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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糖米糕     问君姝txt下载     问君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7章 一口气

    待梅不见了行踪,林茜檀与周逸等几个人,追寻着现有的一些线索,找了一个晚上。竟是不知不觉就找到了将近城门楼那儿的地方去。

    随着时辰越是往后,林茜檀的心中就越是不安。

    那几个本来负责保护待梅的护卫,也心中惭愧。他们原本也是受了雇佣到了待梅的身边。但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忍不住觉得待梅不过一个小丫鬟,哪里就当真需要他们费心费力。

    他们还当待梅是自己惹了什么赌债之类。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被人趁机给钻了空子。

    他们也很是用心将功补过。无人抱怨夜里出勤,满城找人。

    林茜檀也发了消息下去,命名下商铺的眼线也动弹起来,她自己本人则是亲自去了那待梅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

    她撒了银子,四处问人,但这银钱也有不管用的时候,问了一通,也不过是有一个孩子说他看见待梅被人带上了一辆再平常不过的马车,然后扬长而去……

    待梅性子温顺,又很是有几分烂好人的样子,哪里会去得罪人?要说谁会有那个动机对待梅出手,林茜檀一直认为,这些事应该只有阴薇,才会这么做。

    可越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来,林茜檀就越是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她遗漏掉的东西。阴薇出手,用的全是一些阴招,何曾光明正大叫人截杀过。

    就像周逸所说,这世上,故意杀人的,若不是寻仇,基本便是灭口。待梅又是在哪里,碍了谁的眼睛,被盯上了?

    天上的月亮已经升上了半空之中,万里无云的秋日夜里,冷风冰寒。大街上早就没有几个路人在走,城中也尽是守城巡逻的兵丁。

    他们这一群人,都已经碰上过好几轮盘查了。

    周逸也劝说林茜檀先回去:“你在侯府中,多得是人等着抓你的辫子找你麻烦的。这事,你先回去等消息。”她一个大姑娘,这大晚上的在外头走着……

    林茜檀却是固执地不同意。

    林茜檀道:“待梅的事,我如果不亲自处理,我想我会一辈子后悔。”

    至于林家那边,现在的她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叫人拿捏欺负的。何况她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让人说了她是去了楚家了。

    周逸也没有多说,林茜檀不乐意,他便叫了个人去了一趟楚家。林茜檀也知道周逸的意思,既然是因为留宿在外祖家而夜不归宿,总得串供了才好。

    楚家那边,楚渐和楚绛父子接到林茜檀的传音还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林茜檀是怎么大晚上的跑了出去。楚绛当即就穿戴了起来,非得跟着周逸派去的人一道,带上楚家的人去找林茜檀去了。

    林茜檀和周逸早就不在原地,就连那去跑腿的小厮,也闹不清林茜檀和周逸是去了哪里。

    说来也是巧合,这天晚上王普正在酒楼之上与人拼酒到半夜时分,正喝得有些飘飘然走过去窗边吹风的时候,底下林茜檀坐着车子开了车窗刚好便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他几乎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水产生了幻觉,看错了人。

    可再眯了眼仔细地看一看,底下的人还当真就是林茜檀,并没有错。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是有些摇摆着身子站直了起来,朝着林茜檀的方向喊了一声。

    夜里本来也十分安静。他那一声呼喊便十分明显,林茜檀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往上面高处一看,看见了正靠在栏杆上笑得有些咪蒙的王普。青色衣裳,酒气重得隔了有一丈远也能叫人闻到。

    若是平常碰见,林茜檀也许会停留下来和王普交谈一二。可是这会儿待梅找不出来,她也不曾有太多心思去和王普说话,只想简单打了招呼便走。

    林茜檀道:“公子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下回再来与公子赔罪。”

    王普却是坚持要问上一问,王元昭走时可是交代过他,凡事对林茜檀多加关照。王元昭那点心思王普也知道,既然是好友心中暗暗思慕的女子,再加上林茜檀和王元昭私底下的那些合作,他作为王元昭的好友兼谋士,有义务在林茜檀有需要的时候,帮一帮忙。

    其实刚刚楼下那儿就有些闹哄哄,王普也算得上听见一些底下人的对话,这会儿,林茜檀又三言两语地把待梅的事情给一说,王普心中就更加有数了。

    都说这许多事情,总有它命中的路数。林茜檀是不会想到,在这个地方碰上的这么一个人还真就知道一些待梅的下落。

    王普虽然喝酒喝得有一些不太清醒,却也还是清楚分辨得出,自己脑子里的那些记忆片段。

    他去王家看望夏三娘和王大狗,的的确确隐约听见那么一两句。

    老晏国公王群,私底下是王家夫人夏三娘府上的常客。而林茜檀所说乳母的家,不就是正住在了那王家的边上?

    王普停顿了一下,把心里某些事情过滤了一遍,筛选了一下。哪些事情能说,哪些事情不能说……最后,他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七小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隆二年,桐州匪患猖獗,当时的州官亲自率军漫山遍野找人,那贼寇偏偏大摇大摆往城里躲。有时候,越是不可能,便越是可能。”

    王普也有自己的立场,他知道一些事,但不能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会透漏。这一段话,已经是他能够告诉给林茜檀的最多的部分了。

    他说:“……岂不知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运气这事谁说得准?说不定待梅小姑娘,就是正好撞破了别人偷情通奸,被人记恨。”

    林茜檀本来心里着急,并没有那些个心思去跟一个已经喝醉了的人在那儿猜谜语,听他说些这边一撮、那边一撮的胡话。她原本都要忍不住不管不顾转身就走,却是忽的被王普说得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和周逸,带着这一大堆的人顺着“线索”去找人,却没有想过,也许带走待梅的人根本就没有走远。

    “周叔。”林茜檀带上周逸就走:“那何家,咱们可没有仔细搜过。”

    周逸听了王普的话也是一愣,林茜檀一说他旋即也反应过来林茜檀话中的意思。按这样的说法,他们岂不是被调虎离山了?

    这一回林茜檀与王普真诚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身离开。倒是周逸临走之时像是心有所感下意识有些什么想法念头似的,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王普一眼……

    空气之中,王普笑得像是个弥勒佛一样,醉态十分明显。周逸也没有工夫去想东想西,前头,林茜檀已经走出去很多步了。王普站在那儿,看着林茜檀渐渐走远,却忽的念起了诗句来。

    那是一首夏朝还未灭亡时,由他一位先祖所作,传颂了下来的。

    *

    林茜檀夜里杀回何家,是何家人全然没有想到的事。何家人正因为弄丢了人,心有愧疚,又因为害怕被事后追究,所以正正打算连夜收拾了家里的贵重物品。趁夜离开。他们也怕,自己这烫手银子没拿到,反而遭遇林家小姐报复。

    桌面上,待梅送来的喜蛋,还完好无损地被放在那儿。客厅里,何家人走来走去,就是没有谁往那儿看过去一眼!

    林茜檀破门而入。

    何家再怎么说,也是民宅。何家的男人哪能愿意叫林茜檀就那么浩浩荡荡闯了进去强行搜索,就算何家人心里做贼心虚,也要争辩几句了:“七小姐,您怎能仗着侯府的势,强闯民宅!”说着,刚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何家人已经走了上前,和一群进屋的人推攮了起来。

    林茜檀听了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强闯民宅?我就是闯了你又能奈我何?再说了,是谁告诉你,我仗的是侯府的势?”

    那何家男人还以为林茜檀所说的背后撑腰的人,是楚家,想了想又说道:“就算你是楚家的人,我也敢告你!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不成?我家的门,岂能是你说来便来,说走就走的?!”

    几个何家人还挡在那儿,不让一群跟着林茜檀过来的人进去搜捕。

    林茜檀抬起脸来一脚便往何家男人身上踹了过去,直把那个人踹得下意识没站住脚,倒了出去,然后才说道:“你若是想告官,只管去,郑好,给我打进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说着,便动起手来……

    何家也就是嘴上凶,可到底是心里发虚,待梅好端端一个人进来,却是不见了行踪。就连那陈家的侄儿也找不到了……

    这要是只是个寻常的失踪拐卖什么的,倒罢了?怕就怕,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家会摊上大麻烦。不然,何至于要卷铺盖……

    何家人也说不出怎么,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一群何家人里,尤其有那么一个看着年纪还轻的小妇人,见了这些特别慌乱……

    她,是知道真相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陈大有给了银子,这只是一个套。这何家刚进门的小媳妇,便是那另一个套。有一群人给了她比陈大有还多的银子,只说叫她配合,到时候,陈大有死无对证,那百两纹银就是她一个人的。

    小媳妇正想着这些。林茜檀和周逸已经带着一群人,破开了何家那些据说是用来收纳杂物的屋子,地上没有,便连用来储存酿酒的地窖也撬开来看,终于在里面找到了两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而周围,尽是血水。

    林茜檀只觉得自己在看到里头情景的瞬间瞳孔都收缩了起来,就算不用烛火照应,她也能分辨出,这何家黑漆漆的地窖当中,那血泊里躺着的女孩子,是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待梅。

    *

    深夜之中,晏国公府的某个大屋子里,几个一身血气的强壮男人,正跪在了一个老者面前,将之前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为首的一个,赫然就是待梅所见的那个要杀她,却还与她说了好一通话的男人了。

    男人虽说看着粗壮,在这灯光照亮下,偏偏又有些温雅,他收敛了杀气,正和主子禀报说,事情办完了。

    那大晚上还不顾年纪大了,在那儿抓着一支笔在那里作画的男人,是晏国公府上一代的主人,王群。只见他一勾一画,纸面上画的,是一幅松树图。

    松,象征刚毅正直,王群素来喜欢。

    王群一边画个不停,一边听着男人和他禀报,半晌才打断了那男人的话:“凭着你们兄弟几个的本事,怎么杀个小丫头,还要花这许多工夫。”

    那男人点了点头,并不为自己找理由辩解,王群便只当他也是洗手不干这些事许多年,骤然被派出去,可不就是手段生疏了么。

    王群又说道:“也罢,也许总有些意外。”之前他派去的那些废物,总跟他说那丫头身边是有人护卫的,他总是不怎么相信。

    这一次,他干脆把老属下也叫了出来,果然一次成功了。

    那男人又道:“如主子所说,确实有些意外。”他们是牛刀,待梅和王大有就是那被杀的鸡。他们兄弟几个,要杀这两个人有什么难的?

    不过是他,临时起了一丝怜悯,故意把刀子捅偏了一些,给待梅留了一口气。他想着,这丫头能不能活下来,全靠造化了。

    这男人自己这么想着,自己又忍不住笑话起自己来。那不过就是个丫头,她主子再怎么看重她,难不成还当真为了她大费周章找人?

    就算找了,又怎么会去想,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那何家的地底下……自己还说什么,给人留一线生机。可实际上,不还是慢刀子杀人,兴许还叫那丫头死得更痛苦。

    夜里时辰不早,王群问完了该问的话,也没什么好说。待梅看见他那天在夏三娘那儿与某些人见面的情形。

    虽说,那也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就算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也多半不明所以。

    然而,未来他和夏三娘都还有大事要做,这小丫头,他想来想去,还是杀了干净。只可惜手下这些晏国公府的护院太过没用,竟是连个丫头也摆不平。再加上他有时琐事一多,竟是干脆把这事拖到了如今。

    几个带着血气的汉子便就这么从王群的书房里退了出去,他们大晚上的偷摸摸进来,根本没想过还能碰上什么知道他们身份的人看见他们。

    因而,他们在路口上撞见正随意躺在一处大石头上以天为盖地为芦的王善雅的时候,还不吓了一跳?

    王善雅同样惊讶。

    跟前的几个人,分明是他父亲即使传了爵位给他,也没给出来的几个老心腹,这大晚上的,怎么会出现在国公府里……

    王善雅不动声色,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随随便便就把人给放了走,却是随即就一个鲤鱼打挺跳跃了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朝着他父亲王群的住处走了过去。

    他父亲的房间那儿,果然大半夜的还亮着灯,看样子,是又找了那兄弟几个过去干了什么事情了。王善雅面目不善,也不用人禀报,径直走了进去。

    王群对于儿子会摸了过来,也是不太意外。甚至于在王善雅问他又叫人干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也没有隐瞒:“不过就是杀了一只小虫子罢了。”

    王善雅知道,刚刚出去的这几个人,都是个什么用途。

    他目光中很是不屑,就算不用问,也知道,王群所说的所谓的小虫子,大概又是什么挡了道的无辜之人。

    王群对于自己这个和自己从来都是对着干的儿子,有那么一些不耐烦。若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出息,他何至于……

    王善雅闻言冷笑:“父亲早就说过,归隐在府里后宅,不问这些外头的事情,如今怎的又心思活络起来?那边那个街道上的那个女人又跟你许了什么好处,叫父亲又干起了这些差事?”一句接一句的。

    王善雅不是没有想过,王群很可能是跑了去与夏三娘联络,只是他也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父亲是发过毒誓,说了不再管跟夏朝复辟有关的事情罢了。

    那几个跟了王群有些年头的人,便是当年夏朝没了的时候,有些宫里背景出身的人。这些人,一向是王群用来扶持旧主,再创江山……

    王群一听便怒:“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别以为她纡尊降贵跟你生了儿子,你就能爬到她头上去当自己是个爷们了!”还有没有点儿尊卑之分?!

    父子俩没说几句,又争执起来,最终自然而然是不欢而散的。王群说不通儿子,王善雅也不觉得自己能和王群说到一处去,王善雅从王群那里出来,便叫人去打听,那几个男人都是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事情……

    王善雅毕竟是这国公府的主人,任务的目标又不是什么不能泄露的,王群也不怕他去追查。

    王善雅问了问,便知道了这一回倒了霉的人是谁了。

    他眉头一皱,怎么杀人杀到林茜檀这个小丫头头上去了?!

    *

    几个男人终究是留了待梅一口气息。

    林茜檀找到她的时候,她当真还就留有最后一丝性命。

    林茜檀看也不看边上早就尸身冰凉的王大有,也顾不上待梅身上都是污血。便走了过去亲手小心翼翼地将待梅扶了起来,战战兢兢为待梅检查着伤势。

    跟着她一起的人自然懂得将火把递了过去,叫林茜檀看得更清楚些。

    可林茜檀还是来得太晚,待梅的生命气息越发地微弱。虽然还有脉搏,却也已经和死了只差一步了。

    面对重视之人遭遇大难,就算是最顶尖的太医,也不能够全然冷静,施展医术,更何况,林茜檀只能算得上是个半吊子。

    她胸腔当中那颗心跳动得厉害,却竭力冷静下来,好在他们出来的时候就想到了一些可能碰上的情况。医药箱子是随时都准备着的。里头,也有一些急救时用来吊命的珍贵药物。

    随行人员正要将医药箱子拿进来,那何家婶子却在看见心爱侄儿的尸体时,闹腾了起来。

    林茜檀却像是分毫也不受影响,周逸也干脆利落,走了过去便是一个手刀……

    林茜檀眼里,只有面前正气若游丝的待梅。

    “待梅,坚持住,这好东西,就算你一条腿进了鬼门关,也能把你拉回来!郎中也在路上马上就到了!”林茜檀努力使得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

    待梅被她抱在怀里,已经眼皮昏重到撑开也不能,只能勉强在一片耳朵轰鸣之中听见虚空处传来带着回声的女声,知道是她主子来了。又用她那有如蚊呐的声音与林茜檀说了一句什么。

    锦荷等人使劲儿捂住自己的嘴巴,叫自己不发出哭音来,打扰了那边待梅和林茜檀近乎是交代遗言……

    林茜檀靠得近,又懂得一些唇语,依稀便知道待梅所说的话是:“小姐,你怎么才来……”

    林茜檀便笑着解释,眼中却有泪花,叫她视线模糊:“还不是你说,要做那什么东西给我吃,我才饿着肚皮连晚饭也没有吃,这不,特地空着肚子来找你了。”

    待梅像是笑了一下,只是那面部动作已经太过无力太过微弱,微弱到几乎让人看不出来了。

    这儿的人,就算都不是郎中,其实也都清楚,看这屋子里这些血流得,离着待梅躺在这儿不能动弹都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她身子里的血都流淌得差不多了,就算郎中来了又能怎么样……

    待梅是救不活的了。

    冰冷的地窖当中,林茜檀陪着待梅偶尔说上几句,一边就试图将那救命的药丸弄碎了给她喂下去,像是自欺欺人一样,觉得待梅还能救活。

    待梅却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哪里会相信林茜檀哄她那些话!只是好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见到林茜檀一眼,她知足了。

    可转念一想,郑好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怎么这老半天了,她也没听见他的声音……

第138章 消逝

    待梅是不甘心的。

    明明再过个几日工夫,她就披上嫁衣,做了新娘子,却在这关口上,平白无故遭遇横祸。刀口穿胸,痛进了骨子里。

    可是她连自己怎么招惹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也不很清楚。

    那拿刀捅她的人,捅了她那么一下,就带着一帮子兄弟,开了地窖走了出去,留下她和身边一具连人也不算了的尸体在这儿。

    一个人躺在这地窖当中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待梅心中反复在想的,便是那许许多多自己遇上过的人和事。她想着,要把前因后果给找一找,死,也得死个明白。

    也许是因为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逝,她的脑子反而因为这样清明了起来。什么样的人出现过,什么样的事发生过,她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像是走马观花一样,在她面前闪烁了过去。

    口中冰凉的药沫,被以特殊的方法渡进她的嘴里,药性沁凉,入口即化,她想着想着,突然也就恢复了一些力气,竟然能够开口说一两句声音不大的话了。

    “小姐,奴婢……仔细想过了,当真是没有得罪过谁,非得叫我……死的。要说这一两年以来,碰上过怎样的怪事怪人,也许就是……”

    待梅将自己有一回在这巷子口附近的某处撞见一群男人的事给说了说。

    这件事情,她本来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那时她为了抄捷径回去侯府,行踪匆忙,也就路过那么瞥了一眼,也无法说,就是那么一档子事情,让她倒霉。

    林茜檀和她不一样,这之中许多的弯弯绕绕,待梅的确想不到太多。林茜檀想着,多半便是这个了。

    待梅大概就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这才叫人惦记。不然何以解释,之后那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待梅又说,自己在厨灶上搁了东西。

    林茜檀心中悲亲,很想去问一问待梅,她看见的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但马上又将自己的想法打消了下去。待梅如果知道那是什么人,早就告诉给她了,哪里还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林茜檀不问,待梅却是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想得起来的事情都给告诉林茜檀的。她死得不甘心,也希望,能有一个人能替自己报仇。

    按照待梅形容,几个走在巷子口里的男人,大多穿着富贵。最差的,也是穿了上等的布料,作书生打扮。这京城,多得是茶楼酒馆,说个什么事,非得走到这贫家众多的小巷子里面来说?!

    林茜檀不愿意待梅再浪费力气多说,总希望她能够省着力气,试试能不能给拉拔回来。待梅却道:“来不及了……”她知道,小姐画的画好看,回去之后总能把她说的那几个人给画出来。

    这是一个令林茜檀难以忘记的夜晚。破落的何家宅院之中,冰冷而刺骨的夜风时不时从地窖入口处刮进来。林茜檀染了半身的血气,将待梅抱在身上。待梅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消退,神色一点一点地变得安详下去。林茜檀暗恨,她自己怎么就学了阴韧那半桶水的医道?又或者是来时知道绑一个郎中,现在待梅说不定便能救一救……

    可那边,郑好疯了似的到处求人过来救命,却是哪里有人愿意大晚上过来。

    出了人命,就得告诉官府。到了次日,京中府衙的官差闻声也赶了过来,所看见的,却就只有陈大有一个人的尸体。

    官差问起事件起因经过,何家人不敢说实话。林茜檀早就在官府到达之前,将待梅带走了,何家自己贪财,害得旁人好好一场喜事变成丧事,毕竟理亏,到后来竟也毫不犹豫答应了林茜檀,将待梅在这事情里的存在给遮掩了下来。从头到尾,仿佛就只是陈大有一人惹了仇家,被人杀死在了这地窖之中。

    一夜没有睡觉,甚至于身上也都还是很脏。一身的血,叫人下意识难受,林茜檀却坐在客栈中的房间里抱着已经没了生命迹象的人许久一动不动的。

    待梅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最终没有了气息,林茜檀到得太晚,待梅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再好的灵丹妙药、宫中太医,也不能够把人给救回来。

    屋子里的人脸上都有哀伤的神色,锦荷几个眼睛也都是红的。锦荷就不用说,就是手上沾染过人命早就习惯这些的霁月几个,也忍不住心口的滞涩。

    林茜檀也红了眼睛,却并没有掉眼泪。也许对她这样毕竟死了一回的人来说,能够对这些生离死别的事情,看得更淡一些。

    冥冥之中,林茜檀甚至相信,既然老天爷愿意大发慈悲叫她重来一回,也许,待梅也会在这世上的哪儿再睁开眼睛来,接着活下来呢。

    她怀里的待梅神态安乐,仿佛离开得没有太多痛苦。嘴角的血也凝结了起来,干涸成了棕黑色。

    锦荷忍着心中难过,走了上来劝说林茜檀下去好歹换上一身衣裳。她们来的这客栈,本就是林茜檀自己的产业,后院这儿并不对外面的客人开放,所有的生活起居用品,也都是按着林茜檀的喜好用来布置储备,是等着林茜檀随时随地过来使用。

    这些都是陆续布置起来的。

    就是那些要紧的账册,也都移去了田小香那里,只留了少量搁着那儿随时阅览。

    林茜檀听见,摇了摇头,笑道:“咱们先给待梅清洗清洗,看我,竟给忘了。”

    待梅最爱干净了,这身上黑红黑红的发着腥臭,她要是醒着,肯定要说自己要去洗个澡……

    锦荷点了点头,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她的那一桶水,自然也是备下的,本来也是想着,主子你去清洗,咱们给待梅清洗。”

    林茜檀看了一动不动的待梅一眼,没有什么犹豫:“她这些后事,还是我来亲自处理吧。”

    锦荷想了想,告诉林茜檀,郑好从回来,就瘫坐在墙角里,好半天也没有动弹过一下了……

    林茜檀亲自动手,给待梅除去衣裳,再弄干净她周身的污血,再把干净清爽的衣裳换上了待梅的身上。做完这些事情,林茜檀才吐出一口冗长的浊气,闭了眼,走去了边上的屋子里,不用任何人服侍,自个儿脱了衣裳,又粗略先擦拭一遍,才一脚踩进了浴桶里面。

    没一会儿,这水桶里头便多了几丝红色。那些沾染了待梅身上鲜血的衣裳,林茜檀已经叫人收拾了起来,林茜檀并不打算把那些衣裳给扔了。那是待梅留下的,她要保存着,提醒自己,去把伤害了待梅的人给找出来。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林茜檀心中有些疑惑不能够被解释。那条巷子住得都是一些家境寻常的底层人家,一般的富贵人家就算是商量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又怎么会跑去了那里。

    林茜檀想着想着,脑子里浮现出了王家来。

    住在那儿的人家大概都是固定的,几乎没有谁会丢弃了屋子,另外搬家去了别处。

    也就是王家,是这两年刚刚搬家去了那儿。

    初见王家,林茜檀便觉得十分古怪,一个小渔村的宅子,也弄得那么硕大。王元昭也说,他们家本来也算是富贵出身,那几个出现在巷子里的男人,会不会和王家有关?

    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就没有。

    夏三娘和王大狗的脸,在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冰冷严肃的夏三娘,和满脸憨傻之气的王大狗……再有便是,暴风雨夜,逗留在王家的另外一批客人,王元昭跟她说过,那些是他和王大狗兄弟两个的老师。

    林茜檀不知道自己在浴桶里面待了有多久。脑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过了一遍又一遍,王家房梁上悬挂的宫灯、抽屉里露出的字迹,每每她要串联起来,又好像有什么抓不住似的。

    水渐渐冷了,门上终于传来丫头们轻轻的敲门声,锦荷走了进来,问着林茜檀要不要换一桶热水……

    林茜檀睁开眼睛道:“已经在这儿泡了这么久是时候出去了。”这一站,才发现她泡得腿也有些酸软,站不起来。

    天上的太阳已经上升到了最高的地方。她一夜没回,接着也许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需要处理。待梅的遗体也许可以托付周逸暂时替她打理,但楚家和林家那边,都需要她自己来。

    锦荷这一次上来服侍,林茜檀并没有拒绝。她在锦荷帮助下,将自己的身体从水里弄了出来,踩在了地板上,立即就踩湿了一地,锦荷随即就拿了布条上来,给林茜檀包上,擦干身子。

    林茜檀不由有些恍然。

    这儿这个后院,竟然是巧合得和千石村里王家分配给她居住的小屋子有那么三四分的相似。

    她那时候也是沐浴完毕,叫了人来伺候,只不过那给她擦身体的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这个时候已然是不在这人世之间了。

    林茜檀前天一晚上也没有掉下来的眼泪这个时候倒是掉了下来。

    她连忙用手背抹开了去,任由锦荷在她身上动作。锦荷给林茜檀擦了头脸,又擦了上身,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好一会儿都没有谁说话。

    锦荷刚弯了腰,给林茜檀擦腿,林茜檀却突然出了声音问了锦荷一个在锦荷看来十分奇怪的问题。

    “锦荷你相信不相信,这世上是有阴阳循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待梅一生与人为善,可是仍然死于非命,若是老天有眼,是不应该这样的。前世因,今生果。

    “相信。自然是相信的。”锦荷和待梅是真正从头到尾在一起长大的,感情比起其他人都要深厚,待梅出了事,她其实心里比谁也难过。按照周逸告诉她们的,她们被捡回去养生堂养育的时候,是被丢在一个路边的。楚泠都一度怀疑,她们是同一个爹娘生出来的姐妹。

    是啊,这世上应该是存在这些专门管着善恶有报的神邸的,不然好人不长命,恶人却嚣张快活,哪有这个道理。

    锦荷虽是笑,眼圈却肿得像是个核桃。林茜檀想着,她们这样,是不能够立即就回去林家,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的。

    林茜檀穿了衣裳,整理了情绪,却并没有急于往外走。她也知道,她要去一趟楚家,亲自交代交代情况。但她还是选择先坐了下来,在桌面上迫不及待摊开一张纸来,提笔写信。

    从前林茜檀不是没有怀疑过夏三娘的出身来历。不过那时候,夏三娘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和她关系其实不大,她也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待梅的死,是她优柔寡断,一味的保护待梅,却未曾真正积极地寻找背后的人。更甚至于,到了后来,就连她自己内心之中,都会觉得,待梅身边渐渐风平浪静,也许前面那些袭击的事,不过是她想得多了。

    身旁正帮着磨墨的锦荷声音岔了进来。她停下手来,抬起身子,转身去给林茜檀拿衣裳,一边道:“主子,你饿不饿?”

    林茜檀愣了一下。

    半晌,她才想起,待梅弄了在厨灶上的食材还搁在那儿没人动弹,周逸那儿距离这里也就是几步路,锦荷这是要去把待梅没有做完的事,做完。林茜檀点了点头,说了句饿了,锦荷便笑着去了。她的手艺不如待梅,不过,却也是懂得,如何模仿。

    锦荷将一屋子的凌乱收拾了带出去,林茜檀仍然是坐了下来将书信给写完,又装了信封。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二狗子”三个大字,林茜檀想着,也许可以将这一夜里的事情寄信出去问问,也许……王元昭会愿意告诉她一些什么。

    霁月是负责将这封书信寄出去送到王元昭的手里的。她也大概能够猜到一些林茜檀的心思。林茜檀对夏三娘起了疑心,这封信……恐怕就是送了去给她前任的主子询问详情的。

    驿站每日进进出出的书信往来,寄托的全是南来北往的旅途人对至亲之人的惦念。霁月被林茜檀命令着,去给送出书信的时候,在驿站外头,碰上了宿醉刚醒的王普。

    王普同样也是迫不及待地写了书信,想着送往北地。看到霁月,他不很意外,霁月也知道,这人是她前任主子信得过的好友。

    王普看到霁月手里的书信,更是知道,林茜檀有可能会给正在远方的王元昭写些什么。他眸光闪烁,却是不动声色。他说,他正好也要去给王元昭送信,霁月可以把书信交给他,由他代劳。

    王普是值得信赖之人,霁月曾经亲眼目睹过他和王元昭同一个床榻睡觉,林茜檀的书信由他代为送出,不会有什么问题。霁月也惦记那边林茜檀的动静,想了想,便将书信交出去,自己则是飞快转身,往回走。

    九月的深秋,王普站在风口上,前天晚上的酒醉这时候还浓重。风一吹,他的头上就疼痛得更厉害了。不过倒也是因此清醒了更多。

    几个时辰之前,他和林茜檀说了什么,他自己是记得的。只好笑地在恼恨自己被酒劲驱使,嘴巴……有些松了。竟是将林茜檀引去了何家不止,还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引导林茜檀……

    林家的七小姐,大概是把心思动到夏三娘头上去了吧。

    看着不远处霁月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普才将霁月拿到他手上的那一封书信抬了起来,放在手里扬了扬,林茜檀写的字,十分好看。清秀隽永,一如其人。

    虽说……“二狗子”这样的收信人,实在是……有些滑稽有趣。

    不过,对不住了,这封书信,他是不能叫它被送到王元昭手里的。

    王普停在那儿,对着封面看了好一会儿却是没有多少的动静。半晌这才把它搁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袋子里,等着回去的时候,封存起来。

    他……就暂且替王元昭保存保存这封书信吧。

    王普送去给王元昭的书信当中,所说的,自然也是同样一件事情。只不过,在细节处却有所不同。王元昭在收到的书信里头,这件事情会被他巧妙地错开视线,绝不会让他,把疑心动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夏三娘身上去。

    王普做完这些,往回走去,去了夏三娘那儿,夏三娘留他吃饭,他从善如流。中途碰上王群,他一个字也不提林茜檀前天摸去了何家的事……

    何家的案子,最终被府衙不了了之。王群倒是听说了那么一两句。只不过,因为死得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那些个官差便也草草地带过。街坊邻里都在说这么一件事情,王群听后,并没有派人加以确认。

    夏三娘同样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新来服侍夏三娘的丫头正要奉命把待梅送来的喜蛋拿出去扔了,王普却是笑嘻嘻地开玩笑一般,把小丫头截止了下来,与她将这喜蛋、喜饼给讨了过来:“我正爱吃这些,可别浪费。”

    当着夏三娘的面是一套嬉皮笑脸,走了出去王家的门,王普却是沉了脸色,和送他出门的王大狗一起,将那些东西平分了。两人就地蹲在巷子深处,偷摸摸着把这些给吃了进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些事情,夏三娘执拗着想做,旁人拦不住。可他们并不是没有血肉之人。待梅往来在宋氏这儿,和这儿的邻居也有接触。王普和王大狗也都喜欢待梅柔顺,能将她特地送来的东西认真吃下,也算是一些赎罪了。

    王大狗吃得快些,利落地站了起来:“二弟交代你多照顾那边的,结果人没照顾多少,倒是把人家的丫头给弄死了。看二弟回来,怎么与你算账。”

    王普嘴里还咬着东西没吞下去:“人死不能复生,我拦得住一次两次,拦不住三次四次。这天底下,只有王老爷子那般千年做贼的,哪有我这样千年防贼的。”

    王大狗也不应声,顿了顿,便往回走,却不是回家。夏三娘把待梅送来的东西当作下贱之物,不屑触碰,他却另有想法。但他也不希望母亲不高兴。所以,他瞒着母亲吃了这些,还得等嘴里的味道散去,这才好回去……

