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贱命难亡
燕君莱单膝蹲地,刀撑地稳住身子,拭去嘴角的血,站起来时,将刀换到右手。
遇这事儿太无辜,她心里又开始骂,骂缺心眼的胡疯子,瞎了眼惹上瘸根筋的九机阁,又骂叶京塬这冷面。
龟儿子的“仇家”找上门真不是时候,她右手受伤现在又发着烧,完全就是一个有着彪悍根基却断了手筋的弱鸡嘛。
“我倒不想承认我是这死老鬼的徒弟,可你们认吗?”
“你不是左撇子?”
懒得废话,燕君莱提刀甩了甩右手,想习惯这痛和酸软无力。随后,她一个纵步跃到男人身前,与此同时,手中刀带着凌风砍下。
男人死盯着燕君莱,往后退想躲避,哪知燕君莱跟吃了药一样悍猛,步步紧逼。
无法,他只得主动出击,想用匕首在燕君莱心口偷得一手。
好歹也是胡疯子的徒弟,燕姑娘正儿八经打起精神来,十分彪悍。
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她打算速战速决。
于是下一秒,男人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手从手腕处齐齐斩断,即刻之间,他微侧头,看向脖子上卡着的大刀,眼珠子瞪得老大。
“你,你……”话未说完,嘴里冒出血沫子和鲜血。
“我和你,只能是你死,”要么就是一起死。
男人死死瞪着燕君莱,双眼逐渐无神……
胡疯子说过:如果日后和九机阁的杠上,交上手后要么就是被他干掉,要么就是干掉他。千万别手下留情,不然这些倔驴一辈子都走在干掉你的路上……
这男人刚才几乎被燕君莱气疯,至死也不晓得,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姑娘骗了他。
其实,胡疯子给她提起过九机阁有他这号人存在。当时,死老鬼是这样说的:九机阁全是疯子,但有个疯子简直了,当初老子和他因为生意路线撞上,这憨货非说老子针对他。
于是,这憨货便单反面宣布和胡疯子成为死敌……
十年前被胡疯子收拾过一次,他难得消停,但胡疯子死后又冒出来,捡起仇恨,借着当诀的名头要燕君莱承担结果。
欺软怕硬的东西。
瘦弱身躯几乎承担了一个大男人所有体重,燕君莱有些撑不住,一脚蹬在死人肚子上,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刀拔出来。
没了支撑,死人身子软趴趴摔到泥地里,脖子处的伤口在刀拔出来的瞬间一股血飙得老高,顺便给燕君莱洗了个脸。
温热的血一股腥甜味儿扑进鼻腔直冲脑子,真腻……燕君莱仰头面朝着天,闭上眼,冰凉雨水淋在脸上,雨水再混和着脸上的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内。
狗日的胡疯子,蹬腿死了倒是干脆,害她收拾烂摊子。她才十六岁,哪来那么多仇人,那么多恩怨!
“等老子回去,硬是要把你坟刨了。”
淋点雨水脑子清明了些,燕君莱一把抹去脸上血水,蹲下摸索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
在尸体胸襟处掏到一个小瓷瓶,她拔掉塞子闻了闻里面的味道,然后倒出一小把药粒塞嘴里,像吃糖一样吧唧吧唧嚼着。
之后,又在男人腰带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几粒红色的药,同样是闻了闻,燕君又塞进嘴里……
这次,她忽然翻白眼张大嘴,想呕又呕不出来,干咳了一会儿便眼泪汪汪,然后……打了个嗝。
敢情,这姑娘是跑尸体上找吃的来了……
土匪行径,把男人身上的东西扒拉得差不多,燕君莱终于舍得起身,摇摇晃晃离开。
她一边走,一边解衣裳,将伤口上糊着的那层皮撕掉,一股血腥咸腻的味道隐隐飘散。因几日捂着,伤口红肿溃烂,连胳膊都有些浮肿。
沦落如此,都是因为该死的叶京塬!燕君莱越想越恨,心里想着日后有机会,非得把这痛还回去不可,让这冷面尝尝膀子穿洞,然后溃烂生蛆的痛苦……
视线回到泥地,这具尸体衣衫凌乱,满身血污,一看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悍匪所为,真真是惨不忍睹……
以至于两日后尸体被发现,连叶京塬也诧异,究竟是谁如此恨九机阁,弄死人家后连衣裳也不给好好穿。
顶着身体不适一场激战,燕君莱实在太累了,走了一小段路后是实在撑不住,身子一软就重重摔进灌木丛。
因为警惕心强,她没彻底昏过去,还留有一丝神志,失去意识前甚至在心里嘲讽自己是真糗。走江湖,还没来得及好好横一把,居然会死在路边,怕是等会儿下地府见着胡疯子,这死老鬼会抽她魂……
昏迷中时间线十分漫长,不知是记忆还是幻象,光影陆离,很多不真实的事在眼前出现。有人拉着她跑过宫廷楼宇,到处都是正在厮杀的人群,随处可见横尸和沾满血的刀枪剑戟……她蹲在街边,身前是过来过往的人,这些人都很高……又或是急匆匆穿过密林……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走到她身边,接着,一双手似乎搂住她腰……
一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几分,不会吧……不会有人对她尸体感兴趣吧!
随即,她是真的失去意识,管不了自己是否做了艳梦,或者谁对一具尸体感兴趣,这一段记忆从这里断线。
……
三日后,遂城乡下小院。
自古贱命难亡,燕君莱……没死成。
清晨熹微之时,风凉气爽。她抱着手坐在院子树下的石凳上,小脸上有一道结痂的伤口,脖子上缠着白棉布,面色灰白,看起来正在大病中一般。
说来,燕姑娘活了十六年,被胡疯子欺负十来年,可从来没有这么惨过。
都已经跑出廷尉还被叶京塬阴一手,手臂白白得一个洞。跑路出城,又遇到她那个死鬼师傅的仇敌。现今吧,因伤口溃烂又被“好心人”挖去一些肉……
此时,她身体状态不好,表情也不友好,很是无语望着院中……丢人,混得一天不如一天。
她原本应该一身是血泥,现在干净清爽换了身衣裳,很明显的被人清理过,而且还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
身上的东西还在,齐子里给的皇宫地图,几枚铜钱,还有那本黑皮书。
好心人费心费力救她,尽管扒了衣服……可不管出何原因,她没那么不知好歹。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家伙,是把一双珠子按在她身上了吗。
“我可是百晓生呐大哥。”
“所以,是你把我的行踪卖给那个九机阁的疯子?”
“屁,我再损也不能对你下手吧!更何况最后还不是我救你。我有毛病,想有人杀你,又救你?那个死家伙在城里转了好多天,他前天就在夜阑不归门口守着把你守着了呗。”
燕君莱沉思,出卖又救她,这种当婊子还立牌坊的事,齐子里又不是做不出来……因为她也做得出来。
江湖险恶,人心轻信不得。
“可你,为什么要救我?”虽然他说过相识,但提过交情不深。齐子里是百晓生,而百晓生是做江湖生意的人,不谋人情只谋利,更何况交情不深。
“救就救了呗,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看你,一天就是爱瞎想,看起笨,心眼一点都不少。”
“旁人心眼多起来时,我的心眼就会多。”
齐子里装作没听见,默不作声。
“鸡要被你掐死了。”视线落到地面,燕君莱皱眉,很嫌弃的样子。
此时,齐子里蹲在磨刀石边,手里按着一只老母鸡,他无视身侧有把柴刀,一边和燕君莱说着话,一边单手揪着老母鸡的脖子几乎掐断气。
于是齐子里提议,“那就掐死好了。”
“那你掐吧。”
他又开始矫情。
“……不放血会腥,不好吃。”
“那你用菜刀,很简单,把它气管割破。”
“好残忍……”
“可是你说要吃鸡。”
这厮不说话了,但也不动作……
怂包一个。燕君莱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磨刀石边上,然后朝齐子里伸出手。
“把刀给我。用点力按紧了。”
天生就是杀生屠户的料,燕君莱接过刀,随即手起刀落,刷刷两下,那老母鸡“咯咯”扑腾着便不动弹。
燕姑娘杀生麻利,齐子里全程捂着眼,不敢看鸡脖子上血淋淋冒着血沫子的伤口。
燕君莱不由嗤笑:“一般的小姑娘都比你胆子大。”
他啰嗦半天没成的事,她轻轻松松完成,自然有理由鄙视他。混江湖怕杀生,不是奇葩就是作。
第四十七章 齐子里的鸡汤
要想成功吃鸡,杀鸡是第一个步骤。
接下来总得收拾一下毛和内脏,可就这屁那么大点事,齐子里都不敢下手……
“我不想要看见血淋淋的东西,救你的时候我心都差点凉半截。”
燕君莱甚是无语:“没那么夸张,顶多是我身上血多了点。”
“岂止是多,那个死人的血和你躺着的雨水坑流一起,差点没把你淹死!”
杀人之后昏倒的燕君莱,泡在一滩血色雨水里,看起来比九机阁那个死人更像死人,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没见你怂。”明明就是挑时候矫情……一个九卿一个卫少均,再加上齐子里……天!她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啰嗦,一个比一个娘。
“一个救人一个杀生,能比嘛?”
“你倒是占着理了,怎不见你入玄门。”
“你不入,我就不入。玄门有什么好,还是人世七情六欲,爱憎怨合我心意。”
又一个高枝想落地,云羡泥,不知疾苦的家伙。
不和齐子里继续贫嘴,燕君莱心知吃鸡靠这人是靠不住,便“反客为主”安排他去升火烧热水。
等到热水来,直接把鸡扔进木桶里,滚烫半锅水一勺一勺淋透鸡毛,最后热水刚好泡过整只鸡。
不惧水烫手,泡了约莫半盏茶时间,将被热水淹没的鸡拎起来扔石板上就开始拔毛。
她熟络的手法,齐子里看得一愣一愣的,又见她将拔完毛的鸡扔回石板上,一把菜刀就开始开膛破肚,吓得立马闭眼。
存心捉弄,燕君莱将一截未处理的鸡肠在血滩中滚了一转儿,然后手拿着伸到齐子里面前晃。
“睁开眼,让我看看你是好胆还是怂包。”
“我……”齐子里顿时犯恶心,“死人肠子也不过如此,你真恶心。”
“没呀……”随即,她反问他:“你见过死人肠子?”
齐子里支支吾吾,“……你净钻牛角尖。”说完,转身又去厨房烧热水。
燕君莱回身目送他进屋,有着些许嫌弃,转念一想这哥们也挺可怜,不知遇到什么事有心理阴影了。
人嘛,情感丰富了难免会有些矫情,她如今多半算不得人,以前有惧怕的事物,也在胡疯子一次又一次非人的折磨逼迫下,将那份恐惧化为不甘懦弱的英勇。
胡疯子精怪算不得人,她亦如是,虽不能承师所有,但总得习其作风三分。
……
屠户不会做饭。将装着鸡肉的木盆重重放在灶台上,燕君莱退到厨房角落的柴堆上坐着:“我不会做,你弄。”
齐子里诧异,表情看起来不知是笑还是哭:“杀鸡破肚你都会,怎么做成菜你就不会了。”
“无师自通……和杀人一样。”不想和这小子说过往杀生事,燕君莱淡淡回应,其实,是胡疯子收拾牲禽,见多也就学会了。
帮不上忙也不想帮忙,燕君莱乐得清闲,坐在柴堆上揣着手,看着齐子里忙上忙下,不时撒些她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粉末在鸡肉汤里
……她怀疑这家伙乘机下毒,后来才发现是香料。
“什么时候能好,我好饿,能不能给我点吃的先垫肚子。”
“吃什么?吃了等会儿你的肚子就装不下鸡肉。你身体虚弱,趁肚子没东西喝一碗鸡汤有益恢复。”
都是借口……
“我觉得你就是想饿死我。”
晌午,阳光炽热,将原本青翠的草木晒焉巴,齐大厨的鸡肉汤终于出锅。
肚子已经一天没进过吃食,燕君莱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柴堆上打盹,听见铲子一下又一下剐锅底舀肉的声音,她猛地惊醒,随即嗅见肉香。
虽是马马虎虎,可齐子里随意弄出来的肉菜都比燕君莱好,只见满满一陶盆清炖鸡,鸡肉块肉骨分离,油汤不浑。
燕君莱在四方桌前坐下,眼巴巴望着冒着热气的汤,馋得慌口水泛滥,伸手刚准备拈鸡肉,一些青色就在她眼前飘下落入汤中。
抬头一看,原来是齐子里在撒葱花……
管他撒葱花还是撒砒霜,都跟她吃肉没关系。
手不停,燕君莱拈了一坨鸡肉塞嘴里,鸡肉滚烫,不敢咬,又没舍得吐出来,直烫得不停张嘴哈热气。
怪不得没人愿意做饿死鬼,连死刑犯都有大肉的断头饭吃,这饿肚子真是最难捱之事。
齐子里在她面前放了一副碗筷,添米饭之后,又给她舀了一碗汤凉着。此时,这老兄在燕姑娘面前极其贤惠体贴,像极了平常人家的贤妻……
“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说着,他将肉多骨少的鸡肉夹燕君莱碗里。
“你手艺不错,还挺好吃。”燕君莱敷衍似的夸奖一下后,便不再搭理齐子里,埋头专心干饭,忙不迭一口鸡肉一口饭。
素来斯文,齐子里没动筷子,见燕君莱吃得香,慢慢露出笑脸,一口白牙十分瞩目。
这家伙吧,虽然嘴欠了点,但人还是好的,就是燕君莱琢磨不清楚他目的,心眼也不少,虽他说自己不敢见血腥,但绝非纯善之人。
能在她出城之后及时救下她,想必,平日里也没少盯着……
饭后,燕君莱扔下一卓狼藉到屋檐下方,刚好在齐子里旁边。他盯着泥地上的爬虫发呆,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剔牙。
早晨还有些冷,这中午太阳明晃晃刺眼睛,依旧燥热。
坐了好一会儿,燕君莱终于将卡在牙缝里的肉撬出来,和细木刺一起插地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就往外走。
齐子里蓦然回神,盯着她快走出院门才问:“你去哪儿?”
