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皆斩
“清风萧瑟断芳草,花未落尽春先老。
人面不随春去尽,一曲唱罢浮生少。”
随着呢喃不清的吟哦声,一行行墨书挥洒而落,配上旁边的山水图景,则又另成趣味,一双手把这幅山水图拿起来,递给旁边的人,他笑道:“画的如何?”
安平生端详了一番,就赞许的说道:“圣上画的山水都是难得的佳作,特别是画上的这首诗,更有画龙点睛之妙,有了几句诗,这幅画的意境就更高远了。”
“安卿就别在这吹捧朕了,”楚帝笑着把画放回去,自嘲般的说道:“诗词写的再好,也没有朕的那位侄子写的好,朕的两个侄儿都不是善茬啊。”
安平生这时候就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他跟着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左右都是糟心,干脆听着楚帝唠叨。
“你觉得如何啊,岑兄?”
楚帝又笑着看向旁边睡着的岑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家里两个侄儿太不像话,只能借邻居的屋子来避避雨了。”
已经年迈而且患了不少病的岑皇,听到这里更是气的两眼直翻,不过再怎么样,他也不敢说出什么硬气的话来。
楚兵过境,岑国半壁江山已然化作一片废墟,大量的百姓化作流民,被迫逃离家乡。
而不得不留下的人,则全部被征发为民夫,每天在楚营里领着可怜的口粮,但这点东西怎么能填饱他们长时间饥饿的肚子?
而对于岑国的世家,楚帝的手段则就更极端了。
原来的他,还擅长用各种权谋或者帝王心术来平衡各个世家,但如今,一次次遭到世家阻挠的楚帝似乎也终于变了性子。
他开始更喜欢用兵锋来开路。
岑皇已经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消息,此前每一天传来的消息都让他更加绝望,现在,他心里唯一的慰藉就是已经逃离京城的太子,希望他能逃到井国,或者是列国。
只要岑国的继承人还活着,岑国终有重建的那天。
事到如今,他只有在每个寒冷的晚上,对着萧瑟的晚风,一遍遍替太子向诸天神佛祈祷。
只有在这时候,岑皇褪去了所有的帝王心性,变成了一个年迈而且悲哀的父亲。
楚帝把他养着,没有杀掉他,也就是为了在身边留一个随时能够羞辱的人罢了。
岑皇每次这样想着的时候,都更加的颓丧,但为了自己的儿子,他不得不死死撑住最后一口气,他要看着岑国最后能否存续下来,不然,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岑国和井国建立之初,便是互为屏障,楚军灭岑的消息早就传开,井帝惊慌不已,谁都清楚,如果楚帝决意继续进军的话,井国就是一块最好踩的跳板。
井国有多条通往楚国内地的商路和官道,从井国出发,能很轻松威胁到楚国腹地郡县,而且楚国在那些地方的防备军力并不算多。
但历代井国君主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大家都清楚,真要往楚国腹地派兵,自己是爽了一阵,但前两任楚帝都是天生杀胚,时刻想找机会吞掉唾手可得的井国,可惜井国一直老老实实,才给它苟到了现在。
今日早朝,井国的大臣们就已经吵作一团。
他们完全来自国内的各个世家,井帝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象征,只能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最后出来做个和事老。
朝堂上如今是两种声音吵的最厉害。
一个是“投降派”,主张直接向楚国或者楚帝称臣,二者择其一,反正他们对于井国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肯定有一方能赢,那就挑一方下注,总比坐着等死好。
另一个则是主张向列国求救,兵部尚书信誓旦旦的说道,可以让列国在他们井国内部伏兵十万,接下来无论是哪一边的楚军入境,只要敢动井国,肯定会吃大亏。
但随即,又有人出来反对他,说是供养十万大军的粮草从哪出。
这话问的可谓不要脸至极,井帝坐在龙椅上直翻白眼,皇家的经济来源也就是京城里的十几座皇庄,以及京城和附近几座城的税收,井国的半壁江山,说是全在这些世家的手上也不为过。
但就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愿意拿出来。
就算听到了岑国世家被辣手覆灭的消息,很多人心里依然有着侥幸。
“诸位卿家,时辰不早了,请丞相明晚之前替朕拿个章程,然后就去做吧。”井帝看他们吵的差不多了,便懒洋洋的开口劝说道。
说完,他就起身,边走边想着今天中午让御厨房做点什么新鲜菜肴来吃。
列国的皇帝中,井帝算是最咸鱼的那个了。
他不励精图治,也不跟国内世家斗智斗勇,更不像楚国那样天天闹宫变,自家人分成三个派别明争暗斗。
世家要权利,那就给,底下百姓民不聊生了,那就把皇宫府库里的粮食和财宝定时散发一批出去,至少让闹事的百姓有个继续苟且的理由。
只要日子能苟且的下去,谁还能有什么雄心壮志呢?
百姓如此,井国的皇帝也是如此。
对于他来说,所谓天下江山,也就是一块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可惜祖宗太没用,不光给了一座基业,还给了一堆枷锁和累赘。
前几代井帝为了能舒舒服服过日子,把手上为数不多的权力先后都放给了各个世家。
杨家算是井国第一世家,但这个世家跟井国的皇帝一样奇葩,众所周知,天底下的世家就没有不自私自利的,大家其实都不贪那点便宜,只不过,你不出手,还是会有其他世家出手,而你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世家一步步壮大。
但唯独杨家是个例外。
杨家的人,都是历代忠义之人,也就是俗称中的“满门忠烈”。
各个都以忠于井帝和井国为荣,每代杨家男儿必定一生从戎,替井国献出一辈子。
上次井帝出兵,杨家就苦苦哀求,但井帝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他什么权力都没有,全都是那群世家借他的口下达了出兵的诏书。
杨家如今的家主曾经是井国的兵马大元帅,老人家头发花白如同冬日的雪花,颤颤巍巍地跪在皇宫外,祈求井帝收回成命,不过那一日,皇宫的宫门始终没有打开。
宫中曾有传言,当日,井帝独坐在大殿上,殿门外吹来阵阵萧瑟的秋风,他却只披着一件单衣,对着杨家家主下跪的方向,一边哭,一边独自喝酒。
我知世人苦,奈我非佛陀。
终日诵经卷,悲世亦悲我。
几天之后,杨家家主就生重病去世了。
讽刺的是,出殡的一日,井国的各个世家尽皆出礼,辈分最老的几个世家家主,神情肃穆的扶棺而行,他们每走一步,都有世家的仆役在旁边撒上漫天纸钱,高呼大帅慢行!
井国是需要一个杨家的,要不然,它甚至都会自己散掉。
各个世家虽然争权夺利的厉害,但并不缺少聪明人,皇帝看似放权,实则是进一步加剧了井国的分崩离析。
大家的权力都很大,都能各自招兵买马,还能在封地上收税,俨然是一个个更小的王国。
那么,这皇帝你做得,为什么我做不得?
国内数次叛乱,都是由杨家带头平灭的。
所以,杨家家主在宫门外跪着,难道还真的是以为皇帝还有什么权力吗?
他跪的是井国的世家。
这个老人在生命即将走向末尾的时候,选择用这一跪来央求各个世家。
井国,不可倒!
井国还在,国内的百姓日子虽然困苦,但每逢灾年饥荒的时候,在各个世家的领地上,或多或少都能领到一点救助,不至于出现十室九空的局面。
可一旦井国覆灭,顷刻间便又是数十万的流民出现,到那时候,便又是饿殍满地的恐怖景象。
杨家家主,真是一个复杂的人。
井帝叹了口气,然后开始享用御厨端上来的各种菜肴。
牛肉火锅很香,民间禁止宰杀耕牛,但井帝想吃的时候,是总有办法能弄到的,御厨精心创制的菜肴,配上价格昂贵的佐料,满满滚上一圈就赶紧放进嘴里,像是得到了一嘴温暖的春光,而这道温暖霎时间流遍全身,让人身心舒畅。
井帝大口大口的吃着饭,他的对面摆着一碗饭,一双筷子,还有一盏酒。
等吃完后,他把火锅推到那碗饭的前面,然后举起自己还没有动过的酒,对着那碗饭一饮而尽:“杨师,今日是您的头七,这杯是学生敬您的。”
“走!”
太子骑着骏马,一步三回头。
身后的楚军骑兵已经不眠不休的追杀了他们整整一天了,双方都很疲惫,但岑国太子始终不敢停下脚步,他知道,对方停下尚且是休憩,而自己停下,则就是找死了......
在通往井国的官道上,马蹄如雷,大群骑兵路过扬起的灰尘,瞬间扫的道路两旁的树林飒飒作响。
太子的队伍中不停有骑兵掉队,或者是直接摔下马去,这些都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精锐,如今却和他一起,像是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赶着。
“殿下!”一直紧紧跟着太子的庄秋生忽然凄厉的喊了一声,太子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却看见庄秋生笑着说道:
“此去路远,臣看不到您重新恢复岑国的那一天了!殿下珍重!”
太子在这几天里已经看过太多的离别,此刻,他虽然对庄秋生肯独自留下来断后有些惊异,但还是别过头去,继续催促着骏马加快速度。
没有人看到,两滴热泪从他脸上滴落,随即湮没在漫天黄沙中。
庄秋生带着几十名浑身是血的侍卫主动迎向楚军骑兵,大吼道:“岑国庄秋生在此!”
回应他的,只有不断前进的楚军旗帜,以及楚国骑兵的滚滚铁蹄。
这些骑兵忽而分成两拨,中军放缓,左右两翼自官道两侧包抄过来,庄秋生手里拿着短剑,但这不能给他任何慰藉,他分明看到,向他冲来的那拨子楚军铁骑,手中马刀的寒芒已经连成一座冰山,势不可摧地向他们撞了过来。
噗!
一只马刀劈过他的右肩,带出一蓬鲜血,但庄秋生根本来不及挥剑,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马刀就被巨大的惯性带着狠狠砸到了他的身上,庄秋生惨叫一声,连带着身边的几十名侍卫全都被淹没在浪潮一般的骑兵阵型中。
他曾经是个放荡不羁的纨绔,但也是岑国庄家这一代最聪明的人。
几天前,他还在跟太子开着玩笑,那时候,楚兵入境的消息已经传来,太子开玩笑地问他:如果被楚兵俘虏,你会怎么做?
庄秋生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自然是学楚话,做他娘的楚官!”
可能在那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只是,如果他真的预料到了,也一定会感慨死的太过于简单,一点体面和风度都没有了。
想要从官道一路到井国,至少也要两天的路程,而岑国太子队伍里骑的马匹,几乎都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奔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直接栽倒类似在路上。
这些马都是岑皇曾经的珍藏,全都喂养在宫中马厩里,号为飞骑营,只可以,没有带出去打过一次仗,第一次拉出来使用,竟然是用来给太子逃亡用的。
可惜,他们身后那些楚国骑兵,大都是一人双马,甚至是一人三马,如果马匹实在太过于疲劳,他们还会主动留下一些人带着马匹慢慢回去。
反正他们有足足数千骑,根本不用在意多几个人少几个人。
不知道是岑皇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他豢养的骏马们足够争气,太子正在落荒而逃到渐渐绝望的时候,前方忽然冲出一彪骑兵,打着井国的旗号,大喊道:“井国皇帝御令:接岑国太子殿下入井国!”
“有救兵了,有救兵了!”
太子大喜,催促着骏马赶紧冲过去。
但他的骏马已经驰骋了很长时间,此刻又被他一再提速,骏马再也难以承受,便直接栽倒在地上。
太子滚落到地上,他顾不得伤痛,连滚带爬地跑进了井国骑兵的队列里。
井国来迎接太子的也有一千多骑兵,但身后追着太子的,可是有数千名楚国铁骑。
“将军,让某出战吧!”
楚国骑兵主将的身旁,一群校官正在不停地请战。
这个主将也是楚帝麾下十二将军中的一位,叫宋青丘,是唯一一位出身世家却还能被楚帝倚重的将军。
他摇摇头,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笑道:“一起上,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井国
“他们怎么敢!”
太子已经慌的没有办法,他看到井国骑兵队伍里面还有几匹空闲的马匹,就赶紧骑了上去,踢了马屁股一脚,战马吃痛,撒开蹄子就往后跑去。
井国骑兵主将看着慌忙逃走的岑国太子,眼里闪过一丝嘲笑,他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众军听令,准备迎敌!”
如前面所说,井国境内有许多通往楚国内地的道路,能从井国去楚国,那么自然也能从楚国去井国。
井国人最大的自信就在于,井国的骑兵,向来是天下闻名的精锐。
世家杨家几乎每年都从各个世家那里掏出一笔巨资,用来打造井国边城的防御体系,其中,装备精良、生性剽悍的井国骑兵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这一代杨家家主就凭借这一支精锐骑兵数次平定国内的叛乱,甚至还能阻止楚人每年时不时派出的军队骚扰。
毕竟国土小,需要防守的地方就更少了,所以也能从容的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只拳头上,有外敌过来,就可以聚集全部力量狠狠一拳打过去。
井国的步卒基本上都被派往了魏国,然后大多战死在那里。
只不过,那支精锐骑兵却仍然驻扎在国内,它可是完好无损的。
不过,人数也就六千左右,算得上是倾尽井国的国力供养出来的一支骑兵。
杨家家主曾经做出过估计,这支骑兵即使是在面对三倍于己方的大军时,也能击溃敌阵,若是碰上名将统领的大军,再不济也能轻松逃离。
所以这支一千多人的骑兵,尽管面对数倍于己的楚军骑兵时,也面无惧色。
在主将的号令下,他们将手里的马槊收起,随即取下背着的长弓,整支骑兵如乌云般冲了出去,大约距离楚军三百步的距离时,他们高擎长弓,弓弦如满月拉开,随即响起一片“崩崩”声。
一片箭雨直接对着楚军倾覆而下,大量的骑兵在这轮骑射中中箭受伤,楚军前军大乱,但很快,两侧骑兵就绕开中军,直接夹击过来。
他们有人数优势,只要缠上井国骑兵,就算井国骑兵的骑射再厉害,也没有施展的空间了。
井国主将暗骂一声,知道碰上会用骑兵的楚将了,他没有恋战,命令着麾下骑兵又射了一轮,便赶紧往后逃跑。
凭借坚固的关城防御大队骑兵才是正理,反正岑国太子人已经接到,犯不着再去跟楚人死磕。
“撤!”