    角落里,王普也是好半晌才吃完了分量足足有两餐饭那么多的东西,支撑着站了起来。

    另外一边的林茜檀则是已经去了楚家。

    林茜檀在外一晚上没有回去,本来就将楚家那儿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她也是整理了整理心情,过去那边,才知道楚绛在外头已经找了她一晚上,到她到达楚家的时候,也还没回来。

    林茜檀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对这个名义上的表哥,心里有没有男女之情是一码事,但是对他,她是肯定有兄妹感情的。

    这么一个将她放在心上的人,就算与她时不时有些价值理念的冲突,也许,日后成亲,至少也是能够磨合着过一辈子的吧。

    心里因为待梅的事情而产生的悲伤也因为这样,顿时被弱化了许多,她对着为了她留在家里等消息的楚渐笑了笑,道:“叫舅舅担心了。”

    楚渐看见林茜檀平安,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叫人去给儿子送消息,一边就把林茜檀往里头拉,一叠声地问她,前天晚上怎么回事。

    林茜檀心中温暖。前一刻还一脸高兴的舅舅,等到高兴劲头过去,一晚上的担心也转换成了愤怒,将她带到书房里,便拉下脸来。

    林茜檀在林家,有父亲等于没父亲,楚渐也是自认为自己对她有些管教职责的。林茜檀并不打算将待梅的事情轻易就说出去。即使,她所面对的是对自己真心疼爱的舅舅。

    林茜檀找了理由,将事情给遮掩了过去,楚渐听了,也并没有怎么怀疑。林茜檀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

    林茜檀却心道,真正十五六岁的她,自然是不会说谎的。但她早就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

第139章 乱

    楚渐会担心林茜檀,也是情理之中。林茜檀心里感恩舅舅关心,诚心诚意道着歉。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大姑娘,本来就没有大晚上不回家的道理,舅舅要问一问,也很正常。

    待梅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是谁也没有想象到的。

    林茜檀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另一个谎去圆。她告诉楚渐,她去了郑国公府。

    楚渐知道郑国公府最近的确有些“麻烦”事。张鲁元在风雨交加的连番打击下,病重了。林茜檀和张嫣私下有所来往,过去帮忙照应,也说得过去。

    那边,自然已经有人跑出去找到楚绛,告诉他林茜檀已经平安回到了楚家的事情。

    “你表哥,一听说你派人过来传递消息,他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楚渐对儿子能够这般上心,很是满意。

    林茜檀心道,也怪她事出突然,没有叫跑腿的人把话说清楚。

    楚渐又道:“下次再不能这样了。”

    林茜檀应了一句“是”。

    楚渐怅然安慰。养子如此这般的表现,也意味着,将来他和外甥女成亲之后,不说恩爱永远不变心,起码十年八载的爱重肯定是有的。

    到时候,林茜檀生它个两胎三胎的,只要有一个是儿子,楚家的血脉也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延续下去。

    就算是女儿……也无妨,大不了招赘。

    好不容易把楚渐给哄好,林茜檀刚刚还没有坐下歇一歇气,楚绛便又被跑腿的小厮给找了回来。他找了一晚上,火急火燎,也不能怪他火气有些大。

    林茜檀强忍待梅死去带来的悲伤,正扬起笑脸要跟他解释道歉,楚绛进来当头就是吼了一句“你去哪了”之类的话。语气重,面相凶,林茜檀也知道对方这样,必定是因为急切,所以并没有计较。

    虽然,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情,去耐着性子做太多的勉强。

    楚绛先头发了两三句脾气,像是也知道林茜檀这个事情,不能叫一些无关人士知道,不然回头说起闲言碎语来,又没有什么好听的。所以,他立即知道,压低了声音。

    说起来,楚渐父子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她手里那些产业。

    林茜檀如此想到。

    林茜檀还记得周逸是怎么嘱咐她的:“这些事情,可说可不说。你娘的本意,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女子在世,行动总是受限,可往往令人讽刺的是,给你限制的,是你的父兄、丈夫甚至还有儿子。”

    所谓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十二个字,就足以概括这世上大多数女子的一生了。

    林茜檀本来没把周逸这话放在心上,还一度想着告诉楚绛知道的,后来林茜檀再去看,发现周逸所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出外行动,做生意赚钱,自己贴心贴身的乳母和丫鬟尚且还颇有微词,诸多反对。却是只是碍于主仆身份,不好多说罢了。

    但舅舅和表哥却不一样。既是亲人,也是她未来的夫家。以当前的大商律法来看,女子并不被允许单独自立门户,只能依附男子。

    诚然,楚家再怎么说也是舅家,再不济也总比林家要好百倍。更何况,楚家是出过女官的。

    话也说回来,林茜檀已经因为自己想要应聘女官的事情而招惹得和楚绛三番两次有小小的不愉快了。

    所以,她自己掌握着那么大的产业,还主动搅和到王朝更迭的大事中去,在楚绛这个表哥看来,只会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这会儿,林茜檀又确定了楚绛身上的第二个不算毛病的毛病。

    她那一套忽悠楚渐的说辞,楚绛看上去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楚渐已经出去,将书房里的空间留给他们说话。楚绛毫不遮掩地表达了他希望林茜檀能改一改这总是往外头跑的毛病了。

    楚绛既然是顺着林茜檀的话说,就会这么说道:“张家是什么人家,旁人躲也躲不及,你倒是好,还上赶着往跟前凑。”

    若是平时,林茜檀也许会顺着他的话,应下他,哄一哄他。但待梅刚刚遭遇横祸,林茜檀可没有心情。他贬低的,是她的好友。

    楚绛也是第一次见到林茜檀一副冷冷冰冰的陌生样子。他也知道,自己似乎说得有些太过了。

    林茜檀毕竟是打着到楚家做客的幌子出去找了一夜的,莫名冷言冷语的刺了找了她一个晚上的人,她也过意不去。两个人相互道歉一下,倒是勉强把事情给揭开了过去。

    她的人既然已经平安回来了,事后总还需要做一个善后。这些,都有留在东山侯府的钟嬷嬷替她处理。

    楚家也随时都有林茜檀能够入住的屋子,林茜檀也打算,顺势在楚家待上一两天。她也不愿意在这个档口,去面对林家某些讨人厌的人。

    她宁可对着江芷悦。

    江芷悦,最近可是活泼跳脱了许多。

    江家的族人陆续进京,对于江芷悦来说,就是一件最好的事情。她有人撑腰,再也不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束手束脚的。

    林茜檀刚和楚绛从书房出来,就碰上了她。她示威一般,当着林茜檀的面,就把楚绛带走,也不管楚绛是不是一晚上不曾歇息。

    孩子似的。

    林茜檀觉得,江芷悦心思相对某些人而言,其实单纯很多,再怎么也比较容易对付。

    既然她将楚绛接走,她就去歇息,只当没听见江芷悦说叫楚绛陪她去“她的”院落陪她吃蟹黄膏。

    林茜檀于是在江家住下,住的,依然是她大姨母楚乔旧日的那个庭院。

    至于林茜檀的亲生母亲楚泠的那个院子——如今干干脆脆就叫江芷悦占为己有,不肯挪出来了。

    这件事情,楚渐不满很久了。

    林茜檀这会儿没有心思去应付这些,楚绛刚刚倒是和她正好说了说,就说楚渐为了这院落的事情,又和江宁娘很是不快,林茜檀跟他说:“表哥转告舅舅,住在哪里不过是小事情,千万不要为了我,去和舅母闹不愉快。”以后她会叫江宁娘和江芷悦自己把庭院交出来的。

    江宁娘的心态,林茜檀很清楚。在她看来,反正林茜檀这个儿媳妇,她想不想要,都不能退货,那就干脆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拿回来。

    家里的院落,她爱给谁给谁,林茜檀就算是想说什么,那也等她嫁过来之后再说。

    江宁娘对于从来就和她不对付的小姑子半点没有好感。如果不是楚渐拦着,她老早都想挖地三尺,把那看着就怪模怪样的院子重新地装修一番。没的凭白叫那死了的人留了一块“思乡院”的牌匾搁在那儿晦气人。

    林茜檀母亲的那个院子的确在很多人的眼里看来,建筑风格堪称是有些不伦不类的。

    那种似乎是吸收了海外建筑风格的建筑风格,有着浓郁的混杂特色。从东边看,是一个样,从西边看,又是另外的一个样子。有趣新奇的构造,也是吸引江芷悦的原因之一。

    楚渐有意把这院子,拿出来给林茜檀做新房。

    楚绛都还记得他父亲母亲压低声音是怎么吵架的。

    江宁娘无非就是说那几套说辞:“……那年楚家有麻烦,我江家人也是出过力的,如今娘家人都还在那儿看着,你就迫不及待扫我脸面,更别说以后了!”

    楚渐说的也不太客气:“你倒是出去问问,有谁跟你似的,霸占人家生母故居,不让出来,你真是一年比一年眼皮子浅了!”

    ……

    最后还是他给劝架拉住的。

    楚绛当然不知道,他的父母当着他的面,是肯定会有一些话不会说的。

    楚渐每次想起自己头上那一顶绿帽子就火大。江宁娘一想到自己从前的错事就心虚,又偏偏仗着更年期脾气上来撒泼耍赖……

    楚绛却是甩开了江芷悦,追上了林茜檀。

    楚绛像是也知道自己刚回来的时候语气并不好,护送林茜檀过去休息的时候,便说一说府里的事情,倒是叫林茜檀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一路上,气氛又恢复到平日相处。进院子之前,林茜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表哥。这次的事,的确是我做得考虑欠妥。”

    但,不这么做,她会后悔。

    待梅还躺在周逸那儿被看着。接下去的几天,必然要办葬礼。她大概还会在楚绛的眼皮底下,频频外出。

    按说待梅的事情,林茜檀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不乐意透漏一二分叫楚绛知道知道。林茜檀也怕,如果都说了,那么她在外面做生意的事情,或许也就暴露了个干净。

    前一天夜里的事情,林茜檀叫了熟悉楚家宅邸的锦荷走了一趟。

    锦荷回来,告诉林茜檀,江家人那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家人住在楚家,楚家有些风吹草动,他们知道情况,也是正常的。

    楚绛大晚上跑了出去,又到了次日午后才回家,竟然全没有谁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回来。

    如此,倒也好。

    林茜檀想了想,又和锦荷说道:“我舅母那儿也没有半点动静?”

    都说知子莫若母,楚绛一向洁身自好,从来也没有过一个晚上出去不回来的先例。

    江宁娘那么关心儿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这儿,可是楚家,是江宁娘掌管着府中琐事,上下都在她手里的楚家。

    林茜檀觉得奇怪,可她自己也实在没有多少的心情,去理会这些。她真的两日一夜没有合眼,稍后还要亲自为待梅布置身后的事,必须要休息。

    林茜檀躺下睡觉,一觉把后半日全都给睡了过去。等到她醒来,都已经到了这一天的夜晚。

    一醒来,锦荷早就叫人准备好了林茜檀要吃的晚膳。

    她们过来做客,却是一来连人也没有露面,就睡了个天昏地暗,林茜檀却发现自己过去正屋的时候,江宁娘没有任何不满,但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林茜檀于是仔细去看了江宁娘一眼,发现江宁娘看上去,精神头有些不太好。

    林茜檀也看得出来的事,楚渐父子只有更加清楚的。林茜檀从正屋出来,是包打听的风光告诉她,林茜檀睡过去的时候,她打听来的事情。

    江家看着风风光光进京,不过只是强装出来的表面而已。

    江宁娘和娘家分开多年,平日联络大多是靠着书信往来。江家的人在送回京城的书信上,每每诉说的都是一些江家的好事。江宁娘没有怀疑,自然也就用自己的娘家当作后台,腰杆笔挺。

    风光却说,江家出事了。

    林茜檀心中奇怪,便找了自己放在楚家的人来,仔仔细细问了几个问题。那人回答得也爽快。

    江家的财务窟窿,扛不住了。

    江家在京外,过得风生水起,林茜檀对于江家的衰败,也很是意外。这一件事情,又是她所不知道的。

    毕竟,前世时候的历史进程直到她死掉为止……江家也没有进京。

    那时候她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于这个和朝政走向全没多少关联的事情,倒是真的没有怎么关心过。前世的江家在楚家落难的时候,划清界限都来不及了……

    下人们知道的也就一些表面的事情了,林茜檀想了想,与风光道:“问得再清楚一些。”

    风光应了一声,转身当真去了。

    锦荷于是趁着没人,又和林茜檀商量着,怎么处理待梅的事。

    锦荷眼睛还是红着的,林茜檀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分外可疑。但这些事情,她们不肯对别人说。

    *

    林茜檀在那儿问江家的事,江家的人对于林茜檀突然到来,也正在私底下嘀咕。

    这一回领着家族里的人进来京城的那几个人,正闲着没事,说起了林茜檀来。

    他们这一次进京,身上是有任务的。他们现今赖在楚家住着,暂时是不打算“找到合适的屋子”搬出去的。他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江家的账房,一夜之间万贯家财全被洗劫得十室九空……

    一来二去,家里便欠债欠得厉害,看着仍然富得流油,其实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一家的人都商量了一下,把债务填了,再把宅子卖了,进京投靠楚家,再图后计……

    而与楚家联络感情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江芷悦……

    若说本来江家人对于得到楚氏财富还可有可无,可家里生了变化,情况当然也就不太一样。

    所以,作为江芷悦嫁入楚家的一个障碍。林茜檀,在江家人眼里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提防应对的对象。

    “她这个时候过来是做什么?!”某处客房当中,一个算是江芷悦伯父的人,说了这么一句。

    旁边,一位江芷悦的叔父便说了:“还能是做什么,不过是怕咱们芷悦抢先一步,过来盯着看呢。”

    几个人在那儿说着,江芷悦刚刚好就从走廊那儿走了过去,路过这儿,像是听见她自己的名字,问了句几位长辈都在说着什么……

    家族里这些财务上的事情,做大人的不会告诉小辈。江芷悦自然浑然不知家中的经济情况有些困难。再加上,她的父母该给她的钱一分钱也没少,她竟是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她依然嚣张。

    之后,林茜檀为了待梅的事,住在楚家,便没少和这位不知家境变化仍然鼻孔朝天的江家小姐打交道。

    不过高傲的江芷悦,虽然没有发现自己家族的真实情况,但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姑母身上的某些变化。

    *

    过了几日。

    林茜檀听说,江宁娘和锦华公主近两日频频见面。

    江宁娘打的主意,实在是直白而容易懂。

    锦华公主作为曾经受宠的皇女,口袋里头自然是不会缺钱的了。林茜檀心想,如果是江宁娘打上了锦华公主的主意,锦华恐怕十有八、九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林茜檀猜想的不错,江宁娘骤然之间的主动亲近,锦华并不是傻子,稍微想想也知道其中必定是有些猫腻。

    再往江家进京这事情上顺藤摸瓜一查,不说都能知道,一点风向总是可以打听得出来吧。

    锦华这两天,高兴坏了。

    她确实不缺钱。

    江宁娘既然有求于她,她为什么不利用利用?!

    从前,都是她放下自己公主身份,忍着不悦去纡尊降贵忍受江宁娘无意之中做出的怠慢。

    但现在,江宁娘看重的家族出了问题,岂不是在给她登堂入室的机会。

    锦荷虽说牵挂着待梅的事,但并不等于她就没把林茜檀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锦华公主没少给她们找麻烦,可不能叫她利用了机会,进到楚家。不然到时候,楚渐也不好压制她。

    林茜檀却是摇了摇头,说:“我舅舅不会拿楚家的银子去填她江家的窟窿,舅母也不愿意厚着脸皮跟舅舅伸手拿钱。再者,舅母虽然如此想,但那些江家的人,甚至江芷悦,也都另有打算。”

    林茜檀告诉她:“……总之,这件事情,只要表哥不点头,就算是锦华殿下也不能如何。”也不用太担心。

    除非天隆帝插手,那就是她也只能“暂时”投降了。

    反正,其实她也并不非得独占楚绛不可。

    她表哥本来就是一只香饽饽,想要咬他一口的人从来不少,她们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锦荷于是暗道,话说是这么说,但……

    林茜檀所求的,其实就只是一个栖身之处罢了。

    若是锦华还是公主,两人共侍一夫也许她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可,若是锦华不是公主呢。

    按着天隆帝的性子,北边的戎国对他来说,就是不拔掉那个钉子就浑身不会痛快的事。哪怕是眼下大商遍地起了叛乱,似乎……也不能够动摇皇帝去征戎国的决心!

    商朝之灭亡,已经走在倒计时的路上了。

    只要商朝一没,锦华这个不单单是亡国公主又还嫁给过敌国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她若是愿意友善相处,她不介意在她来日落地成鸡的时候,帮她一把,将她拉拔起来。

    可若是锦华再像现在这样,总是和她过不去,那就别怪她也和她过不去了。

    *

    不过林茜檀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楚家这一住,竟然会住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月的工夫。

    待梅的死,家里家外种种琐事,她时不时进进出出。又或是有的时候,去宫中陪伴萧太妃。

    林茜檀自己出了银子,请了自己的老师顾屏帮忙,给了待梅一个“顾”姓,叫她有有名有姓,有祖宗可依,又请了得道高僧日夜做法事祈福。到了初冬,天气又是天寒地冻,待梅的遗体搁在那儿,足够停灵七七四十九天。

    林茜檀要为待梅风光大葬。

    顾屏自然也听说了这其中发生的事情。待梅的死,看着就是一件小事情,没有在京城中引起任何波澜。然而,顾屏和林茜檀一样,都看到了这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有些事情,也许坐到顾屏那张办公的桌子前面,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天隆帝对内采取强行压制的策略,再加上又是进了一年之中末尾的时候,大多数的人也都想着过一个好年,因而外面渐渐清净了下来。

    但从顾屏的那些奏章上,林茜檀可以分外清楚地看到,各地官员送来朝廷的奏折,都说了一些什么。大商,就像一个暂时搁了冷水的热锅,沸腾停了,底下却在加柴……

    一股蛰伏的政治势力,似乎开始毫无顾忌地透出头来,打出来的旗号,叫人并不意外,是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夏朝皇孙。

    若是萧氏皇族再没有根正苗红的继承人倒罢了。百姓也会渐渐认同大商的正统地位。但实际的情况,却让天隆帝十分恼火。一场大火,一个“周”字,就毫不费力地被有些人利用了起来,用来反对他。

    十月初八,桐州一个叫周扒皮的人,聚集了上万民众,立了山头,割地称王。

第140章 扫墓

    周扒皮胆子不小。

    许多人都听说过宫中大火像是隐隐有一个“周”字显现在火光之中,民间议论,但还没有谁闹事,敢明目张胆用“周”这个字来的。

    周扒皮倒是没有算是特意。他祖宗十八代就是姓周,只不过恰好碰上时运罢了。他自己觉得自己能成,再被家里的老婆吕氏怂恿一下……

    桐州距离京城并不遥远,不过就是那几日路程。周扒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目前来看,不会成大气候。

    他虽说效仿典故斩白鸡起义,但说实话,不过有勇无谋之辈以及一群乌合之众瞎闹腾一番罢了。

    他连马都不会骑。

    周逸倒是神色古怪地告诉林茜檀,他在桐州据说还有亲戚,似乎就是一个叫周扒皮的人。

    林茜檀听了,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这世上的事太过巧合。

    日子飞着进了十月底的时候,天上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雪,待梅的丧事也已经进到了尾声。

    林茜檀频频出门,早就引起了楚绛的注意。只是每次楚绛问起,林茜檀总说是去顾家找顾晴萱。

    林茜檀想的,是将待梅下葬之后,再回去林家。所以,她一直是住在楚家的。

    也,见证了,江家人是怎么在楚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

    朝廷已经派了兵马过去剿灭周扒皮,周扒皮是撑不住多久的。九月底的时候,就折损了过半兵马了。

    周逸对周扒皮没有什么亲戚的情分,周扒皮再怎么样,也连累不到他这里来。

    林茜檀和周逸站在屋檐底下说着话,屋子里,待梅躺在那儿,神态安详。

    “周叔,”林茜檀从锦荷手里接过斗篷,她要回去了:“上一次叫你帮着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茜檀就是不提,周逸也要自己说的,他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这夏三娘,我实在不知她来历。”

    周逸还特地叫人回了千石村打听。

    林茜檀不知道自己那封写给王元昭的书信根本就没有被寄出去。还当是王元昭并没有回信过来,或是,知道什么不方便说。

    她对夏三娘的来历起疑心,委托周逸亲自来做这件事情,结果动用了许多人手,竟然还是一无所获。

    林茜檀对于这么一个结果,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周逸想了想,亲手帮林茜檀绑了绑斗篷的绳子系带,目光慈爱,又道:“当年乱世之中,本来就人员混杂,大家世族逃难的太多,难以逐一追寻踪迹。更不用说你说的这人还是个内宅女子。”大户人家的女儿经常有隐匿在人后并不随便和外人相见的,很多时候,不明真相的人,甚至是不能够知道她们的样貌究竟是如何。

    距离待梅下葬还有几天,林茜檀这一天过来,离开得比平时都要早些,周逸顺便问了问林茜檀,是去哪里。

    林茜檀身形微停,笑道:“还是被周叔看出来了,我想说,今天天气好,去看一看故人。”

    周逸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林茜檀所说的故人,是那个一年之前被人发现埋尸郊外的董家公子,董庸。

    官府虽说叫他的尸身重见天日。但阴氏怕打扰儿子安宁,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叫他重新葬回那块地方。

    那儿是山门之下,环境不错。

    林茜檀想说,好歹前世夫妻一场,她是应该过去“好好”看看他的。

    和一般人上坟看人不一样,林茜檀带去的,不是什么酒菜,也没有纸钱。闻着锦荷手里的那个篮子里散发出来的怪味,周逸忍不住好奇,里头装着的,都是一些什么。

    那么臭。

    林茜檀笑,她带去的,不过是一些以前董庸最不喜欢的东西罢了。

    狗血,多么不吉利的一样东西。

    董庸的坟墓在城外,看上去像是刚刚被谁特意地打理过,林茜檀想了想,董庸生前落魄的时候,已经没有和谁还有什么来往的,这会过来给他处理这些的,应该是他的母亲阴氏。

    林茜檀记得霁月风光都和她说过这阴氏像是嫁去了一户姓陆的人家给那姓陆的做填房。她原本想着“问候问候”她,只是因为中间出了待梅的事情,倒是将她那儿给搁了下来。

    走到坟墓前面一看,便断定来过的人的确是如今的陆阴氏无疑了。阴氏甚至精心准备了董庸生前爱吃的吃食。

    林茜檀的目光,倒是被一边搁在祭拜用的碗碟里的一个小人给吸引了过去。

    那用上好布料缝制的女娃子,用数十个银针扎了道士用来诅咒的符文,上头书写的,分明是她林茜檀的生辰八字。

    林茜檀还有心思跟几个丫头开玩笑:“倒是忘了我的八字生辰,这阴氏是知道的。”便是当日阴薇给了她的。

    这巫蛊厌胜的东西,林茜檀既相信,也不信,她自己就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又还怕什么娃娃诅咒?

    倒是陆阴氏自己,改嫁便改嫁了,还这般不安生。她的儿子董庸,前世结仇在先,屡次心怀歹意在后,被杀怪不得她。

    林茜檀当场就放了一把火把这小人给烧了个干净,看着明显被人翻新修建过的坟墓,心道,也不知道这陆家人知道不知道,他们娶来管家理账的新夫人,拿了他们的钱给自己的儿子修坟墓?

    陆家的儿子陆靖远,才刚刚进了朝廷,就很是得到上级赏识,这才多久,就已经被升了官。

    听说她父亲林权近来就时不时与人提起这个颇有才干的后生。

    雪地之中,林茜檀将乌黑乌黑的狗血浆滋淋在董庸坟头,刚刚被阴氏打扫过的坟头,便一下子散发起了恶臭来。

    林茜檀待到了午后太阳升高的时候,想着反正人也出来了,不如趁着机会上山去走一走。

    山里的空气清新中带着许多寒冷之意,毕竟是冰冷的初冬,就是平时进香的香客,都少了大半。

    林茜檀没有想到会在山里碰上一个最不想碰上的人。

    阴韧。

    阴韧这个平日从不礼佛的人,居然会出现在了那里。他看到林茜檀,像是并不意外。他早就听人说过,林茜檀时不时到这白马寺里来。今日她出城时,并没有发觉他就跟在身后。

    阴韧是林茜檀名义上的舅舅,又是当朝有权势的宰相。林茜檀不太能够绕得过去他不去理会,便上前和他见礼。

    出来时候的好心情,不用说也是荡然无存的了。林茜檀跟阴韧一起,走了一路,直到阴韧像是逛够了,说是另有别的事情,先一步离开。

    阴韧莫名其妙地说了许多似有若无的话,林茜檀有那么点儿摸不着头脑。不过阴韧这个人一向就是叫人难以捉摸的,林茜檀倒是并不奇怪。

    林茜檀仍然还在白马寺中闲逛,那一边阴韧已经踏上了下山去的马车,一边上车,他一边和车边陪他一起出来的人说道:“再去查查,那兵符的下落……”

    林茜檀虽然弄不清楚阴韧突然出现在白马寺中为的是什么,但却对阴韧的某些习惯十分了解。阴韧总是善于不知不觉从旁人的身上套出话来。

    阴槐早就和阴韧提过,当日燕韶交到蔡将军手里的那块足够调动十万兵马的兵符不知所踪。王元昭一度就是阴韧怀疑的对象。阴韧几次试探,王元昭都不动声色。阴韧几次刺杀……王元昭也都躲了过去。

    阴韧也是一时兴起起了心思试探林茜檀,结果……林茜檀也是那般的滴水不漏,对他似乎极有防备。

    可,有的时候,过犹不及,越是严谨,却反而……越说明有问题。

    而这也是他最终能够确信燕韶那块兵符落到何处去的一个契机。

    *

    十月二十八的时候,林茜檀收到了王元昭从冰天雪地里寄回来的书信。雪地湿滑,不比夏日雨水洪涝的时候要轻松,竟是不知那二狗子怎么弄的,就连写信的信纸也都像是弄湿过的。

    林茜檀趁着给待梅守灵的时候,给王元昭胡乱弄了几双冬日用的鞋子过去。鞋子不过是她店里学了她三分手艺的绣娘做出来的,不过倒是够了。

    本来王家和魏家的婚事定在天隆十二年初。

    可天隆帝对几个小将军这么一重用,王元昭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之前就听魏嘉音说到,两家已经把婚事给推迟了一下,到了更晚一些的时候了。

    魏嘉音还和林茜檀开玩笑,说过,本来两人婚事还前后相差不远,这么一推迟,说不定就不能一起做新娘子了。

    魏嘉音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其实是有一些奇怪的。

    林茜檀知道,魏嘉音九月底的时候,给北边边境线上的王元昭送过一次御寒物品。林茜檀问她怎么突然想开了,她没有说为什么,只说反正婚事无法变更,不如顺其自然,做些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魏家送去北边的第二批东西,不日已经出发了。林茜檀觉得自己并不合适去给楚绛以外的人再做什么东西,更别说那人还是自己好友的未婚夫婿!所以只是吩咐了绣娘来做这件事……

    很快,便到了待梅出殡下葬的时候。

    *

    待梅本来不过是个丫鬟,又是孤儿出身,就算是由顾屏出面,认了她做个义孙女,待梅的出身依然不高。

    按着林茜檀本来的意思,既然用了顾屏那边的关系,自然只以顾家孙女的名头出殡即可,没想到的是顾屏实在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意外。

    到了出殡的前一天,林茜檀才从顾晴萱手里拿到顾屏邀请的宾客名单。按着顾屏的意思,既然他接了这个活儿,就得认真地干。

    这葬礼风光的程度,比起林茜檀事先估计的,风光太多了。

    顾屏一向有名声,一些和顾屏素来很有交情的人虽然并不清楚顾屏是哪儿冒出来一个义孙女,可不过是随一份人情的事,不少人倒是都过来表达了一些敬意。

    林茜檀感激老师,顾屏倒是捋了捋胡须,跟林茜檀说:“你也不用谢得太早,我这么做,也是有私心的。”

    顾屏能有什么私心?!

    林茜檀很是不解。

    顾屏和林茜檀来到顾府书房当中,顾屏也没有和自己晚年唯一的女学生隐瞒。他告诉林茜檀,帮助待梅办丧事,一来,算是叫待梅这个丫头魂魄有个往生的去处,二来,则是为了他自己。

    林茜檀看着老师发白的胡须,若有所思。

    林茜檀想的不错,顾屏果然接着说道:“以我的年纪,这个时候若是来一场丧事,我哀痛之下,不能理事,从此告老,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屏早就有萌生了退隐的念头,只不过碍于天隆帝要用他,他不得不留在朝中效力,为皇帝对抗世家集团。太平时候倒罢了,他还可以帮着自己心目中并不十分认可的皇帝尽心尽力。

    但,眼下,外头的形势可是越来越乱了。林茜檀道:“陛下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老师你的。”

    顾屏素来不喜天隆帝好大喜功,既要文治也要武功,在位前面几年,倒的确是做出一些成绩来的。

    但这些成绩,大刀阔斧,却又动了许多人的蛋糕。

    光是一条天隆大运河,就惹得民间诸多不满了。

    顾屏指着书房墙面上那张大商朝的地图,对林茜檀说道:“本来,这条大运河的工期,少说也有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来,比了一个动作,“陛下不听劝,非得在他在位期间把河道疏通。”

    林茜檀道:“若是他只做这一件大事倒罢了,偏偏对内做完了这些事,对外又要用兵。”

    天隆帝太贪心了。

    动作过大,又有几个人明白他是好意。

    就说现今朝中这些被天隆帝破格录用的寒门子弟,从天隆帝那里拿到官职,却反过来严厉批评皇帝使用的国策。

    顾屏自认没有那个精力夹在皇帝与百官上下两层中间两面不讨好,干脆想办法退下来。这大商朝才多少年,就乱了。他或许心里也在等,等着看,会不会有真正的明主出现。

    不过也像林茜檀所说的,天隆帝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放人。

    两人正说着,外面顾潇巍进来,打断了他们。顾潇巍进来说,外面的时间,差不多了。

    待梅以顾家的小姐身份出殡,丧葬队伍自然比起林茜檀原先预估的要盛大得多。从头到尾,竟是贯穿了大半个京城。由此可见顾屏的声望。

    林茜檀不方便直接出面,便和顾晴萱坐在一起。在马车当中将待梅送了出去城外。

    随着棺木被抬起,然后按照位置放入顾家的坟墓墓室,这世上,从此便真真正正少了一个人了。

    可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就真的像是林茜檀说的一样,待梅也有那么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

    *

    等到埋葬的事情做完,林茜檀仍然还和顾家人一起回去。顾家丧事,诸如晏国公府王家这样的与顾屏交往甚深的家族在葬礼之后,并未离开。

    林茜檀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林家的队伍,和林家人一起。

    丧葬之后,毕竟还有一场谢客宴。

    林茜檀所坐的位置,和晏国公府的,倒是正好就离得不算太远。

    王家的人,除了张颖如这个国公夫人,就只是来了个三小姐王庭铃,林茜檀和她接触过几次,对她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王庭铃身上却有祖父给的任务,自然要有意地接触林茜檀。虽然她自己也并不很清楚,她祖父王群,为什么就那么关注一个小辈。

    林茜檀原本正和许久不见的沈宁应付,并没有怎么留意到王庭铃的视线。

    也是王庭铃动作太大,引起了林茜檀的注意。

    林茜檀之前就觉得王庭铃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只是没有多想。直到之前王庭钰告诉她,王庭铃最近不止屡屡从她祖父那里拿到好东西,还由她祖父亲自做主,得到了一门特别好的亲事。

    按着王庭钰的说法,王庭铃可不是什么无利起早的人。

    林茜檀将这件事搁在了心上。她在楚家逗留了一个多月,早就应该回去。正好趁着待梅的葬礼,一并跟着沈宁一起,往回走。

    葬礼谢客宴结束之后,她又在顾家正门外碰上了和楚渐一起过来的楚绛。

    林茜檀想到自己在葬礼开始之前跟着顾屏一起出来得不巧,正好就被当时正拿着新做的文章去讨教顾潇巍的楚绛给看了个正好。

    楚绛用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林茜檀。

    林茜檀只当没有看见,装傻充愣。她拜师顾屏这件事情,同样也是对楚绛保密的。这一回,倒不是她自己不肯说,而是顾屏不允许她说。

    顾屏自然有他的考虑。

    林茜檀想着自己当时应该没有哪里特别不自然的地方,就搁下了。楚绛倒是不能不多想一些的。

    楚绛记得自己当时过去的时候,林茜檀正和顾屏有说有笑。那种熟悉亲昵的感觉,可不太像是寻常的客套寒暄。

    楚绛倒不是怀疑他们有什么不对头的关系,只是心中疑惑罢了。

    之前就听说,顾屏收了个女学生……

    今日据说是顾家义孙女的某位小姐丧礼,他们楚氏的人过来吊唁。而林茜檀又那么巧会从顾家内院当中出来。

    他没机会当面直问林茜檀,倒是有机会和顾潇巍试探一二。顾潇巍倒是当真知道内情,但是他早就练就了打太极的本事。他爷爷不肯透漏的事情,他是一句也不会漏嘴的。

    楚绛也有被人轻易忽悠过去的时候。林家的人先走一步。楚绛却是被顾潇巍留了下来,和顾潇巍品论学问。顾潇巍说着说着,很有技巧地,把事情说到了他爷爷有意退隐的事情上去。

    顾屏在朝中地位高,他要退隐,那自然是大事。楚绛果真吃了一惊,被吸引去了注意。

    顾潇巍信任楚绛的人品,说起若是顾屏退位,由谁来接任顾屏手里的大旗。他也不妄自菲薄,说道:“我想,按着陛下对我的信重,爷爷恐怕会卖孙求荣,将我推上去吧?”