“红娘子还在别人家借住,我去把她领回来。”
这马是没良心的,在放它在别人家住几天,怕是都不认她了。
“你知道这里离遂城多远吗?”换而言之,你找得到去遂城的路吗?
燕君莱回身,听他继续说道:“你消失,叶京塬的人在遂城方圆十里找你,连狗窝都掀。”
真当她不要面子,不挑地儿躲狗窝?燕君莱翻白眼,随即头也不回摆手,“多谢你鸡肉,我去去就回。”
齐子里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跟上:“我信你个鬼,你防我就跟防官一样!!”
……
第四十八章 再见红娘子
小童家为位于遂城十多里外的大山深处,有一条并不宽阔的山路通往,沿着水道边前行,常人半天脚程便可到达。
红娘子处境不知如何,燕君莱不慌不忙,扯了根未抽花的芦杆捻手里,一边甩打一边慢悠悠往前走,她身后,跟着板着脸的齐子里。没人招惹他,他在生闷气,气燕君莱伤没好就想蹦哒,更气燕君莱想甩了他。
对于他是悲是喜,燕君莱不以为然,依旧刀子嘴,“你是狗吗?成天跟着我。”
“我是你救命恩人。”
“……仇人还差不多。”
她还是怀疑,将她行踪卖给九机阁那个疯子的人是齐子里。口口声声旧识,江湖恩怨一念间,又是多年她完全没一点印象的往昔,乍然再见,哪有那么铁的关系。
“除了你没人知道我躲夜阑不归,九机阁倒是开了神眼,居然找到夜阑不归堵我。”
“你这丫头讲点理好不好,九机阁是做什么的你难道不清楚,他们的消息网和找人的速度可一点不比我们百晓生差!”
“哦……那怎么偏偏你们百晓生成为了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网。”
“因为九机阁打听消息是为了接杀人的生意,我们百晓生就是买卖消息,没那么多风险,一切名誉都是信任百晓生的客人捧场。”
……
俩人一边走一边拌嘴,傍晚时分才走到目的地,但院门紧闭,没人在。乡下人吃饭全靠地里那点庄稼,一天到晚几乎都在地里忙活,燕君莱和齐子里在门口等了一刻钟,小童才随父母一起回家。
小童牵着红娘子,他父亲牵着牛,母亲扛着锄头挽着一篮子青菜。家居皇都遂城外,生活清贫,但薄衣不见补丁,看样子是将就能过得去。
见着燕君莱,小童立马向她跑来:“小哥你终于来了!”
他俩约定带走马的时间是前天,但燕君莱没有出现。小童见着燕君莱都晓得笑,反观红娘子,哼着气,就把脑袋转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
没良心的东西。
燕君莱摸了摸小童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砂糖。
“有事耽搁了两天,所以现在才来把马带走。”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小童怀里,这基本是她一半家当。
随后燕君莱将红娘子牵走,走时,还很客气对小童父母:“这几日麻烦您二位了。”
小童父母全程是戒备盯着燕君莱二人,见她如此客气,忙不迭点头回礼。
之前小童接连牵马回家,父亲问,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说有人给钱让养两天。自家孩子年纪小,他担心中间有猫腻,毕竟马可不是小猫小狗,怎么会有人放心给一个小孩,如今又见到燕君莱衣着朴素其貌不扬……
直至她和齐子里离开,这对夫妻的质疑依旧没少。
转身便教育自家小孩,“以后少和生人打交道!!”
……
“你打算去哪里?”
“养伤啊。”手残着还能干啥,去打架还不是被人按在地上揍的份儿。她可没那么贱,送上门让人揍。
天色已晚,山林深邃,不知名的鸟儿叫声悠远,河水潺潺,多添了一份寂寥。
今夜有月亮,月光透过树林密枝零散落下,照不亮林中路,只能点缀鬼魅。
燕君莱没那么矫情,借着月光瞧着路就走,红娘子慢悠悠跟着她身后,最后是齐子里。
二人一马在林中行走,惹来不少山林住户的注视。燕君莱折了树枝扇打在身边绕来绕去的蚊虫,身上已经被叮了好些包,树枝上一对冒光的眼睛盯着二人一马,是被惊醒的松鼠。
“你回头,”燕君莱回身,随即,齐子里从怀着掏出一个小瓷瓶扔她手里,“取一枚红色的药丸捏碎,沾点口水抹额头上。”
她照做,神奇的事发生了,身边那些吸血的飞虫一消而散。
这药丸是个好东西,但她还是将剩下的老老实实还给齐子里。就在她抬手准备扔瓷瓶时,齐子里忽发话:“送给你了,这个东西可以解虫毒,以后总用得上。”
“……多谢!”如此,燕君莱也不客气,笑眯眯就将药往怀里揣。走江湖多带点东西好,以备不时之需。
“我让你找个地歇一晚,你非得往黑灯瞎火的林子里钻,有国家大事要你处理?”
“少说点话,黑灯瞎火的地方阴物最多了,小心有女鬼逮你。”
“夜不说鬼,晦气。”
“晦气个屁,人死入黄土,脚下何处无孤坟。”谁也说不清,他俩一路踩了多少死人骨。
随即,燕君莱抬手指山林中:“你瞧,那里就有一位‘大人’在睡觉。”
齐子里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见着林中一被灌木掩盖的土包,引入瞩目也与山林突兀的是,土包上面挂着一坟飘,红白绿紫的薄草纸随风而动。
夜深人静,坟飘是活人寄予死人物,衬得周遭景象阴冷凄凉。
“不止这一处,你看远点,还有很多。”
闻言,齐子里一边走,一边转身看四周,果然,山林中还有不少疑似坟的土包。
“你不怕?”
一个女孩子,会如此没心没肺,无所畏惧,齐子里难免惊异。因为历朝历代,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最避讳神鬼之说。
简单举个例:
两个村子的村民打架,官兵拿刀劝阻无用,押他们跪神堂,说谁要再动手遭报应,绝没人敢再闹。
燕君莱这样的性子始终像异类,不惧活人之威不避鬼神之说,横冲直撞看谁都不入流。无论谈吐还是举止,不论何时何地,总和常人不同….她的洒脱坦然,少有人能企及。
这会儿,听他这么问,燕君莱冷不丁笑了一声儿,“呵,怕个毛线,活人比死人难缠得多。”
这话是胡疯子给她说过,而胡疯子的死,让她觉得此话甚是有理。
就拿前两天九机阁那个疯子来说,活着的时候揪着胡疯子,胡疯子死后揪着她,脑袋缺了根筋非要和她斗。
看,最后还不是被她一刀剁了才消停……就这点,活人变成死人才会清净。
以后,这种是非不清的事还多得很呢。
再之,死人是活人故,亦是从活人来,不过有一口气和没一口气的区别。
燕君莱挑眉,有些无奈这种事。她口拙,不会说什么意味深长好听的话,只是指着左方离山路不远的土包。
“我们死后也会这样。我嘛没人管,找个山洞挂了就是,或许你还能风风光光下葬,不定时有人给你薅坟头草给你点亮上香,但一百年两百年后,还不是会和荒草一伍。”
谁死后不是埋土里,所以,怕什么?
燕君莱言行随意,但偶尔会文邹邹说些意味深长的话,齐子里已经习惯她的粗人雅事。
这时,他发现一件事:“……这不是我们来时路吧!!”
燕君莱不以为然:“吼什么,山里路不是下山就是上山,总能出去。”
“……”
第四十九章 山路
夜半时分,二人一马就在一山石夹角处歇下。向来生活粗糙,燕君莱不嫌石块硌背,躺下就睡,若不是齐子里一直叨叨不停,她还能继续走。
百晓生出入各种场合探知消息,是个辛苦伙计,按道理也不该是这种啰嗦性子,毕竟只是走山路而已。
这时,燕君莱心中想到其他,微侧身瞧瞧打量齐子里……
而齐子里痴痴望着夜色,他后悔跟着燕君莱到处瞎跑了……这姑娘果然随了她师傅疯疯癫癫,皮实耐用,可他扛不住……
比清晨打鸣的公鸡还准时,天刚蒙蒙亮,燕君莱就醒来,只见睁开眼一刹那,那双眼珠子铮亮。
野外露宿就这条件,哪儿停脚哪儿睡,不是草泥就是石头。
石头硌背疼,她一边走,一边甩手扭腰活动酸疼的身子,最后找一平地儿坐下,掏出黑皮书细细看着书页上圈圈套套之中纵横交错的黑线。
齐子里这会儿还在睡。不愿直接躺地上,他背靠着石壁坐着,扯了一把草垫垫屁股下。而红娘子这老东西吃货本性,在路边埋头吃野草,对周边动静不闻不问。
天色还早不急赶路,燕君莱没吵齐子里,收了黑皮书,放轻脚步走到路边准备找吃的。没走几步,不经意间瞥见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红果子。
红果子皮上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
燕君莱凑近盯着红果子仔细打量,逐渐斗鸡眼。昨夜齐子里给她抹在额头的药丸还有颜色,只是没了药效,反观这红果子,比她额间颜色还艳。
在野外,外表越艳丽的东西越碰不得,就和漂亮女人一样。
但摸一下总该没事,还没听说过摸一下就会中毒的野果呢……心里想着,燕君莱伸手就准备摘,闻一闻味儿对不对。
身后一道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制止了她。
“呐,别乱摸,等会儿我刨坑真得埋了你。”是齐子里。燕君莱回头,他仍闭着眼,想来是醒了好一会儿。
她讪讪收回手,有些不相信:“毒性那么大,摸一下都不行?”
“骗你的,只是吃了会拉肚子。”
闻言,燕君莱果断伸手抓下一把红果。果子皮薄,因她粗鲁有一些烂了,染手心淡红。
乌兰郡天干地燥,不生这水灵灵的玩意儿,她着实好奇,打量手掌中稀烂果子,忽地凑鼻子去闻。味道清甜,闻着,就跟普通果子没什么区别……
她尝了一颗,汁水充足,很甜,然后一口吐出来,并没咽下去。
她选择信任本地土著齐子里,将果子扔掉,转身去找其它能吃的东西……
最后,真找来一些果子,用梧桐叶包着放在地上。不比家养栽培的果树好看,野东西都是歪瓜裂枣,就和大家闺秀与燕君莱这个野路子的差别一样。
这回,齐子里什么也没说,随意捡了两个吃,不挑食儿,吃嘴里也不见表情,就像嚼蜡一样。
燕君莱捡起一个果子蹲在齐子里身侧,一边盯着他的脸瞧,一边麻木啃着果子。
有一问题好奇,她在心中揣度,没想问,他却问她。
“看啥?”
“你的脸,能维持多久?”
“半月,不沾水一个月没问题。”
“你从来没有过以真面目示人?”
齐子里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一本正经:“……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那会儿我还没戴面皮。”
岂止没戴面皮,连面皮是什么东西都不晓得。
燕君莱不冷不淡瞥了他一眼,不再搭话,差点没忍住动手抽他。
傻蛋玩意儿!
……
吃了几颗果子,燕君莱领着红娘子,和齐子里继续赶路。白日里视野比夜里好,走出一片密林就能看见一片遥芩绵延不断,对面山脚下大路宽阔,与这里相距甚远。
晨露不时滴到身上,凉凉的。燕君莱抹去额头上的露水,顺便将额间红色药点也抹去。眼前这些山脉、老路在她脑中简化成一条一条线……
“你还要走吗?”齐子里不信燕君莱认路的本事,一直都想着往原路走算了,偏,燕君莱不信邪……也可以说是倔。
“要走。”说着,燕君莱牵着红娘子就沿着路继续往前走。
齐子里快崩溃,他不清楚这丫头脚板是否包了铁皮,还是天生脚力惊人,但他是真的不想走了。
追上去就劝她:“我们来的时候半天时间都没有,回路同样走了半天,你怎地还要走。”
燕君莱反应很淡:“你话真多。”
就这一句,齐子里被噎住,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追上燕君莱,“你牵着马不骑?”
