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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糖米糕     问君姝txt下载     问君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7章 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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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茜檀不信那些生辰八字之类的东西,但江芷悦却是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丫头不过贪图几个碎银子,连叫她做事的人是谁,都弄不清。

    钟嬷嬷审问了一番,派人回来告诉林茜檀,那只是个府里客用净房伺候的小丫头,因为平日油水少,这才容易被人利用。

    “这府里,有动机会做这种事的,不外乎就那么几个人罢了。”

    “那咱们应该怎么做?”多半不是江家的那一位,就是有公主封号的那一位了。

    “眼下我也管不了她,先将那丫头带过去与她对质,不管她承认不承认,起码让她今晚先消停一些,其余的,明日再说。”

    钟嬷嬷会意,随即去了。

    不多时,各家亲友也都知道了这事,到了厨灶上煮好的粥被端了进来,林茜檀刚填饱了肚皮,都还没看上几页书,外面就有人进来告诉说,隔壁王家的人送了小礼过来。

    张颖如代表王家送的那一份姑且不说,魏嘉音也以私人名义,送了几件她自己缝制给林茜檀女儿的小衣裳过来。

    只是夜深,这些东西都给暂时搁在了那儿。钟嬷嬷免不了要张罗张罗,等着回礼。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林茜檀刚刚坐在床上,外面就有人进来说,魏嘉音来了。

    “看来我是第一个来的。”魏嘉音眉目之间仿佛有一些担忧之色。丈夫出门在外,却是没有什么书信送回,她会担心也是正常的。

    林茜檀笑着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随后,路程远一些的亲友,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可转了一圈,顾晴萱发现就是少了一个陈靖柔。

    顾晴萱也和陈靖柔感情融洽,直抱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林茜檀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一时之间一堆人的都在那里,她也不好说得太过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出京探亲去了。”

    如果王元昭也算是个“亲”的话。

    顾晴萱摇头晃脑的:“我爷爷也说去京外访友去了,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危险。这人也真是,明知道别人担心他,一把年纪还乱跑。”

    林茜檀只顾着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难道要她告诉顾晴萱,顾屏也跟陈靖柔一起,做了“叛军”吗?!

    这个时候的陈靖柔应该在城外某个地方不方便进城吧?

    孩子出生到第三天,便算是传统上的洗三之礼。

    林茜檀遗憾着陈靖柔和老师都没有机会进城来见证她孩子的满月礼。不过这洗三礼来的,也都是和楚家或是林茜檀关系好的人。屋子里的热闹都是真心的。

    大家都知道给林茜檀面子,提也没提东山侯府没派人来的事。

    沈氏身子越发虚弱,府里明争暗斗得也厉害,林茜檀也不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大的面子请得动他们。

    屋子里人不算多,但给孩子的,都是满满的祝福。

    说是洗三,其实也算是亲朋好友彼此见个面。

    谁来了,攒个情分,谁没来,那也是本分。

    其实也难怪,大伙儿没忘记城外围城的那些兵马呢,都怕有来无回。

    趁着大家都在外间说话,霁月刚跑了一趟回来,说是城外一大早的有了一番十分明显的兵马调动。

    王元昭统共将大军分了四部,以包围态势,将京城困了许多日。霁月说,其中守着南门的那一部分兵力突然往后退了五里,将包围圈让出了一个口子。

    林茜檀道:“必定是因为城中缺少医药,他这是故意收揽人心。”只是他为什么就笃定这么做不会给阴韧见缝插针的可乘之机呢?

    一箱又一箱的药品被运送进城,而阴韧,也下令打开了城门令商队通行。

    林茜檀觉得,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奇怪的战争了。

    对于大商朝来说,其实无论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人,其实都是“反贼”,王元昭倒罢了,阴韧不应该是会在意民心死活的人。

    两边的人前几日相互免战已经是惊讶了人们一地的瓜,这会儿,这和谐的画面,让人们不禁怀疑自己这是做了一场大梦了。

    林茜檀刚还没和霁月说上一两句话,厅子外面就有人又走了进来。是一个穿着宝相花纹,很有富态的人。

    林茜檀看见来人,不禁有点儿略微的头疼。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跟楚渐似的,会觉得女儿也很好的。起码进来的这一位,大概就不是。

    楚家的亲戚也不少,眼前的人算起来,林茜檀要叫她一句堂姑。她是楚泠的堂姐,也是楚渐的堂妹。

    这样一个日子,敢于冒着风险前来的,林茜檀都感激,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林茜檀还真不爱听那些“赶紧生个儿子”之类的话。

    絮叨完了“生儿子”的事,堂姑楚氏又语重心长说到林茜檀的娘家去。也不怕叫林茜檀尴尬。

    林茜檀知道她在闺中时,和她娘亲楚泠很有交情,也不怪她要越俎代庖啰嗦几句:“早些年我就和你娘亲说过,这林权看着可不让人放心,她不听我的……”

    说多了,都是泪。

    林茜檀无奈想到,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起码这话在她娘亲的身上,还当真就是应验了。选错了人,红颜未老恩先断,年纪轻轻就搭上了性命。

    林茜檀不忍辜负长辈好意,只好耐心听她又说:“你也别灰心,下一胎生儿子,也就成了。”说得好像她多嫌弃女儿一样。

    其实是,亲友们来,却不见楚绛,大家便都想当然以为楚绛也许是不满意女儿了。

    林茜檀道:“他早上那会儿来了一趟,只是说男女有别,这儿来的都是女人,他不方便。”

    楚氏只当林茜檀这是给自己找面子的借口。

    好不容易把这位性子强烈的姑母给“骗”走,林茜檀无奈而好笑,有人关心的滋味,其实挺好。只是说不到一块去。

    钟嬷嬷也觉得这位姑太太十分有趣,一边端着林茜檀爱吃,且这时能吃的东西进来,一边道:“夫人也该听一听姑太太这些话,这才是女子存世应尽的本分。”

    林茜檀从来不以为然,心想,如果宋嬷嬷这会儿在,大概只会比钟嬷嬷说得还要多。而钟嬷嬷也知道林茜檀不爱听这些,只管将盘子里的东西给搁下,楚绛找人弄了几头鲜美山珍来,钟嬷嬷拿去做了汤。

    林茜檀享受美食,补身子,最沾光的,倒是锦荷,林茜檀喝了小半碗山鱼,一盅汤大都进了她的肚皮里。

    锦荷像是泄愤似的,坐在边上专心致志地吃着肉吐着鱼骨头,看起来还对前天夜里的事耿耿于怀。

    林茜檀笑:“我这个正主都不跟他介意了,你怎么还不高兴。”眼下这京城进出不方便,楚绛走的又不是什么地道,能弄来几样新鲜的山珍,的确不易。

    锦荷冷哼:“谁还不知道商队刚刚来过。”保不准就是姑爷和谁现成买的,可算不得什么有诚意的事。

    说着,又从旁边的盘子里夹起一块小饼来,狠狠咬了一口。

    碧书进来,狠狠点了点她的鼻头,道:“你就得了吧,得了便宜还卖乖。”她都不知道自己伺候的是哪一个了。

    锦荷那本来好端端的手臂被咬出来好多坑坑洼洼的,林茜檀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感动。

    如果不是这样,钟嬷嬷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她在林茜檀跟前作威作福当副小姐了。

    林茜檀笑完,不免想到将这些东西送来的那人来。

    楚绛来的那会儿,林茜檀还躺在屋子里睡着,他来得无声,林茜檀却还是被他惊醒。

    一睁眼,就看见孩子的父亲正笨手笨脚地把襁褓里的婴儿抱在手上,乳母林氏满脸无奈地现在边上,一边指导着,那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似乎是在嫌弃男人的笨拙。

    楚绛想偷偷离开,也是不能了。

    那会儿的情形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楚绛当时站在床头,见林茜檀醒来,笔直的身形明显的僵硬了一下。

    可当他转身,林茜檀叫住他的时候他还是停住了脚,回过头来。

    林茜檀这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那边不远处另外一间院子里,楚绛站在窗前听着思乡院里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早上那会儿,他本来只是想偷偷抱一抱孩子就离开,但还是被捉了个正着。

    林茜檀一句也不跟他提生孩子那天的事情,他反而觉得十分歉疚。因而林茜檀叫他留下,他才没有立即转身就走!

    他一边看那边,一边问身后的小厮,外头的情况:“去看看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动作了!”

    他不喝酒的时候依然大体清爽,小厮听见他说话,立刻就转身出去。公子有在留意外头动向。城外的兵马有了动静,宫里的那一位,也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有人注意到城门楼上的免战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拿了下来,林茜檀那边散会之后,小厮从外头回来告诉楚绛,街上又没有了人了,想必是风闻了动静。

    “交代下去,看家护院的,现在都给我躺下去歇着。”

    小厮疑惑:“这……”

    楚绛看着宫里的方向冷笑道:“你就只管按我说的交代就成了,出不了事。”

    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两边的人,不出明日之内,准是会有什不友好的动作了。

    林茜檀也是类似的想法。

    送走客人,她有些疲惫,便干脆闭上眼睛歇息。又叫林氏将孩子也哄了睡觉。

    钟嬷嬷等人不解,林茜檀笑:“你们也赶紧轮流躺着去,现在不睡,到了晚上,就是想睡也说不定没得睡了。”

    大伙儿一知半解的,虽然不懂,却还是按照林茜檀说的去做了。钟嬷嬷几个先睡,到了傍晚,又是院子里一些丫头婆子轮流去睡。等到了晚上一更,又有人将她们替换了下来。

    这些奴才本来还私下有些抱怨的声音。人都是有生物钟的,就算是叫她们睡,又哪里真的睡得着。

    可等到了夜里,所有人不伦不类地吃了宵夜,填饱了肚子准备再睡,小丫头飞奔着跑了进来,告诉林茜檀,外头打起来了。

    小丫头话音未落,天空中就传来一声巨响,那是攻城火炮的声音。随后又是两三声,大家便抖机灵知道,小丫头说的“打起来了”,是什么意思了。

    也许是有了经验,大伙儿不慌不忙的,虽然也害怕,可不用人管束,也知道井然有序了。

    白天的时候睡过了的人们到了这会儿个个吃饱睡足有精力,林茜檀笑,精神头好,做起事情来,才有效率,才不容易出错。

    正房那边不多时就叫了人过来,这一回,倒不是让林茜檀起身,而是派了人过来保护。林茜檀坐着月子,不好吹风。

    府里的护院小厮们也纷纷拿了兵器,每隔几步就有一个人守着墙头。不多时,还真就有那么一两个浑水摸鱼的小毛贼自以为有机会,结果刚在墙头上露了个头,就被一棍子打了下去的。

    可除此之外,连着一两个时辰再没有别的什么动静了。

    比起前两回,在这打了起来的夜里,一整条街上安静得不像正处于动乱之中,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一整条街下来全都安静得不像话,才更把远处的炮火和厮杀声听得更加清晰了。

    跑腿小厮神色有些古怪。这一次虽然不是乱在城里,但还是有一些人趁乱在城里干一点什么的。

    可和上一次一样,街口来了有整整百人的城防兵在这动乱之中巡逻……

    楚渐也看不明白,正想着,头顶的天上像是扫把星似的,飞过去一道红亮红亮的火球,也不知谁家会那么倒霉,被它击中!

    林茜檀叫丫头时不时去舅舅那里打探着,楚渐那里也怕她担心着,叫人过来告诉她具体的情况。

    打着“夏”字旗号的兵马,锐不可当,其中中军在主帅带领之下,已经出其不意地爬上了城头。但守城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在他们主帅引领之下,气势同样不弱。

    带着他们的人,是阴柾。

    城外的将士,像是憋了好几天没吃饭一样的猛虎,城里的人则是獠牙锋利的恶狼,单论单兵作战能力,旗鼓相当。

    阴柾看着文质彬彬,其实武艺不弱。只可惜他碰上的,是一个武艺比他强出很多的人。

    他擅长使用刀剑,一把形似南洋人的弯刀在他手上被灵活运用着,可他在面前人的长刀下,像是不会武艺的后生似的,节节败退。

    阴柾苦笑,他反倒成了一整条防线上最弱的突破口了。

    王元昭却是还留了手,还有工夫和他说话:“你和你爹本不是一路,怎么他叫你回京,你就回京,他叫你守城,你就守城?你何时成了个大孝子?”

    阴柾笑,并不答话。他若是不听话,燕韶唯一的血脉就保不住了……

    说话之间,王元昭已经一刀挑飞了他手上的兵器……

    *

    林茜檀心中坠坠,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可预料之事有可能会发生一样。

    可那种危机感,又虚无缥缈的,叫她抓不到实处。

    穿着一样制服的小厮们进进出出的,说的都是外面的事。林茜檀躺在院落内室里,索性无事,干脆就把白天睡多了,到了夜里精神得不行的孩子抱起来,逗弄着。

    还懵懂无知的孩子像是下意识知道面前的人是母亲似的,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十分可爱。

    也为了缓解紧张,屋子里说些话来,转移注意。

    “主子以为,是阴相会赢,还是那卷土重来的皇孙殿下会赢?”碧书将林茜檀扶着坐了起来。

    林茜檀道:“自然是希望皇孙赢了。”那所谓的夏朝皇孙,其实只是一个障眼法。王元昭请了自己的哥哥来担当这个群演。这事情,王元昭和她曾经提过。

    说着话,紧张感果然便淡了一些。

    林茜檀在心里想,希望二狗子一切顺利……

    借用夏朝皇孙的名义,也是权宜之计,有夏朝皇孙这几个字,能够收揽到更多的人聚集到他们的身边来。也能少上许多的阻力。

    可林茜檀这时想到的却是王元昭曾经和她提过那时他远远地在人群里看到过一个十分眼熟的人……

    战场之上,王元昭活捉了阴柾之后,却并没有势如破竹地打进城去。

    阴韧身边还是有能用的人,有那么一群从来没有在人前亮相过的黑甲武士突然出现在了城门楼,和打进城的人们纠缠了起来。

    再加上那些四面八方赶来增援的,一下子僵持住了……

    乱刀之中,就是武艺再高,也难免剐蹭到那么几下,暗处投射而来的剑弩迅猛,王元昭虽然能够躲开,却不免受一些伤。正有一支箭弩突然朝着王元昭要害飞了过去,王元昭正要侧身闪避……

    是王大狗横向而出,一刀将乱刀给打开了去。

    “你怎么来了?”王元昭和哥哥背靠背。

    王大狗几下拍开一个敌兵,笑道:“我怎么不能来,你的功夫还有一半是我教的,怎么青出于蓝,就看不起你哥了?”

    王元昭笑,意有所指:“你现在‘身份尊贵’,哪里有自己亲自下场的?”

    王大狗大笑:“什么尊贵不尊贵?那些不过是虚名,哪里比得上上阵亲兄弟?”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打,不一会儿,城门楼增援的敌兵越来越多,他们反倒是进退维谷了。

    王元昭一刀砍飞一个偷袭的,收了心,将脑子里那个穿着明黄色衣袍的男人身影按下,专心应对起了眼前来。

    另外一边的楚氏宅邸里,林茜檀心里的一丝不安,放大了一些。

    因为当府里的人严阵以待的时候,她也好,楚渐和江宁娘也好,才知道楚绛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出了府去!

    之前一次也是这样一夜不回,凭白让人担心!

    “老爷说了,已经叫人去追了,请少夫人不用担心,公子不会有事的。”本来楚渐还想瞒着林茜檀。

    林茜檀又怎么会不担心。

    她总不希望女儿这才刚刚出生,就没了爹!

    过来说事的这人说完便走,林茜檀冷静地叫钟嬷嬷亲自送他。

    她也弄不清楚楚绛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希望他能够像那小厮说的,平安无事!

    江宁娘简直哭红了眼睛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到头来他都做爹了,也还是叫她这么操心。

    “老爷,再多排几个人出去吧!万一儿子在外面碰上什么人,刀剑无眼的……”

    楚渐也觉得担心。

    也弄不明白儿子自从那处废了以来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别担心,他做事,有分寸的。”

    实际他没底气……

    那些奴才,忠诚是忠诚,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根本不敢走太远?外面的人打进城来也许还要花上一些时间,只盼望儿子能不碰上危险。

    城门楼处。

    大火烧到了城门楼,火光之中,全是穿着不同制服的人相互挥砍,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成河。

    这边的人刚把战线推过去,那边的人就又立刻推回来。

    有那些胆子大一点的小厮或管事,还跑到城门楼去看了一眼,城墙上经历风霜的藤蔓和石砖再一次遭遇了大火。

    夏三娘看在眼里,只觉得可惜心疼。

    史书曾有记载,这经历千年的古都是曾经有过一段花团锦簇的时期,满天的飞花落叶,满地的名士风流,传世的名图《京华梦景图》便是以当时情景作为参考,绘画而成。

    只是随着王朝的齿轮不断转动,坐在皇位上的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腐朽。五百年的大夏历史,当然也有过割据之乱,也有过外戚宦官干预皇权之类的事。

    京城里还有极少数寿命很高的老人当时见识过大夏时期的叛乱。

    *

    有人杀人,又怎么少的了有人放火?

    火龙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大野兽,燃烧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

    得知城门楼那边的景象,林茜檀不由问出了声:“黑甲武士?”

    霁月的武艺又进步了,外面这么乱,她在外面乱跑,却没有什么事。

    霁月答应了一声。

第198章 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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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茜檀的头上突然就一阵剧痛,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想了起来,却又捕捉不到。

    又是这样。

    阴韧的手上有些隐藏的势力,这件事情她知道。

    之前她也曾笼统地提醒过王元昭。

    可她也只是说了些简略的,再深入的,她就想不起来了。两人也试图挖凿过阴韧,然而阴韧行迹小心,轻易不露痕迹。

    霁月回忆自己亲眼所见,皱眉不已,她也是半个江湖人,舔血过日子,可还是少见那样令人胆寒的人。

    黑甲武士那阴冷的目光,就像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一样。

    皇宫之中,一身白衣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方金黄金黄的床前,和蔼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另一个男人,龙床上的男人怒目而视,他全无所谓。

    这偌大的寝殿里,恐怕除了那张床,也没什么属于那个身穿龙袍的男人。

    屋子里没有点灯。

    阴暗的室内,只有走廊过道上的一点灯光被照射进来,一道白月光正好透了过来,打在阴韧的脸上,阴韧肤色本来就白,这样一看,面相更是恐怖。

    昔日说一不二的皇帝这时候已经全然成了奸臣手里彻头彻尾的木偶人,天隆帝无法理解阴韧为什么不干脆杀他夺位,反而好吃好喝供着他。

    阴韧笑得犹如鬼魅,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和善:“陛下这般看着微臣做什么?微臣好心来通知陛下,那晏国公府的人狼子野心,陈大将军更是不值得信任的人,陛下的眼光,可实在不怎么好。当初微臣怎么劝陛下的来着,是陛下自己不听劝。”

    天隆帝越是愤怒,阴韧就越开心。他生性古怪,做事全凭心情,留天隆帝一命,一来是他还有用处,二来也是因为他实在享受那种看着皇帝因为服药而慢慢显瘦下去,直到死亡的样子。

    天隆帝虽说愤怒,但阴韧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什么叫做晏国公府不轨?陈家又怎么了?

    阴韧却是说了一半就不说了:“陛下猜猜看,城外领军反商的大帅是谁!”

    说完,他随即站了起来走了出去。现在这宫里,谁都知道帝国实际上不在天隆帝掌控之中,外面的太监侍卫看见他,都毕恭毕敬地跟他行礼。

    阴韧只当看不见这些人状似恭谦眼底的算计之色。城外打起来了,而这些人,从王元昭带兵围城的时候开始,就心里生了心思,认为他恐怕不会是这皇城的下一位主人了。

    阴韧全无所谓。

    心心念念想要的位置,真的坐一坐,发现那黄金做成的大椅子也没什么好的。又冷又硬,也不甚宽大。

    面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看见主子出来,连忙举起手里的信件,阴韧伸手接过,打开看了,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个黑衣人领了命令,就去了。

    不多时,阴韧离开天隆帝的寝宫,来到御书房中,正有两人跪在那里,等候着他,阴韧过去一问:“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应声答道:“回主子的话,已经找到了。”

    御书房里倒是点了灯,这人若是被仔细看,脸上还有些灰黑痕迹,应该是刚刚挖凿过什么,不小心沾染上了的。

    阴韧道:“很好!再有下次,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阴韧做梦,梦见这些下属曾保护过林茜檀免于刺杀,阴韧乐于在现实中赏赐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不过是一个地道入口,这群没用的废物居然找了这么久还没有找到。

    那人闻言,连忙低下了头,连声说道不敢。

    主子交代的任务,实在是时隔多年,许多的事情,证据不复可查。再加上有心人故意掩盖。

    阴韧还记得二十年前大家都还青春年少的时候,自己曾经和楚泠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

    那时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偏偏有个不怕他的,胆子够大,“蛇精男”这样地叫他。

    他也并非全无心肝之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楚泠永远像是个不知疲倦的蝴蝶,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他钦佩她的才华,这也直接影响到自己后来看待有才华女人的态度。

    不过楚泠唯有一点是阴韧时隔多年仍然嗤之以鼻的,她挑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差得不行。

    宫灯照映之下,阴韧的表情突然诡异地变得有些柔和,看得下属们蓦然一愣。在他以为自己是错觉看错了的时候,阴韧叫他退下。

    下属应了一声。

    阴韧自然知道楚泠在皇宫和宅邸之间修过一条地道通行,但之前那些年他一直没有关心过这条地道是通往宫中何处,而直到他来到明面上掌控宫廷,这才动了这心思。

    城门方向的天空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些火光,阴韧看得兴味安然的,他突然生出一些期待感来。

    不知当他突然出现在地道的另外一边,萧太妃会是怎样的惊吓脸色?

    不过,他感兴趣的人,并不是萧太妃。

    王元昭打上城门楼,却没有再进一步。

    王大狗原本是来帮忙,结果忙乱之中,没人看清他是怎么不小心吃了一记毒箭,虽说没有大碍,却阻碍了攻势。

    王元昭看着都已经爬上来的城头,不由有些懊恼,他们这是突袭成功。这都上来了,还往回退,回头再攻打,人家就有防备了。

    王大狗满脸歉意的样子,王元昭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哥他武艺不弱,只是这些黑甲武士比他想象的要强太多,也难怪……

    王大狗所想的,却是弟弟带着他,施展不开,看来是必定要撤退了。

    王元昭不是犹豫之人,看见哥哥受了伤,立即下令暂且回退,他们一走,城门楼一下子又回到了阴韧的掌握之中。

    “是我拖累你了。”

    “自己家的弟兄,说这些做什么。”

    王元昭带着手臂发麻的哥哥骑在马背上往回走,半晌又笑了:“你就当我是救的皇孙殿下这面旗帜算了。”

    王大狗也跟着笑起来。

    听说王大狗受伤被带回,王普惊吓地跑到大营门口迎接,王元昭还没有下马,他就迫不及待要伸出手来,扶住王大狗。

    “殿下你如何?”

    众人都知道,王元昭这位将军是以匡扶皇孙做旗帜,号召群雄的,皇孙殿下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自己跑去了前线,可他受伤了,主帅当然要优先将他带回。

    王普的紧张神色也不像是作假,虽然突然退兵,但是士气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军医也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王大狗是中了一点毒,但他身上一向配有解毒丹,并没有性命之危。

    一通折腾,王大狗的手臂上,绑上了厚厚的白布,军医说他没有事情,王普却还是不怎么放心。

    营帐里的火盆子发出“噼啪”的火苗声响,等到没了别人,王普才看了看已经走到外面去布置军务的王元昭,突兀说了一句:“殿下是故意的吧。”

    王大狗笑而不语,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

    王普叹气,见这位主子一副不愿意说太多的样子,又不方便在这隔墙有耳的营帐里说得太多,只有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王大狗这才睁开眼睛,对着外面的灯火看了一眼,笑了。

    王普说得对,他确实是故意的。

    只有将“萧胤”二字的光环削弱,来日弟弟登高望远才不会有太大阻碍。

    *

    城门楼的事情,就像两个泼妇打架,围观人群既唯恐将自己搭了进去,却又都忍不住时时关注,吃瓜看戏。

    即便这种戏文是真实的血淋淋,是会死人的。

    皇孙萧胤亲上战场支援,反倒成了主帅拖累的事,不用一个晚上,就都在大营各处宣扬出去。士兵们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同样,对于有心打探这消息的那些京城人家来说,知道这件远远看上一眼就能知道的事,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难度。

    林茜檀抱着才刚出生的孩子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坐着月子,听着外面那些陆陆续续传进的消息,当作打发月子里无聊的时间。

    林茜檀印象中的王大狗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沉稳可靠。当日乳母宋氏会选他来撑船,也是有原因的。

    这样的一个人,会在自己头上还有个“皇孙”名义的时候跑去前线添乱,林茜檀并不可能相信。

    这边霁月刚刚说完那边的事,门口守门的丫头就一声惊呼,将林茜檀的注意转移过去,只见楚绛微微低头正走了进来,随后小丫头放下帘子。

    林茜檀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楚绛会在楚渐那里接受“教育”没那么快出现,没想到……

    楚绛在屋里坐下,神色不冷不热。林茜檀现在也习惯了他这样,问起他前天晚上出去有没有哪里受伤。

    楚绛神神秘秘,就是对着父亲,也不肯说自己一晚上毫发无损地去了哪里。

    女儿很可爱,过了几天,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已经可以看出她肤色五官的轮廓,这也成了楚绛过来的借口。

    乳母将刚刚喂了奶水的孩子抱来,放在已经初步掌握抱孩子技巧的男人手里,刚刚还故意冷着脸的男人,那一团软软的东西一到他的手里,他脸上的表情就绷不住了。

    可越是这样,林茜檀反而越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他的变化这么大了。

    楚绛抱着孩子,感觉到林茜檀正在看他,心里苦笑,可是女儿太过可爱,他又不忍心板起脸来。

    林茜檀决定利用女儿去缓和与楚绛的关系,天边忽然又响起一声轰鸣巨响,夫妻俩的目光又都朝着天边看了过去了。

    楚绛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林茜檀一些。林茜檀还在想着怎么和他说呢,听他主动说起,也是微微一愣。

    锦荷将屋里的人带了出去,楚绛道:“我进宫去打探虚实去了。”

    人人的注意力都在城门边上,楚绛却突发奇想,想到可以趁机混进宫中。皇宫自然还是那个皇宫,只是掌控皇宫的人不同了。

    林茜檀对于楚绛的想法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楚家在皇宫里有人脉,林茜檀知道,但没想到楚绛会在这种时候将这些暗桩用起来。

    楚绛道:“可惜,没有成功。”

    他的本意是浑水摸鱼,试试看扮成太监进宫去。

    本来想的,是将天隆帝偷渡出来,可惜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将陛下偷出,或可制造混乱。”而一个已经形同行尸走肉之人,失了兵权,不足为患。

    他深深看着林茜檀,林茜檀也在看着他。好一会儿,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问了林茜檀一个林茜檀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他答案的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城外攻城的,都是什么人?”

    问得这么直接,林茜檀垂了眼眸,又马上抬起,却是道:“你觉得我知道不知道呢?”

    虽然是反问句,其实形同是回答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一下,楚绛低头去看,只见女儿正用明亮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的心也化了,他心里就算有什么怨气,也给化得干净了。

    其实早在闽州王元昭带他去林氏商行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林茜檀与王元昭的合作当中另有一些内幕。

    他也没有跟林茜檀说,他夜里进宫,曾在帝王寝宫之外,正好听到过一段自言自语。

    楚绛坐了没一会儿,便要离开。

    林茜檀叫锦荷送他出去。

    孩子嘤嘤而语,不太哭闹,十分乖巧。

    他没有喝酒,身上便没有酒味,取而代之的,就是浓重的脂粉味,锦荷自作主张,将楚绛送到院子门外的时候跟楚绛说了:“姑爷之后再来,还是换身衣裳吧。”

    楚绛微愣。

    锦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顺一些:“小主子才生出来,恐怕闻不得您身上的味道。”主子没好意思提醒,这恶人让她来做。

    楚绛像是后知后觉似的,才意识到。他现今一直这样,自己习惯了,倒是没什么。但锦荷说得对,他是不称职。

    楚绛记得锦荷是林茜檀身边亲信的丫头,答应了锦荷这事,便离开了。

    锦荷回过头,自己去林茜檀跟前认了一通罪,林茜檀虽说无奈,但锦荷这事倒是做到她心头上了。

    只希望趁着孩子出生,楚绛能够改一改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酗酒的习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一是怕伤了夫妻感情,二是总在楚绛跟前觉得有些心虚,这才没说。锦荷给自己辩解道:“……如若不然,小主子天天闻着脂粉,鼻子嗅觉不坏也坏了!”

    楚绛再来时,果真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林茜檀看着,心里高兴。

    可楚绛如此,也不过只持续了一两天。

    过了两日,楚绛照例看过小包子离开,说是晚些再来。可走到半路上,碰上了锦华。

    上一次的事,楚绛还记在心里,看见锦华没有好脸色。锦华却是固执地拦住他,不让他走开。

    锦华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楚绛只想绕过她。

    锦华这一回却不肯让路。

    楚绛正要强闯,锦华却是突然凑近,在楚绛生了怒,想要强行推开她的时候,又快速凑近楚绛的耳朵,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却让楚绛停下了行走的动作……

    “我能不在意的事,她能吗。”

    楚绛下意识一顿。

    锦华的眼睛里似乎是在传达着什么东西,楚绛心有所感,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子,似乎在犹豫。

    之后,旁人就只知道锦华公主拉了楚绛坐在亭子里说了有那么一会儿的话,说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这番谈话之后,楚绛没有再去看望女儿。

    到了隔日,林茜檀听说楚绛去了锦华屋子里陪锦华“下棋”的时候,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楚绛讨厌锦华,不是什么太难看出来的事情。

    然而楚绛不但将女儿丢下,去了和自己全没关系的锦华那里,还一待就是一个晚上。

    外头打着仗,楚绛如此作为,就连下人们都忍不住议论他风流。又有人说,锦华公主是嫁过人的,宫里那位一死,她就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自以为最懂男人心事的小厮管事暗地里无不羡慕。

    林茜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林茜檀微微叹气,像是再次接受了这个事实。

    之后,她自己逗弄了小半日小包子,又用了午膳。

    问起楚绛,下人只说楚绛还在公主那里没出来。

    楚绛的确还在锦华公主暂时居住的那个屋子里和锦华一起下棋。锦华棋艺不错,但只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看上去棋盘上半点布局排阵的意思也没有。

    不过楚绛同样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是心不在焉,两人时不时说说话。

    锦华看楚绛一副想走的样子,苦笑道:“你好歹也跟我下完这盘棋。你也别怪我用这样的手段留住你,若是手里没有一点把柄,你恐怕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像之前。

    “殿下既然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么一个道理,又何必强求。”

    更别说他现在还是残缺之躯。

    锦华笑,先是道:“你如今也不必叫我殿下了,说不准这大商朝的旗还能飘几天。”

    又道:“你难道没有听过,不甜的瓜也别有滋味?”