井国人军中特有的鸣笛吹响了,这是撤退的信号。
大量的骑兵迅速拨转马头,在飞扬的尘土中绝尘而去。
“好精锐的骑兵!”
宋青丘摘下铁盔,看着已经远遁而去的井国骑兵,眼里露出一丝寒意:“若是井国有三万这样的骑兵,圣上会第一时间讨伐井国,若是他有五万这样的骑兵,我大楚就需要日夜防守边境,若是有十万,我大楚的公主就会下嫁到井国,选择用和亲来换取和平。”
“幸好井国位置偏僻,根本供养不出那么多骑兵,现在这点骑兵,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宋青丘轻蔑的说道:“等回去修整几天,就可以请圣上发兵攻打井国了,顺手而为的事情,就在路过的时候把它解决了吧。”
“将军威武!”
“臣拜见叔父!”
岑、井两国互为盟友,岑国太子自然是喊井帝为叔父,他从地上抬起头,看着那个面色红润的中年人,心里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在和自己的幕僚商谈时,一度对无能的井帝嗤之以鼻,甚至在不久前,还做出趁着井国虚弱吞并井国的决定。
只可惜,天不假我其年啊......
倘若再过二三年,他整治掉国内所有弊端,然后吞灭井国,进可以依附赵齐、退可以凭借地利自保,足以高枕无忧。
太子恨恨压下所有想法,恭恭敬敬地对着井帝行跪礼。
井帝点点头:“侄儿啊,你岑国被灭了,就在朕这儿安心住一段时间吧。”
“对了,记得养好你的马,说不得过十天半个月,你又得逃到齐国去了。”
“......”太子。
“不过,朕倒是觉得。”井帝慢慢说道,他看着跪在前面的太子,不由自主的在语气里带有一点揶揄:“他楚帝未必会再攻井了。”
“我井国,倒还能苟延残喘十几年,朕这个皇帝,估计也能寿终正寝,不至于被祖宗痛骂丢了基业。”
太子愕然的看着井帝,他慢悠悠的从龙椅上站起来,井帝虽然只是中年,但一举一动都带着暮气,可偏偏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及时行乐的咸鱼气息,一点都没有灰心丧气的样子。
“快要到中午了,留在朕这儿吃个饭吧,御厨房今天不知道又做什么新鲜菜了,朕坐在这里,都能闻到汤的香气啊。”
井帝笑了笑:“及时须行乐,朕已经在这为你预备好了住所,你和你的那些从属,朕倒还是养得起的。”
“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太子面容一肃:“请叔父尽管说吧。”
“哪天想走的时候,来这里告诉朕一声。”井帝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萧索:“朕当年与你父亲也算是同辈论交,转眼间十几年后,他的家业覆灭,朕却无能为力......”
太子愣了一会,忽然动容道:“叔父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井帝又闲谈了几句,忽然说了声肚子疼,让周围的侍者照顾太子,自己则来到殿外,一个将军正在那里等着他。
井帝小声问道:“给楚人送信的使者派出去了没有?”
“已经出发了,估计三日后就能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必定是被楚人杀了。”
将军就是带着骑兵阻拦楚军的那位主将,武人都渴望报效国家建功立业,而他又恰好是杨家的人,这样的心思只会更急切。
但他并不蠢,他知道楚人如今二十万虎狼之师就在隔壁,井国对上去,唯一的结果就是灭亡。
所以派遣使者求和这件事,他虽然觉得耻辱,但并没有阻止。
可岑国太子才逃到这,你转手就想把他卖给楚人,这就不太好了吧。
脑子耿直的杨将军没有说几句话,因为井帝一句话就封住了他的嘴。
“我们现在就是不断的给楚人开出价码,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井国太弱,哪怕有一点越界的举动,都会引来覆灭之灾啊。”
杨将军嗫嚅几声,终究是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陛下,楚人会放过我们吗?”
他苦涩的问道。
井帝摇摇头。
“井国使者钱信,拜见楚国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岑国的宫中,井国使者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旷,他等了片刻,并没有听到让他起来的声音,旁边有人吃吃的笑声,显然是在羞辱他。
钱信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愤,但他没有说什么,依旧把头抵在地上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起来吧。”
楚帝从殿后走出,在岑皇的龙椅上坐下,他笑道:“这岑国虽小,龙椅却做得比朕那把还舒服,只是不知道,你们井国的那把龙椅怎么样?”
钱信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他鼓起勇气,抬头和楚帝对视一眼。
只一眼,看不到楚帝的全部容貌,但楚帝眼神里深敛的霸气,却直接将这位使者吓得一缩。
可他也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他在心里拼命给自己鼓劲,然后终于又艰难的抬起头:“臣来此奉上黄金十万两,白银二十五万两以供圣上犒军,此外还有井国四十余城地图一并奉上,我国皇帝愿削去帝号,派遣质子,奉圣上为叔。”
钱信在地上重重磕头:“唯一所求,只是请圣上开恩,留我井国宗庙,江山社稷,但是圣上所需,无有不给。”
就算是旁边的将军们,都被这丰厚的“礼物”惊呆了。
井帝平时在自己的都城里吃吃喝喝,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也没有多少积蓄。
税收和皇庄的收入,一方面要用来养军队,另一方面则还要给一些官员发俸禄,挣得不多,但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这笔钱是国内那些世家集资筹办的,只有最后那份井国的地图,是世家们瞒着井帝,偷偷加进去的,为的就是能保证即使井国被楚军灭了,他们也能凭借这一点继续在这里立足。
世家大多首鼠两端,所以才说井国杨家是世家中的一朵奇葩。
竟然还有不爱钱、忠君爱国的世家?!
这就像是一群狼里混进去了一头哈士奇,大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而且杨家偏偏在军中势力无人能比,几次平叛都是他们带的头,此外杨家还屡次向各个世家摊派各种费用,一会说是军需,一会说要赈济灾民,奈何又斗不过杨家,逼急了他们,都是能带着大军过来抄你家的不讲理选手。
大家只好忍着恶心,一次次老老实实捐钱。
但这日子没完没了,不可避免的伤了很多人的利益。
俗话说得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利之举你死我活。
好在假如这次成功了,等楚军进来接管一切,他们也就能把膈应人的杨家一脚踹出高贵的世家圈子,让他们全家端着饭碗在昔日的井国京城里要饭。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的很足,但只有一点算错了。
杨家不蠢,井帝也不蠢。
“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旁边的太监递上地图和礼单,楚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笑道:“井国倒是诚意十足啊,只不过,这等礼物,即使是朕,一时都不好拿出来。”
“既然如此,朕就......”
钱信缓缓站起来,顶着楚帝略有些兴趣的注视,硬着头皮说道:“臣,还有话要说。”
“讲。”
楚帝稍微直起身子。
钱信身子也不颤了,他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大吼道:
“暴君,昏主,汝无端兴兵四方侵掠,先亡魏国,百年基业,分崩离析,百姓何其无辜,为汝兵锋下亡魂,幸天道不灭,汝国内生乱,然汝不思悔改......”
钱信的骂声不绝,楚帝饶有兴趣的听着,脸上根本没有怒色。
等钱信的声音暂且平息,他才慢悠悠的说道:“把这位使者锁在城头,每天供他吃喝,朕要让他亲眼看看,朕的大军出发灭井。”
“昏君,昏君!”钱信怒道:“有本事就杀了我!”
“呵呵......”
杀了你,全你的名节,让你成名么?
而且,真想求死的话,你为什么不自杀呢?
楚帝脑海转过几个年头,很快,他便懒得再去看那个使者一眼。
“宋青丘何在?”
“臣在!”
“朕与你领三万人,现在埋锅造饭,吃完后立刻出兵,走小道,反攻明郡,务必杀出一条路来,朕领着大军随后就来,朕要直取京城,让那位侄儿看看,当皇帝,到底是怎么当的。”
楚帝笑道:“我陈家的男儿,竟然是靠着国内世家推举上位的,可笑,难道没看到邻居的岑、井、魏三国的下场吗?”
“两国为朕所灭,最后一国直接对朕称臣求活。”
他站起来,声音在大殿里四处回荡着:“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丞相!”
皇帝坐在龙椅上,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这种时候,你们这些世家竟然还在积攒钱财吗?”
他真的是受不了这群猪队友了。
就这几天,他在宫内实在待不下去,就出去微服私访,结果发现大部分世家依然还在鱼肉百姓,甚至比楚帝在这时候更加猖獗!
我这个皇帝当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吗?
胡丞相老神在在的说道:“圣上何须生气呢?这些世家都被伪帝压得狠了,如今正是趁手的时候,您现在阻拦他们,反而让他们不喜。”
“让他们不喜?”皇帝都被气笑了:“这龙椅是朕来坐还是他们来坐?”
丞相笑了笑:“臣说几句犯忌讳的话,不管是谁得了天下,最后还得靠世家来帮他治理,天底下就没有不用世家就能办成的事情,您是这样,伪帝也是这样,不管如何,少不了咱们。”
“你......”
等丞相悠然离开后,皇帝才收敛起愤怒的神情,他对着旁边的帘幕喊了一声:“人走了,出来吧。”
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走出来,对着皇帝行礼道:“圣上,您国内的这些臣子可真是无礼至极,奴婢听了,都替您生气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题
“赵国皇帝喜丰腴,齐国皇帝喜瘦马,呵,”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勉强装出一丝笑容:“你是来自赵国吧?”
女子害羞道:“圣上真聪明呢,奴婢受我国皇帝陛下恩宠,才有......”
皇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长得这么瘦,难道不是被他赶出来废物利用的?”
“额......”女子愣了片刻,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
不过,这次里面就没有多少真诚了。
“大赵皇帝圣旨在此,请大楚皇帝......”
“跪着捧过来。”
皇帝淡淡的说道:“大赵?撮尔小国,有什么资格敢直呼大楚皇帝?”
“圣上说的是,”女子倒也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物,她哀怨的看了一眼皇帝,娇声道:“奴有心替圣上您解忧,可您,却不解风情呢。”
“有话直说吧。”
皇帝嘲讽道:“说不定你当年就是因为话说的太多,也不丰裕,才被赵国皇帝赶了出来。”
女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强笑道:“奴婢此来,奉上礼单一份。”
她从贴身处掏出一张纸,展开读道:“昔闻人主君临天下,令行四方,诚需皇图霸业之锐志,亦得忠臣肱骨之良谋,盖志不立,则政弱无为,臣不谋,则腐朽盈朝,国之累赘......”
“就这些废话?”
皇帝挑挑眉,提高了声音:“念重要的!”
女子心里已经有了很多的委屈,她的眼眶稍稍发红,把那张诏书从中间对折,然后声音有些颤抖:“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一百五十万两,铠甲五万副,战马三万匹,铁矿......”
这份礼单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价值上,都能算得上天字第一号礼单。
只有当世大国之一的赵国,才能拿出这样一份礼单。
只要皇帝答应下来,他马上就能拉起来一支四万多人的铁骑,以及超过十万人的大军,能极其从容的应对楚帝的反击,甚至是面对那些世家大臣,都可以摆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姿态。
有银子,有兵甲,甚至还有稀少的战马。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人情世故都要向你的实力弯腰。
接受这份礼单,意味着他从那一刻起就是楚国真正的皇帝,他座下的那张龙椅,从此便是铁桶一般稳固,再没有人能质疑他的任何举措。
皇帝把礼单拿在手里回味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朕,会考虑的。”
女子娇媚一笑,她就怕这位皇帝继承陈家特有的倔强脾气,呵呵,看来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办法不让自己被改变呢。
“奴婢这几天随侍圣上左右,只要圣上有任何要求,奴婢都是随招随来的哟!”
皇帝稍稍皱眉,然后说道:“朕要召臣子谈事,汝且暂退。”
“奴婢,遵命。”
女子迅速退下,一如来时的轻盈无声。
“去请丞相入宫,朕有要事相商。”
“天天要事,月月要事。”
胡丞相边更衣边抱怨道:“允他做个天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君临天下的皇帝了,天天拿事情烦老夫。”
旁边侍奉更衣的美妾笑道:“还不是因为您本事太大,那皇帝离不得您嘛,俗话说,能者多劳啊。”
“父亲。”
外面传来试探的喊声。
胡丞相稍稍一想,便听出这声音来自自己的得意儿子胡忠纯。
“纯儿,进来。”
“父亲可是又要进宫面圣?”
“呵呵,若是前面那位,为父倒还敬他三分,平时做个泥塑丞相,倒也无可无不可。”
胡丞相冷笑道:“可如今,一个黄口孺子,手底下所有能用的兵将还是我等世家为他筹集出来的,竟全无半点其叔父的胸襟气象,无能为之狂徒耳,他的锐气存一分,我便压他一分,长一寸,我便压他一寸,让他抑郁而终,正好从那两个孩子里面挑一个继位,更好把控。”
胡忠纯想了想,说道:“父亲,孩儿今天也想跟您去见一见皇帝。”
“我儿也有兴趣?”胡丞相笑了笑:“也罢,你曾见过那位伪帝建起的高楼重叠,现在,也该看看他陈家的高楼是怎么塌了。”
马车声急,车轮在傍晚御街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已是宵禁时候,但巡逻的士卒只要看到马车上打着相府的灯笼,不仅没人敢阻拦,甚至还作为前驱主动清道,直至午门外。
守门的士卒看见是丞相,不敢怠慢,赶紧下来打开了城门。
“拜见丞相大人!”