“不骑。”
“你这丫头是疯还是傻,有马不骑,还真想靠着一双脚走遍万重大山?”齐子里相当困惑,毕竟燕君莱对这老马的态度完全就是当祖宗供着。
无视他对红娘子的轻视,燕君莱耐心回答他:“这是我老伙计,乌兰郡到遂城,我牵着它一路走来的。”
重点:她的老伙计。从乌兰郡千里迢迢来到遂城一路艰辛,她都没舍得骑。
“老伙计?”闻言,齐子里围着红娘子转了一圈。估摸着红娘子年轻时也是匹风云马,身上有些疤痕,能看出当初伤势惨重。
这时,他盯着红娘子脖子上那块若有若无的疤痕愣神,这块皮,因为受过伤,有些地方没长毛。
“我师傅不让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要求,但我也不想骑。说来,它算是看着我长大,我师傅死后,我只剩它了。”
“你师傅说得对,不能骑。”
见他如此笃定,好像知道一些内幕似的,她略惊奇:“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老马无力,你骑它还不如自己走得快。”
“……废话。”随后,燕君莱就不说话了,埋头走路。
她死鬼师傅说过,红娘子年轻的时候确实俊得很,就是和她一样有些欠,仗着脾气不好爱惹事,最后受了不少伤,才退隐山林……
老死鬼说话天花乱坠,她不清楚哪句真那句假,只晓得红娘子那些伤是人为。
二人一声不吭赶路,脚程要快些。不多时,山路逐渐向下,远远能看见山涧从万丈落下。
沿着路走到山脚,转过山路隘口,眼前豁然开朗是平地,齐子里呆住……这死丫头,神了。
领着他和红娘子看似在山中瞎窜,最后却来到大道上……
“巧合而已。”似乎晓得齐子里在想什么,燕君莱不爱得瑟,不冷不淡一句话后,沿着路往西走。
急得齐子里在身后吼:“错了错了,往东!”
“喔……”
无法保持高冷,燕君莱赶紧牵着红娘子调头……
她不是谦虚,能绕回大道上确实是巧合。
继续行走一盏茶的时间后,他俩终于回到了乡路边的旧院子。
几乎一天一夜的跋涉,齐子里吃不消,回到院子直接瘫屋檐下,睡着了。
粗人一个,皮糙肉厚,燕君莱并未觉得不适,只是伤口有些痒,齐子里说天气热了难免这样,只要没有溃烂就好。将红娘子拴在树荫下,她转身就进屋去弄吃食。
昨个炖的鸡汤和饭没膄。她将半盆子汤和肉倒锅里热,待沸腾后把鸡肉和汤舀起来,剩一些汤在锅底……然后将一盆饭倒了下去。
灶膛内火烧得旺,饭多汤少,锅底很快就糊了。挠了挠脖子,燕君莱灵机一动,又倒了些汤在锅里,最后做出来标准的鸡汤闷饭,只是看着粥不是粥,饭不是饭。
暂时不用火了,她将明火退到灶膛下方的柴灰洞里灭掉。饭菜端上桌,走到屋外轻轻踹了齐子里一下。
“嘿,老兄!”
齐子里猛然惊醒:“怎么了?”
“吃饭了。”
“……你做的?”
“呐。”
待犹疑坐到桌前,齐子里才晓得她做的饭菜是什么样子——就着他的成果换汤不换药,不过幸好……这丫头还晓得热一下,而不是冷汤冷饭端上桌。
吃了一口稀烂滴汤的饭,齐子里点头,味道还可以……完全就是鸡汤和米饭的功劳,和燕君莱没什么关系。
第五十章 沐浴更衣
自跑负伤路后,一晃就是七天时间过去。
这段时间内,燕君莱啥事没做,连灵魂都懒惰,日日坐在院中,傻不愣登看日月升落。
虚度光阴时,光阴便似箭。
她已经浪费掉好几天的大好青春……她的生活乏味无比,青春全是打打杀杀,没有一点柔情可怀念。
虽说如此,但想想胡疯子在世时,她从未如此闲着,就连下雨都要站雨里练武,要么就是森山老林里找药。
眼下太安逸的生活她不安生,反观齐子里却自在惬意……
这老兄是大忙人,至少燕君莱是这么认为的。三十六行,行行不同,各有各的忙碌。作为百晓生,他有自己的职责,该整日奔波在打探消息的路上,而不是守着她这个病患,更何况还是看起来毫无利用价值的病患。
她希望自己毫无利用价值……
最开始,以为他是心血来潮守一两天,哪知一天又一天过去,齐子里没有走的心思,她开始慌了,心里发毛。
“哎!”
“怎么?”
“你,不忙吗?”
“不忙,最近没接生意。”
“一天这么闲着也不是个正事儿,你该忙起来。”忙起来好,忙起来有钱赚又益身体健康。
齐子里另有意味看着她:“没生意,我不忙。”
“……当真?要不我给你介绍?”
燕君莱的心思很明显,说话时眉飞色舞。齐子里是个聪明人,第一句就听懂,知道她是“贼心不死”。
“你这姑娘奇了怪,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也是抬举你。”
“……”
“我救了你,好心耽搁时间照顾你,而你成天就想着怎么赶我走?!没良心放别人身手还晓得掩饰,你不掩饰就算了,还非得把自己没良心这事拿出来大剌剌摆着?!!”
“照顾我?”被骂还不如茅坑里的石头,燕君莱来不及生气,又被他一大段话数落,最后是很困惑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
搞反了吧,傻蛋玩意儿理直气壮指责她。
包括现在,她跟个卖身做奴的小丫头一样,可怜巴巴坐小马扎上,而他,跟大老爷一般躺在竹椅上晒太阳。
不要脸的人真是说大话不腰疼……脸厚三尺,尖刀戳不破。
“你把这话收回去。我就差早上端水给你擦脸,你蹲茅厕我给你松裤腰带,晚上给你端便壶。也不知道是你照顾我还是我伺候你。”
“……”燕姑娘说话粗鄙至极,齐子里与她无法就着茅坑长茅坑短的事交流,憋半天,只能是认输:“我的好大姐,可求你说话含蓄些,草莽气别那么重。你遇到的人都算和善,碰上心黑的,借这个名头早给你定罪了。”
“又不是憨包,该缩头的时候我会缩头。”末了,燕君莱一句话又将齐子里气得面无表情。
“……你当我跟你一样,软蛋玩意儿?你放心,谁敢平白害我,不等他动手,找到没人的地儿我会先弄死他的。”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齐子里面无表情,满脑子都回响着燕君莱的“软蛋玩意儿,软蛋玩意儿……”
“行,你了不得,杀遍天下无敌手,谁敢惹你?”阴阳怪气说完这句话,齐子里翻身背对着燕君莱,不搭理人了。
“你生气了?”燕君莱戳他一下,没反应,便不再自找无趣,起身端着小马扎去逗红娘子。
她几日没好过,红娘子也一样,不是谁都会像她一样对一匹马上心。山里那几天小童照顾它算好,日日牵它去水泽边吃嫩草,在水里打滚。
井里打水洗澡不尽兴,燕君莱便牵它去河沟边,顺便吃吃嫩草散散心。
悄悄盯着燕君莱牵着红娘子离开,齐子里嘟囔:“这姑娘对马都比对我这个活人好……”察觉不妥,他改口,“咋不见这姑娘对我有对红娘子一半的好……”
燕君莱的世界,并非谁都能和红娘子相提并论,若她听到这老兄念叨,恩归恩,也只会嗤之以鼻。
燕君莱牵着红娘子沿着门前路走到官道上,又沿着官道走了百余米,才看见下河的小路。下河小路一段是黄泥,接近河岸的地方是深褐色河沙沉甸的淤泥,两边是青翠茂密的嫩草。红娘子见着嫩草埋头就吃,因着早晨露水重,路湿滑,而她在行走时突然踉跄了一下。
水多也不好,走路都打滑。遂城一带,雨水充沛,一月里至少半月绵绵细雨。
想想她的老家乌兰郡,全年缺水,漫天飞沙,而南方水路纵横,每年夏天都会涝。唉,果然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坐在河滩一块比较大的鹅卵石上,低头盯着水中自己的容貌,水荡到河边因河重鹅卵石起了一圈圈微小涟漪,水中容貌并不清晰。
燕君莱在发呆,实在找不到事做,等红娘子吃完草然后给它洗澡。
不多时,一声马叫后,紧接着又是河水哗啦响。她抬头一瞧,刚好看见是红娘子在浅滩中,水不深,还有一寸便及它膝盖。
此时,它宛如马中美人,安静站着水中央,斜视着燕君莱,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是不是你说要给老娘洗澡?
她说过,红娘子很有灵性的,唯一不足就是不会说话,不然,燕君莱的世界就会多一个“胡疯子”。
坐不得了。
她立即起身,屁颠屁颠去给红娘子“沐浴”。
“呐老伙计,你可别瞪我,看起来像人一样丑。”
闻言,红娘子收回略带鄙视的目光,端着架子冷傲目视前方。作为马有马的高傲,对它来说,说它像人,就是在骂它。
燕君莱将裤腿挽高些,然后牵着红娘子往深水区走,浇水打湿马身,待湿透后用马刷洗毛,这时,她听见凌乱仓促的脚步声。
由于河谷空旷,声音来源不确定,往四周看了看,才确定声音是朝遂城方向传来。
没过一会儿,一对官兵边从路口出现,领头几人骑着马,十余人小跑紧跟。
做小兵就是可怜,连马都没得骑。
而燕姑娘嚣张得很,丝毫没有通缉犯的觉悟,傻愣愣站着河里,目送这一行官兵离去。
……
第五十一章 改装换容
时不时脑袋缺根筋,燕君莱压根没联想到,这些官兵会和自己有关系,仍不慌不忙给红娘子洗澡,在河里折腾好半天,才牵着红娘子慢悠悠往回路走。
那些官兵沿路贴着通缉令,没走多远。
因着好奇,她牵着红娘子走到一贴了张通缉令的树前驻足,赫然发现通缉令上的人是自己……
搞毛啊!
这回通缉令上的画像没那么离谱,样貌以及特征和她真人六分相像……尤其是那双懒洋洋半耷拉睁不开的眼睛。
知道她性子的人清楚她是没睡醒,不晓得的人只认为此人麻木不仁,眼里充满对世界的蔑视与生命的漠视……嘿,这回的画师绝对是开了工钱的,不像上次那般敷衍。
除此之外,另有一张通缉令,说此人夜闯廷尉,画像上的人她认不得,只不过能猜到是谁,只能是齐子里那厮。这家伙早换了张皮压根不惧这些官府施压,通缉令,不是事儿。
……
燕姑娘心思大条自在悠闲,不把小兵当危机,反而齐子里久见不到她回来,在院内院外来回转。
于是燕君莱前脚刚走进院子,后脚齐子里就蹦出来,一手将她扯进屋里去。
“路上那么多官兵,你大摇大摆现什么形!!”
燕君莱退了一步,将右手从齐子里手中抽出来,反问他:“……这里离遂城多远?”
“大概十一二里。”
“你不是说叶京塬的人只在遂城方圆十里搜……”
“……”
“哎,是他们不按规矩来,还是你消息不准确?”
挑时间抬杠。这时候,燕姑娘又很规矩,爱钻针眼,齐子里叹气,最后只得一本正经解释:“……莫说多一二里,只要是东元皇帝的江山,就算千里外,叶京塬要抓嫌犯都去得。”
东元律令,官员不得随意离开任职地,以免出现渎职行为。
“哦,这么牛掰。”
“难不成你是第一天听说叶家?皇帝放权,单单叶京塬手上权利也不小。”
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叶家,来遂城有一段日子,关于叶家的人和事,多多少少听说一二。
不过,这家子人再怎么牛掰,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关心……
“那有叶京塬抓不到的人吗?”
“目前还没有……就看你能坚持多久。”
十年后被抓到,也算她输咯。
燕君莱无言,在屋内趴窗台上,有气无力望着院外。以小见大,可见叶家权势了不得,怪不得叶京塬一天冷着张脸,盯谁都像死人。
说来,她能从他眼皮子底下两次三番逃脱,也算个人物。
“那眼下怎么办?这院子离官道近,不想办法,被逮着是迟早的事。”
她还得回遂城去,毕竟皇宫在这地儿当中,胡疯子临终交代的事还没办。
燕君莱实在没想到齐子里居然嘲讽她:“你这丫头不是很彪嘛,啥都不怕。”
她懒洋洋一瞥:“……我能杀出去,你能吗?”
“……”
小东西,笑话她。燕君莱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官道上。话没多说,可一举一动都表达了对齐子里的不屑。
“既然如此,那你杀出去吧!”
“你当我傻。”说完,燕君莱冷冷一笑。和官兵交手倒是痛快了,就怕没跑多远追兵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缠得紧紧的,低调点,悄悄的走不香吗?