    楚绛沉默。

    暖亭之中,两个一般年纪的少年互通有无,交换情报,几杯酒下肚,诗兴又被折腾起来了。楚绛便干脆将心里的一些疑惑暂时丢开了去,在顾家待到了将近晚膳时候,才尽兴离开。

    *

    林茜檀却是早就回去了林家。

    为了待梅的事,林茜檀离府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之中,东山侯府也有不小的变化。

    或许最大的变化,就在于林家后院之中格局骤变了。

    林阳德当日从马上摔下来都没把他的老腰给弄出毛病来,倒是因为女色,而出了一身病。

    他一在床上躺下,没个半年不好恢复。倒是便宜了两个成年的儿子瓜分了他的权力。

    因为母亲还在,林栋和林权倒是不至于明面上闹起来,可这些,折射到后院去,就露骨得多了。

    沈宁和阴薇你来我往,各有胜负,而那些被林阳德弄来林家,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林氏族人,便成了棋盘两端的棋子。

    反倒是林茜檀不在,银屏阁成了没有主人的地方,倒是最为风平浪静。

    待梅的死,银屏阁里知道的人同样不多。碧书知道,却能忍耐。钟嬷嬷知道,却不说。

    林茜檀回来,只觉得房里没有多大的变化。

    碧书被叫留在侯府里帮着钟嬷嬷看着银屏阁,林茜檀洗尘期间,她就把林茜檀离开期间府里发生的一些不算太重要的事情补着禀报给林茜檀。

    譬如,那个害得林阳德纵欲过度的小姨娘,被沈氏亲自处理了,去了京郊的庄子。又譬如,林权为了叫母亲高兴,也把身边的人遣散。又比如……林子业寄了家书回来……

    林茜檀对府里女人的去留不感兴趣,只心里留了一笔,叫锦荷记得提醒自己,过一段去庄子上看一看那个或许知道一些有用情报的姨娘。

    另外一边,林茜檀倒是当面追问了问碧书,林子业写信回来的事情。

    前世的林子业,从头到尾不务正业。这辈子,他倒是转了性,知道努力。林茜檀也很想知道,他写信回来是做什么。

第141章 代嫁

    林子业现在据说在燕北大营里头,刚刚混出一些名堂来。本来只是为了逃婚而做出的事,反而成了他一处人生重大的转折点。

    他寄信回来,字里行间将家里的人都给问候了一遍,尤其是他母亲,在书信当中被提及的次数是最多的。

    对于这个弟弟,能够有那么大的变化,林茜檀也是颇觉意外。王元昭也一度在书信里提及,他居然能吃得住军中的苦。

    也难怪阴薇最近心情好,一个劲儿在那儿张罗找人给儿子送各种过冬用的物品。

    碧书说:“北边的军情,夫人是知道一些的,我看着,挑出来给少爷送东西的那几个,可都是一些府里身手好的。”

    林茜檀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阴薇,当然要过去“看看”。

    林家二房的几位堂姐,三房的她,要么是已经嫁出去,要么就是婚事在即,阴薇现在操心的,除去北边的儿子,自然就是自己的女儿。

    林茜檀回来得巧,阴薇做了几手打算,不仅打着楚家和四皇子府的主意,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齐家那儿去。说的,还是齐家的另一位公子。

    齐家四房本来看中林抒尘,想要讨了她,去给齐家公子冲喜,阴薇本来是积极同意的。但后来这中间发生了一点变故。

    林子业人在北边,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对婚事不合作的态度,让齐家人心里有些不快。

    自然,和齐家姑娘的事情,也就暂时被搁在那儿没有进展了。

    阴薇于是想着,先把林抒尘的事打发了也是一样。没想到齐家突然又不要林抒尘给他们做媳妇了。

    忠义郡王府的突然出手,实在在阴薇预料之外。郡王府为齐家推荐了另一个命格更好的姑娘给齐家公子,和林家的事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林茜檀于是在从阴薇那里请安之后出来,随口问了问那个被忠义郡王府推荐给了齐家的姑娘。

    那位身子不好的齐公子从外在的条件来看,的确不能说是什么良缘,也不知是哪个姑娘这么倒霉。

    这事情,是钟嬷嬷去办的:“本来,老奴按着主子的吩咐,给那齐家找好了自愿嫁到齐家谋取富贵的。还没来得及在中间动作,池家的动作更快一些。”

    在问清楚那户人家是自愿的之后,林茜檀也就没有再管这件事情了:“所以,齐家为了补偿林家,就愿意把家里一位虽然只是庶出,却颇有才干的齐八公子推荐给阴薇?”

    反正她的目的,也不过是帮着林抒尘不必掉进火坑,其他的事,就不归她管了。那齐八公子,再怎么有才干,也才十四岁,林碧香比她大了三岁。说合这事的说得倒好听,女大三,抱金砖。

    说曹操曹操就到,林茜檀走在前面,正听见后面林抒尘一步一步地小跑着追了上来,来到了林茜檀的身后,才站住脚。林茜檀看着她,她先开了口,说了句“好久不见姐姐了。”

    确实好久不见。

    林茜檀承诺过可以帮忙林抒尘处理这件事情,林抒尘听说自己不用再被齐家惦记,自然也就以为那些都是林茜檀的手笔。

    林茜檀说:“谢谢我做什么,这事情,不过是池公子自己动作的。”把池家在这参与的,告诉了她。

    林抒尘听了便觉得有些脸红。

    她刚刚要说什么,身后林碧香也走了上来,就连说的好久不见的话也和林抒尘是一样的。

    林茜檀皮笑肉不笑:“的确,一段日子不见,妹妹又漂亮了。”眉宇之间又多了三分……妩媚之气。

    季节进了冬日,所有人都穿戴得厚重起来,林碧香也不例外。一身绒毛大袄,披着猩红色祥云斗篷,手上搭着个鸭毛暖布袋,是最正经的闺阁装扮。

    如果不说的话,大概没人会知道这样一个艳若桃花的少女那暖布袋下面,一双手却灰黑得丑陋如鬼。

    林茜檀和她不同,用的却是手炉。精致小巧的云鼎炉,看上去既美观又实用,一双白嫩的手合拢扣在上面,放置在靠近胸口的位置,像是没受过刑一样。

    林碧香看得深深地嫉妒了。

    一个月不见,林茜檀因为待梅的事,显瘦了一些。

    身上那些本来婴儿肥似的地方也都减了下去。该丰满的地方反而被衬托了起来,显得凹凸有致。

    尤其那双手,更是刺痛了她。

    一样是受了大伤,林茜檀的手如今恢复得已经像是当初一样,甚至变得更加白嫩。

    林茜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还将那一只手翻来覆去晃了晃,招摇在林碧香的面前,叫林碧香看得脸上都有了一丝狰狞。

    姐妹俩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连面子情都没有。很快便不欢而散了。

    林抒尘夹在中间,只当自己……不在。

    也是到了各走各的,林茜檀像是才注意到从刚刚就一直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抒尘。

    林抒尘就是这般,任何时候,要么竭力讨好一切能让她过得更好的人,要么就是像这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叫自己得罪人……

    林茜檀和林抒尘也不同路,临分别的时候,看了看她,她眼睛里一瞬的嫉妒同样太过明显。两个姐姐衣裳华丽,也只有她一身三年前的旧衣裳。

    林茜檀也不管她这些拙劣演技,反而在林碧香离开之后,和她直接就戳破了说:“你日后若是有机会得偿所愿,可得收一收你这心里的心思,郡王府那地方可不是咱们这小小的侯府,人口可多着呢。你这演技,有些不够用。”

    林茜檀说完这些,转身就走,林抒尘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尴尬,但又仿佛当真将林茜檀说的话给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林抒尘的生母,说起来还是楚泠当年身边信任的大丫鬟。

    可惜那位姨娘效忠主子半生,她女儿林抒尘却并没能按照她身后的叮嘱,在姐姐身边效忠。不然,也许她现在能够帮到林抒尘的事情,还会更多。

    待梅的死,让林茜檀感触很多。

    待梅死得蹊跷,甚至来不及说出太多有用情报。她派人追查,也查不出个什么来。

    林茜檀只有叫屋子里的丫头,要比之前更加小心一些。

    林茜檀在去阴薇那里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是阴薇干的。

    阴薇,眼睛里完全没有得手之后的那种狂妄自信。

    锦荷也觉得奇怪,如果不是阴薇,又会是谁。

    直到进了屋子,没有外人,林茜檀才说:“如果是连周叔都查不出来的人,你就只好注意一下,咱们没有别处惹到了人叫人记恨了。”

    夏三娘算是林茜檀首要的一个怀疑目标。然而在京城这块地方上,就是马老六这样的地头蛇,都弄出不个所以然,由此可知待梅所招惹到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

    京城当中,喜好穿宝蓝色蟒袍的权爵实在太多,光是凭借那为首之人年纪很大这一点,并不能够判断出,那人的身份。

    待梅的嫁衣被林茜檀带了回来,林茜檀打算在这件衣裳原有的基础之上,做一做自己到时候要穿的那一件。待梅手艺不错,只是……

    锦荷是不太赞成的。

    和待梅的感情是一码事,但主子对她更加重要。主子和待梅主仆有别,林茜檀怎么能够去穿待梅那件。光是所用的布料,便有很大的区别了。

    林茜檀的心思,她也明白。

    林茜檀道:“我不过是想替待梅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罢了。”披上这件嫁衣,嫁作人妇。

    话是这么说,但成亲是人生之中多大的一件事?主子怎么如此草率?

    林茜檀意有所指的说了句:“又不是第一次嫁人的,哪里还会在意这个。”不仅嫁过,还被自己的丈夫当了礼物送了人。

    林茜檀最近两年时不时便会从嘴里蹦出来一两句莫名奇妙的话出来,锦荷早就见怪不怪。但主子怎么会说她不是第一次嫁人?

    林茜檀刚从董庸坟上回来,脑子里不免尽是一些自己前世时候的事情。

    被董庸污了身子,最后再被林家随便打发了出去。因为嫁的根本就不是自己心目中期盼的人,林茜檀便也没有多少期待,又怎么会去为自己缝制什么嫁衣?

    自然是草草到外头买了一件就应付过去了。

    可笑的是,就算是嫁给那样的一个人,也要有人找她的晦气,林茜檀当时从花轿上面下来还没跨进董家,就被人泼了一身的狗血。

    可想而知,新婚第一天就被人做了这样的事,是一件多么不吉利的事情。

    林茜檀至今不太清楚,这件事情是谁做出来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林茜檀记起来这事情,把这狗血还回去给董庸,也就是了。

    别人家的新婚之夜,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的新婚之夜,却是截然不同。董庸喝醉了酒,不是在和她做那事,而是在徒手殴打她。

    董庸说的那句话,林茜檀还记得,就因为有几个街坊多看了她几眼。

    “看看你这骚样,这才刚进门,就给我戴这几顶绿帽子……真真就像我娘说的,不配进我董家门!”哪里还有楚家寿宴东窗事发时候的那一副想要事后负责的“深情”模样。

    再说了,那些人会看她,不也是因为那一盆狗血!

    锦荷听了,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林茜檀的眼里,林茜檀笑了笑,没有解释太多。

    锦荷是个聪明的,有些事情,她自己也许会想到。想不到……也没有太大关系。

    *

    锦荷的确时常会去将林茜檀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搁在心上咀嚼,也并不是没有疑惑的地方的。

    但,回了林家,不会像是还在楚家时候的那样轻松悠闲,她很快就没了心思,去思考那些了。

    林阳德在床上病着,府里的事便大多是两个主子爷说了算,沈氏身体也不太好,更是免除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

    林茜檀记得自己去看沈氏的时候,沈氏身上的老态,又重了许多。时常是不说几句话,就昏睡着昏睡着闭眼过去。

    *

    两个侯府主人都不管事情,林家的那些族人,来了便像是不打算走似的。又有林栋出面,叫这帮人留着,他们更是有了撑腰的人。

    林茜檀也明白林栋的心思。

    林权是嫡子,自以为身份比林栋高,其实有些看不上这些林家的族人,林栋则是不同,他更需要这些族人的帮助。

    毕竟老头子那边,也的确有几个林家的族老能够说得上话。

    为了拉拢族老,林栋从林茜檀这里拿走了不少的钱。

    钱是个好东西,有它在,寻常收买人心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更容易一些。

    也难怪沈宁那日在葬礼上碰见她是那样一个态度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这些账目上的事情,现在都是碧书在做,沈宁夫妇有时需要钱财支援的,也都是找上碧书。林茜檀告诉她:“如果二伯母打发人来,你不必想着怎么省钱,不过,也不能太大方。”

    碧书知道,主子的意思,是叫她不能教她们被人当作冤大头。

    林茜檀眼看着二房的人在她扶持下,现在又得势起来,心里便畅快。

    几天之后,刚刚进了十一月没几天,银屏阁里迎来了一个稀客。林权破天荒地再一次踏进了林茜檀的屋子里。那时,林茜檀正披头散发穿衣裳,林权也没有半点撞破女儿正换衣裳的尴尬。

    他伸手和林茜檀要钱,也并不是第一次。林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弄来一大笔钱,族中有分量的族老竟是被他收买去一半。

    阴薇虽然也拿出银子来,可那些前阵子还卑躬屈膝的族老,见了林权捧过去的银子,却是有那么点眼高于顶的味道。

    林茜檀自然一分钱也不愿意给他,不过还是要演一演戏。因为林权发了脾气,林茜檀才勉为其难地开了笼子,拿了几张巨额的银票给他。

    “父亲也知道,眼看着女儿的婚期没有半年了,这些嫁妆单子也都送去了楚家那儿,好些东西都是动不得的,也就这些银票,是女儿打点到时候婚礼用度需要用到,如今父亲既然有急用,女儿自然只有把它们拿出来,给了父亲拿去用的。”

    这话说得,林权更是火冒三丈的。

    说起和楚家这一档子亲事,没有别的不好,唯独就是这当日从楚家运出来的嫁妆,又原原本本地给拉了回去。

    光是他手上这些,怎么也有上万两了,那些有来历的珍贵器皿,他也是能看不能动,怎么不叫他恼火?早知道,怎么也应该扣留一些下来。

    林权拿着那说是打了借条的银票走了,林茜檀叫钟嬷嬷亲自去送。钟嬷嬷和她的表姐宋氏不同,性子更坚硬圆滑一些。林茜檀用着十分顺手。

    钟嬷嬷出去,林茜檀便开始盯在苟嬷嬷的身上去看。

    林权在这的时候,苟嬷嬷就一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模样,林茜檀好笑,对苟嬷嬷说道:“嬷嬷还是管好自己的嘴,想从我这里拿好东西,就得知道,有些事情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有些事情,我可不会放着不管。”苟嬷嬷的两个儿子,欠着的赌债可是比上一次要多上许多了,苟嬷嬷现在只想着四处捞钱。林茜檀的话,能够威胁到点子上。

    碧书就跟林茜檀说过,林茜檀不在的时候。她就发现过苟嬷嬷有一回夜里甚至企图偷爬进林茜檀的闺阁里拿林茜檀的东西。

    锦荷道:“当初叫苟嬷嬷留着,也不过是用她来占位,好叫她不好往咱们这儿塞人,现在夫人那边早就不怎么信任她了,主子,做什么还留着她?”

    林茜檀笑说:“自然是因为,她对我有用了。”

    前世的记忆有些混乱记不清楚的地方。林茜檀倒是最近才想起来,她前世时听宋氏说过,这苟嬷嬷也是做过一件叫自己一出生就吃了大亏的事情的。

    苟嬷嬷不仅知道许多阴薇那里的秘密,而且,有些事情还是苟嬷嬷自己亲自参与。

    譬如说,楚泠生产的时候,林权之所以会进入产房之中,苟嬷嬷从旁挑唆,可是功不可没。

    许多事情,还是楚泠没了之后,宋氏私底下从阴薇院子里的小丫头嘴里问出来的。

    阴薇现今不是正好怀着身孕么,林茜檀想着,不如就用苟嬷嬷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了。

    不如,就给阴薇吃些堕胎药好了。

    叫苟嬷嬷办成了这件事情,之后。这苟嬷嬷是去是留倒是当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反正屋子里人员也都满额,阴薇,大概也没有工夫塞人进来。她这年纪,要是胎盘不稳,就是一个不小心,两腿一蹬,也不奇怪。

    大晚上的,又下起了雪来。

    林茜檀把林子业单独寄回来给她的书信拿出来看,心情复杂。

    林子业突然给她寄信,是林茜檀所没有想到的。

    林子业在信上所说的,是燕北地界上发生的一些事情。王元昭提到的。他提了一些。王元昭没有提到的,他也提到了一些。

    他说,他知道以他母亲的一贯做法,大概并不会把自己寄回去的书信给林茜檀看。这才特地写了这一封。

    林子业的努力,林茜檀看在眼里,林子业想和她修复关系,林茜檀也无可无不可。不过林子业的确是带了一件对她有价值的消息。

    王元昭受伤了。

    王元昭无论在公事还是私事上送回的书信上都是绝口不提自己数次遭遇惊险刺杀的。

    林子业也不过就是偶然在书信上提了提。

    他说,王元昭小腹上被人用暗箭打到,中了毒,虽说身体健壮,性命没有太大危险,但还是对他近来有影响。

    林子业甚至于在书信上简单提了提,杀手的来历身份。

    “弟弟以为,这事或许是夏朝死士所做。”

    林茜檀想了想,提起笔来给林子业回信。人家捧着笑脸上来,她不说投桃报李,也犯不着得罪人。

    至于王元昭那边……

    隔了两日,林茜檀去了魏嘉音那里,委婉提示魏嘉音可以往大营里送一些医药之类的东西。

    魏嘉音并没有听出林茜檀的言外之意,只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北边物资也许会有不足够的。又是男人打仗的地方,这些好药,倒是真的可以送一些。

    林茜檀自己却是装作不知道这些。

    天气冷了,她看着楚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有些不够好,想着亲自动手,给楚绛缝制一件暖和的。

    多赶工赶工,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然而魏嘉音还来不及把那些个医药用品给送出去,朝廷上倒是有了新的动向。

    天隆帝调兵遣将,叫几个更有资历的老将把几个小将收拾得差不多的局面给接手下来。叫几个家中都是权爵贵族的小将能够回家过一个好年。

    这事情,还是其中一个小将的父亲提出来的。

    林茜檀收到消息,心里也是欣慰的。想一想,也好,有些人身上又受了大伤,回京休养休养,也好。

    至于他们两人在北边上的暗中布置,倒是可以暂时搁一搁。

    就是王家,也对于朝廷上突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

    王家和魏家都已经把婚事给推迟了,朝廷上却忽然……

    魏嘉音还和林茜檀说:“这天底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林茜檀请了魏嘉音一起,到她自己的馆子里包场吃茶。魏嘉音问林茜檀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发去白马寺书签。

    “求签做什么!”林茜檀有些疑惑。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鹅毛大雪的。

    林茜檀话音刚落,魏嘉音笑:“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去问一问姻缘了。”

    魏嘉音像是在遮掩什么似的,窘迫了又道:“我喜欢不喜欢王元昭这人是一码事,可还是想知道,会不会和这人当真就一辈子被捆绑在一起。都说白马寺姻缘最灵验,你和我一起去,也正好替你的好表哥求一求平安符。保佑他事事顺利,也能够叫你一生顺遂。”

第142章 旧塔

    林茜檀和魏嘉音约好,陪她一起,去白马寺里看一看。

    林茜檀没有告诉她自己前几天刚刚就去过一趟白马寺,还在那儿碰上阴韧,其实有些不大想去。

    魏嘉音和她说定这件事情,看上去很是高兴:“我家与白马寺住持很有交情,到时候,带你去寺院里寻常香客不能去的地方。”

    寻常香客不能去的地方?那是哪里?林茜檀一时之间倒是想不出来魏嘉音说的是哪里。

    林茜檀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魏嘉音回去之后,她也回了东山侯府。

    街上很热闹。

    被天隆帝留在北面大营里的几个小将,由于一张圣旨,不多几日就会返回京城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

    他们都是京城里平日有些名气的人,一时之间,这又成了茶余饭后可以热议的事。

    王元昭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他父亲王善雅。林茜檀在回去的路上碰上刚从京郊回来的他,那脸上的喜悦之情是十分明显的。

    不过这种喜悦之情,在面对林茜檀的时候,看上去有那么一瞬的凝结不自然。

    林茜檀看见对自己也算有些关照的长辈,自然叫停了马车下来给王善雅见一见礼。两人只在马路边上客气有礼地简单寒暄几句,倒是没有接触太多。

    说过话,林茜檀就跟王善雅告辞了。

    王家和林家之间有亲事,二房林茜檀的六堂姐林抒梅和王家如今的四公子之间有婚约,只因为事不凑巧,好事多磨,林抒梅血亲的外祖父归天了,林王两家商量了一下,体谅林抒梅想要孝敬长辈的心情。

    再加上,现今的政局也是有些不稳,因而就做了一个将婚期推迟的决定。

    林茜檀刚要把窗帘放下,王善雅把她叫住,想了想,说了句:“麻烦七小姐转告你们府上的长辈,王家有意在六小姐的聘礼上再多加一成,林家不用对应增加六小姐的嫁妆。”

    这说的不过是林抒梅的事情,林茜檀和这个堂姐关系一般,没有多想,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小事,说了声“好”,就把车帘放下了。她对王善雅印象还算不错,并没有把她和待梅的事联系到一起。

    王善雅则是骑在马上,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回头慢慢走开,心中思考着什么。

    林茜檀的丫鬟待梅,是因为他的父亲一再动了杀念而死。虽说只是个身份不高的婢女,王善雅却还是心中过意不去。

    那多加的一成聘礼,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吧。

    世人都说晏国公府王家,是大商朝皇帝信任看重的臣子,王善雅更是和天隆帝有些私人交情,过从甚密。

    也是因为王家的表现一向不错,所以恐怕没有谁还记得,老晏国公王群,可是从夏朝时期过来的老人。

    王善雅自己嘲笑起自己来。

    他的父亲王群,和许多市井之间隐姓埋名的大夏名士一样,是思念夏朝统治的。

    待梅不过是不小心看见他和一干大隐隐于市的夏朝曾经的官员秘密见面,而遭遇灭口罢了。

    不过令王善雅仍然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若是他调查无误,他父亲,被撞见秘密,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丫头是怎么躲过追杀活到现在?

    那一边,林茜檀也在和丫头说到王善雅。

    王善雅人到中年,依然风度翩翩,锦荷从前不觉得,现在再看,却是觉得他和王元昭当真长得颇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像是夜里的宝石。

    林茜檀想一想,还真的是,王元昭或许和父亲更相像一些。

    本来正说着,林茜檀脸上的淡淡笑容忽然便一停,锦荷觉得奇怪,问林茜檀是怎么了,林茜檀却是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罢了。

    以前虽然也想过,但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再看,林茜檀不由要想,王大狗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她已经知道,王元昭,也就是从前的王二狗,是王善雅和夏三娘所生的孩子。王家人都说夏三娘与前夫生育了王大狗,又勾引了当时的晏国公世子王善雅生下了王元昭。

    但仔细想来,王大狗也好,王元昭也好,林茜檀好像都没有听见过他们提及王大狗的生父。但这兄弟二人在容貌上又的确相像,通常来说,不会是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一个疑惑都还没有揭开,又有了另一个疑惑。林茜檀微微皱眉,心里像是又捕捉到什么,又像是似乎没有。

    回了府,林茜檀暂时便把这件事情给搁下了。

    隔天,魏家来了一个魏嘉音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那嬷嬷告诉林茜檀,两人约着一起去白马寺的日子。

    林茜檀叫那嬷嬷回去和魏嘉音说,过些日子也许还有大雪,如果要去,或许可以提早一些。

    那嬷嬷笑着说“是”:“没想到七小姐也是个会看天气的,我也是和我们小姐这么说的,但她却是不听。”

    林茜檀笑,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这些嬷嬷,大多都是精通辨认天气变化,魏嘉音也不是不听身边人忠言的人,怎么倒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听劝。

    林茜檀笑:“也许你们小姐听说有些人要回来,心里高兴,不去不行。”林茜檀自己说着这话,心里却像是隐隐有那么点不太高兴。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把那心里的不快给迅速压制了下去。

    那嬷嬷听了便又笑。

    和王家的亲事,她看着也觉得好,偏偏她主子对人家有偏见,不愿意接纳。最近眼看着像是有那么一点知道开窍了。她也欣慰。

    林茜檀虽说也是玩笑成分居多,但说实话,她自己也发现,魏嘉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王元昭的态度,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那嬷嬷说完了话,又留下了魏嘉音回赠过来的几样北式糕点,就走了。

    林茜檀微笑送走她,刚要转身走回屋子里给楚绛接着把正起了个针头的冬衣给继续缝制一下,外面就有小丫头打了毡布帘子,探头进来与林茜檀说,八小姐来了。

    林碧香?

    林茜檀心道,这可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于是她下意识将手里的针线给搁置了一下。

    林茜檀本来想着将林碧香拒之于门外,不过想想也是,林碧香又哪里会是老老实实等着她说同意不同意而决定进来不进来的人。

    果然那边小丫鬟都还没说完话,背后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强行拉扯了开,挤开了小丫鬟走了进来。

    林茜檀看着眼前的林碧香,心中自然只有不悦,她也不急着开口,只等着林碧香先开口说话,看看她到底是要说什么。

    林茜檀和魏嘉音要去白马寺求姻缘的事,林碧香的消息倒是灵通。

    她要跟个牛皮糖一样跟去,林茜檀没有同意的理由。她没有如愿以偿,便说了句:“既然姐姐不肯与我同路,那么我就自己去好了。”

    林茜檀嗤笑,这人不知哪来的脸皮,居然会在两人关系交恶的时候,这般厚颜无耻地与她抢男人?

    究竟是四皇子没有喂饱她,还是说,是阴槐把她喂得太饱了?

    林碧香这算不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反正她又没有打算叫楚绛来护送她。林碧香要跟去,就让她跟好了。

    倒不如说,择日不如撞日,林碧香不来,林茜檀倒是因为待梅突然死去,将某件无比重要的事情给暂时搁置了。这会儿正好再捡起来。

    林茜檀吩咐锦荷,把柜子里的穿肠散给拿出来。

    锦荷应了一声,就去了。那东西一听也知道是进去肚子里就基本没救的毒药,林茜檀拿它出来做什么,简直一目了然,锦荷又哪里不知道。

    甚至于熟悉这些手段的霁月和风光等人,也是有意无意抬起头来看了林茜檀一眼。

    在她们的认知中,林茜檀应该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却在董庸和林碧香这两个人身上出现了意外。

    林茜檀想将林碧香送去地底下和董庸做阴间夫妻早就不是一两天,这不,这是没有碰到合适的日子。

    现在她和魏嘉音一起出发去白马寺,林碧香自己上赶着跟去,岂不是说她有机会动手,还省了叫她弄死了人,花工夫搬运过去合葬了。

    就是怎么制造不在场证据麻烦一些。

    锦荷跟那狗头军师一样,趁着周围没有别人,便凑过来和林茜檀出主意,仿佛林茜檀不是要杀人放火,而是要杀猪做菜。而她就是那个在旁边打下手帮忙的。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倒是也商量出来两三个方案,锦荷是个忠仆,对人不对事,只认林茜檀这一个主子。

    林茜檀看着她,想着,这一次之后,尽量不让锦荷这个傻丫头的手上再因为她沾染鲜血了。

    再过一天,就像林茜檀和那个魏家的嬷嬷说的,天上果然是开始放晴了,林茜檀叫了人,跑了一趟魏家,问问看,魏嘉音愿不愿意次日就上山。

    魏嘉音和林茜檀其他的好友不同,就像是单独分离出来一伙一样。她和张嫣她们截然是合不来的。林茜檀不由遗憾,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可以把陈靖柔几个也给叫上,一起去。

    锦荷在一旁给她收拾替换的衣裳道:“得了吧,不是去杀人的么,难道是怕打不过八小姐,叫陈小姐她们一起帮着动手?”