    楚绛落下一子,像是在回忆自己这好几年对锦华的冷待,之前锦华趁他醉酒,无意之中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受胁迫。

    “所以,殿下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如果不照做,她就把事情告诉给林茜檀。

    锦华皱眉,像是很遗憾楚绛坚持不肯叫她的名字:“你说是便是。”

    锦华好像不知道天隆帝这时被囚禁宫中随时有生命危险似的,楚绛嘲讽她她也不在意:“从他把我卖给戎国的时候开始,我就对他失望了。”

    再后来,天隆帝种种冷淡,更是让锦华日益看清所谓天家亲情。

    她的母妃,口口声声疼她,到了要紧时,一样毫不犹豫叫她为同母兄弟牺牲。

    炮火不停,屋子里的棋局再怎么拖,也总有结局的时候,楚绛已经履行承诺,在锦华的屋子里待足了时辰,他投下最后一子,说了句:“殿下技艺高超,臣自愧不如,投子认输了。”

    锦华看了看棋盘上白子分明形势一片好,面露凄苦。

    楚绛离开之后,锦华让人收拾了棋盘,之后早早睡下。

    到了第二天,楚绛依然没去林茜檀那儿。非但没去,锦荷说了也白说,楚绛依然是一副风艳的打扮,一身粉气。

    不过在外面那样一个情况下,倒是没谁一直将注意力停留在儿女情长上了。

    楚渐看在眼里,唏嘘不已,思来想去,决定暂且不管这些事了。

    战火烧了数日,一直到了四月底的时候,城中的守军终于露出了明显的颓势来,王元昭当日突袭因为保护兄长而耽搁,随后便立即改强攻为袭扰。城外和城内不同,后勤源源不绝,而城内的人却是坐吃山空的。

    对于战争的结局,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见解,大家普遍认为,阴韧打不赢这场仗。

    阴韧本人分毫也不惊慌的样子,每日里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好像那些战争输了,他也一样可以重来似的。

    四月二十五,是先帝燕坚的祭日,阴韧甚至好心情地不忘叫人给各家送祭品糕点,叫各家自行祭祀,好些人都忍不住当着宣旨太监的面,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来。

    御膳房的手艺的确不错,林茜檀看了看那些点心,除了素淡一些,闻着味道极好。

    只是这点心,也不知有多少人敢吃。

    且不说这点心是用什么做的,众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说了,这京城眼看着守不住,这种时候,大家心眼不免就会多上一些,想着不能为了几个糕点得罪了新帝……

    他们眼中的新帝,自然是那亮出旗号来,说要复国的夏朝皇孙了。

    城外的大营之中,正安然坐在最安全的地方的王大狗,正一左一右拥着俘虏而来的美女,玩得不亦乐乎。

    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管还有别人看着,俨然一副已经胜利在望,坐拥美人的模样。

第199章 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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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普刚从城外回来,就看到王大狗抱着两个美女,正坐享乐的模样。

    他忍不得怒从心头起。

    王大狗看见人来,立刻将美女放开,两个看上去未出阁的少女一脱离粗壮手臂约束就红着眼睛仓惶而去。

    那都是城中富户家里的女儿,因为出门求签,下山回家路上遭遇了事变。

    也由于开战,她们进不去城里,又无处落脚,只好接受大军临时管辖。

    起初大营里的人只将她们这些人妥善安置一处,她们黄花大闺女的父兄不在身边,正坠坠,结果等了多日,终究还是有贵人对她们下手了。

    王普心里生气,表面上却只对王大狗状似玩笑一样说道:“殿下这是看上两位小姐了?”

    没有怒色,才是真怒。

    王大狗笑道:“男未婚,女未嫁,也未尝不可。”

    故意得这么明显。

    为了做戏,自毁名声,王大狗对两位良家出身的小姐不太尊重。王普回来之前,大庭广众的,他都快要把手伸进人家的衣服里面去了。

    毁了人家姑娘名誉,他肯定负责。那两家的名号都是他熟识的,王普如果没记错,那两家本来就和夏末帝说好,家中孙辈之中的女儿本来也是要入宫的。

    王普反倒笑起来:“那殿下可得看好了,免得人家一个不小心羞愤自杀,可就红事变白事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大狗,他赶紧让人去看了看,还真就有一个小姐不知当年旧约,正绑了布条在横梁上准备拿自己的脖子往里套。

    王大狗连忙把人给拦下来,许诺纳娶,又再三赔礼,这才私下平息了。

    王元昭本来正在另外的营帐之中和一众下属商议要事,听说这个,在商议之后,赶紧去了一趟王大狗所在的帐篷里。兄弟两个有过一番对话。

    王大狗并不是什么慕色的人。

    夜半三更的时分,王元昭躺在树顶上看星空,想到兄长诚意十足的话语,就十分感慨。

    “咱们都知道,若是这皇孙之名鼎盛,你要怎么样才能够成事?”

    王元昭眼睛里全是闪烁光芒,那日隔着人群远远看见那人的身影也越发清晰。有些事,就算不用证据,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梳理出来。

    小时候发生的那些事,也一点一点在他面前呈现出来……

    兄弟毕竟是兄弟,就算是这世间贵重的宝座,也能不着痕迹地你推我让。

    以天为盖地为卢,整军休战期间,他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真是不知这小时候最不喜欢的满是蚊子的树上,有什么好待的?竟是不知不觉习惯了。

    偏偏王普要来啰嗦他。

    王普站在大树底下,抬头而望,颀长的男人身躯占据了大半树梢。迷人的肌体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该硬处硬,该软的软……

    “喏,你家里来信了。”王普手里托起一个牛皮色信封,随着他手上动作晃动,信封正面娟秀字迹清晰可见。

    夏三娘不会写信给他,林茜檀若是写信也自有渠道,那么这信毫无疑问是魏嘉音写的了。

    王元昭想了想,弯起身子,手朝着树底下那么一捞,就将魏嘉音送来的那封信捞去了手里。

    他一边看信,一边问的却不是家里情况,反而问起了他的岳父:“魏家那边怎么说?”

    王普笑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些。”

    又道:“魏家已经答应了我们开出的条件,同意协助。”

    王元昭笑了,那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前魏嘉音叫他陪着回娘家,他那时已经和魏家勾搭过。

    魏嘉音也自有他途径联络父母,这多少天之前寄出来的书信,辗转了一圈,不知经过多少人,才来到了他的手里。

    魏家资源多,也不甘做人下。他们既然知道王元昭手里有三十万的人,怎么也会心动。

    眼前,魏嘉音的书信上一片关怀之意,王元昭自认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看了,怎么也要有一点触动的。

    “王普。”男人的声音温润而醇厚。

    王普“嗯”地答应了一声,朝着王元昭再一次看过去。

    “替我给嘉音报个平安吧。”喜欢不喜欢人家是一码事,既然娶了,人家又以诚心相待,他也应该有所回馈才是。

    王普答应了。

    王元昭已经看完了书信,随即把书信搁在腹部,等了有那么一会儿,王普却并没有离开。

    他又出声,“怎么,你还有其他的事?”

    王普犹豫犹豫,终于迈开脚步,临走之前,终于还是说了一件叫王元昭惊吓得直接从树梢上直接摔下来的事。

    他在京中各大书楼流窜这两三年,早就积攒下人脉,有些小道消息容易获得,而这世上,也并没有什么完全不透风的墙。

    有的人,酒醉之后难免失言,虽不会把心中机密的全貌都给暴露,但也足以漏出蛛丝马迹了。

    *

    城外扎营的兵马连绵十里,若不是还在做月子,林茜檀简直想自己亲自去看一看。

    由于外头环境不稳,丫头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

    是替她紧张。

    林茜檀自己反倒淡然处之。只除了在心底里的那一丝不安实在无法割除。

    “京城城墙高,储备也足,那位将军突袭不成,要啃硬骨头,便有些难度了。”魏嘉音距离近,反正闷着反而多想,还不如来找林茜檀。

    大家说一说话,排解排解,转移注意力。

    魏嘉音脸上的高兴那么明显,林茜檀不用问,她自己也会说明来意。

    听到魏嘉音说王元昭回了她一封平安信,林茜檀既替她高兴,也为自己怅然片刻。

    只是这时听见魏嘉音口口声声一句“那位将军”、“那位将军”的,不免好笑。

    林茜檀试探着问了句:“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外头那位带兵攻城的将军姓甚名谁?”

    也许是林茜檀问这话问得太一本正经,魏嘉音还当她是与自己打探八卦。

    “这倒不曾听说。”魏嘉音笑。她如果知道,为什么不以姓氏称呼?

    难道说,林茜檀知道!

    林茜檀收敛了神色,有那么一瞬在犹豫要不要告诉。

    魏嘉音却自己打断了林茜檀,岔话似的将话题引向了别处,林茜檀想了想,也就没有说了。

    这话,似乎也不应该从她的嘴里说出去。

    魏嘉音自然高兴。

    她前一段时日,可是难熬得很,还偏偏要装得像是没事人似的。虽然现在也并不是高枕无忧,起码父母无事,丈夫无事……

    林茜檀有话要说,她看得出来,可她也是凭直觉去打断了她。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去听林茜檀说。

    林茜檀留她在屋子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她照例不留,径自离开。

    *

    两家府邸之间,连在一起,又是非常时期,为了往来方便,那废弃的小院也给使用了起来,张颖如在那儿设了几个看门的婆子,白日间若有往来,就从那里去走。

    只是这样一来,那小院子里的古井也吸引人的注意了。

    张颖如不知内情,一度试图令人下井查探,王善雅巧妙阻止,众人只听他说那口井死过人,刑克寿元充足之人,便没人敢随意靠近了。

    以往数日魏嘉音远远经过的时候,也没有走过去看过。

    这日她突发奇想,不顾身边丫头阻拦,非要过去看上一眼。古井四周也只以障碍物遮挡。走近了,往底下一看,便也只是一口枯井而已。黑不溜秋,看不到底。

    她没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远处正巧经过的某人的视线里,是王善雅暗中用手势眼神示意,阻止埋伏附近看守的人。

    这口井,不是谁都能随意接近。

    尤其魏氏中人这样的名门,家族中藏书不少,也许能够看得出一些五行机关的蹊跷也不一定。

    魏嘉音倒是没有多想,只是回到她那院子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佩戴在身上的一枚白兰花头饰,不见了。

    魏嘉音刚刚要叫人去找,便有个公公手底下伺候的丫头,说是捡到了她的那一个小东西,并且还给送过来了。

    魏嘉音不由好奇东西怎么就那么巧,会被公公的人给捡到?!那丫头说,魏嘉音将它落下在了府里的甬路上,“之前见二少夫人戴过,所以认得。”

    魏嘉音的乳母便说,必定是这东西小,掉了也没有留意。

    魏嘉音听了,便也就不以为意了。

    可乳母自己这么说,自己却是有一些不太相信。那白兰的头饰,就因为小,所以做得尤其牢固,怎么就能随便给掉落了。

    这不过是小事,没掀起什么浪花,可就因为这一点小事,张颖如却无缘无故吃了一些飞醋。

    魏嘉音也是到了沐浴更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裙裾上,有一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给勾了一个角。

    她不由跟乳母道:“必是在那废旧院落里,那古井旁边的铁网给勾了的。”

    嬷嬷也觉得是。

    而王善雅也正是因为魏嘉音的那片裙裾,把妻子给得罪了的。

    王善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偷偷拿去毁了的,免得叫这从他儿媳身上掉下来的东西落到不知什么人手里去了。

    可过犹不及,他若是不叫人去归还那头钉,魏嘉音倒是不觉得怎么样。可魏嘉音再联系联系自己那破了的裙子,便凭直觉起了一点点疑心。

    夜深人静时分,魏嘉音躺在床上正好有些睡不着觉,院子外面有那么一点动静正好就让她给听见了。

    她疑惑起床一看,是她的丫鬟将在附近不知做什么的王元暄给堵住了。

    王元暄和四皇子之流的人待得多了,心思便也歪了,竟是打起了嫂子的主意。

    更别说魏嘉音这个嫂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王元暄白日的时候正好听见父母为了魏嘉音有那么点争执,到了这会儿,他被魏嘉音几句话给说得无地自容,竟是连王善雅的脸面也不顾了:“怎么,你能把裙裾撕开来给了公公,我这个小叔子却被拒之门外?”

    魏嘉音目光冷冷,也不怎么理会他,这人喝醉了,竟连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看来自己越是回应他,他就越是要说难听话,到时候真闹着,大家脸上都难看。

    王元暄骂骂咧咧地给哄走了,魏嘉音的不说话,在他的眼里理所当然也就成了心虚。

    魏嘉音庆幸,王元暄本质不坏,有贼心没贼胆……

    魏嘉音心里有委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丈夫。

    她送出的书信不止一封,但是王元昭回信过来,却只有一次,不过她还是不管那么多,抬起笔来就书写。

    殊不知并不是她父母没有将她书信转交,而是那些书信还被扣在王普的手里。

    王元昭也是从魏嘉音给的那一封唯一的书信里体会到魏嘉音似乎有那么点还想再写信给他的意思。

    王普因为扣留了那些书信而心虚,盼望王元昭看出那封书信上的蹊跷,来找他质问!却又不希望王元昭看出来!

    王元昭并没有这么做。

    虽然私自拆阅他人闺房私信不对,可王普也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魏嘉音的书信字字情真意切,大有表白之意,王普觉得,大事当前,不适合儿女情长,这才自作主张,截停下来。

    只是心里羞愧,那些君子之道怕是都还给先贤了。

    王元昭收到的那一封,在王普看来,真情实感是有,但语气措辞并不太强烈,这才特意挑了出来,交给王元昭去看。

    王元昭看了之后,心下忍不住便怅然,魏嘉音擅长婉转词句,由此可见。

    王普心道,这魏氏性情高傲,可也正是只有性情高傲之人一旦低下头来,说的话,才有杀伤力。

    王普心道,他对不起王元昭的事,何止这一桩。

    王元昭只回复一封,高傲如魏嘉音,却忍不住还是抬起了笔,只是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去,城门便被夏军真正攻进来了。

    五月初五,以往都是赛龙舟、吃粽子的热闹时节,城头的攻势却是大军压境以来最猛烈的。

    若说一开始王普不知道王元昭这磨磨蹭蹭地用大军打游击是为了什么,到了这一天,也总算明白了。这人看似胡闹的行为里,自有章法。

    城内的守军和外面的人不一样,王元昭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耐心地磋磨他们的心理防线,打了就走,时不时再滋扰一下。

    一次两次的,倒罢了。可次数一多,许多心理素质弱的,就生出了疲惫退缩来。

    军心一松,便有机可乘,就在守军以为来人又是打打就走的时候,王元昭便自己亲自带人,突破了城门楼的防线,将固执守住多日的门给撞开。

    这一回,兵马不曾退缩回去,所有人跟着王元昭拼命冲杀,很快就将南城门给攻陷了。南城门一破,另外几处城门的防线便也成了纸老虎。

    城外养精蓄锐了多日的兵马像是蝗虫一样涌入了京城,阴韧一边的人且战且退的,可人数上不敌,若是从上空看过去,便能发现两方的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城里移动。

    当时魏嘉音刚刚把书信封了口,准备交托心腹代跑,外头突然翻倍的喊声大到深宅内院的人们也能听得十分清楚。

    魏嘉音连忙询问怎么了,可这,又何必再问。

    然而诡异的是,当涌进城里的夏军和守城的阴韧的人纠缠一处,晏国公府所在的这一条街上,却安静得像是没人一样。

    两方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虽说偶尔也有两三个散兵游勇的闯进来,可却绝不成气候!

    林茜檀到了这会儿要是还看不出来为什么自己所在的地方,每次起了乱子都没什么事,那就是瞎子了。

    王元昭倒罢了。可阴韧又是个怎样的心思!

    别告诉她,他对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心思?他哪里有心?不过是再一次将她视作玩物罢了。

    那么多人踩踏在地面上,真正将地面也踩踏得震动了起来,也许孩子对这些东西一向都是最敏感的,小包子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哄也哄不好。

    林茜檀自己也紧张着,却是不得不哄着自己的孩子,“嬷嬷你给看看,怎么回事?”

    钟嬷嬷和乳母林氏也算是经验丰富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林茜檀只好抱着孩子,躲去了府里最安静的地方待着,孩子离了雷鸣一样的轰鸣,果然稍微好了一些。

    林茜檀不禁急切,偏偏这种时候,孩子的父亲不在。

    担心完小的,她还要担心大的,楚绛进了宫里,和朝中一众大臣“上朝”去,可巧,二狗子这种时候发动了闪电攻击,那些进宫去的人,也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一次的事件,从后来人的眼光来看,便可算是一次里程碑的事件,夏军攻入京城,却没能攻入皇城,两军厮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这一打,就是七日。

    丞相阴韧退守皇城。

    小包子的满月,便是在喊打喊杀声中来到的。

    所有人都忙着钉紧自家的门窗,外面四处血肉横飞,这一次,是当真连三五个人也没有的。林茜檀却不愿意就这样将孩子的满月礼一笔带过,因而还是让人简单弄了几样小菜。

    小包子已经适应了外面那些声音,林茜檀将她带到桌子前面的时候,她看见摆在桌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立刻就咿咿呀呀的叫出了声。

    长寿面这样的东西,她自然还不能吃,可摆着看,也是好的。

    原以为只是自家母女关起来门乐呵乐呵,没想到会迎来楚渐之外的客人。锦华一脸担忧之色进来。楚绛被叫进宫去,她自然担心。

    林茜檀觉得十分好笑,当日她被锦华授意的婢女推了一把,小包子这才早出来了几天。为何这时锦华竟会说她真心实意祝福?

    锦华看着跟个粉团似的孩子,心里确实后悔,想想自己当日差点把心上人这辈子唯一的孩子给害了,就一阵后怕。

    若是这孩子有什么事,楚绛是真的能杀了她。

    锦华来了便走,也不多留,只是那脸上复杂神色还是叫林茜檀给留意到了。那神态中,愧疚倒罢了,可突如其来的得意优越又是怎么回事?

    小包子靠在母亲怀里,欢快地吐了吐泡泡,林茜檀看见了,笑出了声来:“还是你好,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事也不管。”

    小包子自然还听不懂母亲的话,可不妨碍她傻不愣登在那儿笑嘻嘻的逗她娘亲开心。

    孩子的笑容还纯真得像一张白纸,看得人心也化了。多看她几眼,简直要连外面那些金戈铁马也忘了个精光。

    “也不知你爹现在怎么样。”林茜檀晃啊晃的,将孩子抱在手里轻轻哄着。

    因为是非常时期,阴韧假借天隆帝之手,派兵“护送”各位大臣进宫,楚绛深居要职,不能不去,但楚渐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正可以托病不去的。

    她心里担心。

    阴韧这是打算以皇帝、以百官为质,当他的护身符?

    林茜檀想着,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只能叫霁月冒险一趟,走地道去试试将楚绛给弄出来了。

    也不知她急急忙忙之间,塞给楚绛的小纸条楚绛看了没有,又能不能看得懂!那上面,画了地道的入口……

    正想着,楚渐派人来,林茜檀已经出了月子,可以移动。她便穿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做足了保暖功夫,这才带上了孩子,去了正屋那边……

    兴许是老天爷也嫌弃外面的血腥味太重了一些,到了这天晚上,天上突然下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成片红色的雨水沿着水沟,下到京城的排水系统里,流向不知何处。

    可空气中那血杀之声,却并没有因为这样,就停止了下来。

    林茜檀夜里睡不着,见孩子正和她祖父祖母待在正房那边,便勉强放了心思,她起了身,来到了廊下。

    漆黑一片里,这不知何时停的厮杀中,大概也只有这天上的雨是干净的了。

    霁月随身在侧,屏风也跟了出来,屏浪摊开披风盖在她的身上:“主子,你刚出月子,小心着凉。”

第200章 意外

    夜色之下,池子里的荷花也躁动不安地微微晃动。像是在嫌弃外面那些打斗声音惊扰了它们似的。

    女儿自从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在身边,林茜檀的确难以入眠。即使将小包子带走的,是她的祖父和祖母。

    眼前。

    目之所及处,远处晏国公府还有几处宅院灯火持续敞亮,像是有人没有睡着。

    会是谁呢?

    人口多有人口多的好处,不像楚家,到了夜里,就算是太平年月也一样黑。她想着,楚氏将来也还有多子多孙的机会。

    小包子也会希望有个弟弟妹妹。

    林茜檀无事,便在偌大楚氏府里随意走动,三个会武的丫头紧紧跟随,一步也不离开。

    “也不知道风光现在怎么样了。”林茜檀并不后悔将风光送出去。

    王元昭也曾说,风光看似有些冒失,总接受霁月照顾,实际她比起姐姐,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霁月却更随波逐流一些,跟着王元昭,就一心侍奉王元昭,现在换了个主子,又是一心只有林茜檀。

    说着将来如何如何吃风光的喜酒,在这“热闹”十足的夜里,有一种诡异的应景。

    霁月笑道:“她说她要先一步比我这个做姐姐的,先当上娘亲。”

    这玩笑话话音未落,霁月就耳朵一动,神色一变,像是听见什么临机反应的模样。屏风屏浪看她这样,反应也不慢。

    从她们过来的方向,草堆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人寻着直奔她们,霁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大约十几个浑身黑衣的人骤然跳出。

    他们身法专业,光凭霁月三个,实在难以对付。林茜檀看她们不过一个回合就受伤,不由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心”。

    可惜府里的护院听见呼救赶来得还是不够快,他们只看到霁月和屏风姐妹俩躺在地上,却不见林茜檀的身影。暗叫不好。

    这些护院,正是楚绛安排来的人,他们知道霁月和屏风屏浪都是林茜檀身边受信任的。

    霁月和屏风屏浪没有生命危险,只屏浪腹部被人开了个洞,受伤最重,倒地流血,却还能勉强操持清醒。

    这些护院,一边派人去私下通知楚绛,一边已经在府里秘密搜索,期待能找到人。

    殊不知他们要找的人刚刚就从他们眼皮底下的地底被堵着嘴巴带走了。

    林茜檀大概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从这本应被她用作逃生的地道给掳走。

    抓她的人明显是奔着她过来的,否则如何会不敢伤她!这些人,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堵住了她的嘴,大体上对她还算礼貌。到距离远了,就把她嘴上的东西,给拿掉了。

    只是这些人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同样无法证实身份。

    林茜檀不担心自己,会抓她的人是谁,她心里有数。她更担心的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霁月和屏风屏浪。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地道她已经熟悉,依稀知道自己这是被带着往城外走,她心里百转千回,努力思考这地道怎么会暴露给了别人。

    总不可能是萧太妃或是楚渐说出去的。

    在地道尽头的隐秘处,看到阴韧,林茜檀并不觉得太过惊讶。

    果然是他。

    这辈子,董庸没机会把她送给阴韧,但阴韧对她的态度依然古怪,由不得林茜檀不多想。

    这人一袭白衣,手执折扇,若是不看那张脸,还算得上气质逼人。

    阴韧笑意森冷,了解他肢体语言的林茜檀却能够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这是在“高兴”。

    但她不会自以为阴韧这是对她有多好。阴韧有个古怪的收集癖,她还是知道的。

    再看看他现在,就是逃亡,身边也带着的那些令她眼熟的故人,她心里自认为是明了了。

    另外一边,楚绛留在府里的人,已经将林茜檀失踪了的事,以某种特殊的方法,送进了宫里。

    等了半天也不见宫里有什么回应,那些人不由有一些着急。

    老爷也说了,这事不便闹大,战争时期,女子失踪,于名声大大不好。

    林茜檀以后还要在京中立足的。

    原本他们以为,非常之时,想要取得联络几乎不可能,但还是成功了。

    楚绛从宫中太监手里得知口讯,知道了这事儿。

    楚绛担心之余,终于对自己所处的周身环境起了疑心。阴韧将一群大臣叫进宫里,却礼遇有加,除了行动有些受限,实际并没有什么危险。

    林茜檀交给他的小地图,他也已经看过了。

    他早就奇怪,阴韧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而看守他们这些大臣的人看上去似乎也有一些心不在焉的。

    原以为只是时局不稳,这些人无心做事……

    楚绛不再被动等待,转而是寻了一个机会,从殿室侧窗翻越而出,然后飞快朝着已经在心里模拟过许多遍的地道入口飞奔而去。

    这一刻的他,久违地找回了年少意气的自己,做着再要紧上心的事,他再一次恍然如梦。

    不过他毕竟不熟悉地道,不免花费了有一会儿,才把地道的入口给找了出来,他心里急切,也就不管地道为什么明显被人为动过,一个闪身,跳了进去……

    与此同时,一只受过专业训练的信鸽从楚氏宅邸的上空飞腾而起,朝着城中飞去。

    两方人马人数悬殊,阴韧拼得一时,还是比不过长久之数。

    大规模的缠斗渐渐消停,转而成了零零碎碎的打斗。

    那鸟像是懂得认人一样,一圈一圈在人群上空盘旋,似乎在寻找谁……

    王元昭那时却并不在战场之上。

    京城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在他的手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巷战也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带人,他正和几个下属在城中某处客栈里面商量事情。

    信鸽好不容易飞了一圈,在客栈二楼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结束临时会议,准备歇下眯一会儿。看见信鸽,一个咯噔,再打开来一看,随即十万火急拎了衣服就往外走。

    王普还没走远,看见他模样,追着他想大声又不敢地嚷嚷:“你又发什么疯……”

    “快跟上!一边走,我一边与你说。”又叫别人:“李大成,立即点兵一万,随我来!”

    王普闻言,便不再多说了。

    是霁月传了信。

    霁月武艺最好,又经验丰富,身上的伤大多只是皮肉之苦,她之所以倒地,是为林茜檀挡了一记手刀,一时动弹不得。

    林茜檀一被捉住,他们并没有和随即赶到的楚氏护院纠缠!

    脖子上还痛着,但霁月还是坚持着将王元昭留给的联络信鸽给放了出去。这鸽子听得懂人话,又认人不认地,准不会出错。

    她看了看肚子上一个窟窿,昏厥过去的屏浪,叮嘱也受了一些伤的屏风留着照顾,她自己设法下了地道,直接追击而去。

    屏风捏紧拳头,她二人学艺不精,不如风光和霁月配合默契,若是刚刚风光在,主子也不会被掳了。

    那时,林茜檀已经被阴韧带着,走了小路,来到了天隆大运河的码头了。

    天隆帝修建天隆帝大运河,结果到了最后,这为民为己修建的浩大工程,反倒成了天隆一朝的末路之地。

    林茜檀不需要被束缚双手,只老老实实跟在阴韧身后。阴韧心情似乎不错:“也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了,你还有何不满?”

    林茜檀对阴韧这些形同强盗的逻辑似乎很是习惯,一行人已经距离身后京城的喧闹有了距离,她回头看了一眼京城方向,才道:“那还真是谢谢‘舅舅’了,如此惦记‘外甥女’。”

    林茜檀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毫不掩饰,她和阴韧本无血脉联系,这便是故意这么顺。阴韧一点不怒,听了反而阴阴而笑。

    跟着阴韧那些人,纷纷下意识看了林茜檀一眼,不禁捏把汗。他们主子的性情古怪,就是他们这些跟了很久的人也摸不准。这位少夫人胆子不小,初生牛犊不怕虎!

    可这也让他们从侧面看出,这位少夫人有多么受他们主子喜爱了。

    阴韧又转头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

    林茜檀不想再搭理他,但又想多争取时间,伺机逃跑或是等待救援。

    阴韧心情愉悦,对她的要求没什么不好答应。反正不过是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也翻不出天去。

    “……我有些腹痛,可否为我买些御寒之物来?”

    林茜檀也不全是说谎,她的确受不得夜里风寒。阴韧出来得匆忙,虽说以他的性子,必定准备万全,但在她的事上,还是不免有所疏漏。

    阴韧看她确实唇皮微白,便叫人去现成地给林茜檀购买保暖用的东西。

    林茜檀长气顿出,阴韧答应了就好。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争取来的一点时间能够做一些什么了。

    由于开战的缘故,这以往繁华的码头上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也少了很多,环视一圈,哪个人在做什么,也是清清楚楚。

    人群之中,一个鬼脸的丫头这一天正在这处进货出货,刚把老家寄来的货物给弄到手,准备拉回去,不经意地回头那么一看,竟然正好看见了林茜檀。

    林茜檀同样看到了她,只是不方便动作。

    小鱼面露疑惑,看了看林茜檀的拘谨,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些个个虎背熊腰、眼神不善的人,若有所思……

    林茜檀心里已经狂喜开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自己着了阴韧的道,要被就这么带去东都,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了她……

    不知道能不能借着她的手,把求援的消息送回京城?

    小鱼是近两年才在京城各家各户的宅院里声名鹊起的。她进出京城做生意,到各家各户去帮佣做工,因为她面相丑陋而被许多人记住。

    要紧的是,小鱼并没有去过阴府。

    阴韧这人,最是有一个审美,但凡是进他阴家的,面相丑陋就绝对不行。

    小鱼从前去东山侯府的时候,就和林茜檀开过玩笑,说那阴家,她是绝对不敢去的。

    林茜檀于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阴韧,阴韧在看到小鱼的瞬间,也只是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来。有可能并不认识!

    可即使这样,林茜檀心道,她想要借小鱼之手去求援,又该怎么个求援法?阴韧身边高手不少,她如果贸然行动,会不会拖累到小鱼的身上去?!

    阴韧叫人去买她用的东西,这能拖多少时间……

    小鱼和林茜檀之间,颇有缘分。林茜檀刚刚上京的时候,就是在桐州的码头碰上了小鱼,现在,又是在这码头……

    不过小鱼自己机敏,不用林茜檀和她说什么,自己就知道主动找上那去给林茜檀买东西的人,打探情况。

    她问得又极有技巧,那阴韧的下属几乎没有看出她故意接近,不免透漏了那么一点可说可不说的信息出来。

    小鱼皱眉。

    她记性不错,还不至于记不清林家和楚家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眼下又是京城被围困的非常时期,楚少夫人又怎么会和陌生人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她正想着,天上的雨水忽然便大了起来,她身材本来就娇小,这一下,更是被雨水打得直不起来了。

    阴韧坐在茶棚里,看着外面的雨水,笑了:“看来你运气不错,这雨势,坐车行船都不便利。”

    林茜檀也笑:“相爷好气度,明知我心思,还故意放水。”

    阴韧优雅地亲手给林茜檀满上一杯水,笑道:“却不是大度,应该是,若是叫你轻易就跑了,我也不必做这个大商朝的丞相了,你说是不是……陛下?”说着,阴韧转头,对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坐在那里套着斗笠蓑衣,被人“扶”着一动不动的男人。

    林茜檀也看向天隆帝,只见天隆帝这会儿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他的真容,林茜檀看上去,比起她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精神头差了很多。

    天隆帝脸上的怒意那么明显,但偏偏虎落平阳被犬欺,脱了那一身金灿灿的龙袍,往日的贵气,竟然是一点也不剩下。阴韧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竟然让他穿了个最破烂的粗布。

    说着话,茶棚外面的雨水大了不止一点,一个一直站在阴韧身侧的男人刚好凑上前来,跟阴韧说了句:“主子,这雨恐怕一时半刻不会停。”

    言下之意,就是问阴韧要在哪里落脚。

    阴韧悠闲得不像是从争夺京城的大战里金蝉脱壳的人。他听了那侍卫的话,暗自思想,半晌,跟那侍卫道:“就刚刚经过那家吧。”

    侍卫立刻就去办了。

    林茜檀松了一口气出来,这样子,她又能争取到更多的机会了。

    不多时,阴韧的下属已经将一切琐事安排完毕,阴韧颇有自信,根本不怕有人追击上来,会拿他怎么样。就好像这些胜负输赢不过一盘棋局,输了也没怎么样。

    然而令林茜檀惊怒的,是阴韧叫她跟他睡一间房。

    “还请相爷自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阴韧倒是很愉快:“我这不是怕你主意太多,瞒着我跟谁乱说话?”