这时,齐子里忽然把门关上,又毫不客气把燕君莱面前的窗户合上,一瞬间,屋子里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
潜意识里,黑暗是威胁。燕君莱下意识拳头紧握,听着屋内一串脚步声,神情回到自然状态。“嚓啦”一声,一点豆大的火光亮起,紧接着满室昏黄幽昧。
好奇齐子里想做什么,燕君莱回头,没曾想刚好方便了齐子里,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带到桌边坐下。
桌子上,摆满了这位兄台行走江湖活命的宝贝,一堆瓶瓶罐罐。
“干嘛?”知道他无恶意,要是别人,燕姑娘只会把手折下来。
没回答,齐子里一手抬起燕君莱的下巴,就开始在她脸上捣鼓,先是抹凉幽幽的药膏,然后又洗去撒粉,再抹另一种凉幽幽的药膏,一会儿又轻轻拍她的脸……
从瓷瓶里倒出来的,不管是药膏、水还是粉末,都是香香的。
整套流程下来,燕君莱怀疑齐子里是把她当块五花肉腌制,同时又觉着熟悉……额,好像,她处理胡疯子的尸体也是这样搞的。
一屋子瓶瓶罐罐的药,都被她倒进浴桶里,红红绿绿,香气扑鼻,当然,若是无视泡着的死老鬼胡疯子的遗体,还是挺让人向往的。
燕姑娘在发愣,齐子里颇为无奈,摇头一笑,“你确实不傻,就是说大话挺厉害,还爱怼人。如果不说话,安静的时候,还是挺乖巧的。”
她,只是爱说实话而已。
想了一下,燕君莱回答:“连吹牛都不会,怎么混江湖。”
名声,一大半都是吹出来的。就那杨六剑,号称什么天下第一快剑,六剑之内便可取人性命,最后还不是被她一刀剁了。
随后,她的眼睛总忍不住往桌上瞟:“你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不会有毒吧!”她想起九机阁那个疯子,这人身上就是瓶瓶罐罐好多毒药,还有她身上那些胡疯子耍阴招用的家当。
虽然她那张脸也没有难看的余地了,但再烂些疮啥的,真是没法见人。
比燕君莱自己还清楚她底细的齐子里,毫不留情戳穿她的担忧:“放心,我不是你,随时揣毒害人。”
闻言,燕姑娘摸了摸腰部,能感觉到几个凸起部位,是瓷瓶,里面都是胡疯子的宝贝。
她有些不满齐子里的说辞,感情她身上揣几瓶药提防意外,就成用心不正的歪门邪道了?
身后,齐子里开始收拾头发,燕姑娘发质不好还打结,跟茅草一样,得亏他做事细致,这才没有扯疼她。
……
不多时,齐子里停止在燕君莱脸上捣鼓,“你看,就你师傅胡疯子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一定能认出你。”
他对自己的创作很满意,捏着燕君莱的下巴反复观摩,笑着笑着,却失神。
“真的,女娃娃一般都会和母亲长得相像。”
脖子连续左右扭动不舒服,她啧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扇开他的手,然后端着铜镜看,顿时惊异。
“不是像爹就是像娘。”
齐子里一双手,必定是可以使仙术。
镜子里的脸和原貌没什么改动,却因着端庄秀丽,瞧着有几分陌生。她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小鬏,剩余一些头发披散着,皮肤没那么黑,眉毛细致,眼眸清晰了些,虽然面无表情看着有些呆,可乍一看,竟和农家青春活泼的小女孩没什么区别。
“你……是把谁的脸皮剥了粘我脸上了吗?”
“我就当你在夸我手艺好。”
燕君莱撩开额前那撮刘海,说实话,这刘海比在杨家被杨六剑和骆以冰削的那刘海好看不少……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
她知道齐子里的用意,贼人是男儿身,和女儿身的她不会有关系……话说,这很适合跑路啊。
最后,她摸了摸刘海,没说什么,侧头看着齐子里把那堆瓶瓶罐罐收拾回袋子里,然后发愣。
直到桌面整洁,齐子里将一个包袱扔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她拿出包袱里装着的东西,是一身青色女装,面料细滑,和她在夜阑不归柴房用来铺床的葛布单子似乎一样。
“葛布?”
“嗯,现在遂城时兴的布料。”
时兴与否她不了解,平民布怎么也不至于卖到天价,只要体现作为衣裳的价值,能穿就行。
而她素来不懂得热情,贯会用不温不火的反应敷衍人。
“嗯,我明天就试试。”
“……你当真是不急也不慌,行吧,随你。”齐子里顿时无语,因着了解她脾性,倒也没多心。
燕君莱笑了一下,立马又面无表情将衣裳折好,然后忽想起一件事。
“前些天,逗着廷尉神武卫在夜阑不归屋顶乱窜的人是你吧?”
齐子里微诧异,他可没和燕君莱提过这茬:“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还有那双眼睛,极有特色。
“你闯入廷尉作甚?还从夜阑不归冒出去。”
有意避而不谈,他只说:“我只是路过而已。”
燕君莱轻笑,看起来笨拙,可她很通透:“多谢。”
闯入廷尉,路过夜阑不归,不过是想替她转移几分官府的注意力。
“……我就说嘛,你不笨。”
“我觉得是你太聪明。”
她将抱着新衣,意味深长看来齐子里一眼,转身往里间去。
现在的人,藏着心思太多,愈发看不懂了。
第五十二章 不辞而别
第二日,燕姑娘再度不辞而别……
她跑路的时候是凌晨,天色昏暗一片,穿着齐子里昨日送的青衣。
这几日正值官兵抓捕最紧的风头,她没有闪躲,一手牵着红娘子一手抱着蓑笠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出去,然后头也不回,“砰”一声一脚把门踢关上。
仗着易容换装,一点不收敛闹出挺大动静,吵得远处一乡邻的狗汪汪大叫,而齐子里在另一间屋子里呼呼大睡,雷打不动。
不是睡得太沉不醒,是他醒不来……若将画面移到窗口,便能瞧见这间土屋纱窗破了个洞,地上散落黄褐色药粉……
燕姑娘身上,胡疯子留下的小宝贝又少一点,能让百晓生齐子里中招的药,十分稀有。
咳,江湖道上混,总得有点小招防身。
物以稀为贵……诶,挺金贵的东西,偏偏都被她用到了小摸小打这种事上,丢脸,丢天下第一死老鬼师父的脸。
话说回来,燕君莱此行离开的想法很简单,摆脱齐子里视线。
她接受不了身边有不明来意的人,而且还是友敌无法分辨,不知如何处置的那种。若是敌,直接弄死就好,若是友,动粗良心过不去。
夜闯廷尉在遂城巷落匆匆一别,她就想着再下次见面直接拿鞭子审问,碍于受伤有贼心没力只能暂时放弃,眼下,只能先走为妙。
离开院子后,燕君莱没往官道上去,而是转头向深山,沿着往山里的那路走,越走越深,四周幽暗除了树就是半人高的荒草。
天空渐渐飘起毛毛细雨,山路泥泞,脚上一双鞋不是泥就是水,赶路进度顿时慢下来。她将斗笠蓑衣穿戴上身,眯眼辨路,一路清露相随,夜雨渺渺,身影消失于山林之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转眼就到正午。
山脚破院,阳光倾斜照到土屋另一面,由纱窗透进来的光斑落到地面,青瓦缝隙间一束阳光打到床上那位沉睡男子合上的双眼上。
忽然,床上沉睡的男子睁开眼,沉黑的眸子,眼睛圆眼尾利,如小鹿清澄又如虎猫般狡黠。
齐子里这双眼睛,连燕君莱这个不识货的土鳖也觉得好看,自然有原因。
醒来一瞬间就知事有异,他如惊弓一般从床上弹起跳到地上,一脚踹开门,把院子内所有地方和附近找了个遍。
不见老马不见人,也没找着带七彩穗的大刀。
他晓得,燕姑娘铁定是跑路了。
好家伙!走得干净利落,一个样貌好脾气好的年轻靓仔,居然连匹老马都比不上。
想必燕姑娘跑路有些时辰了,凌晨小雨接大雨不断,不管是乡路还是官道都寻不到足迹。
再气愤也无法隔空寻人。
齐子里杵在官道边,心中感慨万千,过了一会儿才摇头叹气,懒洋洋走回院子。
院外一行官兵路过,拉住身形与贼人相似的路人就开始盘问。
齐子里不会想到,燕姑娘脚程极快,连夜冒雨赶山路折回遂城……
遂城方圆十里有不少官兵张贴通缉令搜寻夜闯廷尉的贼人,反观遂城内,因着来往的人多了,官兵小队穿梭大街小巷,到没有多少紧感。
离皇宫最近的一条街,所开的店铺以及高楼大户,并不属于普通人,能来此消遣的非富即贵。
没有钱,连门都不配进,燕君莱坐在茶楼门前,视线越过来往人群,盯着高耸宫墙。变装换容后,这世上或许只有齐子里能认出她,其实胡疯子能算一个,可惜已经挂了。
不再蛰伏,若这回进宫去能拿出夜明珠最好,万一……挂就挂了吧。
她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宫墙的高度,回忆地图上牢牢记在心中的皇宫布局路线。
宫墙高三十尺,宽三十六尺,各宫各院条条大路,连最冷清的冷宫小道都可以跑马……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思路。
“哪里来的臭丫头!不进茶馆就别走别处坐去,得罪各路达官贵人,小心你的脑袋!”
茶楼的管事忽然出来撵人,一言不合动手拉扯,说话也不好听。
晓得是碰到眼高手低的了,她不冷不淡看了管事一眼,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慢悠悠离开。
与这种生意人,无法争执,一是说不过,二还是说不过,还有大事要干,也不宜与人像泼妇那般骂街。
沿着这条街晃荡,皇宫就在不远处,一边走她心里还在想,羽林卫高手众多,还有那些归顺朝廷,她不知相貌的江湖人士,皇宫内的刀光剑影比之廷尉险几分。
宫内不存在闲人,里面的人各各有来历,底子详细,没有身份对于她来说是益也是险……条理有序的宫里忽然冒出来这一个不知身份的人,处处高手潜伏,也不晓得能坚持多久……
论资历,她只是初出茅庐的小虾米,胡疯子那等人才算大侠。
夜深时分,天地昏暗融为一体,唯有皇宫附近纱灯高挂,夜如白昼。宫墙外是一大片铺着白玉石的广场,不会有一棵树或者其它东西供贼人隐匿,靠近皇宫的事物一览无遗,更别提站宫墙上视野更开阔。
可就是如此,也防不住燕君莱一心想做贼……只见一道黑影倏然穿过广场,眨眼不见。
冲到墙角那一刹那,几乎是同时,燕君莱手中甩出飞虎爪借力,一溜烟就爬了上前。由于爬墙过程伶俐迅速,导致一队巡逻的卫士刚巧经过这里,走队伍前头的一个卫士盯着燕君莱爬墙的那处位置,揉了揉眼睛,尤为困惑“咦”了一声。
卫士长转头问他:“怎么了!”
“是我眼花了吗?刚刚是啥,好像看见个黑影子……一只黑猫?”
领头的是卫士长,他一直目视前方,没看见什么东西出现,只以为是手下眼花。
“域外使团来访的关头容不得一点差错,一只黑猫而已,你一惊一乍做甚,又闹得人心惶惶,下次看清楚了再说话!”