    随着待梅下葬,已经有了一段日子过去,锦荷像是又恢复了一些表面的活泼好动,林茜檀也知道她是有意说这样的话来逗自己,她和待梅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

    林茜檀当然不可能去叫陈靖柔等人帮忙自己杀人越货。

    再说,陈靖柔等人,也没那个空档,又或者是,不合适。

    张嫣手无缚鸡之力就不必说了,最多只是提笔写字作画。顾晴萱比张嫣好些,但也差不多。陈靖柔倒是个徒手就能做劫匪的,可这个劫匪,眼下正被她娘广宁伯夫人强行拘押在身边约束,学习淑女风范学了一年半载了,还没被刑满释放。

    况且,广宁伯夫人也还要把女儿带去各大聚会场所给人相看。

    兴许是心里念到了陈靖柔,到林茜檀窝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广宁伯府刚好也来人了。

    陈靖柔被拘束在家里不让出门,倒是也不忘记林茜檀这个唯一愿意跟她学一些防身功夫的姐妹,叫人送来的,是一套拳谱。

    林茜檀看那送拳谱的丫头笑得似乎有些可疑,打定主意要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林茜檀先是听到丫头滔滔不绝在复述陈靖柔说的话:“……小姐还说了,七小姐小时没有扎马步,练基本功,武艺大成是来不及了。不过这一套入门的拳术,很是实用,也适合自学,叫小姐先自己看着用。她身在苦海,爬不出来,说是对不住您,不能亲自教您嘞。”

    林茜檀自然不在意陈靖柔是不是亲自教。

    倒是主动问了问这说是“丫头”,其实比十七岁身体年纪的她还要大的一位姐姐:“姐姐要不要照一照镜子?”那一脸碰上好事的模样,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

    那人也是一愣,被林茜檀说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边当真有个小丫头拿了镜面过来给她一看,她就在那儿打哈哈。这一回,林茜檀再问她,她也不好意思装傻到底,说了句:“咱们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这事不能说的,结果还是叫七小姐自己给看出来了。”

    这丫头想了想,反正也不是能瞒得住多久的事情,就简单讲了讲,想来她们小姐也是不会怪她。

    她不多时便离开,绿玉送了她出去,林茜檀心想,自己这是总算碰上一件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待梅在天有灵,她离开之后,陈靖柔竟然是在亲事上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林茜檀倒是想问得深一些,可人家死死捂住嘴巴不肯多说,只意思意思说了说男方那是安阳公主家的二公子。

    安阳公主不过是大商朝皇族中分外不起眼的一个人,为人低调,林茜檀并不了解她,只听说这位公主一向不被先帝和天隆帝喜欢。

    陈靖柔的丫头还是太低估了林茜檀调查情报的能耐,只以为这安阳公主的二公子一向对外没有名声,林茜檀又是闺阁中人,便没有放在心上,也不怕她想起去外头问。

    林茜檀却笑道:“恐怕陈靖柔自己都不一定弄得清楚,这安阳公主的二公子是什么人。”

    林茜檀将这件事情,也在心里记录了一笔,想着稍后替陈靖柔多多留意留意。毕竟是好姐妹的婚事,她确实想着关心关心。陈靖柔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不过林茜檀看得出来,她心里也是有自己情感的需求的。

    *

    陈靖柔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年纪又大,长得又丝毫不像“女人”,怎么也想不通居然会有一个脑袋长坑的,居然会通过媒人,委婉地表达了表达似乎对她有意的意思。

    不就是参加了一场茶会么,她自己都没留意,在哪里碰见过那样一个男人会看得上她。

    本来也是不抱希望在那儿坚持不懈的广宁伯夫人,也和那喜从天降似的,被安阳公主府送来的好消息给惊讶到了。

    惊讶完了,又高兴过了,广宁伯夫人便是打起精神来,认认真真去打听这安阳公主的二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才会看上她的女儿……

    不过,只要不是人品上有太过恶劣的,也不是有太严重健康寿命问题的,都没事。

    林茜檀还在疑惑着看看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这安阳二公子是何许人也的时候,已经紧锣密鼓查了半个月的广宁伯夫人,已经得到了十分确切的情报。

    广宁伯夫人听着自己的心腹嬷嬷禀报给自己的消息,彻底目瞪口呆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个脸型如圆盘、模样忠厚的婆子,站在主子跟前,不敢隐瞒,再一次斟酌斟酌措辞,原地说了:“是。不会有错的?而且我还觉得,这事情,应该是安阳殿下故意叫人漏了口风叫咱们知道知道……”安阳公主府的人一向低调,她觉得奇怪,怎么就那么巧,会有安阳公主府的奴才被她碰到在菜摊子上买菜……

    广宁伯夫人半晌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才破声笑出来,心情十分复杂。

    到了夜里和丈夫洗漱了上床,就说了:“……听说,那二公子是个喜欢男扮女装的……”那日安阳公主像是带了个身量相比而言比一般闺阁小姐稍微高些的小“姑娘”去,逢人就说那是她夫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广宁伯当时正搂着妻子一边喝水,闻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妻子说的话给逗得笑出了猪叫声来……

    谁说这天底下的缘分,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呢。

    男人哈哈咳嗽着笑完,面对妻子瞪眼,他好不容易收了咳嗽,擦了因为一时没有绷住,而湿哒了一片的嘴巴和衣裳,笑着和妻子说道:“这很好啊,不是正好和柔儿配上了?”若按这么说来,那二公子不是只到女儿的肩膀那么高。

    广宁伯夫人,却是有些愁眉苦脸的,对于这事,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

    *

    林茜檀没来得及叫人去问一问那安阳公主府的二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就已经上了和魏嘉音一起去往白马寺的马车,外面风大雪大,来来往往的不那么便利,两人便早早商量着,要不要在白马寺多住上两三天。

    正好,两人府里都有些纷乱,林茜檀这边是极品亲戚,魏嘉音那儿则是往来不绝的朝廷官员。于是,这件事情便被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林茜檀笑着搂住了魏嘉音,这次出行,车马都有魏嘉音全包办了。林茜檀就只是将自己素来专用的那一辆小马车拉了出来,用来装着行囊和随行的丫头,魏嘉音先是去看了看沈氏,然后才和林茜檀出来。

    林茜檀以为祖父祖母求平安为由,要求在外居住,府里正没有一个章法,林权不管,阴薇又有私心,至于沈宁夫妇,则是根本不会去阻拦金主,林茜檀出来得十分顺利。

    车子很快便开出了城门,走上了官道,林茜檀就当不知道后面跟了一辆林碧香的马车。林碧香哪怕只是赌气,也是要跟在林茜檀身后一起去的。

    天上果然像是林茜檀所说,是个大晴天,虽说阴冷了些,但两人都带够了柴火。车子里暖烘烘的。

    两人很快便到达了白马寺。

    冬天路上并不好走,林茜檀和魏嘉音一路艰难上来,一到了寺院里给提供的厢房,就休息了下来。

    林茜檀先是和魏嘉音一起睡了一觉,两人起来,去了大殿拜佛求签,稍后,又在白马寺中逛了一下。

    山中空气清新,两人倒是也不嫌弃走在路上风力吹啊吹的。

    林茜檀经常来,对路面也熟悉,却还记得魏嘉音告诉她,说是有一处寻常并不对外开放的厢房。

    林茜檀提出来,魏嘉音自然就将她带了过去。林茜檀这才知道,魏嘉音所说的,是寺院里那一般不被人知道的一处五层旧塔。

    塔身高耸,按理说不应该不被人看见。

    然而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白马寺里的旧塔,被比塔身还高的一带苍天大树给密密麻麻遮掩了起来,再加上寺院僧人并不叫游人入内,久而久之,这一处地方,倒是被人忘记了。

    不过魏嘉音却是不同。

    魏家和住持有交情,住持自然好说话。白马寺有意修补这塔,魏家又出人出力,也难怪魏嘉音会说,她可以进去了。

    高塔被封锁,林茜檀隐约知道像是和前朝余孽有些关系,塔里本身倒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就是一处用来藏书的地方……

    走进去,林茜檀便可以看到里面和外面不同,十分干净整洁,分类整理过的书籍,层层摆放。

    得到寺院僧人的允许,两人走在其中,时不时翻阅一下,楼层木板“吱呀吱呀”响动,声音明显。

第143章 林子

    林茜檀和魏嘉音走在寺院这荒废有些时候的旧年老塔的地板上,木板被两人踩得“咯吱咯吱”发出声响。哪怕两人都不约而同努力放平脚上的力气,也还是有一种没有踩在实处的感觉。

    这塔破旧,甚至在许多位置可以叫人轻易看出曾经遭遇焚烧的痕迹。

    就像魏嘉音所说,林茜檀虽然经常过来白马寺,或是求签,或是和这里的小师傅聊一聊佛经,但这一处形同藏书楼的地方,她还真的是没有来过。

    藏书的塔分为五层,每层以扶梯相连,越是往上面走,地方也就越窄**仄,但与此同时,视野也自然更宽阔了起来。

    站在塔顶五层的窗口一看,塔顶一层外头那刚刚好能够令人看到靠着塔耸立的矮山山顶的景致也赫然眼前。

    魏嘉音像是个导游似的,熟门熟路把林茜檀往那里带。两人放眼看去,还可以看到越过山顶之后,小山的另外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后山树林。

    树林层层叠叠,白雪点缀,像是大海上的浪花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随风扭动腰部,发出咆哮一样的低吼声。

    也不知是不是林茜檀产生了错觉,竟然会觉得,那里看上去,竟是有些阴森恐怖,不太像佛门重地的悠然庄重。尤其天色阴重,更显得鬼魅。

    魏嘉音道:“天气冷了,这风景也没有春夏时节明媚好看,只能说,咱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有大一些的雪,白中透着绿的树林看起来,倒也十分好看。”

    林茜檀笑而不语,若不是雪停,她们怎么会上来山里。

    这树林,她也是第一次看到。

    早上出来时候还挂在天上的太阳这个时候已经被云层掩盖了起来,魏嘉音自己也觉得有那么些扫兴。本来还想把心目中最好看的景色介绍给林茜檀,让林茜檀也来看看。

    林茜檀笑说:“下次再来看,也就是了。”

    魏嘉音笑着说“好”,两人又再度转身,朝着一边书架位置走了去。

    两人又回到了塔里面。

    林茜檀仔细看这高塔中深藏的书籍,兴致盎然。魏嘉音却是没有什么兴致的样子。这塔里的书,她早就在之前来过的时候翻阅过那么几次,并没有看到什么能够让她有兴趣的。

    林茜檀却是不同。

    从踏进来知道这里放着许多书本开始,林茜檀心里的某种心思就动了起来,她想着,也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看一看有没有关于前朝的消息。

    毕竟,按照魏嘉音的说法,这里会被封锁,本来是和前朝有关。现在虽说重新开放,但是那些不适合出现的书本应该都被处理掉了。不过……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寺院僧人整理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的漏网之鱼。

    林茜檀有心寻找之下,竟是当真叫她在四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半截画像。

    那是一本陈旧的《妙法莲华经》,再寻常不过,想必也是因为这样,整理书本的僧人这才没有注意到,还有半截画像,会被留在了那里的夹页里。

    也由于只有那么半截,林茜檀看不出来画的人五官容貌,但从保存下来的文字倒是可以看得出来这画的,分明是夏朝公主的半身像。

    画像上,显眼的“公主”二字,未被毁去。而画中人所穿的衣裳也能够叫人看出是旧时的宫廷样式。

    就是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不是那位颇有名气的夏朝三公主了。

    林茜檀看得有趣,魏嘉音却是一人无聊,已经去了一边随手拿了自己带来的话本观看,一边在和林茜檀说话:“没想到你还喜欢佛经。”

    林茜檀胡乱应答了一句什么随口敷衍,一边将自己手里的半截画像给拿了出来,趁着看守的僧人没有防备,迅速收到自己衣袖里面之后,这才合起来经书回过头来和魏嘉音继续说话:“其实也谈不上喜欢,不过是随缘看一看。”

    林茜檀记得,曾经听周逸说过,那位三公主因为生得体弱,所以也是经常到寺院这样的地方为自己身体祈祷,这白马寺招牌大,她会经常过来,应该也并不奇怪。

    两人在塔上待了有一会儿,重新下来,接着又到后山上稍微走了走,林子里有不少野果山珍,是寺院僧人一处采集食物的地方。山里早就没有毒虫猛兽,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僧人步步紧跟她们,负责为她们引路:“两位女施主有所不知,这山后面,是悬崖,高度难以丈量,贫僧不跟着,两位女施主要是不小心走到了那儿去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林茜檀笑着对那个看着一脸和气的小和尚笑了笑,只当没听出来,小和尚话语中一丝迥然不同的生硬。魏嘉音闻言不免不太高兴。她魏家是这白马寺的金主之一,在塔上的时候,有个人盯着也就算了,下来这儿这破林子,也要盯着,是个什么意思?

    林茜檀拉住魏嘉音,没叫魏嘉音继续说什么。

    谁都有秘密,林茜檀心里想着。

    就像萧太妃,不也有一个不喜欢叫人接近的假山林子?白马寺历史悠久,自然和夏朝牵扯不浅,有一些不愿意被旁人知道的事情,也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小和尚见状,便很是满意。

    林茜檀于是在附近亲手采摘了几朵蘑菇,又等了玩劲终于上来的魏嘉音一会儿,两人准备用自己亲手摘来的东西用来当晚膳的。

    小和尚年纪虽小,不允许她们继续往前走去的态度却是十分强硬的,林茜檀很识相,犯不着在这里闹不愉快。很快,就和魏嘉音一起,朝着她们过来时候的厢房走了过去了。

    林茜檀不曾注意,她和魏嘉音走在白马寺的的台阶上往高台上走,身后的林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那么一下。

    *

    白马寺的厨房和尚手艺极好,他们自己种植的东西,又是在这吸取日月精华的地方生长起来。林茜檀和魏嘉音两人,吃到了一碗香喷喷又很有营养的素菜粥。

    吃在嘴里的东西又香又甜,魏嘉音也消了对僧人的火气,林茜檀也有几日,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以魏嘉音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来这一次过来寺里这些僧人的怪异,林茜檀笑说:你何苦非得跟他们计较。”

    不过两人的这种好心情,在碰上跟在她们后头一起来了白马寺的林碧香之后,就再次有些打了折扣。

    跟前的少女,一身绮丽长裙,本就屋内明艳的容貌因为衣着装饰得恰到好处而更添颜色。就是女人看了都流口水,更别说是男人。

    林碧香当然不会对什么佛门的道理有兴趣。她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不过可惜楚绛是真的没来,林茜檀倒是给她准备了一瓶毒药。

    林碧香的想法也并不复杂,她只当林茜檀虽然没有和楚绛同行,但是这两人还是很有可能在白马寺里碰面的。林茜檀闻着,这人身上怕是又戴了什么引发欲念的香囊!

    林茜檀后知后觉,想到难怪她一路慢慢行走,不急着追上她。恐怕就是企图在路上将也是去往白马寺的楚绛给“偶遇偶遇”,结果没有碰到楚绛,倒是被几个据说是北面千里而来的难民给纠缠上了。

    林碧香过来的时候,林茜檀正在喝碗里最后的一口粥,林茜檀庆幸自己吃饭的心情不会被影响。林碧香过来为的什么,她心知肚明,不过林碧香不点破,她做什么就非得说破呢?

    林碧香这个时候早就被一屋子的香味给馋得,可她偏偏自认为看不上这寺庙里小和尚吃的东西,更是不愿意在林茜檀跟前落了下风。

    林茜檀故意似的道:“妹妹要不要坐下来吃一些?”

    林碧香哪里会应承下来。

    *

    林碧香没有在林茜檀这里如愿地见到楚绛,心有不甘地离开。林茜檀不管她去留。她们出来的时候,天上放晴,但这种雪天,上山了就不好下去。就算为了安全,林碧香也不会急着走的。

    林茜檀于是不着痕迹掂量了一下自己袖口里头的小瓶子,想了想,晚一些时候,要怎么把人给约出去,叫林碧香永永远远地上路,还不能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

    林茜檀想事情,魏嘉音不多时就出了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向看不上林茜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更别说林碧香做出来的那些事,又有哪些能让人对她改了看法的。

    林茜檀被她呼唤得回过神来,正好听她说到:“你这妹妹,会不会是又看上了这寺院里哪个大和尚?她是饥渴到连和尚也不放过?”

    林茜檀听她说得恶毒又有趣,笑出了声音来,却又一本正经:“谁知道呢,还真说不准……”

    魏嘉音本来也是半开玩笑地嘲讽,谁知林茜檀还是低估了自己这个妹妹。绿玉跟着林碧香出去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还当真就告诉林茜檀,魏嘉音说中了。

    楚绛不来,林碧香自然无趣。又想着,这白马寺里怎么应该也有那么一两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她,想要了。

    林茜檀笑说:“再盯着去,我这八妹妹,不会只满足调戏小和尚的。她临终之前,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替这白马寺清理门户。把那些假修行的大和尚给抓出来,撵出去,还这佛门一片清净。”

    绿玉也知道林茜檀想对林碧香做什么,点了点头,随即就去了。

    她不是锦荷待梅,没有那诸如情分。所以主子要杀人,她就算心里抵触,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心想着,只要能得到主子信任,刀山火海也得上一回了。

    不多时,跟着绿玉一起行动的小丫头就被绿玉叫回来,跟林茜檀禀报说,那边屋子里,林碧香听上去开始营业了。

    林茜檀说:“那就去通知寺院里的人,小心一点,过去捉人。就说……城里春香楼的姑娘来渡寺里的小师傅还俗了。”她这八妹妹,就是碍于脸面,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什么东山侯府八小姐的。

    魏嘉音问她,绿玉等几个小丫头这进进出出的是在做什么,林茜檀笑着摇了摇头,跟她说:“没什么……”

    魏嘉音也没多问。

    林碧香那边自然又有一阵鸡飞狗跳的,只可惜大和尚们去得有些不够快,等到事情闹腾完,天上的日头也都掉了下来。林茜檀看着天边阴沉阴沉,心想,如果白马寺把林碧香赶出去,那么她就可以在山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动手,把黑锅随手甩给不知道是谁的山贼了。

    到时候,跟着林碧香那几个人回去侯府报信,这事情,怎么也不会牵扯到她的头上来。

    林茜檀想得不错,林碧香的确是在寺院里被留宿了下来。至于那几个心性不坚定的和尚,多半是躲不过去被寺院驱逐的命运了。

    这天晚上的夜色降临得比起平时都要早上一些,林茜檀和魏嘉音在寺院当中早早地吃了饭,很早就歇下。不知道正有一个她们算是都十分熟悉的不速之客这个时候正骑着马,逼近了山门路口。

    *

    王元昭几次遭遇刺杀,都惊险躲避过去,天隆帝的圣旨送到兵营的时候,他手下的几个小将军都告诉传旨的人,王元昭中了毒,正昏迷着。

    实则,躺在大军中的“王元昭”,不过是别人假扮而成的用来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那小太监,又没怎么见过王元昭,但是被和王元昭长得五分相像的假货给蒙骗了过去。

    朝中的动向,王元昭也叫人留意过。与其说,天隆帝会突然叫他们几个回京,倒不如说,这些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只不过借着某个爱子心切的想被的嘴巴说出口罢了。

    千里之外的传旨太监还在看望昏迷不醒的“王元昭”,实则王元昭本人,早就提前一步走上了进京的道路。

    *

    王元昭身边的贴身心腹倒是担心他这样会不会出事。

    他看了一眼自己兄弟几个已经走到了接近京郊的地方,哈哈大笑的:“不怕,不会有事的。”

    他自己一个正在图谋造反的人,哪里会当真管天隆帝高兴不高兴。别说天隆帝没机会知道。就是知道他提前一步擅自回京,又能如何?天大地大,也没有他自己的性命要紧。

    留在军中,他都不知道在紧锣密鼓的刺杀之下,他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反正顶替他的人本来就患了绝症,时日不多,他刚刚便花了银子,买他替自己留在军营中吸引刺客注意。他自己,则是返回京城。

    那人没事,自然最好,还能用最后的生命时光和妻儿享受天伦,而他大不了就是在天隆帝那里吃一点欺君之罪的苦头。至于晏国公府王家会不会因此被一并责骂,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而那人若是有事……

    王元昭看着四面八方一片黑漆漆,心里抱怨这冬天来得也太早了一些,又抬头看了看面前最高的一座山,问了问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这儿快到了白马寺吧?”

    身后随即就有人出来应了一句“是”。

    他们这一行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么露宿荒郊野外喝西北风,要么就干脆往山上去借宿。王元昭本来还稍微有些犹豫着要怎么做,忽然便看见山门之处停留了一辆他看着很是眼熟的破马车,那是,林茜檀平时出门的时候经常用来掩人耳目的。

    王元昭眼睛一亮,像是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尤其亮眼。

    他于是也用不着犹豫什么了,随即就下了指令,一队人便下了马,往上头步行而去。一边走,王元昭一边说:“兄弟们都小心些,山路滑。谁要是不小心摔了,明日进京,这第一顿酒水,就该他请客了。”

    一群性格气质都有些不同的男人们听了,纷纷哈哈闷笑起来,他们当中大多都是原来朝廷兵马中使用的几个将官,跟着王元昭混了一段日子,也都喜欢上了他。这不,这等欺君的事情,他们也敢陪着王元昭一起做。

    几人笑了一下,便在黑暗中将马匹牵好,朝着那边山道走去,夜里冰冷,王元昭却觉得身上暖烘烘的。

    他虽说身上有几处旧伤刚被开了新口子,但他本身就身体底子好,再加上,心中有个盼头,冬日簌簌的刀子一样的风吹在他身上反而成了鼓励他走得再快一些……

    *

    王元昭用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提早一步回了京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兵营当中,那顶替王元昭的男人则是将天隆帝派来的太监刚刚送走。

    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以为会有雇主口中所说的“刺杀”,结果等来等去,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男人,身子已经十分虚弱,他想不通为什么,索性就干脆不去想了。

    反正,雇主也是付了好大一笔银子的。他完成任务,可以回家去和妻子儿女度过最后一段时光,也不错……

    *

    同一个时候的王元昭已经爬到了白马寺寺院门口的地方,他们一行人这大风大雪的天,特地上来,又是一身兵服,白马寺的和尚没有不收留的道理。

    白马寺很快就给他们开了门,他们往里面走去。王元昭心里猜测林茜檀大概又是到这里来,但是还有一群人看着,他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于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跟着白马寺僧人,去了寺院招待他们的厢房。

    不管怎么说,先睡一夜再说。

    王元昭看着天上的风向气色,再计算计算,心想着,这北风来得突然,看来最迟后天就会大雪下来,若是运气好,还能和林茜檀见一见。他跟军营里的一位厨子学了好几样新手艺,正好弄来,给她试试。

    就是不知道,这深山里有没有那些他要的活物……

    *

    林茜檀这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有那么点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脱了皮的蝉子,正有一只螳螂手举着菜刀,朝她接近过来,将她压在那儿。

    她莫名其妙的,看着那只螳螂一副很想吃了她的模样,又偏偏半晌不动手,她正要出声对那只螳螂说点什么,这个时候,她看到那只螳螂的身后,正有一只黄雀捏着脚步,一点一点接近过来……

    她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一头冷汗,有好一会儿都分辨不清楚自己这是在哪里。直到身边同睡的少女传来的阵阵体香唤醒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和魏嘉音一起,在白马寺的寺院厢房当中熟睡。

    林茜檀看着睡着了之后下意识缠了过来将自己的身子当成抱枕的魏嘉音,就有些好笑。

    魏嘉音平时高傲摆在脸上,寻常人进不去她的眼睛。她雍容大度,知礼守规矩,最是文静大方的一个人,她可没有和她说过,她睡着了之后,会是这样一个画风。

    林茜檀暗道,难怪自己会做噩梦了。

    梦中那种莫名其妙恐惧的感觉,叫她现在还不舒服。可看着整个脑袋压在自己胸口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魏嘉音,她又有些不忍心把魏嘉音给吵醒。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动弹,只用能动的那只手,伸出被窝,掖了掖被角,免得魏嘉音和自己着凉。

    窗外,北风呼啸。

    林茜檀其实并不喜欢与别人同睡,又或者说,与人同睡带给她的记忆,实在太不好。也是她拿魏嘉音没有办法,这才睡了一处。

    想想前世时,不论是董庸还是阴韧,哪一个都是令她厌恶的存在,久而久之,她就对于与人同睡,有了本能的抵触。

    她之所以会答应魏嘉音,也是想着自己和楚绛早晚会成亲,总不能到时候洞房花烛夜还一脸排斥的模样。于是也就半推半就随了魏嘉音,当作是适应性训练了。

    屋子里的桌面上,只有一簇刚被她们白天回来时候折下的梅花插在瓶口里,在幽暗中散发着清香,林茜檀闻着闻着那好闻的香气,胸腔中的心悸,倒是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第144章 荤腥

    王元昭夜里有些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想的全是第二天早上怎么去见林茜檀。两人从年初那会儿分开,就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虽然平时是有书信往来,但毕竟硬生生的文字比不过真人活灵活现有生气。

    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到林茜檀的时候。那会儿,他刚刚一时冲动,受了赖大麻子怂恿,偷了她的肚兜,也是跟现在似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于是他干脆就一个鲤鱼打挺跳跃起来,穿了自己衣裳,又绕过同屋睡觉的属下,走到廊下,想着闲来无事,干脆四处走动。这白马寺,他是第一次来。

    只是因为听说林茜檀特别喜欢到这儿来,他这时才抽空多看了几眼。白马寺和许多佛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建筑风格,很有海外特色。

    夜里的白马寺安静而森严,又有着佛门圣地的庄重。偌大的殿堂楼宇,层层叠叠,既有中原地方的特色,也吸收了海外庙宇的圆顶构造。王元昭看得稀奇,便多看了一会儿。

    夜里寂静,除了王元昭一人,再没有别的谁了。

    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像是巨大野兽一样,在黑夜之中猛地奔跑。王元昭回忆了一下,想到那里似乎就是白马寺的后山。

    后山地面宽广,把白马寺也包围在了其中。白马寺,厢房众多。

    王元昭心想着,也不知道林茜檀是住在哪一个庭院厢房里。

    也不知算不算是心有灵犀,王元昭走着走着,竟是就那么巧地瞥见同样是起来走动的林茜檀正好就从他眼前走进了院子,王元昭连忙快走几步追了过去,却是没看见林茜檀再出来。

    林茜檀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出屋子一趟,就被王元昭给看见了。

    原来,是她到了夜里魏嘉音睡着睡着就翻了一个身子,脱身出来的。林茜檀被一个大活人当抱枕勒了半个晚上,早就恨不能喘口气,正好又尿急,便爬了起来。

    等到解决了身上的急切需求,林茜檀这才干脆披了斗篷,趁着夜里没人,想着看看能不能去瞧一瞧她和魏嘉音白天时候去过的那一个采集山珍的林子……

    林茜檀没看到王元昭,只心里装着事,不免走神,到回到屋子里躺了下去,就再次睡了过去。

    *

    王元昭记了一下林茜檀厢房所在的大概位置,想着明天早一些过来再看看。他出来的时候本来就穿得不够厚重,身上忍不住有些哆嗦,看了看天色,不一会儿就回去了。

    王元昭心里打定了主意,决定了做些怎样的花样带过去吓林茜檀一跳。所以到了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寺里早课的钟声刚刚响了第一下,她就立即爬了起来,往后山去。

    几个负责看守出入口的和尚根本也没发现有一个人从他们头顶上跳着树枝飞了过去。王元昭偷笑着看了看几个因为守夜而迷迷糊糊的和尚在地下摇头晃脑,心里觉得有趣。

    也许是因为这么树上树下的好一会儿剧烈动作,王元昭到落地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胸口处稍微有些血迹渗了出来,那是他之前遭遇刺杀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一些伤的伤口处,这会儿,里面大概又裂开了。

    真麻烦,回去还得再包扎包扎。

    王元昭也不理会那点血,在树林子里四处走动,凭他耳力,很快就发现,这树林子果真有些不对劲。

    王元昭并没有选择莽撞,一副哼着歌谣当真是来采集食材,全然不知树影后头似乎有人一样。

    他心想……别说他身上还带着伤,就算没有,这树林子诡异得很,蹲在暗处是人是鬼也说不清。他一进来就觉得古怪,这四处种植的大多是一些适合藏人的、枝叶茂盛的树种不说,这树的位置,居然还隐隐有些按着排兵布阵来布置……

    而这些,在林子外头,是不大能够看的出来的。

    王元昭只当自己是运气不算太坏,那里躲着的人看样子不打算动手。他于是麻利地找到一只正好路过的落单的野兔、又抓来两头羽翼丰满的山鸡,徒手就捉了起来往后一扔,再往附近的水里用树枝“嚓嚓”几下就是几头活蹦乱跳的鱼,随即,就背着他肩膀上的竹篓子,迅速往林子外面去了。

    在他走后,好一会儿那树丛掩映之处才有两个脑袋微微露了一个头顶,其中一个明显是领头之人的,远远看了他背影一眼,接着和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又往不知道的哪处走了过去。

    若是王元昭有兴趣回头,大概是可以百步穿杨一般地看见这人身上是穿着兵服的。

    王元昭没有理会身后的事情,他应付这种事情早就习惯,在千石村的时候,他就总是需要应付类似的训练。

    他母亲说,他们家是逃难出来的,作为她的儿子,必须要将对杀意的敏感给训练出来。

    所以教导他们兄弟两个的师傅张铁头是从他和哥哥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严厉督促他们习武的。

    尤其是哥哥。

    不仅习武,还要学文。不像他,不用去背那些老夫子的治国文章。至于那些笔头功夫、杂七杂八的本事,说起来还是去隔壁村子听戏的时候,和一些江湖前辈学来的。

    他小时候没有多想,长大了以后,则是选择相信母亲,相信母亲逼他学那些渔夫用不着的本事是为了他好。有些事情,他也是自欺欺人一般,只当做没看出来其中的蹊跷。

    可不管怎么说,王元昭还是将自己不知不觉飘远了的思绪拉了回来,一边带着他的猎物想到,他这次回来,应该也算是做出一些实实在在的成绩。不知道他的母亲听见了,会不会夸他!

    一只野兔、两头山鸡加上河里打的鱼,再配上一些野菜,王元昭带着它们进了厨房。也不管被他赶出去的给寺院里其他人做斋菜的僧人脸色绿不绿。

    王元昭进去的时候天上还是阴晴没有一片雪花,结果才在里面待了有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叫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的漫天飞雪了。雪花打下来,冰在胸口上,王元昭才想起来,伤口绷开,又得包扎。

    这样子,这前天晚上留宿下来的人谁也走不了,倒是也好。想着,他半点不在意地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往厨房里去了。

    白马寺毕竟是佛门圣地,王元昭那么光明正大带了活物回来宰杀,简直就是辣了一群和尚的眼睛。一群和尚在厨房外“阿弥陀佛”地哀嚎,王元昭理也不理他们。

    谁叫王元昭拳头硬,还有帮手,一群和尚看见他身上那一套军服就已经怂了一半,是怎么也不敢去多说什么。只把肠子也悔青了。

    前天晚上,怎么就把这么一个活祖宗给放了进来?!

    不多时,厨房里就已经飘出来浓浓的肉味,一群和尚顶不住,干脆眼不见为净,躲得远远的了。

    王元昭却是在想,也不知道林茜檀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

    林茜檀一大早起来,和魏嘉音一起穿了各自衣裳,再洗漱了坐下来等着吃饭。大和尚们脸上明显的不悦情绪引起了林茜檀的注意。

    林茜檀不用问,和尚们就已经自己忍不住嘀咕起来,没一会儿,两人就都知道那头有军爷在弄荤腥的东西了。

    林茜檀脸上不由就露出好笑的模样来。

    哪来的泼猴,欺负大和尚。

    一般的人,比如说,朝廷上那有些品级的官员,到了白马寺这样形同国寺的地方,也会入乡随俗,不然寺里的僧人,是有权驱逐的。

    这也被视为对僧人的尊重。

    魏嘉音干脆道:这是哪里来的**?居然跑到这里来弄肉吃?!”