两旁呼声如雷,尽管此刻夜色渐深,但周围聚拢的宫中侍卫越来越多,手里提的灯笼把这里照的如同白昼。
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移动的水晶宫。
皇帝没有吃晚饭,不仅如此,昨天和今天除了水以外,滴米未进。
他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开始筹划这次见面了。
只不过那个赵国女子的出现,反而算是个意外之喜。
大喜呀!
他现在就是一副瘦弱的样子,唯一要担心的是,过会发起疯来,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丞相到!”
宫门处的太监拖长了声音,大声传报道。
丞相出现在殿门处,身后跟着儿子胡忠纯,但没有人过问他身后的人是谁。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严格遵守规定,代表世家子弟所能达到的礼仪天花板。
丞相是最遵守礼仪的人,但他也是最不遵守礼仪的人。
皇帝嬉笑一声,既不迎接,也不赐座,只是直直的盯着丞相,眼里逐渐出现出某种癫狂的神色。
“丞相!”
他忽然大喝一声,吓得胡忠纯身子一颤。
“臣在。”
胡丞相上前一步,泰然自若的说道:“请问圣上,有何事吩咐臣?”
皇帝立刻拍了拍身底下的龙椅:“来,这椅子,你且来坐!”
“额......”胡丞相迟疑片刻,躬身施礼道:“请问圣上,可是有何不满?”
站在外面的宫人们,忽然听到皇帝在里面歇斯底里的吼声,他们惊惧不安的对视一眼,选择继续在宫门外沉默着。
片刻后,胡丞相面色平静的走出来,身后胡忠纯脸上则有些迷惑。
这位曾经太子的性情,似乎与往昔不大一样了。
是自己的爹把他逼成这样的吗?
胡忠纯暗暗猜测道,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坐回马车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爹正在借着昏暗的烛火看一张黄纸。
那是什么?
他很好奇,但只敢低下头,思索那会是什么东西?
刚才在殿上的时候,那个皇帝刚开始还在用战事艰难的事情指责胡丞相,但被父亲用几个接口搪塞过去以后,他似乎就开始有些疯狂了起来。
甚至,直接拿下旁边的烛台,朝胡丞相砸了过来!
要不是胡忠纯阻挡及时,胡丞相险些被皇帝在殿上开了瓢。
最后,发疯一样的皇帝被几个太监拖走了,他拼命挣扎着,没有丝毫昔日的体面了。
但在最后,他可能是挣扎的太剧烈了,导致一张纸从他的袖子里飘出,最后落在那张龙椅上。
胡忠纯看见自己的父亲迟疑了片刻,随后缓缓走过去,从龙椅上拿起来那张纸。
“这是...赵国皇帝的玺印。”
胡丞相当了多年丞相,已经见多识广,列国皇帝王侯的印绶,大多见过,至于赵国皇帝的玺印,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把这张纸递给胡忠纯,说道:“看完,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昔闻人主君临天下......”胡忠纯只读了几行字就脸色一变,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但后者脸上古井无波,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这是......”
“礼单。”
胡丞相笑道:“赵国皇帝好大的胃口。”
“他的胃口?”
“送的越多,图谋越多啊。”
“以前魏国也屡次采取此计策,想借此在我大楚国内生乱,只可惜,都失败了。”
“那这位皇帝,他不会是......”胡忠纯小声猜测道:“接受了?”
“可能,”胡丞相想了想又说道:“也不可能。”
“......”胡忠纯。
您搁这搁这呢?
“有可能,他只是为了让我害怕,”胡丞相眼中有些迟疑,但还是继续道:“这样一份礼单,足以让任何人瞬间拥有等同一国王侯的权柄,我和那些世家,在这些天对这个皇帝可是欺侮的很,呵呵......”
“但是,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胡丞相咳嗽了一声,车厢摇晃起来,外面的车夫开动了马车,准备回相府。
“去岁太子作乱,魏国亦是兴兵犯阙,不知魏国是早有图谋,还是与太子暗通曲款,这事就连老夫竟然也是最后才知道,可见太子还有不少不为人知的后手。”
马车驶过一个小巷,外面吹进一阵晚风,烛火顿时熄灭,胡丞相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与赵国再暗通曲款一次,倒也未尝不可。”
“陛下,您说这份礼单,能在楚国引起多大动静?”
白发苍苍的红衣老太监,跪伏在一个瘦削背影的后面,有些疲惫的问道。
他年岁已高,早就对侍奉皇帝这事有心无力了。
但他每次都还是在深夜里陪在皇帝的身边。
“黄公公,可曾挺过一个故事?”
“虎啸山林,狼豹羡之,豹遗其兔,狼遗其狗,虎夺兔狗而驱狼豹,更欲以其为食,狼豹奔逃,彼此仇视,而成仇雠。”
“此时林高山远,复有龙焉,龙虎相斗,不分上下,豹助之龙,狼旁伺之,俄顷,豹为所趁,虎袭杀之,龙复杀疲虎,身亦重伤,狼暴起,毙之龙,而得龙、虎、豹三尸。”
那个身影停顿一下,轻声说道:“兔、狗乃岑、井等小国,而我大魏分崩离析,比之二国何如?”
黄公公笑道:“大魏积弊已久,难以尽除。有陛下,必然得以除尽疲敝而中兴。”
“黄公公,夜深了,休息去吧。”
魏帝又拿起笔,仔细地在面前的书上做着批注。
烛光摇曳,灯影灼灼。
“圣上何故将礼单赠与丞相?”
女子脸上无悲无喜,这或许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她在皇帝把礼单扔出去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身份可能早就被猜出来了。
所谓赵国齐国皇帝那一套,纯粹是胡扯。
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目的能不能达成。
皇帝摇晃着酒杯,冷笑道:“世家目光短浅,明日必然是胡丞相进言,百官应声附和,请求朕出巡诸郡。”
“这又是为什么?”
女子的眼神彻底迷惑,她刚出来的时候,魏帝还对她说,只要老老实实地把东西送到就好,不要节外生事。
但她偏想要试一试这位皇帝的器量,毕竟这份礼单可不仅仅是价值万金那么简单,这几乎是魏国复兴根本的一半了。
倘若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魏国又该何去何从。
她是魏国最后一个铁面侍卫,不能再坐观魏国覆灭,所以她违背了铁面侍卫祖传的规定,开始替魏帝四处奔走。
凭她的实力,天下各处本就大可去得。
可事实证明,她真的不适合做这种事。
事已至此,她索性坐到皇帝面前:“有酒么?”
“替吾倒酒。”
皇帝哈哈大笑:“有趣有趣。”
“无味的很。”
魏帝终于把面前的书翻到最后一页,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冷漠萧索,仿佛自始至终带着这样的心情去读书。
心事始终不得缓解,他哪能有安心读书的那一天!
“楚帝,朕誓要灭了你的楚国!”
魏帝站起来,打开御书房的门,只是很短的功夫,他就从御书房走到了早朝用的“大殿”。
皇宫是由一座郡守府临时改成,魏帝在搬来的时候,还特意叮嘱过不用扩建。
他每个夜晚都会在这座狭窄的“皇城”里漫步,但比起以前走着走着就能走迷路的京城皇宫,他倒是觉得这里的环境让他更舒服。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
“与朕奏乐,起舞!”
皇帝端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几乎要融化出泪来:“朕从来不知道,做个昏君这样快乐,以前忧心苍生社稷,日夜难以入睡,如今只担心明朝有无美酒!何其快哉!”
皇城里灯火通明,自从楚帝在位后,这里的每个夜晚都像是一座黑漆漆的孤城。
晚风愈发激荡,吹融了冬季的冰雪,从楚地吹往列国,助长着即将燃起的战火。
车马萧萧,井国城外,井帝看着城外的无数旌旗,笑的眼中都流出泪水。
岑国太子早就惊慌的逃走了,临走时没有跟井帝道别。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旌旗如龙
一个月之内,岑国被灭,可这次,列国的反应就很冷淡了。
比起之前动辄数十万的联军,列国就连谴责的使者都没派出去一个,做出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高冷姿态,冷冷等待着楚军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抛开岑、井这样的小国不谈,像赵国、齐国,甚至是离楚国最远的瀚海国,都有可能成为楚帝的下一个目标。”
大殿上,一个衣着褴褛的青年正在对着满朝文武侃侃而谈:“窃以为,当以合纵之术,凭借列国的力量,趁现在这个好时机,将楚国的兵锋锁死在南方,让它不得再继续前进寸步。”
“先生说的很有意思。”斜躺在龙椅上的吴国皇帝微微笑道:“只可惜,吴国这样的小国,根本就不会引起楚国的注意力。”
“天下强国,何止赵齐。”
他摇摇头,叹息道:“就算那个楚帝有能力也有本事去一个个攻打下来,那至少也得几十年了,到那时候,这楚帝在不在人世上,那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百官们哄堂大笑,无聊的早朝上,忽然跑出来这么一个满脑子不正常思想的怪胎,倒给这里增添了一点乐趣。
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玩意。
“什么合纵、盟约,”一个膀大腰圆的大臣站出来,指着那个青年说道:“分明都是妖言惑众,楚国离我吴国,何止千里之遥,至于攻打吴国,更是无稽之谈。”
“吴国,乃是与列国盟约的吴国,谁敢发兵攻打,天下共击之!”
“更何况,此前赵齐两国号召出兵援魏,我吴国却是按兵不动,与楚国并无仇怨,他根本没有道理要来攻伐我国。”
青年面对满堂的嘲笑声,并没有露出退缩的神色,他深呼一口气,缓缓说道:“小人想给诸位讲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吴皇点点头,他倒是不反对有人帮他打发无聊的时光。
“上古有一大泽,去下游四五里处,有两户人家,以捕鱼为业,各自名曰阿大、阿二,亲如兄弟,二人每日同时出门,同时归家,俟归时,阿大袋中鱼获常多其数十尾,阿二为之不解,某晚假寐,二更时分,隔壁忽响,视之,乃阿大携竹筐归来,因出门,诘问所以然,阿大笑曰:夜深时分,最易上鱼,吾一更即起,设饵食竹筐于大泽中,白昼时开筐拿鱼,易如反掌。”
青年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
“请问,父亲打儿子,是理所应当的吗?”
吴皇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故事,听到问话,下意识回答道:“儿有过,父鞭策之,此乃人伦天理。”
青年追问道:“儿子犯错以后,父亲就会去责罚他,这个道理不就跟老虎饿了就要吃肉一样吗?父亲教育儿子尚且还问对错,饿虎猎食,难道还会问你是不是无辜的吗?”
他平静的说道:“智者见于未萌之际,诸君只须此刻做出一个决定,就能定下福泽三代的良策,请问诸位还有什么疑虑吗?”
吴皇等他说完以后,缓缓提醒道:“如果你的合纵能够成功,那又有什么作用?”
“集列国之土地人口,各国通力互助,有饥荒者,万石粮食须臾可至,有战乱者,列国将士赢粮而云集,乱世可定,大事......”
“先生说的有点道理,朕倒是有些兴趣,但如今谈这些,还是有些太早了吧。”
吴皇思考片刻,还是开口拒绝了。
青年并不意外,吴国只是一个小国,小国的君主更喜欢偏安一隅,对这种做出头鸟的事情不感冒也是正常的。
只可惜他这样的平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身份,只能用自己想出的各种计策来博取君王或者是世家的赏识,所以他的游说内容也就更加多变了。
几年游说下来,他兜里早就是囊空如洗,但他的眼睛里蕴含的光芒却越来越明亮,他开始懂得与不同人应该谈什么。
就算是街头上的乞丐,他也能凑上去亲亲热热的交谈一会,因为他现在穿的就像是乞丐一样。
吴皇不愿意相信他倒也不算个事,不鸟他的皇帝多了去了,你吴皇在里面能排老几?
只不过,今天自己恐怕就要挨饿咯。
“报!”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推开殿门阻拦的太监,焦急的喊道:“井国灭了!”
吴皇豁然站起来,吴国就在齐国的身后,两者之间隔了三个齐国的郡,但现如今,与楚军的距离已经没法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了。
“今日晚时,请先生留下,陪朕一同用膳,顺便谈谈先生的......合纵。”
青年脸上古井无波,心里却在疯狂的呐喊:
居然,真的成功了!
......
楚军行营。
听着帐外巡逻兵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楚帝眯起眼睛,打算就在桌上趴着睡一会。
他忽然感到有人往自己身上盖了张毯子,便抬起头望了过去。
“圣上......”
侯安安轻声问道:“您饿的话,妾身让厨子去替您做些膳食。”
“不用了。”
楚帝摇摇头,被侯安安这么一吵,他倒是清醒了许多,开始继续看今天的军报。
派往楚国北部的侦骑传回了消息,楚国境内有大量的军队调动,而方向基本上都是西边与魏国接壤的土地,显然,北部的疆界已经空门大开。
而现在唯独要担心的事情,就是应该派去多少大军。
如今麾下的大军虽然比之前更好掌控,但却几乎都是疲惫之师,二十多万大军经过长时间急行军,先后奔袭岑井两国,最后,还与井国的精锐骑兵展开了一场恶战。
井帝站在城头看见大势已去,他直接命令打开城门,放出所有骑兵让他们与楚军决一死战。
他一向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他知道,这伙骄兵悍将肯定不愿意憋在城墙后面等待他们的命运,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们,让他们决定自己的路。
之前战死的骑兵都被临时补足了,到最后,依旧是完整队伍的六千名井国骑兵,在楚军的注视下如洪水猛兽般冲出了城门,直接冲垮了前军步卒组成的线阵,为首的杨家将领身后背着一面井字大旗,边催促战马边骂道:
“当年开国的皇帝也不知道起个好听点的名字,枉费我家卖命了这么久,现在连死的时候都喊不出一点响亮的东西。”
“杀!”
