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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糖米糕     问君姝txt下载     问君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2章 离开

    楚渐的那些心思,不好明说,但又没什么不好明白的。他没有去动那些账房上的银票,给的都是一些并非现金的物品。

    只有内行人才知道那压在珠光宝气之下,一些用木盒谨慎包裹的古董字画才是最有价值的。

    大家世族所注重的“传承之物”都在这了。

    林茜檀想着,等到明天,她大概在江宁娘那里有一场口舌硬仗要打的。

    不过……她摸了摸肚皮,里面还没有一丝一毫胎动。但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已经能够保护母亲了。

    只要看在他的份上,江宁娘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周围的仆婢们还在忙碌。

    林茜檀却站得有些疲乏了:“咱们进去吧。”

    林茜檀趁着楚绛没有注意的时候看了楚绛一眼。这些东西,公公说给就给,也不知道楚绛的不在意是不是装出来的。

    这么明晃晃的偏心……

    江宁娘本人虽然没有什么动静,但楚绛回来之前,锦荷自己擅自跑了一趟正屋,听见里面有些利器甩到地面上的清脆声音。

    楚绛显然也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并没有意识到父亲做的事,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但那一边,江宁娘没办法做到不在意。

    楚渐的确就在面对妻子的情绪。

    “虽说这些东西到最后都会落到我的孙子手上,但老爷的做法,也实在令妾身心寒不已!”简直把她当贼一样防范。

    楚渐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句话就够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呢,当年之事我没跟你计较,你倒是又惦记楚氏的财产来了。”

    江宁娘屈辱,又无言以对。

    两人不轻不重地关起门来折腾了好一会儿,到了夜里,江宁娘还是忍气吞声伺候丈夫睡下。刚刚见过老情人,她哪怕没再做什么背叛的事,也仍然心虚。这几天她生怕那个人嫌钱太少,又找上门来。

    这么一想,本来就睡不着的江宁娘,更加睡不着了。

    夜露深重,楚氏宅邸之中,睡不着的又何止一人。

    江芷悦红了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从小也是见多识广的,傍晚那会儿搬去思乡院的大箱子,那本来应该是她的!

    丫头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只好看着她在那儿哭得眼睛也肿起来。

    好不容易用热汤热水给她擦了擦,去了肿,丫头们惊讶地发现,她们的主子再睁开眼睛来,眼里的光芒好像也变得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思乡院中。

    林茜檀和楚绛一起站在庭院子里说着话。

    林茜檀问起楚绛这一日在外都忙了些什么,楚绛告诉她,衙门上的大人们在说,出兵平叛的事。

    大商朝现在就像一只突然到处漏水的大船一样,就是船夫撑船技术再好,也不免手忙脚乱,顾着这儿,丢了那儿。

    再加上时疫,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也注意些。”两人看完了那一箱又一箱的好东西,回到屋里。时间不早,林茜檀吃过晚膳,楚绛却没有。屋里人自去准备。

    楚绛答应了一声,搂着林茜檀坐下。林茜檀陪着楚绛用过了晚膳,再等着屋子里没有了别人,这才意有所指殷殷道歉:“身子可还好?”他的手抚摸上了她这个时候还平坦如平原的肚子。

    林茜檀明白他的意思。

    “我没事,”林茜檀没有拒绝对方拉她坐到大腿上,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郎中说了,虽然有少许不稳,但只要寻常注意遵医嘱调理,一定就能恢复。”

    楚绛却仍然不很放心。

    林茜檀似乎对朝堂上的事情更感兴趣一些,楚绛被她不知不觉带偏了话题,两人说着说着,一时说到了被派出去南边的人选。

    晏国公府的二公子王元昭曾经在燕北立下汗马功劳,这一次的名单上便有他。严格说来圣旨在早上那会儿已经下来,但这件事情,王元昭没有和林茜檀提过一字半句,林茜檀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窗边装门给鸽子准备的饲料全然没有被食用过的迹象。

    楚绛却是并没有放过妻子脸上的神态变化。林茜檀没有察觉自己正在被观察着。

    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一瞬之间的神色变化,全都在落丈夫的眼里了。

    楚绛犹豫了犹豫,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暂时没有告诉林茜檀他也曾经有打算自荐督军,参知典事的职位,说来已经十分显赫,不过他这分管兵部的典事官,至今却都是没有实际去过战场的人。往往有不服气者,一概是拿他上位的资历说事的。

    他的有些见解提议,看在那些老资历的人眼里,那就是纸上谈兵。

    林茜檀看他并不回答,于是便又笑了笑,说道:“正好你不在家,我调理调理,养白胖些!”

    楚绛嘴里答应着——另一方面,他确实不舍得刚刚怀孕的妻子。

    自荐书是他前几天就投上去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妻子已经怀有身孕。如果他能够提前预知,他是不会去申请的。

    不多时,林茜檀说她困了。

    楚绛便笑,她现在的确是嗜睡很多。

    于是扶着妻子站了起来:“那便睡。”心想,反正本来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上面的人……也未必就会同意。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楚绛就收到了上头下发的任命书。总共四路平叛军,楚绛随军监督,实际行驶钦差大臣之职,顺便排查南边近来声势崛起,渐有垄断之势的林氏商行。

    林茜檀还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在南边商贸发达的地方弄起来的生意,居然已经招了朝廷的注意了。

    公文上盖着丞相印鉴,似乎在说楚绛去督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楚绛叹着气,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家跟家里交代了。

    楚绛即将再次离开家里,楚家这时却迎来了一位很久没来的客人。林茜檀有了身孕的消息理所当然在第一时间传到了隔壁的王家。魏嘉音反正在家无事,便走几步路过去看她。

    魏嘉音笑得真心实意,林茜檀有孕,对她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心里总觉得,这样,自己就能安心了似的。

    两人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有些怪怪的,虽然还能在一起说说话,但总好像没有以前亲近。即使是在之前说开了之后。

    问题出在哪里,林茜檀也早就引起注意了,可破镜难圆。两人现在是带着一道伤疤在维持友谊。而自己,莫名成了过错方。

    魏嘉音在林茜檀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两人从这里说到那里,魏嘉音羡慕林茜檀怀孕,林茜檀当是没看出来对方眼里的闪烁光芒,安慰道:“你也是够心急的,这才多久。”

    这就着急要生了。

    别人成亲几年才怀上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以王元昭在王家的尴尬地位,恐怕从上到下也根本不会有谁去期盼他生下什么儿子的。

    林茜檀哪里知道,魏嘉音别说怀孕,成婚至今,王元昭根本就没碰过她一根毫毛。她仍然是个黄花大闺女。

    她都自己脱了衣裳到丈夫跟前献身了,对方却目下无尘得活脱脱就是个柳下惠。还跟她说什么,再晚一些。

    魏嘉音笑:“话虽如此,但这子嗣的事,自然是能多快,就多快的,早日开枝散叶,长辈们开心,我也安心。”

    林茜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

    魏嘉音在林茜檀这里坐了半个上午,跟着一起用过午膳,方才离开。

    *

    楚绛被授予督军之职,以典事身份跟随兵马出发的事情,当天晚上家里就知道了。

    林茜檀随即亲手给楚绛动起手来,收拾简略的行囊。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不免有些扭捏。楚绛却是看得心里一片柔软,从后圈住林茜檀,甚至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处。

    两人再亲密的事情也都做过,林茜檀却反而对楚绛这样浅尝辄止的亲近动作觉得很是不适。她身子一僵,差点就没忍住给挣扎开。

    楚绛只当作半点没有发觉。非但不松手,反而约束得更紧了些。他的腰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林茜檀的后背上,两人的身高差距在这儿便显示了出来。

    虽说没有二狗子高,但也绝对不矮了……

    林茜檀正拿着个热布包给楚绛熨衣裳,好叫他路上穿得松软些,刚说着“你这样让我怎么干活”,就一个不小心,惊叫出声,脸上被人轻轻啄了一下,满屋子的丫鬟全在,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楚绛声音柔柔的:“你心里是不是不高兴?”

    林茜檀眼睫毛动了动,眼睛里的流波并没有太大动静。她确实是觉得有些遗憾。楚绛再怎么说也是她现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孩子刚刚上了身,做父亲的,就要出门,又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嘴上却笑得温温柔柔的,一边和楚绛说着话,一边帮他收拾着。秋冬时节外出,各种加厚的袄子一定要足够,剩下的,或可叫楚绛自行去她门店之中支取……

    关心楚绛的却不止一人,林茜檀准备的已经是十分地充足,但第二天江宁娘也送了几样东西来。

    林茜檀给江宁娘好歹也做了那么久的外甥女,现在又是她的儿媳妇,对于她的审美,多少清楚。

    据说是她叫“嬷嬷”打包送来的东西里,有好几样怎么看着就那么像是江芷悦的手笔!

    钟嬷嬷也看出来了,就十分不屑。她本来就和宋氏不一样,对楚家没有什么主仆情分,由此对江芷悦这个不过是表小姐的人贬低起来就更不客气。

    “呸,还名门呢,养出来的闺女就这等货色,就是娼门妓院里的蹄子也比她高档些!”妓子好歹还有一说一呢。

    这话说得可是难听。

    不过,反正四下也没有外人。

    林茜檀笑着安慰,钟嬷嬷的脾气和绿玉有点像,都比较急促。

    林茜檀也将江芷悦做的那两三样小物件拿了起来,看了看,一样护膝,一样围脖,还有一对穿在脚上的手织袜子。看得出来做的人确实是花费了一些心思。针脚半新半旧,新的那边看上去还有点瑕疵,应该是连夜赶制。

    林茜檀满不在乎:“给公子装上。”

    周围的人有些不解。

    她们主子,又在给江家小姐制造机会了。

    林茜檀只是觉得,犯不着在这些小手段上,去向某些人看齐罢了。

    况且江芷悦的确顺便帮她填补了一点她没想到的事情。

    包袱被收拾了起来,到了时候,楚绛出发直接拎上它就可以走。

    楚绛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屋子里像是又来了春天一样,两人最终相拥而眠,楚绛不舍情绪明显,林茜檀这一次没有要求推开他去清洗。

    林茜檀睡得深沉,到了凌晨时候,楚绛自己爬了起来往外走,并没有惊醒林茜檀,他高高兴兴地出门,天上还是一片漆黑。

    以往没什么人气的院子渐渐有了一点家的味道,楚绛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一去不回了。

    挂在房梁上的夜灯渐渐燃烧到底的时候,林茜檀才攸攸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旁边早就凉透的枕头,心里估算着楚绛这会儿人到哪里了。

    钟嬷嬷等人进来伺候她起床,一边回答她:“姑爷这会儿估计是已经出了十里亭外了。”楚绛走了不算久,天色就有了些亮光。

    林茜檀“嗯”地应了一声,给人扶持着下了床榻。洗脸盆里是温热的水,用来洗漱的面巾也是面料最好的,她把手探进水里清洁双手,顿时觉得右手上传来筋骨舒展的感觉。

    丫头们微红着脸颊正在更换屋子里的床单被罩,那脸色,就像是被地龙炭盆烘烤得发热发汗似的。不一会儿,钟嬷嬷让人把窗子打开,外面的风一吹进来,屋子里顿时清新了许多,将前天夜里氤氲的气息扑了个散。

    别人不好意思,反倒是林茜檀这个最应该脸红的人老脸皮厚,根本不觉得有什么。

    “嬷嬷,安排人把夫君的东西给收拾收拾,贵重的直接搁起来,别放在那儿蒙了尘。”

    钟嬷嬷听了,答应了一句,她也知道,楚绛这一去,没那么快回来。

    *

    楚绛这一走,果然径直将日子拖进了十一月,等到南边传来朝廷兵马依次平定各处的消息,京城的天空上,都不知下过了几趟的雪花。林茜檀的肚皮开始有了些隆起。期间,京外的消息源源不断通过各种渠道被送进京城、送进林茜檀的耳朵里。

    林茜檀反正在家养胎,不用出门,听一听这些,都当是打发时间了。

    甚至于,哪儿也不方便去的日子里,和锦华公主、江芷悦等人斗斗嘴,抢一抢男人,也十分有趣。

    楚绛即将回来的消息,是锦荷飞奔着给送进来的。

    十一月初十的早上,林茜檀正在屋子里拿着她的毛笔写写画画着什么。桌前好些记满了数字的账本都等着她亲自处理。

    锦荷气喘吁吁的,林茜檀看见了,叫她不要着急,慢一点说,锦荷喘匀了说了,屋子里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

    “现在外面都在说,大军打到了闽州去了,那儿正有一伙子洋人没安好心,怂恿无知百姓跟着与朝廷过不去呢。”

    林茜檀笑,这些洋人倒是聪明,还知道祸水东引,他们自己身上不干净,倒是把屎尿往别人身上糊。

    大商朝经历二帝。平心而论,从皇帝到大臣,大多都是心里有一份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蓝图的。从先帝到天隆帝,哪一个不是一门心思做些实事出来给百姓谋福?

    锦荷又说了:“我也听说了,打头的那几个,听说还是什么有前朝皇族血统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充的宗亲。净说什么,大商非正统!”

    林茜檀一边由人服侍,一边道:“要是这么说,这天底下又有什么是正统?大夏开国的时候,不也有一群人说什么夏帝是伪帝。”

    天隆帝倒霉就倒霉在,他的皇位来得本来就有有争议,先帝本来器重长子燕勇,他却在先太后支持下,联合萧太妃等先皇宠妃、权臣,把亲哥拉下位子。

    若是他继位后守成一些,倒罢了,偏偏他要像是疾风暴雨一样,做了很多的大事。坐在那位置的人知道那些运河之类的东西功在千秋,但当今大多百姓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又怎么理解皇帝苦心?!

    林茜檀又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圣人,外面这些闹事的,嘴里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歌颂陛下,念朝廷的好。”

    恐怕,这其中,那些自称“传承千百年”的世家功不可没吧?自以为没了大商,他们又可以复兴世家辉煌,重现袒露衣襟、披头散发的风流时光了。

    “公子人到哪了?”林茜檀最关心的还是楚绛。

    她想着,楚绛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王元昭走的时候,虽然没有和林茜檀说一声,但毕竟到达当地的时候,还是写信回来告诉了一下,古有“黄袍加身”的典故,王元昭虽然没有穿上什么黄袍,不过,倒是利用这个机会,在当地收割了一波人心。

    锦荷闻言上前回答道:“说是马上就要启程了。”只是冬日雪滑,外头道路不好走,他们在路上,可谓是耽搁了不少时候。

    说着,锦荷又高兴起来:“这一次,姑爷可是立了大功劳了。”

    再往后,只需要将当地那些不怀好意的南洋商人给一网打尽,便可以回来了!

    林茜檀听着也高兴。

    多事之秋,唯愿平安。

    *

    同一个时候,京城另外一边的某一个府邸之中,还有人也在说着这个事。

    跪在书桌前面的黑衣人恭敬地将南岸边上的事情说完,就等着主子吩咐他接下去的行动。

    阴韧照例是不厌其烦的画着同一个人,前几天他刚刚在锦华的宴上见到画中的少女,他下笔如有神,这会儿画在纸上的人,分明和他数日之前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

    唯独有一处不同的地方,只在于画中的少女肚皮平坦,并没有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俨然像是不曾怀孕。

    黑衣人似乎十分习惯像这样等待着,他直到跪得脚都麻了,搞半天才听见头顶上面的主人开口说了话。

    “那些意图不轨,以疾病恶意乱我中原的商人,不必留了。至于咱们立下功劳的王小将军、楚督军,本相对他们甚为欣赏,尤其是楚督军,竟然单以三寸不烂之舌,就劝降了前夏南平郡王五世孙,真是奇功一件。”

    那黑衣人眸光闪烁,熟悉主子的他,有些猜到接下去主子有可能要说什么了。

    果然,面前的男人开口又说了一句什么,黑衣人闻声答应,随即动作麻利地退了下去,仿佛他并没有觉得腿麻一样。

    时光匆匆,等到黑衣人退下去之后,阴韧抬起头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画了好几天,已经画成的少女摘梅图,沉吟片刻,又提起另一只笔来,在上面写了一首诗出来。

    他的脑子里,想到的,是他自己将这像花一样的女人捏在手里揉碎成花沫的样子……

    林茜檀看着屋子里摘了有些日子的梅花看起来颜色似乎有些暗淡了,便叫丫头出去院子里再摘一簇进来替换。楚绛要回来,家里也有了生气。

    林茜檀忙不迭地叫人立刻将屋子重新收拾收拾。若是不出意外,楚绛回京的时候京城正是一年到了底的时候,他刚好回家过年。

    顺便,她还叫钟嬷嬷去一趟江宁娘那里,把这事情也跟江宁娘也说一说!

    江宁娘收到儿子即将回来的喜讯,既高兴,又恼怒。高兴的原因自然不必说,唯独是恼怒儿子只写信告诉媳妇这事,却把亲娘给全忘了。

    楚绛是当真被误会了。

    林茜檀自己在东南州郡拥有不少店面,楚绛作为姑爷,在那里的一概饮食起居当然都有林茜檀吩咐下去好好照顾。楚绛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林茜檀可不就是立刻就知道了?!

第183章 对峙

    冬日寒凉,北风卷地白草折,那风刀霜剑打在人的脸上让人觉得只有疼痛。

    京城里刚刚下过一场雪,雪停了,空气之中更是就连一粒粉尘都透着冰冷。

    放眼望去,大地苍茫,时不时有几点深绿透在白色里。

    屋子里源源不断烧着火炭,给人供暖。身在其中,简直让人不舍得离开,恨不能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了。

    锦荷苦命,去了一趟府里的账房,支会了一声,那里的人听说楚绛差不多要回来,忙不迭把林茜檀说的话当成了最大的正事来处理。各式各样的布料、吃食甚至文房四宝,全按照楚绛的个人喜好,换了新的。

    锦荷呵着白气,一进屋子就迫不及待往火炉边上凑,从屋子里看出去都能看到外头的冷,更别说是雪里冰里滚三趟了。她抖胳膊抖腿的,明明穿得够厚,却还是嘴唇苍白。

    “夫人那边,这一回应该总没有什么话再说道了吧。”总说她们不懂关心楚绛生活起居。现在她们就明晃晃走一趟明路关心一下。

    林茜檀笑,呼唤她赶紧过来喝一碗滚烫姜茶:“府里的管事都是办事办老的,肯定更熟悉夫君的生活习惯。”倒不是她不行,而是要做给江宁娘看。

    就为那些楚氏传承之物,楚绛不在家里的两个月,江宁娘没少寻衅。虽然顾忌自己还没出生的孙子,但在一些小事情上给林茜檀添堵,也还是可以的。

    如若不然,林茜檀都不知道江宁娘什么时候和阴薇熟悉起来,都把人请上门吃个饭了。

    这不,锦荷暖了身子就道:“夫人说了呢,家里反正人少,新酒也吃不完,不如再请亲家母过来,一块儿热闹。”说是庆贺庆贺楚绛立功,可林茜檀都不知道她这么做,算是恶心她,还是恶心她的娘亲。

    在京城的这些人看来,东南州郡的事,应该也能很快平息。将军们立了大功劳,也应该马上就能回来了。

    但是他们看不到远在千里之外,他们所以为的轻轻松松的战役,却有许多凶险和杀机。

    十一月十二,从商路被送上京城的消息让林茜檀知道在赣州、闽州交界线上,竟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足足有好几万人的南洋蛮夷兵马,正以当地无辜百姓做人质,和朝廷兵马撕打起来。

    林茜檀皱眉头。锦荷在旁边看见,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如果只是一对一的正面交锋,外人终究是外人,那些南洋人没有优势。但如果绑了人质,除非想让自己遗臭万年,几位将军再怎么也有所顾忌了。”

    这就给钻了空子。

    可问题又来了,那几个夏朝零散的宗亲子弟,怎么会想起去和南洋人勾结起来?!好笑的是,他们妄图利用南洋人恢复大夏,南洋人也在利用他们。听说那什么郡王的五世孙,还是被南洋人背叛了,这才困守孤城。

    她不太放心,于是调动了自己最大的资源,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书信送去南边,问一问楚绛是个什么打算。她和楚绛已经是夫妻,没道理她这些底牌还有必要连他也瞒着,她准备摊牌。

    说不定,对方知道她手上有这些,还能因此转变想法,认可了她。她眼看着别人纷纷抢占先机,去朝中做女官,从低处学起,她有些不甘心。但如今正被楚绛限制着。

    只是,南洋人有备而来,楚绛还能按照原有的计划,在年底之前回来吗。

    朝廷的驿站自然不会比林茜檀的要差,同一时间,朝廷也听说了南边州郡生出的变故。

    林茜檀不担心朝中会有人在这种事情上拖后腿。大商朝的臣子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别人姑且不说,光是林茜檀所熟悉的一人,便是如此。

    丞相府中,那人就正与下属吩咐:“协助几位将军、楚督军,务必将那些南洋人全部歼灭在闽州境内,绝不叫他们前进一步。”

    底下便有一个跪着的人立刻答应了一声,随即去了。

    林茜檀知道,阴韧这人,性情乖戾,眼中没有多少珍爱他人、尊重他人的念头,心中更没有亲情。却有一个逆鳞之处,中原神圣之地,绝不是那些蛮夷可以得寸进尺的。

    尤其南洋人金发碧眼,非我族类,阴韧是一向不喜。只不过大商建立初年,先帝燕坚考虑到天下臣民百废待兴,外邦人带来商品互通有无也不是坏事,这才不曾下令禁海。

    这些事情,自有阴韧等人去操心。

    林茜檀仔细想想,仍然觉得不太放心,干脆叫林青松带上几十号走南闯北的好手,亲自去一趟。林青松为人机灵,又有本事,还跟周逸学了一点防身功夫,足够应付。

    林青松收到命令就打算出发,林茜檀并不意外田小香会把林青松给叫住,让他多留一晚。她亲自帮他收拾几样路上用得上的,又连夜做了几样可以长期存放的糕点,细细交代:“想吃的时候,拿热水熏一熏,也就软了。”

    林青松平时机灵,在田小香面前却傻得像一根木头,满口“谢谢香姐姐”的话,直叫得田小香无奈。田小香到楚家跟林茜檀汇报商铺经营情况,忍不住跟林茜檀抱怨起来。

    林茜檀笑:“他这会儿差不多走到城门了吧?你也是奇怪,不去送他,怎么反而来见我。”

    林茜檀调侃着,田小香忍不住红了脸。

    又不甘心被戳破心事似的:“还不是老板你,大冷的天让他出门办事……”她也会心疼。

    林茜檀笑得更欢快了。

    田小香胆子大,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勇于在这世道之下,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主动追求喜欢的男人。更别说林青松其实不仅条件没她好,还是个街上乞丐的出身。

    林茜檀笑话归笑话,有些话还是忍不住要说:“青松那个性子,恐怕在报答完我的恩情之前,大概都不会去想自己的事,你如果喜欢他,还是最好挑明了说,比较好。”省得以后林青松发达了,看上他的姑娘也就多了。到时候,可是难了。

    林青松现在再怎么,也好歹被林茜檀塞去了军中,有一点小小职位。她要把他弄去南边,还得费一番工夫跟上司请假。这小子,以后早晚有前程的,现在正是投资的好时候。

    田小香何尝不知道这么一个道理,只是她平时像个女强人一样争强好胜,但碰到感情的事,她不能不犯怂。转念想想林茜檀说的话,还真的是有些不痛快。林青松那个傻子,谁是他姐姐啊,她可没有弟弟。

    送走田小香,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田小香用过的茶杯里还在那儿冒着白烟,林茜檀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有人在,陪她东拉西扯的,倒是还好,不至于东想西想。可一没人说话,她就忍不住想起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已经成过一次亲的她,应该早就明白,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未必就要看对了眼,婚后慢慢萌生感情的,不是没有。

    甚至于这么一想,就连她记忆里狂风暴雨中那个即使在黑夜里眼睛也透亮如黑宝石的少年,也变得暗淡模糊了一些。

    抚摸着明显滚圆的肚子,林茜檀越发盼望孩子的父亲快些回来见证孩子出生了。

    虽然那一丝应该是属于好感的感情还十分朦胧,一点风雨就湮灭了。

    *

    南地和北地不同,又湿又冷,收到京城之中寄来的家书的时候,楚绛正冷得拿了斗篷穿起来。

    随行的楚家小厮欢欢喜喜地将林茜檀的书信双手捧着拿进来。楚绛本来要出去查看营地情况,因为收到书信,脚上忍不住就停顿了下来,将公事姑且丢开。

    “快拿来。”说着,已经迫不及待上前,去把书信抢过来了。

    林茜檀写信的时候,还是十一月初,楚绛收到书信的时候,都已经是快到了十一月底。

    受朝廷指示,他们这边南下的几支兵马已经合流,并和闽州境内的南洋人打了好几场。

    虽说胜多负少,但也损失惨重。无辜百姓被当了盾牌,他们打起来也吃力数倍。

    这会儿,他本来是要出去看一看军备准备得如何,准备打下一场仗的。之前军备损耗不少。

    拆开书信,家里的那一股温暖气息似乎都迎面而来,一连数日之内都不曾开怀笑过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开了笑容。林茜檀用的还是用过之后必定留香的雪盈纸,他凑上去闻了闻,上头似乎还有一小点梅花糕的味道。

    小厮见他专心阅读信件,便聪明地退了出去。楚绛将书信从上到下通读了一遍,才正要把信纸放下。

    王元昭进来得巧,楚绛看见他来,连忙收了笑容,将信纸折叠了,收了起来。不过王元昭眼力不错,一眼就已经看见楚绛脸上的笑容了。

    自然也就清楚楚绛手上的那一封书信,是谁给寄来的。

    刚好,他也收到了一封。

    楚绛朝着王元昭看去,很快便也看到对方手上也跟他似的,拿着一封书信,王元昭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两人这次共事了一段日子,合作还算愉快,楚绛猜想他这会儿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和他商量。

    “探子回报说,南方四岛上,像是有一些动静。”楚绛这才看到王元昭手里另一样东西。

    楚绛收敛神色,和王元昭一起,往回走,来到了帐篷里挂着的一副海域地图面前。

    由林氏商行进献的,绘制得比兵部持有的版本还要清晰细致的地图上,可以清楚看见,在大商朝所在的陆地南边,有四个面积不小,却由于常年毒气瘴气环绕,而没有中原人愿意涉足的地方。

    之前的年份,也不是没有过一些“南寇”驾驶船只四处到中原沿岸劫掠,但朝廷大多只是将他们驱逐离开。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大夏时期,朝廷便试图打探南方四岛地理,只是无论派出多少人,都没有生还的。

    楚绛随即协助王元昭将手里刚刚得到的一份地图摊开,那正是南方四岛的地图。店铺遍布闽州、赣州、达州等地的林氏商行,如今居然能弄到详细无比的四岛地图。

    王元昭把新图摊开在桌子上,又用手指了指:“瞧,每一处还标注了可能存在的毒草、陷阱机关。”

    楚绛兴奋之余,又不免皱眉:“这林氏商行究竟是什么来头?”从他到这里来,屡屡对林氏商行下手,林氏的大掌柜却不跟他玩那些推脱打太极的把戏,他要罚金,他们便给罚金。到后来,人家干脆热脸贴他冷屁股,他现在帐篷里用的,好些还都是林氏给的。

    王元昭听着便笑,但是又不敢说。他也不知道,林茜檀是怎么个打算。

    这些自然都是林茜檀的店,楚泠留下的典籍里,有不少异国之语的记录。林茜檀自己每日坐在那里看书学习,可不是白看的。

    她不单自己学会,还编辑成册,叫底下的商队也跟着学。

    这些人,乔装改扮之下,不仅把生意打入南方四岛,现在已经在和几片岛屿后头神秘的列国在谈生意了。

    王元昭囫囵几句把这事给带了过去,他也注意到,楚绛似乎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又道:“林氏不过在短短两年时间就能在这客商云集之地打出一片天下来,这背后的东家自然有几分本事。她懂得约束下人,不触碰律令红线,十分难得。”

    仿佛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似的。

    楚绛自己其实就有一些疑心的地方,说这些,也有一点试探的意思。可王元昭脸上的表情控制得确实非常不错,他愣是没看出什么来。

    说着话的时候,王元昭便把他手上那书信搁在了桌面上,楚绛眼尖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清秀,用的是闺中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再看“夫郎亲启”的字样,写信给王元昭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于是故意开他玩笑。

    王元昭也不怕不好意思,径直就承认下来。

    王元昭离开之后,楚绛坐下来,再拿起自己手上那一封,快乐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林茜檀寄来的书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考虑到不愿叫别人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信封上是没有字迹的。送信的,也是他们家自己的仆人。

    从前没有刻意去想的事,这会儿就都浮了出来,让他不禁郁闷。两人成亲以来,林茜檀叫他“夫君”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更别说当着外人的面呼唤他。

    再想想魏家出身的那位王家少夫人给王元昭写的书信,他不能不羡慕。

    *

    书信在路上一来一回,魏嘉音给王元昭送了信去,等到了十一月二十四,距离她寄信出去都将近是大半个月的时候,才收到了借着朝廷驿站给送回的家书。

    虽然他没有碰过她,但魏嘉音不得不说王元昭的确对她很好。

    光是手头一封书信,也足够体现王元昭待她细节处的体贴了。

    魏嘉音每在之前书信上提出一个问题,王元昭也没嫌写信的人絮絮叨叨。他耐心地在信纸上给予回复。甚至于还关心了许多魏嘉音在王家的事。

    王元昭自以为是补偿的、出于道义的关心,在魏嘉音看来,却全成了一种丈夫的温柔,她突然就觉得,心里对丈夫的怨气也少了许多。

    看完了书信,魏嘉音问起了丫头:“刚刚是什么人在外面?”她看书信的时候,外头的确有那么几个人在那里说话,只是当时她没有在意,只当是她的婆婆晏国公夫人又派人来交代她什么事。

    说是婆媳,其实不过是一层面子情,魏嘉音确实不上心,也……不太看得上现今越发落魄的郑国公府出身的张颖如。

    丫头却是回说:“隔壁那位少夫人,给主子送东西来呢。”

    隔壁,就是楚家。

    魏嘉音便知道这是林茜檀又变着办法给她送吃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林茜檀哪里弄来那么多天南地北的零嘴小吃?

    也许是因为今日收了一封令她十分满意的书信,魏嘉音甚至自己都没注意自己在心里想到,要不,就原谅她好了。

    林茜檀也是无意之中,想到用这种方式,去与魏嘉音融冰的。

    她有孕在身,胃口便比没有怀孕的时候要大、要古怪。

    今日想吃这个,明日想吃那个,全看心情。前一刻想吃这个了,叫人去买,等下等人跑断了腿给她弄来,她闻着那味道,又觉得恶心了。

    有一日,买了蛋黄酥,她不想吃,鬼使神差想起这是魏嘉音之前在宴席上多吃了两口的。于是便给魏嘉音送去。

    之后,再有碰上什么好吃的,便都想着有福同享,叫人也给魏嘉音再买上一份了。

    魏嘉音便问来送东西的人走了没有。

    估计不是锦荷那个胖丫头就是绿玉那个小辣椒。

    屋子里的丫头说,没有。

    霁月于是被叫进了屋子里。

    魏嘉音见是个相对陌生的,倒也不失望,仍然笑意盈盈的。边上的嬷嬷已经准备好了打赏。

    霁月不动声色和屋子里某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看见对方传达过来的眼神讯息,估摸着魏嘉音叫她进来的目的。

    王元昭身边自小伺候的丫鬟里,她和妹妹风光只能说是最亲信,但也不是完全就没有别人。

    那丫鬟就是。

    正想着,她已经来到魏嘉音面前,盈盈地做了一个福身的动作。魏嘉音叫她起来。

    魏嘉音问林茜檀都在家里做什么。

    霁月见她是问这些,便挑着能说的说了,过了有一会儿,方才离开了。

    等她离开,魏嘉音才像是玩笑一样,对刚刚和霁月对眼神的丫头笑说:“木兰,你说,我这朋友算不算心大?身边竟然放了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伺候,也不怕窝里反。”

    那叫木兰的丫头正是因为长相平庸,所以在王元昭成亲之后,才被魏嘉音留在屋里了。

    木兰随意应对了一下。

    她这女主人,骨子里最是讲究大家主母那一套,有这想法并不奇怪。

    她看了一眼还没走太远的霁月,心说,估摸着按照霁月的耳力,她们说这两三句的工夫,那些对话内容,霁月全部都能听到。

    霁月回去,将经过告诉给了林茜檀,林茜檀听了也高兴。

    魏嘉音喜欢她送的这些,便好!