    林茜檀不觉得如何,魏嘉音也许更加不满一些,她仔细多问了一两句,僧人们也并不清楚王元昭等人的来历,就只是胡乱说了说。

    天上的雪花飘下来,从屋子里面往外看去已经是是白茫茫一片。林茜檀计算着这天气她们怕是没一两天走不了的。于是和魏嘉音商量着在寺里怎么安排……

    天气的变化自然也在两人计算之内,魏嘉音已经和家人说过。至于林茜檀,说倒是说了,只怕林家大概不会有谁在意……

    早膳十分轻简,两人没有食用太多。白马寺的斋菜虽然好吃,但也仅限于天气不冷的时候。

    寒冬腊月将至,寺里又没有像是她们各自府邸里面有温热着饭菜的那蒸笼,吃在嘴里,最多也只是温热,并不爽口。

    王元昭那几样小菜,送来得便正是时候。香喷喷的燕式荷叶香焖鸡、山菇拌兔肉、做成了热汤的新鲜野菇……

    王元昭带着自己得意作品过去,是根本也没有留意,林茜檀是不是一个人来。他出现在门口,正和要往外走的魏嘉音撞了个正着。他钢筋铁骨、铜墙铁壁的,拎着麻袋那么大的食盒却是晃也不晃身子。魏嘉音却是冷不防,撞上他的胸口被被迅速反弹了回去,几乎要直直摔到地面上去。

    王元昭没看清人,下意识就伸出空着的那一只手出去扶了一把,魏嘉音被他拦腰扶了那么一下,勉强站住,两人一瞬四目相对,齐齐愣住。

    林茜檀落后一步走出来,看到的,就是王元昭抱住魏嘉音的一幕。

    林茜檀眼睑微动,将自己心中莫名浮动起来的不快情绪给压制了下去。见到这个人,林茜檀既意外,又好像不是太意外……

    王元昭也不过就是愣了那么一下,马上也认出来,跟前的女人是谁,王魏两家既然要结亲,男女双方当事人再怎么也是起码知道彼此大概长什么样子的。

    他进门来笑嘻嘻唠叨的那句话还没落下声音来:“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了?!”那最后的一个字,也在扶住魏嘉音之后,有点儿滑稽地从他嘴里蹦出来。

    屋子里的三个人有那么一瞬的愣怔。

    林茜檀反应快些,抢在另外两个人开口之前说了话,她走上前接替王元昭将魏嘉音给扶住,嘴里笑说道:“看来我是要托你的福,吃上好东西了。”对着魏嘉音说话,看着的却是王元昭手里的盒子。

    王元昭手里提着个硕大的食盒,食盒里头散发着浓浓的叫人不能忽略的肉香。香味重得,叫就是清心寡欲的和尚也能把口水给流下来。

    随着林茜檀这一句话落下,王元昭第二个反应过来。他似乎有一瞬犹豫,然后立即接过林茜檀的话,转头对魏嘉音说了句:“给你带了吃的来。”

    只是到底说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他刚刚进来一瞬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很多。

    三个人这么在门口站着大眼瞪小眼的也不是办法。依然还是林茜檀开口说了话,说了句:“你们这是要在门口把这篮子里的东西给搁到凉吗?”

    林茜檀说完,王元昭和魏嘉音也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起朝着饭桌上走了去。

    锦荷反应同样也不慢。

    寺里的僧人刚离开,才在她们跟前抱怨了那边“不讲规矩”的士兵。这边林茜檀和魏嘉音居然就成了他们口中那荤腥之物的食用者了。

    锦荷忽的便从外头把房门给关了起来,把香味阻绝在里面。

    林茜檀不知道王元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心中疑惑不已。

    等到坐下来,王元昭从食盒里一样一样往外拿,林茜檀才有机会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至于刚刚寺院僧人嘴里的那个“将军”,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王元昭想着魏嘉音还在,有些话也就不方便多说,林茜檀听他说什么“家中有事”一听就是敷衍骗人的话。不过,同样想到魏嘉音并未参与到他们的事情中间,有些事情还是不必非得叫魏嘉音知道了。

    林茜檀于是顺势向魏嘉音看去。

    林茜檀想着王元昭过来之前魏嘉音还在说那些个“纨绔子弟”的坏话,还担心他们两个碰到一起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结果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很多。

    再去看魏嘉音,魏嘉音的神态也并没有刚刚只有她们两人一起时候那样的反感,林茜檀松了口气。

    毕竟这两个人可是相互讨厌的。

    王元昭正在边上说话,说的也是一些客套话。魏嘉音也跟个机器人似的,时不时应付似的回答两句,屋子里的气氛和谐得不得了。

    两人刚刚都没有吃饱,王元昭送来的可算得上是及时雨。王元昭的手艺也不差,林茜檀和魏嘉音由他在一边亲自伺候着,吃了一些。

    林茜檀看着魏嘉音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心中叹气。她要是不能确定魏嘉音是个什么心思,那可成了傻子了——刚刚还在严厉批评的人,这会儿却是非但没有一句不满,反而嘴角噙着一抹笑,在那儿吃着自己“讨厌”的人做的东西。

    王元昭毕竟是擅长与人交际,就算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也能说些有趣的话来调节气氛。

    魏嘉音想的,却是王元昭说的,提前回京是因为“家里有事”。

    按着王魏两家现在的关系,究竟是个什么事,能是魏嘉音所不知道的?

    她可没有听她父兄提过王家最近有个什么动向。

    魏嘉音又不是什么别人说她就信的大家闺秀。天隆帝才派人去送了旨意,王元昭这分明是在圣旨送达之前就已经出发了。虽说都是回京,但真正细论起来,前者是奉旨行事,后者却是违背圣旨,要论罪的。

    魏嘉音思考很快,吃了几口就已经把前后因果整理清楚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和眼前这人是绑在一条绳子上,就算明知道对方抗旨,她这个未婚妻,也只能帮着遮掩。

    魏嘉音能够想到的事情,林茜檀只有更清楚。只看王元昭趁着魏嘉音低头吞食,使了好几个眼色给林茜檀,林茜檀就知道他是叫她找机会单独说话的意思。

    王元昭想着,先前有些事情没有在信上说,那是怕京里的人担心,尤其是他大哥王大狗。

    可现在。

    这领兵在外不到一个年头,大大小小的施害刺杀怎么也有几十次那么多。他所居住的营帐之内,也时不时有旁人进入翻动的痕迹……

    王元昭自认为身上并没有什么宝贝的东西,只除了两样,一样是贴身存放的红杏肚兜,还有一样……是从燕韶那里间接拿到的兵符。

    那可是一支人数虽不算太多,却足以成为改变局势的利刃啊……屋子外面风声呼啸的,王元昭搁下这些心思,笑说,看来他们一时半刻斗走不了的。

    林茜檀没有接话——在外人面前,她和王元昭应该是并不熟悉的陌生人。倒是魏嘉音接着说了一句:“反正你也是偷偷回来的,能不能走,又有什么区别?”

    两人实际上真正说上话,这还是第一次。魏嘉音又是个刀子嘴的人,明明想着好好说话的,可心里就是有些忍不住。

    说着话,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扫成一盘的食物残渣,魏嘉音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王元昭却是懒得理会她。

    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做给她吃……

    正说着,外面风力弹开了窗子,王元昭下意识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关窗,恰好是以一种护卫的姿态挡在两人跟前的。他身形高大,像是松柏,能够为身后的人遮风挡雨

    林茜檀和魏嘉音的脸上,便都有些红。

    只不过,林茜檀纯粹是因为在屋子里待得久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而魏嘉音,却是觉得有些心虚。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

    明明应该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的。

    *

    按着王元昭的说法,这雪势一时大,几人全都走不了。

    这一天,魏嘉音照例是和林茜檀在寺院附近转转,王元昭倒是知道避嫌,没有一直赖着。到了午间的时候,两人一起躺下歇息。魏嘉音像是无意一样说起了王元昭私自回京的事。

    林茜檀还没有机会和王元昭碰上一面,并不清楚他突然回来的缘故。听魏嘉音提起,她也就胡乱答应着说了几句。

    魏嘉音是不是自己都不知自己对王元昭态度有些变化?

    林茜檀心里像是有什么蠢蠢欲动着似的,她再一次压制了下去。

    魏嘉音没有注意到林茜檀的神色像是有哪里不对劲似的,只自顾自沉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林茜檀又劝她:“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别人嘴里说给你的。一个人怎么样,要你自己亲自去看,才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魏嘉音道:“也许吧。”

    至少这人若是光说模样,的确是十分好看的。

    魏嘉音说着说着便又睡了去,林茜檀等到她睡熟之后想要起身,不曾想又被魏嘉音给勾住了脖子。

    林茜檀不由无奈想到,看来这又是没有机会去和王元昭见一面了。

    王元昭私自回京,这事可大可小,或者这其中当真是有什么林茜檀不知道的缘故也说不定。还有,有些两人合作上的事情,王元昭虽然已经在书信上提过,但林茜檀还是想当面问一问细节。

    *

    王元昭这么一打岔,等到林茜檀想起来林碧香的时候,都已经到了午后两人起来的时辰。

    林碧香被人当成了放荡的青楼妓子,只是因为天气缘故,并没有被驱逐出去,但也被暂时监视起来。

    她将错就错地把自己“妓子”的身份认了下来,也不敢说自己真正的身份,心中却料定坏她好事的人一定和林茜檀脱不了关系。

    白马寺虽然命人看管,但实际她还是行动不受太大限制,所以能够自由行走,只不过身后跟了几个秉公执法的大和尚罢了。

    她东走西走,就走到了王元昭那个院子里,王元昭恰好也要往外,看见她远远地过来,皱眉起来,知道自己的确不适合太早出现在林碧香这个“别人”面前,因而给几个下属打了信号,又迅速翻身踩到了屋顶横梁上,静观其变。

    林碧香不知道这是谁的屋子,只觉得看着似乎比别处精致些。她想了想,探进头来,看了一眼。

第145章 移情

    林碧香走进到王元昭那间屋子,看见门户开着,便装作偶然一样,往室内暼了那么一眼。王元昭冷眼看着她走了过去,继续前往别处,才从屋顶的横梁上跳了下来。

    一边自言自语的:“她怎么会在这儿?”刚刚还好躲得快,不然被她看见又是一通麻烦。

    因为林茜檀的缘故,王元昭自然是清楚林碧香的身份,两人虽然没有见过几回,但这个喜欢装腔作势、虚伪做作的大家小姐可以说让王元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随后,他也不出门,转道就正经地去问了问林家这回究竟来了几个人。

    当得知只有林茜檀和林碧香两个人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

    王元昭对东山侯府的人同样没什么好印象。林茜檀在东山侯府曾经过得不算好是一层缘故,东山侯府的人行事做派也让王元昭不太喜欢。

    冬日深山,白雪覆盖,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王元昭索性也是没事可做,就干脆喊了几个陪他回京的大小兄弟,坐下来打牌吃酒。

    林茜檀那里,今晚就算她不过来,他也要想办法过去了。也不知道林茜檀有没有看懂他这边的眼神暗示呢?

    北边的地界上,埋下了他们一支兵马,还有北边的生意,诸多细节,他们也需要商议。

    *

    林茜檀和魏嘉音一起,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已然将近到了傍晚的时候。天边早就是一片暗沉。

    魏嘉音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相奇差一样,看见林茜檀起来便在整理自己身上连肩头也滑落下去的衣裳,便还恶人先告状似的开口玩笑道:“你怎么把自己睡成了这样了……”

    林茜檀没好意思告诉魏嘉音其中的真相。

    最早认识的时候,她是怎么也没有看出来魏嘉音会是一个咸猪手……

    两人观看天象,这天上的雪一下估计也要好几天的功夫,两人呆在那儿,大多时候也是无聊。林茜檀干脆用这个当作借口,和魏嘉音分开行动,趁着夜色还没彻底降下来,去了那存放了许多书籍的老塔后面那一处无人看守的矮墙根上,等着王元昭过来赴约见面。

    树上的枝叶还苍翠,这白马寺种植的树木都是不容易凋零的常青树种。林茜檀站在那儿,就算有人从那里过去,也没发现她就站在那里。

    出乎林茜檀意料的是,王元昭过来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

    王元昭才刚刚露了个头,还没和林茜檀说上话,便有几个跟踪而来的兵被王元昭给发现了。

    随着王元昭一声低喊,那边知道跟踪的事情败露的汉子,全都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他们几个,都已经尽最大可能压低走路声响了,却还是被发现了。

    他们看见林茜檀便笑。还有一个打头出来说话的:“嫂子别怕,咱们是自己人,看见了也不说出去的。”他们都只以为林茜檀就是那个和他们老大有婚约的魏家二娘子,便一出口就是一句“嫂子”。

    林茜檀下意识脸一红。

    王元昭刚想否认林茜檀的身份,可转念一想,到嘴的话又给吞咽了回去。他有私心,不介意叫人误会一回,过过瘾。况且,也的确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特地去做什么解释。

    林茜檀也领会到他的意思。

    林茜檀反应也不慢。一看王元昭和这几个眼前的男人一副十分要好的模样,就知道这些确实不是外人。

    再看对方喊她嫂子,王元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立即顺着这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叫对方几个人误以为自己就是魏嘉音。

    几个**被王元昭连踢带打的给赶走了。王元昭回过头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有点儿底气不足地说了句:“我不是有心占便宜的。”

    林茜檀回答了他一句:“我知道。”刚刚那个情况,这偏僻的旮旯角落里面,孤男寡女见面被人发现,总是会有些不好。两人又各有婚事,无论她承认不承认,都挺麻烦的……

    王元昭松了口气,又像是有那么一点遗憾一样。他也不是没有试图追求过,但是人家就是看不上他。

    等他活出一些名堂了,两人又都有主了。

    林茜檀当日无意之中的确说过一句男儿应当志在四方的话。林茜檀说的话,王元昭听进去了。

    他跟着王善雅,回到了王家,心里所想的,一个是把父亲给认下来,另外一样,也算是有出人头地做给林茜檀看一看的意思。

    他看着林茜檀,心里想到了什么。脸上笑着,说着从北而来非得亲口诉说的话语,心里早就想到了别的地方过去。

    王元昭看着一年不见的林茜檀,心里欢喜。都说女大十八变,林茜檀也是一样的。

    从第一次见面的青涩稚嫩,到现在,身体长高了,人也丰满了,要紧的是,神态之间,那种日趋成熟的风韵,也一点一点出来。王元昭一年没有见她,突然一看,变化自然是大的。

    说起来,林茜檀跟他提过,所谓前世今生的说法。

    若说之前听见的时候,他在大部分的相信之中还有那么点下意识的怀疑的话。那么现在林茜檀身上那些秘密,他是百分百听进去了。他很想问一问,在林茜檀的另一段人生里,有没有过他的出现。

    人与人的关系,总是伴随着持有共同的秘密而走近。

    这个道理,林茜檀自然清楚。她看着眼前分离一年没有见过的少年,奇妙般地觉得,这个人令她感到十分的亲切。

    林茜檀心里怎么想是一码事,可不会把自己心里那点“一年之前见到你怎么不觉得你如此亲切”的想法告诉对方。

    她照例是绷着一张脸,尽可能严肃地告诉对方,自己这一年在京里都做了哪些哪些的事情。

    林茜檀在说,王元昭也在说。两人交换了情报,那些在书信上不方便书写、以免一旦书信不小心落到别人手里,就会出事的事情,这个时候都可以拿出来问一问。

    林茜檀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写信问过王元昭夏三娘的事,王元昭却是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林茜檀说的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给我送过那样的一封信?”王元昭奇怪地问道。

    林茜檀便知道,这信大概不是送错去了地方,就是弄丢了。

    她倒是没有怀疑到王普身上去。王普的个性,如非必要,是绝对不会去做私自拆阅他人书信这样的事情的。况且,他又是王元昭的好友。

    两人在旮旯角落里站了有一会儿,直到再度听见动静。两人见到该说的事情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分开。林茜檀仍然往回走,王元昭则是……又去了小林子里,找吃的。

    他胆大包天,疯狂试探,几次下来,倒是知道,看来无论是什么人蹲在林子里,只要他不是做得太过,恐怕对方并不会动手。他照例是抓了几头因为冬日到来而睡得傻兮兮的肥鱼回去,给自己加菜。

    他走后,树丛后面的人照例是盯着他离开才敢于露出头来。

    这一回,他们说话了。

    其中一人道:“公子这是看上这儿的山珍水味了?!”

    另一人道:“谁知道?总之这事,也不是咱们哥儿几个能做主的,我这就去禀报。”说着,便往一边去了。去的,仍然是之前走去的那个方向。

    *

    王元昭说的林子里古怪的事,林茜檀也听他说了。这白马寺,难道会和夏朝有什么关联不成?

    林茜檀回到她和魏嘉音所住的那一个屋子,屋子里,魏嘉音正在那儿练字,见林茜檀回来,还特地问她都去了哪儿了。

    林茜檀的的确确是去和王元昭说些再正经不过的事情。像是兵马粮草如何运输、藏兵地点是否更换、他们共有的兵符如何处置、京华梦景图的下落又在哪里,甚至还有朝中官员的拉拢试探……

    可林茜檀莫名其妙就是觉得自己落在了道德低点上,就好像被魏嘉音捉奸似的心虚。

    林茜檀随口找了一个借口给忽悠了过去,只说自己是出去四处游逛。下了雪,也有一些香客会出去玩雪的,林茜檀这么说,魏嘉音倒是没有怎么怀疑。

    两人说着说着,林茜檀就顺便和魏嘉音提了提分房睡的事情:“我夜里起来得多,总是害怕弄醒你。”

    魏嘉音却是听不懂林茜檀话中的意思,连说无事。林茜檀无奈,想到将来若是不出意外,王元昭娶了眼前这人,大半夜的该怎么睡?

    前天晚上,魏嘉音不知怎么睡的,竟是在她的肩头上硬生生咬出来一个牙齿印,林茜檀甚至还听得见她咬了一口就在那儿嘟囔着——

    这猪肘子做得也太硬了,厨子该罚。

    然而清醒时候的魏嘉音,是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吃猪肘子这样的东西的。

    林茜檀刚想笑,想想魏嘉音和二狗子那婚事,她又有些不舒坦。

    林茜檀有意出任朝廷开设的女官这件事情,魏嘉音是知道的。魏嘉音和林茜檀不同,从来不去想这些,曾经就和林茜檀这么说过:“你的这些想法,我倒是无法苟同了。我总觉得,圣贤留下来的话是有道理的,男女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家族才会兴旺。若是女子外出,家中无人,那些琐碎家务难不成全让管事来做!”

    这也算是林茜檀和魏嘉音价值观不合的一处地方了。

    而这或许也是林茜檀对于王元昭能够萌生亲近好感的缘故。

    面对同样的问题,王元昭的回答,和魏嘉音截然不同。

    虽说他说的话,同样让林茜檀很想打他:“好吃懒做有什么不好?媳妇上山砍柴,出门赚钱,我在家里雇佣几个奴才动动嘴皮子就把事情给办了,岂不舒坦?到了夜里,媳妇泪了,我一条龙服务,从床底下伺候她洗脚到……”

    王元昭说这话,还是一年之前说的。

    林茜檀记得那时候她见这二狗子又吐荤段子,扔了自己一盒胭脂过去,他伸手接了过去,故意似的回了一句“谢谢娘娘赏赐”……

    林茜檀忽的就想知道,这二狗子现在怎么想的。

    说来也巧,那边一群男人也正讨论到各自家里的婆娘。

    王元昭坐在上首,逐一给兄弟们倒酒,自己却是浅尝辄止。大家也都知道他不饮酒,也见怪不怪的。王元昭以茶代酒,陪着大伙儿唠嗑,气氛热烈。

    冬日的傍晚,外头冷,喝上热汤热酒,说一说荤段子,男人们是最能满足。

    只可惜是在这青烟古刹里头,全是和尚……

    受不住的,总是那年轻一些的小将。

    其中一个看着年纪似乎大一些的男人,这种时候就特别想念他的老婆了,小年轻不懂得黄脸婆的好:“害,老子出门在外一年,没碰过女人,就给娃儿他娘守着呢,要不是天气不好,这时候谁还打理你们这些胸膛上装了铁板的男人!”他家那个婆娘,虽说人丑了点,胸垂了点,可知冷知热,对他关怀。他也投桃报李,守身如玉,那些漂亮姑娘……最多看看就好。

    有那没成亲的年轻小伙听了羡慕的,不过更多还是不认同他说什么给老婆守身子的话的小伙子:“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丈夫建功立业,何患无妻?”在他看来,男尊女卑,男人爱护自己的女人是应该,不过也犯不着,吊死在一棵树上。

    众人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问起王元昭,王元昭和最早说话的那一个大汉相视一笑,灵魂碰撞,有些话,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了。

    几个人便起哄起来:“得了,这儿这个也是个妻奴!”在场的几个人傍晚时候都是见过“嫂子”的,这种时候,提到“魏嘉音”,便有人故意玩笑一般怂恿道:“……反正都是要成亲,不如提前行使夫君权力,先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老大是自家婆娘就在眼前,不像他们。

    说话的那个小子,便吃了王元昭当头一拳:“你当我是你呢,大军营帐里头就办事了!”

    那人嘿嘿傻笑:“瓜妹女扮男装特地来看我,我怎么忍得住!”

    一群男人,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笑声都传出院子去。他们倒是不怕自己说话被人听见,王元昭耳朵灵敏,有人走近,总能引起他的注意……

    后来,不知道是谁起的话头,话题被扯到了林碧香身上去,大家都说,山下秦楼楚馆里的妓子,上山拜佛来了。

    王元昭听着便好笑,但是一开始说起的时候,并没有说穿林碧香的身份。

    林碧香还不知道,自己被“军爷”惦记上了。

    王元昭听见旁边有人说那“白日时候经过门口的,不就是那个妓子?”他笑而不语。

    可等到有人说要过去照顾照顾林碧香“生意”,王元昭就有些经手不住,差点把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

    得了吧,真叫林碧香在这佛寺里接客,林茜檀这个做姐姐的面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众人这时候也才知道,这所谓的妓子,竟然是东山侯府府上那位颇有“名气”的八小姐,林碧香。

    *

    东山侯府这块招牌倒罢了,林碧香还是当朝权臣阴韧的嫡亲外甥女。这两样摆在那里,就是本来有些玩乐心思的,也歇了下来。

    等着闹腾到半夜,王元昭撵了他们去洗漱,自个儿先一步躺了下来,却是浑身发热。这些该死的家伙,又聊女人。平日在大军之中倒罢了,他眼不见也就六根清净。这会儿,林茜檀却是就在他的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他无奈心道,看来这一晚上,又不用睡了。

    刚刚,几个兄弟提到林碧香,就不敢多想什么,也是有原因的。别人不知内情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只说林碧香是阴韧的外甥女,她哪怕名声没了,旁人仍然要给她几分脸面。

    按着林茜檀所说,这一年下来,阴韧的动作可是不少。

    天隆帝和丞相之间的矛盾,早就上升到几乎撕破脸的地步,阴韧如今颇有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却又偏偏比起当日燕韶还要擅长蛰伏,不轻易出手。

    他在朝中动作不少,却还有空往他那里算计刺杀。所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他手里这些东西。

    *

    林茜檀同样也有些睡不着。

    林茜檀曾经提出,将那块兵符暂时先搁到她的身上。是王元昭不同意:“我身上有武功,出入都有大批护卫,尚且疲于应付,你这闺阁中更是危险一些,我不同意。”

    林茜檀有些头疼。

    阴韧又不是什么好人,他如果对王元昭起了疑心,势必会一直对他动手,直到把那块兵符弄到手里。

    说不担心王元昭的人身安全,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身旁有个睡觉不老实的人,她就更不容易安睡了。

    林茜檀小心翼翼给睡了过去的魏嘉音弄好被子,又躺得距离她近一些,这山里的厢房,虽然也有取暖的炭盆,可远不及她们各自府邸里面待着舒服。

    看着又是一夜平静风月,殊不知到了午夜时分,旧塔后面的树林子里正有几个人偷摸摸往寺里去,他们看起来对寺院十分熟悉,不用点灯,一路快走,却是没有任何磕碰跌绊,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的声音。

    不巧的却是王元昭耳朵敏锐,外面的人虽说是故意压低了声音,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听了出来。

    他反应很快,先不管这些人是敌是友,先抄家伙再说!

    因而,黑暗之中,他便悄悄爬了起来,抽出了佩刀,甚至走了过去,正要把几个睡在屋里的兄弟给摇醒过来……

    谁知,那些人像是过来旅游似的,就只是在屋子外面转了那么一圈,也不进屋,就齐刷刷往回走,王元昭也一脸懵,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那群人经过的墙头不起眼处,一个什么东西被小袋子装着,搁在了那里,像是等着第二天有谁想起,去看一眼似的。

    王元昭等了有一会儿,确定这边无事之后,便叫已经被他弄醒的小兄弟暂时别睡,又把其他因为酒力睡了过去的家伙喊了起来。他自己则是不放心另外一边的林茜檀。

    他再一次摸黑而出,快速走动,朝着林茜檀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只见林茜檀和魏嘉音那儿,满院子的安静。王元昭看了有一会儿,发现的确无事,正要转身,忽的听见廊下有人呼唤他。

    他侧头一看,正是敏感察觉有人接近的霁月。

    自从出了一趟花不缺的事情之后,林茜檀身边几个会功夫的丫头,便都商量了一下,几人轮班,必定有一人就连夜里也不睡觉。

    这一期,正好轮到霁月值班。霁月本来没有察觉动静,还是王元昭自己踩滑了一下,发出一丝“沙沙”声响,叫霁月确定了他方位。

    王元昭看见是她,同样高兴。

    她和风光姐妹,对他那点心思,他知道。他也是信得过这两人人品,才把她们给了林茜檀。

    这会儿,说起主仆之间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王元昭还大大咧咧开玩笑一样说道:“还恼恨不恼恨我把你们送人?”他又不是那喜欢红袖添香的,他母亲这马腿,拍错了地方。

    霁月听见旧主熟悉的不要脸,难得不够稳重地呸了一句:“您也要点脸吧,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姐妹两人,又不是非您不可。”这倒的确是实话。

    林茜檀对下人都好,对待她们姐妹,也没有因为她们的来历而放在一边不用。待梅的事情出来之后,林茜檀便更立意要把她们的婚事都解决了。林茜檀很是大方,干脆叫他们自己挑人。她没看上的,倒是她妹妹风光,最近变着法儿安慰郑好,这两天像是有些不对劲。

    王元昭这才知道待梅的事。

    “怎么回事?”有人盯着待梅,林茜檀倒是在书信里粗略提过。

    但林茜檀可没有说,待梅遭遇横祸,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霁月朝他看去,只见他神色很是不好。

第146章 羊头

    待梅的事,林茜檀只是和王元昭简单地提了提。眼下霁月真正说起,王元昭才知道事情经过。

    他想到那封没有寄到他手里的书信,仔细问了问林茜檀在那封书信上都说了什么内容。

    霁月又不曾在林茜檀旁边看着她书写,又怎么会知道那么清楚。

    “并不知道!那日是锦荷伺候笔墨。我和风光全不在屋子里,我去了楚家送主子缝给楚家公子的小玩意儿,风光去看着郑好去了。”

    见王元昭不说话,她转而主动问起了旧主子怎么夜里跑了来。

    说起这个,话题就被岔开了去,王元昭把自己发现到的人和事说给了霁月,叫她将这事转达。

    霁月以为他已经把两人刚刚说的事情忘记了。谁知他临走之前,说了句:“郑好反正也从林家出来了,你问问看阿檀,要不把郑好和青松两个交给我,我正缺人。叫他跟着我,也省得他想不开,东想西想的,还能做出一些成绩来。”

    霁月应下了。

    他自己说是回去,实则跑了去附近的一间无人使用的小屋子里面将就着歇息了一下。脑子里想的,尽是一些他不在期间,发生的事。

    林茜檀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霁月才有机会告诉她这些。林茜檀当时正在洗漱自己。魏嘉音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也在洗脸。林茜檀和霁月是贴着耳朵在说话的。

    林茜檀心里有些感觉不好说出来,听完霁月说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他回去了没有?”

    谁知道呢。

    霁月想说,在千石村那会儿,她这旧主子就是这么一副模样。有的时候,大冬天的,哪儿都能睡。在他的屋子里值夜班,是最辛苦的。

    因为,他经常不用炭盆。昨天晚上,就那么随随便便在隔壁空屋躺下了,也不怕冷……

    可想归想,霁月按着林茜檀说的话,还是四处去看了一看,王元昭已经不在,只留了一堆证明他躺过的稻草。霁月放心了,林茜檀也放心了。

    王元昭一回去就被一帮子男人捉住盘问了,说什么他这一晚上“都是去了哪里”?王元昭不说也不认,他们也是知道的。一群男人笑得暧昧又调侃,眼神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兴致之色。

    王元昭随便应付,心里却是在想,他倒是有那个色心,可惜没那个色胆。

    再说了,就算他有……他正牌的未婚妻就在那儿,他惦记别人算怎么回事。

    林茜檀可不知道自己这个假的“魏嘉音”成了别人嘴里调戏说笑的对象。魏嘉音洗了脸,刚好放下了毛巾,问起她刚刚霁月过来说的是什么。

    两人相处得多了,魏嘉音也渐渐知道林茜檀身边的丫头大概都有谁、又分别主管什么。霁月管的大都是一些再正经不过的事情,魏嘉音是清楚的。

    林茜檀笑了笑,自然不好说实话,只随口与她玩笑一样说了一句:“不过是叫霁月帮我看看,你那未婚夫今天还给不给咱们送好吃的过来了。”这话半真半假的,王元昭做东西的确好吃。

    佛门重地,王元昭却弄一些荤腥的东西过来。魏嘉音嘴上拿这些挤兑,心里也是忍不住馋嘴,但架不住就是不愿意去听林茜檀拿这个调侃她,反唇相讥的:“你就使劲拿我开玩笑吧,总有我抓到机会调戏回去的时候。”谁还没有个未婚夫了?

    魏嘉音说的,自然就是楚绛。

    听见楚绛,林茜檀心里一顿,被魏嘉音说得,顿时就有些心虚。一时倒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楚绛的事情似的,很是没趣。

    正想着,魏嘉音又说话了:“再说了,谁爱吃他弄的什么东西了?这是出家人的地方,亏得他这么个岁数,还不知道这些道理。”死鸭子嘴硬。

    王元昭翻过年来,其实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

    在林茜檀看来,就是个初长成的大少年。

    *

    魏嘉音嘴上说着种种看不上王元昭的话,等着那边那人当真又送了吃的过来,她又一句话不说,老老实实地吃了起来,看得林茜檀觉得好笑……又嫉妒。

    二狗子说,这是弄给嘉音吃的。这人也懂得讨好别人了。

    像是感觉到林茜檀调侃的眼神一样,魏嘉音有些恼羞成怒的,被林茜檀看得不自在。她直接开口说叫王元昭不用再送东西来给她们了。

    王元昭知道有魏嘉音在,还特地照顾她,弄了几样新鲜的山珍来给她。结果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眉头动了动,虽然不很在意,但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我又不是弄来给你吃的。

    不过是去林子里一探究竟,再者想着反正也把猎物弄来了,就给林茜檀再弄几样小菜添一添福利。

    魏嘉音说过这话之后,王元昭当天傍晚的时候果然便没有再来,林茜檀不确定其中原因,不过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王元昭回他那处小院的时候,在墙头发现了一枚袋子,他看过小布袋里的东西之后,神色便有了一些变化。

    *

    雪在中午那个时候就已经停了,几个丫头也都说未来连续几天都不会再有雪花,叫林茜檀准备着看看怎么下山回去。

    “下一场大雪,大概还得四五天的时间。这几日间,寺里的僧人是一定会去把山路扫开的,咱们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候,下山去。”

    林茜檀心想,那也就是说,她和魏嘉音还会在这山里待上两天了。

    魏嘉音无所谓。

    她道:“我平时在家里,就是被母亲拘束在那里备嫁了。”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没有母亲在这寺里啰嗦罢了。

    两人都是待得住的人。因而相视一笑,并不介意。她们不在意,有人却在意。

    林茜檀像是才想到林碧香这两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特地叫人去多看一看。屏浪过去盯了一眼,问了问,说了:“盯梢的小丫头说,那边那位这两天被寺里的师傅们看得老老实实,虽说能够走动,但都有人在旁边看着,是做不了什么的。”

    林茜檀道:“既然过两日山道化开,就叫她早些下山去,咱们迟一些,看看情况。”谁知道这大冬天的,会不会有谁家的汉子吃不饱穿不暖,出来抢劫的。

    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出了人命了。

    屏浪会意,笑着去了。

    过了两天,天气果然好了一些。林碧香也果真是急匆匆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准备着下山。她是为了楚绛来的,楚绛不在,她做什么跟着林茜檀一起,在这山里吃斋念佛自己找罪受?!