大队全身披甲的战马化身战场绞肉机,载着背上的骑兵,在措手不及的楚军中来回冲杀,但很快,反应过来的楚军在校官的呵斥下聚集成盾阵,井国骑兵没有了可以驰骋的地方,很快也失去了其他优势,变成了被屠杀的一方。
但这时候,楚军被井国临死一击,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创,至少上千步卒战死,三千多人受伤,准备攻城的前军差点就被一波冲溃。
楚军的士气正在下降,士卒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争,军营里时常响起楚地的歌谣,就连校官们也时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楚帝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但他闭口不谈。
但近几天越来越急促的军令表明这位皇帝正在准备重新集结军力,但底层的士卒和校官都并不清楚自己下一步会去哪。
赵国?齐国?
听说国内拥立了原本的废太子为帝,此刻正在四处调兵加固边境,防止楚帝重新打回国内。
他们都是楚帝精挑细选出的精锐,但说到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没有人想死。
第二天黎明时分,楚军军营里响起聚军的鼓声,成千上万的士卒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迅速洗练漱口吃早饭。
过了一会,校官们开始把各自的部署带到井国的京城前,这里的四座大门都被拆开,整座城露出一种破败的气息,仿佛一个衰朽的老人正在渐渐死去。
里面的井国百姓已经十不存一,许多人都逃走了,而剩下的又被兵潮洗劫了一遍,还能顽强活下来的那些人,正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祈祷着楚军的离去。
井帝的尸首被用锁链吊起来,高高挂在城头,
楚帝缓步登上搭建好的石台,扫视一圈底下的士卒,大声说道:“诸君随朕征战一年,累否?”
“不累!”
士卒们竭尽全力的吼道:“为君分忧!”
“苦否?”
“不苦!”
“替国开疆!”
“再苦再累,都快要是过去的事情了。”
楚帝振臂呼道:“今日起,回家!”
“王侯将相,岂是天生贵物!”他拔出腰间的天子剑,剑身通明如雪,映出几分森然的寒光,一下子吸引住底下人的注意力。
“凭什么,世家天生高高在上,凭什么,他们能随意决定我们的命运!”
楚帝把剑刃斜斜指向南方,此刻,那是楚国的方向。
“今日,朕与你们一样,我等都是楚人,我等将为了楚人的未来而战!”
“让楚人从此不会被任意奴役,让楚人的土地重新回到我们的手上,让我们的孩子都能像世家子弟一样去读书!”
“朕不去许你们高官厚禄,但朕答应你们,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从此能和世家子弟一样读书学习,朕的朝廷不止有世家子弟,还会有更多尔等的子弟!”
他将剑尖指向即将升起的旭日,大吼道:“复我家国!此战万胜!”
“万胜!”
“万胜!”
残存的冬雪朔朔落下,成千上万道旌旗高高扬起,锣鼓喧天,而此时,一个骑兵从南面疾驰而来,他来到楚帝的身前,下马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栽下去,幸好旁边的安平生伸手扶住了他。
“千里加急!”
“鱼将军在明郡遭遇凉王,中计损失惨重,率部奔走北上,请求圣上派兵援救!”
“凉王?!”
楚帝心里愕然,甚至表现到了脸上:“朕的那个侄子?”
“他哪来的军队?是郡兵?”
“鱼将军口述的是,凉王的兵马大部分都是精锐,而且还有不少苗人。”
“苗人?”楚帝怒道:“朕不是......”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意识到下面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出来。
“圣上,发怒无益,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安平生赶紧在旁边劝说道。
楚帝深深呼吸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安卿说得对,鱼成双有没有说过,凉王手下大约有多少兵马。”
“至少十万。”
骑兵怯生生的,他被楚帝气急败坏的样子吓到了。
“反啦!反啦!”
楚帝来回踱着步子,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差点没把他气死。
“他怎么可能有十万精锐兵马?鱼成双那个莽夫,肯定又中计了。”
“假如凉王有十万兵马,现在坐在京城里的肯定是他,朕知道这个侄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听别人的调派。”
“对......他手上应该只有几万兵马,而且大部分都是苗人,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安平生在旁边一字一句的听着,中间并没有插嘴说话,他看到楚帝迅速平静下来,而且推断出了大量信息。
“派遣使者,”楚帝冷冷说道:“告诉凉王,就说是朕的口谕,如果他还想要他京城王府里的人活命,就不要走出长郡一步,待朕重新入主京城后,将长郡和魏国东部两郡全部封给他,允他建国,若他不同意,那朕二十万虎贲的兵锋就会立刻对准他,朕和他不死不休!”
“是!”
安平生想了想,说道:“臣以前认为,凉王朴实忠厚,甚至多次向圣上您进言,没想到是臣错了。”
“朕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楚帝呵呵笑道:“没想到,他是个披着狼皮的羊,在朕面前老老实实,做出一副文人模样,到了魏国和凉郡,却又是另一番手段,能屈能伸,朕当年都不如他。”
“恭喜圣上。”
安平生忽然躬身。
“喜从何来?”楚帝冷哼:“朕的计划全被他打乱了,这个侄儿,真是一个搅屎棍!”
“安平生。”
“臣在。”
“替朕写一封家书。”
“给凉王的?”安平生暗想莫非是给凉王的,可您当时对他做的那些事情,让人家想起来恐怕只会更生气吧。
“用朕的口气,写一句你想做什么,”
楚帝顺手拿出来一张纸,递给安平生。
后者没办法,只好让人当场拿来笔墨,很快就写好了。
“可是要发往......”
“发往京城,给太后。”楚帝平静的说道:“让她把抓住的王府里的那些人都交给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县令上吊
明郡的官员们可谓极为好客,自从凉王的大军进驻进来以后,明郡郡守就赶紧从自己的郡城跑出来,还带来了明郡的特产女儿红,当面说要和凉王殿下不醉不休。
陈谓然是相当难受的,他很想不鸟这个郡守,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郡守整天都拉着凉王在喝酒之余研究明郡的布防,陈谓然也想趁机了解一下朝廷方面还剩多少实力,二者都是心怀鬼胎,但一见面,还是亲亲热热的叫着殿下和大人。
某日,郡守早上说要给凉王殿下带两只猫来解解闷,结果晚上给他带来两个娇滴滴的丫鬟。
陈谓然正在愣神的时候,郡守才笑着说,用明郡这儿的地方话讲丫鬟,就叫“猫”。
“王爷,用早膳了。”
大一点的丫鬟叫小怜,小一点的叫小晴,前者是真的大,每天都像现在这样,拖着胸前沉甸甸的两块压在陈谓然床头叫他起床。
陈谓然自认为定力还是不错的,但小怜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娇滴滴的喊他王爷的时候,他差点没压得住,还好被子够厚。
“小怜,以后在门口喊就好了。”
陈谓然躺在床上,平静的说道:“而且现在天气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干什么?”
小怜嬉笑一声,娇嗔道:“王爷真会关心人。”
洗漱完后,小晴端上早饭,是一碗莲子粥,另一个盘子里则是摆着各种精心制作的点心,都是小晴的手笔。
她侍立在旁边,脆生生的说道:“婢子曾经跟明郡六合楼的大厨学过厨艺,王爷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婢子便是。”
陈谓然在军中待了很长时间,哪里有过这个待遇。
王府和军中掌勺的一直都是他的侍卫,还没有外面吃得好。
“王爷早安!”
正在心满意足的吃喝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陈谓然不由翻了翻白眼,然后无奈道:“他怎么又来了......”
“哟,吃着呢。”
明郡郡守安启文踱着步子走进来,一点也不见外的坐下,还吩咐小晴去给自己添一双筷子。
“你今天又有什么事情来?”
陈谓然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问道。
安启文这些天一直明着暗着阻止他继续往前寻找楚帝的踪迹,而且每次都能拿出各种理由。
又是请凉王帮忙剿匪,又是说本月大寿,请凉王务必到场,几天后又摆宴席,说是生了个孙子,请王爷来观礼喝满月酒。
这家伙还往陈谓然这里送了不少好东西,大部分都是真金白银,这样一来,陈谓然也不好强行离开。
“王爷,您可收到伪帝攻陷岑国的消息了么?”
安启文笑眯眯的,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收到了。”
“您有什么想法呢?”
“能有什么想法,忠君报国嘛。”陈谓然打着哈哈,想把这个烦人精赶紧弄走,他还打算今天去军营看看呢。
他带进城的只有三千人,算得上是带出来的这支大军中精锐的精锐,现在被他改了个名字,叫做龙甲军,打算以后当做亲卫营来用。
别看明郡郡守大清早就出现在门外大大咧咧的喊着王爷早,他进来时候就被搜了不止一遍身,确保过身上没有兵刃才能放进来,而且就在这座庭院里,还有不下五十名全甲士卒来回巡逻把守,在宅子后面,三十就在庭院门口坐着,大宗师级别的高手,现在也是凉王殿下领导的打工人了。
有这种阵仗,除非郡守大人带着一群高手拼了命想把自己宰了,除此之外他啥也做不成。
明郡郡守一反常态,少有的正色起来:“王爷,我有一言,想请王爷听听。”
“洗耳恭听。”
陈谓然放下筷子,点了点头。
“如今楚国形式已经很明朗了,王爷您想想,伪帝在北面有二十万大军之利,而京城里那位现在名义上有整个楚国,再不济,也还有十几万郡兵,还是能和伪帝打一波推手。”
郡守夹起一块点心,慢悠悠的放进嘴里,然后说道:“就像这糕点,不同人做,同一种做法,却连口味都不一样。”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安启文微微一笑:“王爷,这楚国的天下,说到底不还是您们天家的事么,至于是伪帝来坐这龙椅,还是京城里那位坐龙椅,为什么就不能是您来坐呢?”
“放箭!”
安平生一声令下,身后弓箭手万箭齐发,把城头射的如同刺猬一般,在几波对射压制后,楚帝没有立刻命令攻城,而是命令士卒用投石车和弩车不停的攻打城头,直到城头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站起来的人,他才同意麾下攻城的请求。
往前说至少有一百多座这样的县城,一座座攻打下来,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士卒也很难得到补充。
楚帝之前灭了岑井两国,倒是补充了一波大军,而且岑井两国虽小,可粮食储备也不少,楚帝还能把两国的商队捡起来,稍微拍拍他们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派出去用。
反正外面的列国是不准备管这边的事情了。
楚帝麾下还有实打实的几十万精锐,谁脑子坏了拿自家的私军去帮别人家灭火。
就算真的出兵了,那就等于直接在帮楚国京城里的那位,最后得了好处的还是楚国人,从很多方面来讲,那支几十万的大军就算最后被打败了,那些投降的士卒也到不了他们嘴里。
管他干嘛,闲的没事干了。
安平生现在的考虑是尽量用最少的损失获得最多的利益,用大量精锐进行长途奔袭,最后直捣京城,京城里那位死了,那些世家除非造反,要不然没有任何名义再反抗下去。
但,毕竟还有一位凉王.......
安平生很快收起思绪,他知道现在要关心的不是这些。
大队的士卒已经撞开城门,他们根本没用云梯登城,这时候反而打了城内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这时候都在城墙下面严阵以待,没想到远处的城门却已经被人破开,大量的楚军涌入城内,守军们看着敌军庞大的人数,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纷纷投降。
“杀!”
为首的校官浑身披着铁甲,但他的动作却相当流畅,一把铁刀使得出神入化,带着身后的兵卒硬生生击溃了城门口再次聚集起来的部分守军。
他其实是个岑国人,原本名叫阿五,连个姓氏都没有,但自从他被楚帝御笔亲封了个“麦城校官”的官职后,就自己改了姓,叫麦五。
“弟兄们,冲啊!”
二鬼子当了官,比鬼子还狠心,麦五对自己的这群同乡也算不上照顾,昨天安平生问谁敢担任攻城先锋,是他第一个应了声。
反正后方俘虏营的岑国人还有很多,他随时都能补充满自己的编制,他只去过那里一次,而且宁愿这辈子自己都不会被关进那里。
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麦五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有很多时候他甚至会把自己得的钱全部拿出来买粮食,统统送进俘虏营里给那些人增加伙食。
没错,是增加。
楚军的粮草本就紧张,所以更不可能拿多少粮食去喂俘虏,俘虏营里的日子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还一连几天的断粮,就算这样,俘虏营还必须跟上大军的速度,里面的俘虏同时充当民夫和辅兵的角色,随时给楚军提供各种补充,一旦出现掉队的人,就会被立刻无情的斩杀。
楚军军中军令严格,但也不得不稍微放宽一点,楚帝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他们,所以对他们暗里的一些小动作也不去管了。
常常有几个兵卒凑一笔银子,去俘虏营里挑两三个女人,就能在苦闷的军营生活中添上点色彩,而那些校官和将军反而不敢这么做,大家都在忍着苦日子,等回到京城,自然都有足够的赏赐。
楚军军中尚且如此,那些岑国和井国降兵组成的两个营就更不堪了。
已经自认为是楚人走狗的那些人,对待俘虏营里的态度就不是当人看了,他们甚至都不给钱的。
整天都有大队大队的岑国兵或者是井国兵走进俘虏营,去肆意放荡过一番后,才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的军营。
麦五虽然也会帮助俘虏营里的平民百姓,但他也没有约束自己的那些手下去俘虏营寻欢作乐。
“禀告圣上,此处已经被拿下。”
楚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的说道:“朕记得,你似乎是......那个在岑国长大的楚国人。”
“臣是楚人。”麦五立刻说道,要是在他那儿,有人敢说他是岑国人,这位麦城校官已经开始拔刀要砍人了。
但碰到楚帝的话,他就只能陪着笑,然后小小的纠正一下。
“臣愿为圣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朕封你为岑郡将军,等战事结束以后,朕再许你你去岑郡做个郡都尉如何?”