    霁月没将魏嘉音说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话告诉林茜檀。只是不免也还是会在想,对啊,一般人家的主母都不喜欢身边的丫头太漂亮,以免勾引姑爷。风光伤势好些,林茜檀也没让她回来做事……她主子会不会也是和王家少夫人一样的想法?

    霁月倒不至于因此生出什么不忠的念头来,只是也会在想,自己要不要加快速度,把她自己嫁出去,以免惹了主子不喜欢?

    林茜檀可不知道自己这从王元昭那里白捡来的丫头生出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来,两家的信件一起寄出去,也是一起回来,她一边和旁边人偶尔搭腔几句,一边也在看书信。

    楚绛在书信上直白询问她说:她是不是在东南州郡“有些”产业?

    林茜檀好笑,想了想提笔回信,却不直接在书信上告诉楚绛答案。事关重大,她的店,都和王元昭背地里捣腾起来的兵马有着密切的供需关系,这些事,她还要和王元昭说一声得好。

    不如,就叫二狗子直接将楚绛带去看看好了。书信往来……总是不太安全。

    毕竟,也不知道王元昭和楚绛在她写信的这个时候已经结束了战事,启程返回。

    同一个时候,闽州宁郡、福郡、明郡三郡海域边上,正有足足好十几万的人正乘坐着船只,隔水对峙。

    靠着岸边的,旗帜上写了个“商”字,是朝廷的人。

    而外头零零散散,人员服饰什么颜色都有的,则是那些南洋人。

    海面上除了风浪之声,竟然没谁说话的,场面诡谲得,像是只要有一片不知哪儿落下的叶子打在水面上,下一刻就是雷霆万钧的大战了。

第184章 海战

    东南海域一战,战况激烈,消息送到京城,京城中人没有不吃惊的。

    没谁说得清南洋人什么时候竟然集结了那么多兵马登入岸上。这已经是奇怪的事……

    与外邦通商,互通有无虽然重要。但已经有大臣上书提议,朝廷应该增设口岸,仔细排查,以免再酿成今日之祸事!

    原本以为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朝堂上的老相公们为了它,争执得可是十分欢快。

    随即又传开了新的消息。不过,这一回却是好事。王、楚等人在东南海域上痛击蛮人,取得大胜的事无疑是让大臣们更加惊讶的。

    这一前一后的大转折,立刻又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新闻。林茜檀命人随即跟进,在田小香的操作下,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立刻就在各大茶楼酒馆被宣传开。故事中的那位“王将军”无疑是帝京少女最近闺阁聚会必定会提起的那么一个人。

    自然,林茜檀也没忘记夹带私货。她的夫君楚绛,也俨然成了古时诸葛孔明那样的厉害人物。

    中原人的足迹第一次大规模地登上南方四岛以南的土地,虽说不曾贸然深入,但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突破了。南洋距离中原陆地足足百里之外,目之所及的火红色珊瑚土,也是第一次显现在人们面前。

    天隆帝龙颜大悦,当即就赐下旨意嘉奖,但凡是有参与南方四岛这一仗的人,都升了职位,得到金钱,更甚至抱得美人归。

    林氏商行进献的那一张地图,也在京中掀起议论。银屏楼的掌柜便告诉林茜檀说,进店的客人十个有六七个说起了林氏商行……

    天隆帝点名要那张地图,于是那图也被王元昭快马护送着先进京中,大军还朝还在后面,那张地图就已经躺在天隆帝御桌之上了。

    天隆帝啧啧称奇地看着那一份描述十分详尽的地图,心中升起野心和欲望,若是能彻底平了南方四岛,将这从夏帝手里弄丢出去的土地也给收回来……

    偌大的御书房中,暖烟缭绕。窗门紧闭,罗纱遮掩中,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躬着半身在看了好一会儿的地图之后,才站了起来,想起要吃药。

    坐在他膝盖腿上的女人当然也站了起来,却并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整理被弄褶皱的衣裳。

    他身后,便有一个老太监,闻声立刻将一碗热乎乎的汤水端了上来,他捧起来就倒进口中。

    苦涩的汤水从他咽喉过去进去他的胃里,不一会儿,他的肚子里就都是饱胀的感觉。这是太医配来缓解他身上某种药力的汤药。

    刚刚因为阅读海图而升起的壮志豪情,在这碗汤水下去之后,也变得暗淡了许多。

    大臣们早就在猜测他的身体状况,但是他争强好胜,不乐意让人看出他的弱处。所以只用汤药偷偷维持。然而实际上,在北地大营之中,他就已经中招了。

    一群无能庸医,偏偏还消除不了他身上的毒性。这东西,发作起来,他欲心难忍,只有用汤药稍微镇一镇,或是……等丞相府里进献……

    再想到提供这饮鸩止渴东西的人,天隆帝眼中喷出怒火,但又没有发作出来。

    也不知道,他派出四下寻找名医为他解毒的那些人,现在都到了哪里了。

    林茜檀并不意外皇帝会试图挣脱控制,而实际上,天隆帝派人出去做了什么,林茜檀不说了若指掌,还是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的。

    而阴韧所用的成瘾药物,林茜檀在摸清南方四岛地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眉目。乌片虽然稀有,但也并不是无药可以解的。

    只不过林茜檀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给予天隆帝什么帮助罢了。

    这两年来,天底下形势早就不是天隆帝掌控之内,面对风起云涌的民间兵情,朝廷也只有使劲儿把它们摁下去的。

    这些事,天隆帝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承认他犯了急功近利的过错。他越是证明自己比皇兄优秀,就越是……

    如今,大运河上日渐繁荣,往来的客商就算在路上并不那么太平的时候,也不曾中断过。分明盛世就在眼前,却急转直下……

    他不甘心。

    旋即,药碗被砸了下去,摔在厚重的地毯上,闷闷地四分五裂了开。

    大运河花费的人力物力究竟是多少……那记录账目的本子现在可是就躺在御书房百宝阁上的抽屉里。

    “拟旨。”天隆帝出声,呼唤笔墨太监,他要给即将抵京的将士们多论功行赏……

    *

    林茜檀这会儿关心的,可不是什么论功行赏,而是楚绛的伤势。

    海上一战,双方都死伤无数,死了的那些倒是一了百了,自有人按照程序或是埋葬或是立一个衣冠冢的。受伤的人,却还要疗伤。

    由此,大军在闽州境内,是做了一两天休整的。

    能用药物弄好的,那都是小伤,但林茜檀听说楚绛受的伤,不算轻。

    事情经过,林茜檀也是从她家管事的嘴巴里听来。只知道当日混战之中,楚绛曾经一度和敌方几个武功高强的死士纠缠着从甲板上掉下水里。

    楚绛并不擅长水性,也只是会游泳而已。王元昭当时看见就暗叫不好,跳下去助楚绛一臂之力。可中间有些距离,又有那么几个贼寇时不时过来挡路,到他潜入水底,把楚绛拉拔上来的时候,楚绛身上已经被捅了好几处口子了。

    那滴滴答答的血,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流出来。

    具体的,管事说不清,问王元昭……王元昭同样也不知道。

    王元昭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的大军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那些受伤的人,或是被留在闽州当地暂时耽搁着,或是将就着用车子拉载,一边走,一边治疗。

    楚绛就属于后者。

    但楚绛从受伤起,就不让郎中以外的任何人近身,王元昭心里虽然古怪,但也不愿过多干涉。

    他听说,的确有些世家子弟和女子一样,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被人看见。楚绛或许就是这一类人。两人这一趟出来,也算是同僚。平日军中无事时,大家也会脱了上衣玩摔跤,每每那时,楚绛就把自己包得像是个粽子……

    不过,人活着就行。不管是什么伤,到底年纪轻,怎么也能愈合的。

    “咱们还有多久的日子到京城?”王元昭捉了身边一个骑马随行的问了一句。

    那人随即应了一句什么,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分明就是揶揄。

    王元昭一路上不知道问了多少次这样的问题了,只有他自己没发现。

    大家都知道他和新婚妻子魏氏从结婚以来聚少离多的,都当他是归心似箭回去见妻子。王元昭有些心虚,也不解释。

    尤其楚绛的马车,就在他身后“咯吱咯吱”地滚动着。

    王元昭故意咳嗽了一声,借此掩饰。又装模作样想到前几日那情况着实凶险,他庆幸自己动作够快,不然要是楚绛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和她交代。

    她如今,肚皮有五个月了吧?

    毕竟都是书信来往,王元昭也弄不清楚挺着大肚皮的林茜檀,会是什么样子。

    再看看眼前天色,像是又有些黑,他便吩咐人准备扎营歇息……

    楚绛揭开车帘,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他看了一眼王元昭,眼皮一闭一睁,露出不甘的神色来。

    *

    楚绛受伤的事,林茜檀瞒着没让家里知道。楚渐倒是有他自己渠道,稍微知道一些。儿子立了大功,做母亲的,江宁娘自然是最开心的。

    她的底气来源,就是儿子。

    楚绛归期虽然一再拖拉,她也不介意。

    家里正是年关筹备新年的时候,喜庆喜庆的,江宁娘心情也好了许多。林茜檀都觉得,她的婆婆现今十分地好说话。

    她表面上要应付着婆婆,一边处理里里外外的琐事,又要注意自己肚子里的那一个,还要抽空留意楚绛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再加上年关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聚会,林茜檀这个孕妇,比江宁娘这个无所事事的,忙多了。

    最后也是楚渐实在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她才收敛。也是因为她把事情接手过去,林茜檀这才清闲一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茜檀想着清闲一些,有些人想忙还没得忙。

    王楚两家就在隔壁,魏嘉音婚后又很少和其他的人来往,过来楚家这边其实也很方便。

    她无不羡慕地对林茜檀说:“我如今可要闲出毛病来了。”

    她看不上张颖如,张颖如同样也不怎么看得上她。有什么事,张颖如要叫也是叫大儿媳帮忙,从不叫她。

    林茜檀的肚皮越来越大,魏嘉音反而因为这样,和她关系越来越恢复如初。对她来说,或许林茜檀那越来越大的肚皮就象征着什么,让她很有安全感。

    想到自己的丈夫也即将归来,魏嘉音又怎么能不高兴。

    林茜檀笑说:“真是闹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就那么喜欢掌家。”

    说是这么说,林茜檀也知道,掌家意味着一个女人在家族财物的分配上持有主动权。

    但她不一样。她自己在外“抛头露面”,手里的钱这满天下都不一定有多少人比她多,她不需要贪图宅邸之内一亩三分地那点权力。

    魏嘉音笑:“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一门心思想往外跑。”说得不好听些,这就叫牝鸡司晨,不守妇道了。

    前几日还有人在聚会上聊天说到林茜檀,她不顾孕肚,和楚佩、曲芙去了外头见面。仅仅就那一次,就叫人诟病。

    “可惜夫君在国公府地位实在尴尬,我这个二少夫人,也就是在那里拿拿月钱,挂个名头,仅此而已了。”魏嘉音不说那些扫兴的。

    林茜檀含笑喝了一口水。魏嘉音并不认同夏三娘这个真正的“婆婆”,王元昭不提,她是想也没想过要去见一见夏三娘。

    *

    出了待梅的事情,那条巷子进去便是一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林茜檀也很久没有听过夏三娘的消息了。

    她喂了一块桂花糕给魏嘉音:“你与其花工夫在家里,不如多留意留意二……二公子在外面的动静。”说到那个“二狗子”,林茜檀差一点就漏了嘴。

    魏嘉音倒是没有注意林茜檀那一点点可疑的停顿。她还以为林茜檀是告诉她小心王元昭外面有别的女人,这么一想,又想到什么不愉快的,看向林茜檀的目光便或多或少又有一点不太友善。

    林茜檀看着,便知道魏嘉音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了。

    她就不信,京城外面那些事,魏嘉音会全然不关注,魏家身为老牌的世家,又怎么会这点反应能力都没有。

    反正他们楚家,是已经在利用过年期间货物进进出出的机会,囤积一些物资了。

    说得不好听些,万一有个什么,也不至于全然被动。

    林茜檀跟魏嘉音说这些,本意是想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王元昭要做的事,王善雅知情,所以王家也是有所准备的。但魏嘉音如果不知情,可能会在某些事情上……拖一些后腿。

    十二月中,天气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魏嘉音这么时不时来坐一坐,陪着说一说话,林茜檀倒是因此解了不少的闷。

    还有另外一件给林茜檀解闷的事情,这件事情出在四皇子府。

    林茜檀也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妹妹林碧香,也怀上了。

    这么一件事情,钟嬷嬷还奇怪她有什么可高兴的。

    屋子里暖烘烘的,林茜檀便穿得少,薄薄一层中衣上,腹部的线条很是明显。林茜檀抚摸着自己的肚皮。

    阴薇恨不能立刻让她知道林碧香有孕似的,跑来说道。林茜檀还把这事当笑料一样,告诉给了魏嘉音。

    林茜檀吃着早上那会儿魏嘉音给送来的新鲜果子,躺在美人榻上,由锦荷殷勤地给她按压小腿肚子。

    自从怀孕,身体上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症状。不得不尽量在家里这样养着了。

    林茜檀跟钟嬷嬷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嬷嬷可知道,四皇子殿下如今染了病?”

    还是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梅疮。

    钟嬷嬷一愣。

    梅疮这东西,名字风雅好听,却是十分危险的皮肤病。虽说有药可治,但一向疗效不佳。

    林茜檀笑:“四殿下府里的那几个花楼姑娘,可不是什么单纯好看的摆设。”人家卖力得很。

    林碧香夜夜和这样一个四处传播他伟大血脉的男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怀了孩子,恐怕不仅她本人,就是那个距离出生八字没一撇的孩子,也一样也会因为这样的病,极大影响寿命健康。

    林茜檀忽然便觉得,这样看着林碧香自己弄死自己,似乎也不错。看来,给林碧香准备的那瓶东西,可能一时半刻是确实用不上了。

    钟嬷嬷唏嘘着去了,林茜檀笑着把另外半截话吞咽了没有说。

    不仅如此,四皇子吃了她无意之中那一记断子绝孙脚,那处已经有些不行,虽说依赖药物强行刺激,但对身体伤害也颇大。

    *

    林茜檀在家里等啊等的,终于在年底之前等回来了楚绛。

    十二月二十这天,一大早的,林茜檀刚起来,就有小厮飞奔着跑进来报喜,说是已经看到城外地平线上攒动的人头了。

    林茜檀赶紧叫人去告知楚渐夫妇。

    他们得胜回来,大概城门楼那里免不了一番热闹。林茜檀叫人在城门盯着,一有动静,就回来禀报。

    小半日过去,将近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果然又有一个小厮也是满脸高兴地进来,说了他看见楚绛骑在马上,风姿绰约。

    林茜檀听着,便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之前的担心也放下来一些。她站起来,交代身边的人,“走,去母亲那里坐一坐。”江宁娘……和江芷悦应该也在等着楚绛的消息。

    林茜檀去了江宁娘那儿,那边的两人果然也是在等着消息。楚渐亲自去了城门楼。这一回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倒是一派和气。江芷悦没有找事。

    不过江芷悦穿戴得,倒是比楚绛不在家期间明显要花枝招展得多。

    小厮们在城门楼和宅邸之间跑得热闹,江宁娘给的赏赐也给得大方。一会儿有人说“公子在进城”,一会儿又有人说“公子在游街”。

    城门楼方面,先是武将领受圣旨,然后他们要跟着宫里的公公进宫拜见皇帝,这也都是定例。天隆帝在宫里赏赐小宴,这次去了南边的那几个,在宫里一同用了午膳,才各自回家了的。

    江宁娘思念儿子心切,干脆去了家门口等待。

    到了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翘首以盼的一家人终于把出了一趟大远门的楚绛给盼望了回来。

    楚绛一如离开的时候俊美,只是因为去了一趟战场,而多了一丝什么。看多了儿子的江宁娘,更是轻易发现儿子眉宇之间那一股,分明是肃杀之气。

    楚绛见到家人同样高兴,放柔了神色。家门口一通寒暄,依然还是楚渐开了口:“都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屋子里有炉子,咱们先进去!”

    江宁娘连忙迎合着,拉扯楚绛:“看我,真是傻了,对对对,咱们先进去!”

    楚绛虽说熟读兵书,但真正上战场,的的确确是头一回。

    也不怪楚渐和江宁娘都有些亢奋。

    江芷悦想要靠近楚绛,也说上那么两句,却被钟嬷嬷不动声色地阻隔开去。

    她有些不甘地朝着林茜檀看去,只见林茜檀并没有任何动静,反而只是一只手护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拽着个帕子,静静地站在一旁。

    一家人很快就高高兴兴地进去了。倒是没有谁注意到,不远处巷子里,有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在那里看了有一会儿,悄悄然地离开了。

    楚绛回家,饭厅里早就摆上了丰盛的菜式。各个菜式都用温热的水在底下熏着,保证热气不散。

    一家人坐下来,高高兴兴吃饭。

    江芷悦是这一桌子的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外人”。但她自己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多少尴尬似的。楚家人像是都习惯了她的存在,楚渐心里虽然不喜欢她,但并没有说什么。岳父当年……对他有恩。

    林茜檀这个最应该生气的人,反倒是心平气和。江芷悦一向这样,她也已经习惯。

    真正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的是,饭后楚绛并没有和她一起,回到两人共同的起居室。

    最早,楚绛说有话和父母说,她想着他们父母子女分离有些时候,这么做也没什么可非议的。

    可她回去等着等着,都等到了睡觉的时候还不见楚绛回来,奇怪之下叫人出去问了问,才知道楚绛说是“有急事”去了外院。

    林茜檀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楚绛一向体贴温柔,就算真的有什么急事,也会至少叫个人回来跟她说一说……

    楚绛在外院睡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才来到林茜檀的跟前,两人普普通通地说了一会儿话。楚绛又是“有事”,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离开了屋子里。

    觉得奇怪的,也不是只有林茜檀一个人。钟嬷嬷阅历丰富一些,督促着锦荷叫个小丫头去仔细打探打探。

    楚绛身上有伤,林茜檀问他他又不说,只说路上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锦荷便捉了个机灵的,跑了两三趟,那丫头回来告诉林茜檀,楚绛从屋子里出去之后,去了隔壁晏国公府找上王元昭去了。

    林茜檀不免便觉得,会不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公务?

    同一个时候的王元昭一脸懵懵的看着他客厅里的稀客。该交代的事情,回来的路上他们都分割干净了,从来不登门找他的楚绛,这是吹得哪门子的风。

    不过他倒是感谢他。他正因为不知怎么面对魏嘉音,楚绛来得正好,让他有理由站起来,去书房。

    另一边屋子里的魏嘉音遗憾地看着自己备下的鸽子羹,有些失望,又立即打起精神来,吩咐丫头们:“还愣着做什么,去给姑爷和客人送茶水点心去!”

第185章 余辉

    楚绛也是很少到这晏国公府来。

    王元昭居住这处,是他认祖归宗之后,王善雅特意给了他,还叫他随意改装。

    他保留了他在小渔村时候的某些习惯。因而修缮这个院子的时候,刻意弄得四面通透,以便于……随时进出而不被人轻易知道去向。

    魏嘉音刚刚搬过来那几天,也十分地不习惯这些。女人和男人自然不同,男人可以大大咧咧一些。但这漏洞太多的院子,对于保护一个女人的“贞操”总是不利。

    一棵树上的果子也总有分好的和不好的。晏国公府也不是没有品行恶劣的子孙。

    魏嘉音其实和王元昭提过王元暄似乎就在附近数次被她的丫鬟发现过,但由于这院落结构已经形成,王元昭也只能是暂时叫人多盯着。

    魏嘉音看了看路口处来来往往的各家仆婢,当真不太弄得清这些都是府里谁的眼线。

    魏嘉音吩咐过之后,丫鬟立刻去端着盘子,装了果子送过去给客人使用,魏嘉音坐了下来犹豫要不要过去见一见客人。

    桌面上一本小册子,是魏家给她送来的。里面记录的,全是晏国公府王家几十年以来轻易不被人知道的小事。家里收集了许久,到前几天才给她送来。

    她也是翻了几页,才知道王家四小姐和三小姐的关系为什么那么差!

    算了,还是趁着现在有空,把这册子拿来看一看。只有熟知里面的事,之后在这偌大国公府内,才能如鱼得水!

    丫鬟把点心送到书房那里,只见屋子里的两个人并不说话,只是拿捏了棋子在下棋。

    王元昭主随客便,叫楚绛执了黑棋。楚绛正落下一子,看见丫鬟进来,还瞥了她一眼。

    丫鬟是魏家人,有些不太看得上王元昭那样的出身来历,看得更多的,自然是楚绛。

    楚绛却只看了她一眼,就没有再看她。仿佛她就是不起眼的灰尘。

    丫鬟从进屋,到离开,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是楚绛说的:“当日第一次听说你,我还以为你大字不认识。”

    这话明褒实贬,王元昭听了之后,却半点不觉得生气。

    王元昭淡淡一笑,夏三娘教出来的孩子,自然和别人不同。既要上知天文地理,还要能把一个普通渔夫扮演得像。

    他的游泳功夫,是整个千石村里最好的。

    丫鬟走了之后,他才回答道:“我却是早就听过你的大名了。”这并不是反讽,而是事实。他从还没有离开小渔村的时候开始,外界的信息就都会被“客商旅人”过来住宿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当成调侃闲聊的话说了。

    听得多了,他当然就知道在京城有一个姓楚的人,被公主所喜欢,有可能会做驸马。

    可眼下……

    楚绛身上衣裤全是红色系,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妖娆。虽然新春期间穿戴得喜庆一些是人之常情。但楚绛并不是一个喜欢鲜艳颜色的人。

    这是吉服,是新婚的人经常使用的。

    说实话,从楚绛进来开始,王元昭就不动声色在观察他。他看上去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王元昭小心应付着他。

    楚绛却像是真的只是过来跟王元昭下棋似的,分出胜负便走。王元昭看着棋盘上面黑子输得一塌涂地的局面,心道,楚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所以他这过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是瞎子,楚绛看了他的脸好多次。

    这种不对劲是从何处开始?

    王元昭不止一次想起,也就是从楚绛受伤起,他总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些什么来。他觉得有什么像是要抓住了,却又抓不住似的。给楚绛看诊的军医也一再强调,楚绛身上只是一些皮肉伤!

    魏嘉音叫人送来的点心,王元昭是在楚绛离开之后,才想了起来,他们都没有碰过。

    点心已经有些凉了。

    想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他躲不过去的难题,王元昭不由有些头疼。

    魏嘉音这几日正在给他编制贴身的衣物。他现在身上穿得,都还是魏嘉音在他离京期间做的。

    手艺不如某人,却也绝对算得上是上乘!

    他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柔和了些?是不是凶一点,她就不会误会自己的意思?

    到时候,总得找个合适的机会两人一拍两散,何必在一个没有心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他本来还想帮忙安排魏嘉音改嫁。

    魏嘉音可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打着这么一个主意。

    她还在一边翻阅小册子,一边跟自己的婢女商量着晚些时候厨房做些什么菜式王元昭会喜欢。

    少女气依然十分浓重的脸上,有着明媚而矜持的幸福笑容。

    她是先来的,就算是交情不的朋友,她也是不能够相让。

    “那油子菜、獐肉都是新鲜的,叫厨子处理了。”她说一句,婢女便应一句。

    “还有那道葱爆羊肉,夫君看着也像是喜欢的,也做一道来。”

    婢女看她说了一通,像是没有其他吩咐了。

    她又想到什么:“对了,茜檀今早是不是给了几尾南边快马加鞭送回的活海鱼?”这事她忙中听了一耳朵。

    婢女说,确实是有。

    王元昭回来时,为了转移魏嘉音的注意,曾经夸大地说过闽州海边各种各样的鱼鲜。

    魏嘉音当然以为他喜欢。

    婢女笑说:“说来也巧,厨房里也刚托我问一问主子呢,说是那鱼眼下看着都快受不住这北边的寒冷,搁不了一天的。说是问主子怎么处理好。”

    如此,魏嘉音叫人去跟王元昭说了说,王元昭应了声,点了个清蒸的,这事便算是定下了。

    鱼是从南边送回来的,林茜檀可没道理不给自己留。活蹦乱跳的大肥鱼,林茜檀自己留一些或是现吃,或是剁碎了做了鱼片鱼丸封存。自然还给各家都送了一些去。这大冬天的,还能吃到新鲜的海鱼,没人不高兴。

    楚绛不过是去了一趟王家,回家也不过是须臾的事。得知家里吃鱼汤,笑了笑,同样也答应了。

    这天晚上,是他回来的第二天,却依然没有留宿在自己的屋子里,转而是离开去了书房。

    林茜檀虽然还是觉得心里奇怪,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只吩咐书房那边的人仔细照顾着。天气还冷。

    毕竟楚绛给出的理由实在通情达理得很:“你如今有孕在身,还是一人睡得好。我怕我在……会忍不住。”

    这话,还是当着锦荷那死丫头的面说的。

    这会儿,楚绛早就不在屋子里,林茜檀道:“明日给书房添置三四个火炉子,地龙的火也烧得旺一些。”

    锦荷给林茜檀胡乱出主意:“主子可得盯紧了,谁知道姑爷是不是带了个什么美貌的渔女回来藏在书房里?这男人呐……”

    锦荷其实是半开玩笑,楚绛的人品大家都看着。而事实上,楚绛以前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林茜檀有孕,他自己洁身自好,最多就是去通房妾室那儿排解排解。可有些事情,也未必不会变化。

    楚绛回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看。看他连续四五天下来,全然不进林茜檀那屋子,陆陆续续就有了那么一点议论声了。

    林茜檀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某些人可是乐坏了。

    比如江芷悦。

    好在年底的时候,府里的奴才也被遣散了一部分回家去,她管理府邸事务又已经有了一些积威,这奴才们的嘴倒是还能控制得住。

    到了六七天的时候,林茜檀自己也忍不住多思多想一点了。

    年关到,休息了一段的江宁娘又把事务接了许多过去。府里办了丰盛的菜肴。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几个做主子的,更是将府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也都叫上,主仆一同热闹热闹。

    宫中照例是要举办宫宴的,到了时辰,楚家人一起进宫,在宫里跟着皇帝一起热闹一番,再出来。等着尘埃落定时,跨了年,一群人全都酒意熏熏了。

    一家子的人里头,也就是一个林茜檀因为身上怀着孩子的缘故,是滴酒不沾的。也并不曾进宫赴宴。大年夜家家户户热闹,这种时候更是比对出楚家的冷清来。

    同样,宫里的一些热闹,她也没什么机会亲眼目睹了。

    戎国使臣进京,重新表示臣服,居然借机斗胆向天隆帝请求,请求将帝女锦华再次送去戎国为后。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天隆帝自然大怒。

    这事不用人打听。楚绛自己便回来告诉林茜檀了。这事也没什么好瞒。大殿上那么多双眼睛耳朵,这事不出一两日,准能叫大家都知道知道。

    林茜檀看他醉意浓重,知道他喝了许多。不然怎么会忘了自己几天之前说过的话,不怕自己忍不住了?

    林茜檀道:“陛下一定没有答应吧?”

    这事,不过是戎国人跳梁小丑一样整出来的闹剧,天隆帝不会答应,朝中的大臣同样也不会答应。

    林茜檀一边扶着肚皮站起来,安排人伺候楚绛更衣。

    楚绛迷迷糊糊,也没有留意自己是让人伺候着去了净房的,喝了酒,则不必非得洗漱,就是简单擦了擦身子,林茜檀便让他上了床。

    下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地出去了,留了屋子里的安静给两位主子。两人分开一段日子,算是小别胜新婚。

    楚绛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神智上便有那么点不清醒。他不太记得妻子还怀着孕,窸窸窣窣缠上来,自己在林茜檀身上上下其手了一会儿,不知什么缘故,正当林茜檀要阻止他过界的时候,他自己停下了。

    林茜檀松了一口气,慌慌忙忙整理自己的衣裳。

    之后,楚绛停止了动静,躺了一会儿,自己睡了过去。

    林茜檀等了有一会儿,才动作轻柔地稍微翻了一个身,给楚绛盖了盖被子。他是怎么了,那么明显的毛毛躁躁。

    一夜平静无事地过去,可有些人,该嚼舌根说的,还是要说。楚绛不去林茜檀屋子里睡,他们要说她失宠了。去了。有些人又要说楚绛不过是去点卯。

    一个大肚婆,有什么好的?

    锦荷等人恼怒,倒是林茜檀劝她们不必将这些当真。

    *

    天隆十三年的春天,在一阵冗长的鞭炮声中翩然而至,第二天一早,林茜檀就是被外面的鞭炮声音给弄醒的。楚绛还在睡着,林茜檀便没有叫醒他。心想他前一天晚上也许太累,让他多睡一会儿。顺带还帮他擦了擦额头细汗。也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额头上一层的细汗,黏腻黏腻的。

    楚绛这一睡,便是到了中午,就连一大早新年的活动也被他跳了过去。

    他到了中午的时候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正屋里,就吓了一大跳,再看屋子里没有人,便知道林茜檀大概是在外面的哪里忙着什么。

    他第一个动作,是立刻掀开棉被,看了看自己身上,虽说上面身子露着膀子,可底下的大长裤却好好地挂在身上。

    他舒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他起来,自然有人伺候。

    他不动声色,把手里一撮什么,趁人不备,扔去了地上,可即使如此,整理床被的丫头仍然在枕头缝隙处,打扫出了一些小毛发来。

    林茜檀青丝一向浓密,这些自然不会是她的。

    床被除了有一些褶皱,再没有其他痕迹,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当然也就清楚,前天夜里,屋子里的两人无事发生。想想也是,怀着身孕呢。

    大年初一的晚上,楚绛依然是去了书房之中睡觉。

    *

    大商朝虽然取得了对戎国战争的胜利,但戎国人对此并不甘心。

    新年宫宴上一通闹剧虽然无疾而终,不过也算是间接恶心了锦华一把了。

    锦华公主当时就在宫宴上。她是忍了再忍,才没有把餐盘掀起来打在对方头上的。

    谁都知道,锦华公主虽然回国,但实际上戎王未死,她仍然是名义上的戎国王后。以往她在京城,这些事大家是睁只眼闭只眼,戎国使者不过是点破了而已。

    戎人提出以她的婚事来让两国“重修旧好”,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战场上打不过,就在别处找补找补。林茜檀听说那戎国使者,还一度在宴会上挑衅楚绛。

    锦华在宫宴上受了委屈,天隆帝和阴蔷又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都还有烦心事,哪里有空听她倾诉。

    大年初六,林茜檀听说锦华公主找上门来,以看望她为名,登堂入室。林茜檀让人去将公主请来。

    锦华和林碧香、江芷悦之流不同。再怎么落魄,也是帝女。真要铁了心豁出去,不要脸起来,不说天下无敌,起码……赖着不走,林茜檀都不好随便送客。

    林茜檀和锦华之间只有不快,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锦华,林茜檀含笑着想着,应该怎么把锦华给打发出去。

    她困了。

    锦华又不是真心来关心林茜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和林茜檀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她就坐在那里,一副好像楚绛不回来,她就不走的模样。

    林茜檀陪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一会儿,锦荷这个不嫌事大的,干脆祸水东引,把江芷悦给忽悠了来。

    有江芷悦在,屋子里的气氛像是好了许多,但也就那样。

    比起林茜檀这个“除了几箱银子,没有娘家依靠”的表嫂,江芷悦显然更忌惮锦华这个出身尊贵,却又为了心中所爱,不惜破罐破摔的公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林茜檀无奈地看了锦荷一眼。江芷悦这么一来就火力全开的,一副明晃晃不把锦华看在眼里的样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

    锦华被江芷悦暗暗讥讽得心里恼怒,在心里给江芷悦记上了一笔,只是眼下她是在楚家,她不希望给楚绛留下过于不好的印象。

    三个女人一台戏,锦华始终也没能在楚家等到楚绛,倒是受了一肚子气,到了傍晚不得不离开。公主府的马车经过,附近某处茶楼二楼雅间靠窗处,一人看着底下刚刚从他家那路口开出来的豪华马车,道了句:“回去吧。”

    不是楚绛,又是谁。

    楚绛那么明显的躲避,锦华看得出来,林茜檀也看得出来,江芷悦却看不出来。她还满心笃定楚绛一定是看腻了林茜檀,嫌她怀孕不能服侍。

    姓林的又是个善妒的,自己怀孕,还要霸占男人,真是不要脸。

    哪里像她,要什么有什么,贤良淑德,温文贤惠,家族里虽然暂时处于低谷,但他们江家已经勾搭上五皇子殿下,东山再起肯定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这么一想,又有些抱怨楚绛了。

    这大过年的,怎么不在家里好好歇息呢?总是那么往外跑,叫她怎么见到他?又怎么进而表现自己的优秀一面?