    天上还算敞亮,早上起来才是卯时初的时候,林碧香坐上了马车,一刻钟也不想多等,绝尘而去。林茜檀点了点头示意,风光和霁月姐妹会意,随即就施展腿脚,跟了上去。

    林茜檀和魏嘉音却是没有那么快就返程的。

    先不说她们这一趟上来,为的是求姻缘签,平安符。就算是没有,为了下山的时候行车安全一些,她们也想着晚一点出发,道路好走。

    魏嘉音的签文早就由寺院里专门解读的大和尚给说了,是个中上的好签,林茜檀还是跟着魏嘉音一起去的。

    到达白马寺的第二天求出来的签,林茜檀却是看着魏嘉音拖了两三天才去找上了寺里的和尚,问了问结果。那僧人对她们两人还有印象,是个只问签好不好,却不求签文解说的。

    少女忐忑的心情跃然涌现了。

    尽管,魏嘉音尽可能装作一副对签文解说并不在乎的模样。

    更有意思的是,当那个大和尚问起她们两人是谁在求姻缘,魏嘉音竟然把她给推了出去,说求签的人,是她。

    解签的是个颇有年纪的老僧,果然就按着林茜檀的面相,给说了说签文的含义。

    林茜檀还笑说:“签文和面相两者是缺一不可的。你这只有签文,却让我顶替了你,这姻缘怎么求得准?”

    魏嘉音却不太介意这些:“反正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他,这签文是个什么结果,知道一半也就好了。剩下的一半,为何不交给天定?再说了,和尚算得,也未必就准。”实则不然,她自己清楚,不过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林茜檀也不理她,将自己给楚绛弄来的平安符给搁在了手心里,捏了捏。

    和尚说,她心里惦记的那个人不日会有一些凶险的事情。

    林茜檀想着,楚绛人在朝中,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足以用“凶险”二字形容?

    魏嘉音像是也想到和尚说的事情,安慰林茜檀道:“我都说了,这命理的说法,也未必就准确,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

    林茜檀点了点头,就当做事情是魏嘉音所说的那样罢了。

    也不知道,风光和霁月那里,怎么样了。

    *

    风光和霁月按着吩咐,远远跟在林碧香的车子后头。林碧香身边也有护卫跟着,轻易不容易接近。但是下山路远,又颠簸,按着林碧香的性子,是一定会在中途休息休息。白马寺到山下的道路上,有着一处供客人歇息的亭子,林碧香是一定会过去的。

    但是霁月风光的行动并不顺利。

    林碧香的确是在中午到的时候刚刚好去到了那里停下歇息,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的是,姐妹两人正要接近过去的时候,从山路那里走来了大队的脚步声响。两人相看一眼,并没有贸然行动。

    *

    林碧香坐在亭子里,亭子由她身边伺候服侍的围了布,临时做了一个暖亭。亭子里只有她和贴身伺候的丫鬟,至于零星几个护院,则是心不在焉地在远处唠嗑吸纸烟。车子上倒是有一些用来蒸煮茶水的工具,但林碧香仍然是受够了车子上储存着的这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就是焖煮了也硬邦邦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山道那边像是有大队的人马从远处开了过来。起初就是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声响,到了后来,声音大了起来一些。林碧香也听得出来,并不是平常普通的人上山。

    再说,这路边的雪才被白马寺的僧人扫了一半,下山倒罢了,又有谁会挑在这种时候上山?

    她自然立即就派人到路口去看上一眼,看看来的究竟是谁。丫头还没走过去,那儿就冒出头来几个人。

    阴槐带着一伙人出现在路口的时候,林碧香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她做出那种事情之后,将她抛弃,又将她的名声也搞臭了起来!

    阴槐看见林碧香同样挑了挑眉,倒是不知道林碧香这会儿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虽说是露水姻缘一朝散,可毕竟彼此还是表兄表妹的,阴槐看见她,除了下意识的意外,随之而来的,就是见到旧情人下意识的喜悦了。

    霁月和风光见状,看了一眼彼此,不用任何语言交流,双胞胎的心有灵犀也让她们果断放弃了这次行动。来的人数众多,她们有心无力。

    转而,姐妹两人便以一种蛰伏的姿态继续蹲在树丛里,看看情况。

    阴槐带了少说也有一百人的护卫上来,老情人见面,是喜悦和愤怒并存。林碧香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也算是在阴槐的估计范围之内,阴槐也有些不好意思见到林碧香。毕竟,林碧香如今的名声和他是有很大的关系的。

    尽管,那些都是阴韧的授意。

    林碧香不用问,阴槐自己便说他是带人上来打猎的:“晚些时候,说不定这山里就有什么乱箭的,表妹还是早些下山得好。”

    毕竟是为自己怀过孩子的女人,阴槐怎么也还有一二分情意。他这次带人上来,还有任务,林碧香若是跟着他,大概是会碍事的。

    阴槐想起自己出门之前父亲告诉自己的话。

    随州军营之中,王元昭早就金蝉脱壳。父亲给他的任务,就是设下埋伏,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以为这山路上处处惊险,不会有人,他们正好提前一天上来准备。谁知在这四处滑得不行的地方,会连着碰上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熟人。

    林碧香闻得到阴槐身上迎面而来的一股血腥味。

    阴槐没有解释。

    在上来的路上,他们这一队人是碰上了一两个说不准是下山去办事的白马寺和尚。为免走漏风声,人,自然是杀了。尸身,自然是随便扔了在草堆里。

    不过眼前的这几个么。

    还是算了吧。

    提醒她一句,叫她早日下去,也是一样。

    阴槐想到这些的时候,看人的那双眼睛也就变得阴鸷了起来。林碧香本来还想与他争辩挤兑几句,这看得下意识就觉得恐惧害怕。本来所拥有的气势也拿不出来了。

    自然是阴槐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林碧香于是在风光和霁月眼前,明晃晃地上了车子走了。阴槐看了她背影一眼,回过头来玩味地想着,听说姑母想给她张罗楚家齐家的婚事,与其去给人劈腿做妾,怎么不考虑考虑和他再续前缘?

    也是这个时候,风光和霁月再次对视一眼,想着怎么等着眼前这伙人走开之后她们再撤离。不曾想风光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活物,下意识发出了一点儿动静。那边训练有素的阴家护卫便发现了树丛里头是有人的。不一会儿,姐妹两人便成了那些人追杀的目标。

    好在是雪天路滑,四周又有树木遮掩,姐妹两人又一向配合默契,还能凭着地势拖延一二,但对方毕竟是人多势众又带了弓箭的。一阵梨花暴雨似的弓弩投射下,先是霁月腹部中了一箭,风光为了保护她,也接连吃了三四箭,姐妹两人相互搂抱着,故意滑下了还未全然结冰的小溪流里,不多时就顺着河流流下去。

    阴槐慢了一步过来,看了一眼拉扯出长长一条血线的小溪流,想着,他的弓箭上,都是涂了毒的,被他这些箭射中,不可能再活着。于是便没叫人再追,只是到底觉得有些可惜。打斗之间他也是匆忙看了一眼的,那还是对天资绝色的双胎姐妹,若是能活捉了到身边做个禁脔,倒是也不错。

    然而他以为风光个霁月是必死无疑。殊不知老天爷还是怜惜这对姐妹。只是两人也的确因为要害处吃了伤,昏厥过去,直到天色全黑,霁月率先挣扎着醒来,只见妹妹和自己已经被山脚下一户农夫给救了起来。自己只是中了一箭,妹妹却是为了自己挡了好几下,也不知怎么样了!

    一栋用木头搭建的破旧房子里,有些昏暗的烛光之下,农夫正言简意赅地告诉霁月,她和风光被救的过程。

    那农夫看她醒来四目相望,却又口干舌燥说不了话,又不好动弹的急切样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安慰道:“妹子且放心,俺婆娘会治伤,你们姐妹这伤,有救!”

    霁月一听妹妹还活着,自然放了心。

    农夫却还有半句话没有说:活是活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恐怕也醒不过来。

    霁月担心完妹妹,又想到了还在山上的两位主子。

    她和风光分明看到阴家的那一位公子带着人上山去。总不可能当真是像阴槐自己说的,只是上山打猎。

    谁打猎会来白马寺这种地方。

    阴家刺杀王元昭的事情,她就算之前不知道,昨天跟着林茜檀一起,也听王元昭说了一些了。阴槐这带着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主子去的。

    她的念头卡在这儿,便又急了起来,可恨自己被射中要害,嘴巴一动,就浑身剧痛,也根本说不出话。再说了,就算能说又怎么样,难不成叫眼前看着就是个普通农夫的汉子替她去白白送死一趟递消息不成?!

    没这个道理的。

    霁月也是冷静之人,她知道自己着急也没有用,便干脆顺从了农夫的话,闭上了眼睛,心想着只有快些把身上的伤养起来,才能在主子有可能用得上的地方,派上用场。

    *

    霁月和风光一去不回,到了夜里也没回,林茜檀不由皱了眉头。

    她是知道这对姐妹的。就算办事不成,总知道回过来给她禀报一声,告诉她情况。而不是了无音讯。

    可这天黑路暗的,林茜檀总不可能再把屏风和屏浪也派出去了。

    她心里有些担心,只是面上不显。魏嘉音也觉得奇怪怎么大半日过去都没叫她看见那两个稳重又能干的丫头。

    魏嘉音撕开一只河蚌,将里面的肉夹出来:“机灵好用,我都想挖墙脚了。”就是她魏家算是名门,这样的丫头,也是凤毛麟角。

    林茜檀总不能说,这是王元昭送了给她的吧。

    王元昭人不过来,却是送了河里的东西过来。林茜檀吃着觉得不甚好吃的,魏嘉音倒是连续吃了好多。

    林茜檀搁下心里的担心,笑道:“她们自然是一直都在的,只不过你没注意罢了。”两人对坐着用膳,林茜檀往魏嘉音的碗里搁了几样菜蔬,魏嘉音忙着夹起来吃,吞咽下去了才接着说了一句:“也是,这一日下来,都跟你去那什么书楼里面待着了。”

    按着王元昭的意思,这白马寺可是处处有些不对的地方。本来,她也没有多想,可后来有心去看,便发现,除了小林子、老塔有些不对,就是寺中的僧人,也都有些不对。

    那几个被派去盯着林碧香的僧人,王元昭告诉她说,他们所学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和尚会去学的以擒拿为主的防御性招式,而是用来一击毙命杀人的。

    一般人不大看得出来,不过不能够瞒得住像是王元昭这样对于武艺涉猎深广,又有些心得的人。

    林茜檀不由要想:这白马寺究竟是什么地方?

    魏嘉音道:“还好明天就回去了,可不用再陪你去看什么佛经了。我真不知怎么说,那书架上面的东西,又生涩,又难懂,有什么好看?”

    林茜檀笑而不语,佛经的确没有什么好看,她看得,也根本不是什么佛经。不过是想再在上面翻一翻,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罢了。

第147章 深夜林中

    林茜檀本来和魏嘉音约好了,一起下山回去京城的。结果事到临头,出了一点差错。

    魏家的人派了仆人上山来,告诉魏嘉音她的父亲忽然在家里晕倒,魏嘉音急切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同行不同行了。

    魏嘉音匆匆忙忙收拾了衣裳行囊,早早躺下,到了第二天又早早起来。

    天色都还是黑的,路灯也还点着。

    林茜檀当然要起来去送一送她。她昨天晚上其实也没有怎么睡着,不过是闭着眼睛养一养精神。

    魏嘉音满满的歉意:“我父亲身子一向康健,这一次居然会突然就晕了。我先回去,你可不能生气。”实际上的理由,魏嘉音不好出口。不过是因为她父亲背着她母亲养了外室,她母亲一时愤怒之下失手推了一下,叫她父亲磕在了墙头上……

    魏嘉音说得笼统,林茜檀却是看得出这其中应该另外还有别的隐情。她记得,魏嘉音的父亲的确有些身子上的毛病。

    魏嘉音说完了话,握着林茜檀的手再三依依惜别。那边魏家来的仆从一再催促,林茜檀只好跟着将她送到山门处,这才回头。

    魏嘉音一上了车子,就没了在林茜檀跟前的笑脸,冷了脸问身边的人:“究竟怎么回事?”

    那边一个身穿绿棉袄的管事,满面奔波疲惫,抬手擦汗,道:“听说那贱人姓夏……”这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了。

    魏嘉音的母亲一向自诩栓得住丈夫的心,之前在张颖如为了女儿的亲事求到她那里的时候,还用这个嘲笑过张颖如,结果打脸来得太快。

    这管事也只是知道,那姓夏的女人,已经为他家老爷生了儿子了。

    *

    魏嘉音一走,林茜檀同样也不会在白马寺多待了。

    只是却又不得不逗留。

    隔了一夜过去,霁月和风光也没有任何动静,林茜檀自然担心。她一夜没睡,精神头有些不好,肚子里空无一物让她更是焦虑不安。

    林茜檀看着魏嘉音的马车越开越远,直到远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她转身往里,一边吩咐屏浪快些出去看看,又留了屏风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

    屏浪答应了一声,立即就去了。

    魏嘉音一走,王元昭也就光明正大地凑了过来。天边刚刚出了一丝光亮,白马寺的早课也才刚刚开始,王元昭也不问林茜檀同不同意,趁着那些跟着林茜檀一起上山的人没看见他,一个闪身,蹿进了屋子里。

    林茜檀看他笑得一本不正经,正要冷了声音出口赶人,谁知他下一刻嘴里蹦出来的话,却是最正经不过的。

    王元昭说,他感觉到一股杀气。

    林茜檀也是一个愣怔。

    林茜檀一向听说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一些人直觉敏锐,能够对危险有一个灵敏的感知。或者有些人是经过后天训练,同样也能够察觉到自己周围的人对自己的恶意甚至杀意。

    林茜檀自己就属于后者。

    于是请他到屋子里坐下,又为他倒刚泡的姜茶。他也不接茶,只状似无意一样,看了外面一眼,眉头皱了皱,又松开。

    又说了一句什么。

    林茜檀听霁月说过,王元昭前两天就一度在院子外面发现到一些鬼鬼祟祟的人行动着。这时候林茜檀就把他们给拎了出来说:“……是不是他们?”

    王元昭却很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不是,如果是,没有理由非但不进门,还给我留下这个。”

    说着,王元昭从自己的衣裳口袋里面掏出来一个小布袋一样的东西。布袋里面装着的,也是一枚王元昭说不出来历的玉佩。

    林茜檀将那玉佩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掂量。她自己就是做这些生意的,只是看了那么几眼,就看懂这枚玉佩的手法应该是前朝时期宫廷里惯用的。

    “又是夏朝。”林茜檀说道,那玉佩被她塞了回去,搁倒了王元昭的手里。两人皮肤相互接触,王元昭手掌上的厚茧摩擦到了她,她一个激灵,将手给收了回去。

    夏朝看着是没了,但又像是幽灵似的,无处不在。大商根基太浅,撼动不了它,但又不能不去做蜉蝣撼树的事。天隆帝又操之过急,步伐跨得太大……

    王元昭告诉她这玉佩,总有用意,她道:“你的意思是?!”

    王元昭也不废话,说:“你,今晚就走。”

    在他看来,如果有人想对他们做点什么,大概会挑夜里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

    又或者,是选在这白日他们光明正大从山道上下去,采用埋伏的方式。

    同样的道理,对方反过来也会觉得,夜里天黑,没有人会冒险顶着天黑走山路。

    林茜檀并没有忽略王元昭话语之中那个“你”字。

    “你不走?”林茜檀这么反问了一句。

    王元昭笑了笑:“自然是走,不过不和你同路罢了。”大军之中他已经碰上几十次的刺杀,他很难不怀疑,这些人多半就是跟着他来。他当然不能和林茜檀同路,但又不放心叫林茜檀待在寺中。

    是他把危险引来,自然还由他把人带走。

    林茜檀听了,像是挖苦似的,故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想说,跟着你的那几个小兄弟,也都留着保护我?”

    王元昭被林茜檀噎了一下。

    他确实就是这个打算。

    林茜檀既然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用他再费口舌多说几句了。

    林茜檀没有叫他冒这个险的理由。

    王元昭越是想要保护她的安全,她偏偏不想去如王元昭的愿。

    而且,如果当真像是王元昭所说,真的有这么一股杀气在,她就更担心一夜没回来的霁月和风光,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王元昭这才知道霁月和风光不见了。

    “你要杀人,为什么不找我?那两个丫头,动起手来,哪里有我好用。”

    林茜檀没有出声。王元昭对她一向有求必应。

    王元昭自讨没趣,干脆也不说话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屏浪才从外面回来了。

    屏浪这一趟一无所获,并没有在山道上看见有什么别样的动静:“我已经把这白马寺上上下下走了一趟。”言下之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消息,可以是最好的消息,也可以是最坏的消息。

    林茜檀担心得再次皱了眉,王元昭更是熟知两个丫头秉性,同样脸上露出忧色来。

    但行军打仗的时候,最忌讳犹豫不决。

    王元昭道:“眼下这外面是不是有阴家的人,还说不好。但是,万一有,霁月风光又出了事,你就更不能在这儿留着。”如此这般的,王元昭又说了一通道理。

    林茜檀回头看了王元昭一眼,半晌,算是默认了王元昭的提议。

    她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将她就说服了,叫她不过听她一席话,就下意识按着他说的去做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她若是待在原地那就是瓮中捉鳖。哪怕自己并不是目标,也恐怕会成为王元昭的负担……

    王元昭好说歹说,总算叫林茜檀答应和他兵分两路。王元昭也退让一步,答应带上两人,走大道。

    林茜檀则是走小道。

    王元昭在林茜檀这里赖过了午膳和晚膳,很快就到了入夜的时分。林茜檀按着说好的,由一帮子**子和屏风屏浪两人护着,只等着天色最黑的时候,往小路上走。至于她带来的其他人,实在不便带上。

    但这偌大的白马寺不至于连几个丫头婆子也保不住。

    王元昭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特地和林茜檀说话吸引她的注意。他说完了正事,又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你不是说过,我是个能带着大军打到京城脚下的人物,眼下这点小坎坷又怎么拦得住我。”

    林茜檀苦笑,是,你是带着兵马都打到京城门底下,却为了一个救不活的女人,放弃了绝佳的攻城机会。这个救不活的女人重来一次,说不定还会改了你的命途,也说不准。

    这些话,林茜檀可从来也没有和王元昭说过。

    两人站在屋子里,只有桌面上的一盏油灯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王元昭在说,林茜檀在听,有时候,林茜檀也会应答一两句。

    直到,王元昭说着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云层浓密,月亮几乎被隐没,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脸上一脸少年气的小男人,用他特有的醇厚嗓音,说着玩世不恭的话:“你该出发了。”

    林茜檀这一刻便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有什么哽了那么一下,让她有话也不太能够说得出来。

    桌上碗碟未曾收拾,那是他们一起吃过的饭菜。

    林茜檀不爱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王元昭说了,她也就拎着已经收好的包袱站了起来。再看了一眼他们专门弄到屋子里的一只活物,勉勉强强没怎么回头地离开了。

    王元昭没有去送,林茜檀一走,他就收了他坏笑坏笑的脸,又放下搁在桌上的二郎腿,吐了嘴里的小细梗,坐正了,神态严肃。

    两个被他留着说是保护他的汉子知道,这是眼前人办正事的时候才会有的一个神态。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在战场上就是凭借着这些,迅速收服他们这些老油条的。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了看那正被关在笼子里的活物,相视一笑,亏得老大能想得到这种孩子似的招数来骗人。

    猫不过是家家户户都见识过的玩意儿,如今倒是被他们用来救命。只见待会儿要用到的道具,正被搁在一边的墙上,只等着他们出发的时候,搁在这儿制造障眼法,拖延时间。

    王元昭还有心思时不时伸出手指去逗弄正被关在笼子里那一只一声不吭的猫。

    这猫性子喜欢安静,他也挑了好久。不枉他特地做了一个特制的灯笼,用来帮他金蝉脱壳。

    说来其实也简单,不过是将这一个竹灯笼套在猫头上,待会儿他走的时候,就叫这猫放出笼子,好吸引屋外注意。猫一动,那个套在头顶上挣脱不掉的笼子便也跟着动了起来,随之打在纸窗上,也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了。

    两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汉子,收回视线来,正想和王元昭调侃调侃这猫的时候,王元昭说了句:“张哥,李哥,你俩也走吧。”

    那被叫做“张哥”和“李哥”的男人听了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们跟着我,太危险了。”这一路过来,小打小闹的,他倒是愿意厚着脸皮叫一帮兄弟跟着受罪了。

    可这回不一样,他胸中不安的预感太过强烈,总觉得,这一次有大麻烦。

    要说他有什么后悔,就是后悔自己不应该大意轻敌,以为坐在京里的那一位已经被自己李代桃僵的计策瞒过去,从而看见一辆被栓在树上的马车,就忙不迭地往山上走,从而将危险也引了上去。

    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说也是拒绝了他的。汉子并不愿意离开,口口声声说什么“反正他们本来就是赤条条的一个人,还怕什么死”之类的话。

    王元昭知道,叫他们贪生怕死不讲义气没那么容易,劝了几句,见软的不行,干脆就来了硬的……

    *

    同一个时候的林茜檀已经在许多人的保护下,趁着一片漆黑,绕过寺院各处隐蔽的小路,找到了王元昭所说的那个狗洞。

    被王元昭弄来护送林茜檀出去的人,本来还怕林茜檀一个千金小姐不肯做钻狗洞这种膝下没有黄金的事情。

    谁知林茜檀在事先没有被告知的前提下,毫不犹豫地就拉起了自己的裙子,像条狗似的,动作利落地往刚刚好只容纳一个人勉强通过的洞里爬了过去,一群男人面色古怪地看着一个大姑娘以一种说得上有些丑陋的姿态撅着屁股,钻了出去。

    林茜檀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被人怎么想。可是像钻狗洞这样的事情,她前世早就做过许多,又怎么还会在意。

    等到所有的人全都爬了出去,林茜檀又按照事先由王元昭规划过的路线,朝着漆黑的小路走了过去,山路难行,又是羊肠小道,上下堆叠陡峭,别说埋伏,就是寻常的山里活物,也不愿意栖息在那里。

    林茜檀这个时候心里是焦急的。

    一边又要担心霁月和风光,一边又要担心王元昭那边。王元昭虽然说了,凭他武艺,再加上一群兄弟里武功最好的老大哥,对付几个毛贼绝对不成问题。

    林茜檀也是亲眼看见过他怎么和御前侍卫周旋,成为所有刺杀皇帝的人里面,唯一一个逃出去的。

    可她心里,无论怎么,也是不能够平静下来。

    甚至都已经走出去老远,却还是想回头……

    她像是手上指头自己有意识似的,鬼使神差地探进了衣袖里,竟是将替楚绛求来的平安符拿捏了出来,放在手里祈祷。

    身旁一个负责探路的小伙子,刚好在她将平安符取出来的时候回过头来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她心不在焉,一脚差一点就踩空,那一下,在寂静无声的夜林子里,分外地明显。

    好在四周没人。

    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林茜檀总算是跟着一群男人,来到了稍微有些光亮的一处夹缝坡道。坡道边上,正有一条溪流,像是从更上面一些的地方顺流而下的。

    “休息下吧嫂子。”打头的那人如此这般说了一句。

    夜里在山林子里崎岖前行,原本就困难百倍。这些汉子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怕林茜檀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会吃不住苦。

    林茜檀看了看几个汉子,也是想着他们可能会累,于是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一路上,这些汉子都是叫她嫂子的。

    一开始的时候,林茜檀没心思去纠正他们,这会儿,有一些工夫了,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这话要说来,一时半刻的还是挺麻烦的。

    她抬头往山上看去,隐约能够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到一些上面白马寺夜灯的光亮。也不知道,王元昭现在怎么样了……

    *

    王元昭已经按照事先的安排,明晃晃从另外一边靠近大道的一条斜坡往山下走去,一片漆黑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张哥和李哥虽说是单身没有牵挂,但王元昭知道,他们都有喜欢的女人。

    就跟他似的,喜欢的姑娘年轻的时候看不上他们,到年纪大了,他们也没放弃。

    王元昭料想他们不会听话,就用了手刀,将他们一人一个打晕了,又费了一些力气,小心把人安置在了白马寺中他这几日勘探而来的安全地方。

    他自己,则是……

    回想刚刚出来,居然能在门槛上捡到一枚林茜檀的耳环,他无声傻笑了一下。马上又像是反应了过来,暗骂自己是在想些什么,都这种时候,还不认真些……

    他也看了一眼白马寺那边的方向。

    这个时候,不懂得那间他和林茜檀在一起待了一下午的屋子,是不是有人闯进去了。

    他竖起耳朵,往后注意,耳垂随时一动一动,像是在辨认身后的动静……

    他走的这靠近大路的小路,应该还是比较能够吸引杀手火力的。林茜檀那边,那是地势凶险的小路。可那天道上的凶险,在这种时候反而比起人为造成的凶险安全得多了。

    再说,还有那一帮人护着,应该不会有事。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了一丝常人根本不能够听到的声音。王元昭停住脚步仔细去听,心道:还真的来了。

    *

    阴韧做事,向来求一个尽善尽美。他早就研究过这白马寺上下所有可行的通道怎么连通,自然也是包括林茜檀所走的那一条的。

    不过,阴槐却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完美主义者。

    阴韧的确有所布置,但阴槐事到临头一看那所谓的小路,根本无法行走,就根本没有留什么人盯着。

    这边阴槐正盯在一个大路边上,亲眼看着。心里有些不耐烦,想着上山去引蛇出洞的几个手下,怎么老半天也没把人给逼下来……

    正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前面便像是有什么动静似的,他随之精神一振,打了一个手势。黑暗中,已经适应了光线的一群人,也都压制了自己的呼吸,蓄势待发。

    阴槐知道王元昭武艺了得,之前派去军中那些,也算是一个摸底试探。

    这不,这一回他挑出来的人,绝对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说起功夫,王元昭就是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更别说,还是会用毒的高手!

    王元昭砍翻眼前又一个活人,眼看着自己像是踩在了包围圈当中,便毫不犹豫地往另外一头飞快跑去,那边阴槐也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顷刻之间,以一字型排开的杀手就都跳了出来,围扑而上。

    王元昭心中暗道,还好,与林茜檀讨了一些万能的解毒丹来事先服下。这丞相大人为了要他的命,也真是下血本了。

    剧烈的运动,他身上已经陆陆续续见了血,又毕竟敌众我寡,总少不了这儿那儿的被人擦伤一点。刀上有毒,那解毒丹却是宫里萧太妃给的好东西。

    王元昭想着,看眼前这人数,他这一趟当真是凶多吉少,还好,张哥和李哥没有跟他一起。

    思考之间,眼前损耗了一部分,仍然有七八十人的刺客已经来到十分接近他的位置。他再从兜里迅速扒拉一个圆鼓鼓的球儿来,瞄了一眼,然后才用力往地上一摔……

    林茜檀说,这叫“烟雾弹”。

    *

    毕竟是时间匆忙,林茜檀只后悔自己没有多做几样便利的小道具给王元昭应急之用。

    又怕王元昭拿错家伙,把霹雳弹当了烟雾弹来用,那是会把他自己也炸个稀巴烂的。

    他们这边的人,已经在这儿歇息了有一会儿,正要站起来继续攀爬,那边有一人发出一句声音,告诉大家停下动作,他像是听见头顶上的草堆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一时之间,整个队伍的人也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林茜檀听见,几声刀出鞘的声音,随后便轻轻地响了起来。

第148章 坠落

    头顶崎岖蜿蜒的草堆上,像是正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林茜檀清晰地看见,微弱的月光投射而下,她身边的一个人手上那一柄刀锋反照而出银亮的光。

    她也将警惕心提了起来。

    草堆那头不知是人还是其他活物的某种动静动了有那么一会儿,也在靠得很近的时候,停下了动静。像是也在观望这边。

    通过他的动作反应,这边的林茜檀等人基本上就能够判断他是一个人了。

    既然是人……林茜檀下意识伸手,摸到了口袋里用来弄晕别人的强效蒙汗药。

    两边一番试探,那边的人像是先一步耐不住这样试探似的,率先发出了说话声:“在那里的,是不是老林?”

    老林,就是几个护送林茜檀的汉子中其中的一个。那姓林的男人听见声音,咧嘴便笑了一下,这来的,是自己人。

    一时氛围便即刻一松,大家也都听出来这来的是老张。可等草堆上老张剥开遮挡视线的草垛,困难地爬下来,在这边的人却都是又再度紧张起来。

    林茜檀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是王元昭临时改变了计划,追着他们过来。但过来的,却只有老张一个。

    男人们自己在那儿简短沟通对话,林茜檀嗓子眼也提了起来,老张说,王元昭根本就没有过来还不止,还自己一个,朝着另外一边的路上去了。

    “老李已经追过去了。”他们老大那一下下去,也真够力气的。他没防备,当场就晕了个七荤八素,到这会儿肩膀上全是疼痛。也就是老李稍微躲了一下,又在被王元昭手刀打中瞬间咬了咬舌头,不然他们这会儿大概还在昏睡着。

    那姓张的人又说:“我跟老李一醒来,商量了一下,他去追人,我来找你们。”

    于是这边的人一下子就犹豫起来,要不要跟过去,看看情况。也不知道王元昭和老李两个人能不能应付这些。倒不是他们贪生怕死,而是王元昭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的优先任务是将林茜檀给护送离开。

    *

    一向平静而庄严的古寺山路上,这一天早上到了晨起的时辰,却和平时都不太一样。

    原本清新而又带着丝丝冷气的空气中,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石阶上、坡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许多多的尸身,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猩红。他们大多穿着整齐划一的服饰,看着便是一伙的人。

    一堆人尸之中,还有一辆马车停靠着,马车普通平庸,但并没有丝毫损坏。不过是由于驱使它的车夫已经被人一刀穿胸,低着头坐着死在了驾驶座上,只留着一匹因为受到束缚而不能挣脱的马匹在那儿喘着粗气、蹬着前蹄。

    普普通通的平头马车上,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和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姑娘,身穿寻常布衣,同样身染鲜血,一个趴在车窗、另一个靠在女儿身上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两人一模一样一动不动,一把尖刀甚至还将她们串在一起,死得凄惨。

    这是一大早无辜路过,遭遇飞来横祸的无辜路人。

    本来为的趁着一大早没人,求个阖家平安,姻缘顺利,结果母女共赴黄泉,岂不讽刺。

    正好下山的小沙弥害怕却又忍不住从马车尸身这儿走去附近一看,像是还能在一射之的地方,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打斗厮杀的声响。

    这白马寺僧人战战兢兢地趴在草堆里,偷眼去看那边,只看见那边婆娑树影后面正有二三十人正在围攻两人,打斗双方,人数悬殊。

    可那被围攻的龙精虎猛,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沙弥不笨,联系联系一地死过去的尸身,也知道,必定是这两人杀了那边几十条人命了。

    小沙弥诵念起了“阿弥陀佛”来,认出了杀人如麻的,可不就是这两三天寄在寺里居住的那一个将军?!