自上回宫里那位太子爷闹脾气离宫出走,他们这些守皇宫大门的没能安生,通通受了罚,现在还紧绷着弦。
这些卫士不知道,那黑影爬上墙的一瞬间,啥也没说率先撒了一把白色药末,站在城墙上离她不远的几个皇宫守卫,本来看到她后下意识瞪大眼,这会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燕君莱探出脑袋看了看左右,这段地方守卫不是很多,只有几个在外面,其余的都在角楼里。她上来这段地儿离角楼最远,也是守卫防守重中之重……失策失策。
第五十三章 夜探藏宝阁
夜深之时,宫内除了穿着盔甲的守卫与守夜的宫人等,不见有其他人走动。若这时潜入者一露出马脚,转眼就会被乱刀砍死。
燕君莱很有自知之明,虽是莽撞闯入,但也不宜瞎得瑟。
偌大的荒废宫院中,两只野猫正在偷欢。被来者惊扰,各自分散躲到暗处。
墙角半人高的杂草掩盖,长满青苔的青砖后,两双眼睛冒光警惕盯着陌生人。
这里是冷宫。
冷宫,主要就是冷。
太过荒凉,不见一点活气,一草一木流转着枯寂,入耳是幽幽荡过庭院的飒飒风声。
身材瘦弱的黑衣人突然闯入,打破了此地寂静,后来又沿着荒草中显得突兀的青石板,慢慢走进一荒废院落中。
屋檐下的回廊长满了荒草,压根看不见路,黑衣人用脚拨开草,才踩到已腐烂的木地板上。
只见脚刚踩到木地板上便听到咔嚓一声,木地板碎裂开来。而黑衣人气定神闲拔出脚,随后穿过整条回廊上到二楼去,身影轻巧如游魂一般,脚下不再有响动。
一叶落知秋。
夜色中,片片枯叶随秋风飘然落下。
院外这条道无人,早铺满一层又一层枯黄落叶,常有冷风打旋,四季死寂如常。
黑衣人正是燕君莱。
进破院后,她径直走到二楼,在角落的一个房门前停下,随即从空落落的窗口跳进去。
挥去面前横挂的蜘蛛网,想也没想便躺在落满灰尘的榻上。
不嫌弃床榻表面一层陈年老灰,可那一股霉味直扑脑子,太他娘上头了。
跟诈尸一般,燕君莱刚躺下就猛地坐起来,压低声音咳嗽。
细细打量四周。
虽然现在破破烂烂,但不难看出屋子布置原本是精致秀气。
冷宫无名院落,尘灰朽木中都透露着一丝奢靡。
皇宫集天下财权,钱多,碰上君主不仁形容此地奢华糜烂也不为过。在这里,里最珍贵的是心血,同是也是最廉价。
冷宫最开始的定位是前朝宠妃居所,世事难料,前朝恩宠,无非是红颜消逝,今朝云烟。
现在,皇帝不待见的女人都会丢这里,或者犯了大错。那么多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孽自然是在皇帝身上。
不得不批一句,渣男。
燕君莱躺回榻上,腹诽着皇帝缺德玩意儿,穷的穷死,这龟孙皇帝花钱搞烂事。
她闭上眼入睡,不时传来附近女人尖叫或者哭笑声。
很可怜。一入宫门深似海,就算疯死,也是皇帝的女人。
冷宫另一破院内,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女人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望着手中一束狗尾巴草又哭又笑,肮脏的小脸上新旧泪痕交替。
“哈哈,娘娘,我是娘娘……谁敢顶撞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燕,你最终还是输给了我……我赢了,我赢了……”
女人不时大喊大叫,宣扬自己是赢家,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声音传开很远。
燕君莱还没睡沉,浑浑噩噩之间心想:赵啥玩意儿?瞧,皇宫里就这勾心斗角的破事,听名儿像是男的,怕是给皇帝戴绿帽的。
胡疯子常说一些朝堂后宫院儿里的故事,但未入局,她还不清宏伟楼阁里的危险。
腐朽一词,并非单指好木头变烂。
宫城美丽幻象下,是杀生,是用温热的血灌溉。冰冷的墙上放眼望去全是抓痕,血肉模糊的指尖,是临绝望时最后的挣扎。
猛然之间清醒,燕君莱透过窗看见外面一片深沉夜色。一瞬间茫然若失,竟忘了此时身处皇宫,是多少人想来,多少人想逃却逃不出去。
一丝担忧没来由漫上心头。
翌日,晨光驱散初秋时冷雾。
还没拽到大白天出去晃悠,燕君莱又潮又霉的破屋里憋着,破窗有一大条缝。她在窗后吸着新鲜空气续命,顺便观察外面情况。
一双眼骨碌碌转悠着,看着呆板却有机敏。
天亮,她终于看清楚冷宫是什么样子……果然很破,又烂。
冷宫这片院所内外,大树无人修理,几乎比宫楼还高,遮挡了视野,有麻雀等野鸟入住。风来此荡过庭院,留下似鬼呜咽的声音。
就算白日来都惊悚,更别说晚上。
她眼尖,透过树枝间一些缝隙,看到院外不远处的路上偶尔会路过宫人。
因着制度来,宫女服各宫各院都一样,而在冷宫,没前途可言。
东元有贵客来。
皇宫举办酒宴为客接风洗尘,热闹在冷宫外。宫人皆是匆匆忙忙来去,再急点脚下都会冒烟似的。
不知道这些宫人忙碌的原因,燕君莱土包子一个,惊讶这些人办事效率,那么多人杂而不乱,有条不紊,真不愧能在宫里求饭吃。
不像她,只有一把力气。
夜色降临。
燕君莱已换装,穿着悄悄摸来的宫女服,在一处竹林下停步,远远观察着酒宴。
若太近卫士会发觉,现在这个距离稍远但安全。
看不清人脸,只得见酒宴上的女子,多数都是花花绿绿,上等衣料的好颜色民间很少见。
除外,还有一群人的穿着打扮令人眼前一亮。脑袋上绑条布,或者是颜色艳丽的宝石抹额,穿着打扮一举一动倒像是域外客人。
他们来自漠北,游牧民族,善武。
赴宴者不得带利器,可漠北人里有几个腰间挂了一把匕首,其余人腰间空空。
东元与漠北两国交界处频有摩擦,小乱不少,大乱不敢生。这次是借打着两国交好的理由到访,推杯交盏看似其乐融融的宴会,实则暗涌不息。
虽觉有丝怪异,燕君莱没就这个问题细想,毕竟国上升到家大事层次高,完全不符合她“莽夫”的人设。
上等人的宴会……珠光宝气金光灿灿,她目光总不由自主被金色吸引。
眼红,但偷来金钗插头上不能变公主,目标明确是夜明珠……
不多时,便有一队巡视的卫士朝燕君莱的方向行来。她穿着亚青色宫女服,夜里倒不显眼,隔近会被发现。
不敢再留,她赶紧放轻脚步慢慢往后退,消失在夜色中。
藏宝阁临近于东宫,就是那个传言中被叶家支配的弱鸡太子爷的地盘附近。
听闻,这位素来以柔和著称的太子爷还是有点脾气,不久前曾逃跑过,虽后来被找回皇宫。可经这一事儿,他人谈论里,这位太子好歹还是有了一点男人样子。
话说回来,叶家一窝虎狼,谁被盯上谁倒霉。
远离酒宴,风声清晰。
燕君莱趴在假山阴暗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盯着藏宝阁方向胡思乱想。巡逻的卫士半刻钟一趟来往,中间有交汇,但少有空人。
盯着盯着着有些困,她索性闭眼休息,假山外不时有人路过。
那池塘中的晚莲,叶子绿油油十分清爽,只有一朵半焉的荷花。
……
有人在洞外说话,还有狗叫,燕君莱顿时清醒,懒洋洋坐着偷听。
“回去后小心点儿说话做事。听说贵妃娘娘刚在宴上不知碰了什么毒物,脸上起了红疹,这会儿子正在闹脾气。”
“听说陛下哄着呢,今夜宴席上贵妃娘娘伺候的姐妹都被罚了。陛下向来宠爱贵妃,听说中宫那位在宴上也被甩了脸子。”
“酒宴是中宫一手操办……”
懂了。
一张脸的事儿,闹得大家都不高兴。长得好看也有好看的烦恼。
燕君莱面无表情望着一只小狗气汹汹冲进洞,并撕咬着她的裤脚。
这小东西,没花瓶大,丑。
……随着一根银针落在脖子后侧,小狗昏睡过去。正常狗子应该是虎头圆眼,四蹄生风精神抖擞来着,而这狗太秀气……狗中太监。
越看越不合燕姑娘眼,末了,她还很嫌弃用脚把狗轻轻踢远。
欺负完狗子,她隐入黑暗中,随后一位年轻宫女跑进来找到狗,抱着狗小跑出去。
外面还有几个女人。她们围在一起讨论着:这狗真奇怪,前脚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后脚就没动静。
待这堆人叽叽喳喳走远去,黑暗洞顶藏身的燕君莱双脚才敢落到地面上,站在洞口望着一行人背影……
待看不见后,她朝另一个无人方向离开去,身影消失在灯影婆娑的夜幕中。
第五十四章 再探藏宝阁
再跑到藏宝阁门口,燕君莱就默默看着,没进去,后来又溜回了冷宫破院。
就只看看。
可第二日晚,她又穿着那身宫女的衣裳鬼鬼祟祟摸了出去……
宫中接连几日宴会不断,到处是领了差事儿忙碌的宫人,一路上,不时能见到一两位接了帖子入宫的女眷。
燕君莱小心避过人多的地儿,时而快速穿梭过无人的地带,时而又颔首低眉从衣着华贵的陌生人身边路过,一路倒也顺利……
藏宝阁外,瘦弱的身影悄声靠近,站着黑暗中打量着前方那座楼阁。
藏宝阁很气派,第一次就近看清藏宝阁的燕君莱不免愣住。
若死物会说话,藏宝阁该是撑着肥腰炫耀:老子家底丰厚,诚邀洗劫。
瞧瞧那匾、门槛、大、柱子、门等处处透着豪气,宫灯下闪烁金光。
看着看着歹心一起,燕君莱开始盘算着走的时候顺手捞点宝物走……一件两件不嫌多,能赚一笔是一笔。
连门头都如此气派,那藏宝阁里的宝物岂不是随意顺一件都能让她一辈子吃香喝辣!
当贼妙啊,终于能体会到胡疯子年轻时的快乐,虽然缺德……但自己爽。
燕君莱稳住蠢蠢欲动的欲望。
况且既然当贼,照一贯作风该爬墙才是。
于是她蹑手蹑脚走到墙边,左右看了看,随即轻盈翻进藏宝阁所在的院落。
藏宝阁简直就是个大花园,院子里假山假水,比人高大的景观树……
粗人一个,她没闲情逸致观赏院落的花花草草和石头,注意力只在树影后的楼阁上。
一座采用白玉做砖,百年松树做梁柱的楼阁,而这就是藏宝阁本体。
楼阁有五层,依次以一至五层,宝物业以次向优区分。
燕君莱躲在景观树后的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打扰她办正事儿的闲人不多。
这里只有一个值夜的宫人,院外才有巡视的侍卫。
夜已深,值夜的宫人打着哈欠,提灯走进白玉楼后一屋子,脱鞋上床入睡,没一会儿呼吸平稳,已经睡熟。
这会儿,她才敢蹑手蹑脚向白玉楼靠近,没看一眼那门,径直路过朝着宫人睡觉的小屋去……
从小屋出来的时候,燕君莱已然没有顾忌,慢悠悠拍去手上的灰,随后才不紧不慢朝白玉楼走去。
宫人不到明日太阳晒屁股不会睁开眼睛。
燕君莱做贼向来嚣张,得了胡疯子一半真传。
只见她站在白玉楼门前,手中亮出一把钥匙,咔嚓一声就开了所谓精工打造的锁……
胡疯子遗物又立一功。深刻领会到钥匙厉害之处,燕君莱小心翼翼将钥匙小心安放。
有了这钥匙,往后什么样的藏宝圣地她去不得?
然后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得意,在推门而入后消散。没有惊喜,她面无表情看着架子上那些毫无光泽可言的瓶瓶罐罐,以及那些颜色混合很精彩的瓷瓶画作……
这些古玩物件儿若是丢路上,打死她也不会联想到老古董一说,指不定还会上去踩两脚。
和胡疯子一样——俗不可耐。她喜欢看起来就是很值钱的,珠光宝气,金光闪闪的那种。毕竟书画陶瓷,在识货的人那里才值钱。
拿起一副画瞧了瞧,画的是老虎下山。燕君莱唯一能作为文化人点评的是,这画中老虎眼中杀气腾腾,难怪能挂在皇宫藏宝阁,看来还是有些名堂。
嗯,有名堂。
放下画,她到二楼去。和一楼一样,二楼都是置放着一些看不出有多值钱东西……
一直到三楼,燕君莱才觉得有点意思。这里的东西,有一些肉眼看着终于有了点值钱的样子,玉簪金钗,盘绕着金丝血晕的玉佩,青翠水透的玉碗……
不识货,燕君莱始终觉得破瓷烂玉没意思,仍盘算着等会走将这些金丝掐掉带走……这种作风,又有些像横冲直撞的悍匪。
……
胡疯子眼光不错,那夜明珠在顶楼才被燕君莱找到,为了找这颗会发光的球,她费了好多力,一楼到五楼每个匣子都打开看。
黑匣子打开一瞬间,昏暗楼阁内,那夜明珠莹莹光芒撒满整间屋子,像个小月亮。
燕君莱有些惊讶,望着手中发光的夜明珠直瞪大眼,还有点不敢相信。
娘歪,从乌兰郡千里迢迢赶到遂城,几次生死边缘横跳,今天终于见其真面目。
就是这颗珠子,让胡疯子死都放不下,让东元皇帝伤怀,让世人避之不及。
撇去让人望而却步的传闻,夜明珠的光芒真的很漂亮,比月光冷,比月光孤僻。
仅仅愣了一下,燕君莱蓦然回神,赶紧合上匣子,收住这夜时显得张扬的光芒,将黑匣子用布包着绑在身上携脏开溜。
关键时刻,得清醒着,不能办憨事。
她轻悠悠一溜烟跑到一楼,出去后仍记得职业操守,将那门锁上。避免前脚还没跑出宫,后脚就有人发现藏宝阁锁被撬宝物失窃。
专业。
“咔哒”一声,门锁扣上。
走时,她不停回望藏宝阁,忽然想起仓促间只拿了夜明珠,其它值钱宝贝一样没拿,怪不得心里总觉着空落落……
罢了,下次再来。
如此想着,她转过身去,猝不及防与一男子面对面,这人睡眼稀松,显然刚醒迷瞪着。
失误,一心想着值钱宝贝去了。
很淡定,燕君莱面无表情出手,一拳将人打晕过去。
男子是藏宝阁守卫,身材高大,白眼一翻往地上倒。
因着是夜里,动静在听觉敏锐的武者那里会有点大。不敢冒险,于是在即将落地那瞬间,燕君莱伸出脚很轻松接住他的身体,略停顿一下,再顺着放到地上去。
放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砸地上,还不如敲锣宣示藏宝阁来贼了呢。她抬脚越过地上守卫,跑到墙边,纵身越到墙头上。
行窃好顺利,业务能力越来越熟练了呢。
果然,没有叶京塬,就是她的场子。
只高兴了一下,燕君莱没逃过倒霉命,也怪她没注意听。只见她横坐墙头,刚低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看见一队侍卫在行走时呆住,傻傻盯着她……
燕君莱顿住。
没见过大晚上穿青衣的贼,侍卫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双方都不是憨子,大眼瞪小眼也就那一刹那,只听侍卫长一声怒喝起,燕君莱纵身一跃跳下墙头,闪身便不见踪迹。
那些侍卫虽是反应慢半拍,但也随着她身影消失方向追去。
这一夜,宫中不太平,燕君莱重现了一遍廷尉逃跑的表演,只管前头跑,后面跟了一长串尾巴。
害,清明的豆腐都没她霉。
第五十五章 白衣人
托燕姑娘的福,皇宫大半夜喧闹起来。要知道平日里连宫人都不敢挺直腰板放开嗓门说话,更别提提贵人各宫主子都已就寝的时辰。
各宫掌事宫人听到动静,匆匆披了外衣出门,派人打听情况。得知有贼人潜进宫廷偷窃,紧急派人加强警戒,把大门守严实了。
另一边,喧闹源头……
孤身一人,燕君莱不敢硬碰硬,于是领着这一大串尾巴逃命。耳边全是呼呼风声,脚底抹了油似的溜快,没人能追得上她,那些人急了,时不时威胁或者骂她:
“小贼哪里跑,速速停下,我等可留你一命,否则千刀万剐!!”