    就连江芷悦的丫头也有些受不了自己主子,大冷的天,不在屋子里待着,非要拉了她们这些无辜的人出来一起喝西北风。

    指着别人都看不出来她这是要拦截楚绛呢,非要装模作样在那里看什么迎春花。

    最后,反而是林茜檀派人去跟楚绛说了句,叫楚绛回来把人弄回屋子。这种天气,谁还在外面?弄出了病……江宁娘还不是把账算在她的头上。

    这也是楚绛从南边回来之后,第二次睡在屋子里。

    说得,却是江芷悦的婚事。

    “你帮着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叫她尽快嫁了吧。”楚绛说。

    江芷悦不过比林茜檀小个一岁,如今都十八了,江家上下为什么不给她看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楚绛心里升起恼怒。

    不过是道德绑架他,逼他把人收下罢了。从前如此,江家家势衰败之后,更加是如此。

    林茜檀笑:“这你是找错人了。”

    楚绛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江芷悦是什么关系,她找的人,江芷悦能点头?

    再说了,她如今还在孕中。

    楚绛眉头皱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似的。林茜檀捕捉到了这情绪,只当作没有看出来。

    “但这事,母亲是不会插手的。”楚绛道。

    楚绛抱着林茜檀躺在床上,断断续续的,又说了一些话。

    不一会儿,两人相拥着躺下,沉入了梦乡。

    林茜檀毕竟是在孕中,比较嗜睡。不一会儿就睡得很沉了。黑暗中,楚绛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身旁的人一眼,漆黑的眼睛里,闪过看起来痛苦不堪的神色。似乎想去触碰眼前的人,却到底瑟缩着不敢,终究还是放弃了似的把手收回,再次闭眼。

    楚绛回京以来,总是不在家中。别人或许不清楚,楚渐却是十分了解儿子。他从小就喜欢林茜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

    他曾经还玩笑般问过他为什么喜欢她,他当时回答他说,“就是喜欢。”

    小时候的林茜檀,不如现在这样,出落得像一朵花似的,也有些木讷不讨喜。但儿子就是喜欢她。

    可现在,千山万水地把人娶到了,怎么能够突然就冷淡了起来?

    俗话都说小别胜新婚,楚绛的行为,实在是有些可疑之处。

    楚绛清楚自己的举动和以往差距实在太大,肯定会引起注意的,所以他出门的时候都比较小心谨慎,免得有人发现他是去哪里。

    过了年初,

    便是元宵,楚渐为了给儿子儿媳制造“和好”的机会,特意提出要去看花灯,翻过了年,前一年那样的萧条景象总算好了些,过年大街上,也有人了。

    说是要去看花灯,林茜檀也有些期待。

    她自从怀孕以来,尽量避免出门,有个机会出去,哪怕是被团团围住在车上只能远远地看,那也是好的。

    楚绛听说之后,也只是点头答应了一下,并不反对。

    同一个时候的王家,魏嘉音也在和王元昭说起外面的灯会:“去年前年都没怎么热闹,今年总算可以乐一乐。”

    王元昭道:“那便去。安排几个人带着,我也放心。”

    “你不去?”魏嘉音一下子就听出来。

    魏嘉音心里一冷,他不去,她还去个什么劲?

    王元昭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柔和些:“嗯,我有事……”

第186章 茅

    魏嘉音脸上的失望之色也许太过明显,王元昭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心想,不过是看个灯会。自己本就筹谋大事而没有告诉给她,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妻子!

    以前骄傲的魏家小姐面对自己的丈夫,现在是没有一丝多余的高高在上,魏嘉音回忆起自己出嫁之前母亲告诉自己的那些话,现在是深以为然。

    当时魏夫人就说“这个年轻人并非池中之物,你看人不能短视!”

    王元昭吃人嘴软,搁下碗筷,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道:“这是你亲手做的吧?味道极好!”

    事情既然说定了,一些闲杂的琐事,自然便由魏嘉音去安排去了。他们和晏国公府貌合神离,实际上“各睡各的”,出去玩这样的事,只考虑自己就好!

    到了元宵这日,街上热热闹闹,家家户户用了节庆必吃的食物,等时辰差不多的时候,或者是关起门来自个儿闹腾,或是去走亲访友,或者是到街上走走停停地游玩。

    魏嘉音让人收拾了几样路上使用的物品,在例行公事参加过王氏家宴之后,王元昭和魏嘉音一起,出了门。张颖如要回张家看看,儿女们反倒因此自由。

    刚开年,张鲁元就在惊惧之中撒手人寰,天隆帝正好缺个出气筒,张家被夺了爵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郑国公府了。

    隔壁的楚家正好也有一些动静。王元昭在门口碰上了同样是出门看灯会的楚家一家人,和他们不同,楚家人口少,是一家子的人都出门。

    魏嘉音露出羡慕的神色。做姑娘的时候她和家里人也是这么亲密,不像现在,孤零零在王家,王家的那些妯娌,都不理她。

    楚家人邀请他们一起。

    王元昭看上去很是尊重楚渐,随即安排了一下,骑着马和楚渐父子并行。

    魏嘉音自然和林茜檀她们坐到了一处,舍弃了她原本的那一辆马车。江宁娘频频和魏嘉音搭话,魏嘉音人在屋檐下,于情于理都不好不搭理。

    由于车子上有孕妇的缘故,车子开得十分得慢,一路上欣赏街景倒是十分有趣。楚绛时不时低头和车子内部说一说话,时而问一问自己的母亲、妻子、表妹都需要什么。

    一如过去那样温柔。

    江芷悦面色娇艳,欲语还休的。楚绛最近经常穿红衣,她今日便也穿了红衣,锦荷便暗叹,主子不听她的劝,非要穿个湘妃色的里外搭配,好看是也好看,可给那么一对比,怎么看着跟个外人似的。

    楚绛心里同样正在不快着,王元昭虽然穿的和林茜檀不是同一个色系,但同样偏淡。

    要不是还有个魏嘉音在……

    林茜檀觉得,楚绛的心情并不算好。是外面五光十色的灯火,晕染了他。

    又或是,他心里的那些不肯说的烦恼,已经被他慢慢地淡化掉了。

    因为肚子里有一个孩子的缘故,林茜檀的身形变胖了很多。比起本来略显得清瘦,现在的她,反而很有一种杨玉环似的美感。

    楚绛垂下眼眸。

    女大十八变,妻子越来越漂亮了。

    父亲的声音是时候地响起在他耳边,楚渐看见路边有一个摊子,摊子上面正在出售形态各异的插花,那些插花样式新颖,他便起了心思,暗示儿子去买给儿媳。

    “你看,那边那摊位上的东西,好不好看?”楚渐笑道。

    江宁娘听见这话,心头扑通,同样的话,二十年前她和楚渐初婚那会儿,听过。

    楚绛笑着点头,随即就过去,买了几样带回来,送给了妻子和表妹。

    王元昭去的,则是另外一家。

    他看了看时不时走神的楚绛一眼,心里奇怪。他印象中的楚绛做事细心,对待身边的人更加是这样,像是出门在外给妻女妹妹买小玩意这样的事情,以前的他根本不用人去提醒的。

    街道上人流众多,一辆容纳了好几人的大马车在人流里艰难地行走。两个一般无二出色的男子并并驾齐驱,吸引了不知凡几女子的目光。

    大约到了街上开始有游街的庙会的时候,大伙儿商量了商量,选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从二楼看下去,去看街道上面的行人景色。

    活动热闹,有人舞狮子,有人踩高跷,红带迎风飘扬,花香四处洋溢,形形色色的杂耍艺人表演着各自的节目,底下人挤人的,上面的包厢一片安静。

    楚渐拉了江宁娘一起,去了包厢里的一个小隔间,说是把空间留给年轻人。江宁娘求之不得,哪怕知道丈夫只是为了给儿子和儿媳腾空间,她也愿意配合。

    另外一边的空间里,五个年轻人则是分了两拨,并不如楚渐期望,楚绛并没有去和林茜檀凑了一对。

    王元昭和楚绛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都对这元宵节的热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包厢里有棋,两人继续上次棋局,楚绛思路明显紊乱,全没有对得上他平时在京里棋神的名声。

    王元昭便刻意放水。可即使如此,棋盘之上仍然睥睨纵横,杀气四溢。

    相比之下,另外一边的几个,则是几乎都在看底下的热闹了。

    下面的节目很精彩,江芷悦看得目不转睛的,林茜檀和魏嘉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郑国公府没了,取而代之崛起的陆家,像一只横空出世的猛兽一样,将张家以往在朝廷各处的职位吞噬了过去。

    陆家寻找失落嫡女的事,便也传扬了开来。有人看陆家如今的夫人居然是阴韧的妹妹,不免加倍奉承讨好。依林茜檀说,商人将就奇货可居,聘人老珠黄又落魄的阴氏为妻,不可谓不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林茜檀坐着不动,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汤水,身上来了尿意,叫了丫头们扶着她去净室。

    楚绛看了一眼,心想着反正也就是这么几步路的工夫,身边服侍的人也足够多,便也放心。

    “你便在这帮我看着。”

    魏嘉音道:“看把你憋的,这些节目年年有,怎么就稀罕了。”

    林茜檀在锦荷等人的服侍下踩出门去,去的时候倒是没出什么事,只是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点点小小的麻烦。

    她确实没有想过,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会这么巧合地在这里碰上四皇子。

    四皇子本来是约了一群大舅子小舅子的,在这里聚会。尽管,他也不全部知道哪个人的姐妹是他后院里的哪一个!

    他虽然那方面有些不行,但不妨碍他利用后院的女人拉拢各家。

    眼看着老二、老五各自高歌猛进的,他哪里能够坐得住。

    他也没有料想到,不过是出来上个茅房也能碰上仇人。

    林茜檀无疑是他的仇人没错。他不过是想和她春风一度,都还没摸上一下,结果她那一脚,让他几乎从此生不出儿子来。亏得他如今日日辛勤,在她的妹妹身上结出了果子!

    林茜檀看到他,眉头一皱,暗叫不好。这大庭广众的,四皇子虽然不至于明目张胆做些什么,但要找茬也不是不能。

    “这不是楚少夫人!”四皇子率先出声,有些阴阳怪气的。

    那天晚上的事,对于四皇子自己也是个奇耻大辱,不好明着说出来的。他现在碍于身份,同样不会说出什么有损身价的话。

    林茜檀却被他拦住了路,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回得去。

    霁月看着主子眼前不太可能有什么危险,便回转了身子,绕了个路,翻身回到了包厢里,犹豫了一下,在王元昭这个旧主和楚绛这个姑爷中间二选一,趴到楚绛身边,将这事说了说。

    但她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太小,坐在楚绛面前的那一个距离,还是听得到的。有些事情,楚绛不清楚,王元昭却是知道。话说回来四皇子“养病”那会儿,他还恶趣味地去爬过墙头,欣赏过四皇子是怎么请医用药的。

    楚绛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事情经过,不过还是站了起来。林茜檀毕竟是“内”宅女眷,四皇子再怎么说也是外男,就那么站在走廊上说话,也不合适。

    王元昭下意识动了动膝盖腿,忍了忍,总算没有起身来,看着楚绛走远了,叹了口气。自己喜欢的人碰到麻烦,自己连光明正大站出去替她出头也办不到。

    他没注意魏嘉音正在看他。

    慢慢褪去了少年气质的人,将自己眉宇间本来的锋芒一点一点露了出来。他分明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枚白子似乎是在垂首思考棋路,也不能说是多么正经的坐姿,却让魏嘉音不禁生出一些仰望的感觉。

    *

    另外一边,楚绛已经快步走了出去,摸索着去了霁月所说的位置。四皇子果然还将林茜檀堵在那儿,林茜檀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敢硬闯。又不希望自己和对方有身体上的接触。

    楚绛来,四皇子再没有不放人的理由,这人嘴巴欠抽,临分别之前,还要留下一句话来暗示林茜檀和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似的。

    林茜檀注意到,楚绛的身子明显有那么一瞬的僵硬……

    “走吧,”不过一瞬的工夫,林茜檀就只能从楚绛的身上看到“温柔”二字了:“外头还很冷,咱们进屋待着去。”

    林茜檀“嗯”地答应了一声,跟在楚绛的身后,回去了包厢里。楚绛用他眼角余光窥视身边的人,飞快闪过一丝苦痛的颜色。

    包厢当中,林茜檀去了多时,总算是回来了。

    魏嘉音聪明地不去问林茜檀去了哪儿不回来。江芷悦则是不会当面问,只会直接让人出去问别人。

    四皇子料定这事林茜檀只能吃哑巴亏,所以并不担心。殊不知他连这茶楼的大门都出不去,就遭了报复。

    江芷悦派出去的人,还没问到林茜檀怎么,就听说四皇子被不知道什么人从后暗算,当面踹进了茅坑里。

    任凭打扫得再干净,高级的茅坑也是茅坑,听说这位殿下被人弄上来的时候,裤子褪到膝盖腿,身上都是不干净的东西,那模样,别提多么滑稽了。

    包厢里的人听说,都觉得这事也太古怪,四皇子私生活虽然有那么一点混乱,但不至于得罪谁……到非得用这种方式修理他。

    楚绛心里怪异。他的确是想回敬回敬四皇子对他妻子的无礼,但并不是以这种方式,也还没来得及动手。

    他下意识看向王元昭,王元昭对他回之以一笑。林茜檀出去回来这一趟,楼下的拥挤慢慢也散了,他们打算启程离开。王元昭正从座位上站起来。

    这个事,还真不是他的手笔。

    虽然要他来做,他也不是没有可能采取这种方式。

    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林茜檀,只见林茜檀正和她身边叫屏浪的丫头对眼神。他如果没记错,屏浪刚刚……好像不在。

    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屏浪没有开口。只是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让林茜檀知道事情顺利。

    两家人从楼上下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浑身恶臭被人遮遮掩掩着去清洗的四皇子。尽管隔着一个长宽三四丈的大庭院,他身上的味道还是能让人闻得到!

    四皇子眼下狼狈,看见人也不多说,就那么走过去了。他手下的人已经叫掌柜的帮忙封了店,去把那个踹了他的男人给捉起来。

    等走到了前后三步没人的地方,林茜檀才蚊子咬似的问了问屏浪:“叫掌柜的交代东胜一句,这段日子都别回来了,先去泰和郡的分店待着。赏金也够他自立门户了,只一条,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巴。”

    屏浪笑了笑,答应了。

    林茜檀可以做到让四皇子栽坑里,却不愿意暴露自己是这店铺店主的事。

    估摸着,四皇子那一身香味,不洗它个七八遍,都弄不完。

    东家离开,那叫东胜的店小二正被掌柜的安排到店里的一处暗室里待着,掌柜的好不容易打发了四皇子的人,进来给他交代:“你先在这待着,可不能出去了。”

    这店小二不知道东家是谁,只知道他东家硬气得,当朝皇子说整治就整治的。

    “知道!”他应答了一声,虽说还是有那么点后怕,但就算看在东家的给了他足足二十两白银的份上,这事也值得他干。

    他想着,这事过了,看看要不要拿这他做店小二一辈子也存不下来的钱,也去开个店!

    另外一边,他嘴里的东家,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林茜檀依然还坐在她的马车上,被人团团围着照顾起来,听着车子外面楚绛正和王元昭说一些朝廷上的事。

    楚绛现在对待王元昭的态度实在有些微妙,虽然林茜檀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她叫王元昭带着楚绛去了她店铺里的缘故。

    *

    茶楼里的一番事,并没有影响林茜檀逛街的乐趣,她依然高高兴兴地跟家人一起,玩了一晚上,可四皇子那儿,就不那么愉快了。

    四皇子清理了身上的脏污,已经再没有心思在外面逗留,他立刻回了家里,火冒三丈地立刻就去了林碧香那里。

    林碧香刚刚被发现身孕,月份还不大,这几天早就停了侍寝。四皇子突然过去,让她有些没有想到。

    话没说上两句,四皇子就不管不顾地将她给扛了起来,再往床上一放,就努力起来。林碧香心里微慌,她还怀着身孕,怎么可以?

    慌忙挣扎之中,四皇子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让她下意识皱眉。还没来得及多想,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人“嘶嘶”几声,拉扯开一道两道的口子……

    林碧香自己大概也不想承认,她和林茜檀,骨子里长得还是有那么一二分相似的,喝醉了酒又摔了茅坑的男人,神志不清之间,喊的名字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林茜檀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涌现出来一股高兴的情绪来。同一个时候的她,已经看遍了四周景色,跟家人一起往回走了。

    她无意看了一眼正在骑马护送的王元昭,那一抹笑容落在楚绛的眼里,却成了有意的举动。

    楚绛袖管底下的手关节握紧了起来,一会儿,又不甘地松开,于是干脆眼不见为净地扭开头去,装作没有看见了。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回到了府邸门前,楚家人先和王家人分开,楚绛又将楚渐和江宁娘送回屋子里,然后楚绛自己才将林茜檀往回送。

    江芷悦不甘,却也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回去。

    两人在屋子里待了有一会儿,等着林茜檀准备歇下,楚绛才一副要往外走的样子。

    外面的灯节没有结束,元宵这天本来就是通宵的,楚绛说他在外面还和别人有约,林茜檀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哪里的朋友。

    楚绛苦笑:“是啊,一个朋友。”

    将林茜檀看着歇下,楚绛悄然离开,又一路出了府邸的门,却并不是像林茜檀所想的,是去找他的所谓朋友。

    他趁无人注意,七弯八拐地去了一处医馆,半晌也没有再出来。

    京城之中欢庆元宵,没人注意人流之中有一匹快马从城门楼进来,朝着皇宫径直奔驰而去。马上的男人一脸沧桑胡渣,像是策马行走了很久,连仪容姿态都顾不上。

    曾经一度在京城里闹出一通大乱的夏朝皇孙,又在桐州现身了。

    这事是大事,朝廷上连夜开会,不用多议论,就决定出兵,唯独在出兵的将领人选上,有所争议。

    大臣们争来争去,最后二皇子和五皇子这对亲兄弟谁也没把这差事挣下来,反而叫四皇子渔翁得利。

    四皇子自己也有一点恍然如梦的感觉,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他想要兵权很久了。

    虽说行军打仗另有专业能人,他只是去挂名,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只要去了军中,还怕没机会浑水摸鱼?

    事发地点距离京城有些距离,当地就有兵马可以现行应付,这可是一份稳赚不赔又轻松的肥差。

    他匆匆回府一趟就打算走了,就像没看见有那么几个婆子大老远的领着个郎中往里去似的。

    前一天晚上,他不顾林碧香身上还有怀孕,强行和她敦伦,接到宫里宣召的时候,他刚刚从林碧香屋子里出来。

    他既然在林碧香身上证明自己还能生,当然也就不怕林碧香这个孩子掉了。他还要出发,没有空管林碧香舒服不舒服。那边屋子里,林碧香早就血流成河。

    四皇子府的姬妾们都听说自家殿下得到好差事纷纷去恭送,他和一群姬妾好一番你侬我侬的,门口的甲士催促得紧,四皇子出发了。

    林碧香在那儿疼得死去活来的,到了中午方才好了一些。等她缓过神来,四皇子早就已经走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被这么折腾一番,肚子里那点血自然是没了,林碧香咒骂四皇子这个只敢对女人粗暴的软脚虾的同时,也叫人去问了问,怎么回事!

    夜里她被四皇子折腾的时候,昏重之间四皇子一度泄恨似的嚷嚷过几句话,林碧香不管是真是假,只知道她凭白遭罪,多半和林茜檀有关,刚缓过来一点,自然就叫人马上去查。

    她没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四皇子因为什么那么大火气,要问出来也并不难,想到自己被一个掉进粪坑里的人折腾了一晚上,林碧香那一口刚下去的气,就又上来了。

    林碧香掉了孩子的事,不多时便流到了林茜檀的耳朵里,碧书怕那边那位又把这账算到她们头上。

    林茜檀道:“不用理会这些。”

    碧书不知内幕,当然会这么说,可实际上,这件事情,的确和她有关。这口锅本来就是她的,不过是没想到买家秀和卖家秀差别那么大罢了。

    “夫君醒来了没有?”林茜檀转而问起楚绛来,楚绛在外面待了一个晚上回来。回来的时候满身的酒气。还不让人近身服侍。

    碧书回答道:“还睡着呢。”

    林茜檀想了想,站了起来:“我过去看看。”听说。楚绛心情不好,回来的时候,难得对丫头动了手。

第187章 异常

    林茜檀过去的时候,那小丫头因为挨了打,在那里嘤嘤哭泣。林茜檀安慰了她一两句,来到楚绛书房门前,看见书房还紧闭着。

    虽是收拾过,门槛上却还留下一处磕碰,应该是用力抛掷利器所致。

    守门的小厮看起来也比起平时的轻松惬意,多了三分谨慎。楚绛脾气一向不错,知书达理,又怎么会对人无缘无故动手?

    更别说打的还是个小姑娘了。

    锦荷说道:“我也问过了,那叫含笑的丫头,自己也有过错。以为主子喝醉,就可以浑水摸鱼了。”锦荷忍了忍,终究只是嘲讽地笑了笑,把更难听的话咽下去没说。

    林茜檀“嗯”了一声,事后问来的,口耳相传不免多少有失真之处。她走过去对着守门的两个小厮说了句话,让他们把书房门打开。

    两个人下意识地飞快彼此对视一眼,公子一直以来宠爱少夫人是有目共睹的,但最近两位主子之间有所冷淡也是事实……

    于是便犹豫。

    林茜檀淡笑道:“打开便是,就是有什么事,有我担保。在这家里,我还不至于两个看门的小子也保不下来。”

    这话天然带着一些威势,两个小厮立刻就有些诚惶诚恐的。因而再没迟疑,转身就把门给林茜檀打开了。

    林茜檀进入其中,楚绛书房的摆设她自然熟悉,就是不知道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樽观音大士的玉身。香炉上插着几柱将近燃烧到底的香,看来是楚绛最近两天刚敬拜过。

    楚绛躺在书房深处的单人榻上侧身朝着里,林茜檀看不到他的脸。一卷厚厚的棉被被他拢到肩头处,宽肩半露。

    床前倒地的酒壶毫无疑问在说屋子的主人睡觉之前很有可能还做过什么事,哗啦流淌一地的酒水甚至来不及干透,散发着醇厚的酒香。林茜檀用眼神暗示锦荷去把酒壶收拾了。她自己在楚绛床边坐了下来。

    楚绛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床边似乎有人,他身上酒劲已经退下去,神智也清醒许多。还没睁开眼睛,就判断出身边的人是谁,眉心微皱。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大概就是自己最喜欢的人了。

    可他已经做了动作出来,林茜檀已经发现他苏醒。他也并不需要装睡,也来不及装睡。重新接纳光线的那一双琉璃眼干净悠远,不输给某些人。

    林茜檀也不提前一天晚上他回来之后的那些事情。毕竟小丫头自己也许也有些不该有的念头,楚绛又喝了酒,兴头上忍不住怒火,也很正常。

    林茜檀亲自服侍楚绛起来。

    楚绛却是固执自己支撑着坐起了上半身,把她的手给推开了去。

    林茜檀眼皮底下一抹闪光,却不动声色。她没有丝毫不高兴。楚绛自从南边回来之后,怪异于往常的举动也不止一次两次。她也在等他倾诉。

    不过,既然楚绛不用她伺候,那她便出去,将书房里的空间全部留给他。

    “那我就在外面等着,”林茜檀笑了笑,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又回过头补了句:“厨灶上有你喜爱的蜂蜜乳蛋羹。”

    林茜檀没说那是她自己做的,楚绛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等到屋子里没了别人,这才窸窸窣窣下床穿衣。

    朦胧隐绰之间,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丫鬟伺候自己宽衣,似乎碰到他身上某处,他动过手……

    头上宿醉的剧痛让他本来就烦躁,看到枕头上尽是一些小毛发,就更是恼怒。是谁同意那婢女进来伺候?

    刚刚走到门外的林茜檀,便如此这般正好听见了一点点硬物落地的声响。

    上元灯节楚绛送给的几样小礼物,被林茜檀正经拿了出来搁在桌面上,当作摆饰。

    楚绛起床,过来林茜檀屋子里看了一眼,看到的时候还愣了那么一下,拳头轻捏,问的,却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个丫头。

    林茜檀将含笑叫来,楚绛当着林茜檀的面察言观色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就出去了。

    林茜檀莫名其妙的。

    含笑只以为自己惹了主子不喜欢,眼睛早就哭肿了。林茜檀从她身上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将她放了出去。

    林茜檀又看了看楚绛步行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看来,那件事情又没法说了。

    林茜檀也知道,这两天恐怕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更别说她还怀着身孕。但她又确实不太想错过朝廷从开春起招募的宫廷女官选拔。

    曲芙送来的公文还被林茜檀收在桌面上。楚绛进出匆忙,因而并没有看到。

    “主子真要报名!?”锦荷扶着林茜檀往平时用来书写几个小字的高脚桌走了过去。

    “嗯。”林茜檀点头。

    她已经为了这件事,和楚绛有过太多次不愉快了。但这并不是她愿意妥协的事。已经连续为了楚绛放弃了好几次机会的她,这一次,真的不想放弃。

    于是又道:“老师也说,我若想去,可以居家办公,这点门路他还是有。”至于家族许可的文书,林茜檀确实没想过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替她办好。

    林茜檀下意识把林子业这个弟弟跳了过去,到头来,却是他以公谋私地利用他自己的职位,写了一份荐书。

    把这些材料文书递交上去,楚绛会生气的吧……

    林茜檀叹气。

    她抚摸了抚摸自己已经六个月大的肚皮,心虚地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倒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当了一回护身符了。

    “希望你爹爹不要太过生气了。”林茜檀对着肚皮说话。那肚皮也像是能够听得懂似的,胎动了那么一下。

    二月春风似剪刀,这前朝时期就名传世间的山阴公主旧府,不愧奢侈享乐之名,一声“咯吱”,小窗弹开,经由楚泠改造的机关窗子,显现的是只在二月才能看到的奇妙景色。

    五行八卦的玄学,被人用来赏景。

    林茜檀已经看过一次那公文,这会儿坐下来,是认认真真再看一次。到最后,她提起笔来,锦荷早就在一边研磨了墨汁,她蘸了一下,在末尾处签字,又盖了自己的手印。

    锦荷是林茜檀的心腹,这是众所周知的,不是什么秘密。她进进出出的,更是日常。所以当她带着林茜檀签字过的报名公文出门,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份公文很快便被送到顾屏的手上,连同顾晴萱的那一份一起,由顾潇巍带着,送去了宫廷之中。

    那个时候的楚绛,也正去了宫里,做些杂事。唯独只听说顾屏举荐他那个之前没传出名字来的女徒弟的时候,侧目了一眼。

    过了元宵,朝廷正式恢复办公。他是去宫里办理复工手续的。他并不清楚,自己妻子的报名公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呈送了上去。

    巧合的是,这件事情是阴韧本人亲自处理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楚绛一眼,唇角勾起笑容,大大方方到看也不看,就在林茜檀那一份上头盖了个同意的印。

    而顾晴萱的那一份,也沾光了似的,一律跳过那些繁琐的验证流程,直接录用。别人不知道顾屏的徒弟是谁,阴韧是知道的。

    阴韧摄政期间,做的为数不多令天隆帝深感认同的事情,便算是将女官这个机制弄成了定制。

    新出炉的官员设置表里,除了医女之外,又正式增设了不同工种的女子官职十数种,其中有些职位,形同“走工”,并不需要每日到府衙报到。这也是考虑女子需要顾家。

    权力小,职责轻,招募的人数,也相对多一些。

    为的恐怕也是吸引那些有志于后宫的家族了。

    林茜檀也是想着,如果能应聘上这个,或许楚绛也不会那么反对了。

    不过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林茜檀本来打算着,报个门槛最低的,也不觉得,这其中的审批有那么快。

    结果这当天申请的报名,当天傍晚的时候就已经有结果出来了。

    顾屏是最早知道这消息的。

    他虽然已经顺利辞官,但天隆帝却仍然给了他一个无权的爵位将他绑在京中,因而他仍然可以十分方便地在某些关键的时候随时进宫,以便于天隆帝临时启用。

    到了这儿老头子也算看出一些什么来了,“这姓阴的,看来是真对阿檀上了心了。”

    他年纪大,阅历也多,阴韧在他面前其实都是小辈,阴韧年轻时候那点风流事,他又怎么会半点没听说过。

    原以为这人不过就是偶尔对他徒弟有所关心,结果看来,好像也不尽然!

    只是天色已经很晚,顾屏也只好先把这件事情给搁一搁。晚膳时候,他顺便便告诉顾晴萱,让顾晴萱次日去一趟林茜檀那儿:“亲自去说一声。”

    顾晴萱“诶”地答应了。这,可是一份美差。

    *

    别人家是在高高兴兴地吃饭,林茜檀却是要应付醉鬼。

    “这是怎么回事?”林茜檀看着眼前正被小厮扶着回来的楚绛,忍不住出声质问。

    跟着楚绛一起出去的小厮也是一脸的无奈,想笑又不敢笑,又不愿意凭白背锅。

    “公子今天是被诸位大人给请出去的,去的是桃花楼!”

    小厮娓娓道来,把楚绛怎么在忙完了一日之后,被同事的几个人弄去了酒楼又给灌得酩酊大醉的事情经过给说了。

    “少夫人您也知道,公子以往一向是不搭理这些应酬的。可今日他却是答应了!奴才们见情况不妙,扯了个家里有门禁的谎,这才把公子弄出人堆来。”意思就是,这件事情是楚绛自己同意,并非他们跟班的怂恿。他们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再说,楚绛也不是他们能怂恿得动的。

    楚绛这是比前一天醉得还要厉害,林茜檀闻着他身上那一股酒味,简直要被熏晕了。

    再加上她又是怀着身孕的,本来是打算把楚绛交给下人照顾。

    但……

    “你来!我要你来!”楚绛看上去有些亢奋,又有些平时见不到的幼稚,口口声声要林茜檀来服侍他洗漱。

    锦荷等几个林茜檀身边伺候的丫头便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

    林茜檀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能做那些搬重举轻的活?

    关键楚绛还一副不让人插手的样子。

    林茜檀无可奈何,好说歹说叫楚绛同意让两个丫头带着他去净房收拾,接着,屋子里就是好一通的忙乱……

    楚绛说是让林茜檀伺候,就真的是让怀孕的妻子挺着个大肚皮帮他清洗。林茜檀知道他是醉得不像样,都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但锦荷几个却不能不生气的。

    她们主子本来就怀胎怀得辛苦。

    钟嬷嬷甚至都想去搬救兵,叫楚渐来震一震姑爷了。

    可到底是觉得公公大晚上的跑到儿子儿媳的屋子里管事情太不像话,这才作罢。

    林茜檀便费劲地给楚绛擦了擦上身。至于下面,她弯不下去腰,楚绛也不用锦荷替他擦拭,带着林茜檀,就要去睡觉。

    锦荷于是有一点担心地看着林茜檀。

    锦荷仔细交代碧书,碧书也提醒自己不能睡太死,姑爷醉成这样,万一有个什么,压到了小公子可怎么办?