    人群之中,王元昭和中途赶到的老李正背靠背应付着阴槐等人的攻势。毕竟打了半个晚上,王元昭倒是自以为还好,老李却是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也是因为他,才导致本来是以少打多游击的他们,被追上围了起来。

    老李身上不多时就吃了好几下,他恼怒自己真是岁数大了起来,体力比不上一二十岁的时候,本来是跑来帮人,结果倒是成了拖累的。

    否则,凭着老大的厉害之处,若不是为了反过来救他,早就在凭着一己之力杀了对方六七十人之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王元昭没有怪罪老李。

    倒不如说,他觉得,如果没有李哥及时赶来,他也是撑不了太久的。

    可事已至此,李哥不回来也回来了,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带着李哥杀出生天去。李哥还要去陈寡妇家提亲呢。

    念头起,他又提起了刀,对准一个脖颈不慎凑到跟前的人利落砍了下去,一点犹豫也没有。

    顿时,又是一摊血喷溅起来,洒了后面跟进过来围杀的人一脸……

    阴槐很是恼火。

    知道这姓王的难缠,没想到竟然会难缠到这样。一百个精心挑选的死士,如今折损过半,眼看着要杀的人身上早就挂了彩,却还是活蹦乱跳的。反倒是他们这边越杀,就越垂头丧气……

    阴槐咬牙。

    可他同样也是不能够停下的。不成功便成仁。

    林子里,继续着血光横飞的大戏。

    那李哥终究是体力撑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倒了下去,王元昭却是连和他说一句告别之语的机会也没有,就只能是提着他的刀,并不放弃着逃出去。

    看着自己因为陷入包围之中而连续吃了好几刀子,他暗叹倒霉,躲了几十次也躲掉了……脸上不知道是谁喷上开的血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眼睛,差点都叫他看不清前面了。

    他也只能是凭着直觉,挥舞武器,又砍翻了两个人……

    他是杀够本了,可那边剩下的二三十人,却别提多郁闷。

    王元昭也好,阴槐也好,都没有注意,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厮杀着来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白马寺所在的这座山坡,山高坡陡,一向因为这样在京里有一些名气。其中有一处山崖,尤其陡峭高耸,不过常人一般不会来到这里。

    王元昭一时没空去注意,阴槐却是在人群之后悠哉发现了那边悬空的峭壁,以及白马寺特地挂起来在那儿的标语警示牌。

    他计上心来,看了看人群,打了一个暗语手势,那些死士心里明白,这个人,不好对付,既然打不死,那就让他摔死。

    阴槐记得,这白马寺从下往上数,怎么也有千丈高。

    他狡狯一笑,武艺高又怎么样,往下一坠,不还是跌成个肉泥?

    就只是替晏国公可惜了。这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马上就没了。他真是觉得对不起他呢。

    不过反正晏国公能生,不还有王元暄这么一个蠢货在?跟他一起吃了几顿酒,就连家里的事也说了一些。王元昭给家里寄家书,王善雅自然也收到了儿子报平安。王元昭没有防备王善雅的书房会被王元暄所进入。

    他的行踪,便是王元暄泄露给了阴槐的。

    阴槐既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便也不拖拉。当即,二三十个死士就包围运动起来,有意把人往悬崖边带。

    王元昭也不傻。

    他虽然眼里有些看不清周遭的情况,但耳朵却总还是可以使用。

    那悬崖边的小石头打下去全然没有半点落地的声响,让他心里有点数,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心想着可得设法跳出去,可不能待会儿一脚踩空,摔下去,死了都没人知道。

    两边也是各怀心思,各做各的打算。

    但也许这一次,阴槐的运气可能更好一些。

    王元昭毕竟是耗费了一晚上的力气,他自己清楚,就是自己体力再足,那也不是用不完的。

    更别说,他运气不太好,身上本来就没好全的旧伤,被这一整晚的折腾弄得又复发了起来。他起初杀红了眼睛,没怎么注意。这会儿,他像是觉得自己有些头脑昏重,眼皮也酸得很。竟像是哪儿发了炎症。

    叹气。

    难不成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他还是个黄花大闺男呢。

    心里想着这些,他手上越发努力不叫动作停了,可大家都是用武的人,他动作迟钝下来,总有人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奶奶的熊,这厮也有没力气的时候,都给老子上,趁机弄死他,将他尸首剁了喂狗!”

    阴槐也兴奋了起来。

    能杀就杀,不能杀就把他推下去!

    王元昭冷笑,一边打一边故意道:“瞧你们这怂样,一百个打一个还打成这样,合着这么打打赢了还挺得意?劝你们,要是能活着回去,自己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别在那儿丢人现眼了!”

    那刚刚被激发起一些士气的死士们,有不少都被说得露出羞愧之色。

    也是这时,阴槐自己亲自跳了起来,想说趁王元昭不备,赌一把,想将他一脚踹飞下去,省得让他再废话蛊惑人心。他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王元昭说完话,一个咳嗽,正吐出血来,正好听见破空而来的一记脚力,一时不好躲开。

    阴槐也以为自己就要踢中,王元昭也以为自己撑不住的时候,林子边上扑腾着忽然蹿了出来十二三个人,那些人,全都穿着和王元昭一样的兵服,却和阴槐这边的人是大不相同。

    北边大军特有的制服显眼,那是顺着踪迹找了过来的老张他们。

    但阴槐的脚已经踩到王元昭的胸口上了。

    林茜檀远远看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幕。

    王元却偏偏昭勉强站稳,还用刀气把阴槐给打了出去,他也听到老张等人的声音了,心里复杂。

    这帮老小兄弟里也就老张和老李能耐大些,其他的人,恐怕可能不是眼前这二三十人的对手。他偏偏在这种时候成了弯过了拐点的强弩,身上的力气就跟那漏了洞的水袋似的,一下子没了。

    他正在那儿想着,两帮人已经打到了一起。王元昭叹气,不管怎么说,他们,也还是给他争取了的机会了。他只求,待会儿自己别拖累这群特意回来搭救自己的人。

    从小满山跑的少年,再一次提起了力气,心中急切,他们来了这边,那么林茜檀呢,她是不是也跟着过来了?还是说,已经被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待着?

    王元昭这边的人为了将人从包围圈里拉出来,铆足了劲,可对于忙活了一晚上的阴槐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的。他爹可是给他下了死命令的,他做不成这事,回去就得被他爹扒皮抽筋!

    于是正在两面的人混在一处,他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叫这帮人把人带走……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降下了雪花来了。

    王元昭能够感觉到,不断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飞落下来,掉在自己的头上,他也能感觉到,像是又有什么人朝着自己猛冲了过来。

    他睁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重得眼睛,勉强一看,老张他们撕开了包围圈,要过来搭救自己。另外一边,也有个人,提着刀,飞了过来。

    阴槐最后还是成功将他猛冲了一下,叫他退到了悬崖边上,王元昭又自己失力,一脚踩空。阴槐还想再补一刀,他却也反应迅速,反手就是一刀回敬,伴随着阴槐凄厉的尖叫,一只手臂腾空而起,脱离了阴槐的身体。

    王元昭的身体则是在往下坠。

    在那一瞬之间他所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香味。这香味的主人,留了一块肚兜在他身上,也不知道自己的血,有没有弄脏了它。

    *

    雪大了。

    王元昭意识慢慢散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等到他再恢复一丝意识,恍然之间像是感觉到有什么人正在自己身上用力。

    他于是下意识发出了一声轻得像蚊子呐呐的声响,却还是叫他身旁的人听见了他的动静。

    谁会知道,这白马寺高得看不见底的山崖下面,会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水潭。

    只是因为终年迷雾笼罩,从上头看去,就像深渊,却没有谁敢于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

    林茜檀抬头看向根本看不见头顶的上头,再看看被她拖上了水潭,正被搁在一处平地上昏迷的王元昭。

    回想到自己在关键的时候冲出来替王元昭挡了一刀,又跟着他一起被收力不及的阴槐给打下了山崖。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大水潭挡了一下,她今天真的要和王元昭一起,成了这高崖之下的一摊肉泥了。

    林茜檀收拾思绪,继续给王元昭擦拭身体,王元昭一身的血水,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红色里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人。眼下条件不足,可至少她也叫他尽量舒坦一些。

    林茜檀再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也皱紧了,这个人,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热?!

    她就是个半吊子的郎中,虽然懂得基本的望闻问切之术,也随身携带了应急医用的银针,但她对自己的医术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而眼前的人,除了发烧,也还有别的症结。

    再加上像是受毒素影响,化脓流着青黑汁液的伤口……

    她兜里仅存的救命药丸、外伤药膏,虽然的确有奇效,但也只是管一时的用,若是没人救援,他就是醒来,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落得一个活活饿死在这地下的结局罢了。

    这山谷之下,最多就是长了几根野草,也不知道水里头有没有活鱼!

    不过当务之急,却还是要先给王元昭收拾干净。他伤重昏迷,嘴里全是胡话,林茜檀有些听不清楚他说什么,正在试图扒拉他的衣裳。

    忽的,正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王元昭上身给彻底弄干净,正拿着衣裳搁到一边准备稍后清洗,衣裳里面却是掉落出来一件什么,林茜檀看了,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这人,死到临头竟然还将她那件抱腹折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自己的口袋里,用油纸给包好了。

    林茜檀一时也没工夫管这。她捡了起来,又扔了和衣裳一起在那,又走了回去,费了老大的劲,勉强把一身血污的人给摸干净了,然后又给他和自己都粗略地上了药,算是应急处理了伤口。

    还好,这水潭边上还有可以容纳人待着的遮蔽处。

    横向延伸而出的石臂,算是一个屋顶,将两人挡在下面,从山崖上面断断续续飘落下来的雪花,一点一点落在本来就已经结冰结了一半的水面上,林茜檀没有耽搁,一给王元昭弄干净、涂了伤药,就跑了去用那冰水艰难地搓洗衣裳。

    她自己,也是一身冰水。

    这天寒地冻,又总要生火取暖,林茜檀冻得唇皮也发白,却不得不支撑着意志过去,将能捡来的枯枝落叶都给捡来,试着用被水湿透了一半的打火石,来点燃它们!

    这儿已经有一个一时半刻不醒来的伤患了,她不能再倒下,她要是再倒下,两个人可真是算完了。到时候就是有人下来救援,那也是回天乏术的。

    更何况,林茜檀自己也愿意这么做。

    *

    都说一个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做出来的反应总是最真实的,阴槐的暗算,让她下意识从蹲着的草堆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而王元昭,当时整个人都迷蒙了,却还是在两人摔下来的这过程里,凭着身体的本能将她扭到了上面,然后叫自己的脑袋朝下,尽可能护住她。

    人非草木。

    林茜檀想到这些,心里便也有了更强烈的求生意志。这个人,自己对他,也许当真是有一丝一毫的喜欢的吧。她心里有一股温柔,从来不屑给这千石村里出来的小流氓,这会儿,有多少便给多少,再没吝啬。

    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了。他们两个人,一个有未婚夫婿,一个有未婚妻子,都是有主的。

    林茜檀心里有些低落。

    她一边想着这些,来转移自己的注意,一边又勉强用打火石生了火,虽说有了火,但这火恐怕也烧不了多久。

    林茜檀还是要起来,继续去捡一些柴火。

    *

    王元昭做了一个老长老长的梦。

    梦里林茜檀死了,他抱着她的尸身,哭成了泪人。

    梦境那般真实,真实到他觉得,那就是现实。

    梦里的那个他,也不知是听谁说了一句,可以请天师招魂,逆转阴阳……

    梦里的场景摇摇晃晃闪烁,他时而到了这儿,时而到了那儿。可一幕幕的就是迷雾重重的,让他看不真切。

    他感觉得到,梦外又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在他身上拉扯他,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他想好好睡一觉,却又舍不得就一直这么睡下去了。

    *

    王元昭烧得有些厉害。

    林茜檀只能时不时替他用自己的脖围弄了水,弄来降温。

    他梦中呓语,林茜檀起初听不见,后来他说得多了,林茜檀能够听得出来,王元昭似乎是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林茜檀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脸上微烫,究竟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因为跟前昏睡的人了。

    也许是命不该绝,水潭底下当真有些活物,林茜檀试着攀爬上去,将悬崖壁面上的木枝掰了下来,用来取暖。

    更是因为这样,阴差阳错地在石头缝里,发现了两三种能够用来解毒的草药。

    王元昭于是便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时不时就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贯穿了进去。

    转眼之间,林茜檀也不知道在山崖底下待了有多久。上头因为白雾,遮天蔽日的,林茜檀忙着忙着,竟然也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底下待了有几天了……

    她并不清楚上面的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那些跟着二狗子一起回来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她将自己身上配好的小道具都给分了出去,那些人会不会用?

    她当然无法知道,在遮天蔽日的安静里,悬崖上面的人,是炸锅了的。

第149章 武器

    山崖底下,遮天蔽日,林茜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实际上,太阳升起又落下,已经是过去了七八天了。天上的雪下了停,停了又下,这山谷底下,一片雪花覆盖,全是白色。

    山坡顶上,正有来自于几家的不同的人,正在寻找施救的方法。

    林茜檀是饿了便设法杀一些水潭里的鱼来充饥,或是从悬崖上她够得到的地方摘上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草来应付,顺带着照看照看昏昏沉沉睡着的王元昭。

    王元昭中途倒是醒来过一次两次,萧太妃给的药效果不错,王元昭服用之后,慢慢有了起色。虽说并没有完全愈合,但是起码,性命至少暂时没有要紧的。

    但仍然是昏迷的时候更多一些。

    林茜檀也只有在他没事的时候,能够躺下来歇息歇息。梦里迷迷糊糊,梦见的尽是一些前世的事情。

    她死后,尸身被梦里的王元昭封存了起来,他找了许多道士,居然做起了招魂的事情来,她在想,这个傻子,做这些事情,也不怕会遭天谴。

    清醒着的时候,林茜檀看王元昭的目光,显然有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柔和。林茜檀悉心照料,事事努力,王元昭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只是恢复得有多好,却也是不太可能的。

    为了给王元昭时不时替换干净的“绷带”,林茜檀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袖管都撕开了好多。大冬天的,她袒露着手臂,在冰天雪地里早就冻僵了。

    林茜檀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元昭总算如她所愿,慢慢醒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缘故,林茜檀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睛都显得更狠厉一些。可不过是一瞬间,他认清面前的人是她,又展露出平时的那一种笑容来。

    在一次又一次喂食过草药之后,王元昭总算能够用他已经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出一些简短的话语来。

    林茜檀心神也随之而一松,当天躺下去睡觉的时候,就睡得格外沉些。

    就连旁边有人用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察觉到。心情好,梦见的东西也随之变化,全是一些美好的事情。

    一觉好梦。

    王元昭到底身子底子好,受了好几次伤,全部叠加在一起,又是这样简陋的医疗条件之下,他看起来虽说脸色还是差,但身形却能够站得笔直,让人看着便放心不少。

    昏黑的河谷底下,除了石头就是水。王元昭几天几夜的时间里睡得太多,哪里还睡得了。林茜檀都睡过两次醒来,看他醒着,便照例是去弄些吃的给他。

    王元昭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衣裳,再看看那边用来烤鱼的厨余垃圾,若有所思。他这一昏迷,绝对不止一天。光是看林茜檀身上那衣裳的肮破旧脏程度就知道了。可他却是干干净净,并没有十分饥饿的感觉。

    像是突然后知后觉想到某种可能性似的,王元昭忽的就心头跳动起来。他昏睡的时候,对于外界的那些感知却并没有完全被关闭。他隐约记得,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在给他喂食……

    林茜檀被他盯得奇怪,回头神色清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模样就好像在问“怎么了”。

    王元昭下意识有些紧张,想问又不敢问,生怕是自己想得太多。说出来凭白惹人笑话。

    他盯着林茜檀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睛深邃,像是在看林茜檀,又像是没有在看。犹豫半晌,他终究还是放松了自己,将都已经吐到喉咙头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梦里的事,他可还记得呢。

    梦境流转,真真假假,就像是走马灯一样。他虽说还很不确定自己梦见了哪些东西,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说不定那就是林茜檀所说的前世的事了。

    毕竟是一些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实际发生过的事情,王元昭看起来,像极了虚幻。但又似乎有一股声音在冥冥之中在告诉他,那些都是真的。

    少年的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神态凭空比起受伤昏睡之前多了三分冷硬,倒是不像一个偶尔小赌怡情或是和下属说笑的少年郎,而是像一个真正身经百战的将军了。

    他醒来的时间里,全在观察周地势围。

    好几个时辰的时间,足够他整理清楚这当中空白的一部分记忆。

    他当然记得自己是在悬崖顶上踩空了一脚,摔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和时辰了。

    林茜檀也许是因为照顾人而看上去似乎有些抹不去的疲惫之色。她睡了起,起了睡,他稍微动静大些,就能把她给弄醒……

    王元昭于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搁在林茜檀的身子上,自己却是走到了附近,继续探寻逃生的路径来。

    林茜檀可能是感觉到了周围的动静咕哝了那么一下,王元昭听见,笑了笑,走到她身边,看了许久,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才轻轻在她发顶碰了碰。

    这高崖之下,虽说有些活鱼暂时可以提供粮食,但并不是久而安定的办法。

    不仅要等待上面的人设法救援,他们自己也要积极想办法。

    可这四面都是石壁,唯一的出口就是山涧,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出得去……

    林茜檀对于睡梦之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久违地睡了一个安心觉。王元昭看她睡得比起前两次都要深沉,就没有打扰她。到她再醒来,意外地看见王元昭不知从哪儿刨出来几个形同地瓜却又不是地瓜的东西来。

    再看那边地面上被挖了一个一个的深坑,林茜檀才知道,这水潭子底下,竟然是有一处溶洞的。

    王元昭身体还“虚弱”,嘴唇看上去也有些发白,但他昨天夜里已经吃了三大头肥鱼,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林茜檀睡着,他便设法用那随他一起掉落下来的刀鞘,循声辨位,找到一处地面之下空荡的位置,挖凿了起来。

    王元昭笑道:“咱们应该是有办法出去的了。”说着,挥手示意,叫林茜檀跟上。

    林茜檀于是跟着王元昭进去溶洞,惊讶地发现溶洞尽头的一处,竟然存放着十几个箱子的兵器。

    有兵器,也就意味着这儿曾经有人来过。

    “这里怎么会有兵器?”林茜檀抚摸上去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这些兵器都是干净崭新的。

    王元昭调侃一样:“不仅有,还是今年兵器库新造的。”

    朝廷新造的兵器,却会成箱成箱地跑到这里来……

    这起码说明,这一处地方,和外头某处应该是相通的。

    林茜檀简直是对王元昭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王元昭居然能够发现这么一个地方。

    王元昭笑:“这也不怪你发现不了,不过是你没有专门学过那些奇门遁甲之术罢了。”

    的确,她虽然会一些,但并不精通。也没有想过,能凭借两个人的力量就从这里遁地离开。

    王元昭在带林茜檀过来之前,就已经将这一处全部看过,这个时候再来,看到的东西又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溶洞尽头的屋子里,同款的刀具像是多了二十件。

    林茜檀也发现,这批武器虽说是朝廷制造,却又在细节处和朝廷制造的略有区别。

    林茜檀随手抓起一根,便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刀身处,也有一个类似于标记符号一样的纹样。

    “走吧。”王元昭说了一句。

    林茜檀便将手里的东西搁下,跟着王元昭暂时离开。

    这存放兵器的空间,大概在建造之初一定没有想过这水潭底下也会有人掉下来。

    房间正经的出入口被做成精巧的密码门,然而王元昭轻轻松松就挖通了的地方,却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土。

    既然这儿有一道门,那就必然能够有机会打开。不过他们不能一直留在那里。敌我都没分清楚,万一摔没摔死,倒是被不知底细的人砍死。到时候,可真是冤枉了。

    林茜檀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看,出去的时候,才看见他们闯入的地方,那些头顶上的土并不像是多年没被动过,反而是新土。

    “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弄了这样一个武器库,又经常出入?”林茜檀回到水潭边上,就忍不住开了口。只不过比起原先肆无忌惮说话,她下意识压低了一些声音。

    王元昭也有所顾忌。若是平时,他直接提刀从暗门打出去就成,可他受了伤还没有好,又带着个林茜檀,本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密室的存在倒是罢了。

    既然已经知道,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说话太过大声而引人注意。

    两人坐下来,王元昭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才说:“不管是什么人,咱们都先好好商量商量,今日暂时这样。咱们休息休息,商量妥当,明日看看,能不能借着这不知道什么人弄的兵器库,出去。”

    林茜檀点了点头。

    王元昭心中思考,他挖的那一个地方,肯定是有谁偶尔会进进出出的,他们两个掉下来这少说几天,却没有被发现,应该有些运气。

    兴许,是负责看守的人偷懒耍滑,偶尔到这水潭处跟他们一样打鱼。只是正好这些日子不曾来。

    两人商量着,把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全都抹除了,躲避到了大石墩后面。这样一来,万一有个什么动静,也容易应付。

    可他们一等,就又是两三天,期间,他们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也只是确实听见地底下像是有什么钢铁碰撞的声响。声音太细小,他们听不清。但回头过去一看,那儿的“藏品”必定又是增加了的。

    至于活人,却是并不出现在他们跟前的。

    就在王元昭以为自己的判断可能有失误的时候,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等候许久的救援。

    一条足足有碗口粗的大绳子,像是垂降下来的大蛇似的,张牙舞爪,然而随时留意动静的王元昭,却是立刻就发现了它。

    他睁开睡眼,马上走过去,将绳子给抓握住,用力拽了拽,又将绳头上绑着的、写着黑字的布条给扯了下来。

    林茜檀还在睡着,王元昭没有随意就行动,他再次谨慎地拉了拉绳子,给予了上面的人回应。之后,便是漫长而耐心的等待。

    同一个时候,接受到悬崖下面反馈的楚绛和王善雅,却是莫过于喜从天降。

    按照白马寺僧人的说法,这高崖深度,他们也不知道。从这儿掉下去,哪有生还的道理。

    楚绛本来想要自己下去找人,但是他周围的仆人全都拦住了他。就是一起同来的王善雅,也并不赞成他下去冒险。

    下面的林茜檀和王元昭有些摸不准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头,上面的人却都知道,时间早就进了十二月多一些。京城里开始热闹起来,全是过年的气氛。

    他们早就觉得疑惑。

    一个只知道未婚妻去了白马寺小住,按着两人平时联络的频率,林茜檀怎么不给他送消息?更别说还是年关时候,又怎么会去了山上就不下来?

    王善雅则是恰好并不在京城之中。等他回来,听说除了王元昭之外另外的几位小将都回到了京中,心里当然要怀疑。

    说起来,还是那帮跟着王元昭回来的人,想办法将事情告诉给了王善雅。

    王善雅一听,这还得了?自然立刻就找上了楚绛。两个人偷摸着组织了人,找了过来。

    那一根足足能够悬挂千丈、经得起反复磋磨不会断的粗壮大绳子,他们也是花费了一些工夫才弄了出来。本来以为生还机会不大的,却是意料之外地收到了回应!

    王善雅是知道一部分王元昭在做的事的,他一时急切,倒是没有考虑某些事情。到和楚绛碰上了头,才发现楚绛根本就不知道,林茜檀私下和王元昭达成协议,共谋大事。

    这可真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了。

    不过好在当前的第一要务是把人给救上来,楚绛倒是没有工夫多想。

    两人看见绳子明显地又被什么力道拉扯了好几下,都十分高兴。

    *

    林茜檀看着挂在绳头垂落而下的布条上熟悉的字迹,就知道上面的人是谁了。

    既然是自己人,当然也就可以相信,他们会想办法,将自己弄上去了。

    只是,这底下的兵器库怎么办?

    王元昭明显也和林茜檀想到了一个地方去。不过,这兵器库既然是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机会再来一探究竟。

    想必,和给他留下玉佩的人有不小的关联。

    可这上下千丈的高度,要上去,也还是要小心!

    *

    楚绛和王善雅都没有注意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在那儿等候多时,远处草堆里却还有一些别的人等在那儿,观望形势。

    一个个身穿阴氏制服的侍卫在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的领导下,站在那里。树木葳蕤,距离又远,王善雅又救子心切,哪里会去注意。

    这是,阴韧。

    阴韧亲自出马,大冷的天来到这山里的旮旯角落。他肤色本来就白,白雪映衬,他一身玄紫斗篷,更加让他看起来,笑如鬼魅。

    他之所以来,为的,也是摔下悬崖的两个人。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男人,和他容貌有几分相似,却十分年轻,那是阴槐。他老老实实低着头,用他剩下的那一只手,替父亲捧着一件女式的桃红色斗篷。

    阴韧一边玩弄摩挲手里的珠子,一边笑道:“你猜猜,是谁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却还没事?”风一带,正好将他原本被头发遮盖的发丝露了一些出来。

    阴槐看见其中森绿之色,战战兢兢,有些不敢说话。

    他办事不力,虽说把目标人物给弄下山崖去,可也捎带上了一个不应该下去的人。他把林茜檀也不小心弄下去之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给捂住了。

    可阴韧是谁,他就算一时不知道,又能瞒得住几天?

    阴槐想到跟着自己出来那些人的下场,就不寒而栗。

    他这个儿子对阴韧来说还有用处,那断了的一条手臂却被剁了馅料,喂了狗。阴韧养他长大哪里是养儿子,根本就是……

    至于那些死士。已经死的倒罢了,反正不怕开水烫,尸身如何被处理,反正也不知道了。那些活的……其实还不如死了。

    阴槐事后总想着,那林家的七小姐怎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就跑了出来!

    可把他坑惨了。

    这不,堂堂的大丞相,居然将手里的事情都给丢在一边,跑来这山沟沟里等着王家和楚家的人救人。

    不仅如此,还放出风声去,说是东山侯府的七小姐,现在去了阴家做客。用这种方式,替林茜檀维护名声。

    阴薇自然是怀疑兄长的说辞的。但她就算是对兄长有什么怨言,也是不敢打上门去怎么样的。

    阴韧说是这样,就是这样。一时之间,原本侯府里那一些针对“失去”了主人的银屏阁的动作也就消停了下来。无论是阴薇也好,还是林碧香也好,都不敢动作太过。

    由此可知,林茜檀这个和他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表妹,对他父亲而言有什么分量了。

    阴韧也在想,这丫头在他这儿算是什么分量?

    阴韧想来想去,也只是觉得,她不过就是他心目中那一道白月光的替身罢了。

    阴韧问的问题,阴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阴韧带了的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可这会儿,他偏偏又直觉知道,在这里自然要将林茜檀给推出来。

    他想了想,这么回答了一遍。

    阴韧笑了:“林家丫头命格坚硬,没那么容易死,王家小子,恐怕也还在。”那么一根粗绳子,没有一定的力气根本是玩不动的。林茜檀一个半大姑娘,怎么想也不够……

    事实证明,阴韧的猜测是正确的。

    阴槐睁大了眼睛,看着王元昭和林茜檀两人全都一条胳膊也不少地爬了上来,这千丈的高崖,竟像不存在似的。

    *

    王元昭将绳索套在林茜檀身上,又将自己也绑住,然后上面的人几乎同时发力,将两个人稳稳地往上拉……

    崖上。

    楚绛很是着急,看着那绳索像是蠕动的毛毛虫似的往上移动,他既因为希望是林茜檀而高兴,又怕上来的不是她而紧张。

    完好无损站在他身后的屏风和屏浪,同样脸上也露着紧张的神色。

    她们和张哥等人一道,平安无事。

    也是她们,去了楚家那儿报讯。

    至于东山侯府……她们根本想也没想过告知。

    倒是不清楚侯府里是从哪里最早传了风声,趁你病要你命!

    起先还只说是林茜檀久久不从白马寺回来,会不会是跟白马寺的僧人有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

    再之后,银屏阁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骚扰。

    钟嬷嬷干练,稳稳守住,不叫有些人越过雷池一步。不过钟嬷嬷还没收拾干净,就又有人说,林茜檀是出了事,死了!

    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侯府里自然没人关心。只除了沈氏这个病中的祖母想起叫人上山问一问情况,其他的人都是各过各的,也没谁想到要问一声。

    也正是因为这样,林茜檀遇到危险,她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家。

    这件事情,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楚绛和楚渐一商量,楚绛就用出京办公的名义与朝廷请假。

    朝廷上的公文也很快下来,左丞相亲口发话,同意的……

    等到林茜檀千难万险地被弄上来,楚绛嘴边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绽放开来,就看到了放在林茜檀腰腹上紧紧约束她的大手。

    楚绛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这千丈的悬崖,他也担心林茜檀在被带上的过程里,被一路上的石壁磕了刮了。

    王元昭出手保护,把人一路护持,他自然感激,但那紧紧贴身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没有一丝缝隙,还是让他觉得很是扎眼。

    不过他的担心很快就将这些醋意盖了过去。林茜檀身子刚上来,他就急急上前,亲手将林茜檀拉了上来,叫她稳稳站在悬崖边上的地面。

第150章 误解

    林茜檀刚刚露出来一个脑袋,那边楚绛就已经一个兴奋,快步走上去将林茜檀给扶持住,往上带。林茜檀还没看清伸手过来的人是谁,就已经腾空而起。

    王元昭则是顺势松开了手,叫楚绛把人给顺利地接手过去。两人身上都还套着绳索,他倒是不担心会因此脱了手,给林茜檀带来危险。

    两人解除了身上的绳索,正经站稳,众人这时才有工夫看向他们,不免脸上都有一瞬间的古怪之色。

    王元昭倒罢了,脱了上面的人扔下去的护甲,一路带着林茜檀上来,护甲是被岩石锋利处剐蹭得破破烂烂,里面他自己本来的衣裳倒是完好无损的。

    反而是林茜檀,衣裳还是那些上山时候穿戴的衣裳,但是两边的袖管却是断了个干净,说是长袖不像长袖,说是短袄也不是短袄。再加上发丝凌乱,面色潮红,活脱脱一副刚被山贼糟蹋得模样。

    白花花的手臂实在令人浮想联翩,甚至隐约露出胳肢窝处肚兜的一角,裤腿上更是破了一个坑,直接袒露出一个大约碗口大小的洞,能叫人看见她的大腿。

    楚绛神色于是一冷,立即从自己身上脱了斗篷,给林茜檀披上,遮挡旁人视线。虽说事急从权,但他可不愿意自己未婚妻的身子被人随便乱看。

    林茜檀和王元昭两人在崖下待了许多日,这个时候他们刚刚上来,谁也顾不上问他们太多。王善雅出了声音,叫他们先回去:“天大的事,也等清洗清洗,诊脉之后再说。”郎中已经随时待命了。

    魏家之中知情之人也派了管事驻扎,得到他们没事的消息,他还要回去跟主家禀报的。

    再怎么说,也是他家小姐的未婚夫婿,若是没了,可是事关重大的。万一有人因此诬陷他家小姐一个克夫的名声呢?!

    魏家的人离开,林茜檀这一群人也不在那里多待。就像王善雅说的一样,林茜檀觉得自己一定浑身发臭,真的要立刻洗一洗了。

    眼前的人因而成群结队离开,远处的树木后面,阴槐看了好一会儿,又看向阴韧,阴韧背对着他,他也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神色,不知道对方这个时候是在想些什么。

    阴韧似笑非笑,眼睛盯着那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这个,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也不懂得是在高兴个什么。

    林茜檀很快就被带着返回到了白马寺厢房之中,那里已经有现成的热水。林茜檀将自己浸泡到里面去,却并没有只顾自己舒坦。

    她还记得霁月和风光,屏风和屏浪说,这两人,都受了大伤,眼下正在山脚的农夫家里休养。她们是叫了农夫帮忙,给城里的周逸送了消息,这才和锦荷等人联络上的。

    听到她们没有事情,林茜檀自然便安心许多,这才真正享受起了这热汤热水的沐浴来。

    她把脑袋枕靠在那儿,尽量使得肩膀不碰上水。她半晌没有出声,任由婢女在她身上动作。她脏得像是发霉的破布,恐怕洗上一遍还不太够。

    屏浪像是拿了替换的衣物进来,问着林茜檀白梅肚兜行不行,林茜檀说了一句“可以”,忽的顿住了。

    她也是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将一趟要紧的事情给忘了。她忘了回收被那二狗子顺手牵羊拿走的小衣服!