“臣,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麦五欣喜若狂,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城里的县令已经上吊自杀了,楚帝冷冷的看了一会他临死前痛苦的脸庞,下令道:“找到他全家,在下一座城池前全部斩首。”
“喏!”
安平生立刻走了出去。
楚帝对着县令的脸端详了一会,忽然想起这张脸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他不由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是想找到什么东西。
县令上吊的地方就在他的书房,而书房的一个架子上,整个架子只摆放了一张卷起来的黄纸。
看得出来,县令对这张黄纸很是珍重,因为书架上非常干净,显然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黄纸已经有了些年代了,但上面的字还是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楚帝展开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
“忠君爱国。”
这是他当年写的字。
楚帝模模糊糊想起来,他当年似乎曾经与一个平民出身的书生当过朋友,后者为人傲气,他不知道当时楚帝的身份,时常对着楚帝感慨这国内能臣太少,而趴在楚国身上的寄生虫却越来越多。
楚帝当时笑问道,若是你做了官,又待如何。
书生傲然道:做朝廷大臣,我自认为没有那个本事,但是当个县令庇佑一城百姓,我觉得自己绰绰有余。
书生向来狂傲,但当吏部的官员找到他交给他一纸征辟他做官的公文的时候,书生却傻了眼。
而且吏部的官员还说,这是圣上御口亲封的官,比旁的那些世家子弟的官要金贵的多。
楚国的平民通过读书苦读,若是能获得权贵的赏识,也是能够做官的,但如今世家横行,到了书生那个时候,已经很少有平民做官了。
书生后来再也没联系楚帝,但楚帝每年都会特意抽出那个县城的奏报,仔细的看上一会儿,这幅字,也是楚帝后来派人送过去的。
他再回头看看,另一个书架上,摆着不少小册子,随意取下翻了几页,里面都是曾经和书生唱和的诗词,小册子的每一页都是皱巴巴的,看上去并没有精心保存过,反倒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
楚帝陷入了回忆,那时候他还是个王爷,有一段时间里常去京城里的偏僻酒楼喝酒,倒是碰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人,与那些愚蠢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
书生,也是其中一个。
只可惜,这些人现在再去寻找,估计也没了一半人了吧。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一个年轻王爷渐渐成为一个老谋深算的皇帝,而这十年时间,足以让他曾经熟悉的人都面目全非。
“安卿!安卿!”
楚帝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赶紧冲出门去,问门口的侍卫道:“安平生在哪?”
“大帅带着人手找人去了。”
“快去找他回来!”
“还敢反抗!全部拿下,要活的。”
“大帅,那是一个世家的宅院,我们......”
“这是圣上要的人。”安平生冷冷说道,堵得那个人只能开始带着士卒砸门。
安平生负手而立,他眼前一座宅院里,此刻正紧闭着大门,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女眷的哭声。
“老不死的你还藏着他们做什么,快把他们交出去啊!”
一个中年贵妇正推搡着另一个中年人,她大声骂道:“那个死县令生前就跟你各种不对付,他现在死了,你却把他家人接到我们家,你自己家不要了?”
第一百二十章 苛政猛于虎
王府的花园里,曹茗正坐在里面练习刺绣,而独孤在她旁边练着书法,两人各做各的事情,花园里很安静。
春天已经到来,虽然吹到脸上的风依然很冷清,但花园里的那些植株已经在渐渐复苏,在王府富裕起来的时候,曹茗又把王府后院重新收拾了一遍,现在就等春天这阵暖风一起,荒凉的王府就彻底变了景色。
几只瘦燕打干枯的柳树枝头掠过,在远处的池塘上方微微振翅,翅尖在水面点出一圈荡漾的波纹。
忽然,天色阴沉下来,曹茗便赶紧帮独孤收拾笔墨纸张,免得被雨淋湿。
外面是牛家两兄弟的脚步声,他们带着一众侍卫在赶紧拾辍庭院里的东西,风一起,枯叶尘土吹的到处都是,还得人雨前雨后的打扫。
“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独孤听着外面的雨,小声问道。
“他带着长志又出去打仗了,这一去就是随时要和楚帝开战,那可是动辄数万人厮杀的战场,我看你爹这次悬了。”
曹茗提到陈谓然就不由自主的从心里产生厌恶,对她来说,陈谓然的名头不是思王,也不是凉王,而是一个吃软饭、没脸没皮还心狠手辣的楚狗。
她对陈谓然印象最好的时候还是在动雨楼那块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可到先在,她宁愿那天自己一走了之,反正不要认识这个王八蛋。
曹茗是喜欢宋长志的,独孤早就知道了。
“王爷,前去五里,是明郡最后一座城,出了明郡,就随时都可能碰上伪帝的大军,您现在要不要去歇歇脚?”
宋长志骑着马来到陈谓然的车架旁边,大着嗓门问道。
“没什么好歇的,加紧赶路吧。”
陈谓然颇有些意兴阑珊,他懒懒散散的躺在车厢里,旁边两个娇俏可人的侍女在旁边不时给他递上各种水果点心。
水果其实也就那几种好保存的,平时都藏在冰窖里,安郡守那几天频繁过来拜访陈谓然的时候送了不少,现在不光是陈谓然在吃,还被赏赐给了不少军中的校官和将领。
从这里就可以稍稍窥见安郡守和他身后安家的财力,平民百姓每逢时节都见不到几颗水果,安郡守却能财大气粗的拿出来这么多。
但陈谓然现在反而没有多少不公平的念头了,自己以前是多么可笑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楚帝没法再回京城重新坐他的龙椅。
等自己有实力去经营天下了,到时候再想着替百姓谋福祉又有何不可。
带出来四万兵马,总不能一仗不打就拉回去。
车辚辚,马萧萧,车里搂着侍女腰。
路上渐渐暖和起来,整天躺在车厢里也闷得难受,陈谓然时不时也下车走走,顺便在士卒们面前走走,也就是俗称的“作秀”。
当一个人出发点本来是好的行为带上些许功利性的时候,即使只有一点,那他的行为最终也会走向不可控制的地步。
陈谓然不喜欢这种作秀,但除了他以外,大家都喜欢看。
士卒们喜欢看王爷亲手把晋升的身份牌子交给他们中的一个,校官们喜欢看王爷没事常跟他们聊聊天,将军们,反正也就那几个,混来混去的反而能随意一些,大家都知道王爷的脾气,能凑趣的就上来说几句话,嘴笨的就在旁边笑笑,王爷并不会因此怪罪。
一路风扑尘尘,过了平城,最后一站就是临城。
那里已经是明郡的尽头。
朝廷知道自己的号令没法给凉王戴上镣铐逼迫他往哪儿走,京城里的那位皇帝已经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管那群世家大臣怎么说,他就是要给自己的弟弟各种好处,而且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常常在早朝的时候等大臣们争论一件事的时候,假装随意的提起道:
xxx东西是不错,凉王爷恐怕也没见识过,给他送一些见见世面。
上万石的粮食,甚至是各种兵甲,都被源源不断的从京城匀出,然后一路输送到凉郡。
凉郡现在的人口也逐渐迎来一波红利。
陈谓然临走前让岳韫等人制定了计划,专门去四分五裂的魏国土地上带人,或者说是买人。
他启用了莫郡守的遗产:专业人贩子集团。
不过把大量的魏国难民买回来以后,他没有转手再卖出去,而是当众销毁了那些魏国人的奴籍,每个人都发了安家银子还有住宅,各家各户的人口都被登记造册,在这档口,王振带着王家率先交出来自家的奴籍册子,其他的凉郡世家看这架势,一面骂王家无耻,一面赶紧也交出了自家的奴籍册子。
虽然说世家子弟都看不起那些奴籍出身的人,当然了,只要是身份比他们低的统统看不起就是了。
但是大家都知道,自家底下这群数量庞大的奴籍人才是他们身家财富的来源。
空有土地良田、店铺酒楼也没用,你不还得雇人看守着嘛,奴籍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除了每天管吃住,确保他们能活着,就差不多了,有些良心的世家会再给些工钱,每个春季冬季还给做套衣服。
奴籍人跑了也不怕,这是大楚律令里定的规矩,他们一跑,就有官府出人帮你抓回来。
陈谓然已经开始了解这些世家浸入骨子里的贪得无厌,他把原本莫郡守和卫都尉手底下的那些铺子和商队匀出去了一些,就足以让那些世家痛痛快快的交出了奴籍册子。
凉郡的人少是不假,可世家在的地方,就必定有进入奴籍的百姓。
大楚律令又有言,奴籍是不算入正常百姓人口的。
奴籍册子全部被销毁后,那些奴隶们得了自由,没人都分到了田地和安家银子,尽管不多,但大家的眼里都开始渐渐有了对未来的希望。
也就是在凉郡,陈谓然的政令才能施行的这么痛快,毕竟这儿的世家实力不强,而凉郡的兵马现在基本上都听凉王的号令,他们以前在军中的那一套到这里就不好使了,就算是一个校官来到他们门上,现在也得客客气气的招待着。
可就算这样,逃走的人也有不少,有不少人都进言称,不如就这么算了吧,要是太睚眦必较,恐怕会给他人落以口实。
岳韫曾语重心长的劝道:“王爷,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您现在妄动惩戒,恐怕也不利于吸引流民进入。”
陈谓然笑道::“如果连现在有的百姓都治理不好,我还奢求那么多流民干什么?让我的凉郡变成第二个魏国?”
当夜,宋长志带着五百铁骑出城,分成五队,在凉郡境内大肆搜捕,来历不明,面黄肌瘦的人基本上都是那群奴籍人,稍加盘问就露出了马脚,然后就被一路绑着重新回到郡城里,当众抽打十鞭子,同时负责春耕的校官告诉他们,逃跑的人在春耕的时候都要多干活。
同时,凉王还在凉郡推行了“身份牌”,只要是活人,就必须做到人手一个,上面用端端正正的字表明了每个人的名字。
只有名字,如果是官吏的话,背面会写上官职。
每个人每天都必须佩戴,没人知道,凉王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总是会恶趣味的把他们想象成每天都要佩戴校卡的初中生。
而且现在街上已经看不见乞丐了,反正凉郡多的是土地,每家每户每个人都能分到房子和土地,要是没有房子,官府现在替你盖,而且也不要你出钱。
年先生在这个措施开始落实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
王爷此举,有圣人之风!
虽然这句话极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至少他是真的在这件事里上心了不少,天天都跑去各个衙门办事,凉郡腐朽到极致的官僚体系现在也被彻底肃清过一遍,不能干事的,统统滚蛋。
你想让身后的世家来说情摆身份,那就先来问问王爷麾下的十万大军答不答应。
这就是赤裸裸的用实力让人闭嘴听话了。
说实话,如果陈谓然手上一个兵也没有,带着十几个王府侍卫到处走街串巷,宣扬现在的这些措施观点,你看能有几个人鸟他?