    事实证明,几个丫头的担心是十分正确的。

    楚绛睡着睡着,便想动手动脚,可还没用碧书从隔壁守夜的屋子破门而入,楚绛倒是自己就停了下来。倒是把碧书弄了个大红脸。

    林茜檀也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可看他大醉之下,依然懂得自制,她又觉得很暖心。

    两人无论因为什么缘故成就的婚事,成亲了就是成亲了。

    林茜檀也下定决心要好好跟他一起过日子。

    见楚绛慢慢闭了眼睛,她也安心地吐出一口气来。但她安心得有些太早。

    她才刚刚跟着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嘴唇上就又被一股发了狠的力道给咬痛得醒来……

    黑暗之中,林茜檀又惊又疑地看着楚绛燃烧如火的眼睛,第一次有些害怕。

    林茜檀第二日是顶着一张被彻底咬破的嘴唇去见的公公婆婆的,她觉得,从她上辈子到现在,也没碰到过几次这样尴尬的情况。

    江宁娘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似的,林茜檀可以完美解读出她那幅表情上潜在想说的话:不知检点。

    这世上任何一个做婆婆的人,往往总是希望儿媳妇温良贤惠,既要履行为夫家传承子嗣这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却又不能在床笫之间轻浮放荡,不能害得丈夫无心举业。

    只是碍于楚渐也在,江宁娘到底也没说什么,就只是冷哼一下便过去了。

    可事后,江宁娘却不得不跟身边的人咒骂几句:“看她那狐媚不要脸的样子,跟她娘亲真是一样!挺着个大肚子也不知主动为丈夫弄个人在身边服侍应急。如今还主动勾引,咬出那一嘴不知羞耻的痕迹来!”

    她自己养的儿子她还能不知道?最是温顺知礼。她可是问过如今那做了姨娘的通房丫头的,儿子在床上,十分“温和”。

    她怒气冲冲的,身边的人可不敢戳破她心思。

    其实,夫人最气的地方在于,少夫人怀着孩子,却死死拦着不让江家表小姐进门。殊不知林茜檀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过,不愿意的那个人,是楚绛自己。

    那一边,林茜檀的丫头们,也在说江宁娘。

    “想也知道夫人会怎么说咱们坏话了。”

    “谁还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那边那位,巴不得自荐枕席!”

    “行了,别说了,这儿还是路上呢,小心给什么人听去,咱们自己吃板子倒是罢了,就是别连累了主子。”

    林茜檀没有说什么,听着身后丫头们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这一辈子,她知道珍惜身边对她忠心的人,起码圆了一个遗憾。

    林茜檀用了现在的自己能用的最快速度,回去了院子,如果不是这晨起请安的礼仪不好避免,她是恨不能不去的。

    自然,也请老天爷庇佑,别来什么客人了。

    可老天爷正好休假,不在办公。

    顾晴萱一大早就奉了自家爷爷的命令,高高兴兴地过来,可一看到林茜檀嘴唇上那伤痕,却也是不禁微沉了脸。

    林茜檀问她过来做什么,她便将来意说了。

    顾晴萱如今已经成亲,丈夫是顾屏这个做爷爷的亲自给挑选的赘婿。夫妻之间相敬如宾,那人轻易就同意了妻子外出做官的事。

    不像林茜檀,一波三折地难产。

    若不是为了能够和林茜檀一起同期入朝,顾晴萱早就可以穿上她心心念念的官服了。

    林茜檀本来正因为嘴上而尴尬着,听了顾晴萱的来意,愣怔到把手放下了也没注意。

    楚绛夜里突然冲动起来,虽说也不过是把手伸进去她衣襟胡乱动作几下就停了,可那力道大到,不论是嘴上还是衣服里,到现在都痛得她想咬牙。

    楚绛一大早的就不在,林茜檀想正正经经问一问楚绛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心烦的事情也不能够。

    林茜檀回过神来:“怎么这么快?!”

    按她的估算,即使她运气好,走流程也该走个少说三五天。

    顾晴萱不知内情,看着林茜檀,娇笑道:“谁知道是不是哪位认识的,给你开了后门。”

    顾晴萱这话本来只是玩笑,然而林茜檀听了之后就笑不出来,顾晴萱搞不好还真说对了。

    仔细想想,朝廷之内,主管日常政事的,她还真就认识那么一位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定下来的。如果是他,也就说得通顺了。

    顾晴萱为了这么一件事而来,林茜檀却不能让她直接就这么回去,她忍着尴尬,和顾晴萱坐了一会儿,顾晴萱婉拒了林茜檀邀请她留下一起吃午饭的邀请,带着丫头离开了。

    顾晴萱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丫头们一路上也没有敢和平时一向脾气好的主子搭话。倒是顾晴萱自己走到家里时开了口,叫人去给林茜檀送了一管唇膏。

    另一边,林茜檀已经在安排人准备午膳。

    朝廷的任命意向已经下来,顾晴萱过来的时候,便提醒林茜檀注意公文。

    林茜檀这事还是瞒着楚绛做的,做贼心虚之下,下意识就想到去将这公文给截止下来。

    霁月去办的这事,也就是她刚好早到了一步,不然这东西还真让不知情况的小厮拿到手里,送去给了楚渐或是江宁娘。

    林茜檀看着公文,既高兴又烦恼。高兴自然高兴于自己被录用。烦恼则是烦恼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把事情告诉给丈夫。

    不过反正公文上也说,她如今还在孕中,报到可以晚一些。

    她也没客气,这么一拖拉,就拖拉到了二月的时候。

    *

    春暖花开时,林茜檀肚子已经硕大滚圆。她不出门,便听别人给她说外面的事。

    京城里议论的最多的,却不是今年什么花开得最旺,而是京城外面的那些战事和京城里面天隆帝的身子。

    桐州的祸事终于压不住,一支力量崛起,挂着个前朝“夏”字旗的大军,击败了朝廷派去填平此事的人。

    四皇子更是干干脆脆被人一度俘虏过。

    宫里的情况同样不安生,天隆帝回京那几天倒是让人看不出什么来,可进到二月的时候,大臣们若是再看不出来皇帝神情萎靡,就白瞎了一双眼睛。

    皇帝回来了和没回来没什么两样,如今站在朝廷上一言九鼎的人,是丞相。

    而魏家,也只是在天隆帝的扶持下得力了一阵,就又蛰伏下去了。

    “朝中形势诡谲哪!”不知哪个书楼,一群书生又在议论了。

    王普呵呵直笑插嘴进来:“当今天子本来就得位不正,是杀兄、对庶母不敬之人,若是有人匡扶正道,有何不好?!”

    王普是各大书楼之间的常客,这两年来早就凭一张蛊惑人心的嘴打出名声来。

    众人看他出声,纷纷嬉笑。

    有人却偏偏不等他往下说,就玩笑道:“王兄今日可得小心一点,这附近刚有官差经过的,小弟倒不怕陪王兄你再去牢房住它两日,可王兄就不一样了,上头说了,捉到你,可是价值一千两银子!”

第188章 娘家

    那书生话音刚落下,街道上果然就来了一队穿着城防卫制服的人,不过并不是来捉拿谁,而是例行巡视。

    他们看上去并不认识王普的样子。

    王普勾唇淡笑,满不在乎,看也不看外面经过的人:“我这人除了嘴皮子会说几个笑话,腿脚功夫也不差。”

    这倒是,目今为止,在座也有那么两三个人给捉去吃过牢饭的,王普还真没被捉去过。

    话没说上几句,王普就侧目顺着卫队们走过去的方向,看见正好经过的晏国公府马车。

    一个鬼脸的姑娘满街兜售货品,险些被突然闯出的车子给碰了,车夫颐指气使,恶人先告状地呵斥起了小姑娘。

    以这马车的规格来看,王普判断那应该是国公府上哪位公子的车子。

    不一会儿,马车果然就停靠在对面街角的漱芳斋门口,一个蓝衣小厮跳下前座,跑去插队,而那马车就停在那里久久地不动弹。

    王普时不时留意那辆车子。但是等他都和大堂里的书生们说完了一轮,那辆马车还停在那里没有走。

    漱芳斋生意确实不错,而且硬气。

    管它来的是谁,就是皇家子弟,也让人一并排队。

    王普站了起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我还有事,就先说到这了。”

    大堂里的人便或多或少露出一些遗憾的神色来。

    王普学识渊博,每每又都有新奇的论点,大家都爱听他说一些趣事。

    他熟知夏朝史书,引经据典的,也算是为自己的主子铺路。

    王普告辞了大堂里的众人,朝着马车走去,王元暄正坐在上面,被突然敲响了马车的左壁,他掀开帘子来看了一眼。

    那边书楼里的人见他所谓“有事”竟是去和刚刚就停留的马车主人搭话,不由诧异。

    王元暄不认识王普,王普却知道他。王普听说他和阴家两位公子走得很近,这才故意过来搭讪。

    王家如今的几位公子,除了长子,便是这一位喜欢乘车出门,且遇人遇事态度嚣张。

    有其主便有其仆,刚刚不可一世的车夫看人下菜,见他扮相,未语先生三分笑。

    王元暄自然要问一句他是谁了。

    王普自然有他和人套近乎的办法。

    眼下萧胤对外以返回老家为由,离开京城已经有一段日子。

    他在京城这里里应外合。

    现在在桐州境内起事的那一支兵马,就是萧胤在控制的。

    他帮着萧胤瞒着某人许多事,心中惭愧。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或许需要和好友道上许多的歉。

    但萧胤行事并不顺利。

    阴家的人插手了这件事。阴家名不见经传的那一位二公子阴柾,去了桐州,暗中阻挠。虽然不至于被天隆帝派去的人给剿灭了,可也有些阻塞。

    萧胤传回书信,告知阴柾在桐州举动古怪,要王普帮着打探消息。

    他要做的,就是试着能不能从这位口风并不严谨的王家公子那里,套一套话了。

    “原来是大哥的朋友!”一听王普是王元曜的朋友,王元暄一下子就高兴了。

    王普笑,王家大公子交友同样广阔,想要浑水摸鱼并不很难。

    王元暄并不清楚自己被人当成了打探情报的工具人,也不知道这人实际上是和自己最讨厌的二哥交情极好,他和王普堪称一见如故,很快便相互勾搭着喝酒去了。

    阴家的事,但凡是涉及机密,阴柾总不至于跟王元暄似的,见人就说。

    可王普还是从王元暄的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

    举一反三,照猫画虎,顺藤摸瓜做一些推测,也可以获知一些情报。

    “兄台也对东都的铁器感兴趣?”酒下三杯,王元暄就有些管不住嘴了。

    王普笑:“自然。我家也是经营一些丝绸生意,赔了一些钱,正愁没有门路大赚一笔,好填补亏空。”

    众所周知,自从大夏之前的朝廷,就已经弄了个盐铁专营的国策,私人接触这些营生,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

    可相对的,越是不能碰的东西,利润也就越高。不知多少贩卖私盐、私铁的人一夜暴富,之后再把手里的银子搁钱庄里洗一遍,摇身一变就成了做了多少多少善事的某大善人了。

    王元暄缺银子,又正好有个腰杆够硬的家族,他早就私下碰了这一块。也因为仗着有个靠谱的父亲和同母兄长,他并不很怕他沾染这些被人知道。

    “那你是找对人了,”王普穿得富丽,又气质出众,很容易就能取信于人:“我便有这些门路,我一个朋友,他家就是在东都做了些这个……”

    一通话下来,王普已经把情况掌握了一个大概。王元暄虽然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阴家的名字,但王普还是知道对方所说的那个“朋友”,应该就是阴家二少。

    王普和王元暄分开之后,就去了王元昭跟前。两人窗边一坐,照例是王普喝酒,王元昭饮茶。

    他将他和王元暄坐了半日的事一说,王元昭就笑:“早知道你是个能说会道的海王,谁知道你连他也勾搭。”

    王普体格不甚健壮,也不擅长拳脚,所以专攻文科,也更懂得谋略,王元昭请他来做一些宣传造势方面的工作,他从善如流。

    而实际上……

    他看着好友,心里抱歉,他不能告诉好友他私底下做的某些事。他笑:“我这不也是工作内容么。”

    王元昭也不多说,问道:“所以……那个漏水的水囊,跟你说了什么了。”

    这比方打得还可以,王普觉得好笑。于是便讲了讲。

    王元昭听完就有些沉默下来,阴韧在东都有所经营的事,林茜檀已经和他提过,他也知道。

    但林茜檀也说过,她也查不到阴韧具体经营了哪些产业。

    放眼而去,无非都是一些仅有暴利,但并不敏感的行业店铺。

    阴柾游历回来之后,阴韧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儿子,也许会把家里的一些事交给他。

    他又因为对王元暄心存利用,而不可避免地暴露了一点自己的踪迹……

    王普道:“阴二郎行事,更像他父亲一样,阴晴难猜。若不是你这弟弟,我还不知道他在外游历,有大半时间是在东都。”

    王元昭回想了一下记忆之中的阴柾,想到他和他几次见面时所表现出来的性情……

    他仍然觉得他并不是个会参与阴韧那些事情的人。

    “这位阴二郎,不是在家做专职的育儿夫?!”

    王普道:“喜欢不喜欢这些的,是一码事,事到临头,阴家也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不上也得上。”

    阴柾也颇有军师之才,他不过是乘船经过,给朝廷兵马“凑巧”出了一个主意,萧胤一时大意便吃了亏。

    王元昭叹了气,看了看包厢外面的天色,说了句:“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叫人再去摸摸底吧。

    王普也点到即止,说完了正经的,以酒代茶,陪着王元昭又坐了有一会儿。

    *

    王普离开,王元昭估摸着时辰,这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往家里去。

    他现在是有家有妻的人,进了晏国公府的大门,还没有走进到他那院子,就远远地看见通明的灯火和时不时走动的下人。

    一个和他正面走来,手里端着脸盆的小丫头看见他,调头就跑,像是进去跟里面的人说一声他回来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晚上回来这里了。

    进去一看,魏嘉音果然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菜式等着和他一起食用。他无奈,但又不忍心辜负对方一片好意。其实他是故意吃过又拖了时间回来,结果魏嘉音还是没有自己先吃。

    魏嘉音见他回,早就命人张罗起碗筷来。天气温暖起来,她却像是仍然怕饭菜不够温热似的,叫人去加热。

    王元昭道:“你别忙,坐下来歇歇。”

    魏嘉音笑起来:“这府里可没有比我更闲的少奶奶,都歇得发霉了。”

    两人坐下来吃了一顿饭,王元昭假装不知道魏嘉音正在偷偷观察自己,刚结婚那几天,屋子里的饭菜还都是厨娘做的。

    最近他从闽州回来,再去看桌面上摆的菜,已经明显有一两道看上去绝对不是厨娘的手笔了。

    王元昭有眼色,知道故意挑着魏嘉音做的那些来吃。

    手艺青涩,一定不是常做。

    魏嘉音看他吃得多,心里便高兴。

    “很好吃。”王元昭照例是要这么夸上一句两句的。

    魏嘉音听得就更加是眉开眼笑了。没什么比自己认真做了一碟子菜,被人认可更高兴的。

    当初刚和林茜檀结识的时候,林茜檀还嘲笑她说她婚后说不定会洗手作羹汤,她还不很相信。

    现在应验了。

    心里的甜蜜止也止不住,魏嘉音眼眸中一下子春色满园。

    王元昭不动声色,趁她不注意多喝了几口汤水。魏嘉音做菜,还不太会掌控调料火候,盐巴也总是放得太多,翻炒得也并不均匀。

    她自己恐怕是没有怎么尝过这成品,或是并没有尝到特别咸的那一部分。

    两人吃完了饭,王元昭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忙不迭的去了书房,魏嘉音没有察觉。

    见王元昭不在,一个回了一趟魏家的婆子这才凑了上来跟魏嘉音使眼色。魏嘉音收了甜蜜笑容,正经了一些。

    这是她的乳母,往返于她婆家和娘家,负责传递消息,或是运送一些小物品。

    魏嘉音见她凑了上来,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于是故意当作自然地把屋子里的人都给赶了出去,然后才把乳母带进了室内安静处。

    乳母也是谨慎地再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这才说了:“老爷说了,叫小姐你注意留意晏国公的动静。”

    魏嘉音听了,道:“我自从嫁来,就一直有在注意,父亲说的……具体是什么?”

    乳母唐氏便说:“具体的,老爷也没说太细,只说叫小姐过段时日自己回去一趟,他当面细说。”

    魏老爷也只是叫唐氏转告说,王家可能打算做些什么动作。

    魏嘉音清楚乳母所说的“做些动作”指的总不会是什么单纯的。外面那些事,她听说了。

    “知道了,明天便安排着回去一趟,我也有些时候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了。”着实想念。

    乳母便答应着,又说了一两句什么,然后才退了出去。

    魏嘉音从屋子里出来的头一件事,就是问一问王元昭在做什么。

    丫头们也只是知道公子又在书房,哪里知道?

    而魏嘉音也不是要让人回答,她想了想,便抬脚过去,自己看一看。

    前后数丈长宽、高十数尺的书房里。

    一件绣着红杏的白底肚兜正被王元昭拿在手上。他发呆半晌,面前打开的宝盒似乎在说它的主人刚刚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手上的东西封存进去。

    距离在千石村无忧无虑做少年的时光过去了三年,王元昭也再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

    每每回想自己当日做出的这混账事,就觉得脸上害臊无比。这块布料,贴身在他身上已经存放了三年。

    不过叫他把这一块布料扔了,他总也舍不得。

    这才想到要把东西仔细保存起来,免得有些东西总也不能被时间渐渐抹平了去。

    现今外头的形势越发明朗,他大哥也出面来帮他,带着一支兵马在桐州以“夏朝皇孙”的身份起事。

    夏三娘难得在这件事情上,给予小儿子前所未有的认可。

    “天隆伪帝无道,我儿应当奋起除之,叫你大哥去给你打个下手,战场亲兄弟,相互有个照应!”

    王元昭便将自己手下一支兵马分给了王大狗带着。

    这种时候,他忍不住想起幼时的一件事情来。

    有一年,他钓得了一尾珍稀难得的好鱼,他母亲夏三娘跟他说,他年纪小,吃了不消化,结果那鱼便被做了汤,进了王大狗的肚子里。

    想想这事,王元昭有点好笑。

    本来,他还能再在家里待上一些日子。但王普找上他,告诉他那些事,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天隆帝如今在短短的时日里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大臣们就是看出什么来,眼下也不敢和阴韧这个“九千岁”抬杠。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阴韧一改之前蛰伏姿态,行动步伐很大,就连正在争“储”的几位皇子,也要躲避锋芒。

    而他花了这两三年的时间,也做了一些准备,这次出京去……

    楚绛是不是不在家?他能不能就过去只看一眼?

    按照王普所说,阴韧很有可能在东都扶持傀儡替他掩人耳目经商,实则兵马暗藏。东都又商业繁华,各种各样的物资都十分充沛。王元昭怀疑阴韧是万事俱备,所以不需要再和皇帝以及众位朝臣打太极了。

    正想着,门上响起了动静,魏嘉音的声音在王元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响了起来。

    *

    “夫君,我可以进来吗。”魏嘉音嗓音清越。

    王元昭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难得有些心虚慌张。他没再犹豫,小心折叠了一下,将红杏肚兜放进了紫檀木的盒子里。

    直到放好了,这才出声说了一句“可以”。

    魏嘉音得到允许,方才慢悠悠开门入内。王元昭问她过来做什么,她道:“就是想起有些日子没有回去娘家看望父母,想请夫君陪我一起走一趟。”

    魏嘉音话出真心,王元昭想到自己从娶了魏嘉音以来,在夫妻之事上的慢待,心虚之下,这点小事也没什么不能答应。

    魏嘉音不过是找借口过来见一见丈夫罢了,哪里当真有什么事再说?说完了,见王元昭并不出口挽留,只能离开。

    王元昭殷勤地把她送出去,转身才回去把门给带上。

    王元昭没注意魏嘉音离开的时候,多看了一眼王元昭书桌上上了锁的一只抽屉。

    她是无意的。她刚刚过来的时候,书房的门正好漏了一条微不可查的小缝。她就是凑巧看了那么一眼,正好看见丈夫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塞进抽屉上锁的一幕。

    她一边沿着石子小路往她屋子去,一边就问自己的丫头,丫头被她问得莫名其妙的。

    什么叫做“你眼中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嘉音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丫头犹豫,眼皮一睁一闭的,似乎在斟酌主子想要什么答案,走了出去十几步才堪堪出声回答了一句:“姑爷稳重可靠。”

    是啊,丫头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四个字。愣是问谁,多半都是这么一个评价吧?!

    和最初听说他名字的时候他带给她的印象截然不同,王元昭平时是一个越发内敛的行事作风。

    林茜檀说他这人看着皮痒欠抽。可她却是从来也没有怎么看到过林茜檀口中所说的那模样。

    一个这样性格的人,又一向给人正派的感觉,也会有偷藏秘密的时候吗。

    魏嘉音知道聪明的女人在知道丈夫有事情瞒着自己的时候,不会轻易选择戳破。

    而她也是这么做的。

    夫妻俩夜里盖了棉被纯睡觉,魏嘉音自以为丈夫睡着,主动往对方胸膛上靠,王元昭只当没察觉……

    过去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王元昭便雷厉风行地安排了一下自己,空出时间来,送魏嘉音回去娘家看一看。

    魏嘉音也是才知道王元昭过几天可能打算出门一趟。

    “倒是我的不对,夫君忙碌,我还让你陪我回娘家!”

    王元昭连说无事。他也有话想和魏家的人说一说,跟魏嘉音一起过去,也可以说是顺路。她实在不必如此。

    晏国公府门口一通动静,自然瞒不过楚家的人。只要有心打听,总能知道。

    楚绛像是因此才想起林茜檀也很久没有回去娘家似的,问了一句。

    林茜檀好笑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东山侯府家里的人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想起这一出?”

    她还不知道王元昭陪魏嘉音回娘家。

    沈氏身子的情况越发不好,林家人商量着叫她静养,林茜檀上次回去看了一眼,沈氏便不让她进屋子去。说她怀孕在身,千万不能过了她的病气。

    林茜檀不愿意老人家跟着再着急,便果真按照老人家希望的,没事不再去。

    不过被楚绛这么一说,她想着,回去瞧瞧,也不是不成。正好过了一个月,她也想看一看祖母。

    楚绛这阵子越发有躲着她的样子,林茜檀没有追着问。楚绛说的诸如“你怀着孩子”之类的理由,林茜檀是压根也不相信的。

    楚绛确实有些想法。军医说的话犹在耳边,“公子那处受了刀伤,如今能保下性命,就已经是运气……”

    心爱的人现在怀着自己出征之前给她的孩子,他眼看着她肚皮越来越大,心里的煎熬便也一天比一天烧得厉害。

    那日水底下,有人趁乱往他腿下刺了一下,救治虽然及时,军医却告诉他他从此以后不仅再没有办法生儿育女,就连房事也是绝无可能了。

    不过楚绛都这么说,林茜檀也犯不着当面跟他挤兑,去揭穿。

    楚绛又说:“再怎么,那也是你家人。你们关系不好,世人也许不会说你父亲怎样,却只会说你不孝。”

    这也是事实。

    林茜檀笑:“那便按你说的办吧。”

    这件事情被说定,楚家便派人去和林家说了声。林茜檀自己回去,楚绛却要忙别的。他现在,最怕见到林茜檀。他能做的,就是把最可靠的人尽量派到林茜檀身边,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现在就在林茜檀的肚子里。

    春暖花开的时候,沈氏的身子也比严冬时节好了许多。林茜檀去林家待了两三天,沈氏有时候精神头尚可,甚至还能下床走个几步。

    林茜檀不用在沈氏跟前服侍,便只是早中晚的时候过去看看。她原先居住的银屏阁现今已经被刷新装修了一遍,准备用来当做林子业和齐氏的新房。

    阴薇眼下是既盼着婆婆死快些,可又盼着婆婆能够支撑得久一些。林子业成亲在即,万一老太太死得不是时候,林子业就要守孝。可老太太拖得太久,横生变数,他丈夫的世子之位又有可能变成煮熟却飞了的鸭子。

第189章 庶出

    也许是因为对云州的那一个东山侯府更熟悉一些,林茜檀总觉得对京城的林家府邸没有多少“这是林家”的实感。京城繁华锦绣地,多了三分人工雕琢的匠气,少了云州“乡野”之地的淳朴。

    沈氏病着,儿孙尽孝膝前,但老人家也是一样的想法。虚情假意、各怀心思的子子孙孙,还不如云州她居住那处院落里茂盛浓密的石榴树。

    如果林茜檀没有记错,那宅子本来就是沈氏嫁给林阳德的时候,带到林家的嫁妆。林阳德出京履职,没处落脚,沈氏便把这套屋子拿了出来。

    久而久之,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那栋宅子其实是沈氏的娘家在她出嫁的时候留给她的嫁妆了。

    林茜檀记得,云州宅邸大门口挂着的那块匾额上弄的字极好,“林府”二字浑然天成,走龙舞凤。

    林茜檀回楚家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她便絮絮叨叨的,像是生怕自己时间不多,拼命地把青少时期的那些事说给林茜檀听。

    在云州,老太太也留下了很不错的记忆。

    “那时候,我听说父母要把我嫁给一个穷小子,赌气之下,还自己卷包袱跑了,去了云州。结果到最后还是嫁了。”沈氏话语之中不无遗憾。即使再来一遍,林茜檀觉得她可能也是看不上林阳德的。

    尽管林阳德对她也算敬重,真心实意,但两人三观不合,涵养也有差距,沈氏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忍”字。

    也不知算不算是从林阳德那里传下来的家风,林家的男人也都有些“娶妻致富”的本事。

    林权林栋就不用说,如今的林子荣兄弟几个,也是一样,都是高娶。

    “祖母的身体还硬朗。”沈氏喜欢交代身后事,林茜檀便宽慰她,不让她想太多。那些晦气话说多了,不知不觉便有可能提前应验了。

    前世因,今世果,沈氏寿命能够比前世长一些,可能也是她两辈子都生平为善,福业累积的结果。

    但林茜檀没想到的是,这次对话,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着的沈氏了。

    林茜檀在东山侯府待了几日,到了月底,楚家派人来接她,她去沈氏那里辞行的时候,沈氏正好在睡着,她便没有入内打扰。

    林茜檀便和伺候沈氏的人笑着说道:“下次再来看祖母。”家里还有喜事,看沈氏的身体状况,应该能够支持到那时候。

    守门的嬷嬷也笑着回应,老太太前两天还在说,再怎么也要坚持到把林抒尘给嫁出去。

    阴薇拿林茜檀没办法,却有的是办法把林抒尘这个庶女扣在家中,她都十八了,忠义郡王府就算在池荀争取之下,给了她一个平妻的位子,等她嫁过去,池荀那位正妻,早就瓜熟蒂落,把嫡长子生下来。

    林抒尘急得要死,也将阴薇恨进骨子里,可偏偏只能忍气吞声,加倍讨好。

    林茜檀离开之后,林家发生了一件事,为的便是林抒尘。

    林栋和林权不知因为说了什么话,一言不合在府里书房处打了起来,虽然彼此都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但这件事,在沈氏那里没有瞒住。

    沈氏气急攻心,风中残烛一样的身子当即便有些受不住,当天晚上就发起热来。两个儿子自然都后悔不迭。

    消息被府里的管事送去了楚家,林茜檀当时已经睡下,楚绛就做主暂且将这事搁一搁,林茜檀现今睡眠质量不好,怀孕辛苦。

    谁知这一犹豫,就是天南海北。

    林茜檀第二天起来,听说了祖母生病,再派人过去林家问问的时候,沈氏已经高烧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林茜檀自然立刻爬了起来,去了林家。

    沈氏果然见不了人,林茜檀不过远远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躺在大床上,呼吸缓慢,胸口起伏也不太明显。蜡黄褶皱的脸色,仿佛也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病入膏肓,都是这样。

    林茜檀便觉得眼睛微酸。

    沈氏这个祖母,虽然也有她自己的私心,但大体上对她所有的儿孙都是投入了真心的。

    林茜檀觉得,任何一个对她好过的人,她都不应该忘记。

    林茜檀倒是愿意留下看顾,但江宁娘那里催促得紧。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情况不合适留下,只能是无奈返回。

    江宁娘为此不免多说两句:“尽孝心固然是人之本分,可你也得想想,‘尊老爱幼’那后半截话是什么。”

    林茜檀沉默,江宁娘其实是想说,她肚子里有她的孙子,别胡闹太过吧?!

    林茜檀便只好退一步,叫人密切盯着东山侯府的动静。期间,王元昭离京之后送回的第一封秘语书信到达了林茜檀的手上。

    王元昭釜底抽薪,积极联络各地反商义军的首领,他自己也兵强马壮,眼下时机正好,他在四通八达的渡口上开了一场会议,响应他的人不少。

    他们以大吃小,在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力量壮大了好几倍。

    林茜檀便让霁月出去送信,交代自己名下的产业去给王元昭送行军需要的粮草。

    霁月送完书信回来,告诉林茜檀,外头像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怎么个不对劲?”

    霁月身上有些风霜之色,还没站稳就略显急促道:“巡逻的城防卫步履匆匆,人数也似乎比起平时多些。”

    不仅如此,霁月是打手出身,对于杀气也比起一般人要敏锐得多。她说能感觉到一股杀气,那就是有杀气。

    林茜檀抚摸肚皮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思虑片刻,道:“既然这样,那就准备准备吧。”

    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林茜檀和王元昭早就做了一些事先的安排。

    天隆帝受到了阴韧实际的控制,阴韧留在东都的獠牙也露出了一丝端倪,林茜檀不知道阴韧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以兵马掌控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在她的计划里,离开京城暂避锋芒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选项。

    “去给夫君送信,让他没事便早一些回来。”

    按照霁月说的,林茜檀不敢在这种时候把不会功夫的人派出去,那样有些冒险,屏浪主动请缨,担当了这个差事。

    当天晚上,楚绛却没有回来。

    林茜檀皱眉,并不清楚楚绛是不是又跟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一样,大晚上的跑去酒楼之类的地方喝酒。

    屏浪找了一圈,腿也断了,竟然都没有找到他。

    林茜檀下意识轻轻拍了拍肚子里的孩子,有些担心。

    前世那时候兵马纷乱的情形像是走马灯似的,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可看着一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的屏浪,再看看屋檐外面全黑的天色,霁月说的对,空气之中,的确是有一丝诡谲的气味。

    还好,这一夜无事。

    第二天是正常的工作日,楚绛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直接更衣洗漱了去上衙,屏风出去走了走,说外头一切正常,目前还没有异常。

    “姑爷说,知道了。”屏风在衙门里找到了楚绛,楚绛听了林茜檀的警示,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林茜檀低头沉思,倒是正好疏忽了屏风嘴唇翕动,屏风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太敢说。

    楚绛的样子浮现在屏风的脑子里。

    “你拿着这令牌,到崇元街楚氏粮铺里告诉掌柜,是时候执行任务了。”

    屏风也是才知道,楚绛在那里准备下了足足二百人的好手,全是给父母妻子准备的。

    这些人,也许并不能真正抵挡千军万马,但……护送家人出城去,总是可以。

    只是楚绛说这话的时候,屏风分明在他的脖颈窝那里,瞥见一点红痕。

    她刚想说,楚渐那边的人就过来打断了她,让林茜檀准备准备,家里要出城“踏春”去了。

    楚家在京城外面的温泉山上的确有庄子,楚渐想必也有他的消息渠道,察觉到外面的不对了。

    林茜檀跟那楚渐派过来的人说道:“那正好了,我也正要叫人去跟父亲说,我想出门去外头瞧瞧,府里待着,可是闷得慌。”她还正不知道怎么和楚渐开口说这个捕风捉影、虚无缥缈的事。

    如此……倒是正好。

    过来的这个管事也是眼眸闪烁的。他跟了主子一辈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基本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一点的。

    林茜檀想起楚绛固执不肯跟着一起回来,又跟这管事道:“劳烦请父亲去信,叫夫君回来,既然是出城去游玩,一家子的人还是要整齐一些好。”

    那管事便答应着去了。

    楚渐和林茜檀纷纷忙着收拾东西,江宁娘虽然反对,但也无济于事。

    “若是磕磕碰碰到了我的孙子,这该如何是好?”