    林茜檀闻言神色便一冷,她实在琢磨不透阴韧这个人。忽阴忽晴的,没个准。

    不过令林茜檀最终放心的是,和阴韧同睡一间,却不必同床。

    阴韧似乎觉得,像这样调戏一番,令他很是舒快。

    天隆帝将他们两人的对话从头听了个尾巴。年轻时的那些事,他同样历历在目,闻言他不禁冷哼,像是想到了什么,面露笑意。

    楚泠就是个交际花,徘徊在众多优秀男子之中,却片叶不沾身,唯二和她确立过关系的,一个是陈瑞,另一个是林权。

    他们这些人,就算比陈瑞林权的权势都重,看在楚泠的眼里,也一样是粪土。

    现在看到阴韧和他一样,对那人念念不忘,天隆帝忽然便觉得像是找到了什么心理安慰似的,舒服许多。

    他时日恐怕不多了。

    阴韧引诱他服用上瘾之物,那东西,已经将他本来健康的身体消磨得差不多。能在临去之前,看上这许多好戏,也不算很亏。

    住宿的方案自然由阴韧一人拍板决定,林茜檀也好,天隆帝也好,实际上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到了厢房之中,阴韧的确践诺,一个大屋子里,果真有两个分了主次的小房间,林茜檀不愿和阴韧待在一处,一进去,忙不迭地就去了她自己的那一个。

    也不知道女儿明天见不到她,会不会哭闹!

    又担心自己这万一逃脱不得,要和小包子分开多久?

    林茜檀还没有工夫多想,外面就已经传来阴韧和旁人说话的声音。是阴韧的下属,正进了屋子在和他说着什么。

    阴韧全不避讳,也不怕林茜檀知道他的秘密,东都有他多少人,他又打算走哪条水路逃脱,甚至于他身边现今都有几个护卫……

    “夏军明日之内,应该可以攻进皇城了。”

    下属以这样的一句话,用来当作总结陈词。

    主子神机妙算。人人都以为他们诓骗强迫大臣们进宫,是为了让他们做人质,其实大臣们就只是转移视线的障眼法。这会儿,京城里的人恐怕还根本就不知道阴韧不在京中了。

    阴韧笑:“先前自然会,现在恐怕不会了,你现在立即传令下去,盯着路口,等着王将军!本相这位同僚,可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风流子。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收到消息,追出来了。”

    阴韧说的是谁,再明显不过了。林茜檀听在耳朵里,心情略显复杂。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不是真的。

    她又想起前世时候她临死时,王元昭做的事了。

    若说那时候他也是在进攻京城,不正是因为她,放弃了在当时看来极好的机会?

    甚至还荒谬到公开在军中开坛招魂!

    如今听阴韧说,林茜檀下意识中,就认为阴韧说的这些,不无可能。

    这,果真是二狗子会做的事……

    阴韧又和下属说了几句什么,下属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到小房间的门前敲门,问方不方便进来。

    两辈子的阴韧,给林茜檀的感觉,却不尽相同。

    起码,前世时候,阴韧对她,实在说不上有多尊重。

    林茜檀没有选择,只有开门,只见阴韧将下人烘烤起来的手炉之类的东西塞了进来,放到了林茜檀的手里。

    林茜檀不由想到前世那会儿,董庸将她献给阴韧,阴韧就只当她是个玩物。

    林茜檀常以“舅舅”二字讥讽阴韧,阴韧浑不在意。

    阴韧心情依然颇好,竟然强拉林茜檀聊起了过往之事,“若非当年阴薇嫁入林家,你娘也不会死。”

    林茜檀笑:“丞相大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阴韧笑:“怎么,不叫本相‘舅舅’了?”

    “你本来就不是什么舅舅。”为了制造逃脱的机会,林茜檀不介意放缓语气,和阴韧聊上几句。

    又道:“若不是阴薇,我林家和你阴家能有什么关系?我娘亲不产后抑郁而死,她的女儿又怎么会认贼作母?而你身为贼人的哥哥,更没有资格让人叫一声舅舅了。”

    阴韧说到楚泠,很是追忆无限。

    说着说着,这人却自己换了话题,他指了指夜空之中断断续续下来的水滴子,问了林茜檀一个问题,“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同样的夜色之下,的确正有人策马奔腾在前往出京码头的道路上。

    他身后的京城城门刚刚因为他的离开而被关了起来,他没看到,另有一匹马载着个人追了过来,却被封堵在了城门之内。

    那是魏嘉音乳母的儿子,他奉了魏嘉音的命令,来寻王元昭的。

    魏家思前想后,暗中传信魏嘉音,告知魏嘉音王元昭便是夏军统领,叫她早做准备。魏嘉音心思激动之下,忍不住派出乳兄出来探寻。

    一路上乳兄因为持有王元昭的信物,倒是畅通无阻,可惜辗转寻找,还是慢了一步。

    魏嘉音感染风寒,病弱之中思念丈夫,乳兄眼看着人就在自己跟前走没,不免懊恼。

    心想着只能回去跟魏嘉音说,王元昭也许有要紧事要办,眼下没空。

第201章 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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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嘉音的乳兄没有碰上王元昭,只好回去王家跟魏嘉音说了这事,魏嘉音心里虽然遗憾,但并不是不懂轻重缓急的人。倒不如说她心里其实也后悔,一时心里急切,就把乳兄叫去找他。

    乳兄却有话不敢当面说,他是不知道王元昭为的什么把胜券在握近在眼前的大军都给丢下,可还是在回来复命的时候,无意听见城门处几个兵说了那么一两句。

    守城门的人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不过无心之言倒是刚刚好插柳成荫,两三个中年的汉子无意之中说道:

    “看咱们将军这着急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的沉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不定就是奔着相好的去了!”

    他们一贯是这泼皮样子,若是不注意,远远地看,谁能知道看起来面相严肃的守城兵在说着不正经的话。

    城门给攻破,可皇城却还没破,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王元昭也的确可以算是不负责任了。

    不过这对王普而言,却未必是坏事,他看王大狗一眼,无奈道:“殿下这一回可别再添乱了。”若是成事,上位的人可不能弄错。

    王大狗笑笑:“添乱与否,还要看我心情如何。”他还要回家看望母亲,城中事交给王普足够了。既然知道阴韧有可能已经不在这城里,那么皇城里面那些人也就不足为患了。

    王大狗却是在想,弟弟是怎么知道那绑票了林茜檀的人会是阴韧?

    他和弟弟都不在家许久,想到要去见母亲,王大狗便很是高兴。

    霁月其实也只是猜测。可这世上的人里,会做这样事情的,实在不多。

    但是也许最了解敌人的,应该就是敌人,王元昭虽然没有证据,就只是凭直觉,挑中一个方向去追击,而一路上突然凭空冒出来的刺客无疑是在间接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也有下属质疑这是阴韧故布疑阵,王元昭笑笑:“赌桌之上,买定离手最忌讳犹豫不决了。”

    他说得煞有其事,神色自若,下属们也因此对他敬佩,殊不知他其实有那么一点心虚。

    出来的时候急切,没怎么仔细布置,一万人就像是个巨大的靶子一样,想看不见也很难了。

    那些拦路的刺客可能已经把他过来的事,传讯过去给阴韧知道。

    阴韧确实已经借由飞鸽传书,知道有人奔袭而来,他举起水壶,给面前正准备起身离开的人再倒上一壶水,道:“你赢了。”

    林茜檀碰也没有碰那杯水,要喝水,他自己会倒:“相爷既然要在这歇息,那便早些睡下,我也要休息的,相信相爷会遵守诺言。”不会打扰她。

    林茜檀说完,人已经走到她那个小房间门口去了,阴韧的声音却在身后固执地响起:“本相的确是会,不过,你也得老实,不然可别怪怨本相粗人一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林茜檀心道,她自然老实得很。身边一个能用的人也没有,倒是有个负责监视的丫头,如何能不老实。

    老实得天都要亮了,她还在陪阴韧在那里说话。

    看着林茜檀那张和她娘亲相似的脸消失在门后,阴韧也挥退下人。

    阴韧也的确需要躺上那么一会儿,随着林茜檀那小房间的门后咔嚓的一声门闸响,阴韧也脱了衣裳,躺了下来,悠闲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夜已过半。

    声称要去歇息的林茜檀,却并没有睡下,窗外悠扬的采鱼曲,令她感到心痒。

    小鱼一边处理货物,一边坐在客栈外面摆上一把木凳来,吹了小半个晚上的曲子。

    那是之前她去林家做短工的时候,经常会吹给林茜檀听的。

    林茜檀还在屋子里跟阴韧说话的时候便知道,小鱼就在窗子底下。

    小鱼坐在那儿,手里捉着一支用竹子雕出来的光滑短笛,吹着好听的小夜曲。

    终于把自己不惜等了半宿的人给等了出来。

    她在这码头上,也算得上是名人,不论容貌还是性情,都让人容易记得住她。虽丑陋,却热心,却善良。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愿意听她吹的曲子,享受其中。

    而她也没有任何意图接近的可疑动作。

    所以也并没有引起阴韧的特别注意。

    她是在等林茜檀跟她联络。

    林茜檀顾忌跟着阴韧的那些护卫,并没有明目张胆地以诸如投掷纸条的形式告知自己的境况。

    因为她有更加合适的方式,不会给小鱼带去危险。

    微开的窗户里,露出一点的身影,足够她传递她想要传递的信息。

    小鱼正对着窗户,以一种十分自然的坐姿玩弄她的笛子,视线不着痕迹地留意到林茜檀的嘴唇上,不动声色地读取辨认。

    她玩笑似的在心里想到,她就只是个跑生活的生意人,怎么总是忍不住管闲事。

    林茜檀教过她唇语。

    她于是便一边吹曲子,换来周围路人的吆喝,一边看着林茜檀躲在窗户缝隙后面嘴唇一动一动的,向她传达着她想传达的话语。

    小鱼眸光微闪的,真的是想不到,和林茜檀在一起的,就是当朝大丞相阴韧。

    林茜檀向她表达的意思,她已经收到,便再装模作样吹了一会儿曲子,站了起来,旁人看她不再吹曲子,那三三两两的人当然也就散开了。

    林茜檀看她起身,便大体上知道她已经收到她意思,接下去的事,看运气。

    只要不是运气太差……

    小鱼收了竹篓子,一脚踩上了船,熟稔地喊道:“老姚,开不开船?!”

    客栈厢房里,一时之间便再没有什么声音能给听见,林茜檀闭上了眼睛,安心躺下睡了有那么一会儿。

    再次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她睡得久,却并没有谁叫醒她。

    雨也没有停,船只却已经可以上路,阴韧派人喊她,她简单整理了出来一看,桌面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小菜,阴韧坐在那里,叫她和天隆帝一起坐下,悠哉得不像逃跑。

    “还愣着做什么,坐下用膳!”

    阴韧心情愉悦。

    林茜檀看了一眼就是“坐”都要人扶着的天隆帝,眼睫毛微垂,拿起碗筷,一句话不说,埋头就吃。

    而前行的船只,也已经清了场,只等他们。

    和当朝名义上的丞相、皇帝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一顿有些诡异的饭,林茜檀踏上了前往东都的船只。

    而阴韧口中的王元昭,带着人刚突破阴韧层层的防线来到码头,正好看到阴韧站在船只甲板上看着他们。

    迎风飘舞的旗帜插在船头,犹如阴韧的嘲笑。

    王元昭心生恼怒,却面无表情地下令,命令下属把从后半夜开始,就一直阻拦着他前进的那群人,给杀光了。

    码头上乱哄哄的。

    原本在码头上做生意的人们都像是鸟兽一样各自散开躲避,各种血肉横飞的画面在眼前上演,可怕森然。

    林茜檀远远地看到王元昭出现,既高兴,又担心。高兴于他真的来了,又担心他中了阴韧的计谋。

    阻拦着王元昭的这些人,已经不能算是普通的厮杀了。

    赤脚的不怕穿鞋,抱着必死之心做自我牺牲的亡命之徒,就算是武艺高强如王元昭,应付起来,也实在有些吃力。

    林茜檀算是知道阴韧做什么故意磨磨蹭蹭似的,在那儿拖了半天。

    以她熟悉的阴韧,也许只是觉得,愚弄对手,是一件有趣的事。

    王元昭也看出来了,冷笑一声,搭起弓箭一个大力,五箭连发,像是破空的蛟龙一样,猛地朝着阴韧飞了过去。

    阴韧在那一瞬间里眯了眯眼睛,同样敏捷地躲了躲身体。然而王元昭的骑射武艺又确实在他之上,发出来的箭看着远,到了面门又角度刁钻,纵然有身边护卫保护,还是有一只重箭深深扎入了阴韧右边的肩膀去。

    顿时,血流如注。

    林茜檀也是久违地看见那记忆中熟悉而陌生的,阴韧真正生怒的样子。虽然只有一瞬,但在那一瞬里,阴韧脸上的五官变化,林茜檀还是捕捉到了。

    阴韧被那一箭大力,射得整个人都飞出去,随后直直撞在赶来护住他的护卫身上,少见地狼狈。这人也要面子,那一刻眼里的杀意是无比真实的。

    码头岸上一片凌乱,已经开出岸边数丈远的大船上,同样并不太平。

    一声又一声惊呼起来,全是忠心的奴才。一时护卫的护卫,跑去拿药的拿药。

    忙乱之中,船只已经开得远了,王元昭却被阴韧留下的上万死士一时缠住,施展不开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茜檀在他眼里越变越小。他眉间一敛,快速地向前冲去。

    林茜檀暗道,夏日顺风,一日千里,这船只的速度,的确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扭转。

    还好,她另有准备。

    就是不知道小鱼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岸边,王元昭砍瓜切菜一样,打翻一个又一个敢挡路的,用他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水边。

    他是渔村长大的,到了水边,就跟回了家没有什么不同了。

    王元昭随手扔了一袋银子过去,又接过船橹,踩着现场买下来的小船,就追大船去了。还有工夫对那来不及逃跑,正躲在那里的船夫大喊一声:“去找那边那个穿灰甲的,叫他带你离开!”

    说完,船只已经开了出去,奔着大船去了。

    跟着他来到这码头上的,都算得上是他的心腹,对他这般行动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人在打斗中从容相视一笑,那笑就像是在说,看,老大又来了……

    大船上,正因为阴韧受伤,而略显忙乱,一时倒是连有小船紧追而上都不知道。

    小船追着大船走了一路,在大船看不见的位置上,始终保持了一个均等的距离,并没有贸然靠近。

    王元昭有些时日没有亲自摇船,这熟悉的感觉令他不免兴奋。可看到视线范围之内的大船,他又皱了眉头。她在家中待着,那阴韧何以知道地道的存在,还将人给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也是林茜檀想知道的。

    同一个时候,阴韧刚刚被人扶着进了船舱。

    王元昭用力之大,只有被射中的阴韧本人最是清楚。阴韧暗道自己太过大意,也低估了王元昭的实力。自以为那不过就是有几分本事的毛头小子。

    他们忙他们的,林茜檀却还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河面。天隆帝眼光长远,这运河,修建得极好。眼下已经带来繁荣,假以时日,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说。

    她看不见王元昭,那边王元昭却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目力好,胜过望远镜。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站在船头的人似乎眉头微蹙……

    林茜檀这会儿在想的,是家里的女儿。

    一夜之间,变故来得也太快了一些,不知道府里发现她不在之后,会做怎样的一个反应?孩子醒了,见不到她,会不会哭闹?!

    也许真是因为母女连心,江宁娘也发现这一天早上起来,自从出生以来一向乖巧的孙女,忽然就哭闹得厉害起来,嚷得她头疼,又哄不好。

    楚渐已经从霁月那里知道林茜檀出了事,却不动声色的。

    钟嬷嬷处理得很好,“林茜檀”紧紧地关闭房门,人人都只当她是想趁着女儿不在身边而多睡一些懒觉,倒是一时之间没有谁去多想的。

    楚渐又有心帮她遮掩,便干脆叫钟嬷嬷对外宣称林茜檀夜里受了寒,正卧床休息。

    可遮掩得了一时,也不能一直遮掩,再怎么拖,也不过就是拖个两三天。

    楚渐只能是寄希望于儿子那边动作快些。

    楚绛确实已经追了出去。

    江宁娘虽然心里奇怪,但却愿意在丈夫面前装傻充楞,而且愿意帮忙掩饰。林茜檀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她身边的人有不解的地方,她答道:“在这件事上,我跟她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婆子便有些不解。

    江宁娘笑了:“别的不说,光是冲着老爷这几日对我好,我也乐意当作什么也没看出来。”

    也许是因为做了爷爷,楚渐变得更加慈和了。

    婆子也笑,她主子这半辈子过来,一颗心都挂在老爷身上,现在老爷乐意拿正眼看她,她高兴。

    其实这是江宁娘的误会,楚渐不过是不愿意在孙女跟前摆出一副冷脸而已。但江宁娘也乐得装傻。

    江宁娘又跟婆子说:“你可得替我看好了,别叫芷悦出去乱说,小孩子家家的净是胡闹。”

    婆子恭敬答应。

    其实生辰八字那事,就算是少夫人不去拦着,她们也要出手的。那洗茅房的丫头,事后已经被她们灌了哑药了。

    江宁娘唠唠叨叨:“她也是给宠坏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也全不知道。”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第一个孙辈,将来还要嫁人的。哪里能叫江芷悦真的把她的生辰八字给传出去。

    说着说着,便又把话题说到江芷悦头上去了。

    她身边的婆子们便都跟着笑,又说江芷悦和楚绛怎么怎么般配上面去了。

    “你们帮我看看,等这次这个事过去,我再给提一提,我那儿子也是,都是表妹,可没个那么偏心的,我让芷悦嫁来,之后与我也有个伴。”

    屋子里便笑做一团。

    她们没注意,楚渐就站在屋子外面,悄无声息地来过。

    府邸外面那些兵器碰撞的声音弱了,大家都知道那夏军进城了。也就是说,胜负没有什么悬念了。

    于是都纷纷打听起那个隐藏行踪很多年,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夏朝皇孙来。

    夏军进城并不扰民,现如今只围堵在皇城周围一圈,城中的原来兵马,要么被杀了干净,要么就是干脆投降。

    众人全不知道那位皇孙殿下长得什么样子,心里自然痒痒的。

    可江宁娘不怕自家碰上什么麻烦。楚家在朝中一向低调,也识时务,无论谁坐了这江山……

    说到这,江宁娘后知后觉的,赶紧吩咐道:“快快快,把前些年先帝赏赐的东西都给整理出来。”她要处理了,免得招祸。

    天隆帝还不知道自己明明还活着,却被不知多少人口误成了“先帝”,他是阴韧手里的人质,阴韧只要带着他,不管是谁把京城给打下来,都是一样的。

    黄金灿灿的玉玺自然也是随同出宫的东西,阴韧却将它随手一扔,放到了一个下属的那里,就好像那只是一块普普通通四方体的石头。

    阴韧包扎好,才问起了林茜檀和天隆帝,自然有下属告知,阴韧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林茜檀刚刚好也进了船舱。

    外面风浪不小,雨也没停,林茜檀就算穿得足够,也还是沾染了一些寒气,阴韧直笑:“都说女人变脸比翻书快,昨日还没手炉不肯动的,今日倒是了不得了。”

    林茜檀看了看阴韧身上的伤,也不搭理。

    阴韧笑得更高兴了。

    这个丫头,就是这么贴合他心意,他自己知道自己性情古怪之处,阴晴不定,也就这么一个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对他甩脸色还反而取悦了他。

    林茜檀却有一半并不是故意做出来的。

    阴韧像是才知道林茜檀晕车晕船的毛病,林茜檀坐着待了有一会儿,再出去透气的时候,发现船只似乎走得慢了一些。也平稳了一些。

    林茜檀只以为是因为走得远了,不必那么急了。

    她才刚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船舱里就有人出来,说是奉命来给送斗篷的。

    林茜檀没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这一次倒是老老实实地把斗篷给接了过去。

    不多时,雨小了一点,林茜檀像是能够透过重重的雨幕,在船后迷雾里,远远看见一丝熟悉的身影。

    王元昭鹰准似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大船。随着他驾驶着不适合在大河行走的小船只熟练地稳稳跟在后面,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兵马也沿着陆地,分在两岸尾随而来。

    林茜檀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看见了那狂风暴雨夜里见过的黑暗中铮亮的眼睛。

    她不由有些担心,虽说他是个从小就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这夏日暴雨的天气,说不准这路上来个暴雨……

    王元昭却只有龙归大海的喜悦。

    离着京城远了,距离那些锦绣繁华也就远了,可王元昭却没觉得自己能真正回以前那种没事下水捞捞鱼的日子了。

    就像赖大麻子这些童年玩伴,虽然还和他说说笑笑,话语之中却也有了几分泾渭分明的恭敬。

    天隆大运河横贯东西,到了夏日水势上涨,往来之间朝发夕至,十分便利。船只不过是行走了半日工夫,就已经开到了不知多远外,进了沧州境内。

    不过一日半日不在,别人看不出哪里不对,林茜檀却多半日也不想跟阴韧待在一起。

    到了午后,阴韧下令停船。

    林茜檀看着眼前熟悉的城镇景象,笑了,还好她判断没有出错,阴韧果然在这宁安郡停下了。

    从京城到东都,有几处重要的补给之处,这宁安郡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事,对付着便过去了,但林茜檀知道阴韧一个要紧的习惯。

    他有洁癖。

    凡是用过半日而未清洗五遍以上的恭桶他是绝不用的。

    现在看来,这样的习惯即使是在逃亡这样重要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改变。

    计算路程,要停下,多半便是这宁安郡了。

    宁安郡也是个口岸城市,船只流量大,林茜檀趁着下船的时候,偷摸往那边众多船只里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到王元昭的身影了。

    阴韧注意到她,道:“在看什么,救你的人?”

    林茜檀也不否认:“是。”

    她这样,阴韧反而没有多想,运河虽是人工挖凿,但浪花同样不小,又一眼可望,如果有人尾随,早就被发现了。

    林茜檀笑。王元昭自从从她这里弄去个迷彩服之后,就习惯于把它穿在内里,她之所以刚刚能够看见他,还是凑巧。

    她在心里感谢自己的娘亲捣腾出来的好东西。

    也期待,她那眼下正在郡城里落脚的姨母同样能够像她娘亲一样,给她一份天大的惊喜。

第202章 蜉蝣

    楚乔本来上京去探亲,结果半路上一耽搁,就干脆在沧州楚家一处别院里面住了下来。之前林茜檀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上,楚乔曾说会暂时在宁安郡待上一阵。

    沧州人杰地灵,宁安郡山清水秀,依山傍水,确实是养身静气的好地方。

    更重要的是,楚乔也有十分不错的时局敏感度。家书往返几次,她也从兄长和侄女那里得到了不少的提示。

    她之所以上京,很大程度上,就是想亲眼确认一下亲人是否都安好。本来的打算也是等过一段时日,继续前往京城。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倒是刚好便宜了林茜檀。

    林茜檀不用阴韧派给她的丫鬟服侍,阴韧要下船,她也跟着下船。码头上有客栈,阴韧要去那里落脚。那两个丫鬟见怪不怪。

    林茜檀心里却有些忐忑,不知道小鱼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阴韧派给的人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林茜檀只有在如厕沐浴的时候,才有可能获得单独行动的机会。她还没下船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在观察地形了。

    宁安郡建在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上,来来往往的客商也带动了当地餐饮住宿行业的发展。阴韧去的,是码头上最好的一家。

    他还要清洗,故而一进去,就往楼上走……

    林茜檀也单独要了一间净室,“仔细”梳洗。她要拖延时间。

    一边梳洗,她一边就在留意周遭的动静了。

    不多时,她终于如愿听见了壁板上传来三长两短又三长的轻微敲击声。

    敲击声被重复了大约三个循环,林茜檀也以事先约定的敲击方法给予了回应,对方也在林茜檀给予回应之后,做出了确认,林茜檀便知道小鱼的事,办成了。

    于是她也不再拖拉,转而草草收拾了自己,出了净室。

    林茜檀推开客栈房间的窗子,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站在她身后的丫鬟恭敬而不失警醒的声音在继续:“少夫人还是别玩什么花样的好。”她们被派来监视,就不能出错,否则相爷不会放过她们。

    林茜檀面无表情,就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一样,也不搭理。她不搭理,丫鬟也不尴尬,三人小楼听风雨了有一会儿,一起等待阴韧结束。

    然而阴韧这一趟净房去得,却是就连他贴身的侍从们都忍不住觉得久了一些。

    阴韧在净房里面那么一待,就是一个时辰。

    没人敢于去催促催促。

    下着雨,码头这样的地方永远不会缺少繁忙。

    没什么人留意,一个鬼脸的姑娘从客栈的后门闪身而出,飞也似的流窜进了巷子里,身后,像是有什么人在追她。

    林茜檀心里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小鱼答应帮忙,她确实感激。但要小鱼和阴韧那样的人对上,就算事先有所周全,也还是有不小的风险。

    她突然就后悔把小鱼牵扯进来。

    小鱼刚刚闪身进巷子,正在脑子里想着怎么把追兵给甩脱,就有一只手突然从眼前横亘了出来,将她一把拽住……

    等到阴韧的下属追上,她已经消失在了她熟悉的巷子里,不见踪影。

    “你们去这边,你们去那边!其余的人都跟我来!若是叫这刺客跑了,主子什么脾气你们知道!”

    说完,刚刚以“一字型”列队的人立即分了四五队,从巷口分散开。

    小鱼比林茜檀想象的,更敢想敢干。

    普天之下,林茜檀还没听过谁敢趁着当朝大奸臣清洗的时候就那么当着面撒毒粉的。

    明明她与她说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阴韧还在净房里,他的人奉了他的命令去追小鱼。

    过了有一会儿,林茜檀远远地看着城里半空之中升起一道烟花来,就知道小鱼已经安全逃脱了。

    阴韧身边的一个人过来告诉林茜檀,他们还要在码头上多待上片刻,丞相,“有事”。

    林茜檀心里像是明镜似的,知道阴韧所说的“事”指的是什么。但阴韧不肯让她知道。

    阴韧一个终日打雁的,几乎没想过自己也会在没防备的情况下,被大雁啄了眼睛,还是一连两次!

    对方给他投毒,他若不是反应迅速,躲了躲,毒性再深一点,就算是他的医术,也难以自救了。

    林茜檀事后听说的时候,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小鱼竟然下手这般干脆。

    按着她原本的想法,阴韧活着对她更为有利,所以她也只是请小鱼设法找上可能还在别院休养的楚乔,请楚乔出钱,把这一整家客栈给买了下来,好方便行事,帮她逃跑。

    小鱼却不知怎么弄来了那剧毒的东西,毒性可以从皮肤上直接渗透进去,杀人不见血。

    而那些身经百战的侍卫,这次居然栽了。

    小鱼撒了毒粉,也不管成不成,直接往水里跳,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说的就是她这样。

    小巷子里,二十个男子四五人一组,天罗地网似的搜索,却始终没法找到人。只好回去跟阴韧复命。

    阴韧那时已经用解毒丸暂时缓解了毒性,但还显得有些虚弱。

    “看这手法,必定是和主子有仇。”一个一直站在阴韧身边的人出来说话。

    阴韧嗤笑:“想杀本相报仇雪恨的蜉蝣多得去了,只不过也就这一个差一点就成功罢了。就连本相都替她觉得可惜。”多么精密的布局全不成事,反倒是一个单枪匹马的,棋差一着。

    蛇毒,蜈蚣毒,蛛毒全是天底下最毒的东西,再选取断肠、绝情、血狱多种毒草,精心调制,要不是他事先服用药物以防万一……

    听他说那毒物来历,跪在下面的人便都害怕地低下了脑袋,生怕主子和他们清算办事不利之罪。

    阴韧抬手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将碗里的去毒汤小口慢慢喝下,想到东都近了,心情不差。

    一会儿道:“罢了,就让这只小苍蝇飞走就好了,省得还要耽误本相大事!”

    林茜檀听说他没事,心里暗叹可惜。虽然阴韧眼下活着对她更有好处,死了对她却也没有什么害处。

    就是林茜檀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阴韧名声虽恶,对于天下诸多州郡的掌控却超出她的想象。她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

    最要紧的,还是那一个传国的玉玺,林茜檀现在不知道它的下落,不知道阴韧是把它弄去了哪里。

    也算得上是投鼠忌器了。

    林茜檀但凡问阴韧,阴韧也只会跟她说,叫她猜猜看。

    林茜檀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所试图探寻的那样代表天下至尊的东西,就在她眼前。

    那负责“保护”她的侍卫,成日背在身上包袱里面的东西,就是玉玺。

    就像逗弄老鼠的猫一样觉得有趣,阴韧爱极了这种感觉。

    她不是想帮那王家小子做成大事?那么一定惦记这块石头了。

    他便将这东西放在她的眼前,让她偏偏要苦苦寻找。

    正在给自己逼毒的阴韧忽的桀桀而笑,笑得周围人寒毛直竖,看来他是不得不继续在这客栈耽搁耽搁了。

    就是这么一耽搁,林茜檀如愿按照事先的计划,跑了。

    *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阴韧身上,林茜檀便有了更多自由的空间。她从送饭的小二那里得到了一包药粉,攒在了手里,随时准备行动。

    可巧,天公作美,天上的雨变大了起来,大得近在眼前的路也不一定看得清了。

    客栈里也多了很多躲雨的客人,人流往来,这样就更方便林茜檀浑水摸鱼了。

    另外一边。

    小巷子里的某个位置,有一间不起眼的小破屋悄悄撑开了一点缝隙。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从里面露了出来,像是在谨慎观察。

    在看了有一会儿之后,那人才露出了一整张脸,正是被人追着,却没有抓到的小鱼。

    只是她往日干净的脸上多了几分狼狈之色,那狼狈之中,又像是有几分遗憾和失落。

    她回头对屋里人道:“多谢掩护,不然落到阴贼手里那可实在是不堪设想的。”

    随着门被打开一点,屋子里露出另外一个老头子来,老头子笑道:“丫头你又客气,诛杀阴贼是咱们共同的目标,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他年纪已大,报仇无望,只能冀望别人。

    小鱼又道:“可惜这一次功亏一篑,不能成事。”

    老头子又接话道:“不怕,来日方长。”

    就像阴韧所说,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小鱼也确实是其中一人。

    她昔日自毁清丽容貌,为的也是不让仇人有机会认出她来,她风里雨里在京城进出,也有为亲人报仇之意。

    看见已经没事,小鱼走了出去,又笑:“也不知道,少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老头子也笑:“吉人自有天相,少夫人看着可是个有福气的人。”

    小鱼想想也是。

    小鱼再想了想,道:“我过段时日,会去一趟东都。”

    老头子眼睛闪了闪,笑了:“东都?东都好啊,你有个小姐妹在城主府当差吧?”

    小鱼点了点头,随即一去不回。

    两人所说不差,林茜檀确实已经逃脱了。

    等阴韧发现林茜檀毒杀婢女,跳窗离开的时候,已经晚了。

    空荡无人的屋子,肤色青白的婢女尸身,雨水“啪嗒啪嗒”打湿了一地的窗子……

    阴韧怒极反笑,负责看守门口的侍卫,便被当场拉了下去,从此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阴韧心道,他倒是小看了她。

    随即,阴韧身边的人像是鸟兽一样,四处散了出去,寻找林茜檀的下落。

    可林茜檀同样也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不见在了朦胧的雨雾里。

    客栈屋子里的地面上,再次跪了满满当当一地的护卫,人人惊恐,不敢抬头。

    同一天之内,他们已经失职了两次!