不过,现在凉郡的官僚从上到下都在赞颂王爷的政令,根本没有不开眼的跳出来说一句反对的话。
京城和地方都是陈谓然的人,他手上还有一支相当精锐的大军,就算是京城里的世家们,在早朝的时候也不多说什么了,但他们难受的是,京城里每隔几天就要送出去的大量粮食和兵甲,其实都是他们各个世家凑出来的,国库里空的连耗子进去都是捧着两泡眼泪出来。
可就算这样,他们想试着往凉军里安插一些自己的人的时候,陈谓然只要一发现,立刻当众抓起来斩首示众,斩了几个人以后,就再也没有多少人敢跟世家们眉来眼去的了。
陈谓然其实也不知道一味的用狠好不好,但他倒是看到,只要是他狠着来的地方,世家们反而缩回手不敢乱动了。
人呐,就是贱。
有些人不解起来,往常奴籍人逃跑的时候,那些世家的老爷们都是动辄严加刑罚,当众杀几个人用来杀鸡儆猴的也不是没有这个例子。
粮食是三天发一次,基本上是按人口分发,而且都有负责记录的官员,要是办事不力,只要有人来投诉,一经核实,第一次打十鞭子,第二次一百鞭子,如果你骨头够硬,能捱到第三次,也不打你了,直接卸了官职,把你从凉郡官僚队伍里踹出去,同时编入明年春耕二次劳动的名单。
二次劳动,也就是所谓的劳改。
凉郡上下就像一台已经处于预热阶段的机器,即将轰鸣着开动起来。
在岳韫最近传过来的信中,标注了最新一次“凉郡人口普查的数量”,原本的凉郡人口只有少的离谱的几万人,其中加上奴籍人能达到十几万,后来先并入长郡六城,又并入苗地,而后又在大肆吸纳魏国的流民,人口总数就迅速增长起来,在岳韫的信里,表明了现在凉郡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三十多万,而且每天都在增长。
魏国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
据线报,魏国分裂后的三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混战一次,但魏帝却保持了相对保守的态度,他固守自己现有的疆土,经常不回应大安国和新魏皇帝的各种挑衅。
后者就是两个妖艳贱货,每天都在魏帝的家门口上演各种你死我活的戏码,但今天是三千兵马出征,明天又是三千兵马全头全尾的回来,再傻的人也知道这两货不安好心,专门想先把魏帝的势力先拿下。
但魏帝死活不理睬他们后,双方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反而是新魏皇帝先开了战,他是实实在在的马上皇帝,只要带兵,就能打出各种漂亮仗,更何况楚帝现在忙着回本国拿回自己的基本盘,已经无暇顾及他了,现在新魏皇帝只需要按时向楚军提供粮草就行了。
大安国尽管有赵国的支持,但还是屡次被新魏皇帝打的损兵折将,再加上秦家才在这块土地上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在法理上都比不过新魏皇帝的“正统血脉”,属于人心背向的那种反派角色。
大家伙在魏国的土地上死命折腾,只要没被他们折腾死的魏国百姓,只能选择向楚国或者赵国移动。
往赵国的不好说,人家本来就富庶,说不定还嫌弃流民入境扰乱治安。
往楚国来,另一头就是凉郡,凉王的政令都颁布下来,有一半以上的政令就是针对这些流民的,大家伙看这里的政策好,可不就在这里安下家来了。
苛政猛于虎,真有活路的话,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楚国国内现在也不比魏国好太多,世家们尚且人心惶惶,不知道楚帝会不会回来重新坐上那张龙椅,然后清算他们,百姓们反而淡定得多,楚帝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或许他朝堂上的各种手段狠戾了些,但他对百姓,却是好的让人没话说。
凉郡现在人口迅速膨胀,隐隐快要在楚国各个郡内稳稳占据上游,也就在这个时候,楚帝的使者正在明郡周围开始寻找陈谓然的大军,准备跟他谈一笔买卖。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问道于盲
凉王的军队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得到了沿路百姓们的一致拥戴,这一方面是陈谓然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底层那些士卒出人意料的自觉。
陈谓然也同样给这些士卒发了安家银子,士卒的家人可以住在原籍,不管他愿不愿意过来,但士卒本人必须从此在凉郡落地生根。
这条政令发出来的时候,王府底下的官员们都在议论可能出事,毕竟那群丘八最看重的也是落叶归根,现在你让人家不准回去,只能在凉郡安家,这不是逆了人伦天理了么。
但当安家银子和土地文书拿到手的时候,没有谁是心里不迷糊的。
一般来说,当个小兵其实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那是对于穷苦人而言,奴籍的人从军,可以直接废除奴籍身份,而且军伍中至少管你吃饭,而且每年还给每人做几套衣服,更不用说还有军饷拿。
出身稍微好一些的人家就看不上这点待遇了,他们宁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些世家里面,给公子小姐们当侍从,要是运气好的话,能跟他们打好关系,以后捞个官做做也不是不行的。
再往上一些,就是世家了,他们对于军队的唯一印象,就是那里能捞到不少油水,每年在军中假冒一些名头,就能吃空饷,捞回扣,胆子大的甚至是克扣军粮,转手卖出去。
楚国律令在这方面管的虽然严,但各个衙门里坐着的全是各个世家的人,彼此沾亲带故再正常不过,稍微派个熟悉的嬷嬷上门说笑几句,犯了律令的世家子弟就又放出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而且这只是楚国的情况,列国存在了多少年,列国的那些世家就也存在了多少年,彼此都已经像是老树底下弯弯曲曲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根茎,彼此已经形如一体,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往下说是根本不畏惧律令,往上说,甚至能直接架空一国之君。
所以说,与他们对比起来,那些平民和奴籍人的生活就显得像是另一个极端。
王府里的那些人还有不少是当地凉郡的世家子弟,陈谓然为了他们的支持,还是同意这些世家的子弟在王府和凉郡各级官衙任职。
世家子弟确实比平民出身的官吏有更多优势,或许平民出身的官吏们更懂百姓在想什么,制定出的政策也更符合现实,但世家们拥有的,则是知识、人脉、还有从小就培养的意识和能力,这都是平民出身官吏很难企及的东西。
但当然了,他们是不了解百姓的,因为自己懂得比别人多了一点,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反而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判断。
丘八们拿到安家银子和地契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等官吏们走了以后,各个营房里才爆发出欢呼声和讨论声。
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了,大家忙活了半辈子,不就是为了成家立业嘛,现在家业都有了,就要知道感激给他们这一切的人。
凉王的风评越好,担心的人就越多,每次大臣们去早朝的时候,都能看见皇帝一脸乐呵呵的,一时间大家都有些迷糊,心想到底是谁在坐这皇位啊,我们现在累死累活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据说皇帝在深宫中又纳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妃子,整天在后宫里夜夜笙歌。
要是在平生,世家们是巴不得皇帝终日沉浸在温柔乡里,别再鼓弄什么大是大非,你把这辈子快快活活的过去不行吗,大家都是这样,你为什么非要装清白呢?
可先在不同了,世家们是需要有人在他们头上顶着的。
现在皇帝跳的越厉害,他们就越安全,假如事后兵败了,楚帝又回来京城了,世家们也好把自己的责任撇出去,您看那位跳的那么厉害,我们能怎么办呢。
如果成功了,那就更好,他们还可以凭借“从龙之功”来要挟皇帝把以往楚帝吃进去的那些好处慢慢吐出来。
但这种以无招胜有招的方式,他们是真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劲都试不出来。
世家们是真的急了。
今日边疆烽火连城,一道道加急军情发往各处,汇集到世家们和皇帝的手上。
楚帝大军压境,沿路攻城拔寨,由于现在是本土征战,路途各处都熟悉,再加上那些城池里的守军本就不多,就算有世家,那也是墙头草一般,看见大军在城外铺开时,就赶紧派人想要投降了。
楚帝倒是来者不拒,也不对那些世家作出什么惩罚,只是削了他们的权力,同时派兵驻扎,把世家的人都集中软禁起来。
看见他没第一时间开动屠刀,京城里的世家们误以为楚帝不想让楚国经受动荡,准备糊弄了事,某些世家立刻又起了心思。
“王将军,你在魏国吃过什么好吃的没有?孤跟你讲,魏国尚方郡的小吃不错,唉,王将军,你这一句话也不说,你想跟本王谈的事情,本王也很难办啊。”
楚帝麾下十二将军之一的王风虎第一次露出了给老娘办丧事的表情,他没想到这个凉王爷能这么碎嘴子,成天唠唠叨叨活像个邻居家的婆子,他甚至还真的问要不要给自己介绍两个婆娘。
他本就是不爱说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楚帝这次把他派出来当使者。
宋青丘那个死老六竟然还笑话他,说他肯定会把圣上交代的事情办砸了。
呵呵,你以后就当一辈子的老六吧。
十二将军都是按照兄弟辈分排的,按照排名来讲,他是老四,鱼成双是老五,他们两人关系很好。
所以他倒是对凉王有些好奇,毕竟老五的本事还是知根知底的,他手下可还有数千骑兵,就算是数千头猪,抓也要抓一会,谁知道老五这次到底是怎么打仗的。
陈谓然看着王风虎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他笑的反而更开心了。
王风虎带来了楚帝的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楚帝是这么写的:
凉郡,苗地,魏东,全部给你,朕只要楚国,事成之后,奉还汝王府的侍卫和侍女。
语气里还是带着那种傲然,这是陈谓然极其厌恶的地方。
楚帝知道自己背了个黑锅,但他不在乎,更不可能在信里专门给陈谓然解释什么。
你既然认为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朕就承认了,不服?来打朕啊!
陈谓然把信在手里攥紧,然后对着王风虎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不在乎?你以为我就在乎?
王府的侍卫和侍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王将军,快是午饭时候了,咱们去看看厨子弄什么吃的了。”
王风虎闻言,倒是有些心动。
楚军军中不缺粮草,但也就是能每天填饱每个人的肚子,想再吃点好的,那就得看今天运气好不好,能不能打到什么野味了。
凉王这儿的条件可就比那儿好多了。
想起昨天晚上吃的排骨汤泡面饼,王风虎的肚子就不自觉的咕噜咕噜起来。
城门打开,一骑纵马冲入城内,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一路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报!”
“千里加急!千里加急!”
一封来自边城的急报,再次被传递进午门,然后一路送传,最后摆到了皇帝的案几上。
皇帝脸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他看了一眼底下的大臣们,缓缓念道:“边疆告急,伪帝大军已经入境,如今正一路攻城拔寨,锋头直指京城,诸位爱卿,可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啊?”
胡丞相冷冷的看了皇帝一眼,他沉思片刻,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对旁边的兵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立刻站上前来,大声说道:“臣以为,当立刻遣兵派将,选用能征善战之大臣以作元帅,统领三军,与伪帝对垒明郡,伪帝粮草难继,必然不战而溃。”
“此言可笑。”皇帝立刻摇头:“朕的那位叔叔先攻魏东,而后平岑、井两国,纵然是只从当地粮仓取用,也足够支撑大军数月,更何况朕听说,他的大军所到之处,处处尽成废墟,大军肆意劫掠,那粮草肯定短时间是不缺的。
现在又是早春,很快就是春耕时节,诸位把各地青壮都抽出去征战,楚国秋季又还能收到多少粮食?”
兵部尚书不语,脸色发赤,在楚帝的呵斥声中赶紧退回去。
“臣有一言,”大将军走出来,拱手上奏道:“何不与伪帝暂时议和,就划分明郡北边疆土为界,承诺将以那里为界,与伪帝划土而治又有何不可?”
“一者,可以止兵戈之乱,避免祸起萧墙,二者,伪帝毕竟是陛下您的叔叔,若是开战,恐怕民间和列国都会对您有非议啊......”
胡丞相看向皇帝,只见皇帝沉默片刻,然后哑然失笑起来:“这么说,朕的大将军是在劝朕不战而降,连一仗都没打,就要把祖宗传下的土地奉送出去一部分?”
“荒谬!”
皇帝怒喝道,他重重一拍案几,全然没有了刚才嬉笑的样子:“若战便战,朕纵然是死于乱兵之中,亦不能将江山社稷与人半寸,来人,上笔墨!”
片刻后,太监匆匆趋入殿内,把御笔奉上。
只见皇帝文不加点,片刻即掷下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怒声道:“要战便战,此乃战书!”
胡丞相上前一步,把那张纸捡起来,随意看了一眼,上面写道:
朕闻人各有命,然汝已如冢中枯骨,却仍无法无天,憾人间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汝欲战,朕便战。
他人多为异世魂。
这几行让人看了半懂半不懂的纸,胡丞相看的是直皱眉,但他并没有拿这张纸说事,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陛下这是欲开战么?”
“你欲阻拦朕?”
皇帝眯起眼睛,冷冷的看向胡丞相。
胡丞相无意中与他对视一眼,然后猛然瞪大眼睛,愣了片刻,赶紧低下头去。
竟然,这么像.......他和他那个叔叔的眼神,在刹那间竟然是如此的相像。
胡丞相开始觉得事情已经走向失控的边缘了,但他还是镇定的说道:“如今国库极其空虚,恐怕难以支撑较大规模的出征,臣以为,当......”
“你以为你是谁?”
皇帝忽然骂道。
胡丞相顿时被噎住,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看着他吃了shi一般的表情,皇帝心里一阵暗爽。
老匹夫,把老子扶上龙椅,还天天在我跟前跳来跳去,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
“国库没有,那就从你们这些世家身上拿!”
皇帝看着那些大臣的神色从惊愕逐渐变成阴沉,他就更开心了。
“范爱卿,朕记得,你去年担任户部员外郎的时候,在七月时候,忽然去刘尚书家吃了一顿饭,随行的还有一架马车,车里有三个装满了金砖的箱子,”
“在那晚之后,你那杀了一家三口的亲儿子,就被从万年狱里放了出来,可有此事?”
皇帝喊到的两个人都一脸惊慌的看着彼此,刘尚书更是差点骂出来。
那一晚的事情,肯定是姓范的王八蛋说出来的。
“圣上,您......”
“王恩!”
皇帝又喝了一声,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前军中郎将,冷冷说道:“上一年缺少的那部分军饷,最后是被你拿去养小妾了吧?现在朕让你拿出来,你愿不愿意啊?”
“臣......”
“胡安宁!”
“安比臣!”
皇帝声音不大,但大殿里越来越宁静,就连胡丞相也一脸震惊的看着地面,再也不敢跳出来说半句话。
皇帝说出的一字一句,全都是那些世家大臣的罪证,而且有很多都精确到了人、事、地点和时间。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早朝草草的散了,满腹疑窦的大臣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聚起来准备商议事情。
很可能,我们中出了叛徒!
“幸亏楚国还有你们能看到这些东西,”皇帝回到后宫中,两名锦衣侍卫从帷幕后缓缓走出,对着皇帝躬身施礼,皇帝赶紧上前一步,把他们搀扶起来:
“汝等是大楚功臣,不必多礼。”
“若不是秘阁日夜四处侦缉,这些贪赃枉法的世家的罪证还真是难找,呵,拿这些人当臣子,岂不是问道于盲么?”
锦衣侍卫是楚帝设立的贴身亲卫,掌管楚帝的谍报机构:秘阁,据说,每一个锦衣侍卫,都是天下一流的高手。
“陛下,圣上有家书传来。”
“信在哪?”