    江宁娘说不过丈夫,便和身边人抱怨。

    江芷悦这个赖着不走的,根本是巴不得林茜檀磕磕碰碰出点什么事,因而只在那儿帮着劝说江宁娘,说什么“出去走走也好”……

    江宁娘微恼,却又不好戳破侄女那点心思。

    江芷悦心里看不上林茜檀,认为林茜檀是抢走了她的正妻之位,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自然,林茜檀生的“庶子”又怎么比得上她将来所生的“嫡子”?

    既然是庶子,当然也就可有可无了。

    江宁娘单口难敌,只有答应。

    只可惜楚家人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登门而来的锦华公主给无意拦了下来。

    都已经准备从屋子里出发去前院和父母汇合的林茜檀听说锦华公主来了,不由出声问了一句:“她怎么来了?”

    这也不是让别人来回答她。

    她没健忘到不记得锦华对自己丈夫那一点心思。

    问了问,原来锦华是来示警的。

    锦华不忘心上人,同样也不忘记在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时候,将消息告知给心爱之人的家人。

    可她好心办坏事,她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是午膳的时候,这么一下就耽误了许多时间,从后来倒回来看,就因为锦华这一来,才让楚家人丧失了出城的机会。

    上午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京城,到了下午就突然风吹草动了起来。京城各处城门突然全被关闭,城防卫突然就行动了起来。想要出城,已经来不及了。

    也因为江宁娘恶意配合锦华絮絮叨叨个没完,到城里出了事,就连锦华也走不了。

    江宁娘这才知道害怕,也才算明白,自己这是误事了。

    可刚还没害怕完,又担心起这个时候还在外面的儿子,心里又怨恨丈夫怎么没把他找回来?果然因为不是亲生,就狠心至此?

    林茜檀便觉得,婆婆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毒。

    是啊,这小贱人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儿子的存在也就可有可无了!

    江宁娘越是想,心里便越是恼怒……她不会把火头撒在丈夫头上,却会去和林茜檀计较。

    可实际上,就连楚渐,也劝不动楚绛。楚绛一副另有打算的样子……

    府邸之中唯一知道一点内情的一个管事,像是知道少主心思,面露仓惶苦涩,犹豫再三,不确定要不要把他知道的,告诉给老主子。

    这管事便是负责帮着楚绛在那处受伤之后,帮他掩人耳目的。他自然清楚其中种种细节。

    更甚至于,锦华公主不必通传,就直接入内“看望”楚家“伯父伯母”,也是他自作主张。

    因为他觉得,有公主在,应该能拦住少夫人不出门。

    毕竟现在少夫人肚子里怀的,是楚氏的根。

    他也和其他的人一样,以为楚绛是楚家亲生的儿子。

    可眼下出了事,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夏朝皇孙留给京城中人的记忆还没有远去,当熟悉的兵器碰撞声音响起,被困在楚宅的人们,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好在是这一回,虽然没能按照最佳的打算,出城去。但府里的准备起码比起上一次充足。

    照样有那趁着兵荒马乱浑水摸鱼的,但都被府里的护卫给处理干净了。

    到了夜半子时的时候,倒是一度发生过一些危险。

    一队身穿黑衣的人,飞檐走壁地翻爬进来,直扑大厅,院子里一通厮杀,断胳膊断腿这儿一个那儿一截的,场面恐怖。

    江宁娘都不适地皱眉起来,江芷悦更是恶心得把大厅都吐了一地,涕泪横流,看上去分外丑陋滑稽。

    即使下人过来把现场给清理了清理,那空气之中浓重的血腥气味,也让人十分难受。

    楚渐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林茜檀怎么“冷血无情”。混乱之中,好些令人不适的画面就在她跟前上演,她却淡定得还有心思喝茶吃点心。

    楚渐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对外甥女很是有些陌生。他当然不至于会因此对林茜檀产生厌恶,但还是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兵戈持续了一个晚上,总算在黎明破晓

    的时候落下了帷幕,但为了谨慎起见,大家还是闭门不出,在足足等了一日,也仔细观察了外面的情况之后,楚渐才派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偷偷趁夜出去看了看。

    那小厮过了许久才有些狼狈地回来,将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了府里的人。

    这次发动了事情的,不是什么夏朝的皇孙。是众人并不太意外的当朝丞相阴韧。

    只不过区别在于,前者失败了,后者却是以成功收官。

    林茜檀也坐在大厅里,和府里的其他人待在一起。

    这小厮奉了主子的命令,出去打听的自然是主子们眼下最关心的事。

    楚绛怎么样?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

    小厮来不及擦汗,就急急忙忙地把事情说了:“公子没事,好着呢,出事的是宫里那位!”

    一句简单的话,却像是众人眼中意料之中的大石头一样,忽然就砸了下来,拍打出来一地的水花。

    “宫里那位”,指的,除了天隆帝,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小厮毕竟是专业的包打听,出去一趟……弄来的倒是不比霁月知道的少。

    虽然厅子里的人一句话也没说,锦华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她是可以为了男人不在意父皇母妃的死活,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了,她还是觉得很有压力!

    这种压力,甚至超过了她在戎国做王后的时候!

    戎王虽然欺辱她,但好歹不敢做得太过,也是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大商朝……

    可如果天隆帝、甚至于她的兄弟们,都不再是这偌大江山的主人呢?

    那么她就更不能没有楚绛了。

    小厮还在说。

    林茜檀垂下眼睫,遮盖住眼底思绪。这小厮说的这些事,霁月也是半个时辰之前回来告诉给她的。

    阴韧选择了和前世一样的做法,排除异己,掌控城门,封锁消息……

    阴韧露出真面目,天隆帝不甘坐视自己的权柄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被夺走,暗中将兵符交给魏家的人,许诺给予魏氏荣耀。

    魏家的长子魏嘉斌早就将那些人放进城来“勤王护主”。

    魏家在这件事情上,赌的是天隆帝。

    他们认为,把赌注放在天隆帝身上,回报率更高一些。

    只要天隆帝成功将权柄夺回,那么他们的功劳就相当于从龙之功。来日魏家有没有权势姑且不说,魏氏女在后宫中的地位必定一飞冲天。

    魏氏女,可是为天隆帝生育了皇子的。

    相比之下,跟着阴韧走,单不说阴韧不会信任魏家,将来史册记载之下,名声也不太好听。

    只是到底功败垂成,魏嘉斌不如阴韧老奸巨猾,也不如阴韧心狠手辣,两军厮杀,魏嘉斌分明以多打少,却活脱脱像是被恶狼追杀的羊群。

    “魏家的人是不是不在城中了?”楚渐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小厮道:“主子说的不错,不过,丞相也没有派人去魏氏宅邸捉人。”

    林茜檀睫毛微动。

    楚渐又问了几句别的。

    阴韧不喜欢白费功夫。既然他也猜到魏家人既然敢跟着天隆帝赌一把,多半早就暗度陈仓将家族根基转移走了,又何必多走一趟。

    小厮也是自己机灵,想到要去魏家看上那么一眼,魏家府邸虽然还有些人,却都只是用来打掩护的仆人。魏氏的宅邸也是碰上不轨之徒洗劫了。只是那些魏家仆人明知主子不在,却还是奋力保护古宅……

    林茜檀知道的,更详细一些。

    魏家留下的不仅是仆人,而且早在宅邸中埋下了火药。魏氏家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宁可自己动手炸毁了,也绝不留给别人糟蹋。但凡是有人硬闯,那宅邸就是现成的炸药包。

    至于皇帝,就没有魏家这样的好运了。

    天隆帝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也不知怎么计算的,事发的时候还故意和阴韧面对面坐在宫里的一处亭子里,以棋盘赌天下。

    事败的风声传来时候,他甚至十分平静地站起身来,拍拍龙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嘲讽过阴韧一句:“爱卿不仅棋艺上佳,而且运气不错。”

    阴韧亦笑:“陛下不愧一世枭雄,好气魄。”

    宫里的事,小厮打听不到,林茜檀却可以。倒不如说,是那“消息”自己跑了来,跳到林茜檀手上的。

    林茜檀一边听着小厮说话,一边头疼怎么安置这时身在她院子里躲着的萧太妃。萧太妃熟知地道,在事发的时候,一看形势不妙,早早就下了地道,走了个无影无踪了。

    值得小厮一说的,自然还有宫中的大火:“宫中火势大,不用打听,就能看见了。”

    萧太妃想必是为了遮掩地道的秘密,故意放火。在性命攸关的时候,选择将自己居住多年的寝宫一把火焚毁。

    烈火烹油,到最后只会烧得渣也不剩,再叫留在宫里的心腹刻意安排安排,就连地道入口,都会被完美地掩饰过去。

    楚渐似乎对萧太妃很是不屑:“她倒是脚底抹油跑得快。”似乎对此并不陌生。

    林茜檀忽然便觉得,萧太妃之所以告诉自己这地道的秘密,或许为的就是这一天。

    一个夏朝时期的亡国公主能够在当今荣华到现在,自是有她的本事能耐。

第190章 九翅

    ;

    林茜檀终究是怀着身子,一听说楚绛无事,江宁娘终于想起催促她快些去休息。林茜檀从善如流,应了一声就离开。

    宅邸外墙遭遇不小的破坏,楚渐本来不放心让她单独回去居住,不过看在她周围有数量足够多的护卫,也就勉强放心了。

    林茜檀是赶着回去见萧太妃的。萧太妃出现得太过突然,林茜檀既意外,又不觉得意外。

    萧太妃正坐在林茜檀平日用来待客的那间屋子里端着茶杯喝茶,悠闲自在得仿佛她只是在皇宫里她自己的寝宫里,而不是遇上大难,从地道中暗度陈仓。甚至于她衣裳发丝一点不乱,婢女告诉她,萧太妃来这儿,就只是要了一壶好茶。

    和楚渐不同,林茜檀对于这样的萧太妃没有轻视的意思,倒不如说,她认为这样的人值得她敬重。

    遇到事情处变不惊,是经过了多少风浪历练出来?萧太妃曾说萧家的女人善于蛰伏,并不是玩笑之语。

    林茜檀进屋,又命人关门,萧太妃率先开口说了话:“你就不怕本宫伤害你?”

    说着,她好笑地看着林茜檀硕大滚圆的肚皮,等着林茜檀回应她。

    林茜檀也笑:“娘娘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萧太妃放下茶杯:“你这丫头。”

    她绝口不提京华梦景图被盗的事,林茜檀也仍然把她当作一位对自己还算照顾的长辈。两人坐下来,林茜檀等她自己主动提起出宫的原因和以后的打算。

    萧太妃也不卖关子,在有一会儿的彼此沉默之后,她开了口:“本宫早就该出来的。”

    地道就在那里,一把大火而已,不过是决心问题罢了。

    林茜檀给她续茶。

    “本宫生于大夏末年,又不幸是皇族血脉,注定一生坎坷。然而但凡是舍得下那些优渥的生活,也不至于忍受燕广这么多年。”年纪不小却依然美丽的中年妇人,攸攸说着的,是她这些年的一个过往。

    林茜檀闻弦歌而知雅意,道:“娘娘想隐居?”

    萧太妃点头又摇头,笑得妩媚:“那就要看你胆子够不够大了。”

    林茜檀轻声而笑,试着猜测:“难怪当日问起我的婚事,娘娘会积极赞成,想必有我在,娘娘在这楚宅之中至少可以过一段安静舒适的日子。”

    萧太妃喜欢她这份聪明识时务,听了便笑,青葱一样的十指丝毫不受岁月的侵蚀。说她二十出头,也有人信。

    钟嬷嬷却是并不太放心萧太妃,先不说别的,光是萧太妃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令人忌惮了。

    把她藏着……

    “主子,会不会对您有危险?”钟嬷嬷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林茜檀将萧太妃暂时以“婆子”的身份,安插在自己屋子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别人大概也不会想到她敢这么做。

    林茜檀道:“她不会给我添麻烦。”

    当日,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京华梦景图的事,对萧太妃有所防备。结果路遥知马力,萧太妃终究不是一个奸佞之人。

    其实仔细想想,萧太妃如果想害她,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

    这事,钟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

    外头刚刚乱了一两天,林茜檀全都歇息在公公婆婆那里。这会儿总算回来,屋子里的摆设大体没有任何动静。

    林茜檀只当看不出来自己的妆奁被人动过,钟嬷嬷和锦荷等人,则是以为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趁乱起了贼心,进来偷东西。

    锦荷刚要说什么,就看见林茜檀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多说,她知机地闭上了嘴巴,等着没人的时候再问。

    林茜檀也很想知道,是谁浑水摸鱼。

    她屋子里除了暗格需要钥匙,放在明面上的东西也就只是一些诸如金银财宝的东西。

    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手伸进来摸一摸。

    眼下,还是要想办法先快速洗漱了去睡觉才是。

    就算表面上再怎么淡定,她身体里那缕魂魄其实也不过就是三十不到,面对战乱,还是会下意识神经紧绷的。这样一连串折腾下来,还是会累的。

    锦荷服侍她躺下,她和守夜的几个丫头说了几句话,便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全是这两天以来一系列的事。

    虽然绕了一些路,但终于还是来到这个节点上了。

    阴韧竖起了反旗。

    眼下暂时无事,或许可以先睡,怕就怕突然动荡,他们需要走地道逃生。

    楚渐和她的一番对话浮现了起来,林茜檀有些叹气,她意识渐渐朦胧,有些分不清自己睡着了没有。

    没想到,楚渐一开始就是知道自家妹妹在府邸地底下做的手脚的。

    楚渐的话语犹如还在耳边:“傻丫头,你娘是我妹妹,自己的妹妹如果有小秘密,做哥哥的为什么非得去戳破?”不单不戳破,还要在她死后也装作不知道。

    危险当前,他们又被困在府里,事关在意的人们生命安全,林茜檀不能再藏着掖着,于是就找了一个机会,跟楚渐说了说地道的存在。

    也难怪楚渐同样淡定。就是因为他是知道这些事的。

    想着想着,林茜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梦见了各种各样的场景,有时是楚绛,有时是千石村里那个撑船的二狗子!

    夜色安静,就好像两天以来的打斗是所有人的错觉一样,可若是打开门去一看,就会发现,其实空气之中那浓郁的血腥味道根本没有散去。

    江宁娘虽然催林茜檀去睡,但她自己却根本睡不着,唯恐平静的夜色不过是被人破门而入的前奏。

    *

    林茜檀睡下之后,楚渐才把小厮叫到自己身边,再仔细问了问。

    那小厮也收了脸上的轻松神色,这才正经地把没说的那一部分真相说给了主子。

    “还是瞒不过主子。”那小厮道。

    楚绛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却也受了伤。厮杀之中,刀剑无眼,倒也并不奇怪。只是楚渐觉得诧异的是,既然小厮说儿子是跟着同僚的那些大臣躲避去了安全的地方,怎么和他一起的人全都没事,就他胳膊大腿上被人砍了一刀两刀?

    小厮这就不知道了。他只负责打探,再多的事,公子也不肯说。非但不肯,还让他保密。

    楚渐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也作罢,这眼下,外面恐怕是变天了,这一两个晚上,他看来是没有什么好觉可以睡的了。

    阴韧形同逼宫,在那些忠于皇帝的大臣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就血洗了京中防卫军。等这些人反应过来要干点什么,出也出不去京城了。

    又两夜一日平静之后,人们终于试探着打开屋子门出去,发现那些以往熟悉的城防卫,似乎换人了。那些人,血气未退,更冰冷,更可怕。

    每每到这种时候,是一定有那么几个刚正不阿的大臣,不怕死,敢于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外面照样出来过生活的百姓们并不清楚仅仅一道宫门城墙之内,有多少人头落地,又有多少人失去了丈夫、父亲和儿子。

    其中还有林茜檀认识的。

    街上的人们在收拾狼藉。

    一次叫惊悚,到了第二次,大家也都有些习惯了。看着像是没什么事了,就都出来该打扫的打扫,该搬运的搬运。还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孩子,连自己脚底踩了血迹也不知道,就在那儿玩耍了起来。

    楚家也不例外。

    林茜檀听说,江宁娘已经在组织这些事了。

    本来以为楚氏的宅邸算是受损厉害,江宁娘还在心疼又要白白花出去一笔银子。

    可转出去仅仅几步路的晏国公府,那凄惨景象根本就是和这边的差别巨大。王家这一回可是损失惨重,王家和阴家在政见上颇有相背,混乱之中被人揩油了。

    江宁娘不由觉得古怪,但也并没有想太多,不过府里的人还是有议论几句的。说得多了,林茜檀便也听见。

    才不久之前发生过的乱子林茜檀还印象深刻,当时她就已经注意到楚氏宅邸附近的损失尤其地比较小。

    这一次的强烈比对又是这样。

    第一次的时候或许她还会觉得巧合,可同样的事情再来一次……

    王家的人也奇了怪了,难道说他们王家特别遭人惦记?

    林茜檀却想到前天夜里最乱的时候,家里的护卫曾经处理过一批人数虽然少,本事却高强的人……身边的人看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便都没有打扰她。

    林茜檀只是在想,难道是什么人暗中盯在自己身边?

    本来以为是奔着楚渐来的什么人,可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了。

    因而,死人不会说话,不过死人身上的东西却会说话,林茜檀叫屏风跑了一趟,那些尸身还没有被抬出去处理了,摸一遍过去,倒是真的可以摸出来一些什么。

    林茜檀将有些眼熟的石制挂件放在手里,神色有点古怪。

    做成了圆式田字形的青田石挂坠上面雕刻了一些特殊纹样,并不是寻常龙虎雀龟的图案,而绑在上面的穗带长度不超过三寸,编织手法也十分有别于一般。

    除了纹样,没有任何文字。

    林茜檀再去看其他一些零碎的小杂物。

    一般人看了,确实看不出这些没有身份讯息的东西代表什么,但林茜檀不一样。

    倒不如说……眼前的东西,按理说还是她参与设计过的……丞相府的东西。

    林茜檀想起前世,丞相府的那些彼此都不认识的暗卫身上需要配备一些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避免自己人自伤。寻常暗号容易叫人钻空子,林茜檀便建议阴韧参照古法,用虎符。

    所有的挂件全部是单独制造,但彼此放在一起,被光亮一照,就会显现独特的纹案,工艺手法并不可能轻易模仿。

    先不说这东西所代表的背后人的身份,林茜檀更在意的是,这曾经的自己在另一个时空弄出来的东西,怎么会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这里。

    “拿下去吧。”

    也许阴韧是看中了这府里的什么东西,想要拿走,但楚家事先准备充足,这才利用地利把这些厉害的家伙给干掉了。

    屏风于是只当林茜檀也看不出这挂件有什么来历,重新接过了那东西,退了下去。

    林茜檀想的不错,京城的另外一边,的确正有人因为执行任务失败,而遭遇责罚。

    一群穿着黑衣,但脱去了面罩的人刚刚还跪在主人跟前,这会儿已经自己主动上了行刑架了。

    阴韧打发了这群没用的东西,回到他的那桌案前面,专心地画起了他的画来。

    不知道这是他的人真的太过没用,还是楚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就是掳个人,也做不到。

    眼前屏风的后面,一张芙蓉方桌上,正搁了许多样式别致的孕妇衣裳。男人口中连道“可惜”,手上的笔却下得更快了。

    不过无所谓,机会还会有的。

    这一笔一笔的下去,一晃,一刻钟过去了。

    院子外面,正有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男人站在那儿,明显的焦虑之色。

    这是阴府里的一个大管家。

    现在谁都知道丞相把皇帝给软禁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换人做皇帝了。外面一堆的大事在那儿排队等着他主子亲自处理,他主子……怎么这种时候又画起了画来?!

    管事简直无奈了!

    京城进出的通道全被他们关闭,这两天光是天上飞的鸟他们就打死了不下一百只,谁家总有养上那么几只的,关键时候,就往外送……

    但他却是不敢催促。

    上一个这么干的,这会儿已经被卸了一只手成了独臂将军了。

    阴韧满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画像渐渐成了形,头顶上的时钟也渐渐走了过去不知多久。直到最后一笔抬起,他才开了口,对着外面的人吩咐了一句:“进来说话。”

    那管事这才敢恭敬谨慎地入内……

    *

    皇宫门口贴了告示,说是天隆帝突然“病倒”,朝政全权交给丞相处理。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道遮羞布,却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在这种时候再跳出来叽叽歪歪的。

    原因无他。

    那些外头的百姓是没有眼缘见到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了。

    林茜檀听说,江宁娘在收过宫里送出来的据说是天隆帝赏赐的东西之后,当场就吐了。

    霁月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像是并不敢说其中缘由。

    林茜檀知道她是怕自己正在孕中,会承受不住,心里一暖。

    不过仍然是道:“你主子我,见过的脏的臭的也够多了,你只管说,丞相既然也说了,‘好物与诸君共赏’,我又怎么能不给这个面子?”

    霁月面上仍然是露出挣扎的神色来,想了想,见林茜檀当真固执要知道,只好委婉地说了:“主子可还记得伯邑考?”

    林茜檀挑眉。

    她懂了。

    家喻户晓的,封神演义的故事里,姬昌被纣王囚禁,曾经吃过一个特殊的肉饼。

    阴韧八成是做了什么类似的、令人不舒服的事情,来威慑那些不服气的人了。

    林茜檀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事若是由咱们丞相大人来做,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在丞相府的时候,见得多了。

    这回反倒是换成霁月惊讶了。

    说实话,当初被王元昭送给林茜檀的时候,霁月曾经想过,林茜檀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那一身暗卫级别的本事,看来是免不了用来杀鸡了。

    可后来看,跟着林茜檀,遇上的事情不比跟着王元昭的时候来得少。

    风光伤势早就好了,现在也嚷嚷着无聊,想回来,可林茜檀也说了,郑好身上是有任务的,让她“待在郑好身边做个辅佐”。

    风光这才脸上红扑扑地答应了。

    郑好心里还没放下待梅,林茜檀也不急着去捅破风光那点心思,干脆假公济私。郑好办事不错,拳脚功夫却远不及风光,两人也的确相辅相成。

    林茜檀道:“你就等着看吧,丞相大人说不定还有什么好东西送来呢。”只要楚绛不出事,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霁月“嗯”了一声,再没有什么不信服的。

    “夫君呢。”楚绛已经回来了。

    霁月道:“姑爷现在在夫人那边,夫人不舒服,他服侍着。”

    这也是人之常情。

    霁月没说,江芷悦也在“姑母”床前服侍。

    林茜檀道:“叫人盯着些,他自己都是伤员,该换药的时间也别疏忽大意了。”

    霁月点了点头,去了。

    林茜檀看向霁月的背影,无奈摇头,楚绛回来之后,丫头们便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对劲。她心里起疑,就叫了一个平时不太有存在感的丫头过来问话。

    丫头缺心眼,早就告诉给林茜檀,说是楚绛带回了一个秦楼楚馆里的“红颜知己”。

    林茜檀虽然讶异,但也不是太难以接受,毕竟,她对楚绛,当真就只是兄妹之情。

    不过心里说没有半点不舒服也是不能,她这才刚刚对他生出一些别样的感情来……

    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红颜知己现今被安置在距离思乡院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院落里,林茜檀笑,她像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也不能怪江芷悦兴奋。

    林茜檀想。

    青楼里的女人都有机会,她一个出身高贵的大家千金,岂不是更有机会?

    就是不知道,她近期会不会就喝上江芷悦给敬的“姐姐茶”了。

    整个京城像是封闭的笼子一样,安静了许多天。由于关着城门,里外往来不通。林茜檀听说,城外已经陆陆续续累积了一些南来北往的人进不来,现在城门外头是一片拥挤。

    毕竟,谁能想到,这京城还能突然不让人进去?自然也就没人想到要提前打听路况了。

    可阴韧却像是岿然不动,就仿佛这只是一个他玩在手里觉得十分有趣的游戏一样。任它城外怎么人声鼎沸,书房中画笔不歇。

    朝廷的官员仍然需要上朝,男人们出门进宫,也俨然成了数日之内各家的女眷最担心的事。

    如此这般的,因而也就连她们也没有什么心思相互走动了。

    不过魏嘉音不在这个限制之内,两家不过一道墙隔着,过来简直太方便。

    林茜檀担心的是楚绛,魏嘉音担心的,自然只有这时候在外的丈夫。

    “外头现在也正乱着呢,听说有个什么人竟将各路闹事的整合到了他麾下,正朝着京城来!”也不知道夫君在外,会不会有危险。

    林茜檀看着一脸焦色明显的魏嘉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二狗子非但没有危险,他自己就是那个朝廷如今口中所说的“反贼”。

    魏嘉音心不在焉,也就没有看出来林茜檀话语之中掩藏的潜台词。

    林茜檀笑着调侃,也算是变相打听:“他不偷不抢的,又一向机灵,你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娘家,你就不怕他们出事。”

    魏嘉音不介意透漏一点叫林茜檀知道知道她家的情况。

    “父亲做事一向万全,他们不会有事,最多只死我们几个嫁在京中的魏氏女罢了。”

    言下之意,魏氏的人早就天高皇帝远,不在京城管制范围之内了。

    魏嘉音回去之后,林茜檀叫人走地道出城。

    魏家的人的确厉害,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整个家族的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她还是叫人继续探探。

    屏浪前脚刚走,外面便有人进来说道,“宫里”又送东西来了。

    阴韧现在往返于宫里和家里之间,所谓皇帝圣旨,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阴韧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东西了。

    但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这次阴韧送来的东西,并非威慑,而是指名道姓“赏赐”给林茜檀的。

    一柄做工天上少有地下无的九翅凤凰步摇,璀璨夺目,光是看一眼,就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来传旨的太监却是指着一边被首饰映衬得寒碜到了极点的点心,满脸堆笑地看着林茜檀,恭敬道:“少夫人,这是御膳房里刚刚做出来的千层玉蓉糕,您赏脸尝尝?”

    林茜檀听着便好笑,这些宫里的太监,出宫来何时不是鼻孔朝天,这般和颜悦色,还真是稀奇。

第191章 笼中鸟

    小太监也许平日是个刻薄阴诡的人,偏偏为了讨好别人而故意谄笑,那样子看起来便显得有些滑稽。

    一柄贵重且不符合林茜檀身份的首饰反倒是一笼糕点的陪衬,这个说法也很新鲜。

    九翅凤凰的首饰,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后有资格使用。

    “瞧公公说的,既然是‘陛下’赏赐,臣妇只有谢恩还来不及,何来‘赏脸’一说?!”

    小太监道:“少夫人这就不知道了,早年时候就有天师算命,说过少夫人面相极好,有太乙真人护法的福气。”

    林茜檀听他瞎扯,一边要叫人把东西给收下去,但那小太监见状,却是点明了要她当场吃下去,说是宫里的贵人等着她的“品评”。

    林茜檀的眼神便冷淡了一些下来。

    这种敏感的时候,还是指名道姓给她送来的东西,不说清楚是什么,又不能当场验毒,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小太监出宫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指示,也不戳破,只叫人把银筷子拿来。

    这样,这楚少夫人总能放心了吧?!

    接着,便有人双手举过头顶,把糕点和筷子都奉送到林茜檀的跟前。

    林茜檀于是不得不接过筷子,从打开的笼子里夹起一块,利用瞬间的时间仔细闻了闻味道,基本确信没有某些“怪味”这才将信将疑咬了一口。

    小太监见她已经食用,便知道自己这是完成任务了,便眉开眼笑地一连声说了几句好话。

    小太监又执意要放下这一盒子东西,林茜檀让人送他出去。现在是她人在屋檐下,还是给阴韧一些面子好。

    就像当初做笼中鸟的时候一样。

    随后,林茜檀碰也不碰那些东西,仔仔细细检查了检查自己,又不放心地去请了专门的郎中过来给自己瞧了瞧。

    林茜檀曾和楚渐提出过,金蝉脱壳。地道通往城外,可以直接脱困。

    楚渐笑说:“阴韧不会对我们下手。”

    林茜檀无可奈何,只有陪着留下。

    有些话,楚渐也不能明说,林茜檀心里却是明白。阴韧也许是顾念和楚泠的那一段情分。

    林茜檀吃了糕点,将簪子收下的事,阴韧随后就知道了。

    他心情一好,办事的小太监,便得了赏赐。

    小太监退下去之后,偌大御书房之中,只有阴韧和天隆帝二人。

    至于那些守卫四周的御前侍卫,对于御书房中的景象视若无睹。

    阴韧看也不看床榻上面动也不动却怒目而视的人,继续抬手在奏折上面做批示。他擅长书法,想要模仿天隆帝的笔迹和口气,都不是难事。

    天隆帝现在已经基本说不了话,偏偏眼睛不瞎,耳朵不聋,看着往日伺候自己的太监对别人谄媚,怎能不怒。

    阴韧只当耳边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音是蚊子咬。

    宫中内官请示修缮大火焚毁的宫殿,萧太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人知道她是否生还,又是否是已经烧得叫人认不出来的尸首当中的哪一具!

    阴韧像是玩笑一般自言自语:“说起来,太妃娘娘似乎就最是喜爱千层玉芙糕,你说是不是,陛下?”

    天隆帝眸光闪烁,闭眼不语。

    连着几天,林茜檀又收到了宫里赏赐的吃食。

    到了最后一回,换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与林茜檀说起话来也更艺术,更圆滑。

    话语之中,竟然是有一些林茜檀如果不把那些东西全吃了,宫里便天天送的威胁之意。

    老太监也不留下“监视”。

    林茜檀当面笑意盈盈地把老太监给送走,回头就皱了眉头,她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竟然是有阴韧的眼线了。

    会不会就是之前在她屋子里偷偷翻动妆奁的那个人?

    这倒是林茜檀误会了阴韧。

    那太监回到阴韧跟前,回禀道:“已经把大人的话传达了。”

    阴韧像是自言自语似:“她哪一次不是把我给的东西凭白送给下贱人糟蹋?这次我偏让她吃干净了。”

    那些珍贵材料,可都是好东西,安胎的。

    老太监沉默不语。

    另外一边的楚氏宅邸之中。

    林茜檀神色古怪地看着摆在她面前的那些东西。

    她鼻子还算灵敏,能够闻得出来其中的成分,既然可以食用,她为了不叫阴韧再骚扰她,并没有再拿去赏赐给寻常下人,而是关起门来……全给了锦荷。

    锦荷直抱怨自己这一辈子都别想减肥成功了:“……主子你也说了,这都是孕妇吃的大补之物!”

    林茜檀半开玩笑说:“我总叫你挑个看得顺眼的嫁了,你说不。现在怎么又说自己胖?”

    锦荷也笑:“嫁不嫁人,和爱不爱美有什么关系?主子你这是强词夺理。”往日晴川在时,两人一有口角,晴川就喜欢拿她身材刺她。

    发现自己想到了讨厌的人,锦荷微微有些不悦。不过转念小人得志一般想到晴川如今的下场,她又高兴。

    晴川辗转成了如今内城河道上的名妓,前些时候花朝节时还被选上了三甲排名的“小花魁”,小有名气。自有油脑肥肠的财主为她一掷千金,可她必定将林茜檀和锦荷都恨进骨子里。

    锦荷与林茜檀说晴川,林茜檀道:“你若愿意,我这里拿一些银子给你,你去帮她赎身,免得咱们凭白被人咒骂。”然后将她远远送走,找户人家嫁了,也就完了。

    锦荷咽下一口,有些人,在的时候可恨,不在了,反倒因为没有对手而寂寞了。

    *

    锦荷说的“不嫁人,一辈子陪在林茜檀身边的话”说得多了,林茜檀也开始相信了。

    眼前女子微胖的身子,略显白胖的脸,不算聪明,也不漂亮,嘴巴又毒,却最是忠心。

    她吃完了“夜宵”,准备伺候林茜檀睡觉。

    楚绛现在全不怎么进屋,林茜檀反正也是一个人睡,看着锦荷给自己铺被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再铺一床吧,今晚你到床上来睡。”

    锦荷大大咧咧的,也就是愣了那么一下,就嘻嘻笑道:“好啊,我早就想睡一睡主子这金丝雀的笼子一样的床了。”

    阴韧送来的东西,到最后还是剩下了一点,这天晚上,锦荷果然铺了被子,跟着林茜檀一起上了榻。林茜檀忽然就觉得,这天晚上春日的蚊子都不叮咬她了。

    锦荷皮糙肉厚,被蚊子咬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睡得深了,醒来时候将林茜檀那本放在床头的《女官典制》给糊了大半页的口水。

    阴韧亲自新编《女官典制》,颁发印售,朝中求贤,女人虽然不比男人多,这行事守则却已经制定出来。

    *

    过了两三日,阴韧像是终于想起城门已经关闭了好几天了一样,终于下令打开城门。随着城门“呼啦”一声做响,门轴转动,浓重的灰尘飞撒得到处都是,城门楼,已经好几天没有打扫清理过了。

    消息是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林茜檀的耳朵里,林茜檀道了句:“知道了。”

    大批的客商涌入京城,京城一度就像平时一样繁华,可是等这些客商知道京城里面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纷纷后悔进去京城这是非地里。

    一队又一队的士兵走在大街小巷里巡逻,平时吆喝得大声又精神的路边摊贩们也都小心翼翼收敛了声音。

    人们默契地像是不想惊扰了什么似的,尽可能小心翼翼。

    看似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市井街道,时不时便有人被擒拿着捉出去。

    人们纷纷闭紧了嘴巴,唯恐一时说错了什么,被当作同谋论罪。这两年这样的事多了,大家都渐渐习惯。

    与此同时,人们也在等待着宫里正式的消息。

    打了一场,大家不会是谁和谁打了都不知道。丞相是不是把陛下控制起来,他们都不管,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陛下,你瞧,这天底下没了谁,这世道一样也是照常运转,不会耽误的。”皇宫帝王寝殿之内,失去了对它的掌控的主人,看着他眼中的乱臣贼子登堂入室。

    阴韧堂而皇之地进入天隆帝的寝宫,坐在他私人的座位上办公,四周“照顾”皇帝的人,全都姓了阴!