    阴韧也不发作:“给我去找,找不到人,别回来了。”

    底下的人纷纷应是。

    大雨之中,阴韧没有发现,他所在的位置头顶上,有一个人正悄悄然趴在那儿的屋顶上不着痕迹扒拉了一条缝隙偷听他说话。

    那人在雨里,身上早就湿哒哒了一片,可却固执地一动不动。

    这么一待,就是将近半日,直把天色都待得有点黑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林茜檀暗叹。她托了这雨的福,遮掩了离开时候的脚印踪迹,但同样也被困在雨里不好随便动弹,免得引起注意。

    她虽然穿上了蓑衣斗笠,身上仍然被半日的雨水拍打得头上有些发热。正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阴韧和下属似乎又说了什么话。

    “探子探到,有一万人马朝着这边来了。”大雨困住他们,同样也让大队人马崎岖不易行,阴韧一听,就知道这来的是谁了。

    阴韧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在这地方耽搁了许久,便忍了怒意,笑道:“既是这样,那便启程吧。”也顾不得水面不稳了。

    林茜檀听得,立刻打起了精神。

    阴韧“清理”了一半的失职护卫,人数上便不够,若是不走,也会被王元昭的人永远留下在这镇子上了。

    林茜檀便在心里跟自己说,再坚持坚持,就可以从这该死的屋顶上面下去。

    从屋顶的角度上,林茜檀可以清晰地看见阴韧领着一队人数众多的护卫不疾不徐地离开了这家名义上已经属于她的客栈。远处的大船也随时都蓄势待发了。天隆帝干脆被人扛在肩膀上,当个麻袋似的带着走,帝王尊严尽失。

    然而林茜檀仍然是在那儿等了片刻,也果然等来了阴韧派人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大船真正开动,林茜檀才算松了一口气。她艰难地想,自己这要怎么下去呢。

    林茜檀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雨水拍打在自己身上的疼痛感,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种软绵绵的感觉,她试着撑了起来,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连移动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

    她可不想摔死在一楼的地面上。

    底下正传来客栈掌柜的的声音:“那新东家怎么说的来着,不是就在附近躲着?这是躲到了哪里去?”

    有一个应该是小二的人应答道:“不知道啊,那位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那么跳窗了。”

    林茜檀很想发出声音,于是努力动了动手,将一块瓦片给推了下去,可惜,底下的人根本也没有留意大雨中这一点动静。

    林茜檀正无奈,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接近了过来,把自己给扶了起来,迷雾虚空之中,那人的声音也像是破空而来似的,磁性而温柔:“怎么弄的把自己弄成这样?”

    “二狗子?”林茜檀仔细听了听,又动了动嘴唇,可惜她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的嘴里也出不去。那嘴唇微微张合,就像没有动弹似的。

    王元昭却像是看懂了,他笑了笑,“诶”地答应了一声,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一样。

    他的运气同样不太好,老司机翻车,小船终于还是撑不住大浪,被大风大雨里的大浪给拍进了礁石处,费了老大的力气刚爬出来,迎面又碰上一群被阴韧派出来找林茜檀的人。

    两边一碰上,他赤手空拳的,确实花了好些工夫才把那好几十号人给处理了。一过来,就看见阴韧带着人离开。他躲了一会儿,没在人群里看见林茜檀,这才动了心思。

    林茜檀一下子安心了,有这二狗子在,起码没事了。

    王元昭于是抱起人,轻松一个跳跃,就下了地面,随着他动作,一摊又一摊血从他的身上像是泼水似的飞溅出去,被打在了雨里,晕染得地面上偶尔有几个地方红红的,但他并不在意。

    掌柜的便看见自己这新上任的东家被一个身上全是血的男人抱着回来,吓了一跳,可还是屈于对方威势,招呼着人赶紧上来帮忙,将人给带进去。

    林茜檀心神一松,两只眼睛一闭,早就直直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了。

    这宁安郡城不大,最发达的就只是码头上的这些船只生意,这一夜夜色正经降下,王元昭盘坐在窗台的位置上,体验着久违的悠闲。外面的客船生意火爆,他怕吵到林茜檀,便关了窗。

    琉璃镜面的另一边,已经换了干净衣裳的人一动不动。

    林茜檀发了烧,她刚出了月子,就这样胡闹,是有可能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的。这城镇上的郎中医道又不算十分高明,要是出个什么事的,可如何是好。

    随后赶来的穿着兵服的几个下属帮着王元昭守在门外,王元昭已经叫人往京城里送消息去,但他看来还是要在这地方待上一两天了。

    听说楚绛被叫去宫里,这会儿也不知怎么样。可毕竟林茜檀是他楚家的媳妇,他虽说事急从权,在这照看,但还是把林茜檀的事交还回去,比较好。

    虽然他很想越过雷池,但还是发乎情止乎礼。

    看守的侍卫欲言又止的,简直怕他们将军为了个女人,待着真不走了。

    说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呢?

    掌柜的自然知道楚乔的存在,见状也已经派人去请楚乔过来,但也许是因为这夏日暴雨的,从郊外小庄子过来这边,还要花费上一些工夫。

    林茜檀额头滚烫,王元昭没事便给她换一换湿毛巾,一边心里惦记着战场上的事情,有些不太放心自己的下属们。

    他那一万人已经超过他,追着阴韧去了,他也不可在这镇子上再待得太久,只想着一边叫楚绛知道这事知道得快一些,一边等着林茜檀亲姨母过来,把人交付,他便做正事去。

    暴雨到将近三更才停下,天黑了,客栈门口晃晃悠悠地来了一个带着几个护院的妇人。王元昭看得微微一愣,那妇人,芙蓉面,樱桃唇,剪裁得体的身材让她看上去不太像中年的妇女。

    最要紧的是,这人和林茜檀的容貌身形都各有四五分相似,毕竟是一个家族里出来的人,会像也是正常。

    楚乔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侄女,刚一听说侄女的消息,就是连番凶险。这会儿过来,走着路都有一点颤颤巍巍的。

    王元昭将已知的事情经过跟她简略说了说,就要离开,楚乔知道他还有事,也不方便多留。但王元昭走出去那一路里,楚乔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的。

    虽说多年不曾回京,但京城都有什么风流人物出现,她还是多少听说过。

    这晏国公府的二公子十分有名,她也听人说起。只是王家虽说和她楚家就在隔壁,但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叫他和楚家的女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

    再说,以她的眼光,这人会放下公事来守着她的侄女等她过来,难道是对她的侄女有意?

    可再多的想法,楚乔也只能放下。

    林茜檀发了烧,昏睡了过去。楚乔感慨多年没有见到的亲人竟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见到的。

    楚乔照顾了人一晚上,一边也在等消息。王元昭说是给京里送信,可这一去一回的,也要时间。

    兵事起,路上乱,林茜檀在床上整整昏睡了两日,王元昭派去送信给京里的人也足足走了两日那么久。

    可这送信的人却偏偏是个傻的,王元昭交代他送信去楚家当面交给楚家人,他却走错了,去了王家的路,把这事说到魏嘉音跟前去了。

    当时的魏嘉音从自己贴身的嬷嬷手里听到这个的时候,神色十分明显地愣了那么一下,嬷嬷满脸不忿,反倒是她淡定十足,先是让人给送信的人接风洗尘,另一方面,她自己亲自去了一趟楚家。

    这已经是五月底的时候了。

    楚渐令人对魏嘉音致谢,一边又安排人设法出京追着楚绛去。

    完了,还得亲自去书房隔壁的屋子里,哄他的小祖宗。

    小包子哭得稀里哗啦,江宁娘根本就镇不住,也就是小包子和楚渐有缘分,楚渐多抱着走几下,她就把娘亲给暂时忘记了。

    楚渐把睡醒了的孩子抱起来,一边逗弄,一边与乳母林氏道:“拿些她娘亲用的东西来,让她闻着,应该会好一些。”

    林氏应了一个“是”,心里期盼着林茜檀快一些回来。

第203章 轻舟

    京城之中,夏军取得了城内胜利之后,继续以一种包围的态势,把皇宫包围起来。

    尸横遍野,一地的“商”字旗不再迎风招展。

    人们连夜将绣好的“周”字旗烧的烧,毁的毁,或是观望着藏起来。

    那年中秋之夜飞在天空之中的“周”字,还让人记忆犹新的。

    但接下去的形势变化,却又和众人眼里猜测的不太一样。

    没有继续的厮杀,甚至于就像夏军进城的过程一样,安安静静的。

    王元昭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和京城之间的书信并没有中断。

    王大狗收到他的书信,也就知道了阴韧确实已经带着天隆帝金蝉脱壳,不在京中了。

    罪魁不在,同样是中原血脉的人,也就没有相互非得厮杀到底的必要性了。

    王普转变策略,不再强攻,转而是采取了游说的态度,派出能言善道的,在皇城之下喊话。

    和平得不行。

    京城之中也不曾派人严加管束,所有人又可以重新上街进行生产活动了。

    众人不由猜测,阴韧是否会接受劝降!

    事实却是,别说那些被拘禁的大臣们,就是奉了阴韧命令留下看守的一部分将士也很多日没有见过阴韧出现了。

    六月初二,皇宫之中由几个老大臣联手控制了禁城兵力,直接下令,打开了宫门,夏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皇宫给接管了下来。

    人们也才知道,别看前些天城里动静那么大,结果阴韧早就已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对王普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机会。

    一个给皇孙殿下扬名的机会。

    他连日已经带人去了吏部、国库等几个要紧地方,梳理了几项新策,为的全是给皇孙造势。

    到了初三,京里这些风向也顺着运河迅速吹到了沧州境内去,叫已经苏醒过来的林茜檀知道。

    林茜檀很久没有见到姨母,正是小别重逢的喜悦时候,这些好消息对她来说也可以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楚乔正坐在床前帮忙把汤药弄凉,一边看侄女去处理从京城送来的书信。侄女说,东都接下去不会安稳,让她去京城住上一段。

    “傻丫头,姨母的家人还在东都,嫁人嫁人,嫁了人,夫家才是家了。”

    林茜檀不以为然。

    楚乔自己转移话题:“信上这是又说了什么?”

    林茜檀有时喜有时忧的样子,看在楚乔的眼里就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林茜檀道:“京里大事定了。”

    “你怎么和你娘亲一样,这脸上的动静真是没有什么消停的。”

    林茜檀便觉得有些羞赧。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情怀作祟,面对姨母,林茜檀仍然觉得有那么点无所适从。

    林茜檀喜悦,自然是因为诸事顺利,皱眉为的,则是王普在京里做的那些事。

    那些一道道的政令乍看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却并不是为了王元昭的利益去考虑的。

    王元昭他们兄弟之间是有默契的,由王大狗这个兄长出面,扮演“萧胤”这个旗帜,然后移花接木,到事成之时,将名号转移到王元昭的头上。

    据数名前朝宫人所说,王大狗和昔日末帝,颇有几分相像。

    可眼下,天隆帝时期编修的官修《夏史》也被王普拿了出来,令人着重修改其中关于夏朝皇族的那一部分记载。

    这些事,二狗子知道不知道呢。

    正和姨母叙旧,楼下踩着楼梯上来一个小二,说是有个姓楚的男人找了过来,林茜檀和楚乔对看一眼,一下子就猜到可能是谁了。

    不一会儿,楚绛果然踩着踢踏声走了上来,出现在客栈房间的门口。

    数日不见,楚绛难以掩饰喜悦之色,却又有他一贯的清冷。林茜檀见到他,只有高兴。

    可他不一样,他脸上的喜悦,就只是维持了一瞬而已,直到看见楚乔,才重新展露笑颜。

    楚乔同样许久不见楚绛,看到他,激动还来不及,也就不怎么去注意楚绛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了。

    林茜檀没有楚乔的那一种激动,她可以仔细观察楚绛脸上的神色。

    楚绛找来,客栈之内的气氛就又更好了一些,楚乔叫来客栈的掌柜,叫他安排饭食。

    楚绛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客栈里没有别的客人,一问之下果然是林茜檀将客栈给买了下来。

    他不清楚林茜檀脱身的过程,不免下意识觉得妻子果然财大气粗,心情复杂了。

    林茜檀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并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等再睡一觉,就能跟他一起返回京城去了。

    她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女儿,实在想念了。

    不过林茜檀也有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经常见面,林茜檀不太触目惊心地发觉楚绛外在形态上的变化,而楚乔在第一波的激动过去之后立刻就发现了楚绛比起他早几年时变得阴柔了许多。

    虽说如此,但他们还有进京的计划,楚乔便将这事给暂时放下了。

    楚乔安排楚渐和林茜檀同一个房间。

    林茜檀没有意见,虽然这客栈多的是空房。但他们是夫妻,同房再名正言顺不过。

    但楚绛却有一些不愿意,生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虽然心里有些介意,但楚绛还是留了下来。店里的人给楚绛在屋子屏风的另一边摆了床褥,楚绛就睡在那儿。

    林茜檀遗憾,道:“今夜先这样凑合下,不然姨母那里可说过不去。”

    楚绛笑着答应了。

    到了夜里,关了灯。

    楚乔一不在,也没有小包子居中调和,两人之间就像是没有了可说的话题一样,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思来想去,见楚绛不说话,林茜檀便还是拿京城里的事情来问一问,楚绛也松了一口气,有这些话可以说,总比没得说来得好。

    *

    王元昭将林茜檀交到楚乔手上,自己便立刻动身,追上了他那派出去已经出发追击阴韧的那批人。

    林茜檀和楚绛躺在屋里睡觉那会儿,同一个时候,百里之外接近东都的某片水面上,杀声震天的。

    王元昭正带着人正和阴韧的人纠缠在一起。

    王元昭看着远处陆续汇集过来的阴氏兵马,知道这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不做无谓战斗,下令撤退。

    临走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东都方向。

    心里想着,还好,林茜檀没有跟着进了东都,不然东都墙高池深的,还真是难办了!

    至于天隆帝如何,王元昭实在不很关心。

    阴韧所在的那只船已经在东都兵马的护卫之下,进了城。王元昭见好就收,一道命令下去,令行禁止,兵马纷纷后撤。

    他把兵马驻扎在了东都之外,停留一夜。到了第二日,启程暂时先返回。

    到了初四早上,一万兵马回程,阴韧不曾派人追击,王元昭顺利离开。

    东都的下属们不敢质疑阴韧决定,只从来没有把王元昭放在眼里,当他是个有几分运气的毛头小子。

    不多时,大队人马穿过州郡,沿水路而上,正好经过沧州地界上,林茜檀和楚绛刚好从客栈里出来,顺路同行。

    王元昭欣然接受,将他们夫妇安置。军中却有个别人心怀不满。

    林茜檀无意之中听见有人私下议论,心里过意不去。

    军中有将士认为若不是王元昭撇开兵马单独行动,也许他们可以在阴韧躲进城池之前,将他和天隆帝控制住。

    这风声不大,王元昭听说之后,亲自去找到了那几个说他意见的人,谦逊致歉。之后,这事也就过去。他们还要回京,这流言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传播起来。

    和去时不同,返程时却有一些河水逆流,速度相对而言会慢上一些。

    王元昭将林茜檀和楚绛安置在大船之上,一路同行。从沧州到京城,路程并不很长。

    林茜檀晕船,船队行驶的速度便慢了一些。

    只不过也不知道算不算错觉,林茜檀竟然会觉得看到了小鱼的身影。小鱼帮了个大忙,却没有再出现,只说以后如果有缘,自然会来京城找她。

    林茜檀没有看错,那在一大堆船只里面出现的少女,的确就是小鱼。

    小鱼告别了宁安郡本地她认识的那些朋友,坐上了去往东都的船,她没有看见林茜檀,这一去,说不准就回不去了呢。

    林茜檀依然站在船头吹风,到了中午的时候,楚绛出来叫她吃饭,王元昭在里头摆了个煮锅,事出仓促,行军途中没那么多精细的东西。

    王元昭本来是单独给他们弄了一个屋子,楚绛却邀请他一起用餐。所以林茜檀在船舱屋子里见到王元昭,还吓了一跳。

    王元昭同样是觉得有些尴尬。按理说,楚绛也算知道他的心思了,怎么还做这样的事?

    可一想想楚绛身上的那个秘密,王元昭又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林茜檀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一点奇怪。

    王元昭心想,他或许是想给他制造机会吧。

    将心比心,换了是他,若是遭遇那样的事,如果真喜欢一个人,应该也会设法像是他一样慢慢远离。

    甚至于给别的什么人制造机会。

    但是说实话,这样的机会王元昭并不想要。

    他是看上了林茜檀没错,但就算是喜欢或是追求,也应该堂堂正正的才是。

    若是楚绛把位置让出来,他便趁虚而入,他自己也会看不上自己。

    这么想着,他给楚绛倒了杯酒,然后两人在一种友好的气氛中将酒水一饮而尽。

    要说最尴尬,那还是林茜檀。

    可两个男人全都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反倒显得她有一点可笑了。

    和出京的时候不一样,回去的时候行程总是更宽裕些,等到初六时候他们抵达京城渡口,甚至并没有马上就赶路进京。

    反而是停了下来,稍微做了做补给。

    林茜檀又回到了几天之前住过的那一间客栈,外面的地面上由于刚刚打过一场,满地的尸首虽然被清理掉了,但还是能够叫人看出痕迹来。

    不过往来的客商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流动。

    林茜檀站在客栈二楼的柳叶栏杆上,还能听见底下的人正在议论最近的事。

    “前几日,我就在这儿,打得可厉害了,那会儿,还被个死掉的砸到,我动也不敢动,只装死人……”

    一阵压抑的哄笑之后,有人又道:“那是你动作不够快……”

    她的后面那间屋子里,楚绛正和王元昭一起,也在说着外头的局势。

    回来路上,他们就已经听见许多这样那样的说法,综合起来的意思却就是一个,就是已经名声鹊起的王大将军只是奉了皇孙殿下的命令出征去了,真正英明的,是皇孙殿下……

    这和一开始商量的不太一样。

    林茜檀回头看看王元昭,正巧,楚绛投眼在看她。

    楚绛已经知道一部分林茜檀和王元昭合作的事,这时便在和王元昭道:“你就不打算做一点什么?”

    他们都清楚这大军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王元昭笑:“有些事,还是要学会装一装傻。不过,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随随便就让出去。”

    说着他还指了指下面的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正好便听见又有一个人高谈阔论地在说夏朝皇孙怎么怎么英明了。

    此前两年,就不断有人在给夏朝皇孙造势。

    王元昭道:“从我用这皇孙殿下的旗号开始,我就设想过有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楚绛看了看林茜檀的背影,道:“你知道就好。”

    王元昭亦看。

    军中说他这次出来行动是冲动的,他不否认。可这并不等于说,他就没有半点心思想法。

    有的事,他若是在,他们不容易做。

    可他若是不在呢。

    是不是就可以放开来做?!

    他回来的消息应该也传到了京城里了吧。

    林茜檀也正在听底下的人在说。

    “看这大夏正统,就是不一样!”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大商这才刚没,底下的人便都全部换了个口风,忙于讨好。

    自古人心如此,林茜檀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诚如所见,正在京里的王普的确已经收到王元昭带着兵回来的事。

    也在想着,怎么去安置他那边,好解释自己近日行动。

    他时不时走来走去的,王大狗优雅地穿着与以往粗糙端襟截然不同的衣裳,坐在一只圈椅上,悠哉悠哉的。可那贵气浑然天成,不再蓄意遮掩。

    王普每每看他这样,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为别人操碎了心,身为那个“别人”,王大狗却并不怎么领情。

    相反,他还故意拖他后腿。

    像是想到什么,王普突然说道:“公主殿下若是知道你这样,不知会作何感想了。”

    王大狗拿捏茶杯的动作一顿,夏三娘人在家中,未必知道他们一举一动。

    不过须臾,他又笑了:“母亲又能有什么感想,不过是做儿子的到了年纪,想给她添个孙子而已。”

    王普看了看刚刚好从门口进来的两个女人,冷笑起来:“那殿下这喜好变化得还真是快了。”前两日还喜欢茉莉,今日这两位可说是芍药。

    宫廷丢了主人,日常的运转却并没有因为这样就被停止下来,外面依然可以看到来来去去的太监和宫女走来走去的模样。

    被王大狗找来的,就是两个看上去颜色十分不错的。

    虽然是时隔多年后初次入宫,王大狗却对这琼楼玉宇的没有多少陌生的感觉。甚至不用人说,他就知道哪个宫殿在哪个位置。

    他穿着象征如今身份的贵重衣裳,往那里一坐,哪里还像是什么小渔村里打鱼的傻大个。

    正说着,深情看着他的宫女已经来到了眼前。

    王普长长吐出一口气去,摔袖子而走,王大狗眸光微闪,将两个宫女叫到跟前……

    这两个宫女都是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就是愿意伺候的。王大狗笑,他单身至今,连个暖床的丫头也没有碰过,会有人踌躇满志,想趁着吃粥的和尚少,做那早起的鸟儿,也很正常。

    王大狗一边一个,将人给揽得坐了下来,一会儿问她们平日在宫里做些什么差事,一会儿又借着她们,打听天隆帝留下的宫妃。

    这好色的屎盆子,他乐意往自己头上扣。

    王元昭还没有进京城,就听见一丝风声,在说这皇孙殿下喜好女色了。

    就像王普所说,夏三娘听说这个,气坏了,几乎当场就打翻了一个杯子。眼下这正是攒名声的时候。

    城墙之上的士兵看见王元昭,立刻就打开了城门让他进入。那时候,夜晚已经很深了。

    看着失而复得的京城,林茜檀归心似箭的。她迫不及待想回家去看看孩子了。

    王元昭也知道她心里想的这些,叫人护送,楚绛看了王元昭一眼,带着林茜檀走了。

    王元昭知道他这一趟出去回来,京城大事已定,他要进宫去。

    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他亲自去处理呢。

    宫门处,熙熙攘攘的,王元昭去到那儿的时候,正有一队士兵驱赶着一群人,到广场中集中,王元昭认真一看,是昔日的宫妃。

    看见王元昭回来,就有人向他问好。

    王元昭看那边个个穿着朴素得有违常理的妃嫔们,问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于是有人回答他,是军师王普下的命令。

    王元昭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眼前的宫殿依然保持着天隆帝离开时候的样子,王元昭也不是第一次进来这地方。不过这再一次进来,物是人非,身份不一样了。

    他深夜归来,宫里却亮堂堂的。王普第一时间知道了他回来,亲自迎接了出来。

    命令是王普“代替”皇孙下达的,但换了是他,也会这么做。

    王元昭故作不懂:“大哥呢?”

    王普淡笑:“他自然是在忙了……”

    想想这些,王普就觉得生气。

    王元昭也不追问,又转而问起了夏三娘来。

    王普一边跟上他一边道:“还没入宫。”

    王元昭想了想就明白了。

    同一个时候的夏三娘并没有睡着,她坐在她那个小破房子里,看着外面,本来以为钱财不足,难以成事,没想到事情比她想象的顺利多了。

    夏三娘不清楚王普也正和王元昭说到这些。

    王普道:“阴韧将国库财物全都卷走了。”

    王元昭眉头动了起来,笑了:“但是你之前给我写的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普道:“是,之前不曾注意,后来再去看,发现那些金银大多是镀金镀银过的石头,国库没剩多少钱了。”

    王元昭并不觉得奇怪:“他如果会把钱留给你,那才是怪事。”

    按着王普的说法,国库里能搬走的东西全都悄无声息地被移动走,竟是让人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国库下的手。

    事已至此,王普能做的,就是想办法给国库里弄钱了。

    王元昭一路往里去,很快便来到王大狗的跟前。王大狗正待在某处宫室里,和两个宫婢一起,说些悄悄话。

    王元昭一来,宫婢看见他,便忙不迭地起来走了出去。王大狗看见弟弟,笑了笑,也不尴尬。

    王元昭也只当没看见刚刚出去那两个衣不蔽体的样子,进来便说:“什么时候把母亲接进来?”

    王大狗绑好腰带,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王元昭笑:“那要看,是谁来坐那个位子了。”

    王大狗道:“你这话说得可是奇怪,我就是个招牌,大夏,应该被扫进垃圾桶里去了。”

    王元昭轻笑,不接这句:“其实,你如果想要,给你也无妨。”

    王大狗摇了摇头,从榻上站了起来,背对着弟弟,半是认真道:“我不过是千石村里一个普通的渔夫罢了,待这次的事情之后,我情愿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至于你,自然还是留在这儿。”

    王元昭也站了起来,真心实意:“从小到大我就没少被母亲逼着把好东西让给你,也不差这最后一次。我是认真的,你若想要,给你便给你。”

    王大狗笑:“你也说了,从小都是你让我,这一次,我还真就想干一干哥哥该干的事。”

    对他而言,江山太重,不如一叶轻舟畅快江河之上。

第204章 皮球

    兄弟俩一番对话,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直把话给说开了去,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

    太阳从东边升起,就像小的时候躺在自家屋舍顶上一样,两人躺在御书房的屋顶上,几乎就要睡了过去。

    王大狗是真的睡了过去,清浅的梦境里,他不是年幼被携带出逃的天潢贵胄,而是小渔村里一个还算普通的孩子。

    可惜总不断有人来提醒他他不是什么王大狗,而是萧胤。

    迷迷糊糊之际,他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人拦着胳膊架了起来。王元昭将兄长放在肩膀上,一跃跳下地面。他还知道这是皇宫。如果让人知道这历来处理军国大事的地方屋顶被他们兄弟两个当了睡觉的地方,将来史书记载,可是不太好看了。

    王大狗喝了酒,就连被弟弟搁到床榻上都没什么反应,反而无意识嘀咕了一句什么。

    王元昭听见了。

    王元昭却没有喝酒。他为了某人戒酒已经有段时日,就算是实在推脱不过去,也最多应景小酌几杯。

    等到太阳爬上高空处彻底照亮大地,皇宫之中陆陆续续也有了更多的人活动的迹象。

    王元昭看着眼前的一切,还不怎么有这些都被他囊括手中的实感。

    就像王普所说,大事已定,但麻烦不少。

    京中人家对于这些形势变化,全是观望之态,阴韧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包袱也等着他们拆包。

    而从他寒微之时就跟随着他的几人,诸如赖大麻子,现在也等着鸡犬升天,从即日起,他们可能有的忙了。

    京城门口,守城的兵刚刚迎接来一队车队。叫来守城的将领一看,心里有数,将领当即下令打开城门,把外面的人给放进来。

    那是,魏家。

    魏家的人逃得不着痕迹,回也回得低调。他们回到完好无损的祖宅,整理了一番,就进了宫里,面见王氏兄弟。

    王氏兄弟却都不在。

    王普代理着在宫殿处接见了他们,这群人关起门来在那儿不知道都说了什么。魏氏的人似乎对于谈话的结果还算满意,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容。

    王普在目送走他们之后,转头却是湮灭了笑容,去了不知何处的宫殿找上王大狗。

    王大狗宿醉未醒,这时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魏氏的人出去,前天夜里被驱赶到一处像是畜生一样被拘押的宫妃们,已经在广场上待了整整一夜。

    其中,亦有魏氏一族的女儿。

    王大狗被催促着悠悠转醒,睁眼便是王普带着薄怒的脸,他故意道:“你来了。”

    王普忍着情绪,道:“殿下是当真不想要这江山了。”

    这岂不是明知故问。

    王大狗道:“究竟要我说几遍呢?我真是对它没有什么兴趣。”

    他们已经控制了这京城,也就等同于把持了半个皇位。剩下的事有两件,第一是把王氏兄弟中的一个推上那个位置。第二,是将被阴韧带走的那枚玉玺给带回来。

    否则,没有传国玉玺,虽然前朝也有另制伪印的做法,但终究不好服众。

    王普看王大狗那样子,再一次无可奈何。正说着话,外面有一个小太监正好走了进来,对他们禀报说,外头有大臣求见。

    王大狗笑了:“你的工作来了,还不快去?”

    王普愤愤转身,当真去了。

    王大狗沉了笑容,继续闭上眼睛。心想着怎么再给王普添添乱。

    沉浮千年的古都见惯了改朝换代,更是也有那些见过夏朝灭亡的大臣对于新的势力进驻京城丝毫不大惊小怪。

    王普只恼怒这两兄弟对这些事情全不上心,竟通通丢给他。

    王大狗看他离开,好半晌才叫来身边的人:“小二去哪了。”

    “小二”二字本来是兄弟之间亲昵的称呼,身边的人对此毫不意外。

    听见他问,就有人上前来告诉他:“说是趁着眼下还不忙,出宫去一趟。”

    王大狗可不觉得弟弟是去看望夏三娘。

    如果他没有猜错,弟弟应该是回晏国公府吧?

    他猜想得不错,王元昭的确是回了晏国公府。

    晏国公府的人也都知道了他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事。

    不免心情复杂。

    一番寒暄总是免不了,看着之前两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人露出一张张谄媚的脸色,王元昭感叹世态炎凉,果然如此。

    魏嘉音便站在一群王家人之中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王元昭应付完了王家的那群人,便带着她去了他们那个小院子单独用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元昭总觉得这一次回来,魏嘉音脸上的神色似乎稍微有那么一点冷。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只尽到丈夫的责任就好。

    这一次他回来,倒是也想通了。林茜檀说得对,喜欢不喜欢是一码事,他起码也应该给魏家一个交代。

    至少也应该和魏嘉音孕育一个孩子。

    魏嘉音不知道王元昭这些心思变化。她脑子里想的,尽是之前被王元昭派回来的人跟她诉说的那些。

    前些日子,她去楚家。楚家人总说林茜檀闭门养病,所以她也没起疑心。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林茜檀怎么就去了沧州那么远的地方?

    魏嘉音准备了丰盛的小菜,全是王元昭爱吃的。王元昭看了就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辛苦你,还做了这些给我。”王元昭说得很是中肯。魏嘉音以前从来不碰这些东西,也是婚后才开始学习厨艺的。

    桌子上的菜式全都是魏嘉音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王元昭已经看见魏嘉音手指上那不太明显的烫伤痕迹,分明是做菜做的。

    心里有了决定,王元昭对待魏嘉音的态度不知不觉便更温和一些。甚至于在魏嘉音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往魏嘉音跟前的碗里放了一点菜。

    魏嘉音受宠若惊的,上一刻就算心里有什么不快,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魏嘉音的丫鬟们在旁边看着都替主子觉得高兴了。

    王元昭和魏嘉音一起,吃了还算愉快的一顿饭。饭后王元昭虽然离开,但魏嘉音已经很满足了。

    魏嘉音已经知道她的家人已经重返京城,更是知道今日这样坐在一起普普通通吃个饭的机会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心里更添怅然,却也有期待。

    有魏家在,怎么也不会坐视她到手的皇后之位飞了。

    日前王普做的几件事,魏嘉音也听人提起过。用意太明显,魏嘉音也看出来了。别说魏家的人已经知道“皇孙”殿下是“假冒”的。

    就算不知道……

    “父亲和大哥都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婢女担心,魏嘉音便这么和婢女说道。

    婢女还想说,楚家少夫人怎么办,刚说了一个字,就被魏嘉音一眼看过来,消除了声音。

    王家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林茜檀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王元昭进了一趟宫,又出来,他什么时间进府里,什么时间又出去,她都清楚。

    她在看孩子。

    昨天回到阔别数日的家里,孩子正在她祖父祖母那里睡着,她没有机会见到。

    一大早的,她就亲自去把孩子接过来,才一段不见,孩子又大了许多。她不由在心里遗憾,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段十分宝贵的时光。

    由此对阴韧便更生反感。

    阴韧现在盘踞东都,王家兄弟也才刚进京城,两边的人也许都需要一些时间站稳脚跟,大概有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

    遗憾的是她没有办法从阴韧那里把玉玺给弄出来。

    阴韧究竟把玉玺放到哪里去了?