    林茜檀睁开眼来,闷哼一声。仔细想来,二狗子从醒来之后就衣裳不离身。她又高兴于对方醒来,所以是真的一时忘记了。现在再看,那个二狗子分明就是自己做贼心虚,难怪穿衣服也要像跟她抢似的。

    林茜檀有些遗憾。那个家伙,怎么这么……下流?大姑娘的私人物件,他贴身搁在身上?

    她脸上有些烫。

    耳边,是丫头窸窸窣窣为她清洗身体的动静,屋子里热气氤氲,她也不愿意去多想那些,便跟一个鸵鸟一样,将自己的脑袋埋了起来,只当自己是被蒸汽给弄得。

    这一回的事情有惊无险,这几乎不能生还回来的事,也叫她如愿以偿爬了上来,林茜檀又想到自己和王元昭在山崖底下碰见的那个兵器库,心里的跳动又平复了,脸色也正经了起来。

    回头叫人去京郊探一探了,天子脚下,居然会有人胆敢盗窃朝廷的兵器私铸,天隆帝怕是根本不知道。

    同一个时候,也在清洗自己的王元昭,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他身上伤口不少,只简单擦洗。随后,又有王家的郎中为他看诊。郎中说,王元昭身体底子好,虽说这次有些伤了元气,但趁着年轻,好好调整几个月,也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王元昭无所谓,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只是郎中又像是意有所指似的,特地说了句:“忌讳女色。”

    王元昭本来正在穿衣,听见郎中这话,下意识一顿。

    他还是黄花大闺男,这个,和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吧?

    不过,若是按着郎中的这个意思,他岂不是又有理由将王魏两家的婚事再往后推?

    最好推得魏家不耐烦,将魏嘉音另外嫁人,省得他还要和魏嘉音相看两厌,却不得不应付。

    王善雅却想歪了。

    他是过来人。

    儿子刚刚被拉拔上来的时候,他就敏锐地注意到儿子和林家小姐的亲昵姿态。他刚刚就一直在想,自己之前一力促成儿子和魏家的婚事,会不会是弄错了?

    可,就算元昭喜欢那林家小姐,眼下他们各自有婚约,又怎么可能各自背信弃义,另外缔结婚事?再说了,还不知道林家丫头怎么想的呢。

    所以刚刚听了郎中的话,王善雅心里一个咯噔,这话的意思,莫非是儿子和那林家丫头孤男寡女的,在山谷底下发生了什么?

    王元昭脑子里想的,更多却是自己误打误撞发现的兵器库,一时也没有留意那边他父亲脸上的神色。

    都不知道他爹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已经把事情想到不知道哪儿去了。看着山谷位置,应该是挖通了地道……

    可心里生出一些小九九的,也未必就只有王善雅一个人。

    *

    林茜檀梳洗干净,也跟王元昭似的,由郎中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大碍之后,这才慢慢说起了崖下的事情来。

    林茜檀和王元昭商量过,只是说了底下有一个大水潭缓冲了他们掉下去的力道,至于那兵器库的事情,倒是暂时没说。

    楚绛察言观色,觉得林茜檀似乎有在哪儿瞒着他,可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去问。脑子里忍不住就回想到年初时候还有去年时候他在东山侯府外面碰到王元昭的事情来。

    将大致经过说了那么一遍,林茜檀也觉得很是疲累了,楚绛不得不跟她道:“今日先将就着睡一夜,明日看看,能不能下山。”

    林茜檀沉默,她确实是在山上待了很久了。

    楚绛于是配备足够侍卫,保障林茜檀安全,然后就在同一个小院里的另外一个厢房歇息下来,就近看顾。只是心里莫名烦躁,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另外一边,早就有人领了命令,下山去各处报平安去了。楚绛找到了人,却只是高兴了那么一瞬。寺院里的僧人也跟他说,之前这几个当兵的,就已经借宿进来了……

    他下意识皱眉,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叫自己想得太多。

    这一夜平静而无事地过去了,他睡了一觉起来,可巧第二天就是个晴天,正好适合下山。

    两家人于是商量了一下,决定休整一两日。郎中也正好给林茜檀和王元昭看一看身体上的情况。

    这两日里,楚绛忙前忙后照顾,林茜檀看在眼里。她这次出意外,不知连累得舅舅和表兄怎么担心呢。她言笑晏晏,楚绛也发现这一次事件之后,林茜檀似乎对他温存了些。林茜檀自己却知道,自己这就是心虚。

    也是趁着这两天里,林茜檀叫屏浪设法往山下去了一趟,知道了霁月风光现在的情况。

    霁月说起当天的事,也算是证实了她和王元昭的猜测。对王元昭动手的,果然就是阴家的人。

    然而她直到真正下山,都没有再看见阴家再有什么动静。来的既然是阴槐,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是和阴韧有关了。

    阴韧看上了王元昭手里那块十分好用的兵符,打的也许是拿不到就连人带符毁掉的心思。

    天光晴好,地上的雪像是都稍稍有些融化。十二月十八,林茜檀和王家人一起,从白马寺下山。

    她在山上这些日子,简直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似的。京中的事情她一无所知。楚绛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告诉她,郑国公府在她待在山上的时候,被天隆帝夺了世袭罔替的铁券了。

    林茜檀吓了一大跳。

    这般要紧的事情,怎么没人来和她说一声?!

    *

    无独有偶。

    另外一边的马车里面,王家的父子也在说这个事儿。

    王善雅说得更详细些:“……张家运气好这,老陈家……也就是广宁伯府那旁支被抄家下狱,还有西宁伯、平鼎侯、瑞国公三家,也是一个下场。”

    王元昭沉默,王善雅说到的这几家,都是当日或多或少和燕韶走得近的。

    本来以为皇帝已经不再追究,殊不知天隆帝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一来心情好时尚可宽恕,二来为免动作太多,动荡朝纲,这才徐徐图之。

    外面作乱的人多了,想必……皇帝心里不太爽快吧?

    “夫人……怎么样?”王元昭说得,是王善雅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张颖如。

    王善雅苦笑,也不勉强王元昭改口叫张颖如母亲:“她是张家的女儿,自然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波及。”不过以她在王家的地位,除非她自己乐意,不然是不会被撼动的。

    这便是儿女众多的好处了。王善雅又不好女色,一蜂窝的儿女都是张颖如生的。

    眼下张家就是风雨飘摇,这下子,天隆帝找了借口夺了他家的世袭罔替,张鲁元的病,恐怕更重了吧。

    王元昭对张颖如没有什么好关心的,但是林茜檀和张家的小姐一向是交好的。

    于是他又问了问张嫣是个什么情况。

    王楚两家的马车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往下,在他们后方大约一射之地的地方,还有另外的马车跟随在后。

    马车低调而诡丽,就是护卫在旁的那些人,也是冰冰冷冷,就像车子里的主子一样。

    阴韧坐在马车里,拿着一本医书翻看,正看到要紧精彩处,冷不防阴槐自以为时机合适,开口打断了他,令他不悦。

    阴槐一开口就后悔,知道自己惹了父亲不快,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父亲不对那姓王的动手?”本以为摔下去必死无疑,谁知这王元昭不但一点事情没有,反而还带着林茜檀一起活着上来。

    阴槐心里恼火得不行。

    要么是这王家小子有什么妖术,要么就是这山崖底下有什么蹊跷……

    阴韧冷冷看了阴槐一眼,口中哼笑:“我做事,什么时候要你教了?!”

    阴槐连忙低下了头。

    阴韧继续看他的书,阴槐不敢再说话。仅剩的一只手局促不安地放在大腿边上,心里敢怒不敢言。

    阴韧六亲不认,从来没有虎毒不食子的说法。他那条喂了狗的手臂,虽说是被王元昭砍下来的。拿去“处理”了的,却是阴韧。他心中不平,却又畏惧父亲的手段。

    *

    再次踏进京城,林茜檀不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冬日未过,却已经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对联贴了起来,彰显喜庆。

    东山侯府也是不例外的。

    楚绛按着林茜檀的意思,直接把林茜檀送回了林家。

    林茜檀离开数日,这一次再回来,发现钟嬷嬷将她银屏阁看守得好好的,颇有一些意外之喜的感觉。

    林茜檀目露赞许,一边由着钟嬷嬷服侍她往里,一边心道不愧是乳母推荐给她的人,忠诚可信。

    从山上下来,天色已经黑了。

    虽说相处不长,但是却能在她不在、还风闻四起的时候,坚定立场。这份忠心,算是经得住考验了。

    主仆跨过门槛,进到屋子里。

    这么出去一趟,院子里有没有什么牛鬼蛇神的,又给照妖镜照了一遍。钟嬷嬷笑道:“主子看看这个。”

    钟嬷嬷给了林茜檀一份名单,上头全是林茜檀不在期间,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做出来的背主行为。

    林茜檀看了看,几个婆子丫头花银子想着主子没了,早一步另谋高就,也是人之常情,这倒罢了。

    倒是还真有一两个平时看着老实,到了关键时候会出卖她说些什么出去的。

    这些,都是锦荷帮着钟嬷嬷抓出来的。只等着林茜檀回来将她们发落了。

    两人多日不见,彼此都很是高兴,尤其是锦荷,之前听说林茜檀从崖上掉下去,她也一度惊慌,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努力为主子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还顺便收拾了几个不老实的。

    林茜檀回来,这整个屋子也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前几天还垂头丧气的丫头婆子们,一下子都有了精气神了。

    锦荷自然要问一问山上的事情,又问霁月和风光怎么没有跟着回来。

    林茜檀道:“晚些时候,让周叔叫个人,把她们接回来,送到养生堂那儿住几日。她们两个这一回是遭遇大罪了。”

    和她不一样,阴槐对她们两个人下起手来没有什么犹豫,霁月倒是还好,已经回复了行动能力。风光却是严重得多,刀光剑影之中,据说风光为姐姐挡了好几下,也不知怎么样了。

    “叫上郑好一起去。”林茜檀道。待梅的事,郑好没有那么快走出来,给他找些事情来做,也好,省得他想七想八!

    锦荷应了。

    林茜檀去了白马寺好多天没有回来,她身上有些轻伤,从外表看来像是没事,但实际上却是抬不起胳膊,她本来想着回来时间不早,想必长辈们都睡了。

    不过阴薇那边会派人来请,她倒也不奇怪就是了。

    林茜檀没有搭理阴薇。

    如果是别人倒罢了,她还给些面子。可如果是阴薇叫她过去,她为什么要给对方这个机会,跟她自己的手臂过不去?

    阴薇派来的婆子回去了,阴薇气不气的,她不管,只管叫人收拾了,她换了药,就去睡觉了。

    这次的事,并没有对她名声产生什么不好影响。令林茜檀有些意外的是,阴韧居然会放出那样一个消息出去。对外而言,她去了丞相府做客,阴薇恐怕也是叫她过去试探虚实的吧。

    林茜檀想得不错。第二日她睡得神清气爽地过去的时候,阴薇果然就问起了她阴家的事。

    一会儿说问她有没有去看过丞相府西北角的慧芳园,一会儿又问她姓陈的厨子做来的菜品怎么样。林茜檀心里笑,看来阴韧说那话,阴薇是半点没有相信,想从她这里打探。

    可惜如果她没有在阴家生活过,阴薇看似无意问来的那几个问题,她大概都会答错。

    慧芳园她去过,擅长云州菜式的陈厨娘她也知道,且和前世的她交情不错。阴薇问不出什么来,照例找茬为难了几句,林茜檀也没有让她占到什么便宜。

    林茜檀早就在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内室之中像是有什么动静。事后差人打听,原来是阴薇叫了几个“老姐妹”上门说话,她来得“正巧”。

    阴薇是个什么居心,不用她说,她身边的人也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借着几位客人的嘴,把她实际上并没有去了阴家的事若有若无地透露出去。

    锦荷扶着林茜檀的手臂。

    伤在右边肩骨,用郎中的话说,不好动手,是需要人服侍的。林茜檀想着,这事阴薇总不会叫她好过,果不其然到了傍晚的时候,阴薇便又与沈氏提出,沈氏身子不好,小辈们都应该尽孝心,她抄了几份经文,为老太太祈祷。

    林碧香也十分乖巧地拿了两三份出来。

    “孙女抄得不好,还请老太太不要见怪。”

    林碧香道。

    林茜檀笑,这经文怕不是为了老太太抄得,是为了她抄写的才对。

    怪不得一早过去的时候阴薇看起来显得很没精神。

    原来当真是连夜加班了。

    就连林抒尘,也勉强交了几页纸出来,倒是显得她是那个不孝孙女了。

    林茜檀没觉得这种招数对她有用:“孙女还没抄完,明日给老太太送来。”阴薇大概并不清楚,她不仅右手能写,左手也可以,甚至于还特地练过,左手一样能够写出和右手差不多的字迹来。

    沈氏自然看得见林茜檀手臂上受了伤,也明白阴薇也许又有什么用心,只叫她好好养伤,抄经文的事情,是真的不急。

    林茜檀却是在一回去之后,就叫人铺了纸张,开始抄写。阴薇像是认为她多半会找人替抄,还特地喊了嬷嬷过来,那嬷嬷本来还想看林茜檀笑话,然而等她看见林茜檀左手熟练地在纸上行云流水地写起字来,嘴巴也大了。

    不过到底不如右手熟练,又连续抄写了一天,林茜檀不免觉得手酸,看得锦荷都心疼起来了。

    林茜檀这在桌子前面一坐,就坐到了傍晚。

    那个本该被拘束在家,且说过无事不轻易来的二狗子,到了夜里大伙儿都差不多躺下的时候,出现在了窗子那儿,他看了看,嘴上在笑,神色却冷:“林权还是阴薇?”

    深冬的夜,天上没有雪花却隐隐有些白霜,林茜檀看他身上还有些伤,怕他冷着,便将他放了进屋:“这么冷你发什么神经过来?”

    看他那模样,就好像她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来,他就敢把她爹和继母怎么了似的。

    林茜檀避而不答,王元昭也不回答,过去提起笔来,对着林茜檀的笔迹依样画葫芦地写出了几个字来,半晌才道:“自然是有事才过来了。”这一句,是实话。

    东平郡王燕韶的遗体,他弄出来了。

    林茜檀先是看他写字,乐了,想着有人过来帮着抄写。可听到他下一句话,又讶异了一下。

    燕韶的遗体?

    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151章 浑水

    燕韶出师未捷身先死,名下多少势力,全像个大糕饼一样,被人瓜分。昔日效忠郡王府的大臣之中,就有一部分被天隆帝、阴家等几家吸收了的。

    魏家和齐王府几家则是闷声发大财,分了燕韶留下的财物,而兵权……

    分了两部分。

    明面上的那些,自然改头换面,成了天隆帝的人,反正在那些普通的士兵看来,郡王爷也好,天隆帝也好,都是姓燕。天隆帝将那些信不过的将领全给换了,也就安心了。

    而先帝时期留下来那块堪称是燕氏定鼎江山的利器,就全归了王元昭一人所有。可怜燕韶人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像个玩物一样,被阴韧“养”在府里,时不时赏玩。

    王元昭笑道:“就在咱们从白马寺下来的时候。”

    说着,这人已经坐了下来,模仿着林茜檀的笔迹当真抄写了起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写起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居然没有多少违和,惟妙惟肖。

    林茜檀道:“你那时看见什么了?”

    他们两人从山崖底下被人拉拔上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都在他们身上。包括林茜檀在内,谁也没有留意远处林子后面有人窥视,并不奇怪。

    但王元昭不同。

    “一处树林里,鸟雀不敢停留,岂不就是在说那里有不少的人?!”

    林茜檀已经知道他感官很是敏锐,况且他所说的又极有道理,也没有什么不信服的。

    又听他说:“我们下山的时候,咱们的大丞相就在后头跟着呢。”王元昭说着这话,嘴边露出愉悦的笑容来。可那愉悦里又像是有一丝讽刺似的。

    这件事情林茜檀倒是真的不知道了。

    想来也是有意思。京中有那么多事要他一个丞相处理,谁会想到这个。

    林茜檀一边和王元昭说话,一边就已经坐了下来,他来得巧,锦荷正在屋子外面用小炉子做了一锅小火锅。她前些日子在山崖底下吃足了苦头,这几日总想在吃食上多多犒劳自己。

    她一个人吃倒罢了,加上王元昭,那点东西恐怕就不太够了。

    林茜檀没有说让自己这大晚上还在抄写这些的人是谁,但并不等同于王元昭自己不会想。

    他的确想做点什么。但转念一想,也许林茜檀并不希望他插手这些。

    再说了,他用什么名义来插手?那天他们从山崖底下上来,楚绛光明正大地将林茜檀给抱上去,自己就只能像个外人一样站在一边。

    一念转过,王元昭又道:“咱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的人就动了手。丞相府的人没有防备。”他可不是什么吃了亏往肚子里吞咽的人。阴韧捅他不止一刀,他就到他府邸后院偷个尸,顺便……再顺走几分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密文件。

    眼下燕韶的遗体从冰窖中取出,已经交给专门的人准备秘密而盛大地下葬。

    倒不是说他对燕韶这位旧主怎么忠诚,除了偿还一些知遇之恩这个理由之外,也主要是为了他自己。燕韶这人怎么样姑且另说,不过他在那些废太子燕勇余党的眼中拥有难以割舍的地位。他对救出燕韶遗体这么上心,所图的,是人心。

    王元昭很快就抄写好了几张纸,转手递给林茜檀。林茜檀这个时候才留意到,王元昭身上像是有一股血气味道。

    锦荷对于这个男人夜里会出现,丝毫没有哪里觉得奇怪。看见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而已就自觉地往锅里扔了两三倍的肉块,又喊来了屏风屏浪守住门口,别叫不相干的人接近。

    尤其,是阴薇派来的那个嬷嬷。

    苟嬷嬷这是知道自己彻底被那边的主子放弃,也是把心一横,干脆主动请缨,去挤住雷嬷嬷,不让雷嬷嬷有机会继续监视。

    苟嬷嬷一家子的人过两天说不准便要被阴薇卖到不知道哪里去。林茜檀十分“好心”地答应她,帮她弄出家人,替她还清赌债。不过苟嬷嬷毕竟是阴薇硬塞进来的人,她用着膈应,想着打发去京郊她庄子上替她做些农活。

    这血气的味道……

    林茜檀皱了皱眉头。王元昭这前几日才受了伤,又是和谁打起来?还是说,是伤口又裂开了?!林茜檀没有问,王元昭自己自然会说,只说起那边不断透过门缝飘进来的肉香:“云州快马运来的特产牛肉,你也尝尝。”

    王元昭于是也不啰嗦地停了笔,又拿起了筷子。牛肉切城薄片,配上酱汁,煮熟了,再佐以葱蒜配料,另外还有一些清淡小菜,作为夜宵,未免太过丰盛。

    “几日之前,我一察觉不对,就叫了人下山去布置。”锦荷一把汤锅端进来,王元昭就迫不及待一边给自己喂了一片已经烂熟的肉,咀嚼着说道:“也许是踩到了某些人痛点,这两日,国公府外头,挺热闹。”

    林茜檀像是玩笑一般:“那你还敢往我这儿跑。”岂不是把人带过来害她?!

    王元昭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等到把嘴里的肉吞咽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想,阴大丞相,大概并不会对你动手。”

    林茜檀垂下眼睫毛,并不否认。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山崖上的那场战斗里,当林茜檀在阴槐面前冲出去替王元昭挡刀,阴槐那一瞬间的反应,两人都还记得。

    这件事也是林茜檀这两三天反复在想的事情。

    阴槐为人,不过是图一个鱼水之欢的酒色之徒。他当时看见林茜檀急急收刀时候的模样,与其说是他自己不愿意伤害林茜檀,倒不如说他是对什么有所顾忌。

    前世今生的阴韧在性格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对她的态度,同样是阴晴不定,不可捉摸。

    有的时候,林茜檀觉得对方似乎成心要和自己过不去。但有的时候,又像是可以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一种畸形的“保护”。

    林茜檀睁开眼睛:“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他对我母亲钟情过。”

    王元昭点了点头。

    林茜檀想到,前世时候自己就是被阴韧禁锢的。那时候自己对阴韧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只是将自己当成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玩物。

    高兴的时候,就赏自己一些饲料,带她去街上买一些珠宝首饰,甚至教她读书识字。不高兴的时候,自己就是鞭子下的鞭打对象。

    而且还是不让穿衣服的那种。

    眼中闪过屈辱之色,她说起这些,一下子没有了刚刚王元昭进来时候的温暖之色。

    王元昭敏锐地把握到了她这些情绪,眼皮动了动,只当做自己是看不出来,敷衍着一笔带过了。既然她不爱提,就不说了吧。

    深冬雪夜,年关在即,一个小炉子里全是香喷喷滚烫滚烫的肉香。屋子里的气氛很快就又温馨起来。

    王元昭说完了正经的,却并没有马上就选择离开。

    两人吃了分量十足的小火锅,王元昭依然跳窗离去,分毫也没有做出什么冒犯举动。只除了,当着林茜檀的面……拿走了林茜檀一根簪子。

    林茜檀也不理他,命人收拾了碗碟,再过来书案前面一看,她不过站起来去了一趟净房,王元昭手起笔落的,竟是又抄了好些经文放在这里给她。

    再加上原先她自己弄的,搪塞应付早就绰绰有余了。

    *

    第二日,林茜檀便拿了这些东西去了沈氏那里。沈氏也十分惊讶林茜檀竟然抄写那么多。林茜檀只粗略解释了一句,沈氏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侯府里的人照例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说什么“何时练的左手字”之类的话。林茜檀不爱和她们待在一起,早早出来,连忙送了一封书信去了张家,问问看张嫣的情况。

    她记得楚绛当时在山上是这么告诉她:“这些日子上郑国公府讨债的人颇多,你若要探问,也最好晚上一些。”

    林茜檀这才耐着性子等待了几日。

    本来,郑国公府还有个世袭罔替的招牌在那里,那些想着落井下石的人也会在心里想着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这牌子一摘,以往国公府上捕风捉影的那些债主也都跳了出来,恨不能比别人快一步……

    人情冷暖历来是这样,林茜檀不用问也知道,恐怕那些债主之中,三分真七分假,多得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人拿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欠条浑水摸鱼的。

    偌大一个府邸,现在是日渐连奴仆也请不起,遣散大半了。

    张嫣回信说,感谢林茜檀的提醒,她会小心甄别,不叫人凭空占她家的便宜。书信上的墨迹很淡,看着便不是什么上乘笔墨。

    实际的情况到底是如何?林茜檀觉得,自己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林茜檀想着,按着她现在的伤势,过几日的宫宴她反正是去不了的。

    而这样出风头的机会,自然也多的是人不愿意让她出现。

    林茜檀想着,到时候也许可以到郑国公府去看上一眼。

    这件事情自然有锦荷去打点。林茜檀首要的任务不是别的,正是养伤。肩膀上吃了阴槐不轻不重的一刀,又为了照顾王元昭劳累不曾停歇。早就起了炎症,筋骨疼痛。

    就在侯府里正急急忙忙准备着新年的时候,门房上突然就递了消息进来,说是林子业从北边军中回来了。

    林子业的回归,算得上是林茜檀意料之中的事。沈氏的身子越发有些虚弱,做孙子的,是应该回家看看,否则就算能在军中混出来一些名堂,恐怕也名不正言不顺,早晚要被人顶下来的。

    林子业风尘仆仆的,和离家的时候相比,变化大得就是亲身的母亲也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分明是差不多的长相,半大的少年已然又是拔高了一大截。手臂粗壮而坚硬起来,皮肤也粗糙,脸上更是有着明显的胡渣不曾来得及清理,阴薇看得心都软了。只可恨一堆人围着,也没机会说话。

    等到晚上好不容易吃了一餐团圆饭,正想与儿子私下说说话,林子业却是出门去,不知去了哪儿。

    阴薇只当儿子是在外面饥渴了一年半载的,是去秦楼楚馆泄火。嘴上虽然怨怪,但是心里却是明白的。

    林子业却并没有去什么秦楼楚馆。

    离着晏国公府不远的一处茶楼雅间之上,林子业正与王元昭坐在一起,林子业斟茶,王元昭也不客气地享受着他的服务。

    两人在随州的时候,有过不少的接触。

    王元昭调侃:“你就这么出来,也不怕你娘满府邸找你?”

    林子业道:“就是不喜欢她尽说一些长姐坏话,这才躲了出来。”按着阴薇以往作风,恐怕叙完亲情,就是念叨林茜檀又怎么怎么她了。

    本来王元昭对林子业这个林茜檀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没什么好感。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却算是带了惊喜给他。不仅弃暗投明,还愿意历练自己。看他年纪不大,已经在军中后来居上。

    王元昭离开军营提前返回,林子业帮他掩人耳目,也贡献了不少力气。

    深冬的夜里,两人楼边煮茶,林子业早就想问一问王元昭为何不爱喝酒。王元昭笑而不语。有人不喜欢他身上酒味,他早就戒酒了。

    林子业却是喝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的回去,阴薇忙着照顾他,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工夫去问什么话。再看看儿子变成的邋遢模样,心里再一次决定,这一次儿子回来,可不能再让他由着性子出去了。

    和齐家姑娘的事,这下子可以加快速度走起章程来。

    齐家姑娘齐沁月,容貌中上,品行端方,齐家又有实惠可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家家大业大,林茜檀曾祖父的谥号,就是齐家给帮着办下来的。

    “人家齐沁月多好的一个姑娘,子业倒是罢了,如今还知道上进,摊上阴薇那么一个婆婆和林碧香那么一个大姑子,有的受。”两家婚事,林茜檀本来就不赞成,早就想着搅黄了,还以为林子业要在边关待个几年的。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林子业自己也说了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以前是为了玩乐不受拘束,如今的目的却是截然不同。

    林子业不过才回来几日,就被阴薇催婚催得烦,干脆就跑了出去,不曾回来。

    阴薇只当他是恼羞成怒,费了一些力气,和齐家正式走起了章程来。

    很快,日子就飞着就到了新年宫宴的时候。

    这一天,林家里处处披红挂彩的,一大早起来林茜檀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鞭炮味道。这一天早晨,林子业倒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不曾出去乱走。

    林茜檀手臂伤了,正好用这个当作理由,不必进宫。

    不过一家子的团圆饭却还是要吃的。

    林茜檀过去的时候,一家子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一半,林茜檀和林碧香自然还是坐在一起,上首坐着的,却只有林阳德一个人。

    沈氏的身子今年看来和去年相比已经差了很多。去年的时候她尚且可以出来应景应景,今年却是不成。

    老妻越发不行,林阳德看上去兴致也淡了许多,一家子的人吃过了饭,还要进宫去,林茜檀干脆去了沈氏那里,陪伴沈氏。

    沈氏看上去精神不济,林茜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说着说着,老太太便闭起了眼睛,呼吸慢慢绵长。

    没了主子的侯府空落而安静,沈氏睡着,林茜檀便随手在林阳德的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来随意翻看。林阳德看得,不过就是一些装模作样的经济仕途的书籍。整个书架,也就这么一本能看的。

    这还是一本海外传来的书。书皮虽然发黄,却十分平整,可以看出,这本书已经在小架子上摆了许多年没被人动过,不过就是用来当作风雅的摆设罢了。

    不过林茜檀倒是正好在这本书里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天隆初年的时候,曾有几个海外传教士进到帝京,要求天隆帝臣服于他们的神命,天隆帝一怒之下,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传教士给投入了监狱。

    后来这几个传教士死于非命,他们带来的大量书籍,也被留在了京城一家当铺里封存。

    林阳德的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就是当时的一些事情。不过是因为书本是用鬼画胡一样的文字书写,林阳德想必根本看不懂,也就更加不知道这本书传记一样东西的价值了。

    如果这本出自海外人的书本记录没有差错,那么那些书,应该记录了一部分夏朝的历史。

    大商建立,先帝燕坚曾经下旨焚毁大量历史记录,林茜檀忽然觉得有些兴奋。也许她可以通过这个,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只不过,这些夏朝历史,又怎么会由传教士带了回来中土?

    不过,她更想知道两件事。一件是有关于京华梦景图的记载,另一件则是她想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夏朝末帝三公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怎么现今还反复有人在提到她。

    夏朝三公主萧宸,夏末帝嫡出,传闻死在宫廷兵乱之中。但是却没人知道她的画像!

    刚要把书本翻过去一页,那边沈氏刚刚好咳嗽了一下,林茜檀连忙将书本给放了下去,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沈氏迷迷糊糊地像是醒了过来,说着“肚子饿”的话。

    林茜檀便把她小心扶了起来,一边又有丫头去拿水拿饭。沈氏却像是睡迷糊了似的,对着林茜檀叫“阿泠”。

    她祖母把她和她母亲弄混了。

    林茜檀解释自己并不是楚泠,沈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嘴里絮絮叨叨的:“当年我不该贪心啊。就为了贪图八丫头她娘一点孝敬,答应进门……”

    沈氏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许多。

    这事,林茜檀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想想也是,沈氏当年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婆家和娘家都要她支援,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贪财。再加上……阴薇又和林权婚前有了夫妻之实。

    林茜檀照顾了沈氏重新躺下,自己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丫头端了稀饭过来,不过沈氏已经没有机会去吃了。

    *

    天色渐渐有些黑了下来。皇宫之中应该就是最热闹的时候,陪着睡觉老人的时间安静又无趣,林茜檀干脆走到了屋檐底下,状似无意地和几个伺候沈氏伺候了一辈子的人聊起了旧年往事来,也许,还能问出一些什么来。

    看来,张家也许未必去得成了。

    另外一边。

    皇宫之中,一片歌舞升平。皇帝高高坐在上面,底下群臣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就仿佛没人知道桐州、云州等地都烽烟四起似的。

    只不过宴会上的菜式还是泄露了一些端倪。有些大臣便发现,吃在嘴里的菜蔬,似乎并不十分新鲜。

    京城的一些菜蔬需要连通天隆大运河从东部南部运输。运输过程又要经过几个正闹乱子的地方,被劫掠了一部分,绕了大远路送到京城的,又必然迟了一些,难免吃在嘴里有些生涩。

    不过论起粉饰太平的本事,谁也是不会落伍的。

    这过年过节的,也没谁想找晦气。

    人人都听说天隆帝将会在宴会之上论功行赏,从北而归的几位小将深得天隆帝赞赏,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将,便成了这席面上最受欢迎的人。

    气氛热烈,在一首歌舞之后,天隆帝终于把论功行赏的事情提上台面。几个小将应声而出,跪在中间的位置上。

    王元昭被封了个正三品的忠勇将军。

    王元昭觉得好笑,又觉得讽刺。自己招兵买马的准备造反呢,哪来的忠诚。

    不过面子上,总要和旁边的人一起整整齐齐跪下去,高呼万岁。

    几个小将顿时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目光,其他几位各自的家族都是为自家出了受帝王赏识的儿子而与有荣焉的。但王家不是。

    晏国公府王家会为此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王善雅一人。其他的人却是或多或少笑得有些勉强。尤其王元暄的脸色,很不好看。如今说起晏国公府二公子,谁不知道是王元昭。可有谁记得,他才是正儿八经从正房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嫡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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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姝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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