另一人就要粗鄙些:“狗日的!!”
如果抓不到贼,他们可就惨了。
只管偷东西,燕君莱哪会体贴这些小官下场,冷冷瞥了一眼,就回了一句儿:“你丫狗娘养的。”
她千刀万剐,关别人屁事。
别人千刀万剐,关她屁事。
……
仓促间,她将外衣脱掉缠在手臂上,只穿着里面特意准备的一身黑衣,随即纵身跃进树林子。一片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身影眨眼间消失不见。
前后脚的功夫,她刚落脚的御花园跳出几个身影,紧随接着,也窜进树林子。
知身后的人紧追不舍,燕君莱不敢松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背着装夜明珠的匣子在宫城大路小道中穿梭。
在一个路口,她身影忽然消失。几个禁卫齐刷刷停下,周遭十分安静,东南西北四个路口皆空荡荡,哪有人。
“散开追!”
领头的禁卫观察了一下,随后向前方一挥手,与属下朝着不同的方向追去。
几人离去后,他们先前站的那地儿背后一小簇竹子,一个黑色瘦小身影却从高处竹叶子中,轻轻落地。抬头看看那小簇竹林,除了顶端叶子微颤,便没其他更大的响动,
如此轻功,自胡疯子死后,也只有他的徒弟燕君莱才有。
没想着跑,燕君莱站原地踮脚瞧着,直到路口远处灯火涌动,才不紧不慢翻墙跳进旁边宫宇中去。压根没注意到,朝南的那面大门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东宫”。
多大的院子,假山假水……
给谁住的?
也没见着会喘气儿的。
这里格局不小,燕君莱沿着回廊七绕八绕不见出口,逐渐心中起疑,还没来得及多想,她转过一道弯儿,猛地停下……
回廊尽头,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在夜里似鬼魅一般。
二人间隔了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回廊顶上挂着的纱灯不太亮,又因白衣人微低着头,她看不清对方容貌……简单点来说,不知是人是鬼。
见鬼了?
燕君莱没敢草率,站着原地愣了一会儿,见那人一直低着头没动静,她才试探性的抬脚向后退。哪知她刚抬脚,白衣人忽地抬头。
昏暗宫灯下,一张小脸惨白。
看清对方真容,燕君莱呆住。真见鬼了,还是白脸鬼。
……
东宫。
燕君莱穿着干净整洁的宫女服,蹲着花圃边拿着一根棍扒拉着泥巴。面无表情神情呆滞,活脱脱一个傻子的形象。
她有些懵逼……因为现在,她是以东宫宫女的身份,正大光明在这座宫城里生活着。
乍一听没啥问题,可她是个贼,偷夜明珠的贼!
转眼,她就换了身份,好似王八脱壳。整个皇宫都是找她的人,而她在某宫苑内刨泥巴。
进皇宫偷东西的下场她早想过,无非两个结果——
被砍死。
要么就是负伤跑出去。
眼下情形是万万没想到,但最大的惊吓是那个白衣人……居然是九卿小白脸。
画面回溯今早凌晨二人相遇时。
故人相见,九卿赶紧踩小碎步迎上来,话依旧很多,叽叽歪歪跟个婆娘似的。
“君莱,是你吗……”
“你怎地忽然从夜阑不归酒楼消失了……”
“几日不见,你究竟有何奇遇,怎地变了个人似的,没以前磕碜了……”
反观燕君莱一脸茫然,一声不吭避开。磕碜,你他娘全家都磕碜。
话归正题,小白脸真神,住皇宫,大半夜不睡觉瞎晃悠。而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作为一个江湖飞贼,为何出现在皇宫里。
“我……”
按照九卿话唠的尿性,只言片语解释不清。不管谁怀疑谁,都是自找不痛快,索性当个哑巴,少说少错。
于是,燕君莱抬手就想打晕这家伙,然后跑。
估摸着是早摸清燕姑娘做事风格,她刚有动作,九卿立马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明摆着宁愿先掐死自己,也不给她动手机会。
狠。
燕君莱抬起的手极为自然转方向头摸去,老实交代自己是翻墙进来的。其余没多说,翻墙的动机归于意外。
他没多问,沉吟少时,要她将身上的宫女衣裳穿好,并说要帮她。
禁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几乎响遍整个宫城,
……
花园里,燕君莱越想越烦,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知觉加重了刨泥巴的劲儿。
“啪”一声,杆子断两截。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怎么跑到东宫里偷懒!”
闻声看去,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宫女在呵斥燕君莱。
衰,就连刨泥巴都被找茬。
这宫女是管事儿的,瞧燕君莱面生,又以为她在偷懒。刚走到燕君莱跟前儿,猝不及防见着九卿脸色不好看,随即悻然不敢抬头。
“你们都下去。”
九卿大手一挥,宫女都退下,没杵在身边碍事。走远些好,他二人也好说话。
“君莱,你这是咋了?我怎么觉得这回你见着我一点也不高兴。”
闻言,燕君莱终于抬起头看他,眉心几乎打结。
废话吗这不是。
“这位兄台,我哪回再见你的时候是高兴的?”
没点儿眼力见,回回碰上他都有一大堆麻烦,处于困顿迷局之中,高兴个屁!
相比以前,如今情况似乎又与之前不同。他二人角色互调,但燕姑娘没有寄人篱下畏手畏脚的窘迫,依旧烟不出火不进,不卑不亢。
这姑娘不傻,对于九卿的身份心里有数。东宫遇见,无形中也暗示此人身份上不同,又有之前在夜阑不归叶京塬对他的态度做铺垫……
不难猜。
“……你这样说我好伤心。”说着,九卿委屈巴巴蹲在燕君莱身边,也学着她去刨干燥的泥巴坑。
“你离开夜阑不归后去了哪里?你忽然消失,他们说潜进廷尉的贼多半就是你。”
自燕君莱消失后,流言纷飞。
廷尉消失的燕国罪卷,打伤廷尉官吏的飞贼,夜阑不归房顶的飞贼,消失的酒楼打杂,城外惨死的江湖杀手……
一系列事情无法连在一起,成为了旁人眼里一场迷局,连当事人燕君莱也是糊里糊涂。
“没有,城外去溜马刚好碰到仇家被追杀,受重伤差点挂了。”
“然后呢?重伤之后是不是开始了一段奇遇?比如碰见什么世外高人救下你,机缘巧合又将你变漂亮了?”
霍九卿兴奋异常,燕君莱一如既往的淡漠,好奇霍九卿脑子里是不是一半都是水。
“没有奇遇,没有高人。”
“那你的脸?”
她似笑非笑,看起来很诡异:“新鲜的人血,滋养得很。”
就是这句话说完,霍九卿笑得很勉强,不难看出不相信,但又忍不住想吐。接下来,燕君莱又一句话,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你应该姓霍吧,霍九卿?”
九卿刨着泥巴不说话了。
“叶京塬是你表哥。”
叶京塬他老姑又是皇后,卫少均又说,小白脸和叶京塬是亲表兄弟……
“像个男人吧你。”
没得到回应,面对燕君莱的是扭扭捏捏的沉默,于是,她嫌弃似的往边上挪了一步远离他,他没皮没脸又贴过来。
宫女们站得远,能看见二人一切动作,见九卿如此喜悦,都不由惊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第五十六章 朋友的意义
其中,呵斥燕君莱的宫女脸最冷。她算是东宫中比较得势的宫女之一,才一晚上而已,她眼红这个不晓得哪里冒出来个黑皮丫头,居然能让九卿惯着。
小宫女边上站着一位女官,神情尤为淡漠。
小宫女便问女官:“春晴姐姐,这丫头哪儿来的?怎地殿下如此待她,都没主次之分了!”
是的,主子和奴才一起蹲地上刨泥巴,但春晴显然不想关心这种弱智问题。
“人是殿下带回来的,我们作为婢子不该过问,秋月,你别多心了。”
叫秋月的宫女还想说什么,春晴抬眼淡淡撇了一眼,提醒她:昨儿贵妃脸出事已迁怒皇后娘娘,就莫多生事端惹人猜疑。
轻飘飘一段话,秋月垂下头去,不再多说。
宫女对话燕君莱一字不漏全听见,她转过头去看,认了两人的脸,便又面无表情转回头去。
对话隐藏的信息有点多……
霍九卿,好像在自己的窝也软趴架不起势,一个小宫女都替主子做决定。
燕君莱莫名惆怅,呐,这年头,不管街头要饭或是皇宫里都不好混。
“小白脸,你是你老爹第几个儿子?除了太子,皇宫中还能有其他皇子住?”
这次,霍九卿默默指了指脚下,不知为何说话没底气:“……这是东宫……”
东宫?
燕君莱愣住,虽在意料之内,但不免惊异。
“太子呀。”
传闻中的小趴菜,东宫储君。
觉得很稀奇,又有些不敢置信,燕君莱伸手去拉霍九卿的衣服,从头到尾打量着。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拉着城里人看新鲜。
太子的身份何等尊贵,竟是她身边,她所认为一生不会有大作为的普通少年郎……
她有眼无珠。
对于此事太多惊奇,燕君莱很快又冷静下来,面无表情放开霍九卿的衣裳。是天王老子也跟她没关系,多摸一把,她又不能当太子。
“哦。”
“我也没想着瞒你,只是……你晓得这个身份不好说出来,不然你也不会和我玩儿了,你……”
估计也怕燕君莱把他当肉票。
他低估了燕姑娘胸怀,又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只见燕君莱面不改色,忽然问道:“你不会告发我吧!”
她只担心自己,对于霍九卿的身份丝毫不在意。
太子就太子呗。
某种意义上,二人可算得上水火不相容,一个未来的君主,一个小毛贼,尽管以后可能成为大侠。
愣了一下,霍九卿摇头,提醒她夜明珠不寻常,得小心为上。
“我告发你做甚!不过……夜明珠可与它物不同,你得小心。”
夜明珠……
“不会,你老爹还惦记着那个溺死的妃子吧?”
浩大凄美的故事铺垫,夜明珠承担的是一段感情见证。作为有情人,夜明珠遗失,皇帝必然气个半死,抓到偷夜明珠的贼人便是剁成肉糜塞罐子。
自家老爹惦记其他女人,作为儿子不晓得该有何感想。
燕君莱担心多了。一个池塘的鱼而已,皇族世家的冷漠,霍九卿没有逃过。当世人都沉迷于权利的追逐中,可笑的是那少有的真心人。
霍九卿摇头,随后看向燕君莱,“……并不全是。”
他这个眼神意味深长。燕君莱一时茫然,缓缓转头,错开他的注视。
“那是为何?”
霍九卿摇头。
燕君莱皱眉,打量他的神情。
有关于夜明珠十多年前的隐秘,她只晓得个大概,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时参与者最清楚。
照胡疯子的尿性来说,他的话不晓得私自掺了多少水分。这死老鬼还说,夜明珠是她的,这话里话外多多少少带点作为土匪行径的蛮横。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霍九卿摇头,“坊间关于夜明珠的传闻,多半都是接近真相。”随后,他反问燕君莱:“你为什么要偷夜明珠?”
为什么要偷?
谁知道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胡疯子这个死老鬼让偷的。
“关你屁事。”
霍九卿弱弱道:“……可藏宝阁是我家的。”
“……”
跑人家里偷东西还如此理所当然,确实霸道。经过一番思量,燕君莱将动机委婉美化:“因为它在最顶层,有人告诉过我,皇宫藏宝阁,越顶层的东西越珍贵。”
避开最真实的想法,这个回答不假,但不是最真。
只是,若谋财偷夜明珠着实傻。
“藏宝阁宝物那么多,偏偏拿这沉甸甸一坨,不好带走又不好转手。”
本意就不是偷来卖,燕君莱自然不在意划算否。
“卖不了就卖不了,晚上当个灯用也不错。”
说着,她阴恻恻盯着霍九卿:“关于此事,你不得泄露半句,否则要你血溅三尺。”
霍九卿忙不迭应承:“君莱,只要你想在宫里待,我肯定护你周全!”
这时,燕君莱开始打量霍九卿,斟酌能否信任。
“真?”