    跟阴韧一起前往东都,她受监视,却留心观察,不曾见过阴韧将那东西取出来看一眼,更不知他搁在哪个箱笼里,实在无能为力。

    这下子,那东西连同天隆帝一起全都成了阴韧手里的保命符,阴韧在东都,这边的人一时半刻还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了。

    回到家中,自然要对外宣称她病好了。

    既然是病好了,也就要去父母跟前请安。她这正是刚刚从江宁娘那里回来。

    楚渐将楚绛叫去了单独说话,应该是在商量着接下来家里怎么做选择。

    林茜檀逗弄着有几天不见的女儿,心情重新愉悦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包子襁褓里面包裹着的她穿过的外衣取了下来。也亏得是楚渐想到这样的法子,叫孩子不因为母亲不在而哭闹不止。

    京中再次恢复了秩序,朝中大臣也都还算识时务,大多都是不管它谁坐那个位置的。

    或者说,其实是形势比人强,有一支兵马镇在那里,大家都不得不有所顾忌。

    诸如忠义郡王府这样的人家,便带头向新主子表忠心。开始有一封一封请求登位的书信往宫里送去。

    只是稍微有一些心眼的人都知道在称呼上做一些工夫,并没有谁在内容上明显显示出他们心中认定的主子是哪个,也是给自己留余地……

    王元昭告别了魏嘉音,便回到了宫里去。

    在王普的打理下,宫里秩序井然,但也有一堆阴韧留下的折子等着他去处理。

    在很久之前,林茜檀第一次跟他提起这些坐在权力巅峰上的事,他没有体验过,所以没有实感。但现在,坐下去在那个位置上,他身体里便升起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过了一会儿,他沉静下来,翻了翻桌子上的文书,看了那么几眼。沉静下来的眼睛里满是沉着隐秀之色。

    王大狗睡醒了起来,去了御书房之中的时候,便看到弟弟有模有样的坐在那里:“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王元昭抬起头来,看了哥哥一眼,随后先是把手上一个要紧的折子给先处理了,然后才是起身来和哥哥说话。

    这才回答王大狗:“也没有多难。”他神色间充满淡定,看上去游刃有余。

    王大狗也拿起来一两份折子看了看。正好便看到外面州郡有人在闹事,而且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们占据了京都,阴韧去了东都,这新冒出来的,也许也想分一杯羹,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问题在于王元昭打算把谁给派出去。

    再看另一份,说得也是闹事者的折子。

    王元昭请哥哥在一边坐下,笑道:“燕氏不是有人愿意投降,就叫他们去好了。”

    王大狗听了便笑:“你怎么想的,把他们关起来还来不及,怎么还分兵权给他们。”

    王元昭道:“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待会儿我选一个人出来。这人如果忠诚倒也罢了,就让他试试将功折罪,可若是趁机做点什么,我也有办法让他死在那里。”

    王大狗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从小到大遇到事情,听你的,总错不到哪里去。”

    王元昭喝了一口茶,掩饰了自己眼中的笑意。说是选一个人,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现成的人选了。

    正在府里焦急等待的四皇子接到传令,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同意叫本王……叫臣领兵了?”

    就好像昨日还在做些称王称霸的美梦,几夜之间,这京城里就换了两任主人了。不久之前还高高在上的皇族,现在就成了别人面前摇尾乞怜的狗。

    得到肯定的答复,四皇子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四皇子了,可就是没想到对方会敢于给他一支兵马……

    四皇子眼里闪烁精光……

    等他天高皇帝远出了京城,再卷土重来……

    他不懂,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来宣旨的,也是个熟悉四皇子的老太监。老太监看多了这样那样的人,见状就在心里嗤笑。

    虽然不知道现今宫里那位这是个什么心思,不过,那一位敢把兵交给这一位,就不怕他作妖。只怕这位前脚敢乱动,后脚便被清理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也不干他什么事。

    四皇子当天领了命令,随即就恨不能立刻就出发了。他只管自己快些逃脱京城,才不管自己府里那些姬妾是死是活。更不在意那些燕氏的族人会怎么样了。

    这个事情,只要是听说的人就没有不觉得不可思议的。但是这一次改朝换代,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大家见得多了,竟然也有一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感觉了。

    四皇子走得匆匆,老太监却还留在这已经自闭了牌匾的“四皇子”府观望。宫里那位交代了,要去看看那楚少夫人的妹妹的。

    天隆帝虽然不在,但他身后人数不少得燕氏皇族,却还在京城。燕氏人中,有一点骨气的,也都被阴韧明里暗里折腾死了,剩下得那些,大多是没有什么骨气。

    阴韧执掌京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惶惶不安。现今更加不敢吭声,生死有命。

    现在换了一个人来,他们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格,不免更加害怕。

    就像王大狗说的一样,这些人,要关起来。

    一道又一道的指令从宫里被传出来,京城众人看过了安民告示之后,倒也是慢慢安心了。

    夏三娘时时刻刻留意宫里的动静,这些政令有条不紊的,外面人又齐齐在说着夏朝皇孙如何,她起初也没有察觉这里面哪里不对劲的。

    可到后来,这行事风格越来越像她印象中小儿子的做法,她才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的。

    和阴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王元昭回到京城的几天,已经采取了很多的政令去处理京城里乱哄哄的景象。

    街上的打斗痕迹被清理了,巡逻的城防卫也恢复了工作。各个部门的官员的履历也都被送上了王元昭的桌案。

    王元昭自从那天在家里吃过魏嘉音一顿饭,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魏嘉音却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王元昭是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王元昭不久以后有可能便不只是晏国公府的二公子了。

    晏国公府中风向也为之一变,以往没有存在感的王元昭的院子,一下子成了府里的主子管事们纷纷都爱去路过的地方。

    对于这些变化,大家心里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那些没有一开始就讨好王元昭的奴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亡羊补牢也不算太迟,魏嘉音身边就是个负责清扫花圃的小丫头,也被人找上了。

    魏嘉音倒是正好借着这,看一看身边的人谁是忠谁是奸,可这人来人往的,她也会觉得烦。

    过了几日,到了五月十五那时候,魏嘉音终于忍受不住,想着出门去躲一躲。

    可躲到哪里去?

    外面那些人,嗅觉最灵敏,既然已经认出来宫里坐着的那一位是谁,只要和他关系稍微亲近一些的,住宅处大概都是车水马龙,成了人人讨好的对象。

    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另外一座府邸,魏嘉音站起来,说了句:“走,去看看楚少夫人。”

    众人便簇拥着她,去了楚家。

    林茜檀可还不知道自己又被个送信的人无意之中给坑了一把。

    她回了家里,心情便好,只奇怪魏嘉音这之前时不时来她这里坐一坐的,大半日也不曾来,看见她来,连忙笑意盈盈地请她坐下。

    魏嘉音和她说了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就不动声色问到了林茜檀前段日子“生病”的事情上去。

    “派人来,你婆婆也只是说你病了?”

    林茜檀虽然不知道魏嘉音怎的又神色转冷,但有些事情,就算不用魏嘉音问,她也是会自己说。

    林茜檀将自己不慎给拐了出京去的事告诉给了魏嘉音,只隐瞒了大雨之中和王元昭有过那一点不可避免的亲近。

    魏嘉音听了之后,神色果然好了一些。

    魏嘉音努力把心里剩下的那一点不快压了下去。林茜檀和她说着说着,也渐渐确定她因为什么缘故不高兴了。

    她便又多解释了一两句。

    送走魏嘉音,林茜檀这才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暗叹不知哪个傻子害的她。

    等着人走远,锦荷才敢上前,和林茜檀说:“要是这位主子心里这一页翻不过去,以后可麻烦着呢。”

    “可不就是。”

    事情在按照她最初的设想发展,王元昭现在已经坐进了那个宫殿之中,如果不出意外,历史还是会按照原有的轨道走下去。

    但也许林茜檀自己在这过程之中都刻意忽视了在那个历史节点之后她也没有参与过的部分。

    如果按照原有的轨迹,王元昭攻进京城之后,应该顺利登位。那么作为她的妻子,魏嘉音就顺理成章会是这个国度未来的女主人。

    这么一来,魏嘉音身边仆人那下意识的高傲,也就可以理解了。

    魏嘉音去了楚家的事,对于贴身关注这些的王元昭来说,那一道一道宫墙从来就不是障碍。

    不过他暂时没空去注意她们,只以为是寻常拜访,毕竟他眼前还有个别人需要他去应付。

    夏三娘进到这阔别多年的宫廷,怀念之情自然是有的,可她眼下也被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正用她一贯清冷的表情,坐在王氏兄弟的面前,优雅地捧着茶杯。

    她不说话,王元昭便也不说话。也就只有王大狗一个人在那里试图活跃气氛。

    夏三娘进来的路上,自然已经把这宫里谁说了算这件事给问了问清楚。

    她是前夏公主,她要做的,就是叫这天下回到她姓萧的手里。大儿子劝她答应假意配合小儿子,借着小儿子的势李代桃僵,她答应了。

    但事情的发展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她不会觉得是大儿子不想着光复祖宗基业,只会觉得一定是小儿子又把好东西霸占着,不知道要让给哥哥。

    王元昭看着自己母亲那令他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母亲这是想说什么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随着大儿子在那里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夏三娘忍不住追忆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他们正坐着的这处,说起来还是夏末帝当初料理政事的地方。

    直到王大狗实在说得太过,就算一向给大儿子脸面的她,也忍不住打断了他了。

    王大狗实在说不下去,只好遗憾地笑了笑,将皮球扔回给弟弟。母亲这是绕不过去了,他爱莫能助。

第205章 时候未到

    夏三娘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感触良多。

    她是夏朝的公主,她的亲生孩子血统自然高贵,更何况孩子的亲生父亲也是出身身份不低的权贵。

    是生来的人上人。

    但是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比夏朝正统嫡系的血脉来得好的。

    她半生以来最大的念头就是恢复她萧家往年荣光,也私下设法联络寻找过分散各地的萧氏遗脉。

    区区二世的伪商又怎么和她家的天下相提并论。

    两个悉心培养起来的儿子,也确实如她所愿成长成了可看的小伙子。

    现如今,原本以为还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拿回来的江山更是也已经被他们收回了大半。

    但……

    “阿大预备何时登基!?”见两个儿子都不再说话,她也不打算绕弯子了,干脆直接把话扔出来。

    “阿大”所指的,自然是王大狗。

    王大狗闻言便笑:“传国玉玺未寻回,说这些,未免言之过早了。”

    王大狗还是熟知母亲,也知道说什么话,能叫母亲真正消停一些。

    母亲不肯就着他说的话下坡,他也只能如此了。

    果然,夏三娘听了便眉毛褶皱,在她看来,传国玉玺的确是象征正统之物,缺了它,怎么都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王元昭含笑在侧,就好像没听见他母亲刚刚说的那句话似的。

    在外招兵买马的是他,插科打诨恩威并施收揽人心的也是他,京城之所以到手虽然也有阴韧放水的缘由,但一刀一枪带着人打过来的还是他。

    零零总总,到最后他母亲一句话,就要把这些都给了大哥了。

    还真是不偏心的好母亲。

    耳边,夏三娘的话语还在继续。

    “既然这样,那你也该勤快些起来,我听说了,好些事都是王普替你处理的。”

    王元昭更是冷笑起来,心生薄怒了。

    王元昭心道,兄弟之间,他愿意相让是一码事,但也绝不是在别人一两句话的驱使之下。

    而夏三娘,在和大儿子说过几句话之后,像是也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个人,这才把注意力分给了小儿子。

    就是宫里伺候的人们见多了这些,也觉得这位未来的皇太后,偏心偏得没边了。

    王元昭回答母亲道:“母亲说话还是注意一些得好,如今这里里外外的人虽然还信得过,但难免有那么一两个管不好自己的嘴,泄露了什么。”

    夏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的确亢奋过头,忽略了周围的那些宫人。要是叫这些宫人出去乱说话,搅和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兄弟俩这是有劲一处使,一刻钟之后,总算是各自散了。夏三娘无奈之下,被送去了临时居住的寝宫。她二十多年前住过的那一处,已经被天隆帝改建过,赐给了一对南边水乡的双胎姐妹花使用过。

    她嫌有别人气息。

    这件事被暂时搁置下来,王氏兄弟送走母亲,还是坐下来,自己关起门来说一会儿话。

    夏三娘的出现,毫无疑问在京城里引起了一丝波澜。

    时光虽然匆匆,但是以前年轻时候见过三公主萧宸的人也有那么几个。然而这些人也都是私底下说说,并不敢拿到明面上来。

    谁都知道,三公主已经死了。

    夏三娘从王普嘴里听到这些,不置可否,并不叫人刻意宣扬。

    与此同时,开始有更多的几位大臣投了折子进言,恭迎新主登基。

    外面的这些事,既和内宅的女眷无关,却又关系甚大,茶会聚会之间,不免常有提及。

    新军入京,秩序井然。半个月的工夫,各家也看出来了一些什么。王元昭并不谋求以威势压人,家家户户便也敢于在明面上重新走动起来。

    之前在林茜檀坐月子的时候不曾到场的那些女眷也都像是事后补票似的,楚家里开始多了一些来来往往喝茶聊天的客人。

    林茜檀之前就已经和她们见过,大多是江宁娘平时交好的,她熟门熟路地招待着她们。

    陈靖柔重新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人们只当她是京城局势稳定了一些,所以才从亲戚那里回来,而没有联系到其他的地方去。

    她风吹日晒得更黑更糙,甚至还有一处干裂破皮,穿着华贵的罗裙待在一群娇艳的人里,是怎么看怎么显得有那么点滑稽了。

    可实际上,林茜檀私下从陈靖柔那里听过,她这次立功,不久之后就有可能到军中升任新职,她身上的痕迹就是这次投奔了王元昭,练出来的。

    旁人不知内情,只以为陈靖柔分毫没有女儿家“应有”的矜持婉约而不太看得上她。

    林茜檀却是心道,比起眼前一概只知道在后宅做几首迎合男人的诗词,彼此勾心斗角的女人,她不用想也是更喜欢陈靖柔的。

    好不容易等着把一群人给送走,林茜檀才私下和陈靖柔玩笑:“你怎么偏偏挑了今日来,凭白让她们欺负你。”

    陈靖柔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哪里有什么奇怪。”

    又道:“况且我来,也是有私心。”

    陈靖柔的前任大嫂魏氏,仗着家族如今势头,如愿以偿和她大哥和离,方才在场的其中一人,就是魏氏情投意合之人的亲姐姐。

    林茜檀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我就说,这些人今日怎么尖酸刻薄得厉害。”

    陈靖柔只顾着笑。

    陈靖柔也在楚家坐了小半日,也待不了多久:“翻过明日就是六月,我公公生辰小宴,我再怎么也要参与其中,大概有数日忙得没空来你这儿了。”

    林茜檀笑着将她送走,回过头来关起门,将小半日下来一通对话给梳理了一遍。

    钟嬷嬷在一旁扶着她。

    钟嬷嬷不是不懂一些外面的事,更是知道刚刚来的那些人和林茜檀说不得是有多么深的交情,这半个月以来,前几天她们还遮遮掩掩的有些不敢动,到了下旬时,大家来往得可是够勤快。

    “不过是相互试探立场而已。”

    林茜檀在内室坐下。

    阴韧是朝中老人,大家熟悉他,各人各有各的立场,不便于改弦更张。但这空降下来的王氏兄弟,他们并不熟悉。

    钟嬷嬷这时想到外间传言……

    “大家都在说,那什么王将军好像是晏国公府那一位……”

    林茜檀笑着打断:“嬷嬷不必‘好像’了,那就是王二公子。”原以为自家是忠臣良将,结果乍一听,把阴韧给打跑了的王将军,竟然是他们家的人。也不知晏国公府的人突然知道这事,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了。

    “她们也只是想知道知道别人家都是个什么态度,这样才好打算。想摸一摸宫里的底,又不愿意自己冒头。于是,便试图怂恿旁人。”

    不过是觉得江宁娘年长,必定老辣圆滑不好套话,欺负她年轻,觉得她有漏洞可钻罢了。

    不是她看不起婆婆,很多事情上,江宁娘还真未必有她看得清楚。

    前两天才发生的事,还没有揭过去。屋子里的丫头大多都还在议论,钟嬷嬷才刚敲打过,这才安静着。

    外头,绿玉正领着两个捧着晒干的棉被的小丫头走进来,锦荷跑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就跑到林茜檀跟前笑说:“夫人说是打算把‘燕姑娘’送走呢。”

    楚绛自己提出收纳昔日锦华公主为妾,是林茜檀和江宁娘等人都没有想到的。

    锦荷嘀嘀咕咕的:“就是不知道她是给姑爷灌了什么**汤了。”

    这也是林茜檀想知道的事。

    江宁娘也是个聪明的人,还知道打蛇上棍,不管同意不同意锦华这事,她都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侄女塞到儿子的床上。

    林茜檀坐山观虎斗的样子,看上去全不想理会。

    她现在这样,钟嬷嬷都懒得说她不争气不懂得争宠了。

    虽然不知道楚绛是什么心思。可他要锦华不要江芷悦,也不怪江宁娘会动把锦华送走的心思。

    用江宁娘的原话来说,就是,“她现在又不是什么公主,咱们家何必敬着她?不被她连累就是好的了!”

    锦荷嘴里的“燕姑娘”,就是说的锦华。

    虽然燕氏眼下二世而亡已经是基本的事实,不过她还是要提醒一下锦荷,注意嘴巴:“天隆皇帝毕竟名义上还在那儿,你说话也小心些。”不至于有人因此问罪,但叫人听去,一个狂妄自大的指责大概是少不了的。

    林茜檀说完这些,拿起了她的账本来看,她现在,不需要太过藏着掖着了。楚绛也已经知道。

    那边,好像有钟嬷嬷拉着锦荷出去的声音,林茜檀听得不太清楚:“你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咱们不是说了别在主子面前提,你怎么还说?”

    “消息是绿玉问回来的啊……”锦荷说得更小声,但还勉强能够听清。

    钟嬷嬷又说了一句什么,林茜檀没听到:“那你也不能说……”

    楚绛对外声称,他和锦华已经有过一夜,锦华已经是他的人了。所以楚家有理由把锦华留下。

    在这件事情上,林茜檀不觉得怎么样,反而是她身边的人怕她心里不好过。

    钟嬷嬷和锦荷的声音到最后彻底听不见了,没人注意林茜檀放在膝盖腿上的书本,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被动过。

    *

    这天晚上,外面有一点儿吵吵嚷嚷的,思乡院里的人不用林茜檀吩咐,就知道去打听情报,回来说,是宫里来人了。

    魏嘉音乘坐着八人的大轿子进宫去,这动静,想不知道也难。

    人们原本还对宫里新主是谁迟迟不定这件事很是疑虑,但随着魏嘉音这一顶轿子往里去,真是一锤定音了。

    小丫头兴奋地跑进屋子禀报,林茜檀听过,便叫霁月也去外面跑一趟,霁月拿了钥匙,开了地道,出去了。

    吃一堑长一智,林茜檀一回来就让人用世上最硬的钢材把地道进出口给堵上了。霁月也是第一次用钥匙开门。

    她相信马老七等人嘴巴严实,只能说阴韧奸滑,不知从何处得知。

    魏嘉音风风光光,不说敲锣打鼓,也差不远了。

    可正房那边又因此争执了一晚上,锦华昔日和魏嘉音有所不睦,可终究是没给送走。

    令林茜檀觉得有些不解的地方在于,不仅楚绛据理力争,就连楚渐也表明了并不反对儿子的决定。

    林茜檀忽然觉得,她这后半辈子大概会挺热闹的。

    楚渐不知林茜檀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对于他支持儿子这事,不免就觉得对不住林茜檀。

    他破天荒地在儿子不在的情况下,将儿媳妇单独叫去,各种安慰,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不。

    前一天晚上刚争执一通,隔日一早,楚渐就又让人给送了小礼物过来,弥补心虚亏欠之处。

    他有私心。

    林茜檀等了大约有几天,江宁娘总算想起了她,也把她叫去,说了一通话,核心意思不外乎就是请她在楚渐跟前发表态度。

    林茜檀在这件事情上采取了一贯默许的态度,像是只要楚绛喜欢,不管是谁进来,她都没有意见。

    这分明是江宁娘一直都对她还算满意的一个地方,可到了这种时候,心里也只有不满了。

    也正是这时,不知谁提醒了江宁娘一句,说是林茜檀一直在为出任女官的事情和楚绛有所分歧。

    江宁娘眼神一亮……

    京城正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诡异状态,进请更换国号、新主登基的折子渐渐堆成了小山。

    大臣们私自以为这是新主暗示他们积极进折子呢。自古以来,天下之主总希望自己的登极是顺应民心的。

    茶楼酒馆的人又有新话题了。

    到了六月初,被闲置多日的大臣们终于又需要重新上朝了。看着站在御阶之上的年轻男人,许多大臣纷纷觉得,很是不适应。

    晏国公府和魏氏一族齐齐水涨船高,就是各自家族中一向不受宠爱的儿子,也得到了外面人的青睐,王元昭现在每天站在那里,试着打点议政,进入角色。虽然并没有身穿黄袍,却也和身穿黄袍差不多了。

    众人虽然惊讶于那皇孙殿下居然甘于沉默,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明白了。既然天隆帝都可以被阴韧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这末帝皇孙也是傀儡,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最恼怒这些的,大概也只有夏三娘一人了。

    可兵马不归她管,就连大儿子也不积极争取配合,她又能如何?

    已经被整理过的某处宫殿之中,已经换下了身为“平民”布衣的夏三娘已经在宫里待了数日。

    以前服侍她的人,也都被她带进了宫。那些被派来服侍的宫人纷纷惊讶于夏三娘浑然天成的贵气,暗道这哪里是她们原先所以为的,不过是沾了儿子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村姑?

    夏三娘自然将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贱婢看在眼里,多年不曾回来,这里的人也都彻底忘了曾经的主人了。

    六月初的天,空气之中都散发着一股热意。毗邻午后,夏三娘正困倦。她刚勉强消了几分恼怒,心中暗道还是这样养尊处优的生活最适合她。

    几个婢女,围在她的身边,打扇子的打扇子,揉腿的揉腿,还有人在为她剥葡萄皮。

    匆匆而来禀报大事的宫女却惶惶不安地扫兴,夏三娘原本以为只是宫女自己太不淡定,结果宫女说来的事情,让她也一样无法淡定。

    “老晏国公怎么会突然没了!?”

    夏三娘蹭地从藤椅上坐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她即使再问一遍,宫女也还是这么说。

    宫女会找上夏三娘也是有原因的,人人都知道王元昭是如今晏国公的私生子。夏三娘虽然不被王家承认,但却可算名义上的半个儿媳。

    而对于夏三娘来说,王群更应该算是她一个合格的合作伙伴。有了这事,夏三娘还睡什么午觉?

    夏三娘立即爬了起来,朝着小儿子所在之处找了过去。王家报丧的人还没有走,夏三娘过去的时候,那人还在。

    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祖父,心里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在表面上做出哀伤的样子。

    又因为未行登基大礼,王元昭实际还不是“君”。家里有长辈去世了,他也理应出面出面。

    而在夏三娘听来,王群的死因让她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报丧的人告诉她和王元昭,王群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冰窖里,活活冻死。

    王元昭于是出宫去了晏国公府,夏三娘则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王群怎么会被自己家的奴仆给反锁在了冰窖之中!她贵人多忘事,显然不记得某些事了。

    那犯了大错的冰窖管事早就害怕得只知道战战兢兢。因为这时正是夏日,用冰的地方不少,所以平日冰窖开开关关的。

    事发之时他正好喝醉,夜里稀里糊涂就给晏国公府里的冰窖上了锁。竟然完全不记得听到冰窖之中有呼救的声音。

    王元昭去看了一眼王群的遗体,尽了尽便宜孙子的责任。再去看了看魏嘉音,陪着吃了顿饭。

    最后,又看了看天色时辰,等到夜色黑透的时候,这才找理由离开,然后敲响了林茜檀屋子外面的支木窗木架。

    林茜檀穿着整整齐齐的衣裳,正坐在那里看书。她像是知道夜里一定会有客人似的,桌上两副杯子,就连头上的簪钗都没有取下来。

    “你倒是不怕来得不是时候。”

    王元昭还要回宫,便也不像往日插科打诨的:“老头子的事,是你干的吧?”

    林茜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笑意:“不然呢。”

    顿了顿,又道:“你可别与我说,你对这老头突然有什么祖孙之情了。”

    王群对王元昭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孙子并没有什么好感,是有目共睹的。

    王元昭同样没把晏国公府当家。之所以时不时回去,一来是为了王善雅这个父亲,二来也算是能够距离林茜檀近一些。

    “你说的什么傻话。”

    林茜檀为什么要设计王群死在冷冰冰的地下室里,林茜檀没说,王元昭也能够明白的。

    必定是为了待梅。

    林茜檀将他请进屋子里,又道出了另外的一个理由:“有他在,你会有麻烦。”

    时人讲忠孝,父祖之于子孙,通常都有绝对的权威。即使做了皇帝,也一样会受制于人。

    王元昭心里明白,只是不可能真的去做弑祖的事。

    “所以,我替你做了。”林茜檀也不怕直说。

    和王善雅不一样,王群和王元昭理念绝然不同。王元昭不方便对他太过不好,王群却能够很容易就掣肘他。

    让他体会那种在冰冷空间里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这样的死法太适合王群了。待梅看见了,会快慰的。

    王元昭叹了口气,心道,他几乎也以为林茜檀将这件事情丢在脑后了。没想到林茜檀只是一直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动手而已。

    至于那犯事的管事,“不过是个喝醉了酒就敢对女子作恶的龌龊人而已,没什么可惜的,你别在意。”

    听着王元昭这生怕她多想的话,林茜檀笑:“我知道。

    夜里时辰不早,林茜檀请王元昭坐了下来在屋子里,喝了几杯小酒。尔后他离开,林茜檀才拆卸了身上的东西,又去看了看躺在隔壁睡觉的女儿。

    她也好,王元昭也好,都并不清楚,一刻钟前,几十步外正有个人一直拿着千里镜看着他们这边。王元昭何时翻身进屋,又是何时出来,他都留意着。

    他身边的小厮肉眼难辨,于是满心疑惑,不知道他主子这是干什么。

    人都来了,不往前走,反而停留在半路上拿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对着少夫人的房间看。

    可虽说心里腹诽,主子突然改了主意要往回,他也是不能质疑的。

    府里的回廊上,石灯笼的亮光轻盈扑撒在楚绛的脸上,楚绛神色安宁。他心情不差,想到自己刚刚目睹的事,他庆幸自己花了重金买了这个小玩意。

    有这航海上要用的东西,他若是来,起码可以先看一眼,免得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

第206章 世子

    楚绛来得神不知,去得鬼不觉,林茜檀从头到尾也只是从他派去的婢女手里收到本来由他自己去送的小玩意。

    一个制作精良的檀木盒里装着的,是楚绛对于锦华一事的歉意。

    林茜檀亲眼看了看,那是一张日进斗金的店铺的地契,她没有推辞,命人收下了。

    又令人安排锦华从客房搬出来,送去府里上好院落。

    绿玉奉了林茜檀的命令,去给锦华送小礼。她虽然没有点头答应纳妾之事,但也是在无形之中表达了她对这事的态度。

    尚在林茜檀院子里的萧太妃更加嗤笑:“真是风水轮流转。”

    过了几天,江宁娘口中所说的事情没有发生。新朝廷虽然将燕氏皇族拘禁起来,但十分善待。对于锦华这样自主低嫁的特例,也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而楚绛在母亲面前同样也做出了妥协。林茜檀听说,正因为江宁娘松口默许,楚绛也答应考虑叫江芷悦也在家里留下。

    江家随即来了人,意在趁热打铁,一下子将江芷悦的事也定了个大半。

    而这其中,林茜檀的态度毫无疑问对楚绛起了很大的作用。

    锦荷问她:“主子真的要接受夫人的提议?”

    江家在仕林之中颇有影响,由江宁娘出面,给林茜檀送了荐书,朝中确实有些女官空缺。江宁娘以为林茜檀会动心。

    “你觉得,我会需要江家来帮我么。”

    锦荷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林茜檀笑。别说她看不上江家剩下那些影响力,就算看得上,她也不会靠出卖楚绛来达成目的的。

    “夫君自己也并不反对此事,我不过是顺手推了一把。”

    在这件事情上,要说还有什么人反对,也只有楚渐一人而已。

    去大厨房拿菜的小丫头嘀嘀咕咕着回来,跟院子里说,楚渐还是没有同意江芷悦的事。这会儿正将楚绛叫了去,父子关起门来说话,也不知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书房之中,楚渐正在询问儿子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尽可能说得婉转……

    楚绛回答得近乎有些自暴自弃的:“她既然想嫁,那就让她嫁,横竖她看中的,也未必就是我这个人。”

    楚渐沉默。

    江家现今衰落,江芷悦也的确变化颇多,他本来也不太喜欢江芷悦,现在的江芷悦也许是受了家族命运变化的影响,大起大落的,骨子里那势利的一面也就表现了出来。

    楚渐笑言:“听说你答应,将她的乳兄放到账房。”

    账房主管一府财物进出,江芷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楚绛想到自己那天无意之中听见江芷悦和婢女说话时暴露出来的真心,就算是本来心里有什么怜惜她家道中落的,也变成没有了。

    江芷悦和锦华不同,锦华高傲,而始终不失本心。

    楚渐不知道儿子和江芷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儿子的模样,聪明得没有去问。

    楚绛从楚渐那里出去,就那么巧在半路上碰到了才在书房里提到的江芷悦。

    想到那天听到江芷悦直白白地说她来日生下儿子、掌控家产之后如何如何,又要怎么把林茜檀拐卖去妓院窑子那样的地方伺候男人,楚绛就心里直恶心。

    她心已经变坏了。

    一个人的变化就是可以这么快,他是这样,江芷悦也是这样。他们都有外力的催动和影响。

    江芷悦自然还是对表哥喜欢的,但她偏偏言笑晏晏地做出一副纯真善良的样子来,楚绛就只会觉得她虚伪。

    他现在可算是身临其境地明白他父亲为什么因为他母亲算计楚家家产而与母亲彻底生了隔阂。

    楚渐站在他书房的位置,还能够轻易地看见远远一角楚绛的身影。他从来没和儿子泄露过他并非他亲生这件事,也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一家人其乐融融。

    楚绛可不知道他父亲还在看他。

    眼前的江芷悦正在和他说话:“表哥这几天应该还有空吧?能不能陪我去街上走一走?”

    京中乱了一趟,像是她这样的家族千金往往只有在家里待着,必定憋闷。

    这里是她姑母的家,也和她家不太有区别了。

    楚绛不太想和她一起出门,脸上的不悦之色是那样的明显。江芷悦看见了,就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只听得楚绛说道:“朝中事务已经日渐恢复,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如果想出门看看,与你姑母或是表嫂说说,让她们派护卫给你,你自己去就是了。”

    他不去,她自己去又有什么意义?

    江芷悦没有达到目的,楚绛确实还有其他的事,便将她暂时放下,走了开去。

    江芷悦可不是林茜檀,外面什么事她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兀自将这笔账又算到林茜檀的头上,愤愤不平。

    朝臣忍了数日,一再上书,御书房中已经流出了几道用意重大的“圣旨”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聪明地将正被扣押在某处沦为阶下囚的燕氏一族忽略了个彻底。又看出宫里有意无意透漏出来的意思。

    在京中不知凡几的舆论推动下,大臣们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应该尊推的登基对象。

    而御书房中“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人也是时候回应了众人的期待,露出了那么些登基为帝的意思。

    国号已经定下,正是一个“周”字。

    前阵子还满口“皇孙殿下”的那些人也都消了声,墙头草自然最擅长见风使舵。

    若是他没有猜错,这外面的舆论转得这么快,和他的好妻子大概分不开关系。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个道理自古不变。而这件事情,林茜檀的确有参与其中。

    顾晴萱已经从自家的爷爷那里得知了林茜檀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她隔天来找林茜檀,和林茜檀正好说到了这些。

    淡出朝堂的老丞相顾屏出现在议政大殿当中,毫无疑问是一个有号召力的事。顾晴萱道:“还有我哥哥也是,这两天,频频进宫,摆明已经承认了那一位了。”

    就是不知道天隆帝本人听说这些,会作何感想!