    天隆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只后悔自己以往没有早些下定决心,一而再犯了心软的错,不然早年宁可背着兔死狗烹的骂名,也要将这人扼杀在幼苗当中,如今养虎成患,受制于人,不能说没有半点活该。

    阴韧也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天隆帝也有过君臣相知的蜜月期。那时候,他刚刚帮助他除掉燕勇,两人利益一致。阴氏一族也正是从那儿起,势力腾飞了起来。

    人心会变,事到如今,有太多事情回不到过去了。

    天隆帝只能出声说一两句声音不大的句子,阴韧满面笑意地看着他说,耐心十足。

    天隆帝道:“你就是得了这宝座又如何,说不定转眼就交出去了!”

    烽烟四起,近在咫尺的眼皮底下,桐州境内的复夏大军,刚刚击破了前去平叛的朝廷兵马,气势汹汹地朝着京城来了。

    “这就不劳陛下费心了。”阴韧依然一副丞相的服饰打扮,如果不是他的手里正攒着个黄金灿灿的大印,他的这身衣服,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说着,当着天隆帝的面,盖下玉玺,批准了一项重大兵马调动的命令。

    阴韧言出必行,果然没有再往林茜檀那里送什么东西。

    但林茜檀并不能因为这样,就松一口气。只因为阴韧的动作,给她增添了一些意料之中的麻烦。

    一个刚刚谋朝篡位的人,往一个已婚妇人那里接二连三地送一些僭越的东西,这事,怎么说,也是不太对劲的。

    就算碍于局势,有些话不方便说,可私底下议论,总是可以。

    林茜檀不用叫人去外面打听,也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风言风语了。江宁娘听说这件事,把林茜檀叫去,问了一遍是怎么回事。

    就连楚渐,都忍不住在这件事上默许江宁娘问上一问。

    唯独最应该关心这件事的人,却改了一个样子,像是全然不关心一样。

    “听说姑爷昨天晚上又是睡在了那贱籍女子的屋子里了!”三月底的一日,锦荷打听了消息,愤愤不平地进来屋子里告诉林茜檀。

    反而是林茜檀这个当事人,十足淡定。

    林茜檀也见过那个据说颇有几分美貌的女人,凭良心说,如果她是男人,或是是个磨镜之癖,恐怕真的会喜欢那样的。

    可让林茜檀真正在意的是楚绛的态度。

    一个人为什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大的变化呢。他究竟是怎么了?

    再有大约一个月的工夫,她肚子里这孩子便要呱呱落地。孩子的父亲却在这种时候做一些让人伤心失望的事情……

    锦荷抱怨个不停,林茜檀出口制止了她:“好了,别说了,那姑娘可没你说的那么糟糕。”

    “还不是替主子你骂的?”

    林茜檀哄女儿似的,将她轻轻一拉坐下,楚绛看人的眼光不算差,挑选的,也不是什么会兴风作浪的女人。

    林茜檀很是哄了有一会儿,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变成她来哄丫头了。

    这会儿,她刚刚起来,外面也才下过一夜的小雨,整个庭院看起来朦胧朦胧的,锦荷像是也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雨气,连忙站了起来,朝着火盆子靠近过去。

    火盆子还是楚绛特地交代了摆上,但他自己并不在这屋子里睡下。

    简单用过早膳,林茜檀抚摸起自己的肚皮来。

    林茜檀起来得不算早,实际上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她这几日比起刚刚发现有身孕的时候睡得还厉害。也许是因为心神松弛了一些下来,所以能够睡得深沉一些。阴韧除了最早那一番震慑,之后的手段一下子温和了下来。

    林茜檀转移话题:“叫你去问的事,你问了没有?”锦荷一早出去,为的可不是打听楚绛那边的事情。

    锦荷闻言回答道:“问了问了!”

    林茜檀看向她。

    前两天,天隆大运河上就传来航路被中断的事,而巧合的是,林茜檀的姨母楚乔居然会在这种局势并不明朗的时候,叫人送信来说她刚刚坐船走到半路上!

    锦荷的任务,便是这个。

    锦荷说道:“老爷说了,姨太太这会儿怕是来不了的。目前登岸上了陆地,在楚家的一处庄子上歇息呢。”

    阴韧将天隆帝软禁之后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水路给控制了,进来可以,出去却不行。楚乔出发的时候,并没有问到京城那些个动向。

    好在,平安无事。

    “这便好!”林茜檀松了气。既然在楚家的庄子上住下,那就暂且不要走动。那儿可比东都安全!

    锦荷眨巴眨巴嘴,到底是把火头给摁下去了。又配合着林茜檀,说了几件东都有关的事。

    也许是受林茜檀的影响,她身边的这些丫头,都对男女平等这回事,有些自己的想法。

    起初她们也觉得先夫人楚泠说的那些是歪门邪道,但也是受熏陶久了……

    阴韧不过送了林茜檀几样东西,外面那些人就有的没的的在说,楚绛都把青楼女子带回来睡觉了,反倒是得了一个“风流”的美名……

    林茜檀这会儿还有心思玩笑道:“记得给那姑娘送一些补品去。”这才符合“贤惠”的典范!

    也是因为楚家里的大伙儿都看得出来丞相对他们少夫人似乎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所以他们并不怎么担心忽然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像是洗劫那些侯爵府邸一样,也这么对待他们……

    喝奶骂娘也是人的劣根性,他们受林茜檀恩泽,却在背后议论这些笑料!

    锦荷想了想,问道:“主子,上头那位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这样坑咱们?!”

    林茜檀笑了笑:“说不定他就是有些夺他人妻子的雅好,也不一定。”

    她轻描淡写的,把这么一件事随随便便地就给说了。

    屋子里伺候的人们面面相觑的,都觉得主子有些大胆。今日丞相,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黄袍加身!

    一来二去,话题不知不觉就被绕开了去,仿佛没人记得,楚绛还在青楼女子的床上了。

    同一个时候,楚家另外一边的某个院子里,楚绛刚刚下了床榻,穿戴得整整齐齐地离开。

    床榻上,同样也是衣裳完好的女人习以为常地翻了一个身子,继续睡觉。

    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妇人,见楚绛离开,走了进来,一看她楼里的姑娘还是穿得整齐干净,脸上便垮了。

    楚绛不小心落下了一件饰物,叫贴身的小厮回来取,拿了东西,那小厮便正好经过窗子下面的时候,就听见那老鸨正把姑娘给骂哭:“你个赔钱货!不是叫你喂药给公子?”

    那姑娘一时之间只知道嘤嘤哭泣,抽抽搭搭。

    老鸨又道:“泼天的富贵你也捉不住,就知道哭!你可得知道,你年纪不小了,这事成了,你就是名门世家的夫人,不成,你就还去做回那人尽可夫的老母鸡……”

    小厮叹气。

    这姑娘人不坏,就是受制于老鸨。

    他作为近身之人,当然是清楚自己主子的情况了。男子去势之后,任凭它玉帝还是王母手里的助兴药,那也是不管用的。

    他主子其实不过是事先请了这人来演一场戏,每天晚上过来躺上一晚上,装装样子罢了。

    他也只是呆愣了一瞬,就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拔腿就跑,不一会儿就走得没了影子。

    那边的屋子里,老鸨还在骂着……

    天隆帝“病”重在床,大朝小朝全都是阴韧主持。

    这一日停朝,衙门上却还要办公。

    楚绛一改之前那样的勤勉姿态,在公务上多有拖延,但是阴韧却并没有与他计较。

    小厮跟上楚绛的时候,楚绛都已经走到了半路上。一副根本没有打算等小厮的样子。

    若不是丞相府的队伍正好挡住了他,他早就骑马过去了!

    小厮想要气喘吁吁,却又不敢喘气,只因为楚绛骑马来到闹市,正好碰上了从宫里出来的阴韧。

    楚绛停下马来,和他面对面寒暄。

    阴韧的心情似乎不坏,和楚绛有说有笑的,仿佛对于那些他刻意做出来的怠慢举动并不介意。

    楚绛却是面色冰冷,装也懒得装样子。他还在,眼前这奸佞就敢堂而皇之用送礼物的法子来羞辱他!

    阴韧哪壶不开提哪壶:“本相送的九翅簪,丫头喜欢不喜欢?”

    楚绛打发走阴韧,已经不想往衙门去……

    仅仅在骑出去一段路之后,楚绛回过头来,朝着那边坐在车马上行走速度缓慢的阴韧主仆看了有一会儿。

    阴韧眼睛里的不屑太过明显,不知为何,深深扎到了他……

    不远处,主仆正在对话。

    “老吴啊,你手下的小太监,刀法可不太行啊?”楚绛听不到那边阴韧正和一个跟车的太监说的话。

    那被呼唤的太监,便站出来,恭敬回答:“回主子的话,办事不利的那小子,已经去了一条腿,以示警戒了。”

    实则,这姓吴的太监并不敢说,并不是他教出来的净事房太监技术不行,而是实实在在有人阻挠。原本战场之上,混乱之中,那阻挠的人也是任务的目标,只可惜那人武艺确实高强,就连暗箭也伤不到他!

    阴韧笑:“罢了,如今也无所谓这些了,本相看见这楚大人,心情便好,你说奇妙不奇妙?!”

    堆积如山的奏折,有一半说的都是有人叛乱,尤其有夏朝皇孙带领的那一路,更是已经逼近到了快到京城的地方。

    吴公公无奈心道,他们主子如今眼看着距离那个位置就差一步,怎么反而像是松懈了下来一样?又不是手上没兵可用,为何连挡一下也不曾,就那么一路把人放到了逼近家门口!

    主人的心思,他一个仆人猜不出来。阴韧原本是要调军阻止,只是那日睡梦之中,梦中少女对他嫣然一笑,他醒来之后,便改变了心思!

第192章 雾气

    阴韧这两年来总是噩梦连连的。

    梦中花明月暗笼轻雾,他看不真切,却隐约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些重要的场景记忆。

    那种感觉十分新奇。

    梦中总有一个不显示真容的女人被他以各种方式欺辱,他惊讶于自己居然会喜欢女人,也以为那个女人应该是自己算是喜爱过的楚泠。

    直到前一段白雾微散,他窥视到一瞬雾气那头的东西,方才了然。

    梦境的真实感,令他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苏醒之后的他不一定记得梦里的场景,但每每睡起,他心中都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受。

    尤其梦中人让他看清的那一笑以来,更是这样。

    明知眼下正自己是夺取权位的关键时候,阴韧却认为自己应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每日作画成了他最要紧的事。他本来就爱画,现在的他,更是喜爱。

    除了不可少的处理公务的时间,他就是陪着天隆帝的时候,也在作画。画室从那里搬到了这里,仅此而已。

    天隆帝不由很是有些荒谬的感觉。

    自古以来,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不少,就连他燕氏一族,对于萧氏来说,也是叛臣。

    如若不然,从先帝时期开始,大商朝廷做什么要反复修史,无非也只是为了一个“正统”二字。

    犹记得那年先帝登位,忙着清洗萧氏遗臣,忙着巩固兵权,甚至忙着收揽民心,哪里像是阴韧这样?不知道的,还当他是来御书房度假。

    阴韧固然是用了几场邪性手段威慑于人,但他也仅仅是弄了那么几下就作罢了。

    甚至于那些反对他的人,他也大都留下,并不赶尽杀绝!

    天隆帝猜不透,索性不猜。

    他倒是想看看,他是在他的面前,画的什么?!

    桌面前面,阴韧所画的,自然是他一直在画的那个少女。

    香烟缭绕的宫室之中,没落的帝王是画者唯一的看客,阴韧下笔专一,专一到天隆帝竟然也忘了自己眼下正是阶下囚,转而十分得趣地盯着阴韧看了起来。

    阴韧大概是古往今来最不上心的造反者。等他把手里来源于梦里的画面完全落到纸面上,花费了几日工夫把画给画成三月和四月之间的钟声也敲响了。

    四月初一,桐州告急,加急的信件被送进京城,阴韧却吩咐人将他刚刚画完的画装裱了,送出宫去。

    天边的太阳才刚刚露出一个鱼肚白,皇宫还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像是魅惑人浴血似的,朦胧中有一种玫瑰紫的感觉。

    楚绛起了一个大早,近在咫尺的温热感让他知道身边有人。

    不过身边的女人,依然是青楼里那个被他请回家来做戏的那一个。二十多岁,算是老姑娘,但又的确有一种少年人没有的成熟风韵。

    晨荚既然拿钱办事,就要好好干活。虽然不明白面前正在更换衣裳的男人为什么要花重金让她装出一副受宠的样子,但对方确实是已经向她许诺,事成之后,会安排她离开那个鬼地方。

    但这露出精壮胸膛的男人多么有魅力?她阅男无数,一眼就知道,这是极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又不是什么不动凡心的九天神女!

    楚绛看到晨荚略略带上了一些温度的眼神,只当做没看到。

    楚氏这样的人家,她会想留下也实在正常得很。楚绛一边穿上外衣,一边平静无波地道:“姑娘还没决定契约结束之后,去哪里吗?”

    一句话,就像是冷水一样,泼在晨荚头上将她多余的美梦给打破了。她急急忙忙:“只要小日子安稳,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就成了。”

    楚绛眼角余光里似乎看到窗外有一个身材臃肿的身影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应该就是晨荚口中躲避还来不及的老鸨。

    老鸨也正在探听屋子里的动静,没想到面前的门突然就被大力打开,她一时没有防备,直直往前栽倒,摔了一个倒栽葱。

    楚绛却是看也没有看她。这叫晨荚的人,正是这老鸨二十年前意外怀孕生下来的女儿,恩客不知凡几,老鸨也不清楚晨荚的父亲究竟是谁。

    都说虎毒不食子,老鸨却忍心叫自己的亲生女儿接客,花着女儿出卖尊严赚来的银子,还动不动就打骂……

    晨荚忍无可忍,便答应楚绛,和楚绛做了一笔交易。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林茜檀那边也听说过这老鸨的名字。说是跟着女儿进来伺候的。

    楚渐为此和儿子生气,说他自甘堕落,和风尘女子为伍。

    “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是有的。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做父母。”林茜檀像是玩笑一样,做了一个这样的评价。

    林权不知道从何处听说林栋与她伸手拿钱的事,林茜檀还在孕中,他就跑到楚家摆足了父亲的架子。

    这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屋子里的丫头们,都有一些印象。林茜檀一个子也没有给林权,说她念完了经文就不要和尚也没关系,林权反正也没有把她当女儿。

    锦荷故意把滚烫茶水撒在林权的身上,变相地把他赶了出去。林权不记得锦荷,再听锦荷说话语气,还以为是楚氏的哪个丫头。

    “可不就是么。”锦荷走过来说道:“生而不养不育,甚至遗弃,还不如不生。”

    屋子里的丫头们闻言,便大多都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锦荷这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林茜檀吃过早膳,只做一些简单的事打发光阴,碧书却是拉着锦荷出去说话去。

    林茜檀甚至还能听见碧书在那里嘀咕:“你又说这个做什么呢,岂不是勾起众姐妹的伤心事。”

    林茜檀身边这些丫头,除了碧书这样的,还有个哥哥之类的亲人,其他的大多都是小小年纪就被卖被扔。

    锦荷的声音消失在了门后面:“做了错事的,又不是我们,我们难受个什么?该难受的,应该是那些抛弃自己孩儿的人!”

    楚泠开设养生堂,收容诸多孤儿,锦荷就是从那里来。周逸待她再好,楚泠待她再好,也没办法取代完整的家。

    林茜檀如今继承母志,也用心经营养生堂。光是京中这块地界上,每几天准能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女婴。

    战事一起,恐怕这样的事情就更多了。

    王元昭送回来的最后一封的书信上曾说,他已经身在军中。现在阴韧公开拘禁天隆帝,送了他一个现成的旗号。

    兵马本来就是以复兴大夏为号,现今更是可以堂而皇之地“清君侧”了。

    有意思的是,做儿子的在外面当反贼,做爹的却在京城里招摇过市,理直气壮极了。

    王元暄为了打擂台,甚至是请求挂帅出征。

    上一个这么做的,已经灰溜溜地回来,林茜檀听说,四皇子府现在紧闭府门,就连买菜的也不进出了的……

    林茜檀现在也不知道,王元昭那里,情况如何。

    道听途说的消息倒是有一些,只听说朝廷派去的兵马和叛军交手过几场,负多胜少。

    阴韧在外面还有战事的情况下,做出那些事,或多或少影响军心了。

    “姑爷又出去了?”林茜檀问起了楚绛。

    这一回,楚绛倒是暂时没有出门,林茜檀听说他在书房,想着两人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便想着过去看一眼,殊不知自己是过去凑了一场热闹。

    楚绛的书房之中。

    锦华坐在那里,固执地不肯离开。楚绛也不理她,只管自己顾自己做事。

    锦华也太过分了些,林茜檀即将临盆,最怕休息不好,她寄宿楚家本来没有道理,竟还夜半去滋扰。

    林茜檀无声无息到了门外那会儿,正好听见里面锦华正和楚绛说到:“……怎么,现在就敢跟本宫甩脸色吗?”

    京城大乱,阴韧造反,楚家好心收留。事后天隆帝不过是被软禁,诸多皇族也还在明面上保有尊荣,锦华自然还是当朝公主。

    只是天隆帝被关着,燕氏皇族也大多被软禁监视,锦华这个公主,就是寻常一个下人都敢当面忤逆一两句。

    众人心照不宣的,就像是一只鞋砸下来,众人便都等着另外一只。只等着阴韧撕破那早就挂不住的最后一件遮羞裤。

    “本宫还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你怎么能如此待我?”锦华道。

    楚绛对锦华忍耐已久:“公主的做客之道难道就是恩将仇报,寻衅臣下怀孕的妻子?”

    锦华又说了一句什么。

    林茜檀忽然想知道,她来之前,楚绛怎么“对待”锦华,能把锦华气出了哭腔。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楚绛看过锦华身子这件事。

    看来她来得不是时候。

    只听见楚绛说道:“……公主殿下应该问问自己,那些闺训都学到哪里去了,见到男子难不成就衣带渐宽终不悔?”

    林茜檀悄然转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走掉的时候还正好在半路上看见了听说锦华在楚绛那里而过来的江芷悦。

    可她离开,并不等于她出现过的事不会有人告诉给楚绛。

    大约一刻钟之后,还在楚绛书房里大眼瞪小眼的锦华和江芷悦,便眼看着有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来到楚绛的身边,附着耳朵和楚绛说了什么,楚绛明显身子一个颤动,像是差点就没忍住,迈出步子似的。

    好不容易打发了锦华和江芷悦,小厮才有机会细说:“少夫人看起来不太高兴……”

    楚绛听了,神色微动,可到底还是没有叫自己那早就一而再差点就跨出去脚步的腿有所动作。

    “罢了,就让她不高兴吧。趁着现在,我还有办法下决心做这些。”楚绛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小厮心叹。

    他们公子也不容易。

    已经离开的锦华和江芷悦没有机会看到,楚绛桌面上被狭长木盒封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是丞相府刚刚送来的。

    里面那一副卷轴被摊开来,画上少女美丽得像是活的。楚绛一眼过去就看得入神,看完了却又面带讥讽:“丞相倒是好画技。”

    阴府的人也是才走没有多久,小厮也是有幸因为禀报事情,而沾光看了一眼。

    看了,他便惊悚。前阵子丞相那里就总是给他们少夫人送这送那,现在又把这东西送到他们公子跟前,根本就是挑衅。

    少女笑颜惑人心,谁知阴韧这是在何处见到的笑容?

    楚绛的神色果然显得有些悲伤,他画技不输给阴韧,但现在再提笔,也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了。

    “少夫人在做什么?”这是楚绛在问小厮。

    楚绛卷起了画卷。

    小厮立即回答:“少夫人约了顾小姐上门。”

    顾小姐就是顾晴萱。

    顾晴萱是林茜檀好友,经常登门并不奇怪。

    楚绛笑:“那就好好照顾着,尤其盯着叫她记得忌口。”

    同一个时候的林茜檀屋子里,顾晴萱正在那里喝茶。

    楚绛看过了阴韧送来的画,这才发现木盒子下面还有一个嵌套的小盒子。

    他也想知道,阴韧除了画,还给他送了什么东西过来,于是伸手过去。

    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张对半折叠的纸,墨迹透过纸张,隐约能够看出几个字体来。

    楚绛打开一看,神色顿了顿……

    小厮看他神色忽然有些不对,但是又不敢问他。

    *

    “爷爷说,眼下这情势,也正好你在家生产。”谁知道会不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们递申请上去的时候,虽说也是阴韧主政,但现在……

    林茜檀知道顾晴萱的意思。

    但她是半点都不担心。

    女官之制,从前朝陆续增设,到本朝君主也愿意开放通道让女人可以有一个晋升空间,现在王元昭带着兵马正杀气腾腾而来,来日不论胜败,总不会比起阴韧还不如。

    只是,印象中那个站在船头穿着短襟撑船的少年,真的就要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吗。

    距离林茜檀生孩子大概还有一个月,顾晴萱并不只是过来跟林茜檀说这些的而已。

    顾晴萱担心外面的形势不稳定,会影响林茜檀生孩子。

    “我刚刚,一路过来也没看见几只麻雀。”

    “我……本来也是想着,出城去,可后来想想,公爹说得对,现在我不好移动,无论怎么,也走不了太远,万一有个什么,在城里说不定比在外面反而还更安全一些。”至少医婆、稳婆什么的,都是现成都有。

    说起这些,顾晴萱就佩服得不行:“你好厉害,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自己收拾清楚的。”

    哪家的婆子靠谱,器具之类的准备如何去做,乃至生产前后的饮食睡眠安排,全是驾轻就熟……

    林茜檀开玩笑似的道:“你若是见多了,你也会的。”

    顾晴萱笑道:“我怎么就没有看我母亲她们去处理这些事情?”不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疏忽。

    林茜檀笑着,想起自己前世景象,心说,如果自己实际上手准备几次,当然就会熟练的。

    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该由她这个孕妇自己亲自处理,可江宁娘是个甩手掌柜,她根本不管。

    顾晴萱对江宁娘也有意见,想了想,又有些后怕:“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是这样?”

    顾家家风算是不错,可顾晴萱听一些顾府里年纪较大的老奴说过,韩宴清年轻的时候,也是被她的祖母磋磨过的。

    林茜檀无不羡慕地对着顾晴萱笑了笑,道:“你这是故意气人呢?你又不和婆婆一起过。”

    顾晴萱嘻嘻笑。

    顾家是招赘,顾晴萱那位夫君,成婚之后都干脆改了妻姓姓顾了,所以旁人称呼顾晴萱,便称她顾少夫人。

    顾晴萱还是在自家过日子,亲生的娘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她不好?

    像是顾晴萱这样的情况,其实是少之又少的。顾晴萱觉得自己幸运,但也和所有人一样,对于自己这婚姻的状况有些疑惑不解的地方。府里子嗣虽说单薄,但也绝对没有到非得给女儿招赘的地步。

    顾晴萱回去了,林茜檀再问起楚绛的时候,楚绛已经不在府里。倒是有个扮相十分妖娆的丫鬟很是气焰嚣张地告诉过去问消息的绿玉,楚绛陪着“她们姑娘”上街去了。

    绿玉脾气急,倒豆子似的,把楚绛那句“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陪晨荚姑娘更重要的事”的原话给说了出来。

    林茜檀听了,只说了句:“他自己觉得好,便好。”

    林茜檀正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有一个管事正满脸犹豫之色地站在楚渐的书房外面,不敢进去。

    另外一边,楚绛早就陪伴晨荚到了衣裳脂粉铺子最多的一条街道上……

    老鸨得意地跟在楚绛身后,看着自己的“准女婿”,给自己女儿买东西。嘴角弯起,已经能够想象她将来有女婿撑腰的好日子来了!

    她会得意也是正常的。

    想想那府里,那几个看中这楚公子的,哪一个不是家世优良。

    可如今……

    就连公主,也得给她姑娘让路!

    晨荚却不像她母亲这么天真,楚绛说要带她出来逛街,她却是当真不怎么笑得出来,这是把她放在火上烤啊!

    楚绛像是不知道晨荚在紧张一样:“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晨荚哪里敢说不喜欢。

    说来奇怪,从早上那会儿开始,楚公子便有那么点奇怪。

    楚绛虽然是陪着晨荚在逛街,但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几个时辰之前,看到的那一张纸条……

    楚绛都不知道,林茜檀何时瞒着自己,给顾相做了关门弟子不说,还将投名状送到了阴韧跟前去了。

    可气这些事却是由外人告知,阴韧不需要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所以多半就是真的。

    他当时心里就有火气,正好晨荚去给她送吃的,他突发奇想,就将晨荚带了出来……

    正好,也亲自打听打听外面的消息!

    晨荚知道自己的定位,不敢跟楚绛做任何过分要求。那老鸨却贪得无厌,言语之间甚至对林茜檀这个正室夫人有颇多的不尊重。

    晨荚清楚地看到,楚绛那眯起来的眼睛缝隙里,像是有什么冷芒闪烁了过去。偏偏老鸨眉飞色舞,没有注意。

    楚绛带上晨荚在外逗留半日,回到家中已经是下午未时三刻了。顾晴萱已经离开许久,林茜檀正坐在院子老槐树下面,晒着天上还没退去的太阳。

    林茜檀稀罕着楚绛怎么去了好半天工夫自己跑了过来,正要先说话,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先开了口,对林茜檀关心出了声:“听人说,你中午的时候吐了?”

    林茜檀听着便心里一暖,虽说喜欢了别人,但总是关心她:“孕期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是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胡闹,这怎么会是小事?”

    楚绛自己不觉,旁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他这会儿身上有一股脂粉的香气,而这一股味道,又不是他自己惯用,分明是那个叫晨荚的妓子身上持有的,传染到了他的衣服上。

    说着话的工夫,天上的太阳已经被云层遮挡起来,看上去阴沉了很多。也许也是因为这样,楚绛看起来也有些过分的阴柔。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打扮,楚绛一如既往的俊美,就连唇角边上的弧度都是一如寻常的温柔。

    林茜檀问他要不要留下用饭,楚绛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一边自然有人下去安排楚绛爱吃的菜。

    林茜檀叫楚绛往自己身边坐,楚绛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林茜檀却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孩子都要出生,你这做父亲的,却从来也不提前来和他熟悉熟悉,小心以后他出来了,不亲近你。”

    楚绛听了,笑着笑着,却是不合时宜地微微濡湿了眼眶。

    林茜檀的话,就像一根针,扎得楚绛心里酸楚疼痛,但那根刺却又拔不出来。望着妻子那硕大无比的肚皮,他近乡情怯,且自惭形秽。

    他以后都生不出孩子了,这一个,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的母亲笑语嫣然的,坐在那儿看着他,就好像不知道他从哪儿回来似的,让他更加心虚。

第193章 昏君

    午后时光静好,林茜檀招呼楚绛坐下在她身边。她笑得柔和,用自己的手覆盖在楚绛手背,叫他感受她腹部隆起的地方那象征着生命的胎动。

    一下一下的。

    林茜檀怀相不怎么好,大半年来的辛苦外人不得而知,楚绛早不止一次问过思乡院如今厨灶上的婆子,是婆子告诉他林茜檀怀孕期间的一些琐事的。

    想到那些,楚绛几乎要心软地把那个晨荚给早早送走了,别在府里气她。可两腿之间隐隐传来的幻痛,还是将楚绛的理智给拉了回来。

    他的手掌下面,是林茜檀的体温。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里像是有什么动静。早就听说胎儿懂得与外界互动,没想到是真的。

    林茜檀看他有一些入神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楚绛回来其实早就不止一次看过她的肚皮,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接触。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子温馨相处,等到里面的仆人出来告诉林茜檀说,里面饭菜做上了。楚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了句:“进去吧,差不多入夜了。”

    林茜檀笑着回答,一边动手摆弄了摆弄自己鬓边的头发,答应了一个“好”字。

    看到他们这样,像是钟嬷嬷等人,都放下了一些心来。

    钟嬷嬷还怕林茜檀年轻不懂事,会去和丈夫清算旧账闹脾气。

    可现在看来,少夫人很懂得审时度势。

    林茜檀可不知道钟嬷嬷是这样想她的。

    楚绛在林茜檀那里用饭的事,其他人很快就都知道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欢喜好,还是愁好。

    因为楚绛留饭,厨房上的厨娘干起活来,都显得更卖力了许多。

    “许久没有和你一起吃饭,我也不知道你的喜好了,只好叫人根据你之前留下的菜谱做了。”林茜檀一边道。两人进屋,坐下等饭……

    到了吃饭的时候,看着满桌的菜式,林茜檀笑着由楚绛带着坐下。

    楚绛扶着她,林茜檀明显感觉到,楚绛的动作在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像是有那么一些僵硬。

    桌面上都是一些楚绛爱吃而林茜檀不爱吃的。

    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待着,屋子里摆的是什么菜,又有什么要紧。

    楚绛怅然,这些东西分明是他盼了许久的。

    从头到尾,林茜檀都没有提过一句白天时候的事,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没有其他任何的人,就只有他们俩。

    吃完了饭,楚绛又作出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林茜檀想了想,还是主动出声挽留了他:“留下在我这睡一夜吧,我有话跟你说。”

    楚绛本来都已经走到了门槛边上,听见呼唤,回过头来。

    他眼珠子澄澈,睫毛微微闪烁,深深看了林茜檀一眼,答应道:“好啊。”正好他也有些话,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

    于是各自准备洗漱了,楚绛很久没有在林茜檀睡的那屋子里洗过身子了,突然让他回去那里洗澡,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到了将近一更的时候。

    林茜檀已经清洗完毕,去了浴室外面等待。楚绛举目四望,试图观察这窄小而五脏俱全的一个空间在他不在的一年里,有些怎样的变化。

    浴室里,那面林茜檀平时使用的大镜子是楚绛环视了一圈之后才在帘布后面看见的。他本来平静的情绪,因为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之后,而起了迅速的变化。

    正在外面的林茜檀本来正拿着一卷书册翻看,骤然听见浴室方向传来一点清脆的声响,还被惊扰得下意识抬起头来朝着里边看了一眼。

    她下意识感到一丝古怪,可又说不来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是什么。

    楚绛在净房里面待了可能有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林茜檀却还在等他,他正好湿漉漉着头发走了出来,看见林茜檀还没有睡下,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林茜檀要亲自伺候他擦头发。

    “让我来吧,也很久没有做这些了。”林茜檀说着,已经伸手从丫头的手里接过了毛巾。

    滚圆的肚皮,让林茜檀行动起来,也有一些困难。

    任凭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楚绛去了一趟净房,情绪像是又不好了起来。就像他之前在府里一直表现的那样。

    林茜檀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他再怎么,也会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面子吧!