“……咱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
总共都没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见面还是很不愉快冲着干架去的,虽然最后她心胸开阔救他狗命,但格局上升没那么快。
看,胡疯子爱交朋友,最后也就那个下场。广交天下好友,处处可坟头。
“你武功高强人又实诚,我喜欢你这种性子,而且你又救过我,我肯定是把你当朋友。”
燕君莱大手一挥,不以为然:“救你小事一桩,现今你帮我躲过追捕,一事抵一事儿了了。”
不然,自二人相遇起,大大小小的恩怨情分好像已经不止两三桩。
“那当诀让朝廷通缉你,当初叶京塬也怀疑过你,还是我中间改了通缉令上的画像,为你说了些好话。”
“不过……”话锋一转,他忽地很严肃,“廷尉里暂存的燕国罪卷失窃,和你有关系吗?”
没想到霍九卿忽然问这个,燕君莱愣住,呆呆眨巴着眼,随即面不红心不跳摇头,“与我无关。”
她没打算让霍九卿信,信不信也没关系,毕竟知道这事儿的只有齐子里与她。再有,她心里也没把偷燕国罪卷当成事儿。
似乎是随口一提,霍九卿也没继续追问,转而与她唠家常,“我还给少均打过招呼,让他多照顾你。”
闻言,燕君莱干巴巴笑得很难看。
“呵。”
卫少均照顾她?可拉倒吧,这吊毛就是个猪队友,不坑她就好了。
她还记着不久前被卫少均推到廷尉官吏面前,衣服差点被扒的经历。霍九卿这厮和卫少均半斤八两。
“你俩谁也不比谁好。”
简之,这俩兄弟脑壳多少有点毛病。
第五十七章 危机
“真不愧是你表弟,和你一个样……不灵光。”
俩货,活脱脱没见过世面的傻大款。
想起前不久被卫少均推到廷尉官吏面前认熟脸的场景,她依旧气得不行。
“我可聪明了!和他可不一样。”
“都是表亲戚,叶京塬就和你们不一样。”虽然燕君莱和这叶京塬老兄不对盘,可不得不承认,此人稳重大气,就算不知他身份,也能瞧出绝非池中之物。
霍九卿直勾勾看着燕君莱,不说话。
突然其来的安静,燕君莱侧目,刚好瞥见霍九卿不太和悦的神情一闪而过。看来,叶家在霍九卿这里,真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不会去惯着谁,可他是霍九卿,脑子不大灵光的霍九卿。
“其实,你也挺好的……良善,不坏。”
闻言,霍九卿立即喜滋滋,然后听到燕姑娘下一句话,“就是有时候很皮,怪不要脸的。”
……
太子爷霍九卿和小宫女燕君莱聊得越开心,秋月那张小脸阴得更厉害。
春晴目不斜视,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话说一次就好了,说多了没意思。
“春晴,我可没听内官说过会有新人来东宫。我怀疑这臭丫头来历有问题!”
“不知。但瞧殿下和她相处的样子,应该是旧识。”
春晴有着良好的打工人心态,一心伺候主子。
她是聪明人。皇宫守卫森严,可不是民间茅屋瓦舍,能出现在霍九卿身边的人,没身份也会有身份。当然,前提是她不晓得燕姑娘可是通过爬墙进来……
秋月骄横惯了,可不搭理这茬,也不管春晴说了什么:“不行,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
说完直奔凤栖殿的方向而去了。
去了……
去了?!!
春晴赶紧伸手抓人,等转过身慢了一拍没抓住,就这样,急着邀功没脑子的东西跑远。
春晴晓得,麻烦来了。
“殿下。”
霍九卿抬头,看见春晴站在前方,离他和燕君莱有一段距离。
二人停止交谈,春晴才走近:“殿下,这位姑娘可是内务大人派遣来?如何称呼?”
春晴素来沉默寡言,向来都是他叫她,她才会站到他跟前,如今主动询问,还是第一次。
随后,春晴把秋月的事儿一五一十道出来。
霍九卿听完气得嗓子哑了:“你怎么不拦住!”
“拦不住。”
霍九卿有些冒火,春晴难得嘟囔:“……她一直这样,你没管过,谁敢拦。”
言外之意,就是你自己惯的。
说完,春晴在二人中间来回看了看,随即颔首退开,留二人单独说话。
有人跑去告密了,还是后宫最横的女人哪里……
燕君莱扶额,麻烦大了。早晓得昨晚儿就该把霍九卿打晕了跑路。这下好了,大白天跑路也不好整啊,很容易被逮到。
思来想去,燕君莱扔了棍子,把蹲地上的霍九卿拉起来,二人在角落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你告诉我皇宫哪方守卫薄弱,我跑出去算了。”
霍九卿摇头。
“以前吧,还可以藏在膳房采购的马车偷溜出去,现在不行了。自我上次偷偷离宫后,现在一袋沙子运出去也要拿刀捅。”
“……那只有死路一条?”
她愣住,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缺德玩意儿,你说你宫里待着好好的,有事没事跑个鬼。”
更甚,昨晚他非得留她在宫里,这下好了……被人堵在碗里抓。
霍九卿他娘是皇后,是叶家人,不是善茬,论阴谋阳谋,还有那些吓人摆身份的架子……
越想越觉危险,她提起裙子就准备开溜,反被霍九卿一把抓住。
“你去哪儿?”
“跑。”
“你跑也没用啊,昨晚藏宝阁失窃,今日皇宫多了两倍人手,青天白日,你连第一道城门都出不去。”
“那又如何。”
比起东宫怂着束手就擒,燕君莱宁愿在宫墙下因厮杀而毙,也不要跟个怂包一样被两个太监就能扣住。
混江湖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没长毛的小弱鸡,胡疯子那张死人脸他娘的被丢干净。
“霍九卿,若我在宫中被抓,不到两日就会传遍江湖,到时候只会说胡疯子眼光不行,教个徒弟是三流。”
虽然口口声声恨及,厌及了胡疯子,可燕君莱心底,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维护这个死老鬼,哪怕是他死后,也要维护他的死人面子。
师徒一脉,骂徒弟等于骂师父,骂师父等于骂徒弟。
燕君莱一脸认真,小声说道:“我能杀出去。”
死与不死皆随缘。
霍九卿气笑:“你别急,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的关心换来燕姑娘鄙视。
“你顾好你自己,别管我。”
“我是太子,这个身份就够了。”
“……可你还不是没办法。”
“你放心,我自能让你安然无恙。”
燕君莱直皱眉,她不信,也不敢信……这紧要关头,信他一次,赌注是她小命一条。
赌输了二十年后再来一次,她赌不起。
“可拉倒吧。”
霍九卿扔抓住她的手不放,燕君莱急得想动手:“那是你老娘,你说什么做什么她不能杀了你。我就不一样了,她杀了也就杀了,可我命没了啊。”
她还是很惜命的,毕竟还有好事没做。
“是男人你就放开我,老子今日一搏,生死与你无关,死了也不吓你。”
第五十八章 叶婳
霍九卿不大愿意当男人。
“这是我的地盘,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鉴于霍九卿以往行事风格,水得一批……她不信。
被燕君莱眼里包含的质疑伤害到,霍九卿气急败坏,开始放大招。只见他指着燕君莱,面露狠色终于像了一回男人,“要么信我,要么你敢踏出东宫一步,我就喊人抓你!!”
“……”
闻言,燕君莱一言不发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问道:“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
霍九卿手放下,就那沉郁面色一瞧就是被气到了。
“那太子爷,你打算怎么给你娘解释我的来历?”
宫中册子活人死人一一详登,可无她名儿。
……
没过多久,两盏茶的工夫,皇后坐在凤撵上,前呼后拥领着一大群人杀到东宫来。
出场真气派。任凭外头传言因贵妃事如何受皇帝责骂,真正看到皇后,才知她丝毫不受影响。
燕君莱赶紧起身站到霍九卿身后,颔首低眉,看起来乖顺得很。
那凤撵一路抬至东宫中庭才停下落地,正正在霍九卿面前。凤撵上坐着的女人,眉眼自带威利,高挑锋利的眉尾将一张脸极为大气,同时也衬得凶了几分……
一瞧就不是善茬。
人年轻时是靠着一张皮相,三四十岁之后心性就会在面容显现出来。仔细瞧,霍九卿眉眼形态和他娘九分相像,只是霍九卿眉眼不见厉色,要纯善许多。
燕君莱手忙脚乱随一众东宫的宫人同皇后行礼,差点没把自己绊倒。
“见过皇后娘娘!”
江湖见礼是抱拳作揖,宫中礼节要繁复得多,燕君莱一介粗人,照猫画虎跟着一群人浑水摸鱼,倒没被人注意异常。
深宫之内,法度是皇权。
燕君莱老老实实低头盯着地面,把小命交给霍九卿,活命与否,全靠这厮自我发挥。
繁复华贵的华服沉,叶婳缓缓走到霍九卿面前,身后的宫女有正暗暗窃喜的秋月。
“卿儿,你宫里的秋月来我宫里告状,说你身边出现了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回禀母后,这宫女老实话不多,我特意让春晴找的。秋月自作主张,惊扰母后了。”
“殿下!”闻言,秋月忽然开口辩解,惹得皇后叶婳凝眉,极为不悦。
皇后身边的一个中年女官立即呵斥:“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说话,你个小宫女敢插嘴!”
“太子宫中的人越发没规矩了,掌嘴!”
得令,皇后身边走出两个宫女按住秋月,一嬷嬷挽起袖子就往秋月脸上扇,一下又一下……
“你,站出来本宫看看。”
燕君莱很自觉,乖乖从霍九卿身后走出,照着刚春晴等人行礼方式,对皇后做了一遍。
“婢子见过皇后娘娘。”
随后,她微低身,规规矩矩将手揣在身前。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这话,让燕君莱忽然想起叶婳侄子叶京塬。不愧是俩姑侄,叶京塬让她举起手来,叶婳让她抬起头来。
娘蛋玩意儿,去他娘的社会等级差异……
她乖顺抬起头来,垂眸往着地面,不敢与叶婳直视。只是叶婳却在燕君莱抬起头那一瞬,忽地失神。
好像那人。
端详半天,她只说了两个字:“不丑。”
燕君莱无言以对,她有自知之明,也没指望着能被谁夸。
要脸没脸,一副身子骨干巴巴,没什么惹眼的。皇后并不觉得以燕君莱的姿色能影响到霍九卿,反倒是东宫的宫人,确实没什么规矩。
“看着倒确实是个话不多的,卿儿喜欢就留下。只是你宫中的人该好好管教一翻,主子说话居然学会插嘴。”
话了,一计冷冰冰的眼刀子甩到秋月身上,这姑娘脸上刚抽完二十个巴掌,这会儿捂着红肿的脸不敢抬起头来。
燕君莱偏头盯着秋月,想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这个小宫女,她初来乍到也就在东宫待了小半天而已。
她敏锐察觉,秋月对她的憎恨,藏着对霍九卿一种带占有欲的情感,绝非主仆。看来是霍九卿平日里的宽容娇纵的结果,那张小白脸劲儿还挺大,使得秋月已经飘飘然,不会自视身份。
秋月微抬眼,正巧与燕君莱对视上,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燕君莱,满满憎恨。
燕君莱懵逼,很快回神,皱眉瞟了一眼秋月便移开视线。
自己个儿没眼力见插话被打嘴巴,恨她作甚?
宫里的奴才,不能挺着腰板抬头走路。燕君莱同一干宫女一样,不敢随意抬头张望,盯着地上,听从主子吩咐。
皇后领着霍九卿在东宫内转悠,行至花园时,燕君莱仍准备跟着,与其他人一样,被一老太监拦下。
等霍九卿和皇后走远,老宫人才放行。燕君莱赶紧跟上,不远不近跟着,尽着作奴婢的本分,也能偷听。
“昨夜藏宝阁失窃,贼人最后在东宫附近跑丢,你宫里又凭空冒出个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了在人前面时的冰冷严肃,叶婳面色凝重:“而且,这小宫女样貌……留下她,怕不会安宁。”
不安宁?
正在偷听的燕君莱顿时黑脸,还不如骂她小黄狗。虽然她长得不漂亮,但也不至于能凭一张脸作乱。
真抬举她。
“母后,东宫无人上报有陌生人闯入,想必贼人是当夜趁乱跑出了。”
至于燕君莱的来历,霍九卿宁愿胡编乱造,也不敢随意搪塞。
“那个宫女确实是宫外人,我和她在宫外偶然相识。她会一点……医术,此次悄悄带她进宫,只是想治一下儿臣梦魇以及夜不能寐的邪症。因为父皇有忌讳……所以……”
皇帝忌讳巫蛊,既惧又厌。
“至于她的样貌与周贵妃相像纯属巧合,况且儿臣看来,也只是猛一看有点像而已,母后不必紧张。”
“不……”叶婳望着秋风微恙的水面出神,忽然摇头,“她更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燕君莱一脸懵逼,也有点好奇她这脸像谁,但叶婳不想说了。
“没什么,是母后多虑了,”不想就此事多论,叶婳转身凝视霍九卿,神情略带不忍,想和儿子亲近些,却不知如何开口。
民间传言是真的,母子之间因为权利生分。
“罢了,那宫女小心处置。夜明珠……不详之物,加上那女人的脸在宴上出事儿,你父皇大怒,我们最近都安静些为妙。”
“母后,周贵妃一事可查出端倪?”