    天隆帝还能做什么感想呢。

    自然是怒火攻心了。

    但他黄昏将近,被毒物折腾得即将油尽灯枯,再怎么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应该感谢阴韧给他安排了一处环境十分舒适的地方居住。东都富甲天下,就没有不好的房子,更何况是帝王行宫。

    “陛下现在知道这些,是不是很高兴?”阴韧的心情十分愉悦,黄金灿灿的玉玺被他捧在手中扔着玩,就像那东西不值钱似的。

    天隆帝现在每天这样在精神上受辱,简直巴不得早日登仙了,又谈什么高兴?他闭上了虚弱无力的眼睛,不去理阴韧。

    阴韧站起身来,去了东都“皇宫”的议政厅里。那里也有一批大臣在那儿等着和他议事。

    大商秉承前朝,以东都为备用京都,东都里是有一套备用的臣子班底的。

    有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臣服于带兵进城的王氏兄弟,当然也有那些哪怕看在天隆帝的面子上服从阴韧的。

    阴韧一进去,众人整理衣冠,开始议事。

    而另外一边京城的御书房中,也在议事。

    “以臣之见,陛下应当趁着阴贼假借天隆皇帝之名调用两河驻军之前,抢先前去接手兵力,以免被动。”一位老臣如是说道。

    王元昭坐在那儿对着那令人还很不习惯的新称呼暗暗轻笑,随后又有别的什么人跳了出来说了几句什么。

    殊不知东都附近的兵马,早就已经被他和阴韧对半分过了。

    林茜檀也正和陈靖柔在说这些:“你这次随同去接手那边的大军,任务重,我还是不放心。”

    陈靖柔哈哈大笑:“我也怕有人拿我是女人说事,因此误了大事。不过怂也没用,该上还是得上。”

    两河驻军,指的就是河水接入天隆大运河的那一支兵马了。

    林茜檀将一枚令牌交到陈靖柔手里:“你即将远行,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只能最俗气,给你这令牌。”

    陈靖柔笑得更欢快了,有钱是好事啊,这令牌,怎么也能换它个十万两银子吧?她刚以出门办公为由逃了公公寿宴,转头就发了大财。

    魏嘉音到得不是时候,正好和陈靖柔碰了个头,陈靖柔为免大家尴尬,自己告辞离开。

    陈靖柔碰也没碰过一下的糕点倒是正好便宜了魏嘉音。魏嘉音之前颇高调地进了一趟宫。但王元昭自己也名不正,魏嘉音便也出来了。何况晏国公府里的确有事?!

    “我还当你不肯再和我来往了呢。”林茜檀笑。

    林茜檀说的什么,魏嘉音心知肚明。她也承认得坦白:“我确实心里不高兴。”既是坦诚,也算警告。

    魏嘉音过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魏嘉音也不多绕弯子:“老头子没了,府里眼下正为着要不要大办丧事而踌躇,我被王家那些亲戚烦得不行,只有过来你这。”

    魏嘉音心里暗道王群死得不是时候。王元昭作为他的孙子,在礼法上和他的丧事是有冲突的。

    这时若是只顾自己君临天下,恐怕会惹人诟病。

    林茜檀将她拉着坐下。心里道,人是她弄死的,她当然考虑到了王群的死会有什么结果。

    而这也是为王元昭拖一拖时间。

    阴韧带走了象征王朝正统的传国玉玺,没有玉玺,王元昭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与其太早坐上去,不如既把那权力的实惠拿来,又不必过于受民间贩夫走卒口诛笔伐。

    再有他哥哥顶在那里……

    另一边。

    御书房中的大臣也正在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劝说王元昭举办大典,年轻男人不答应也不拒绝,倒是让跟他提出这些建议的那个大臣心里有一些没底。

    本来以为只是个捡便宜的黄毛小子,可这人年纪轻轻的,有些心思已经令人不容易猜透。

    御书房中的议论结束之后,王元昭将顾屏祖孙留了下来,依然说到登基的大事。

    刚刚出去的那些大臣们其实都已经提到了这些,顾屏这时心里知道王元昭让他留下,说的应该不止这。

    王元昭将他们带着来到一副地图面前,地图所挂的位置顾屏和顾潇巍都十分熟悉,正是昔日天隆帝日常使用的。只是挂在上面的地图不一样了而已。

    这张更精确一些的地图也是林氏商绘制,描绘的是东都附近地形山脉,王元昭意图消灭阴韧,夺取传国玉玺,和大臣们议论完,他还要和顾氏祖孙继续议论。

    再有就是,除了他们两家,这大商境内原有的版图范围内也有一些别的势力趁机割据为王的。这些也是等待处理的。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那边,身形笔挺,面容秀丽而不软弱。顾潇巍站在他旁边,不禁自惭形秽。他已经算是身材高大,也有些当世玉郎的名声。然而被王元昭一对比,一下子就显得很矮了。

    好像也没多久不见,这人又高了一些。

    魏嘉音有意无意也在和林茜檀炫耀:“……之前还不曾注意他,这次他回来,我才发现我连他看他肩膀也要仰头了。”

    林茜檀也笑。

    二狗子好像生来就是要俯视别人似的,身高就是在男子之中都是极高,更何况和她们女子比?

    她也只是到他胸膛那里。

    听着魏嘉音那些话,她暗叹。心想,不怪她在娘亲的日记里会看到娘亲说什么“女人的友谊要破裂,只需要一个男人”这样原先在她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了。

    她和魏嘉音的关系原本不算十分牢固,因为王元昭,魏嘉音更是已经不是头一次对她“宣战”了。

    魏嘉音的大哥也是不日即将出京前往东都的将领之一。名义上,他是主将。

    魏家风声正好,魏嘉音说完丈夫,转头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

    王元昭将陈靖柔一个女人安排给了她大哥做副将。也难怪魏嘉音来的时候碰见陈靖柔会尴尬。

    魏嘉斌是个看不起女子的人,以前便有女人应该在家相夫教子的言论出来。这自然是符合社会主流的言论。但他的原话用词露骨,十分不尊重人,林茜檀不太喜欢他。

    魏嘉音的尴尬自然还包括她那个同族堂姐的事。

    陈靖柔越是大大方方和她们魏氏的人来往,就越是反衬她们小心眼。

    林茜檀将魏嘉音送走,已经大半日过去。她将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已经是晚饭了。

    丫头们准备晚膳,林茜檀抱着孩子,一边看着不远处晏国公府悬挂起来的白布,心里沉淀。

    钟嬷嬷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因为丧事觉得不吉利,殊不知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林茜檀胡乱地用了饭,又将已经有了正式名字的小包子抱在手上培养母女感情。

    钟嬷嬷为了给她分散注意力,特意跟她聊天,正好聊到了东山侯府里去的时候,现今负责打听消息的绿玉走了进来,告诉林茜檀:沈氏去世了。

    钟嬷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刚在和林茜檀说九小姐的婚事!

    可这又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事。

    林茜檀道了句“知道了”,钟嬷嬷不用她吩咐,就已经开始准备丧事需要的礼仪用具。沈氏身子一直不好,不好到大家都习惯了,潜意识里都总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下,结果她扛过去一次又一次,却死在了林抒尘出嫁的门槛前面。

    林茜檀没有工夫同情林抒尘,她派了人去跟婆家长辈说了说这事,便自己单独去了林家。楚绛晚一些时候从外头回来听说,想要过去接人,林茜檀已经自己回来了。

    沈氏的去世,对于楚家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林家来说,却是别有意义的事。

    林茜檀跟跟着她进屋的楚绛说:“祖母不在,我父亲和二伯从此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楚绛自然还记得林家两房人是怎么争斗的。

    林茜檀刚在和楚绛说到这些的工夫,都不知道那两人就已经到他们父亲跟前争执起来。

    林阳德无可奈何,心力不济。

    两个儿子为的不过是谁来替母亲哭孝。

    楚绛知道,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林茜檀从次日开始,大概要回娘家了。

    正好他现在也正因为锦华和江芷悦的事情有些不敢面对林茜檀,让她回去看看,也好。就像那时他送她回娘家时一样。

    由此,思乡院的房梁上也挂了白花。

    知道林茜檀的亲祖母去世,楚家里唯二高兴的莫过于江芷悦和锦华。没了长辈,也就意味着她要守孝。而守孝之人,是有一段日子不能服侍了。

    锦华倒罢了。她父皇现今在东都为质,她母妃虽说无事,却被跟其他妃嫔一样,被软禁着不得自由,仰人鼻息。她为人子女,不免对林茜檀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而江芷悦不一样。

    江芷悦前天和楚绛说她要上街去玩,这天果然就去了。她是刚从外面回来,知道这事的。

    “我说呢,怎么我这表嫂这两天总是一副丧气脸的样子。”

    提起林茜檀,江芷悦只有不悦。

    林茜檀匆匆洗漱了躺下,到了第二天又早早地爬了起来,去了林家。

    江芷悦却是一大早找上了她姑母,想着早日敬茶进门。

    林家那儿,整个府邸遍地是白,沈氏平生与人为善,大多数的人都是真心悲伤。往来宾客亲友同样不少。

    就连出门在外的林子业也赶了回来。

    林子业男大十八变,变得他生母阴薇也有些认不出来。看见儿子,阴薇恨他离家,又不舍捶打。林子业所为的,不过是躲避齐家婚事。

    随着阴蔷倒台,阴韧去了东都,林茜檀听说阴薇现在在林家收敛了许多,不然也不会为了名声,大方放行给林抒尘嫁人开绿灯了。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由此一来,婚事被搅黄的,也不止一个林抒尘。

    林抒尘自然是把阴薇恨得要死,可事情已经这样,又能如何?

    也是因为沈氏的死,林家当代所有的儿孙碰了个全,满屋子子子孙孙的,只是沈氏再不能睁开眼来看上一眼了。

    林权最终赢得了哭孝的权利,他坐在位置上,每进来一个客人,便都由他接待。而林栋,站在另一边。

    沈宁没了依靠,更加寄托于讨好能帮助他们赢得世子之位的人,林茜檀给了他们不少支持,这一次也不例外。

    来来往往的人自然都清楚林权是沈氏唯一的亲生子,看他坐在那里,便理所当然以为他会是目今传闻中林阳德打算请立的那个世子。

    但很快便被证明,事实并不是这样。

    林阳德再如何糟糕,在敬重妻子这件事上却是发自真心,林茜檀见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心里对他,也原谅了一些。

    “主子真要帮着二房的人取得世子的位置?”

    林茜檀笑起来:“碧书,你怎么到现在还在问我这个。”

    林权有愧于她的母亲,也对她不好。她不愿意让他顺风顺水,也是人之常情。

    若说本来想要阻挠他,多少需要花费一些钱财。但现在,却不用了。

    当晚,王元昭收到林茜檀传信,看了之后想也不想便在心里答应。随后隔天,还在灵堂上以林家继承人身份自居的林权便被宫中出来传令的太监吓了一个大跳。

    直到宣“旨”的太监走了,林权还有些懵懵然。传国玉玺虽然不在京城,但用于各项衙门事务的小印却在。

    给寻常臣子家弄个封赏这样的事情还是十分容易的。

    王元昭不过说了一句话,下面自然会有人去替他办这些事。林权大概不会想到,令他和争夺多年的世子之位失之交臂的,会是他看不上的女儿。

    林权颜面受了打击,但对于林栋而言,却是喜从天降。可他还知道对他有恩的母亲还等着他将她送走。这么一想,心里便又觉得没什么高兴了。毕竟,沈氏将他带大,可惜他却再没机会供养孝敬。

    东山侯府葬礼之上二爷林栋得到世子之位的事,被参与吊唁的人给传了出去。众人只当成一则谈资说说而已。可对于林权本人,却是觉得这事芒刺在背,如鲠在喉,却偏偏躲不得,逃不得。

第207章 发现

    林权脸面上过不过得去,别人不管。别人也不在意东山侯府的继承人是哪一个。林家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权贵,没有多大的拉拢价值。以往还有个出身阴氏的林三夫人……

    人们于是看向了林家二房的大公子林子荣。听说他年纪轻轻已经学通古今,是林家这一辈里最优秀的。

    想到那些客人全都有意无意地“关照”林子荣,林权便觉得十分生气。他不甘心承认世子之位就那么拱手让人……

    说来说去,这件事情又可以怪罪到楚泠的头上去。

    “父亲究竟是想说什么?”

    林茜檀几乎可以想象林权内心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别看他在她面前训斥一些别的内容,其实绕来绕去的核心意思不外乎就是想说:“如果你娘的肚皮争气,三房何至于此!”

    久违地来到林权书房,林茜檀就像一个十分有耐心的长者,听着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她面前诉说一些无理取闹的话,却几乎不会有任何打断或者厌烦。

    “……听说姑爷不过是想纳个女人,你便设法阻挠?”

    林权不知从何处听来那妓子晨荚的事,全然就是在那儿借题发挥撒气了。

    林茜檀不希望打扰逝者安息,尽量不去理会。

    况且她确实不知那妓子连同老鸨是去了哪里了。

    中途有人过来把林权叫走,林茜檀才算脱离苦海了。林权心中憋闷,直把林茜檀当成出气筒。

    林权走得匆忙,倒是忘了叫林茜檀离开书房。他走之后,林茜檀故意装傻充楞,停留在林权的书房里,走走看看。外面那些守门的,也不去管。

    就像事先知道的,林权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书架上的书都有哪些价值。林茜檀花了一些工夫,在林权的书架上,找到两三本明显不属于林权的。

    钟嬷嬷扶着她离开的:“您说得不错,那雷大人来叫,三老爷是一定会离开的。”

    “他现在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还有没有翻盘的希望罢了。”而那姓雷的大人,刚好是在这件事情能起到作用的。

    而她在意的,是林权的书房里有没有楚泠留下的有关于京华梦景图的线索。

    可惜时间短,她也不可能把林权的书房翻一个底朝天。

    不过能取回几本属于她母亲的东西,也值得。

    沈氏停灵到第四天,恰逢晏国公府的老国公王群出殡。林茜檀不单单要在娘家“帮忙”,还要往返于晏国公府做客。楚家也在一路上搭设了粥棚,给王群送行。

    王群人缘不错,前来给他送行的人很多,晏国公府门前像个菜市场似的熙熙攘攘的。从这便能看出王群平日用心经营人际关系。

    人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各自的安静,林茜檀也去看了他一眼。人死如灯灭,林茜檀将他杀死,他和待梅之间的仇也就两清,她没什么不能去看一看。

    就是不知道老头子的魂魄如果还在,看到她会不会气得活过来。但待梅却可瞑目了。

    林茜檀陪着坐在官轿里,一路随同去往城外的王家祖坟,走着走着突然就听见前面运送棺木的队伍那里似乎像是有什么动静。

    一问之下,啼笑皆非,看来老头子的亡灵也许真的心有不甘,棺木竟然离奇到自己抖动了那么一下,吓坏了抬棺木的人。

    林茜檀在陪同王家人走完一趟流程,却并没有返回城里,转而是去了城外另一处地方。

    天气又转凉了,她去看看董庸。不清楚阴氏看见她前年在董庸坟头上泼的狗血,会作何感想?渣男已经下黄泉久矣,她却让小三多活了一两年。

    现在的四皇子也成了丧家犬,差不多了。

    坟头已经被清洗过,墓碑前也有看上去刚刚放上去的花。也许是阴氏刚刚来过。

    陆家现在有些名声,她也跟着鸡犬升天。

    王家的丧事是安静了一阵子的京城迎来的第一场热闹。晏国公府沾了王元昭的光,炙手可热。

    楚家简直要被王家门前的车水马龙衬托得寒碜了。

    王群走后,随之便又是沈氏的葬礼。林茜檀同样是从头到尾地参与下来,将老人好好地送走。

    林权心里不快,听说事后阴薇吃了一些苦头。

    随之而来的,又紧接着是新朝廷接连派遣了几人去往东都,平复阴氏势力。鹿死谁手未可知。

    到六月二十前后,去了东都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走了有两三天,大臣们眼看王元昭还是没有命令有关衙门筹备登基仪式,也有些懒得再管。

    被送进宫里相关方面的折子也少了很多。只有三十万兵马雄赳赳地镇在那儿,如同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

    “不过他也不缺事情做的。”林茜檀道。

    她面前的魏嘉音显得有一点沉不住气。

    王元昭在宫里,那些舆论的压力打不到他的身上,却会直接影响她:“我又何尝不知道。”魏嘉音看着林茜檀。

    可那纷纷扰扰的,她又实在不喜欢。

    林茜檀明白魏嘉音也许对她还有炫耀之意,她也不希望再在这些事尘埃落定之后和王元昭还有什么接触。

    不过事实又好像总是事与愿违似的。

    *

    王元昭人在宫中,不免鞭长莫及管不到家里。可王群死了,家里就商量着做一做“清洁”。

    魏嘉音从林茜檀那儿回去之后,打开了王元昭那间书房,命人简单清理清理灰尘。但她在经过王元昭那张书桌的时候,还是无意停留了下来。

    不算太久之前王元昭藏东西的一幕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心里痒,突然便很想一探究竟。

    上锁的抽屉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她在桌前坐了下来。

    同一个时候,宫里。

    有人擅自准备了帝王所需衣物。也有人口口声声以“陛下”称呼,还有的人甚至浓妆艳抹地要勾搭上来了。

    王元昭笑。

    说起来,就是年少时候喜欢了一个人,结果几年下来也没忘记掉,再看别人,怎么也看不上了。

    他想,每次他坐在她窗外看上那么几眼的时候,她在干什么?知不知道他在偷看?

    从前她总喜欢低头看账本,后来成亲了就时不时会和楚绛待在一起。

    再后来,他也不知道她都在干什么了。

    而他也是娶妻了的人。

    他想着,这也成亲这么久了,他到现在也还没有碰过魏嘉音,这对魏家来说,也太说不过去。

    正好有太监进来问他今天晚上要不要就在这御书房里睡下,他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衣裳,说道:“走,出宫看看。”

    另一边。

    王元昭给抽屉上的锁,魏嘉音却正有钥匙。她实在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命人取来钥匙,打开了抽屉,却发现抽屉里那个木盒,一样也是上了锁。

    但好在也许是王元昭自己匆忙,那盒子居然忘记了扣紧,魏嘉音轻轻一掰扯,盒子就开了。

    几乎是同时,她刚摊开里面的东西,外面就有人敲门告诉她,王元昭回来了。

    *

    林茜檀听说未来的准皇帝夜里出宫回了晏国公府,心情复杂。可他既然懂得和魏嘉音过日子,她应该觉得欣慰才是。

    王元昭现在不是什么随便的自由人,进进出出的难免有些动静。尤其是大晚上的一番动静更加是明显。从她这儿也能听见一点喧哗的声音。

    林茜檀那时正坐在桌案前面给还停留在沧州的楚乔写信,问候安好。

    王群才刚离开,众人见王元昭往魏嘉音那儿去,并不以为会发生什么。

    王元昭心里也并不把王群当成自己祖父,又怎么会因为他去在意那些世俗的规矩。

    可看到魏嘉音真人,他又退缩了下去。

    魏嘉音听说王元昭来,同样被吓了一跳。

    她心里心情正复杂,没有心思。偏偏王元昭进来的时候神色温柔,也不问魏嘉音怎么待在他的书房。

    魏嘉音下意识看了楚家的方向一眼,等着丫头将房门给关上,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他为了处理政事方便,都是住在宫里的。

    “回来看看。”王元昭既然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一些样子来。

    他可不是魏嘉音肚子里的蛔虫,知道魏嘉音都在烦恼一些什么。说着走了过去握住了魏嘉音的手,问了句:“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神色那么明显。

    魏嘉音偷窥丈夫隐私,本来不对,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质问出声,确认一句那盒子里的小衣服是谁的了。

    “没什么。”魏嘉音不肯说。

    她心跳急促,两人成亲以来,王元昭主动和她产生肌肤接触屈指可数,突然伸出手来触碰她……

    她几乎在那一瞬间都想抽出手缩回去了。

    “你想做什么。”半天了,也不见王元昭松手,魏嘉音心里更是有些微微的惊慌,不知所措。

    王元昭看得有趣。从前他只知道魏嘉音看不上他,所以从来没有关注过她,现在看来,魏嘉音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至少她高傲得坦率,有一说一。

    王元昭更进一步,坐得近些,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一些,拉着魏嘉音的手,和她说了好一会儿。

    虽说最后并没有在屋子里留下歇息,但对于魏嘉音来说,已经是一个天大的进步了。

    王元昭离开之后,魏嘉音不复他刚刚过来时候那不太高兴的样子,脸上生色。他愿意和她有一个接触,两个人之间,总会慢慢变好的。

    魏嘉音的乳母这时问起魏嘉音因为什么觉得不开心,魏嘉音便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的了。

    “没什么,不过是看到一样令人不快的东西罢了。”

    本来她以为能被王元昭小心谨慎收在盒子里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被放在盒子里的只是一个肚兜。还是一个她有些眼熟的肚兜。

    白马寺之行,她和林茜檀一度同起同卧,自然知道林茜檀身上穿的小衣服都是什么风格的。

    具体的纹案也许有所不同,但大多相似。

    所以在看到瞬间,也就知道了。

    虽然不很确定,但也是十之七八了,只是开不了口去问丈夫。

    如果说王元昭的到来,就像令人忘愁的酒,那么在这瓶酒离开之后,她也必然会对酒醉之前令她不快的人和事加倍着恼了。

    王元昭从魏嘉音那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他没有立即离开,丢开了随从私下去了墙头,看了某处那么几眼,方才离开。

    林茜檀睡不着,那屋子里还亮着灯。王元昭便看到林茜檀的影子打在窗子上,像是还坐在窗边看着什么……

    时不时,似乎还能听见一两声孩子的声响。王元昭笑了笑,打算跳下地面……

    那窗子上却忽然有了动静,也让王元昭停下了动作,回头再看了那么一眼。

    一声“吱呀”,窗子被撑了起来。

    林茜檀本来没看到王元昭,只是觉得夏日里闷热,想把窗子开得再大一些。思乡院和银屏阁一样,全是按照楚泠喜好建造,也有个两楼层。

    林茜檀开了窗,继续看书,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耳边像是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似的,那么一转头,就正对上了王元昭的眼睛,虽然隔得远,但还是看清了。

    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窗边,林茜檀只匆匆看了他一眼,见他无事,并不想理会。

    可那心里的涟漪却给他掀了起来。

    白马寺山崖之下,迫于无奈的亲近,甚至是他一开始的时候出现在暴风雨里的河面上撑着一只小船找他兄长……

    王元昭待了一会儿离开,返回了宫里去。林茜檀只当自己没有去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不在宫中,自然有人会问到他。同一个时候,在宫中的夏三娘就说到了他。

    他往晏国公府去,夏三娘不免问他去做什么了。王群已经下葬,那里还有什么事牵绊他?总不能是她那个没用的儿媳妇。

    夏三娘身边的人立刻上来回答道:“主子你莫不是忘记了,他和那楚家的少夫人,是早就认识的。”

    夏三娘听了便勾唇一笑:“是了,我这个儿子,总说他不喜欢那魏氏,眼下晏国公也不在,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这倒确实是天大的误会。

    王元昭回到宫里之后,去夏三娘那里看过,他总觉得夏三娘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二天,夏三娘便发了邀请,请林茜檀进宫陪陪她。传话的小太监说,太后想见一见故人。

    林茜檀于是不免想到在千石村里的时候。

    夏三娘说和她是“故人”,倒也不算太夸张,她们确实认识。

    林茜檀没有工夫多想,收拾了收拾就进宫去了,小太监虽然对夏三娘口称“太后”,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宫里眼下没有皇帝,又哪里来的太后?

    因而夏三娘在宫中也只是暂时居住在某处宫殿暂时待着而已。

    林茜檀并不经常进宫,对于偌大皇宫许多宫殿都并不熟悉。被太监引领着进到宸华宫之后,夏三娘已经在那里准备好茶水等她。

    两人严格说来其实也只是见了那么几次,她就跟林茜檀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严肃而不多话。

    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别人的陪伴!

    可她也摸不准夏三娘将她请进宫里为的究竟是什么,只好见招拆招地应对着。

    之前和夏三娘两三次简短的接触下来,林茜檀看得出来夏三娘身上令人惊讶的修养和才学。眼下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种观感就更是明显。

    在夏三娘面前,林茜檀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

    而这种浑然天成的威慑感,夏三娘并没有特意做来,只随着她眉眼之间睫毛闪烁,便自然带出。

    林茜檀在夏三娘这里待了有一会儿之后,外面小太监进来说王元昭来了。

    夏三娘便露出转瞬即逝的“果然如此”的表情来。

    小太监出去不一会儿,王元昭的身影便出现在林茜檀的视线里。王元昭听说他母亲将林茜檀请进了宫里,吓了一跳,来不及做完手上的事情就过来。

    心之切则情意尽在脸上,他那张脸分明是在说,担心他母亲做一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夏三娘憋闷了数日的心情一下子仿佛也好了许多。

    如此一来,那若有还无的笑,也笑得更亲切了一点。

    王元昭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她脸上露出笑意来,也是有些惊讶。

    但夏三娘毕竟不是萧太妃,笑意不达眼底。林茜檀和她也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更多是夏三娘在问,林茜檀在答。

    也许是刚刚生了孩子的缘故,林茜檀眉宇之间更多添几分慈和与母性,令她原本就好看的眉眼更加好看了。原有那一分妩媚之色也圆润了许多。夏三娘仿佛看到当年刚生儿子的自己。

    可这心软念头不过一瞬,就被略过了。

    夏三娘留了林茜檀一起用了饭,林茜檀告辞了她,这才出宫。

    楚绛等在宫门外面,显然也是不放心她单独进宫。

    两人一起,回了楚家。

    就像完成个要紧任务似的,楚绛看着林茜檀进了家门,就转身离开了,林茜檀没有留住他。

    楚渐同样不放心她,她一到家,就将她叫了过去。

    林茜檀将自己在宫中见闻说了出来,楚渐听后,兀自沉思。

    当听说儿媳是儿子送回来的,他看上去有那么一瞬心情复杂的高兴,林茜檀不懂他那种复杂的表情是从哪里来。只好听他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这时候的林茜檀还不太弄得懂楚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你将来若是和阿绛过不下去,尽可与我提出。”

    可叫林茜檀更疑惑的是,当天晚上楚绛不知在哪里喝醉了,跑了去也和她说了一通意思相近的话。

    林茜檀没想到什么地方去,倒是钟嬷嬷想法要多上一些,她担心地道:“不会是那边那一位起了什么不该的心思,进府就算了,还想肖想这正妻的位置?”

    钟嬷嬷指的,多半是那边那两个正瞪着纳妾之礼的了。

    钟嬷嬷的意思林茜檀倒也明白。她这是担心那边的那两位趁机逼宫。

    可。

    “钟嬷嬷,就算是这样,想把我拉下去,也没那么容易的。”

    林茜檀也赞成钟嬷嬷的观点,做这样的猜测。但她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六月二十五,距离王氏兄弟打下京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那么久。他们派出前往东都的人也已经和阴韧接上了手。双方互有胜负,其中唯一的女将陈靖柔十分亮眼,名传京都。

    广宁伯心情好,邀请亲朋以品荷为名,共聚一堂。

    当日半日热闹,宾主尽欢。林茜檀和楚绛事后一起回家,楚绛喝得多些,不免便昏沉嗜睡。林茜檀也是许久都没有和楚绛单独在光线敞亮的地方相处。

    林茜檀冷静看去,楚绛涂脂抹粉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一些。尤其下巴胡须处,涂得更是厉害。

    林茜檀见他嘴边像有脏污,刚刚碰上他,楚绛倏地就睁开了眼睛,林茜檀被他吓了一跳,两人距离得太近,林茜檀一个不稳,直接扑在了楚绛的身上。

    楚绛眼疾手快,下意识接住了她,只是一时不查,叫林茜檀无意之中因此察觉到了什么。

    林茜檀本来要说的那一句话也给吞咽了下去,她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傻在那里,手上又下意识反弹了起来。

    而楚绛,同样也是震惊。

    林茜檀只懂得装傻充楞似的轻轻晃了晃手上的帕子:“我……想帮你擦一擦脸上的脏东西。”

    楚绛却是理也不理会她,满脸涨红地腾起身体来,转身就走。

    林茜檀呆傻在那里不知反应,她只觉得自己的手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刺痛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她半晌回过神来,楚绛早就已经走出去不知多久,不见人影了。

    而耳边,车子外头锦荷的声音还在继续,她道:“主子?”

    刚刚姑爷突然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去,她们跟车的人不免都有一点懵。

    但他们分明没有听到从车里传来任何争吵的声音。

第208章 和离书

    林茜檀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跟车子外面的锦荷说了句:“没事。”然后叫车夫继续开车。

    锦荷眨巴眨巴嘴,仍旧坐回横梁上,什么也没说。

    她可是看见刚才楚绛下车去时的样子了,怎么也不像没事。

    但林茜檀不肯说,她也无从入口安慰。

    这应该叫林茜檀怎么说?

    车子里还有男人留下的酒味,她自己觉得自己的手还有一点辣辣的痛感,刚刚那一瞬间,她分明感知到了什么异常……

    可越是想到什么,她就越是惊骇。楚绛究竟是何时……

    她心疼,电光火石之间,楚绛许多行为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心里始终也不能平静,林茜檀觉得自己心头突突跳。本来还有一点微醺的她这会儿完全清醒了。她自己探过去身体,打开了一点窗帘,让自己透透气。

    风一吹,更冷静了一些……

    但表面上装得就算再怎么淡定,回到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再也没有办法掩饰了。

    身边的丫头们也都看得出来林茜檀像是有哪里不对劲似的,所以都不敢去打扰她。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到夜色都黑透,这才弄出了动静来,叫锦荷她们进去服侍。

    “走,去父亲那里坐一坐。”林茜檀在陈家其实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还空着肚子,但她已经迫不及待了。钟嬷嬷劝她她也不听。

    于是主仆一群人摸着黑去了楚渐那里。楚渐正端坐书房看书,听见她来,连忙将她呼唤了进去。

    满屋墨兰香气。

    林茜檀其实不太有把握知道楚渐是不是知道一点什么。所以她刚刚进屋的时候,有一点顾左右而言他。

    楚渐本来也以为她只是过来与他说说闲话,可说着说着,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林茜檀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将回来路上在车上的那一点细节说了出来,给楚渐知道知道。

    “……夫君,看起来很是生气。”

    楚渐闻弦歌而知雅意,已经听懂林茜檀这三言两语的究竟是想说什么了。

    儿子那方面受了伤,不能人道的事,楚渐本来也犹豫着要不要说。可林茜檀现在都自己问上了门来……

    楚渐仍然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开这个口,但他拖拖拉拉不说话的态度,其实也约等于是默认了林茜檀的猜测。

    林茜檀心一沉,不禁要想难怪楚渐会对小包子那么疼爱,疼爱得远远超出一般对待孙女的好了……

    楚渐有些惭愧。他对孙女的疼爱确实出自真心,可也不能说就半点没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如果在林茜檀不改嫁的情况下来看,这个孩子就是楚家嫡系下一代唯一的传承了,由不得他没有私心。

    林茜檀也不继续往下说,这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以,也不必非得把窗户纸给捅破到一穷二白。

    林茜檀自己给了个台阶:“也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回头我与他好好说吧。”

    楚渐看她这样,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干脆将她留了下来,叫她陪他鉴赏书画。

    林茜檀从善如流,将这事悄无声息给压了过去。

    楚绛一连两三天都没有回家,时间久到林茜檀都把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了。六月二十八这天傍晚,天上下了雷雨。林茜檀在这天傍晚的时候本来坐在她院子里的凉亭里,一边逗弄女儿,一边思考着许多事情。

    见到雨水忽然下来,周围的人自然都催促她回去。

    楚绛也是那个时候,好巧不巧正打着一把雨伞翩然而至的。

    众人看到他,都下意识愣了那么一下。

    男人久违地卸载掉他脸上浓浓的妆粉,恢复了本来的清秀。一身月牙白,也是林茜檀所熟悉的。

    雨水拍打在他的青竹伞上,朦胧翠影的,令他行走在雨水里的身姿也像是有诗意的美,林茜檀在那一瞬里也跟着众人一样,呆愣了那么一下。

    这才是楚绛原本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像是个戏子似的,涂脂抹粉,自毁名声。

    怀里的小人儿是时候地动了一动,温热柔软的小身体将林茜檀的注意力立刻呼唤了过去。她只来得及在那匆匆一瞥里注意到楚绛脸上的神色似乎已经十分平静,绝没有那天在车子上的那一份怒意了。

    “夫君来了。”林茜檀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对方却不再因此而高兴。楚绛的脚步不着痕迹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继续走到林茜檀的跟前。

    楚绛“嗯”的应了一声,请林茜檀跟他一起进屋。两人正好肩并肩行走,画面隽永而美丽。小包子也像是知道这是她父亲,咿咿呀呀的,煞是可爱。

    屋子里很快便因为点了灯而温暖了起来,升腾着微微白气的茶,几样楚绛喜欢的小点心,林茜檀都是常备的。廊下也掌了灯,两三个小丫头乖巧地在那儿放竹筒蓄水。

    远远的,少女清越如银铃的谈话声轻轻飘了进来。

    楚绛垂下眼眸,暗暗觉得讽刺。眼前这些东西都是他以前求而不得的,现在陆续都有了,他却无福,不配消受了。

    林茜檀看楚绛模样,不知道他来意,所以只是用一些温存小语去和他聊天。屋子里的气氛还算可以,父母说话,小包子也安安静静的,睁着她那双纯净透彻的眼睛,一瞬不瞬好奇地看着父亲。

    楚绛看得一阵心软,简直想放弃不说自己过来之前打算好要说的话,可还是不能不说。

    林茜檀躲了几波,见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好顺应了楚绛的意思,把孩子暂时抱了出去。楚绛便看着她走过去将孩子抱到门边和乳母林氏交接,目含不舍。

    林茜檀回过身来,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楚绛这才伸手从自己的衣袖之中摸索着掏出来一张牛皮色的东西。林茜檀仔细看,那是一个信封。

    信封上面,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笔迹端正而暗带力道,龙飞凤舞,自成风格,是楚绛的字迹。

    分明是这么一封薄薄的信,楚绛将它拿出,再到放下在林茜檀的跟前这么一个简短的过程,却像是它重逾千斤似的,难以承受。

    林茜檀心情平静,似乎对于楚绛会做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太奇怪。不然,她也不会把女儿抱在手里不撒手了。

    林茜檀的冷静,让楚绛既觉得意料之外,但却又有一种这是情理之中的感觉。

    林茜檀伸手过去,将楚绛那封东西拿了起来,像是故意不懂一样:“这是什么意思!”