    楚绛很明显像是压抑自己的情绪似的,忍着坐了下来,林茜檀也拿起了毛巾,帮他弄起了头发来。

    屋子的门窗开着。

    外面的风打进来,其实头发干得很快,但林茜檀故意放慢了速度,想要借机和楚绛再多说说话。

    一晚上的时间,两人说了很多小的时候的事。

    林茜檀最想问的,自然是楚绛究竟有什么连她也不能说的烦恼。

    原本以为耐着性子等了好几个月,时机正合适,所以她在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提到自己心里藏了许久的疑惑。

    楚绛就像是被突然被点燃了炸药包似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茜檀有些讶异,被楚绛的样子吓到了。

    楚绛脸上的愤怒那样明显,林茜檀的笑脸甚至还停留在脸上没有淡去,他忍不住一个压制了力道的轻甩,林茜檀手上的毛巾甚至都被他打开,飞出去老远,然后摔打在几步之外的石砖上发出“啪嗒”的一声脆响。

    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一整个晚上好不容易弄起来的良好气氛,一下子没了。

    就在边上伺候的锦荷见状,几乎立刻就下意识要挪动脚步,林茜檀一个眼神过去,立刻就制止了她。

    楚绛的动作力气不大,势头却猛,她准备不及时,给甩了出去撞上了床头硬物,有点痛。

    楚绛刚站起来就后悔了,可还是被心里的那一股邪火给控制了自己。

    林茜檀顿了顿。

    林茜檀主动给他找台阶下:“对不起,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了。”

    楚绛心头的火气就更大了。不是她的过错,她道的哪门子歉?!

    这一刻,楚绛突然就很不想看到林茜檀。

    他抬脚就走,跨出门槛,生怕自己再慢一些,就要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绿玉进来得不巧,迎面被他一个脸盆撞翻,绿玉的身上全部都是盆子里的水。

    楚绛大步流星的,没几步就走远了,锦荷不去管他,只心疼地抓起了林茜檀的手,仔细看看。另一边,自有人上来,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由于是很大力气的那么一下,林茜檀手背上面有一块地方的皮肤都是红肿了起来的,十分显眼。

    锦荷不想说什么不好听的,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姑爷怎么回事?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动手起来!”

    林茜檀本来还因为被当众下了脸面而有些尴尬,锦荷这么嘀嘀咕咕的担心模样,她心里一暖,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了。

    可锦荷说的对,楚绛这究竟怎么了……

    她应该没说什么特别不对的话!

    林茜檀心头突突跳动,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孩子解释解释:“你爹今天心情不好,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林茜檀的肚皮,就像是听懂了她说的话一样,居然正好就动了那么一下……

    楚绛这一走,刚刚准备的被褥什么的,自然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正在净房里整理的丫头出来,跟林茜檀说,净房里的大镜子被人转了一个方向,变成朝里了。

    林茜檀便知道刚刚她在外面那会儿,听见的是什么声音了。

    楚绛从林茜檀那里出去之后,去了外面不知哪儿胡乱睡了一夜,等着第二日起来,再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心里更加后悔了。

    但后悔也没用了。

    想问的事,楚绛终究还是没机会问出口。他还要工作,换了身衣服,就直接去了衙门报到。到了下衙,已经是夜色黑透。

    之前飞马送进京里的兵报上面说,夏朝皇孙萧胤整合了号称三十万的雄兵已经砍瓜切菜地打到了距离京城不足百里的地方了。

    这事是京中众人早就知道的。倒不如说,他们反而比较奇怪的是,阴韧明知这些,却没有什么作为应对。反而坐视那如今露出身份来的夏朝皇孙带着人打了过来……

    楚绛忙活的,也正是这些事。

    当天晚上,他忙了一日,正要收拾了回去,没想到又进了急件来,急件上面,朝廷的探子说了一件比较大的事,楚绛看了,皱了眉头。

    探子说,他混进军中,看见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像是晏国公府的二公子,王元昭。

    楚绛现今是数名参知典事之一,有权处理这些要往上送的东西。可他鬼使神差,将这东西没多少犹豫地放进了袖管里,将送信的人挥退了下去……

    悬崖之下,他的妻子曾和那个男人一起,待了数日!

    可现在,他却要主动维护他!

    楚绛站在空落落没了人的衙门办公大厅里有那么一会儿,等他想起来要往外走,手上的东西早就被他捏得出了褶皱……

    正打算离开,外面的院子恰好传来一些说话的声音,阴韧带着三两个大臣走了进来,楚绛和他们正好碰了一个面对面。

    阴韧对于楚绛在这,似乎有些意外,看见他,阴冷阴冷笑道:“难得楚大人今日看得上本相这个奸佞,跑来办公了。”

    跟着阴韧的那些个大臣,便都在应景而笑。阴韧调戏讽刺之意明显。

    楚绛眸色清冷。

    阴韧也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径直说起了别的:“本相前天送去的画,楚大人可否喜欢?”

    楚绛听了这句,反唇相讥似的:“下官也想问一问,丞相大人喜欢不喜欢下官给送的回礼?”

    旁人不明就里,听不懂他们这一问一答的,是在说什么。

    阴韧自然是喜欢的。

    一篇洋洋洒洒的《奸臣赋》,将历代奸臣凄惨下场汇编成文,楚绛亲笔写了,用来讥讽阴韧。

    楚绛不爱和阴韧这些人待在一起,于是立刻就离开。

    阴韧只当没察觉他袖口上那若有若无凸起的一处。

    几个跟着一起来的大人,便都跟着他,去了办公用的屋子,他们还有事情要说。

    “丞相大人是否有什么打算,也透漏一二给下官,也好叫下官等人心里有点数,安心安心。”没了别人,身为阴韧心腹的这个大臣,自然也是有话直说了。

    血洗京城之后,阴韧彻底控制朝政。然而诸位阴氏门人都在纳闷那天隆帝的“罪己诏”和禅让诏书怎么还没出来……

    内事不平,外面又有事情。那萧胤不仅没死在之前的追杀里,反而从桐州再次冒了出来,还带上了不知哪儿来的三十万的兵马!

    大约再过两日,已经接近京城和桐州地界上的这三十万反贼,就能抵达京城门下了。

    没看见外面街道上这两天,做生意的都少了很多?

    阴韧脑子里是王元昭往日在京城时的模样,嘴上却是道:“打算么,自然是有的……”他不打算将晏国公府在这个时候放上风头浪尖的被人鞭打,并未提及王元昭现今可能的去向!

    这议事厅里的灯火燃烧到了三更半夜……

    这时约摸到了天气开始闷热的时节,怀孕也成了一件折磨人的事。

    *

    阴韧大半夜弄完了事,出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都是汗水。他都这样,何况是不能用冰的孕妇?!

    晚上回家的路十分阴冷,阴韧打开车窗的帘子,让自己能吹到外面的风,走到半路上,一群刺客冲了出来,满嘴喊着“诛杀奸臣”的话,阴韧有些不高兴,好好一个安静的晚上,就叫这些煞风景的给毁了!

    可他的马车停也没停,阴府护卫武艺高强,那些死士当场被人砍翻好几个,躺在了那儿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阴韧忽的想起什么,叫了个人过来:“去,给楚家少夫人送些府里新制的安眠丸去。”正说着话,旁边一摊血喷洒过来,打在小厮脸上,那小厮眉头也不皱一下。

    踩着倒下的死士尸身,就过去了。

    这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恐怕会有些热闹,怀着孕的人如果睡不好,又怎么有精神生孩子?他可不想到时候收藏一个没了生气的收藏品。

    马车走出去没多久,身后的战斗就结束了。街道上又恢复了平静,阴韧放下车帘,往他府里去……

    另外一边,楚家的门房大晚上的被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敲开来,那人拿着令牌,自称是阴家的人……

    楚绛本来就回去得晚,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睡下,阴韧叫人连夜往府里送东西的事,他便提前知道了。

    他心里本来那一股邪火跳腾得就更欢快了,只吩咐了一句:“给少夫人送去,别辜负了丞相大人一番心意!”

    林茜檀犹在梦中,并不清楚这些。等她听说,已经是第二日。

    一身的香汗,林茜檀爬起来,问的第一个事,就是楚绛。

    丫头们知道她自从怀孕,便经常提起丈夫,楚绛又是不在,林茜檀有些失望,两人刚刚有些不快……

    三十万的大军朝着京城过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开,林茜檀也和所有人一样,不能免俗地要关心一下。

    问完楚绛,便有霁月来告诉她,她旧主人如今的动向!

    “姑爷这两日,也许便是在处理这些事。”霁月道。

    京城城墙高,易守难攻,林茜檀还记得前世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大军压境的。

    可董庸那时候还有心思搂着新夫人来杀她!

    “再去看看,尤其留意丞相那里都有些什么动静。”

    林茜檀知道阴韧手里的兵马也是在京城附近严阵以待的。并不像外界知道的,他“毫不在意”。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眼下多少忠于天隆帝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

    *

    等没了人,林茜檀看着阴韧给送来的好东西,心烦意乱的。若是她不服用,那人明日是不是又要叫那姓庄的太监来一趟,威胁她了?

    “拿去扔了吧。”林茜檀果断吩咐道。

    锦荷没什么犹豫,拿起便走。光是冲着这些都是楚绛叫人转交过来的,这东西她们就不能要了。要了,叫姑爷怎么想。

    作为阴韧曾经的徒弟,没几个人比林茜檀知道阴韧在医道上的造诣是十分高的。

    阴韧给出的药丸,自然都是好的。可这些方子,她自己也知道,何必还要他的?

    锦荷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去赏赐了几个家里有怀孕媳妇的下人,阴韧知道之后,也只是让人再送,没有再说其他……

    三日之后,一支人数众多的兵马果然大军压境,突破了朝廷兵马的防御,来到了京城脚下,四面八方乌压压的人把京城围得水泄不通的。

    一大早的,林茜檀难得被自己的丫头给吵得醒了过来,丫头说,围城了。

    林茜檀穿衣服起来,简单收拾了就去了楚渐那里。她去的已经迟了,楚渐那里就只有她一个还没有到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就这一次与之前都不一样,家里是有准备的。只是林茜檀还是在厅子里捕捉到了紧张的气氛。

    大军围城,京城各处都进了一个警戒的状态,城门再次关闭,百姓们也提前储存了足够的粮食,还有不少拿了木板把门窗给钉上的。

    可想象中的大规模攻城并没有出现,只除了城门关闭,人们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的动静。

    四月初十,兵马围城的第一夜,人们还个个紧张忐忑得睡不着,大人们姑且不说,就连孩子们也是一样,不哭不闹,一瞬不瞬地看着各自的家长。

    可连续两三日,外面的人围而不攻,人们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陆陆续续有少数的人敢于走上大街。高门大户的人自然要派人相互串门,彼此交流情报的。

    人们纷纷疑惑,外面那围城的皇孙殿下,怎么不进攻。

    一只黑鹰敏捷地突破了专门拦截消息传递的人,飞出城去,城外连绵十里的营帐当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听见鹰鸣叫,快速地来到黑鹰落下的窗边。

    他拆下卷纸,在烛火照亮下,快速阅读了一遍,然后立刻将卷纸扔进火盆子里烧了个干净。没人知道这是谁给送的书信,也没人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那男人无奈笑了笑,心道,并不是他们不攻城,而是主帅下了命令,不让攻城,这有什么办法。

    他本来就没有睡下,看了书信,就更加是睡不着了。就正好,大营那边传来命令,说是主帐临时议事,叫他过去,他便抬脚就走……

    围城数日不采取行动,军中已经有了好几个质疑者,趁着开会的时候,便有人提了。

    主座位上大马金刀站在高处的男子俊美逼人,面相好看,高大宽阔的身躯,却让人无法因为他胜过女子的美貌而觉得他阴柔过分。反而由于他身上透漏出来的王者气质,而对他还没说话,就先生出了三分敬畏!

    王元昭似笑非笑的,面对下属疑问,回答得有理有据,

    这些人中,有意见的大多是那些刚加入的,跟了他年份多一些的,却也不是心里没有疑惑。

    他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一堆人给打发了。可他说的那些话,骗骗别人就罢了,是瞒不过熟悉他的人的。

    王普就毫不客气地在周围没人了之后戳穿他:“什么‘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我看你就是怕动起手来,惊扰了城里的某些人!”

    王普是有些情绪的。

    行军打仗,最怕主帅磨磨蹭蹭,他如果知道王元昭到了紧要关头会做这种妇人之仁的事,他当初就应该……

    如今对外“伪装”成萧胤的王大狗按住了王普,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

    王元昭冷冰冰的坐在那儿闭着眼睛,也不理会王普嘲讽。他心里清楚得很,孰轻孰重。

    就算说他骂他也罢——王普说得不错,他这样的人,看似有些本事,其实就算坐上那个位置,也迟早要学戏文里那些昏君一样,要美人不要江山的。

第194章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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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美人不要江山,王元昭丝毫不引以为耻,反倒引以为荣。

    不过前提也得是,那美人也得名花无主,且得愿意喜欢他才是。

    不然无名无分的,岂不是争了个寂寞?

    三十万兵马囤兵于京城城外,围而不攻,其动机,的确就像王普说的一样,是不希望惊扰正在孕期且即将生产的某人。

    算着时间,这个时候,差不多也快要生了。

    王元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普愤愤离去,留下王家兄弟两人在军帐之中大眼瞪小眼,王大狗却不像王普那样喜怒写在脸上,但也是满脸无奈。

    又或者说,庆幸。

    “你就这么有把握,那阴韧不会采取行动。”王大狗在弟弟面前坐下,他如今“扮演”萧胤,那一身戎装穿在身上,居然也十分像模像样的。

    桌面前面闭着眼睛的人缓慢地睁开眼睛,眸色清明:“毫无疑问。”

    “嗯?”王大狗像是有些无法理解,他也只是略知一二。

    王元昭唇角抿成一道略弯曲的线条,神态轻松,道:“王普说我为女子丧志,里面那一位又何尝不是。”

    偌大京城,可动用的兵力不少,可如今城头上也不见大批人马严阵以待。

    城中亦然。

    除了城门关闭,倒也没有和平时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王大狗笑起来,他倒是不知道,那阴大丞相还会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王元昭看了看某个方向:“有的,自然是有的,只是他自己也许都不曾察觉。”或是察觉了,也不会相信承认。

    他听觉甚好,当日白马寺悬崖之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和林茜檀身上,他却听见数丈距离之外的密林里像是有什么动静。

    那时没有什么动作,事后却有所探查。

    王大狗正要说什么,去被一个刚好进屋禀报军情的传令兵打断了。他搁下不说,时间不早,他也已经一日一夜没怎么好好睡过了。

    王大狗自己离开,王元昭坐了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这一夜星空明朗,正适合赏景。可他却说不出自己为何会隐隐有些不安。

    无独有偶,城中也有那么一个人,大晚上的不睡觉,坐在自家的屋顶上,拎着个小酒壶,却并不饮用,反而倒垂这酒壶,令酒壶里的液体顺着重力而下,像是在浇灌庭院里的草。

    甚少人知,年少便以阴诡成名的他也会喜欢那些风流少年才喜欢的事。

    夜半楼顶一壶酒,别有趣味。

    只不过下去杀灭绿草的,是毒酒。

    眼下富丽恢宏的丞相府并没有别的主子,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阴韧将阴柾父子赶了出去,这府里,便也只剩下几个伺候日常起居的老姨娘而已了。

    男人抬头望星,站在他所在的位置,似乎还可以看到远处一个花圃那儿,正有人在执行他半个时辰之前下达的命令。

    像是有什么活的东西被两个仆人装在黑布袋里一头一尾扛着,直接扔进坑里。

    还有人填土。

    这时候的阴韧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十分有趣的梦。梦里他带着“林茜檀”亲眼见识他那些刑房,里面说是地狱也不夸张。第一次见识这些的“林茜檀”当场就呕吐了。

    阴府的花圃很美,阴韧可惜,那个他最想请了她上门来看一眼的客人,却几乎从来也没有来过。

    夜色浓重,又有一只飞鹰穿越黑夜,飞出了城去,只不过这一回没有人拦截它。这小东西扇动着翅膀朝着京城外面去了。大山里,隐藏在暗处的某个地方,移动的轻型铠甲将月色反射起了微弱亮光来,一队黑衣甲士穿行草木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黑夜里。

    次日,天上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空气里都是一股泥土的气味。

    这稍微一下点雨,城墙上石砖的棱角都变得柔和了很多。

    林茜檀起来的时候,门前庭院里的地面上已经是一片湿哒哒的,路面的颜色也被水打得深了一些。几个小丫头正在裁云带领下,在那儿扫水。

    也许是因为城外的情势不太对,连日以来府里的气氛,大体上都是这样的,带着些消沉和低迷。

    看见林茜檀起来,丫头们跟她请安。大家都局促不安,林茜檀能够理解。

    不过也正因为有她这么个淡定的主子,仆人们都受了她的渲染,怎么看,也比别的人从容很多。

    城外的兵马迟迟没有动静,楚渐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这会儿也刚刚回来,林茜檀刚好就在路口上碰上了他。

    管事的进去把外面的情况禀报给主子,林茜檀正好也听一听。

    这管事的也是身经百战,夏朝末年至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

    但他也是第一次碰见现在这么古怪的事。

    造反的大奸臣不忙着废帝自立,反而叫人听说他日日悠闲。自称光复大夏的王师,也礼貌得像是来京城做客一趟就走了似的,那三十万张嘴巴吃的粮草像是不用钱似的。

    楚渐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只是边上那个不断插嘴的表小姐,实在恼人了一些……

    就连江宁娘都觉得自己的侄女这样,有些丢人。

    王元昭为何不攻,林茜檀隐约有些猜测,不由心里复杂。她早先时候卖了王元昭她一成的干股,王元昭是股东。

    可仔细想来,大军所需的粮草扣掉她这名下产业出去的,应该还有别的来源。早些时候王元昭跟她说他“试着”做些生意赚了一点“小钱”,当时她还没当回事。

    “今天早上,听说宫里连召数名大臣进宫,说是议论军情呢。”管事的十分尽本分,如实说来。有个忠于大夏的大臣旧事重提《夏史》,被当场赐死。

    楚渐冷哼一声:“大臣们出来时,神色如何?”

    管事的便说:“大臣们似乎面有喜色。”

    “这就对了。”

    楚渐说话说得不清不楚,别人全都听不懂。

    稍有气节的大臣虽说还办公,但都不肯上“朝”。去上朝的,大多都是些阴韧自己的人。

    林茜檀想着,楚渐或许是想说,看着阴韧连日以来行事,实在不像会真心紧张军情的。

    刚说着话,又有个小厮跑进来,大臣们商量了一个早上,看上去也就是在城墙上挂上一个免战牌罢了。

    过了几天,人们看城外的兵马还是没有动静,就又陆续有更多的人打开门来观望。

    出去买菜的婆子也回来说,菜市场里又有了新鲜的菜蔬了。

    两边的人就像是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有先动手。

    到了四月十四,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连续下了几天,阴冷阴冷的,给人一种秋冬时节的凉爽感。天上浓云遮蔽,就是偶尔出太阳,天色也阴暗阴暗的。

    钟嬷嬷跟林茜檀说,这样的日子,生产更舒适一些。

    早上用过饭,林茜檀叫钟嬷嬷陪着,在院子附近的阁楼散步,钟嬷嬷说起这些生儿育儿的经验,老道长谈。

    林茜檀听得耳朵也长了茧,被人关心的感觉虽然十分不错,但她自己其实自己有过相关经验,不过还是耐心地听着。

    说着说着,主仆一行人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了出去。

    “也不知道姑爷怎么想的,”钟嬷嬷每次说完育儿经,照例是要念叨念叨楚绛的:“在外公干那是没办法,回家了,不关心人倒罢了,还和那起子不知来路的狐媚子鬼混。”

    月初那事钟嬷嬷事后听说了。林茜檀的手上因为当时被磕碰了那么一下,都肿了好几日。

    事后楚绛也没有什么解释的,照样是每天晚上都去晨荚那里睡觉,再没来过。

    林茜檀不怪楚绛,只想等生完孩子,主动出击,试着和楚绛再沟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她讲不明白。但一个家庭,最忌讳彼此互相没有沟通。有问题要及时解决,不能捂着藏着。

    “嬷嬷有没有发现,夫君现在改了许多的习惯?”

    林茜檀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嬷嬷太啰嗦,她干脆顺着她的话,去说一说自己感兴趣的事。

    钟嬷嬷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钟嬷嬷刚跟林茜檀陪嫁来楚家那会儿,就发现楚绛在很多的事情上,是一个十分自律而有涵养的人。

    但一个人的习惯改变起来,说快也快。

    钟嬷嬷道:“姑爷就是从去了一趟南边回来,就变这样了。必定是哪个不要脸的,带坏了他。”

    本来的清淡的穿搭成了鲜艳的色系,不是红就是黄。从来不去的“风雅之地”也成了他时时过去的常驻地,如今还把红颜知己往家里带。

    更甚至,不知与谁学习了涂脂抹粉的习惯,尤其面上,涂抹得更是多。

    林茜檀怀孕以来,其实有许多味道不爱闻,可这些,林茜檀从来也没有和楚绛提起过。

    外面毕竟下着小雨,就算打着伞,钟嬷嬷也还是会担心林茜檀受了寒凉,走了大概有一会儿,便劝说林茜檀回去。都是她一说上头,就没完没了……

    林茜檀道:“嬷嬷,不妨事的,就再走一会儿吧,说不定再过两天,想欣赏这样的景色,也不方便去了。”

    钟嬷嬷心想也是,虽然说外面暂时是没有打起来,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

    于是让人给林茜檀加了一件披风,免得雨水穿透进去,凉了身子。

    “这东园的园林风格,还是模仿的前朝。”林茜檀在传教士的典籍里看过,据说当时这设计的图纸,还是宫里的三公主萧宸给的。

    她慕名已久,却没有来过。

    可巧,和林茜檀一个想法的,还有锦华。

    楚氏宅邸里,有好几处园子都有当时三公主萧宸的影子,据说还有她留下的墨宝……

    锦华有自己的公主府不住,却学了江宁娘客居楚氏,婢女建议她出来走走,也来看看那三公主的墨宝……

    其实楚家府里的下人都担心万一被她连累,巴不得主家把她赶出去。

    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楚渐也好,楚绛也罢,都没有这么做。

    锦华这才打蛇上棍,干脆留了下来,议论的多了,府里的一些老奴暗地里就有些说法,当年的旧事便也不知不觉传了出来。

    被林茜檀安排在自己院子里做“洒扫婆子”的萧太妃,曾无不玩笑地跟林茜檀嘲讽:“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这风水轮流转得这么快,能叫本宫在有生之年看到。”

    当年是大夏公主寄人篱下,四处求人庇护,现在,当年灭了夏朝的人,他的后代反而成了如履薄冰的那一个。

    林茜檀有时去跟她说话,她就会和林茜檀聊这些以前的事。

    譬如那个旧院子……

    林茜檀问她是否知道京华梦景图的下落。

    萧太妃笑:“丫头,你该感谢我,我对你其实是动过杀念的。”

    林茜檀听见这样的话,并不觉得意外。

    萧太妃又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知道?”

    林茜檀也笑:“其实我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问而已。”

    萧太妃道:“我确实不知道,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的手上居然会有三份碎片。”黑市上,有人求这“没有用”的碎羊皮根本就是卖到了天价了。

    萧太妃虽然不知道最后那一块碎片的下落,但是却知道一点线索。

    萧太妃笑着看向林茜檀,林茜檀的肚皮已经很高了,孩子几日左右便要降生。

    “前两日,本宫出门给你这个主子买胭脂时,看见了一个故人。虽说没来得及捉住她说一说话,不过我想我是不会认错的。”

    林茜檀将思绪拉回来,眼前锦华公主正和她远远说着什么。

    萧太妃那天告诉她,公认已经死了的嫡三公主萧宸,很有可能还没死。

    眼前,锦华正领着她的婢女往这边过来。

    锦华看见林茜檀,似乎也有些意外。

    萧太妃的话语徘徊在林茜檀的耳边:“按本宫这个姐姐的性子,若非没有把握,她大概不会回这伤心地。碎片未必在她手中,但她也许知道一些什么。”

    眼前锦华已经走得近了。

    林茜檀先停了下来,等着锦华公主走近了,她分毫也没有给锦华行礼的意思,只那么看着她。

    锦华公主最近受多了这样的怠慢,心中虽然习惯性恼怒,但并没有说什么,也只是淡淡笑笑。

    “少夫人怎么在这儿?”锦华打破了沉默,率先开口说道。

    林茜檀笑:“公主又怎么在这儿。”

    锦华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实在古怪。这里是林茜檀的婆家,她怎么就不能在。

    反倒是她,才是那个外人,仗着身份强行留下。

    “这园子景致还不错,只是地段偏僻一些,所以府里的人来得也不多。”林茜檀只当没看出来锦华尴尬,笑着在前面引路,锦华和她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走。

    锦华松了一口气出来。

    林茜檀犯不着非得在这种事上挑衅她。

    林茜檀身子重,走得慢,锦华只有配合她的。园子里有供人歇一歇的亭子,林茜檀提议找一个地方坐一坐。

    林茜檀肚皮上的线条深深刺痛了锦华的眼睛,锦华早就不止一次地觉得,眼前的人那个肚子十分碍眼的。

    甚至于锦华其实有想过,如果城外的那些人打了进来,最好设法叫他们将林茜檀掳了去,好为她除去一个大患。

    心里怎么想,是一码事。但之前一直都没有机会。

    “听说殿下的公主府修建得华丽精致,后园景致远胜臣下。”实在犯不着再在这儿住着。

    锦华眼中一冷,只当林茜檀这话是恶意讽刺。实则锦华在楚氏住着,对她自己并无益处。楚绛不会要她,她在这,反倒会得罪阴韧,也会得罪后来居上的新朝新帝。更甚至如果天隆帝无事,就是天隆帝也会惦记上她。

    林茜檀懒得琢磨她那些心思,两人一边走着,偶尔说句话,一边看着花圃里的花。锦华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的神色来,反倒是锦华的婢女嫌弃林茜檀走得太慢,那神色都写在了脸上。

    就像林茜檀说的,这园子也确实偏僻了些,两人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个丫头的。

    锦华走着走着,心里那点歪心思就像是疯长的野草一样,冒了出来。

    看着林茜檀那肚皮的眼神就变得越发不对味了。

    林茜檀对人恶意还算警觉,走着走着便察觉到了来自身边的视线里那股不对。她不动声色给屏风和屏浪使了个眼神,两人会意。

    所以当锦华身边的婢女装作不小心冲撞过来的时候,两人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将林茜檀给护了一下。

    只是林茜檀的运气实在有些不太好。

    雨天路滑,她们出来的时候本来钟嬷嬷就不同意,也因此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

    可架不住碰上锦华这样心存歹意的人。

    匆忙之间,林茜檀没有被锦华的婢女给碰上,倒是一脚踩在一块青苔上,整个人瞬间一个巨颤,虽说下意识之间抓住了锦荷的手,可却因此扭了身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道。

    老道林茜檀不过晃了晃就站稳,锦华既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她心生恶念,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真正叫手下丫头做了,她又害怕自己这洗不干净嫌疑的做法叫楚绛从此彻底厌恶了她。

    锦荷等人的怒目而视锦华不放在眼里,做了这些,她一下子也没有多少心思继续逗留在外头,忙不迭地金蝉脱壳,自称有事离开了。

    这不是她的公主府,她还需要人庇护的,就算要做这样的事……也得等到来日她没有了生存危机之后。

    锦荷将林茜檀看了又看,林茜檀当时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明显的不舒服。可回去院子之后,没一会儿,就感觉腹部上抽痛了起来。

    锦荷都还没来得及跟楚渐那儿告上一状,林茜檀就突然弓起了身子,叫起了痛来。

    “锦荷……”锦荷还没有走开,林茜檀一只手抓着她,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肚子,刚刚还抓在手里的那只茶杯已经“砰”的一声脆响,砸了下去碎成花了。

    锦荷有那么一瞬没有反应过来。林茜檀呜咽着发出声音:“我好像……要生了。”

    锦荷于是下意识低头去看,只见到真有什么东西从林茜檀腿间裙裤上滴落了出来,锦荷虽然没生过孩子,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分明是羊水破了。

    “绿玉,你快去叫人进来,主子发作起来了!”内室之中只有她和林茜檀两个人,距离最近的就是自己听见不对劲,跑了进来走到半道上的绿玉。

    绿玉反应也快,一边招呼人进来,一边已经自己去了正房处通知江宁娘等人。

    生孩子是大事,与私人恩怨无关,江宁娘看重孙子,还是会真心帮忙。产房外面,也不能没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一时之间,里里外外的人陆续都被调动了起来,有钟嬷嬷在,这些婢子又都是一丝不乱。

    江宁娘正叫了江芷悦一起在屋子里说话,忽然听说了这,急急忙忙就往林茜檀那儿去。

    “怎么早不生,晚不生,到了这种时候偏偏来生?”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无理取闹,大军压境也不是林茜檀害得,可她忍不住……

    这种时候,郎中都不肯出动……

    另外一边,自然也有小厮飞奔着腿,跑去请楚渐父子,楚渐人就在府里书房,收到消息倒是快,但楚绛却并不在家中。

    绵绵小雨里,烟雨楼台上面一群贵族子弟正不顾城外金戈铁马,依然逍遥自在饮酒作乐,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不管那么多。

    “楚兄怎么在那儿发愣?莫不是害怕嫂夫人知道?”

    楚绛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勉强笑道:“怎么会?”

    他心里不知为何,就是有那么一些不安,可眼前不中断的有人上来敬酒,又让他没有机会多想。

    那人见他一口豪饮下去,喜笑颜开,他们前段日子可算是被憋的狠了。可恨城外的人拖泥带水,就是不攻城给他们个痛快,害得他们被家中长辈拘禁在家许久,没法玩乐。

第195章 醉酒

    平时热闹的街道上,人流相对而言少了许多,没有了喧闹环境,楼台上的说话声响就更加明显了。

    就算是非常时期也一样不忘记赚银子谋生的鬼脸姑娘正好路过,抬头看了一眼。

    看见楚绛,她还愣了那么一下。她好像有段时间没见过那位颇有趣味的楚家少夫人了。

    她忙着赚钱,走过去只听见了楼上一群公子里嚷嚷的最大声的一句醉酒话。

    “来,楚兄,这杯酒,你怎么也得喝了!”有人知道林茜檀产期就在近日,就用这当借口,要来灌酒。

    这是喜当爹的好事,楚绛也没有多少理由好拒绝的。

    除非他甩手走人。

    楚绛喝了一杯,旁边的人再起哄来敬,他也就更不能去拒绝了。

    这伙人存心起哄,七八杯烈酒下肚,当时当下没什么感觉,等到酒的后劲上来,楚绛就知道厉害了。

    楚家的小厮在京城里四处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来的时候,楚绛已经醉得软腿软脚,没人扶着都站不起来了。

    把事给一说,那些公子便也没什么不肯放人的。

    跟着楚绛一起出门的那几个小厮,一听说府里生产,便忙不迭地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帮忙,把楚绛给扛了起来,往家里送。

    从那找人的小厮找到楚绛,一群自己也吃了酒醉醺醺的小子又废了老大的劲,把楚绛给送回家里去,距离林茜檀最初发作起来都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时辰,楚绛给扛到了进门位置最近的楚渐那儿。他半路上仍然懵懵的看着家里道路上进进出出的奴才,很是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去找他的小厮看他这样,心下一个叹气,合着刚刚一路上他说了那么多,主子就是没有听进去半点。

    “主子,少夫人在生产了!”他只好又嚷嚷了一句。

    可楚绛醉得天旋地转,只觉得身边人说话都是像耳鸣似的,哄哄响。他神游天外,根本分辨不清楚。

    令下人们都觉得讶异的是,前些日子还因为主子这样对主子大发脾气的老爷,这一回看见他反倒是什么也没说。

    不多时,一碗现成的解酒汤被端了上来,楚绛叫人喂着咕哝咕哝地喝了下去,好一会儿总算缓了一点,可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楚渐看他这样,知道他也派不上什么用,便只叫人看着他,儿媳妇那边的事,他免不了要亲自看着了。

    天色雾蒙蒙的,整个楚宅也像是泡在了水雾里,可若有若无的,楚渐总觉得自己耳朵里能听得见擂鼓声。

    只盼阴韧顾念他小妹当年待他一番友谊,也盼城外那沉寂数日的夏军能够别在这时动起来了。否则战乱之中,顾此失彼,平添多少说不清的事。

    叹完气,楚渐摇了摇头,亲自过去看看江宁娘那边怎么样了。

    可巧,他刚走到那通往思乡院的路口,就被一个疑似走路不看路的婢女给撞了一下。那婢女匆匆忙忙道歉,楚渐想着眼下家里正忙着这样那样的事,下人不免有所冒失,也就没有多想了。

    殊不知那婢女走了过去还频频回头看上他两眼,神态心虚而可疑。

    还好,看起来老爷没发现……

    一只鸽子腾空飞出去老远,朝着北面而去,层层宫殿之中,自然有人懂得伸手叫鸽子停在他的手上。

    躺在龙床上的天隆帝比起前两日还要更显瘦一些。虎背熊腰的皇帝,也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了。

    阴韧当着皇帝的面,看过报信,嗤笑:“楚渐这回倒是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我竟然半点不知道。”

    这时距离林茜檀生产发作,又过去了一些时候。

    林茜檀只觉得自己已经像是泡在了汗水里滚了好几趟一样,几个时辰的连续抽痛,她又用了许多力气,早就晕晕乎乎,神志不清。

    偏偏骨子里做母亲的本能又让她强撑意志,躺在那儿下意识按照产婆的指示,有规律地发着力……

    她心里微慌,总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可这孩子就是不出来!