“哗众取宠的小伎俩而已,宴会上的吃食没有问题,太医所也说她的脸并非毒物所致,”说着,叶婳嗤笑,轻蔑之意尽现:“那女人,也只有仗着那张脸能让你父皇多看两眼。”
不是有毒之物所致,说到最后误会一场便收场,没法深究定罪。但皇帝大怒,怒斥了皇后这事儿收不回来。
叶婳忽然说道:“卿儿,你那小宫女,若我查到她有问题,可莫要怪母后心狠。”
“是。”霍九卿笑容苦涩。
第五十九章 奇怪的小白脸
因宫女秋月一阵儿煽风点火,皇后叶婳急匆匆赶到东宫,与霍九卿唠几句之后,又领着一众宫人走了。
临走时,叶婳坐在凤撵上,别有深意注视燕君莱。虽低着头,燕君莱怎能不知有人在看自己。
另一边,秋月顶着猪头脸,阴恻恻盯着燕君莱,若目光有实体,燕君莱的脑袋瓜子这会儿肯定已经破两个洞。
稳得起,燕君莱无视此人的怨恨眼神,静静等待皇后一行人远去,才随着春晴等人站起来。
有钱人呀,在自家院子里溜达,都这么大阵仗。瞧她,从山上到山下全靠两条腿,碰上懒得走,只能割茅草当垫子放在屁股底下滑草下山。
红娘子?那缺牙老马可是祖宗。
燕姑娘看呆了去,霍九卿则当着所有人面,伸手将她嘴合上:“皇宫那么大,靠走是很累的。你稍微收敛点,别像个土包子。”
“哦,”燕君莱回头,再次对上秋月阴恻恻的眼神,因为愤恨,面容清秀的小姑娘隐隐扭曲。
究竟是有多恨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莫名其妙。
燕君莱瞟了她一眼,暗自戳了戳霍九卿:“小白脸……太子,你家这丫鬟挺有脾气的,一直瞪我。”
作死的脾气。
在霍九卿看过来时,秋月正好低头,看不清神色如何。女人,擅长变脸隐藏,一般直性子的男人懂不起。
“应该是你看错了,秋月虽然任性,可你二人并不相识,应该不会无故针对你。”
燕君莱瞬间觉得霍九卿是傻子,傻白甜?
“你低估女人了。”
皇宫里女人那么多,争宠谋权的戏码,可比民间流传的戏本子狗血。从小大染缸里浸着,霍九卿没见过猪跑也得吃过猪肉,多半……是有点中意那秋月?
怪不得东宫那么多宫女小太监,独独那秋月骄横。
宠出来的。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儿,“你太高估女人的气度。”
霍九卿则说:“见到你就知道了。没认识你之前,我哪知道世上竟有女孩子比男人还粗犷。”
这话刚说完,燕君莱抬手就准备给他一巴掌……但也只是举着手,很自然改成了撩头发,不让旁人看出异样。
皇宫里,得收敛,霍九卿再怎么弱鸡那也是太子。
霍九卿气定神闲,待燕君莱收回手之后,他贱兮兮笑:“嘿,不敢了吧!”
秋月还在瞪她,顾忌霍九卿,这会儿倒是隐蔽了些。当没看到,燕君莱背着宫女们悄悄白了一眼霍九卿。
气到燕君莱,霍九卿很高兴,很满足的笑了。随后,他面带笑容目光投向秋月,笑容渐冷……
……
书房内,霍九卿安静看书,左手边放着一碗药,秋冷之际,不是滚烫也冒着丝丝热气。
闲着无事,燕君莱坐在书案边的地上,背靠着榻打盹儿。
她没忘记,自己是来给霍九卿治病的。
那碗药就是证据。虽然是太医院送来,但好歹也是她端进书房的。
燕姑娘野于江湖,不拘小节,与寻常女子大不同。虽行为豪放了些,如今容颜经齐子里手修改过,多了清秀温静。
睡颜就和十多岁的女孩一样恬静可爱……着实让人联想不到她提着大刀要砍人的模样。
吸了一下嘴巴里包着的口水,燕君莱含糊不清呢喃,乍一听,还以为她在说梦话。
“小……太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我出宫?”
习惯跑江湖干粗事儿,现如今安稳无事做,燕君莱觉得好无聊。
“现在风声正紧,你急个什么。”
“那你能不能安排别人来伺候你读书,你东宫有什么力气活,是我能帮得上的?”
霍九卿乘着翻页的空挡抬头看了燕君莱一眼,沉默不答。
“秋月,这丫鬟很在意你,也贴心。”
提起秋月,他抬眼意味深长看向燕君莱:“你是来给我治病的。”
“春晴?这姐妹儿靠谱,话又不多。”
“你走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燕君莱难掩欣喜,“好!”
霍九卿认输,啪一声合上了书:“我的大哥,你消停一下!我给母后说你是来给我治病的,你跑去做什么力气活儿。”
是啊,这会惹人怀疑。霍九卿他老娘可说了,若查到燕君莱不对劲儿,立马就收拾。
可她哪会治病,害人生病倒行。想了一下,燕君莱从身上掏出一粒药递给霍九卿。
小白脸霍九卿接过来打量着:“这是啥?”
“药。”
“什么药?腻嗒嗒的。”
“迷药。揪一点儿燃了就行,包你睡得跟死猪一样。”
别说一个活人,一颗药丸能放到好几头野猪。
霍九卿无语至极,堂堂太子,搁她那里就是死猪。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着一起。”
“……可能是吧。”
她犹疑的话语以及略带质疑的态度,无形中伤害到了霍九卿,只见这厮捂着胸口,痛苦万分。
燕君莱则不冷不淡瞥他一眼,“你看,你和你表弟卫少均一个德行。”
傻大款似的。
在霍九卿注视中,她又缓缓说道:“但你们人不坏。”
不知是夸人还是打击。
“额……干嘛拿我和那个混小子相提并论。”
随即,他放下手中书很认真地问:“君莱……除了人不坏,我就没其他优点可说了吗?”
似乎是这个问题有些难度,燕君莱沉思,之后一句接一句差点没把霍九卿气死。
“……个高?”
“……皮肤白?”
“……家庭条件好?”
“……有钱?”
“……像你娘?额,我的意思是和你娘一样好看。”
霍九卿瞪着燕君莱,燕君莱也偏头看他,二人默然对视。
“要不,我去看医书?去东宫膳房给你熬药?”
一阵沉默后,霍九卿深吸一口气,无力挥了挥手,终于肯放人。
“你走吧,随便喊个人进来。”
随便喊个人?
燕君莱不客气,走出书房当真随便喊了个人。
是提着花剪修剪花卉的宫女。
“诶,姑娘,太子让你去书房伺候。”
闻言,正在修花的小宫女一愣,周围看了一圈儿,随后一脸茫然指着自己。
燕君莱点头,那姑娘直接笑了:“小燕姑娘你可别逗我了,殿下书房不要旁人进,小德公公也很少进去,更别提旁人伺候。”
不要其他人伺候……那她刚才在书房里是做啥?
“那啥……秋月呢?”
提花剪的宫女笑容呆住,默默摇头。
燕君莱瞬间警惕:“怎么了?”
“她被殿下的人带走,不知道去哪里了。”
不晓得九卿小白脸搞什么鬼,燕君莱没在这会儿深究,只是继续找进书房伺候的人选。
“那个……春晴呢。”
“在这儿呢,小燕姑娘有何事。”春晴与另外一个宫女从另一头的房间走出来,手里端着茶水点心。
“……太子,要你去书房伺候。”
春晴直接摆手,依旧笑吟吟,“小燕姑娘莫要玩笑,宫里谁人都知,太子殿下的书房不喜欢人进出,不需要人去伺候。”
莫非,是小白脸有那不为人知的怪癖?
第六十章 你是女孩子吗?
有情人真矫情,闲得蛋疼就作妖。
真想一巴掌抽扁那小白脸。
燕君莱收起毫不遮掩鄙夷的表情,企图忽悠春晴:“……以前是以前,现在……现在太子点名要你进去。”
说完,她往旁挪,让出路。
“小燕姑娘莫要逗我们了。”春晴端站着,微微一笑,一步不动,又将手里的茶点递给燕君莱:“就劳烦小燕姑娘把茶点端进书房。”
春晴小步退开,不管燕君莱说什么都笑啊笑……就是不中招。
忽悠不到人,燕君莱恼羞成怒,端着茶点转身朝书房冲去,抬腿就准备踹门……
作死。
忽地想起这是宫里,她慢慢放下脚,手上端着的茶水点心全程一点没撒。
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太监全程盯着燕君莱。他是贴身伺候霍九卿内侍太监,从小陪在霍九卿身边。见燕君莱风风火火跑来,又见她放下脚,赶紧开门,生怕姑奶奶做出逾矩的事儿继续踹门。
一进书房,燕君莱一声不吭走到书案下方的台阶,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同时又能远离霍九卿这货。
见她板着脸,这位兄台了然,但还是故作不知,“好汉,咋了?”
“没谁愿意进书房伺候,就连春晴都不愿意进来。”说着,燕君莱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有啥怪癖?”
“什么?”霍九卿不明所以,随后认真思索,才回答:“没有,正经得很。不过春晴你肯定骗不过,你别瞧她不爱说话,但打小进宫聪明得很。”
“连个愿意伺候你的人都没有,看来,你人缘不咋地。”
人缘?
霍九卿只觉新鲜,“我是主,他们是仆,无需亲近。”
只要他愿意,他们的命就和院儿里藤架上春来攀附的夕颜花一样。
“况且,我不需要好人缘,我只需要敬畏。那句他日好相见,也只能是发生在和气的江湖,但你也知道,江湖不可能风平浪静。皇宫、朝堂,乃至东元亦是如此。”
一番话出,他不同以往那般浪荡,一瞬间变成另一个人,旁人眼中与他姓名并存的怯弱温厚了无踪迹。
燕君莱微怔,惊讶他的另一面。
她也很冷漠,但刀下只取仇人亡魂。冷漠更多来于知晓生命的脆弱,苟活不易,病痛、贫瘠、战乱,都会让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苦苦煎熬……
太多无能为力,死远比活着痛快。
可远远抵不过霍九卿今日话语里夹杂的那份漠然。他,对生命没有一丝敬畏,无情而高贵,站在云端,不曾低头看一眼脚下普世凡胎。
没有一丝仁慈,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怎么了?”好奇燕君莱忽地沉默,霍九卿从书中抬起头来。
她摇头,啥也不想说,只是看着地面发呆。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他以为燕君莱不会说话时,她微低哑的声音响起。
“那个秋月被你逮哪里去了?”
她有心留意,这两天都没看见秋月身影。
“她忘记自己的身份,逾矩了。”
“……然后?”
“宫中自有人处置。”
“不回东宫?”
“一个宫女而已,东宫不要不规矩的人。”
不规矩?
燕君莱忽然想起自己,于是默默收回大剌剌蹬在台阶上的脚。
不规矩是秋月被送走到理由,但也不全是。
但霍九卿还是挺容忍燕君莱的,毕竟在他面前,她压根就没规矩。
“你昨儿不是还在说,没瞧出秋月有啥毛病吗?”
燕君莱措词极妙,看来有钱人都那么傻。
“哦,那会儿确实是没注意,后来就发现她是真的在瞪你。”
“所以你就把她送走了。”
霍九卿摇头,慢腾腾翻页,一字一句参悟着。
“不安分。”
燕君莱侧目,面无表情望着霍九卿,虽然看起来呆呆的,但清楚他所表达的意思。
“是的,你太子殿下身份很诱人。”
有这个身份,谁还看脸,恨不得卖半条命也要凑个数,扩大后宫。
“也不能全这么说……还是有好些人看上我的脸。”
“她们都瞎了眼。”
“……”
……
霍九卿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是下午。那会儿燕君莱正在打瞌睡,她的睡容乖巧,不打呼噜不流口水。
听见那串脚步声响起又离去,然后是门合上的声音,小白脸和小太监说着话慢慢走远。
燕君莱忽地睁开眼,肆无忌惮四周打量。
书房里全是珍藏的书籍,是读书人眼里的宝贝,也是燕君莱眼里纵火犯案的好物。
宫城于她是美丽的牢笼,尽快逃之夭夭,肆意横行的江湖,才是她一直以来的方向。
于是待霍九卿推开书房的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燕君莱盯着横梁看啊看,进来人也没反应。
“看啥?有耗子?”
“……宫城里人比耗子还多,有什么稀奇的。”说着,燕君莱抬手缓缓指向一个方向:“你看,这只耗子肥,你东宫伙食不错。”
“东宫饭养人,这些小家伙泔水桶里偷吃,都快横着走了。”
“养猫吧!”
“养了,没什么作用。”随即,他继续说道:“这些灰不溜秋的小东西,吃我的喝我的,不记恩反而在东宫找事情。”
“是啊,吃你的喝你的,在你的地盘上拉屎还不收拾。”
“粗鲁!!”
燕君莱毫不客气送他一个白眼,“你自作聪明。”
什么灰不溜秋的耗子,说的就是她吧。难怪燕君莱不爱和酸不拉几的读书人啰嗦,非自作聪明内涵他人,还以为就自己博学多才。
被燕君莱毫不客气点穿,霍九卿尴尬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燕君莱斜视他,由于角度问题,看起来很不耐烦。
“小白脸。”
“怎么了?”
“你爱啰嗦,说话还爱拐弯抹角……你是女孩子吗?”
“……”
“能不能像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