    楚绛眼中露出一瞬痛苦之色,随即便回答道:“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意思。”

    离家三天,他都住在外面,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的秘密被林茜檀发现了的这件事情。

    在想她会怎么想,在想她会不会羞耻愤怒,在想她会不会主动先一步提出要抛弃了他!

    又或是安慰自己,林茜檀并没有发现他的秘密。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不如让他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算了。

    耳边,是林茜檀说话的声音:“这两天,我让人四处找你,派去的人都说你按时上下衙门,而你也见到他们了。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

    楚绛于是低下眼眸,看来,林茜檀确实是知道他……

    一封由他按过手印的和离书,被放在这里,等同于把他们婚姻的命运也按在这里由林茜檀来宣判决断了。

    楚绛便笑:“正因为明白,所以更加不想再这么装傻下去了。”她还年轻,也只有一个女儿,再嫁给别人,还来得及。

    想到自己和林茜檀做过的亲昵事,林茜檀也会和别人做,楚绛不是不嫉妒,但他不是自私到底的人。

    至于这个别人……

    他有意无意抬起头来,看向外头,那既是晏国公府的方向,也是皇宫的方向……

    林茜檀很想问一句“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但最终还是收下了楚绛这封书信,楚绛看见自己达到了目的,便也放了大半的心。

    林茜檀在他临走的时候跟他说:“去看看孩子吧,你可以不想要我,可不能不要孩子。如果连一个父亲都不肯做,我才看不起你。”

    “好。”楚绛背对着林茜檀,答应了一声,然后不一会儿,隔壁的某间屋子就传来了楚绛逗弄孩子的一点点声音了。

    楚绛走了之后,林茜檀原本打算将书信直接毁了的。

    可想一想,这次她毁了这,下次若是楚绛下了决心,给的是休书,那可真是没救了。

    于是她想了想,将这书信索性收拾了,放进了暗格里,就连身边最亲近信赖的人,也不知道这封书信的存在。

    做完这些,林茜檀松了一口气出来,却再一次巧合发现在她在院子里纳凉期间,她的妆奁上像是有被什么人翻动过的痕迹。

    她留了心思,又把这件事情给记录在了心上。

    到了隔天,六月二十九,宫里终于传出了命令来,说王元昭有登基做皇帝的打算了。

    那个时候林茜檀刚刚收到楚乔即将进京的来信,正在阅读,刚好有丫鬟进入,跟她说了这件事情。

    林茜檀说了一句:“知道了。”

    心想着,这与他们事先说好的,有点不一样。

    但这毕竟是王元昭一人的决定,只要他能够承受得住民间压力,这时坐上皇位去,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

    王元昭也许在意她的想法,丫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宫里的人赏赐了糕点出来,林茜檀在食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封用海外语言书写的书信。

    林茜檀便知道那是王元昭的信了。

    王元昭在信上告诉林茜檀,天隆帝恐怕支持不了太久了。这事阴韧瞒得好,外界人还不知道。

    林茜檀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与其到时候叫阴韧夺走了先机,不如眼下他们自己先虎据京城形胜,也算不错的选择。

    林茜檀没有回信,只将那些糕点分了给锦荷,自己则是继续逗弄女儿。

    另外一边的宫里。

    王元昭等了有一会儿,没有收到林茜檀回信,也不失望。他也有很多的事牵绊他的注意力,所以实际并不空闲。

    就说现在御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人,就足够他应付。

    忙忙碌碌,颇为充实,也麻烦得够呛,他玩笑一样心想,也不知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会喜欢争这个位置了。

    就连他,亦如是。

    说完了事,大臣们先出去,屋子里却还有个别人在他身边听他唠叨。王大狗等到室中彻底没人,方才走出屏风,笑答:“我还是更喜欢咱们村子里那自由自在,这大麻烦还是你来吧?”

    王元昭笑,他是觉得麻烦不错,但与此同时又确实是兴奋的。都说高处不胜寒,但相对的,能看到的风景也确实比别处好。

    王元昭拉着哥哥坐下,命人取来一瓶小酒,两个酒杯,御书房里的气氛其乐融融。

    叫人准备登基大典的命令已经传下去,有关衙门也按照命令运转了起来,王元昭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有的折腾。

    王大狗无不怀念地道:“不知不觉,你都成家立室,我这个做大哥的反而还孑然一身,一事无成。”

    用夏三娘的说法,他的妻子不是可以随便决定的。这一拖,就是好多年下来。他拱手让位,算得上忤逆。

    王元昭也被哥哥的话勾得想到了母亲身上去。恐怕若是母亲知道这些,还会生气。

    王大狗的话音刚落,王元昭就接话道:“京城多得是贤淑好女,大哥大可等到领了亲王衣冠,立了王妃,再带上如花美眷出京去,纵情山水。”

    王大狗看了弟弟一眼,确定弟弟并不是心存试探,而是真心。尔后笑道:“还是算了吧,我可不喜欢弟妹那种类型的大家小姐。”开口闭口皆是规矩。

    王元昭听着哥哥的话,勾唇而笑。

    一会儿,又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他们兄弟两个小的时候曾分别得到过老师的一句评价。

    只是这话他们老师只说过一次,由于夏三娘并不爱听,因而作罢不再提及。

    “老师当时说,你看着严谨听话,实则性喜自由。我看着调皮捣蛋,实际骨子里才是正经的那一个。”王元昭同样怀念。说起那时,他还不以为然。如今方知,老师慧眼如炬。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王元昭难得为哥哥破例,多喝了一点,王大狗看在眼里,心中怅然。

    两人说了许多,王大狗坚决不要所谓的亲王爵位:“眼下是暂时不需要我这个假萧胤的,我还是趁着早,赶紧离开,不然等母亲想起来,可是不会放人的。”

    说着,他说他要走了。

    王元昭便站起身来送哥哥,显然也是知道哥哥说的有理,笑着默认。

    之后,他再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折子,起身去了夏三娘那里。夏三娘心中有气,不愿理会。他照例吃了夏三娘一顿冷脸,然后回到住处洗漱躺下。寝宫中宫女看着他就那么躺下,眼里难掩失望之色。红颜当前,奈何郎君无意。都说这新帝敬重嫡妻,旁的就是一头母猪也不多看一眼,果真如此。

    *

    楚家里。

    魏嘉音还没有躺下。

    娘家派来送汤药的婆子刚走,隐隐冒着热气的瓷盅还被搁在桌上。

    魏嘉音的乳母正面带喜色地拿着魏家送来的方子走了下去。魏嘉音面色微红地坐在那里,略显尴尬。

    她和王元昭成亲也有一年多了,身上至今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身为娘家人,又是王元昭即将鲤鱼跃龙门的当下,会暗中提供“帮助”,实在是人之常情。

    那婆子传过来的话还在那儿绕着呢:“夫人说了,这方子是她当年用过的,效果好着呢。大公子就是那个时候给怀上的……”

    这汤药只由女子服用,服用之后据说通体生香,散发吸引男子的体味,就是柳下惠也扛不住。

    兼之行经通血,滋养阴气,对女子受孕效益极好。

    婆子说话不免直白,魏嘉音听得脸上燥热,却又无可奈何。

    等着好不容易把乳母等人全都哄骗下去睡了,魏嘉音这才叹气苦思。

    她父亲的意思她也明白,家族兴盛的责任现在在她这。一个嫡长子的出生,何其重要。丈夫如今人在宫中,多的是小蹄子意图勾引。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让人钻了空子。

    但现在并不是她不想生或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而是在于她至今仍未破身!一个黄花大闺女,上哪儿怀孕去生嫡长子!

    可这样的话,又能跟谁说去?

    就是她身边的这些人,都没几个知道真相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汤药既然被夸的神乎其神,她的确可以试试。到时候夫妻琴瑟和谐,她也不用再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了。

    这么一想,魏家送来的汤药给她吃在嘴里,味道也不一样了。她喝了汤药,犯了困倦,不一会儿也睡下了。

    月上枝头,满京城的人陆陆续续都进入了睡眠之中。千里之外的天隆大运河江面上,却是灯火通明,无人能睡。

    不仅水面上,陆地上也都是兵马将士。十几万人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炮火之下,不知死了多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的鱼被血水的恶臭熏死。

    魏嘉斌勇武难当,一心想对阴韧报当日战败之仇,冲杀起来悍不畏死,来到东都之后发起了好几波攻势。阴韧手下的确也因此吃了他不少亏。可他同样也受了不轻的伤。

    这夜大战,他不顾自身有伤,也不听旁人相劝,亲自站在最前线,发誓要撕开一道口子,撕碎阴韧的防线。

    阴韧派出的那位将军,和他不同,那人武艺不及他,却比他擅长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魏嘉斌一时不慎,再次着了道。

    一切也不过那么一瞬间的事,魏嘉斌报仇不成,反而被敌方弓弩一箭穿心,当场血溅三尺,立刻没了气息……

    陈靖柔在关键时候大吼一声,强行将士气凝聚,一声令下,全军暂时有序撤退……

    城墙之上,阴韧笑看,若是他没记错,这人和丫头交情不错。

    *

    亲人之间往往是心有灵犀的。这一天晚上,京城之中多少人本来睡得好好的,夜里突然惊醒了过来?

    魏嘉音睁眼醒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看着熟悉的环境,头一次真正觉得一个人睡这一张床,太宽阔了。

    她有动静,外面守夜的人一下子就发觉了,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又要怎么去和别人说。

    可无论如何,她也是再睡不着了的。

    丫鬟劝不动,便只好伺候她起来,在自家院子里逛了有一会儿。可即使如此,之后重新躺下的她,也不过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魏嘉音越想越不安心,总觉得她那个年轻气盛的大哥在外领兵,会不会不安全。

    她于是叫来乳母商量。

    乳母自然只知道叫她回娘家问一问。

    魏嘉音自己思来想去,并没有往宫里给王元昭送消息,而是找上了林茜檀这个消息灵通的朋友。

    说来也是巧,楚乔一波三折,刚好赶在了和魏嘉音一起,进了楚家的门。有楚乔在,魏嘉音便只简单递了一个求助的意思,便走:“不打扰你们相聚!”

    她没注意楚乔听她说起魏嘉斌时,闪烁了一下的眼眸。

    魏嘉音离开之后,楚乔才开口阻止林茜檀安排人手:“你也不用叫人专门走一趟了,我这儿就知道一些。”

    林茜檀听了楚乔诉说,反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和魏嘉音开那个口了。

    楚乔道:“我上京来时,那战场的血水都飘到沧州去了。”

    林茜檀想了想:“罢了,横竖这事自然会有衙役把消息送回,也省得我动用店里伙计吃力不讨好了。”

    倒是楚乔,好不容易回来京城一趟,却是赶上一个不太好的时候。

    别人回娘家,那都是热热闹闹,楚乔回娘家,楚渐和楚绛为了公事出门,江宁娘干脆称病不出,显然是对大姑子不太待见。

    林茜檀忽的便想知道她娘亲和姨母那时候怎么和她婆婆过不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如斯记仇。

第209章 轮回

    长辈们年轻时候的故事,林茜檀不得而知。楚乔像是也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时而露出略古怪的笑,时而看上去又有些尴尬。

    她总不能说她曾不小心害得江宁娘第一天进门就在宾客面前出了一个大丑吧?!

    江宁娘和楚氏姐妹的恩怨,楚渐显然也是清楚的,楚渐回家看到妻子那样一个态度,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若是亲热,反倒有鬼了。

    然而楚乔毕竟是好多年没有回家过,江宁娘再不乐意,也还是在表面上做出一副欢迎的样子,吩咐下人安排了一桌宴席。

    不过只是家宴,参加的,自然也只有自己家人。

    饭后,楚乔也不去住她原本那处院落,转而是就近住到了思乡院的边上。

    “我和你娘亲以前就经常这样的。”楚乔笑言:“不然你以为,这院子常年空置,为的又是什么呢。”

    林茜檀也愿意和姨母亲近,对此乐见其成。

    楚乔搬行李,她还叫人去帮忙。

    就是在这一片热闹里,江宁娘也在忙活着另外的事。她将楚渐拉了去关起门不知说的什么。

    若不是正房那边的丫头过来告诉,林茜檀几乎都要忘记楚绛纳妾的事。

    丫头言之凿凿的,说这是老爷刚刚也点头答应了的。林茜檀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那么些不太好看,丫头不知内情,只顾着回去禀报江宁娘去了。

    楚绛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林茜檀有些弄不懂。

    虽然不想承认,但林茜檀不得不说,既然自己的丈夫已经不能人道,为什么不叫停纳妾之事?锦华和江宁娘又知道不知道楚绛身上的秘密?

    林茜檀看不出来,又不好直接去问锦华和江芷悦,便派人去请楚绛。楚绛却说他这没空,不便过来。

    林茜檀自己一人空烦恼,这事谁也不能去说,锦荷看她这样子,不免有些莫名其妙的。自从几天前她家主子在车上和姑爷吵了那么一架不算架的架之后,她主子就显得有一点奇奇怪怪的。

    楚绛其实知道林茜檀为了什么事情急着把他叫过去。这些事情,他不想和林茜檀解释,也不用解释。

    锦华倒罢了,她一个没了依靠的亡国公主,说到底也只能是选择依附旁人生存。

    但江芷悦,又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江芷悦确实和锦华大不一样,林茜檀不免觉得自己就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同一个时候的江芷悦正拉着婢女准备出门,她要去定做衣裳,穿的漂漂亮亮的,让楚绛知道她的魅力。

    “动作快些,那林氏商行可不是什么一般的铺子,他家的东西排队也不一定有。”

    江芷悦若是知道她去的,是林茜檀的店,大概会掉头就往回走了。

    林氏商行因为在朝廷和南洋人的一战中进献海图而声名大噪。再加上它本来就在京城闯出了一些名堂来,京城里的人早就知道它的名声了。

    它卖的东西好,价钱也合适,只是许多好货都是要噱头,限量供应,所以要买的,也只能是提前去排队。可是它这样,客人们反而更加引以为奇,对它更趋之若鹜了。

    说来也巧,江芷悦出门去,正好就有林氏商行的掌柜进出楚家被江芷悦给认了出来。江芷悦不悦地看了那掌柜的一眼,以为是林茜檀叫上门服务的,心生不快。

    “若是我家还如昔日一样,我也用不着自己跑一趟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江芷悦的丫头便低头,她家小姐性情变了不少。

    她们主仆现在是赖在楚家,吃楚家的,用楚家的,可她们主子依然一点自觉性也没有,还总是和那少夫人过不去。焉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又不是不知道,在楚家除了姑太太会替她们说话,还有谁会对她们上心?

    这么想着,江芷悦已经走远了,她赶紧跟上。

    那林氏商行的掌柜叫人扛着好几个大盒子进去,里面装的自然不是什么江芷悦所以为的珠钗首饰。

    最新一个季度的账册正被掌柜的恭恭敬敬地送到林茜檀的跟前。

    掌柜的倒是没有提及在门口碰到江芷悦的事,可现在的林茜檀对楚家门进出的都是什么人已经有所掌控,自然已经清楚。

    掌柜的道:“东都正在打仗,货物进出不免受到影响,这是今年第二季度的账册,请东家过目……”

    林茜檀拿过去看了那么一眼,陈靖柔在她的银庄里支取了十万两银子,她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掌柜的果然便把魏嘉斌死在了东都的消息说来,林茜檀听楚乔说过一遍,现在再听,又知道了一些别的讯息。

    比如陈靖柔是怎么用十万两银子收服了那些对她不服气的人……

    “陈小姐说了,这笔银子就当她与您借的,等她功成名就之后,多贪污受贿几笔,给您还上。”

    林茜檀不由啼笑皆非的:“那她有没有说,怎么给我算利息?”就她那个正派性子,还贪污受贿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陈靖柔于是打了一个喷嚏,不知道是谁在她背后念叨她。

    掌柜的报告完了账目之后,要退出去之前,林茜檀叫住了他,叮嘱了他一句什么:“多和江家小姐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来。”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是”,就退了下去。

    林茜檀不由头疼地想,楚绛不肯回家来,她也只能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去试探试探了。

    锦荷趁着这掌柜的来,便跟林茜檀提出,要不要出门去看一看:“东边一条街上多了许多摊子呢?”

    林茜檀现今可是不怎么出门。

    她于是想了想:“也好,去看看小香,也不知道她近况怎么样了。”

    林茜檀于是将家里的事交代了一下,于隔日出了门,上街去了。

    除了依然在城里时不时巡逻的城防卫兵,由于日渐远离了战乱,京城也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居民们纷纷出来经营生意,只是到底像惊弓之鸟一样,若是仔细看,就可以看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两件防身的武器。

    林茜檀很快便来到田小香那儿。田小香用了两年的时间,已经彻底将周逸手上的差事接了过去,成了林茜檀手下头号的大管事了。

    由于各种原因,她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林茜檀到的时候,田小香正在门口张罗人给门板加固。

    林茜檀在田小香那里待了有一会儿,殊不知就出门这么一趟工夫,家里也出了一点小麻烦。

    林茜檀回去的时候才听说,萧太妃一时不慎,被正好在府里散步的锦华给撞见了。

    林茜檀回到院子里,萧太妃正坐在桌前淡定地喝着茶。

    看见林茜檀,甚至还出声邀请她一起坐下。

    林茜檀无奈道:“太妃娘娘这一回大概真的要准备卷包袱跑路了。”

    萧太妃倒是没有什么遗憾的感觉,她的身份本来就敏感,但是不免心里还是有一些不服气:“凭什么她锦华就能在你这里待着,我就得灰溜溜!”

    林茜檀笑起来:“待自然是能待的,只是会比锦华还要不自由罢了。”

    新旧交替,任凭新上来的人再怎么大度,但前朝余孽就是前朝余孽,王元昭也许可以对锦华这样的睁只眼闭只眼,但绝对不会任由萧太妃进出自由的。

    王元昭自然清楚林茜檀这里窝藏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但他自己知道是一码事,若是叫别人也知道,那又不一样了的。

    林茜檀说完,那边萧太妃自己的人已经收拾了包袱,从里间走了出来,根本也不用林茜檀多提醒。

    林茜檀在萧太妃那里陪着坐了一会儿。

    萧太妃还要立即离开,这次见面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林茜檀回府的时候刚刚才是未时初,萧太妃喝完最后一口茶:“罢了,多喝几口,回头路上还得找地方方便,总归麻烦。”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半点也没有落魄的样子。

    林茜檀将萧太妃送去的,是她在城外的一处庄子。可路途有些远,过去也要花费工夫。

    萧太妃天还没黑就离开了,林茜檀坐了下来还没一会儿工夫,就听说宫里来了人。

    王元昭派来的人当然都是得到吩咐的,虽说是接到举报,声称萧太妃藏匿在这里,但进了院子也只是意思意思,“什么也没搜到”就离开了。领头的太监更是有意思,分明看到来不及收拾掉的萧太妃的物品,却楞楞是装作没有看到。

    至于那个举报人,不用说也是锦华了。

    来人十分客气礼貌,说是搜查,其实就连门槛也没跨进去。绿玉送完那些人回来,甚至带回了一个宫里人留下的小蜡丸。

    林茜檀接过一看,王元昭用蜡丸塞了纸条告诉她,宫里各处确已搜索完毕,完全没有京华梦景图的痕迹。

    锦荷不由觉得奇怪:“她就不怕宫里那个动真格?”楚家如果倒霉,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虽说锦华并不清楚林茜檀和王元昭私下交情,可她自己眼下都是需要依赖楚家庇护的,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将楚家给拖下水去。

    林茜檀给她解答:“她当然没有这么傻。她只是笃定二狗子不会对楚家真的动手罢了。”

    江山变色,可新帝还未登基,就已经在对臣子的态度上区分出了喜恶来,王元昭对楚家的看重,大家都看出来了。锦华留意外间动静,多少知悉。

    如若不然,本来已经只是虚职的楚渐也不会在这个档口被朝廷重新启用起来,成为地位仅次于丞相的参知典事,和儿子平级了。

    一个家里出现两个人担任重职,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们父子俩现在都挺忙……

    林茜檀道:“走,去看看咱们燕姑娘去。”

    王元昭掳了锦华的封号,她便真的只是“燕”姑娘,她又是将来给楚绛做名义上的妾,林茜檀去看一看她,是十分名正言顺的事情。

    锦华也像是料到林茜檀一定会过去找她似的,已经在那里好茶好点心的等着她了。

    两个人仿佛真的就只是喝茶似的,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是没有人切入到正题上。林茜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锦华也没有去送她。

    锦华将她目送走,回了头,将她用过的茶杯收了下去,自己起来,去了外面,楚绛若是回来,总会先去书房,她要过去等着。

    殊不知,林茜檀根本没有走远。她不动声色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着,判断着锦华的神态,心思不免有些复杂。

    锦华脸上的喜悦之色那样明显,林茜檀想到锦华之前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锦荷那时候在场,锦华是怎么和林茜檀说话的她也知道,那是刚去陈家回来的时候,锦华那会儿说的那话那时候她们不明白,这会儿可都明白了。

    所以锦华究竟知道不知道楚绛已经变成了一个残缺之人呢?

    若是知道,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开心!

    林茜檀由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是有天理循环之说的。

    也不知算不算现世报,是她一脚令四皇子生育困难,如今却是报应到楚绛身上。她自然不后悔那一脚,可还是觉得讽刺。

    林茜檀不知道旧年时候的事,同一个时候在轿子的窗子旁边发呆的楚渐却是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遇到的一件事情来。

    那年他把江宁娘捉奸在床,一通忙乱之中,曾经一脚踹下去……

    现如今多少年过去,当年的事也没办法求证了。虽说那人还在朝中,平时却是自然没有任何来往的。

    轿子走在路上,他走神着看向外面渐渐恢复的热闹,面无表情。

    他都赋闲多少年了,现在却忽然成了朝廷要员,这事情一多,闲下来人就容易瞎想,看他都把事情想到哪里去了。

    *

    锦华没有在楚绛的书房外面等到楚绛,楚绛派回的小厮告诉家里他和朝中某位大臣一起出去吃饭去了,叫家里不用等。

    锦华失望之下,只好自己回去了。

    京城某个茶肆之中,楚绛正和朝中一位姓符的大人面对面坐着。两人平日来往不多,楚绛也很意外对方会邀请自己。

    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看着对方那张脸,并没有拒绝。

    交谈之下,意外发现对方和自己有多处共同爱好,也算得上相见恨晚了。

    楚绛又见对方言语之中对自己女儿十分好奇,也很高兴,为人父者,总是愿意别人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于是他便说了很多。

    这位符大人从来没有登过楚家的门,更没有见过小包子,楚绛便挑着能说的说了一些。

    这符大人分外满足的样子,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分道扬镳,楚绛看着天色不早,便回了家。

    这件事情,对于楚绛来说,就只是一个插曲,并不值得他去关注。他回去之后,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遇到符大人这件事。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他想到自己已经把和离书交了出去,想到林茜檀随时可能用它来结束他们的婚姻,他就有些不愿意踩进去了。

    “公子?”小厮在旁边呼唤了一声。

    楚绛这才道:“走吧,咱们进去。”

    于是带着一身酒气,进去。

    只是他现在基本都是要么住在书房,要么就是另外找去处。所以在经过林茜檀房间的时候,看了林茜檀的院子一眼。

    他经过得悄无声息,除了无意出来看了一眼的锁门的小丫头,根本就没有人注意过。

    小包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在母亲的怀里咕哝了一下,伸缩了一下脖子,便睡了过去。林茜檀低着头,亲了亲自家闺女的脸。

    这一夜也许注定是不平静的,正当京城里的人们终于能睡上一个安稳觉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东都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隆帝结束了他不长不短的一生。

    阴韧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东都行宫的一间屋子里画画。有人打扰他,他还显得很是不高兴。听人说完,他也不过是说了一句“知道了”。秋意初至,正适合死人。

    他画完了手上的画,才走了去天隆帝休息的那间屋子,天隆帝就好像睡着了一样,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阴韧走到他的床边,坐了下来,像是看笑话似的,道:“陛下怎么死得这么快呢?真是无聊啊!”死得太快,就不好玩了。

    阴韧无意隐瞒天隆帝去世的消息,大手一挥,就让人将这件事情告诉出去。自然有人反对的,但阴韧说的话何时需要旁人说三道四!

    夜里还深,贴出去的公告自然不会有几个人看到。负责张贴告示的人忍不住和同伴嘀嘀咕咕:“今晚别去窑子了,好好睡吧,明天有的热闹了。”

    同伴深以为然。

    到了隔日,是一个有些阴冷的天气,正当当天早上头一个起床的人出来干活,并且看到城墙上告示的时候,惊呆了。随之,惊呼出声。

    不用一个早上的工夫,整座城池的人便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东都和京城不同,居民大多以经商为主,伴随陈靖柔暂令兵马退后休整,东都城门可以短暂开启。

    这批人出去,自然就又将这事给传播了出去。

    就连一直追随阴韧的一些人也看不懂阴韧这些举动的用意。若说在京城的时候,阴韧还算是为了逃脱到东都这拥有他势力的地方。

    那么在能利用天隆帝做文章的当下,却选择轻飘飘放过,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阴韧又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因为他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而已。他现在不喜欢那个位置,便不要它。

    东都是天隆大运河的东端,与京都之间水路相连,说便利是极便利的。阴韧又有心推波助澜,京城方面想知道这事,便十分容易。

    消息漂流过河,于七月中元前夕传到了京城。那时京城之中刚刚是连续几天阴雨天气,地面潮湿。这个消息的传回,对于众人来说不亚于是雪上加霜了。

    林茜檀听说的时候,江芷悦刚刚给她敬茶,叫她“姐姐”,入门为妾。屋子里正布置了一些红绸,以示喜庆。

    江芷悦举着茶杯,跪在林茜檀跟前,正屈辱着,因为这么一个消息,她手里的茶杯是搁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

    但就连她在内的人都是全被传来的消息吓了一大跳的。

    这接二连三的,七月里死去的人还真是多。

    林茜檀没有跟江芷悦为难,将她径直拉了起来。

    江芷悦却有那么点趾高气昂的样子,好像她不是进门做妾,而是来做客的。

    林茜檀并不看她,转而是看了一眼楚绛。

    楚绛站在门边上,神态不好,林茜檀说话便显得有些古怪。

    “早日给夫君开枝散叶。”

    林茜檀口不对心的脸色在江芷悦看来,俨然成了一种嫉妒,她认为她嫉妒自己今晚能够……

    想到那些,江芷悦脸上的神色便有那么些可疑的晕红。

    好说歹说,好歹是让她进了门,只要进了这个门,将来还害怕没有机会?

    要说还有哪里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场纳妾礼没有宾客。

    于是江芷悦将目光投向了同样是盛装打扮的锦华。

    昔日高高在上的三公主如今转了一圈之后,成了楚家的一个妾,再怎么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楚家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

    简单地叫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在旁凑个热闹也就完了。

    锦华任由江芷悦“蔑视”,给林茜檀磕起头来也是毫无犹豫的。也许在江芷悦看来,她一个嫁过人的,确实不配待在楚绛身边。

    可实际上。

    锦华和林茜檀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起。不知道楚绛情况的,也只有江芷悦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还在做些和楚绛洞房花烛生儿育女的美梦。

    楚绛垂下眼眸,掩藏起自己的心思,他虽然用理由将林茜檀敷衍过去。可其实令他下定决心将江芷悦收下的理由,可远不是她恶毒的心思。

    那边礼成的小姑娘刚好含羞带怯地看过来,他于是大大方方看了过去,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210章 冰冷

    纳妾之礼简便,新进的两名妾室在给主母敬茶过之后,便算是成了楚家正式的成员。下人们便都要称呼一句“江姨娘”、“燕姨娘”了。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说的就是锦华这样的。

    就在江芷悦自信满满地认为楚绛会优先选择她这个完璧之身的女人陪着睡这一夜的时候,楚绛却是搂着锦华回了锦华的屋子。

    江芷悦气炸了。

    锦华淡定从容的神色,就叫林茜檀更加了然。锦华大概也是知道楚绛身上的秘密的。

    她脸上虽然有喜色,却并没有新嫁的人应有的那一种娇羞。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让人知道。

    这些都是场面上的事,林茜檀应付走了她们,她这思乡院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宁静。

    就是苦了扫地的丫头大晚上的还要拿着扫把进进出出的。

    林茜檀的眼睛盯在正带着丫鬟在那儿忙活着的裁云,目光如炬,然而也只有一瞬间,她就把目光移开,没有再看。

    裁云熟练而快速地清理着一院子的狼藉,丫头们也都熟悉她的行事作风,做起事来还算能够配合。

    反倒是裁云这个领头的人时而心不在焉,因而并没有注意到锦荷正在看她,也没有注意林茜檀看过她。

    锦荷看了她几眼,便移动开去。裁云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锦荷。

    看着院子里残留的热闹,林茜檀忍不住在心里嗤笑。她也不留,转身往里走。

    自古男尊女卑,男子三妻四妾的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这纳新人的仪式也往往要在正妻房舍之内举行,以示“尊重”。

    又有谁管正妻们心里滴了多少血和泪?