“是口谕。”锦衣侍卫站起身来,恭敬的说道:“大势已定!”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家灭
明郡郡守安启文照例很早的就起床了,侍女帮他洗漱更衣后,他就挥退了侍女,开始每天的晨练。
世家的出身,对于很多人来说,一般代表一辈子都不用为生计发愁,更何况安启文还是安家的嫡系子弟,从一出生就享受着高人一等的生活,等他成年以后,更是直接进入楚国官僚体系,在各处镀了一层金后,又与楚国韩家结亲,在两家共同的推动下,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成为了明郡的郡守。
但是,想要再往上一步,就必须要慢慢等待了。
毕竟他顶头上的那些官职基本上都是各个世家的老一代人物,只有等他们一个一个下来,安启文才有晋升的机会。
但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宝贵的青春在无意义的繁琐公务中空空消磨过去。
安启文曾一次又一次的跟家中长辈们谈话,想要谋求更进一步的机会,但得到的只有一次次明确拒绝的回应,他越渴望展示自己的才华,长辈们就越严防死守,仿佛安启文想要的是他们的小妾一样。
“你们不给我,我就自己来取。”
庭院里,呢喃的声音被湮没在飒飒的剑鸣声中,一个女子站在庭院门口,看着安启文在庭院里舞剑,她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看着他。
一道寒光斜刺向天空,带起两旁的劲风,随即又回到安启文的掌心,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白芒,他右手成剑指,左手负剑在身后,正准备继续,却看见门口的女子正痴痴地看着他。
“夫人?”
安启文随手一掷,长剑凌空飞向桌上的鲨鱼皮剑鞘,一声轻响,剑已入鞘,而桌上的剑鞘却纹丝不动。
“相公,该用早膳了。”
“好。”
安启文虽然和他夫人是奉命成婚,但两人感情很好,安启文也只有这一个夫人,连个小妾都没娶,与其他同辈分的世家子弟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与他同龄的人,孩子大都有了好几个了。
“过会,我还要给凉王写一封信,暂时不要让人进我的书房。”
“好。”
夫人低头小口喝着粥,即使是吃饭的时候,她也很讲究礼仪,动作轻柔而优雅,没有一丝训练过的痕迹。
世家子弟和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第一感觉并不是他有多贵气,也不是有官有多大,而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就能看出两个人的明显不同。
那玩意叫,底蕴。
“世家都是装腔作势的狗屁,如果从今天开始,我让凉郡的每一个孩子都能读书识字,然后每一代孩子都必须读书识字,十年以后,你再看看这是谁的天下。”
中军大帐中蒸腾着白色的雾气,坐在火锅前的两个人都端着碗,从锅里捞出各种配菜大快朵颐。
剥好的蒜被成盘的放在旁边,宋长志端着一盘饺子送进来,是野菜馅的,他在二人身边放下,然后施礼而去。
“来,把蒜加到面里去,更香。”陈谓然指挥着王风虎把几瓣蒜合着面一口咽下,然后笑着问道:“怎么样?”
“好,好,好。”王风虎一脸满足。
煮面条和包饺子用的面粉都是明郡郡守安启文送过来的,陈谓然的大军还在明郡里徘徊,安启文总是派人从后面追赶上来,送来各种东西。
面粉不多,也就十斤左右,陈谓然懒得去矫揉造作,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都分给了那些将军和校官。
筷子戳的碗底咔咔作响,一整碗面条很快就下了肚子,王风虎放下碗,眼巴巴的看着锅里仅剩不多的面条,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到陈谓然正对着他笑,王风虎赧颜道:“让王爷见笑了,”
“能吃是福,更何况将军为国征战辛苦,肚子里没有存货,怎么好继续为大楚冲锋陷阵,来,这杯酒,孤敬你。”
将酒壶倾斜,倒出一冽清澈的酒水,楚帝的军中历来不得饮酒,但时不时出生入死的武将,有哪个是不贪酒的?
看着杯中的酒水,闻着那股子酒香,王风虎比看着那火锅里的面条还要馋嘴,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然后艰难而坚决的拒绝了:“圣上有旨,军中不得饮酒,末将不能抗旨,请王爷恕罪。”
“呵呵,不碍事的。”
把酒杯放在手里转了一下,陈谓然随即一饮而尽,舒服的哈了口气。
闻到那股混杂着酒味和蒜臭的口气,王风虎的脸都绿了。
“王爷,这里是给您的信。”
把一封信交给陈谓然后,宋长志瞥了一眼旁边的王风虎,没有立刻离开。
王风虎表面上看着还在大口嗦着面条,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那封信上,而且相当好奇那上面说的是什么。
他可不仅仅是带着楚帝的一封圣旨来凉王这儿混吃混喝的,别看他口舌笨拙,但办事其实最为稳妥,楚帝派他来,也有让他观察凉王军中的意思。
根据他这些天的观察来看,凉王的大军肯定比不上楚帝的麾下的精锐,但这四万凉军也能算足以干预战场的力量了,更何况若是凉王带来的是十几万大军的话,他反而会清闲许多。
就像京城中篡位的皇帝手下的那十几万大军,肯定都是临时抽调的郡兵,还有不少是世家的私兵,郡兵地位低下,私兵仗着自己出身世家,双方很容易发生矛盾,而且世家们还喜欢通过自家的私军干预军中事务。
举个真实的例子,某个世家家主自以为懂得兵事,常常给自家派出去的将军写信,在信里做出各种“微操”,比如说让某郡某大营某伍的士卒在某天某夜必须移动到某处。
奇葩程度不输于后世的运输大队长。
对上这样的军队,就算是十万对十万,甚至是五万对十万,那都是稳赢的仗,只要对面被开出来一个口子,溃军带动全军溃退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凉王的军队少而精,真要打起来就像一条泥鳅,抓在手里都有可能滑出去,想要对他下手得花不少功夫。
该怎么能直接击溃凉军呢?王风虎看着碗里的面条陷入了沉思。
对于王风虎的心思,陈谓然基本上一概不知,但不妨碍他对王风虎有戒心,甚至是想出来一条针对王风虎的计策。
“唉,这个明郡郡守,真的是......”陈谓然把信丢在地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故意作出一脸怒容,王风虎默默的思考片刻,谨慎的问道:“王爷,这个郡守惹您生气了么?”
“你说说,当年我这叔叔是怎么任命他做郡守的?”
指了指那封信,陈谓然又指了指自己:“孤像那种大奸大恶的人么?这厮竟然写信挑拨我,说孤有真龙之相,合该......”
“什么?!”王风虎果然大吃一惊,然后怒道:“这厮是安家的嫡系子弟,当年圣上迫不得已,封这群世家子弟担任各郡郡守,没想到这群白眼狼如此狂妄,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心里暗自冷笑的陈谓然继续煽动王风虎的情绪,他知道这家伙看似憨厚,实则是粗中有细,看似他粗中有细,可若是被人一蒙骗,转眼间又没了计较。
当然,也只是在这些事上,若是真的带兵打仗,十个陈谓然都骗不了王风虎。
他鼓动道:“孤其实并不喜欢带兵出征,保守住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其实就已经心满意足,可王将军你看,这群世家是唯恐天下不乱,你和圣上,就算再次平定天下,又或者是开疆千里,最后不还是这群世家跳出来拿走你们的一切么?”
“不会的,”王风虎脸色阴沉的看了陈谓然一眼,视线在旁边的碗碟掠过,然后停留在自己的佩刀上,他阴郁的说道:“末将不会让这群贼子有可趁之机的。”
“圣上,臣等是被家里长辈所逼迫,伪帝的大军又趁势而入,臣才不得不降了那个伪帝,臣的心里,实际上还是忠于圣上您的!”
跪在地上的县令瑟瑟发抖,楚帝坐在县令往常坐的位置上,笑着说道:“你是赵家的子弟吧?”
“是,是......”县令抬起头,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家祖时常和臣说起圣上,他老人家也常常说起您的圣明呢,其实......”
“其实他当了三年的吏部尚书,然后就被朕驱逐出了朝廷,”把手里把玩的案卷随意丢在县令身前,楚帝懒洋洋的说道:“他当了三年吏部尚书,任用私人也就罢了,还想从军饷上捞一笔,要不是那时候怕动了你们赵家,引得其他世家警惕,朕早就下手清理你们这群祸害了,来人呐......”
“末将在!”
身旁侍立的宋青丘立刻单膝跪在楚帝旁边,大声应诺。
“史官何在?”
“臣在此。”一名小官走出来,对着楚帝下拜。
“朕说,你写。”
“是。”
“奉天承运,楚帝诏曰,从即日起,楚国赵家,为朕所灭。”
史官的手颤抖了两下,但他还是捧着一本簿册,写下几行端端正正的字,眼里强忍着热泪。
他,也姓赵。
“圣上,都是臣的错!臣愿请死,求圣上饶过赵氏!”那个县令忽然大吼道,他站起来,直接用头狠狠撞向旁边的柱子。
一下,两下.......
鲜血从他头顶汩汩留下,县令最后用力一撞,随即栽倒在地,硬生生把自己当场撞死。
“青丘,你看,”楚帝的语气似有些感慨,他侧过头去,看着宋青丘笑道:“世家子弟,宁肯以自己的命换本家的延续,放在平时,他们就能结党营私,鱼肉乡里,你说这样的世家要是不灭,那百姓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起来?”
“圣上,所言极是。”
宋青丘语气没有半点迟疑,但却莫名的心中一凛。
自己,也是宋家的人啊.......
赵家的人被大量的兵卒驱逐出家门,戴上镣铐和枷锁后,就又进了牢房,就那些人基本上还是赵家的妇孺,而赵家的男人们,已经全都被送到了菜市口。
楚帝的大军来的很快,赵家根本没有时间逃出城去,再加上他们自恃身份,觉得楚帝之前都没动世家的人,现在估计也没理由动他们。
可谁能想到,生命是不能用来赌博的。
赵三久,人称赵家大爷,往常是青楼的常客,花魁们是天天思念赵大爷的银两打赏,如今赵大爷被绑在菜市口中鬼哭狼嚎的时候,连一个来看他的都没有。
赵五郎,向来喜欢欺男霸女,只要是这座城里被他看见的貌美女子,若是身份和他差不多,那还能好好说话,若是平民百姓家的,赵五郎就非得霸占人家身子,然后便不管不问,视城里的良家都为卖笑女子,行迹如同畜生,他被绑到菜市口的时候,满街都是骂声,甚至还有百姓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但他被押送到菜市口的时候,还在疯狂大笑,说这辈子也值了。
赵文山,赵家旁支的一名子弟,平时最喜欢读书,为人善懦,极少与人争执,还常常拿出自己的银子去帮助穷苦的百姓,可今日,他也被绑到了菜市口,脸上如同死灰一般,嘴里喃喃着旁人听不见的话。
他们都是赵家的子弟,在今日,有他们非死不可的理由。
“圣上,赵家男丁已经悉数处斩。”宋青丘跪在楚帝面前,脸色略有些不自然。
总是浴血沙场的将军,在看到一个世家眨眼间被覆灭的时候,菜市口躺了数百具无头尸体,那种冲击感和恐惧,是难以言表的,特别是他自己也是一名世家子弟的时候。
我可以说自己忠于圣上,我可以说自己从未变心,我还可以说自己一直追随圣上,十几年里从未动摇过......
但,圣上他信么......
宋青丘的眼神恍惚了,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楚帝在叫他。
“臣该死,臣该死!”
他吓得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没有回答的声音,楚帝看着不断磕头的宋青丘,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他很快就问道:“青丘,朕记得,下一座城池,便是你宋家的本家所在了吧。”
“......是。”
“朕着你领三千骑,立刻出兵,包围那座城池,不准放走一个宋家子弟,能做到么?”
宋青丘绝望的看着地面,大声吼道:“臣,遵旨!”
看着骑兵们绝尘而去,楚帝站在营门外,深深吸了一口还带着赵家人血腥气的空气,他喃喃道:“春天到了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店
“报!前方十五里处,发现楚字皇旗,是伪帝的旗号!人数约有三千骑。”
传令兵的声音刚落,请战之声便不绝于耳,校官们对视一眼,然后就略有些急切的看向那副王驾。
三千骑,其实并不算很多,就算打不过,还有身后王爷的四万多精锐压阵,左右出不了事情,大家想抢的就是在凉王面前亮亮相,混个面熟。
“王爷,某愿提本部兵马与之一战!”
“王爷,某亦愿往!”
令人意外的是,王驾里始终没有传出声音,王爷似乎还在思考,并没有立刻同意他们的要求。
黄沙顺着马蹄带起,盘旋而上,随即又被迎面吹来的清风吹落,只是这一起一落的瞬间,一行数骑便行了数十步出去。
骏马的眼睛时不时被黄沙刮一下,所以显得有些焦躁,连带着骑在它身上的陈谓然都被颠的一上一下,直接连喊几声停下。
“王爷,是否要休息一会?”
凑过来的宋长志倒是能经得住颠簸,他从小就在魏国的江湖里摸爬滚打,骑马这种事,都是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接触到的东西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流浪的小乞儿,好不容易被一个牧马的人收养。
那个牧民懂些功夫,据说早年还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号,他让宋长志和另外两个被他收养的孩子喊他“师傅”,但货真价实的功夫却没教给他们多少。
师傅说,这一身本事,就随着他一起下坟墓好了,功夫是杀人技,习武之人难免生出是非,因此竟没有教给他们一招半式,只让他们学了打熬身体,和一点基础的擒拿功夫。
不管怎么说,那几年算是宋长志最快活的几年。
但师傅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两年后,一伙仇家找上门来,师傅没挡得住,两个师兄也没逃得掉,统统死在那伙仇人的刀口下。
侥幸逃了出来的宋长志,再次开始了在魏国江湖里的流浪生活,几乎每天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偶尔也能碰上一两个不错的朋友,甚至还有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姑娘。
只可惜,十年里物是人非太多,十载春季,亦是十载春祭,他年年都要祭拜那个姑娘一番,因为在一次火拼中,那个姑娘突然出现在宋长志的身后,替他挡了一刀。
王爷昨晚突发奇想,让一个亲兵坐进王驾里,自己则轻骑出行,身后跟着三十和宋长志,还有军中挑选出的几个高手。
队伍中间还有王风虎耷拉着的面孔一闪而过。
今天是离开凉军大营的第一天,想念那里的伙食。
明郡外面是范郡,一个比原来的凉郡略大一点的地方,在地图上是狭长的一小块,挡在明郡和岑井两国的中间。
范郡是近年来才设立的郡,不光是这里的乡民,就连官面上有时候都忘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名字,只是模糊的把这里称作明郡以北。
但这里跟凉郡却是两个极端,有不少世家大族的本家都在这里,而且土地也相对富饶,只是近些年来,等楚帝对这地方开始上心的时候,不少世家也被迫迁往内地。
官府朝廷尚且如此,这里的武备腐朽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楚帝的大军在这里势如破竹的时候,他彻底撕下了原本和善的面具,开始对仍然留在这里的世家们动起了屠刀。
“城里的人听着,圣上大军就在后面不远,良禽择木而栖,立刻投降,庶几可免死罪!”
