送信回来了?”

    千善,就是被魏嘉音派去跟踪王元昭的人。

    “进来说话。”

    那小太监就跨了进去,把手里的小纸条通过别人的手放到了魏嘉音的手里。

    会用信鸽送信,也不是王元昭一人的专利。

    乳母从头到尾不知道那叫千善的宫女在短信上说了什么,只知道魏嘉音本来就不太好的脸上神色更差了一些。

    魏嘉音前日刚刚喝下了太医开的汤药,孩子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魏嘉音一想到自己不得不亲手把那孩子送走,就心痛如绞。

    可偏偏她的身子被查出来是容易血崩的骨分之症,要生孩子也必须等着身子长得再开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外头有事,乳母却选择隐瞒着她的缘故。

    千善送回的小纸条被魏嘉音毫不犹豫扔进了火盆里烧了个干净。魏嘉音脸上的情绪仿佛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乳母看了便暂时放了心,殊不知魏嘉音心里的浪花一朵一朵的。

    她索性闭了眼睛装睡,乳母以为她因为喝了汤药身体太虚弱,要休息,便带着人出去了,她闭着眼睛,却是忍不住在想,王元昭和林茜檀这会儿在白马寺做什么?

    他们上次背着她,就是在白马寺!

    王元昭和林茜檀同一个时候还能在做什么?自然是面对着也许触手可及的财宝兴奋着了。

    若说隐藏在秘道墙壁死角处不起眼的“按钮”开启的只是一道小门,那么小门之内复杂的机关,毫无疑问证实了这儿就算藏的不是京华梦景图所指示的宝藏,那也应该是藏着什么秘密。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一帆风顺。

    林茜檀虽说强行将已经破解开的京华梦景图的秘密记忆在了脑子里,但她对于机关之术不算精通,具体破解起来哪里是一朝一夕的。

    林茜檀弄得有那么点儿忘了时辰,反倒是一旁耐心等待的王元昭提醒她时辰差不多,最好改日再来。

    “回头我在家钻研钻研吧,”林茜檀从善如流,并不在那里多待,暗叹这些机关阵法交错起效,破解起来恐怕真的要花费一些时日了。

    两人于是按着原先的路径往回走,只不过这一回换成了林茜檀拿着夜明珠走在前面,王元昭手上空空地跟在后面。

    以粗糙不平的石阶铺就而成的路比起外面的还不好走些,黑暗之中,林茜檀加倍小心……

    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已经将近到了傍晚时候。暮日将两个人照射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屏风见林茜檀上来,连忙走了过去,林茜檀不在时,有那么几件事需要禀报的。

    王元昭那边自然也是一样。

    屏风说着说着,正说到江芷悦曾经到过,又是怎么被碧书打发了去。却骤然发现林茜檀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看上去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这儿,因而停顿了那么一下。

    林茜檀觉得,自己的胸口处,跳动得稍微有点快。

    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然后怎样了?”叫屏风继续说。

    屏风点了点头,果然继续了下去,林茜檀听过汇报,知道不算有大事,便带着她们,一边往院子去了。

    江宁娘被寺院里的师傅留了下来在主殿那里谈论经义一谈就是小半日,江芷悦一人无事,林茜檀前脚刚进了屋子,后脚她便又到。

    她屡败屡战,林茜檀也算念她勇气可嘉,只是这会儿林茜檀也确实没有心思搭理她。

    秘道里发生的意外触碰,京城里的情况,还有京华梦景图……

    各种各样的事,让林茜檀心情复杂,怎么肯应付江芷悦这样的小鱼虾。

    不过有的时候,小鱼虾还是会给人制造一点点小麻烦的。

    江芷悦难得敏锐一回,发现林茜檀唇角的口脂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明显的褪色,显然自以为自己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

    她想着必要归城去告上一状。

    为了这事,林茜檀竟是在楚渐跟前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楚绛私下办理了和离了。

    不过这也还是之后的事。

    眼下,夕阳西下,林茜檀想着的,是他们能不能顺利地回城去。

    王元昭却不怎么担心。

    他虽说是放了话,会在山里待上一两天,可实际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他撒了鱼饵,他母亲也没沉住气,轻易就咬了钩,那么他还在城外待着做什么呢。

    不过城里的也确实有那么些人不太平静就是了。

    王元昭和林茜檀挖宝不太顺利,在城里的萧宸同样也不顺利。

    她太高估了自己和那些人之间的情分联系。

    她原本想的,是先将城门关闭,然后强行扶持大儿子。那时由这批颇具威望的夏朝老臣出来,先在城里把事情给定下……

    反正玉玺也不在城里,谁又比谁正统!?

    结果却是,那好几十家的人里,也只有麻雀两三只敷衍着应了应她的行动,而她凭着两三道假传的旨意和令牌并不能调动城门头的人。

    甚至于,她的人连大儿子也带不回。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没掀起什么浪花的闹剧,甚至于整个城里的人们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太后似乎试图干点什么。

    到了时辰,华灯初上,凉风习习地吹来,小摊贩们开始摆了夜市,整个一副太平景象。

    坐着马车进城,林茜檀暗笑自己,看这情况,她不但进得了城,也许还能顺便经过天香楼买几道小点心带回去。

    江宁娘和江芷悦先走一步,林茜檀把车子开去了天香楼,本该成为这一日事件男主角的王大狗却那么巧合和她在门口碰上,旁边还跟着个林茜檀同样眼熟的姑娘。

    王大狗看见林茜檀却分毫也没有吃惊的样子。

    林茜檀很快反应过来,他恐怕就是在这里刻意等着他的弟弟的。

    果然,下一刻她便见另一辆马车上那高大的人翻身下了来,为免引起注意,还特地套了围帽。

    林茜檀突然有点后悔一时馋嘴要来这里。

    天香楼的酒可是出了名的醇度高……

    天香楼有名气,各类美食应有尽有,东家却不是她。

    林茜檀本来还好奇老板是谁,看了小鱼的面部表情,才多少猜到了一点。

    王大狗笑着请她入内。

    她也很想和王大狗坐下来,聊一聊白天时候的事,便答应了。

    王氏兄弟不多时便去了东家专属的包厢说话,林茜檀沾了王元昭的光,也和小鱼在一边待着。

    他们兄弟说的那些话,小鱼听得有些一知半解的,林茜檀却明白。

    也难怪曾经霁月告诉她,这天香楼里的人都是练家子了。说起来这些人还算霁月和风光的同门师兄弟。

    小鱼面带好奇地看着林茜檀。

    “你就这么跟他们一起,家里不会说你么?”

    林茜檀知道她指的什么,温婉而笑:“不会。”

    至少楚家的男人现在都不会。

    一个即将做官的女人,出外应酬将来也不能避免,家里不会说什么的。

    小鱼背对着那边,自然看不到王大狗时不时在看她。

    林茜檀心里好笑,只当没看见。

    亏她以前会觉得王大狗淳朴。可现在看,他和王元昭真是兄弟。

    那看着女孩子的眼睛里,都有那么点蔫儿坏的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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