    亏得楚绛还给留了面子,不然按照时下习俗,男人纳妾的,在妻子面前就迫不及待言语轻浮大秀恩爱,也不是没有。

    所以说,阴韧这人一千个一万个不好,却也有一处一定是好的,他和天隆帝一样,对除了她之外的女子都还算尊重认可。

    楚绛带着锦华歇息去了,林茜檀则是带上了自己的丫头,回屋洗漱洗漱,便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去吹风纳凉,扫一扫酒气……

    可这些,看在有心看热闹的人眼里,自然又成了“少夫人黯然神伤”了。江芷悦在她那头幸灾乐祸:“还当她多大度呢。”

    丫头不敢应。

    林茜檀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乳母林氏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大户人家的女人一般是不自己亲自带孩子的,这位少夫人却实实在在算是个意外。

    她说是乳母,其实也只是在少夫人莫名其妙离开家里的日子里做的工作要多上一些。少夫人回来,甚至会亲自哺乳!

    林茜檀察言观色。初秋的晚风里,乳母林氏丰腴而不肥胖的身躯显得唯美动人,林氏年轻而有成熟风韵的脸上满满是羡慕。

    林茜檀笑了笑,将林氏招手到了跟前,温柔道:“你是不是也有个女儿!”

    做乳母的,自然都是家境困难的人家家里刚生育不久的,为了生计进了大户人家做公子小姐的奶母,却不免要把自己亲生的那一个给丢下了。

    被林茜檀一说,林氏自然而然勾起了怅然思念的神情来,虽说赚了月钱送回家,但也还是希望女儿在身边的。

    她没想到,林茜檀问起她的女儿,为的竟然是赏赐她一个恩典。

    “……若是不嫌弃这府里条件简陋,你可以和家人商量商量,把孩子抱到府里来养,小包子正好缺个玩伴呢。”

    她这么说,林氏当即就喜出望外地激动起来。

    林氏却只看得到浅浅的一层,并不清楚林茜檀真正用意。

    如果不出意外,小包子恐怕是这偌大家族将来的继承人。她开口叫林氏的女儿进府也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有着长远的考量的。

    她要从零开始,帮助女儿培养自己的嫡系。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她也和楚泠似的没了,起码女儿还有自己亲信可用。就像当年她的娘亲为她留下锦荷、宋氏一样。

    乳母的女儿自然比别人都亲厚,两个孩子来日还可一同学习经文,在女子有机会做官的当代,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了……

    由于人们尽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谁做皇帝,又如何且何时登基上,倒是没有几个人去看从御书房里流出来的其他指令。

    天隆帝时期已经扩大辅助性质的女官在内宫任职,阴韧主政期间,又公然默许女子进出内外负责传递公文。

    而王元昭眼下还没登位,在做的头一批事情里,已经有一件“增设女学”了。

    由浅入深,一脉相承。

    凉亭灯影之下,林茜檀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由于大商各地本来就有用于调养女子三从四德的女学,老大人们还真就一时给麻痹了过去。

    可王元昭开设的这些女学是什么,林茜檀可是再清楚不过。她印刷工厂里已经在印制某些东西了。

    林茜檀对着还听不懂人话的女儿温柔调戏道:“咱们长大了之后,带着你蛋蛋姐姐去念女学好不好?”

    蛋蛋,就是林氏女儿的乳名。民间讲究名字越贱,孩子就越是好养活。

    身边的丫头们听到她和小主子说这话,不免都在心里想到,现在说这个这未免也太早了一些。

    她说完,一边给女儿唱儿歌,一边便想到了那些女学的事情上去。

    另外一头,宫里。

    “各地原本虽然有女学,但所教导的不过是一些让女子相夫教子的内容,我的意思,是叫姑娘们试用与男子所学四书五经略有区别的教材,陶冶情操。”御书房中,王元昭正如此说道。

    他所面对的,也就只有王普和顾屏等少数几个被他信任的人。他的提议却说得仍然算是委婉。

    不过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去揭穿他。

    像是顾屏这样的人就姑且不说了,自己家里就有孙女是想做女官的,既然是有私心的,又怎么会反对?

    就算是王普这样事不关己的,同样也不会有什么辩驳。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和他们没有利益冲突。他没什么不好支持。

    只不过,王元昭若是把这些话拿去和那些迂腐古板的老大臣们说,想也不用想是肯定会招来一片反对的。那些人,可以不在乎忠诚不忠诚,但一定都不愿意让自己后院失火。

    王普说得含蓄:“眼下大伙儿都还在注意东都那边,可早晚会反应过来的。”

    王元昭勾唇,要笑不笑的:“所以为什么要等他们反应过来,从中阻挠?”

    天隆帝一死,引发的舆论风波不可小觑,再怎么说也是朝中许多大臣的老东家,他们就算再怎么为了手中权利而“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也是会怀念旧主的。

    王元昭不想在兴办新式女学这件事情上拖拖拉拉,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王普听他这么说,也猜到他这人恐怕连怎么行事的流程步骤都已经拟好了。至于问他们一声,也就是走个形式。

    果然,没说几句,王元昭就从桌前一堆公文里抽出一份,叫跟前站着的人传阅看一看……

    这件事情,被一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敲定,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实施下去。等到那些信奉女子以夫为天的大人们从东都那里抽出注意力,发觉哪儿不对,旨在培养女子从政才能的女学已经遍地开花了。

    不过那些倒是后话。眼下王元昭将这许多步骤里的开头给做下了,心情大好,会议结束之后,他甚至破天荒主动去了夏三娘跟前装傻讨好,热脸贴冷屁股。

    夏三娘看着儿子的眼神没有多少温度。她心目中的皇帝人选是大儿子,而不是小儿子,怎么能叫小儿子鸠占鹊巢呢?!

    可木已成舟,手中筹码不足,她竟然也只能看着小儿子设计把大儿子赶出京城去,去那小渔村做什么破落的渔夫了。

    王元昭被误会,被否定也不很生气。他还是希望再努力一次试试,博得他母亲的认可的。

    天隆帝生命终结,无疑是为新帝登基的仪式进一步地扫清了障碍。虽然传国玉玺仍然流落东都,但历史上暂时以伪印代替一时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臣民们也不是绝对就不能够接受的。

    明黄色的袍子已经备好,相关的典礼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要说他心里有什么遗憾,不过是他心中期盼的人不可能在他这一辈子最荣耀加身的时候和他在一起罢了。

    王元昭从夏三娘这里出来,径直往宫外而去。几个太监相互对视,已经不会对王元昭的行为有任何疑惑了。王元昭这必定是去晏国公府,看望皇后去。

    王元昭身边只有魏嘉音一个女人,即将在八月秋高气爽时举办的盛大登基典礼之后,封后典礼的女主角也只会是魏嘉音一人。

    对于这一点,大家都已经有了一个十分清楚的认知了。

    王元昭十分看重妻子,这也已经是不宣的事实。光是王元昭拒绝采选的事,在众人看来,就大有独宠意味。魏氏风光无两,却还被瞒着魏嘉斌的死讯。

    晏国公府巍峨房舍之中,某处小院子灯火辉煌。王元昭身份今时不同往日,所带来的荣耀自然也截然不同。

    看着晏国公府形形色色的人都或是真或是假地对他露出讨好巴结的神色,王元昭也渐渐从好笑到习惯。权力果然是极好的东西,不怪他和大哥的老师将那些帝王将相的典故夸得天花乱坠了。

    魏嘉音一步跨出房门,匆匆忙忙迎接到院子里,“夫君怎么这时候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扶着王元昭的手往里面走去。

    两人已经行过房,现在的魏嘉音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田地一样,什么怨气也没有。

    就算是有,那也是被扫到旮旯角落里头待着去的。

    王元昭一向对她尊重,也对她越来越好,她第一次体验到她母亲不止一次和她细细描绘过的幸福感。

    王元昭将魏嘉音按着坐下,也不让她伺候茶水:“听说你已经累了一日,就不必起身。怎的说了多次,你就是听不进去?”

    魏嘉音笑道:“不过是在这府里帮着长辈处理一些没什么难度的小事罢了,怎么比得上你。”

    丫头们早在两位主子说上话的时候,就已经顺着墙根偷偷出去了。这会儿,屋子里没别人。

    王元昭来得晚,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魏嘉音脸上微红,心跳急促。王元昭本就俊美无涛,她也不过是凡俗女子。再加上又是体会过了风月的,美男当前,又怎么会不多想一点。

    而当天晚上,魏嘉音也的确是如愿以偿了的。

    到了深更半夜时,魏嘉音疲惫得沉沉睡去,王元昭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出了院子。月色怡人,辜负了怪可惜。

    院子外墙之下,随行的暗卫正在处理几个身上还没凉透的人。见到王元昭,他们连忙行礼。

    王元昭打了一个手势给他们,示意他们可以免礼。那些黑衣蒙面的暗卫,便悄声说道:“是王三公子的人。”

    王元昭并不奇怪。王元暄对他恼怒记恨也不是一两天,暗地里捣鬼也不是一次两次。只是他一直看在王善雅的面子上没有真正下死手。

    “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再有下次,老头子也别怪我手足相残了。”王元昭看也不看地上的尸身。

    也不知道王元暄是不是太过天真,难道他真的以为就凭这么几个三脚猫功夫的能拿自己怎么样?!

    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王元昭随意地将手里的人交给了自己的暗卫处理,他自己却是抬脚往外头去。

    每次回来,他都喜欢去自己院子旁边那棵老树上坐一坐的,林茜檀也许以为他没有再出现在墙头过了,实际上他却是有的。

    林茜檀这天夜里同样睡不着。小包子白天睡得太多,到了夜里就实在太过精神了。林茜檀被自己的闺女折腾得没觉可以睡,只好爬起来照看孩子。

    看着眼睛睁大到像一对晶亮晶亮的铜铃似的的女儿,林茜檀很是无奈,难怪人家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了,这孩子搞事情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做大人的,打不得骂不得,还得温温柔柔赔小心。

    她忍着睡意,高高兴兴带着女儿在那一亩三分地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多时,小包子像是屋子里待腻了,咿咿呀呀地指挥着母亲抱着她往外走。林茜檀起初不明白都没满百日的孩子眼睛咕噜噜地在看哪里,又是个什么意思,到小包子开始皱眉头,她后知后觉地灵光一闪烁,也许孩子是觉得屋子里太闷了。

    小小的孩子还不能沟通,只能是以最简单的哭闹来表达自己,林茜檀不但没有被女儿的小脾气弄得生气,反而心都要化了,她越来越期待孩子和她能够沟通的那一天。这么想着,林茜檀已经一边走着,一边将孩子抱到了外面庭院里。

    白天时候纳妾之礼的痕迹似乎还有被留下一点,林茜檀看了看,对那挂在树枝上头的红色带子不很在意。

    小包子兴致高,连带她也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了,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的,来到了王楚两家交界的院子边上。

    刚看见她自己走到了头,正要往回,近处不知是什么声音忽然窸窸窣窣起来,林茜檀一下子警惕起来,她身边跟着的霁月、屏风屏浪以及新弄来的几个会武的丫头,也都一下子打跑了瞌睡虫,精神百倍地看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然而林茜檀仔细听了一会儿,不由嗤笑。本来以为是晏国公府里哪对狗男女夜里出来,朝着这破院子走呢。她隔了一道墙,听得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女子说了句:“少爷自重,奴婢不愿意!”

    敢情着,这还是个逼良为娼的戏码。

    男子像是在说什么下流话,林茜檀听得皱眉,她正要叫霁月去爬墙搭救一把,谁知墙头那边率先有人动了手,还发出林茜檀十分熟悉的声音,像是唯恐她听不清一样:“你倒是长本事了,前脚叫人来杀我,后脚就来强逼你嫂子的婢女!”

    林茜檀听着那没个正经的声音,差点儿就把声音笑出来了。也就是这二狗子,都是要做皇帝的人了,还这么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

    可她若是有机会在这时去看王元昭的脸,就会发现王元昭的脸上哪里有她自以为熟悉的泼皮模样。

    她也忘了,以王元昭的耳力,又怎么会听不见在这么近的地方,她们五六个人衣料摩挲的声音?!更别说,还有个摁不住的孩子。

    墙壁那边,传来王元昭告诫那婢女的声音:“你回去吧,以后小心三公子就是!”

    婢女千恩万谢的,倒是没注意到林茜檀。只是也疑惑她们小姐的姑爷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破落地方来。

    林茜檀思考片刻,出声叫了一声,王元昭也装作才发现她的样子,没一会儿,林茜檀便看到王元昭的脑袋露在墙头上,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滑稽。

    至于刚刚还意图不轨的某人,林茜檀不用问也知道他大概被二狗子打晕了不知躺在哪个满是落叶的地方喝西北风了。

    “你怎么这么晚在这里!”王元昭仿佛还是那痞痞的样子。

    林茜檀笑道:“睡不着?”她说得有趣,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少女灵气十足。王元昭看得也是微愣。

    他所认识的林茜檀,性情一向是相对稳重的。何时这么活泼过。由此可知,她心情不错。

    不过看着林茜檀怀里好动的孩子,又心中了然。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孩子。

    小包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心十足地朝着出现在墙头的怪叔叔一瞬不瞬地看,孩子天然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和自己的娘亲一定是比较熟悉的。

    下一刻,又看到那怪叔叔就一个跳跃下到这边的地面,林茜檀看他还穿着睡觉穿的白色中衣,不由又更觉得好笑:“我都不知道你出门都是这样。真是可惜这会儿没有史官在这儿,不然将这记录在案,将来后世的人看见了,也会觉得有意思的。”

    王元昭不以为然的:“这大晚上的,有谁在?就是看见了,谁还敢出去乱说。”笑意给的是林茜檀,略带危险的眼神却是给了霁月等人。

    那边五六个人全都自觉垂下了头,并在霁月的带领下,依次站得远了一些。

    王元昭等他们走远,这才羞羞答答地与林茜檀提出了他想了好久的一个要求:“这个孩子,让我抱抱吧?!”

    迷你版的林茜檀还不太看得出明显的五官容貌,只知道像林茜檀更多一些。王元昭早就稀罕,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见一见。

    他不过是远远看见王元暄鬼鬼祟祟的,这才一时兴起跟过来,结果却有意外之喜。

    林茜檀没有犹豫地将孩子放到王元昭手里,却是和王元昭说起了王元暄:“最初在林家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样。”

    王元昭无所谓,一边发出怪叫声逗孩子笑,一边道:“我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下次,这世上就没他这个人了。”

    林茜檀摇头失笑,王元暄是典型的又怂又恶,也是自己找死了。

    两人在这墙根底下见到,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可看在分毫听不见声音的某人眼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锦华睡着睡着,忽然不知怎么的,就给醒了过来。

    她发现新婚的丈夫不在床边,便起来找了找。

    然后就看见楚绛正拿着个千里镜在门口外看着哪个方向。楚绛听见她动静,已经把手里的东西收了下来。锦华也不问他在看什么,只拉着他回去睡觉。

    楚绛无可无不可地接着躺下,也不管锦华睡没睡。锦华卷好被子见状,不免神色黯然。但还是忍了心酸,闭上了眼睛。

    她从小是公主,曾经也是用得上千里镜这样稀罕的东西的。可如今,世事难料,她从前大概也算不到自己会走到如今境地。

第211章 偏心

    黑暗之中,楚绛使用过的千里镜还搁在床头柜子上散发着幽暗的光芒,锦华忍不住去猜想他刚刚是用这东西去看什么。她几乎忍不住伸手出去触碰。

    身旁的人自然还没睡着,当着锦华的面翻了一个身子,想到的只有自己透过这镜面看到的画面。

    锦华停了手。

    楚绛没注意锦华,深深吐气。

    人人都说楚筠长得像他,就连林茜檀都这么说,可他怎么看,女儿和自己似乎也不是有很多地方相像。

    好看的眼睛晶亮,他白日时还因此自豪地与符大人不加掩饰炫耀。

    可现在看来,他却觉得有那么点讽刺。

    他也知道不该这么想,可心底里就像有一个小人在给他播种一棵名叫“猜疑”的种子似的。

    旁边的女人也是这个时候靠了过来,嘴里温言软语。楚绛正是心灵脆弱的时候,听在耳里,不免暖意融融,好受了那么一些……

    “没怎么,睡吧。”楚绛的口气依然生硬,可听在锦华耳里,却是惊喜。她心中安慰,头上贴近对方胸膛的力气也更明显了一些。

    等着锦华睡着,楚绛这才睁开这一夜注定难眠的眼睛,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回想林茜檀和王元昭私下见面的一幕。

    夜半时分,他们是不是事先约好的?

    他们又说了什么话?

    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

    话本中书生小姐花前月下,情到浓时的故事像是魔怔一样闯进他的脑袋,他无法不去加工,去拓展……

    林茜檀把孩子放到王元昭手里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熟练,简直就好像做过千百遍……

    楚绛在心里叹气。

    另外的一边,林茜檀和王元昭早就已经分开。

    王元昭“玩”过一场孩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林茜檀看出他对孩子的喜欢,心里也高兴。

    只可惜谁也没有注意,王元暄还还被扔在那儿,昏睡着。夜里的风冷兮兮的,就那么无情拍打在他的脸上。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苏醒,由此可知王元昭动手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那一边,林茜檀已经将近走回到他自己的院落了。

    屏浪不禁玩笑:“没想到二公子抱孩子还挺有一套的,比咱们这些人抱得都好!”

    林茜檀笑了:“他自然抱得好,这世上应该也没有什么他想干却干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只能说他没认真对待了。

    可把别人的孩子当玩具,还是不够地道。

    林茜檀看着自己闺女被个怪叔叔颠来倒去地把玩,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口。

    偏偏那一句“要玩你自己和嘉音生一个来玩”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去。她黯然,她可以用道德约束自己收心,可这心怎么越是收,越膨胀得厉害了。

    也就只有小包子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用烦恼,被人玩了一通还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哪里有他亲生父亲那一股沉稳和灵性。

    这么一想,林茜檀脚上的步伐便忍不住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瞬之间她的神色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儿古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茜檀睡了一觉再起来,越看女儿,越觉得她不止一处和二狗子有些相像了。

    真是怪事。

    她也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毕竟陌生人之间就算有所相像,也并不是什么绝对就没有的事情。她自己心中作怪,这才幻想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孩子才多大,又能看出什么了……

    林茜檀很快就把这莫名其妙的猜想给丢在了脑后,因为她很快就被别的事分散去了注意。新人进门,第一天肯定是要给主母敬茶的。林茜檀才起来不久,刚用过早膳,那边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说,锦华和江芷悦来了。

    两人款款而来,锦华穿得不过是寻常样式的衣服,活生生被咫尺之遥的江芷悦衬托得像是一个仆妇。江芷悦高调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和锦华一起肩并肩走了进来,姿态一如过往。偏偏气质不如锦华,反倒像是沐猴而冠。

    她的高调自然没什么人理会。

    从进来到站定,林茜檀在看锦华,锦华同样也在看林茜檀,两人短短两行目光交流之中,已经有许多言语你来我往过了。

    江芷悦想开口说话,却碍于身份,不得不退让一二。

    小包子也许是夜里闹腾过一阵,这会儿安安静静,没了她咿咿呀呀,屋子里的气氛便更是有些闷。

    林茜檀请人端了两个绣墩过来,叫锦华和江芷悦坐下,林茜檀不由暗暗佩服锦华,拿得起放得下,作为曾经公主,现如今为了喜欢的人,给往日她自己打压过的情敌磕头下跪犹豫也不带一下。

    反观是江芷悦,那一股莫名的自信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张扬而又肆意。

    清净的好日子到头了,有这两房贵妾的存在,再加上楚绛原本的那个通房,这后院也渐渐有了一些大户人家“该有”的样子。起码人多了总有一样好处,至少逢年过节热闹。

    人都有直觉,江芷悦总觉得林茜檀和锦华看着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点类似于怜悯一样的东西。

    她越是嚣张肆意,她们给她带来的这感觉就越是明显。这种感觉越是明显,她就越是要嚣张肆意。

    就连她的丫头也看不下去,觉得她家小姐有一些丢人。可自己家的主子自己护着,只好尽量哄她早一点从林茜檀这里出去了。

    江芷悦在想的却是,凭楚家如今声势,江家复兴也是迟早的事。林茜檀和锦华,一个没有娘家,一个身份敏感,到时候一定不能和她相比的。

    自然不肯走。

    林茜檀也听说,江家最近稍微有那么一点起色。

    中元至,江家做起了别家都不太愿意沾手的棺材生意,很是赚了一笔。他们用这笔钱好歹还是把外债给还清了。

    这些事,江芷悦没有说,却又都写在了脸上。这江家,不知怎么和陆家搭上了关系。

    林茜檀好不容易把她和锦华都打发走,屋子里消停下来,呼呼大睡了一早上的小祖宗又醒了。

    林茜檀只好把女儿卡着胳膊抱到跟前,仔细研究女儿的笑容。她诡异地从女儿那笑脸里,又看出了多一分和王元昭相似的地方。这小丫头,那傻气之中又奇妙地融合着一股痞气。

    这话林茜檀自己搁在心里想一想也就是了,万万不想拿出来和别人说。想着,她放下了笑颜如花的女儿,心里安慰。这孩子比她好,爱笑,脾气还好,不像她,性子有点木,小时候一直不太讨喜。

    那边锦华已经和江芷悦一路同行着出去老远了。

    锦华在林茜檀跟前低了一头,那是妻妾之别,也是在意楚绛对她的看法。可做什么还非得连在江芷悦面前也一样低三下四。

    江芷悦明里暗里讽刺,锦华终于停顿下来笑言:“妹妹还是小心一些说话的好,我如今虽不是什么公主,可身边这些人一向是养刁了的,我也不一定约束得住。万一她们护主心切,不小心在妹妹身上动手,伤了哪里可就不好了。”

    锦华笑意盈盈,她身后一个面容褶皱的老嬷嬷闻言,却是露出兴奋而危险的眼光来。她是宫中主攻刑罚的嬷嬷,专门替主子做一些肮脏事情的。

    如今龙困浅滩,她空闲许久,技艺一直不用,怕生锈了。

    江芷悦神色一僵,下意识退缩,退缩之后又立刻为自己一瞬间的犯怂而恼怒。

    锦华冷哼一声,这人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两人在府里甬路上不欢而散,江芷悦等着人走远了才敢对着锦华的背影冷冷不屑:“还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不成。”

    江芷悦的婢女自然不敢接上一句:“人家当没当自己是个公主姑且不论,你倒真的是还把自己当往日那个呼风唤雨的江家小姐才是。”

    那里的小争执很快就散了,天气阴冷了,树上开始落下枯叶来。路过打扫地面的下人似乎也听见了江芷悦的话,面露不屑。

    江芷悦已经很久没有打赏给她们了。

    中元节很快就来了。

    王元昭做足了姿态,召集群臣,开设祭典,丝毫不怕鬼神晦气沾身,公然为夏帝、商帝纪念,他这样的举动毫无疑问又收拢了一通民心。

    七月十五当晚阴气最重,结束了一日祭祀,王元昭带人从郊外夏朝皇陵回程进城,天色都已经黑透了大半。

    一声沉重的吱呀声响,城门轰然合上。

    虽然还不是帝王,却已经很有帝王之尊的待遇。只除了马车所使用的涂色围布并不是帝王专用的明黄色,该有的仪仗也都有了。

    两列卫队威武雄壮,人人披甲执戟,踏着整整齐齐的步伐一路前进。

    一个人的空间里,王元昭终于不需要露出他展现人前的那幅样子,舒缓下来的神色让他看上去略显慵懒。刚毅的线条恰到好处,和他外露的麦色肌体相得益彰,兼具阴柔和阳刚之美。

    东都飞马而归的士兵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了城门外的,帘子微掀,这传令兵倏地一愣,而他身后无意窥见天颜的路边少女们更是发出明显的抽气声。

    传令兵整肃整肃,告诉王元昭,阴韧在东都为天隆帝举办了盛大的丧葬仪式,能够让人听见城里面的哀乐不绝。城头也挂了白幡。

    东都城头挂了免战牌子,表示城中正在举办丧事,暂停打斗。

    如此一来,不论谁在领军,这仗都是暂时不用打的。否则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王元昭听得有意思,阴韧在两次交手里,都挂了免战牌,这件事情,史官们是一定会在历史上狠狠记载一笔的。

    只是。

    第一次是因为林茜檀生孩子,他们有这个默契。

    这第二次,难道是为了挣一个名声吗?!

    “知道了。”王元昭又逮住了那传令兵仔细交代了几句。

    传令兵听完王元昭的吩咐,随即去了,阴韧既然都已经做出了那些事,他也应该做出更多一些姿态来。

    天隆帝就算死了,也还是不免被人当作牌坊来挂着……

    马车继续往城里走,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南进去,然后往北,再到皇城以南的区域之内大臣们才各自散了各回各家,王元昭再继续往皇城去。

    去往皇城,则必然是要经过中间权贵世家的宅邸区域。也就是说,是一定会经过晏国公府和楚家了。

    王元昭想了想,驻足凝神观望了熟悉的街坊屋舍一眼,还是命令车马继续往前走去了。

    魏嘉音没有在家里等到丈夫,不免有些失望。她身边的丫头们也是进进出出的留意消息,都说仪仗队已经朝着皇宫去了。

    魏嘉音听了,心里的失落压制不住,脸上的期待之色一下子就僵住了一样。可又恢复得迅速,一下子就遮掩住了自己。

    “走吧,”魏嘉音站了起来:“用膳吧。”

    乳母叹气,饭菜温热了许久,随时能吃。魏嘉音特地准备了许多王元昭爱吃的东西,就是想着对方有可能会来。

    虽说不来也是意料之中,但……

    只能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等到典礼过去之后,名正言顺了,她们小姐也就住进宫里去,而不用在这国公府屈就了。

    魏嘉音自己一个人心不在焉吃完了一顿饭,又看了一会儿书,那些书是丫鬟昨日买回来给她的,她一直没有去看,本来以为是什么寻常的故事话本,结果一看却是四书五经。

    只不过和寻常四书五经不同,书页内测的扉页上却是明确写着一段特殊的文字。

    询问之下,原来是丫鬟不识字,以为是什么故事话本买了回来,结果却并不是。

    *

    林茜檀正在灯下阅览自己印刷工厂印制出来的新书。新书上面正是专门给女学准备的各类经典书籍改动的版本。

    由于是做实验,印刷数量并不很多。

    并且也只是试着放到京城的一些书局试卖而已。

    其中内容也并没有和男子阅读的那些有太大差别,却加入了有别于传统女德教育的内容。

    从各处账本汇报上来的情况来看,这书也不是全没人买,自然,女性的买家要比男性的多一些。

    小包子白天的时候闹腾得有些累了,到了傍晚早早歇息,林茜檀也有时间来看一看这些东西。哺乳儿女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要花费太多的工夫。她连看自己名下产业的账本还得抽出工夫来,更别说出门去做一些别的事情了。

    也因此更感激她的母亲。

    顾屏曾传了短信过来,告知王元昭的一部分计划。阴韧主政期间定下的一部分国策依然有效,给足林茜檀预备出仕的时间也足够的多。

    小包子满足地打了一个泡泡,林茜檀笑了笑,只是不免有点儿苦恼,孩子应该怎么办。

    想出仕的这个意愿林茜檀无意妥协。即使有了女儿在身边也是一样。但她还是要想一想应该怎么安排女儿。

    又或者在家滞留几年,等孩子再大一些?

    她屋子里的灯一亮就是亮到了三更的时候。直到钟嬷嬷上来催促,她才恋恋不舍地将手头要处理的事情放下。

    中元之后,城里陆续将白幡拆卸了下来,又恢复了日常的布置。宫里的几个衙门却是开始继续忙坏了。

    看着那些忙碌于筹备大典的太监和宫女,正在寝宫外面走廊走动消食的夏三娘再一次忍住了心头的不快。

    “去桐州的人回来了没有!”夏三娘看也不看身后,朝着那儿说道。

    身后便有人回答她。

    夏三娘听了便冷笑道:“若是一般的东西,小二非要争抢倒罢了,可这萧家恢复社稷的大事,岂能叫他一个外姓人也掺和一脚。”

    她身后的婢女便不敢吭声。

    因为她事前吩咐了,早有人快马南下去往千石村寻找王大狗去了。

    那些人到了千石村,按图索骥找到王氏兄弟曾经居住长大的那屋子,但屋子里除了有一些证明王大狗回来过的物品之外,王大狗本人却并不在屋子里。

    平静安详的小渔村里,居民们从事着日常生产的工作。似乎对于突然来到的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王家的大房子虽然没有主人居住,但还是没有任何人敢于去占王家的便宜。

    这群人一时没找到王大狗,并不急着离开。他们当然也清楚,如果他们要找的人有心躲着他们,又如何会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找到。

    可是问村民,村民们也只说是不知道。

    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这与世无争的小村子里出了好多个贵人,好些村子里的长辈还在抱怨村子里的年轻人走了就没有回来,以致于人手不足。

    这群人干脆在村子里临时住下,等待机会。殊不知王大狗正蹲在村子附近的山上,堂而皇之地看着他们,并没有移动下山的打算。

    他们在这小村子里一待就是数日,王大狗始终也不露痕迹。他了解母亲胜过母亲了解他。既然知道夏三娘还会找来,又怎么会不提前做一点准备。屋子里的东西也只是障目的手法。

    王大狗在附近的小山坡上等了又有两日,直到确认这群人不会再回来,才出现在了屋子里。

    这一来一回的,等他们无功而返回到京城里,已经是七月底的时候,距离登基大典没有几天了。

    夏三娘气急败坏,暗恨小儿子从中作梗。

    京城里的氛围也随之一变,人们对于新帝未必有什么期待,却一定是盼望过安稳日子的。只要是能给他们过好日子,他们可不管是谁坐那个位置。

    虽说说书的酒楼什么的现今堂而皇之有人在为夏朝歌功颂德,可说实话,寻常的老百姓,可不管这些。

    固然大伙儿有好些都被勾得想到了夏朝的好处,只是底层的平民和那些念过书的可不一样,他们虽然看重夏朝正统,却不如念过书的那些人对于这些执着。如若不然,何至于接受大商。

    再说,王元昭自己也不可能看着舆论风向朝着往自己不利的风向吹,他早就插手其中了。

    这些事,林茜檀也有参与,自然十分清楚。

    从天隆帝死讯传来,京中人家大多遵从宫中指示,象征性地摆了几日白事,也就只有少数的几家明晃晃地为天隆帝多祭了几日灵。

    楚家便是其中之一,但楚家又和自诩大商遗老的大臣们有所不同。

    倒不是说楚家有多么怀念天隆帝,而是因为锦华的缘故。

    再怎么说,天隆帝也是锦华的父亲,她执意要在屋子里摆上几盘供果,楚绛也随她。受她影响,家里其他几处地方白事器具也没急着撤去。

    从头到尾也只有江宁娘在那儿空反对而已。

    宫里似乎为了彰显大度,特意派了太监出来给锦华赏赐,江宁娘这才消停。

    只是不知锦华看着不算陌生的太监另事别主,心里有没有过什么不平衡了。

    林茜檀也意思意思送了一些祭亡人的纸钱过去给锦华使用。锦华没有说什么,只默然收下。

    由此及彼,林茜檀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楚泠走了的时候,林家还在京城。楚泠自然是在当时就被葬入了林家的坟墓里。

    林茜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记得经常去看望她的母亲。

    今年却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办法前行……

    林茜檀便想着,去看一看。

    楚绛便说,陪她和小包子一起去。

    林茜檀挺高兴的,楚绛作为父亲,还是比较合格。

    “咱们去看看外祖母,你高不高兴?”林茜檀将年幼的女儿举起来,而小小的孩子竟然像是能够听懂似的,嘤嘤呼呼。

    八月算是一年之中不冷不热的时候,院子里的落叶更多了。林茜檀说着这话,像是无意似的,笑意盈盈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裁云正在那儿带着几个小丫鬟打扫院落。

    锦荷在边上打理着她的妆奁饰物,林茜檀不由很想知道裁云不惜步晴川后尘,利用职权之便在她屋子里翻翻找找的,为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她隐忍至今,给过这丫头太多机会收手,可惜她执意迷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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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姝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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