    楚渐到了产房那里的时候,只听见产房里面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

    楚渐早知道女子生产的时候,大多都是要走一趟鬼门关的,他不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这样的经验。时隔多年,恍然如梦。那年的他,也是这样,一进门就听见一声痛呼。

    那时宁娘还年少,他虽然对她没多少夫妻感情,但起码她生孩子,他还是会担心,会害怕,不是怕孩子没了,而是怕她出不来。

    他还是真心想和江宁娘过日子的。

    即使到后来知道孩子并非自己亲生,他也没有改了初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儿子聪明可爱,他对待妻子儿子还是愿意护着疼爱着。

    那时想的,也只是和江宁娘再生一个亲生的,来继承家族罢了。

    可可惜他痴心换绝情,江宁娘还是私下与那男人见面,并不悔改……

    往事历历在目,楚渐至今还记得自己捉奸在床,头上绿油油一片的感觉,再去看那边正指挥着人进进出出产房的妻子,心情复杂。

    人都是会变的,年轻时的江宁娘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会随着年纪的增长,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睛,变得贪财,也变得庸俗,变得懂得算计夫家的财产。

    而楚渐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少年时的热情一旦消磨没了,等着他的,就是和大多数的宗族家主一样,也会操心血脉传承、家业归属,且这操心,比起年轻时候的漫不经心要执着得多了……

    暂且将心思放下,楚渐已经在四周下人一片的恭迎声里,走到了江宁娘的面前,神色焦急。

    江宁娘看丈夫那一副好像她会在这件事上害了林茜檀的样子,就一肚子火。殊不知楚渐确实没有这个意思。

    她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江宁娘是这府里什么女管事,里面生孩子的那一位,才是这府邸正正经经的女主人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天底下有几个做公公的,儿媳妇生产,他着急的。就连儿子眼下都没来蹚这浑水,他倒是来了。

    谁不知产房污秽,男子禁入?

    不过想想也是。

    儿子不是亲生的,孙子却有实打实血脉联系,也不怪他。

    这么想,江宁娘才把火气勉强压了下去,问起了楚渐怎么过来了。

    江宁娘这才知道,楚绛不是没回来,而是实在醉得太厉害,路都走不动。

    “儿媳妇如何了?”楚渐现在只关心林茜檀。

    江宁娘闻言,答道:“老爷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的,女人生孩子哪里就有那么快?她又不是顺产,不免要苦一些!”

    楚渐点头应了一下,一时之间背着手,站在那里,有一会儿没有说任何的话。

    一旁恭顺挽住江宁娘手臂的江芷悦随后垂下眼眸,掩饰去了她心里的高兴。

    难产?那最好!

    最好是生不出来,孩子憋在那生门通道上半路活活闷死,来个一尸两命……

    到时候,楚家肯定要给表哥找一个续娶的儿媳妇,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比她和表哥更加亲厚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生孩子也太可怕了些,看那姓林的,平时也算十分沉静的一个人,也惨叫成这样……

    再想一想自己早晚也要生孩子……

    江芷悦打了一个哆嗦,打定主意,姑母若是再调制一些对身子有好处的汤药给她,她必定不会再偷偷倒掉,姑母说得对,将来这楚家的继承人,会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

    外面的一群人正各怀心思,里面忽的又一声凄凄惨惨的叫声,又将众人的心思给急急拉到了产房里面去了。

    只听见产房里,一声叫声之后,像是个婆子正高兴地呼喊着:“对对,少夫人,就是这样……”

    也不知道里面刚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然后,门又再次被打开,接着又是一波婆子丫头抱着热水盆子进进出出的……

    谁也没有注意,远处的大树上,那茂茂密密的树枝里,什么时候来了个人,那人蹲在上面,竟将他自己的身形完美地和树影结合在了一起。偶尔有光线扑撒到他身上,逛过他的脸,将他一脸焦急神态毫无掩饰地展露了出来。

    风一吹,树枝微微颤动,轻轻一声“咔嚓”声响,那树枝竟然像是要断了一样。那人听见也不在意,随意换了一脚,又稳稳地定住了。

    下面的产房那里,几个婆子刚刚捧了一盆子血水出来……

    他自己都没注意,自己掌心上,都给抠出好几条血痕来。

    一个雕刻了“昭”字的破旧香囊,正被他牢牢绑了挂在腰部上,随着他蹲在树枝上,一晃一晃的,闪烁着旧年珍贵金线的光芒。

    林茜檀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也没这么艰难过。

    上辈子,她虽然一度有孕,可那时并没有机会真正走到临盆的那一步。

    这一世却不同。

    她胎位原本不算十分端正,或许也有受了一些惊吓的缘故,突然发作起来,孩子出来得并不顺利。

    她虽然咬牙坚持,但也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是在越发模糊。

    婆子们的呼喊声响在耳边,她使足了力气,想把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给拍出来!

    朦朦胧胧之中,她竟然会天方夜谭一样,好像看到有什么人又跑来大树上蹲坑偷看她……

    那人必定是身穿她照着母亲留下的设计方案,做出来的迷彩服……

    产房里催产的婆子,便莫名其妙地听见林茜檀低低骂了一句:“你这二狗子不回家看你爹娘老婆,又跑来爬我的墙头!”

    声音太小,除了她自己,旁人也就听个大概。

    一会儿,她的理智又在质问她自己,问着楚绛怎么还没有回来……

    林茜檀于是很想开口问一问,姑爷回来了没有,她听见公公婆婆的声音,甚至听得到江芷悦说话,就是一直听不见楚绛的。

    这一回,倒是有婆子上来,听清了林茜檀所说的话,咬着林茜檀的耳朵告诉她:“姑爷来过了,只是这产房男人也不能进来的!”

    林茜檀没有那个精力去分辨这话中真伪,听了婆子说话,心神一松,差点就睡了过去。

    外面。

    楚渐拉了江宁娘到一边,叫她安排人:“……喝得不省人事,你叫人去,最好是想办法把他弄起来,自己媳妇生孩子,他倒好,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可产房污秽……”

    “嗯?当初你进产房,我不也来了,我现今是缺了胳膊还是没了腿?”楚渐也是受楚泠影响,压根不信这一套。

    一说陈年老账,江宁娘总是先矮上三分,犹记得她当年看上楚渐之后,还咒骂过小姑子没安好心……

    不得已,随即叫了两个熟知楚绛起居习惯的,过去帮忙。楚绛那儿,是有人看着的。

    同一个时候的楚绛,正沉浸在一个美梦之中,他梦见,林茜檀生了一个像她的女儿,他们又商量着再生一个……

    “你不是说,你不嫌弃女儿吗?”梦里的那一个“林茜檀”巧笑嫣然,乖巧地伏在他的臂弯里。

    梦里的他自己,便捉住妻子的手,亲了亲,笑道:“自然不嫌弃,可俗话也说,一个‘好’字,那是先女后子,咱们有了女儿,是不是该努力努力,造一个儿子出来好凑一对齐全?”

    “谁跟你造儿子?”怀里的女人明显心悦于他,脸上一下子就红得娇艳。

    这是他从年少知事开始,就梦见过许多回的梦之场景。

    被江宁娘派去照顾人的婆子派了个小丫头回去产房那儿,跟楚渐、江宁娘禀报:“少爷又睡了过去了……”

    楚渐本来要发怒,可想到什么,心中虽然有气,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

    反倒是江宁娘,气恼了起来,不禁抱怨:“哪个黑心肝的,又忽悠他乱喝!知不知道酒多伤身?!”

    儿子的变化,做娘的也看在眼里,江宁娘自然十分担心。

    这婆子唯唯诺诺称是,不敢说楚绛迷迷糊糊之际,说了几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怨怪母亲把江芷悦带在身边,随时想要塞给他!

    婆子说了几句好听的,就退了下去,江芷悦这会儿一副想要过去亲眼看一看心上人的样子,那么明显……

    楚渐哪里会把她给放过去,江宁娘倒是想这么干,可也知道这事实在是不合适……

    没人知道,另外一边,的的确确有人捷足先登了。

    楚渐把儿子小心翼翼安置在自己的书房里待着,又叫了亲信亲自看着,别人一般连院子门进不去。

    可锦华并不是那一般的人。

    再怎么,好歹还有个不知什么时候就过期的公主身份压在那儿,有人敢欺负她,自然也有人仍然顾忌的。她又豁得出去脸皮!

    对付几个小厮,还是不成问题。

    “既然楚大人只是在楚老大人书房外头的院子休息通风,又不是私密之地,怎么还拦着本宫不让过去?”

    锦华也是学习过礼仪的,不过是仗着心中一股念头非得过去趁机亲近心上人而已,故而明知失礼,也还是想装傻充愣一回,强闯主家私地。

    她也只是想着,寻常时候根本不容易见到楚绛的她,如果能够利用这个机会,做点什么,楚绛酒后乱性,说不定就能成事……

    这么想的,她便也当真就这么做了。

    守门的管事实在拦她不住,只好先安排下属跟上“伺候”,楚渐那院子旁,正有个小林子,楚绛便在那儿待着。那管事自己则是朝着产房所在的位置,飞奔了过去……

    楚渐听说,当即就皱眉起来,显然不喜到了极点。这锦华公主滞留着在他家不走本来就不合规矩,楚家也没有庇护锦华的义务。他一忍再忍,这位殿下却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的定位。若是果真这样,也别怪他回头翻脸不认人。二十年前已经有个夏朝的五公主,他不耐烦了。

    可到底还是理智尚在的,楚绛身上毕竟有个不便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亲信之外的什么人看见了,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好……

    于是叫人快些去强硬拦着,起码也绝不能叫这心怀不轨的公主近儿子的身……

    楚渐的强硬态度,也是江宁娘多年没有见过的,那种强硬,并不只是平日和她吵架的时候有的“脾气”,而是真正的杀伐果断,是为人处世磨炼出来的东西。

    江宁娘忽然便觉得,也许自己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是幸运的。红杏出墙,还生下了并非丈夫亲生的儿子,可丈夫对待自己,还是诸多忍让。

    是她人心不足。

    她随着年纪增长,越发笃信佛理,佛家所说因果轮回,叫她很多时候都不能不反省自己。

    这或许也是林茜檀为什么会觉得她那些刁难更像是孩子气的任性了。

    可话说回来,她年轻时候种下的因,过了这么多年不曾应验,也不知道那个果,会报应在哪里。

    那枝繁叶茂的大树被过路大风一吹,便剧烈地晃动了好几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自然有人领了楚渐的命令而去,楚渐回过头来,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儿媳妇身上,本来他今日是要出门,好在是在门口撞见了去晏国公府“亲戚家”借钱过日子的张家人,这才临时转了个道,往回走。

    是那跟着母亲上王家门的张家小姐,对他说过的话,叫他不出门:“茜檀这两日应该就要生了吧?她有事,我总不敢打扰,还请楚世伯代为问候。”

    楚渐看着张家人往王家去了,这才转身往家里走,本来也只是想着去看看林茜檀……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林茜檀已经在产房里面待了几个时辰,夜色也早就黑了下来,江宁娘于是一边喊人摆饭:“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老爷也吃一些!”

    说着,一边又有下人陆陆续续把院子各处的灯给点了起来。底下的人忙活得热火朝天的,自然就更加没有人发现那本来就在枝头藏得好的男人了。

    万家灯火正慢慢亮成一片灯海,只有站在高处看去,才会有那一番十分不同的风景。

    阴韧打发了刚刚跟他禀报了什么的下属,独自一人站在城门楼上,往里看,是城里的炊烟袅袅,往外,则是目之所及的大军帐篷连绵不绝……

    身边的下属见他目视城外,以为他正在思考应付外面叛军的对策,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他只是在想,女人生孩子也太麻烦了些,怎么这半天,也再没个消息递过来。

    金属摩擦的冷芒声时不时起伏在他的耳边,阴韧身后阶梯的城下,一队身上衣服大大区别于一般兵将的甲士,正如影随形地跟在主子阴韧身边,他们手中的刀锋冰冷得就是从军多年的城防卫将领看了也下意识胆战心惊着……

    这将领不敢看他们,便也跟着去看城外。

    他也算是阴韧嫡系,这会儿,他没话找话,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出声问了一个让他自己后悔的问题……

    “相爷,城外军中如今似有异动,咱们该怎么办?”

    阴韧最厌烦自己想事情的时候有人自作聪明打扰,他冷冷看了那将领一眼,声音凉得叫那将领突然脖子一冷,却是并没有答话。

    城外沉静数日的兵马确实有所动静,这也是为何他会被请来城门楼的缘故。可他实际对这并不上心。

    外面这些人,不仅今日,明日,后日。就是大后日,都是不会有真正的动作的。

    就像他底下这些人,同样也不会明白,他做什么分明一再有机会将这天下权势牢牢抓在手里,却什么事也不做,反而任由自己如今这么被围城。

    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或许因为他是个喜好收藏美丽女人的人。

    他的后院里,就有这样那样不是用来陪睡的收藏品。

    那些女人,都颇有才干,他乐意用她们做事,也总好过成天对着一群秃头肥肚的臭男人。

    一旁,刚刚说话的那个人,还没来得及呼喊出什么,就被堵了嘴巴。他惊恐地看着阴韧的方向,被人架着四肢,给拖了下去。

    阴韧心情不错,只赏了一顿板子,这将领却害怕得以为自己要从此下了黄泉。

第196章 包子

    ;

    自古以来,生孩子的事,从来就没有一下子就搞定的。

    林茜檀在产房里待到了月亮都上了半空,外面的人才听见产婆在里头惊喜地呼喊了一声:“孩子的头出来了!”

    透着一点火光的窗户外面就立刻传进来楚渐高兴而期待的声音。

    “怎么样了?!”声音激动。

    屋子里的婆子们本来个个神态紧张,这会儿却都神色一松。孩子露头了,就好办了。

    随即就有人往外面开了门出去禀报。

    有了好消息,外面一下子就传出了欢呼声。

    “好啊!好啊!”楚渐笑意浮上嘴角,可还没笑上多久,就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的光线有那么一瞬暗了暗。

    林茜檀在产房里待了这许久,楚绛却是当真半点也没有出现过。

    锦华公主虽说闯关成功,也把楚绛成功惊醒过来。

    楚渐想到儿子,想到那其中过程,悄悄叹气。

    要是知道他骨子里的警戒心那么强,一开始直接让锦华进去,也就是了。

    府里某管事贴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还在环绕着。

    他倒是低估了锦华的决心。

    锦华竟然胆子大到在还有人在外面守着门的情况下,就把手伸过去解楚绛的裤子。

    而前一刻还睡得昏昏沉沉的男人,竟然一瞬暴起,使出了极大的力气,将锦华直接拍打去了地上,让她刮伤了手上的皮。

    一群小厮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子里的情形,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据说,那些进门的小厮刚跨进门栏,就踩在了锦华来的时候穿在身上的那件裙子上面……

    江宁娘高兴完,似乎也是想到了和丈夫一样的事。

    他们在这边忙着生产的事,那边锦华捣腾的也不知是哪一出。

    “老爷,公主那边,咱们怎么处理?”江宁娘已经陪在产房外面待了一晚上了,这时俨然已经有些撑不住。

    楚渐冷冷笑道:“没怎么办,她既然因为我们受伤,那就让她再待几天,养好了伤再送客。”锦华摔得手也断了。

    本来还想等明儿就把她赶出去的。

    江宁娘想不通儿子现在越变越古怪是什么缘故,又怎么会醉成那样。

    不过她更加不喜欢锦华,脱掉了公主的那层光环,不能带给江宁娘好处的公主,江宁娘并不稀罕。

    夫妻两个人刚刚说了几句,便又被产房里面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刚刚平复下去一点的心,又动弹了起来。

    林茜檀已经知道楚绛不在外面了。

    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尽管告诉她楚绛就在外头坐着,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刚想着这些事,孩子就露了头,她只好收敛心思,继续全力在腰部底下使劲,加快速度把孩子往外带。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和一屋子人的欢呼,外面的楚渐等人也都知道了屋子里有了好消息了。

    只唯一区别在于楚渐头一个问的是林茜檀身子如何,江宁娘更关心孩子是不是儿子。

    林茜檀生了一个女儿。

    一听说这,江宁娘脸上的喜悦那么明显地迅速淡下去三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可明眼人只要看一眼,也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了。

    楚渐却只有喜欢的。

    若不是男人不方便进去,他又是长辈,他早就自己进去看一看儿媳妇怎么样了。

    “快,把我的孙女抱出来,让我瞧瞧!”他只当没看见江芷悦脸上一闪而过的窃喜神色。

    内室进不得,外厅却是可以进去,楚渐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一脚踩了进去,隔着一道碧纱橱,婆子小心翼翼正将裹了襁褓的婴儿带了出来,放到楚渐的面前。

    因是刚刚脱了娘胎,扑面而来的,就只有一阵膻味。

    皱得像是豆皮的小婴儿其实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五官特点,但楚渐看了一眼就爱上,所以连续说出夸张得过头的赞美话来。

    “你们看她,眼睛是不是和你们少夫人很像?”

    楚渐在看到孩子的瞬间,那亢奋劲上来就下不去,江宁娘跟在楚渐身后进来,看到楚渐脸上的表情时,晃神了一下。

    她上一次看到丈夫这样的表情应该是二十年前了吧?

    江宁娘垂下眼睫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随即,她又高兴起来,她知道她就是装也得装出样子来,楚渐看她这样,对她的颜色都好了很多。

    账房上跟他说过,最近这半年,江宁娘在账房上支取的银子一下子猛增了许多。

    账册上登记的使用名目是“购买胭脂水粉”,但楚渐心里门儿清,江宁娘的妆奁里,哪有那么多东西。

    江宁娘心虚得很,那些钱,全被儿子的亲爹勒索去了。

    思乡院这里的人一时都是高兴着,倒是没谁留意楚绛就站在路口的墙根后面看了有一会儿走了。

    只有一人,从他一来的时候开始眼睛就追着他,眉头皱紧又松开。这人从头到尾都蹲在树上,没有被发现踪迹。

    楚绛实在是不对劲得很。

    王元昭自认为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他的秉性,他不说了解十分,也是了解五分,可这大半年来种种……

    他叹气,想了想,终究是没有工夫再在城里耽搁。他已经逗留太久。如今她既然平安生女,他也没什么不放心,该回去大营里去了。

    她生下一个重量足够的女儿这事,自然会有人给送进丞相府那一位的耳朵里,王元昭在跳下墙头的最后一刻,回头再看了一眼,唇角勾起,跟着高兴。在远远路过他自己那小院子的时候,他犹豫了犹豫,没有过去……

    他进了一趟城,是高兴了,可有人却因为他突然失踪,而火急火燎。

    王元昭一出地道回到军中,劈头盖脸迎接的,就是王普的怒火。

    “你真是叫人失望!”王普想骂人,又不敢大声的样子,其实叫王元昭有点想笑。

    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道:“尽量没有下次。”

    “你还想有下次?”

    王元昭只笑笑不说话。

    他也是摸准了阴韧的心思才敢做这样的事。但毕竟有错,该道歉的,还是得道歉。

    王普见他道歉道得爽快利落,面子上总算好看一些,可仍然碎碎念的不肯轻易揭过。

    等他走了,王大狗才坐了下来,笑道:“生了?男孩女孩?”

    “女儿。”王元昭笑意盈盈的。

    王大狗啼笑皆非的:“看你这高兴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做爹的人是你。”

    王元昭笑意淡了一些:“我倒是想。”

    他想做,没得做,有些人,做了,还老大不高兴。王大狗不说话了,他这个弟弟,性子执拗。

    被王元昭心里恼怒的那个人,这会儿正躺在软椅上,醉醺醺地半开半闭着眼睛,晕红晕红的脸似乎表明这个人酒还没有醒。但他抖动的睫毛,又分明在说这人神智已经清醒了一些。

    休息了大半日,这人身上的酒劲也确实消退下去一些。楚绛浑浑噩噩地知道自己做了父亲,也知道要应该要去产房那里看上一眼,但都已经走到了,就是没有勇气走进去看一看。反而再一次做了逃兵。

    她大概从此会更不喜欢他了吧。

    不过这也符合他的期待。

    既然不能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或者该做的,就是设法给她一些自由。

    她如果有另外喜欢的人,尽可大胆去追,他不装傻充楞拦着了。

    早些时候,锦华来时掉下而又忘了带走的衬裙还掉在书房里的地面上,纹样繁复。

    楚绛想起这位殿下,当真是不耐烦到了极点了。

    *

    楚绛听说锦华回去以后,这会儿还在哭,他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叫人去看一看,表达表达“关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现在不知,妻子事后应该也能从别人的嘴里听见他关心锦华……

    做着这些违背本心的事情,楚绛却有一种扭曲的高兴。

    锦华本来趴在床上哭了一个多时辰,大晚上的,忽然有楚家的丫头过来传达楚绛的意思,对锦华来说,自然只有莫大的惊喜了。

    锦华喜悦溢于言表,只差到林茜檀跟前去,炫耀一番。丫头刚走,她就原地满血复活,直喊人进屋伺候她洗漱收拾:“快些,本宫要睡下,明日还要过去恭贺他!”

    “主子,若是楚公子知道少夫人早产是因为咱们……”

    锦华手上的动作一个停顿。

    当时一通忙乱,锦华主仆自己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只知道林茜檀因为她们的冲撞突然滑了一下。原本以为她没事,谁知她回去之后,就说要生了……

    “不怕。”锦华突然自信满满,楚绛既然让人来关心她,足以表明对方心里应该或多或少有她的位置!

    她想了想,干脆叫丫头低下头:“来,帮本宫做一件事。”

    既然林茜檀应该还不知道她这边这些事,那么她就主动一点去告诉一声好了?

    婢女听了话,果然应了一声,趁着夜色正浓,去了。

    刚刚出生的孩子,幼小而脆弱,婆子伺候着孩子做了清洗,就将她搁在了母亲的身边。

    林茜檀累了一场,孩子出生之后,她匆匆忙忙看了一眼,早就闭上了眼睛,这会儿睡得正香。

    锦荷她们也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点什么,正不痛快着。

    “姑爷不过来就算了,怎么还在这种时候故意气我们小姐。”还好她睡了。

    锦荷和待梅都是经历了楚泠的死的,也许是小的时候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对于同样的事情,她们的反应也更大一些。

    “如果待梅有在,看见这些,还不得伤心?”

    锦荷和碧书站在廊下说着话,林茜檀在里面睡着,她们在说的,就是锦华特意叫人传达给她们知道的事情。

    言词之中颇有夸大,像是楚绛不仅叫丫头过去探望,还给送了一件安神香草,说是夏日蚊蝇多,送了那东西,是浓浓爱意。

    “姑爷现在睡在哪里?”锦荷不屑,故意这么问道。

    碧书心情复杂回答道:“还能去哪里,不就是那位哪里?”说着,下巴一扭,比了一个方向给锦荷。

    锦荷听了便了然了,一定是晨荚了。

    “小声一点,”锦荷是从头到尾跟了林茜檀见证了生孩子的过程的:“主子真累坏了。”

    她自己说这些,连连打着呵欠。

    她梳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妇人头,大伙儿虽然知道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却也知道她是不出嫁的。

    再加上当时产房里一通忙,倒是谁也不记得有她这个云英未嫁的人。也托了这福,锦荷学了不少。

    碧书点了点头,后悔自己说话太大声,又顺着锦荷的手指,看向锦荷的手臂。

    衣袖底下,她还能隐约看见锦荷手臂上十分明显的伤痕。

    “你的手上要紧不要紧?”碧书将锦荷的手抬了起来,仔细端详。

    那儿正用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包起来,是林茜檀在产房里的时候,咬出来的。

    “嗐,这算什么?”锦荷不以为意,她反正皮糙肉厚,那一点痛,和生孩子的痛苦相比,算不了什么的。主子没有东西可以咬,她就把手伸过去,还好她事前洗过手……

    廊下的灯散发着宁静的灯光,所有人人仰马翻地折腾了大半夜,时辰已经不早了。这灯说起来还是楚绛给送的。

    锦荷也好,碧书也好,其实都很累了,但都没有选择去睡。她们都决定守夜!

    绿玉去睡了,等着睡醒了轮班。

    守夜无聊,两人压低声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只有孩子惊醒过来一次,哭了一阵……

    林茜檀像是做完一件大事,睡得特别沉,她迷迷糊糊的,任由孩子在那哭也没被吵醒。她像是回到了前世似的。那时候肚子里那个孩子没有机会生下来,是她心中莫大的遗憾。

    这一睡,便是一夜半日。

    迷迷糊糊做了很多的梦,林茜檀终于恢复一些体力过来,像是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外面丫头们走来走去的动静了。

    当她终于慢悠悠睁开了眼睛来,旁边立刻就有人注意到,并且走了过来,问她需要什么。

    林茜檀下意识地寻找什么,却见床边空空荡荡的,锦荷看了便笑:“小主子现在刚好被抱去喂奶呢。”

    乳母是陈家帮忙留意的,林茜檀一听是以前奶过陈靖柔的那户人家,几乎不用多想,就答应了陈家的推荐。

    她当然不清楚这里面还有陈靖柔她爹的一点私心。老情人的女儿生孩子,他再怎么也要帮一些忙。

    真还别说,这姓陈的乳母还真有几分靠谱,林茜檀听说在她昏睡期间,自己那刚出生才一天的女儿,在那乳母的手上不哭不闹的,乖得不得了。

    “让她将孩子抱来,我看看。”林茜檀笑。她没有什么力气,勉强坐起来还要人扶着她。

    也不知道陈靖柔出京“探亲”,怎么样了,是不是适应军中。

    一边就有人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体型十分丰腴的妇人便抱着个奶娃子走了来,满脸堆笑。

    这还是个十分富态慈和的人。虽是讨好,却不会给人谄媚的感觉。

    乳母也是姓林,是奶过陈靖柔的那个老乳母的儿媳,正因为是陈靖柔用过的人,所以林茜檀能够平添三分信任。

    “小主子安静得很。”锦荷笑嘻嘻的。她自己是孤儿,所以一向最喜欢孩子,看见谁家的娃娃都心里痒痒。

    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取舍,决定一生伺候主子,锦荷也就放弃了那点没用的心思了。

    女儿还没有正经的名字,一群人便也只有这么胡乱叫着,就是林茜檀,也只有叫“丫头”的。

    第一次做母亲的感觉实在奇妙得很,林茜檀在旁边人的帮助下,将女儿抱了起来,也不问楚渐那边想出名字来了没有。

    和前天刚掉落娘胎的时候看过去不一样,仅仅一天,现在这孩子就已经好看了很多。弯弯的眉毛像她,口鼻的弧度,似乎又和她父亲有点儿像。

    林茜檀看得喜欢。

    林茜檀眼中的笑意有那么一瞬暗淡了一下,从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开始,身边的人虽然没说,但她能够看出来她们似乎在回避着什么似的。

    就像在产房里一样。

    楚绛是不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出现过?

    算了,她们不说,便不说吧。

    就当不知道,装糊涂。

    横竖楚绛总不能够一直都不出现。

    这时楚绛正在楚渐的书房里,和父亲面对面,屋子里的气氛一度有些沉重,楚渐看着一身鲜艳衣裳的儿子,心中有怒气,但终是不忍心责备太过。

    “罢了,你且去收拾收拾,快些过去看看你媳妇闺女。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是,父亲。”楚绛脸色有些苍白。

    他万万没想到,楚渐已经不知从谁那里得知他……

    他握紧了拳头。

    他退了出去,屋里却还是留下了一丝残余的酒气,楚渐不得不开了窗子,让这些气味挥发出去。

    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不能轻易接受自己突然就成了和皇宫里那些太监差不了太多的残缺人,儿子自暴自弃,他能谅解。

    所以他自从听说,就对儿子一些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

    等到看不见楚绛的人,楚渐不由有些烦恼,虽说也是喜爱孙女的,可儿子又不可能再生,这楚氏血脉要怎么传承?

    就算是他,也不能免俗地认为儿子比女儿更适合在这男子当道的时代执掌家族,所以说,儿子这么一出事,林茜檀这第一胎生的又不是儿子,岂不是又绕回了原点。

    林茜檀倒是不很担心。

    这世上女性的掌家人虽然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绝对没有。来日这个孩子完全可以继承家族。

    大不了,招赘也是成的。

    看着女儿,林茜檀越是盼望女儿将来会定下什么名字来了。

    其实在孩子出生之前,无论是她还是楚渐,都早早就准备了一些待选名字以供参考。

    只是怎么选,楚渐都不满意,这才拖了下来。

    林茜檀一边小口小口吃着粥,一边笑道:“不如,先起个乳名吧。”

    还奶香奶香缩成一团的小娃子刚吃了奶水睡了过去,浑然不知娘亲正算计她。林茜檀想到自己生完孩子睡过去的时候,在梦里梦见过自己在路边坐着吃包子。

    几个丫头倒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出主意,但是她们想的名字林茜檀一个也不满意。

    “就叫‘小包子’吧。”林茜檀轻轻用指腹戳了戳孩子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乳名都是胡乱叫,民间甚至有名字越贱,孩子反倒越好养活的说法。

    可比起锦荷想的什么“狗蛋”之流靠谱多了。

    这名字叫着有趣,又是林茜檀自己说的,大家便也都没什么意见。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的,没有谁去发现后屋窗子上一道人影闪过。

    楚绛来了走,走了又来,还是没有踏进去,林茜檀看起来像是秋风过后的灯笼似的,再怎么清洗,看起来也还是有些初产孕妇的狼狈。

    可他怎么都是喜欢的。

    “公子?”跟着他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出声说话。

    楚绛想了想,没有再往晨荚那里去,转而是去了他在外院歇脚的屋子,今天晚上让他再做一晚上的鸵鸟吧,从明日起,他再去看一看他早就想看的女儿。

    同一个时候,城里的另外一个方向上,照例又是一只飞鸟停靠在了某人的手上,那人将鸟儿腿上的白纸条取下来,看了一眼。

    阴韧看完纸条之后,心情似乎不坏,叫了一个人到身边吩咐他说:“去,给楚典事送贺礼去。”

    心中暗道他这眼线来消息也太慢了一些,到了这会儿,消息才传来。

    林茜檀醒了,家里便可以正式派人去各家亲友府上告知这事。林茜檀叫人看紧江芷悦那边,她生孩子虽说封锁了院子,可江芷悦那时候是在的,知道小包子的降生时辰。虽说不信生辰八字那一套,可她也不希望有人居心不良将孩子的隐私宣传得人尽皆知了。

    而江芷悦也确实没让林茜檀失望,林茜檀转头刚说,那边钟嬷嬷就当真在半道上把图谋不轨意图散播小包子生辰的某个婢女给抓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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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姝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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