“我呸!”
城头上的守军分开,一个老者颤颤巍巍的走出来,站在城头大骂道:“宋青丘,你别忘了现在的位置是谁给你捧上去的!宋家有你这种人,真是家门不幸,吾之不幸啊!逆子!”
“你若是为了一时富贵,我宋家又如何不能给你!你非要去给那姓陈的做狗!”
“狡兔死,走狗烹,做狗,没有好下场!”
“那陈家说穿了,哪里是什么天命真龙,不过是我们众世家推上去做个塑像的世家,你若是现在投降,吾还能喊你一声我儿,若是不从,从今日起,你我再无父子之情!”
站在城头上的宋家子弟也纷纷开口怒斥,大骂宋青丘甘为陈家走狗。
“将军......”
身后的校官们在担心,他们都是宋青丘多年的部下,自然担心宋青丘做出不智的选择。
毕竟,只要是在楚军军中待上几天的人,都能清楚到底是谁最后能赢。
沉默是今日的将军。
清风徐徐,吹动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
那是他娘在他出征前送给他的,而且是特地去京城外的道观求来,被里面的真人开过光。
宋老太爷看着自己的儿子下了马背,然后对着城头缓缓跪下,不由大喜,他正想再说几句话。
而这时,宋青丘的吼声却被那股清风带着,传到他的耳朵里。
“儿在此叩首,叩谢父亲十六年养育之恩,此生此世,再难相报,愿来世再为父亲做牛做马,偿还此世恩情!”
“大楚雄踞东南,却难以更进一步,全是宋家、乃至所有楚国世家的过错,世家,不应继续存在!”
“今日,若父不愿投降,儿即攻城,免得我宋家,尽为刀头之鬼!”
“大楚宋家之灭,自儿手中始!”
“逆子!”
宋家老太爷气的口吐鲜血,被旁边的宋家人手忙脚乱的送了下去。
“将军!”
身后的校官们再次惊呼道,但这一次,不只是担心,只见宋青丘拔剑在手,将锋刃横在颈上,随即倒抹锋刃,一捧鲜血随即喷出,很快,宋青丘便软软的倒在了校官们的怀里。
“必安......”
他小声的喊着自己最信任的一个校官,校官噙着眼泪,立刻凑了过去:“将军,你为什么......”
“回去告诉圣上,就说宋家狂妄,趁我在劝降的时候,用暗箭射中我脖颈,致我身亡。”
满是伤痕的手忽然攥住了那名校官,宋青丘怒目圆睁,大喊道:“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记住,要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两行热泪自他眼中滚滚而下,很快,宋青丘便在颠簸的马车中彻底咽了气。
这是楚帝麾下的十二将军中,第一次出现阵亡。
那名叫董必安的校官,在楚帝的中军大帐中,声泪俱下的痛骂宋家人狂妄无礼,楚帝当场勃然大怒。
而其他的将军,纵然是铁骨铮铮,此刻也已然红了眼眶。
楚帝所封的十二将军,往日里彼此纵有睚眦,纵有比较,可更多时候,却都是亲如兄弟。
片刻前,大家还互相打趣,而片刻后,手足弟兄身死沙场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臣请战!此战必亡宋家!”
“臣求圣上开恩,臣愿亲提一旅之师,以讨不臣!”
“准!替朕踏平宋城!”楚帝一字一句,当他再次看向地上宋青丘的尸体时,不由露出一丝悲戚:“你们先出去吧,容朕与......青丘,再待片刻。”
“你也留下。”
楚帝看向董必安。
“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朕。”
董必安嘴唇嗫嚅几下,缓缓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痴儿!”楚帝抬起袖子遮住面孔,几滴泪水从袖子旁落下。
“店家,再来点肉!”
陈谓然吃的口滑,就着两盘酸辣白菜,把一大块粗粮面饼很快吃光了。
店家是个模样憨厚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几十年的岁月痕迹,虽然是在这野外黄沙漫天的地方,但他开的客栈生意却并没有落下几分,毕竟旁边靠着的就是官道,时常有行人借宿吃饭,生意也能过得下去。
他老婆早点可能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如今即使被黄沙吹了半辈子,可也是风韵犹存,时不时望着王风虎,眼里异色连连。
陈谓然在旁边坐着,显然是注意到了老板娘的眼神,心想我当年也是十里八乡的俏后生,怎么不多看我两眼?
殊不知,范郡这地界,时常会有动乱,虽然有不少世家都在这里开枝散叶,但平日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事情是一点都没少,一个世家就让百姓难以承受了,何况是多个世家。
民乱,岑井两国入寇,魏国北部入侵。
这块地界的百姓白天还是老老实实的样子,到了晚上夜黑风高的时候,谁知道拿上刀半夜出门做什么去。
总而言之,民风彪悍,就连这里的老板娘,喜欢的都是肌肉虬结的汉子。
肌肉虬结的汉子旁边已经垒起来三个大碗,老板娘看着他不停以豪迈的姿态进食,脸上红的像是能掐出水来,客栈老板像是没看到似的,只顾在后厨里做菜,然后喊老板娘进去端菜。
陈谓然身边的这些都是
“结账!”
陈谓然把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老板搓着手走出来,赶紧拿起银子放到嘴里咬一下,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被风卷残云般吃干净的盘子,脸上的笑意不由更甚。
走出门后,宋长志对着陈谓然笑道:“王爷,卑职还以为这是家黑店,那老板走路虎虎生风,两手满是老茧,显然是习武之人,而那老板娘卑职则看不出深浅,但卑职却觉得,这个女子并不简单。”
王风虎也好奇的看向陈谓然,他并不理解陈谓然为什么要轻装出行,还只带着这么几个侍卫。
他当然不知道,陈谓然的身边站着一个宗师高手。
陈谓然笑着看向三十,后者会意,立刻抬起左手,只轻轻一抖袖子,便拿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这是某亲手调配的解毒药,吃饭前的时候,某给所有人都下了这玩意,只要不是吃到世间最毒最狠的那几味毒药,基本上也就是拉拉肚子,然后还是吃嘛嘛香。”
“拉肚子?!”
陈谓然吃了一惊:“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个副作用?”
三十一脸无辜:“您也没问啊。”
“肚子疼......”宋长志脸色铁青,捂着肚子,赶紧跑开。
随即,剩下的那些人也依次告罪离开,走的时候虎虎生风,像极了刚才的店主。
陈谓然恨恨的看了三十一眼,最后也抱着肚子准备离开,但临走前,他让三十再进客栈里一趟。
“去里面要两张草纸。”
凉王有时候就是事儿逼,比如在行军的时候,强迫大军喝水必须喝煮开的水,自己上茅厕的时候,还必须要用纸擦,擦完还必须洗手,他不光自己这么搞,还强迫所有人都要这么做。
真是事儿逼。
“娘子,你的毒是不是没用了?”
店主看着那伙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差点没把眼珠子吓出来,他赶紧把那个妇人拽过来,小声问道:“你到底给没给他们下药?”
“下了。”妇人不耐烦的说道:“特别是那个又高又壮的汉子,老娘还特地下了半包,天知道这人的肚皮是怎么长的,就算是一头牲口,这时候肚子也要被那包药毒穿了。”
可怜的王风虎,他可能还以为这妇人是看上了他,但殊不知,人家确实是对他“另眼相看”。
荒凉的旱草地里,臭味被风一吹,随即从每个人的鼻子前飘过。
“王爷,您蹲在卑职的上风口了......”宋长志憋的脸色都要红了,他惆怅的看了看天空,感觉肚子里都在翻江倒海。
“又来了......”
单薄的脚步声再次进入客栈中,吱呀一声,后厨的门被三十推开,露出里面惊恐的两个人。
“什么人?!”
店主正在和自己的老婆研究那包毒药到底有没有出问题,他们正抓着一只老鼠,试图往这个胡乱挣扎的家伙嘴里塞几粒药,试试这玩意到底有没有失效。
“二位不知是什么来路啊?”三十没有回答店主的问题,而是直接反问一句。
店主不做回答,他看了这个个子不高的人一眼,左手一翻,忽然从旁边的的灶台里拖出一样东西,只见乌光一闪,一柄大刀迎头向三十砍来。
店主面色狰狞,旁边的风韵犹存的妇人也不遑多让,她的发簪已经成了手上的武器,直接跟着那柄大刀一起刺向三十。
后者身形不动,而左脚忽而纵起,先是踢中店主手腕,他只觉得手腕一麻,大刀顿时脱手而出,三十拧腰回转,顺便擎刀在手,反手自下而上一刀劈开那夫人的发簪,先是一刀补了那个店主的性命,然后刀尖扬起,指着那个夫人说道:“拿两张草纸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本是名花最易落
楚国的官军开始在范郡外围一带大量集结,据说伪帝在范郡大肆屠戮世家的事情传到京城后,皇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派遣六位朝中大臣担任军中主帅、将军,奉天子旗号出京城,而后征发全国青壮组成新军,再加上前面的那些郡兵和世家私兵组成的大军,加起来也能有将近三十万大军。
三十万!
这不是皇帝想负隅顽抗,而是那些已经猜到一些事实的世家们开始联合发力,直接架空了皇帝,把他的待遇直接降到和太后等同。
胡丞相进宫的时候,正好看见楚帝的两个儿子在太傅的带领下去书房准备学习,便立刻停下来,作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
“二位殿下,这是去读书么?”
两个皇子虽然很年轻,但看到胡丞相的时候,却不约而同的后退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大尾巴狼,大皇子谨慎的看了一眼太傅,见太傅稍微点点头,才带着弟弟躬身施礼:“见过丞相。”
“惶恐,惶恐。”胡丞相矜持的施了一礼,他脑子里迅速转出一个主意,于是眼珠子在两个皇子身上打量一番,随即看向二皇子。
进退有礼,为人谨慎的大皇子在他看来是无法利用的,楚帝是一个,现在的皇帝也是一个,都是前车之鉴,告诉他绝对不要再把一个聪明的家伙抬上皇位。
“太傅大人,某想和二皇子谈谈,不知可否?”
太傅还在犹豫的时候,大皇子即便面色冷了下来:“吾弟年幼,想来丞相大人也不会和他谈什么高深的东西,既然谈的东西并不高深,又为何避讳我和师傅呢?”
“额......”丞相一时语塞,而后微笑道:“确实如此,是臣僭越了,无非是些小事,臣还有事需进宫面圣,暂且先告退了,殿下跟着太傅,可要好好学习啊。”
“请问,皇子该学什么呢?”
大皇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的看着胡丞相,像是个求知欲极强的孩子。
“古往今来,天文地理,这些您都可以学,无论是哪一项,将来都对您大有裨益。”
“不。”大皇子出乎意料的否定了胡丞相的话,他嬉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如果我只学这些,将来还怎么驾驭您这样的奸臣呢?”
“......”胡丞相。
看着被太傅赶紧带走的两个皇子,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直到站在大殿的门口时,他才开始收拾心情,准备最后一次“面圣”。
皇帝如今已经被人软禁起来了,那个人不只是胡丞相,朝廷上一大半出身世家的人都开始发动自己在宫中的力量,如果皇帝想要走出宫门,甚至还会有宫中侍卫的阻拦,每日的饭菜都是太监从墙上开了个专门的洞送进去的。
他倒也并不在意,只要整天有酒有肉,他便依然纵情声色,和宫里那个新来的女子整天鬼混。
楚帝的后宫妃子们依然住在那里,她们起初还提心吊胆的,但发现皇帝对她们的态度根本是不管不问,而且每月的例银和伙食都是正常发放,大家渐渐地也就放心下来了。
可也有人的心随之变了,虽说这里的女子都是从各个世家出来的,而且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一群狼里尚且能混进去一只哈士奇,更何况一群聪明人里总会出两个蠢蛋。
其中有两个妃子,在皇帝被世家们推上龙椅的时候,误以为楚帝在外即将兵败,便整日愁眉苦脸,觉得自己已然被自己的娘家给卖了,整天念叨着本是名花最易落,欲诉衷肠与风怜。
这两妃子恰好关系又不错,一个姓夏,一个姓潘,都是顶着美人的宫职,但楚帝日夜操劳政务,就连皇后贵妃都不一定能见到他的面,从他登基十几年却只有两个皇子来看,他老人家对这方面并不热衷。
所以,这两位美人便是真的锁在深宫无人问了。
某次赏月的时候,夏美人和闺蜜潘美人喝着小酒,两人随意的聊着宫里的一些琐事,又谈起自己最近学了什么乐曲。
说着说着,夏美人便哭了起来,慌的潘美人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姐姐,我只是担心圣上恐怕在外面回不来了啊......”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潘美人吓得赶紧看了看周围,那些太监和宫女早就被她们打发走了,天知道他们留在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把她们闲谈的东西在嚼舌根的时候说给其他宫里的人听,到时候反而又落了不是。
此刻,空荡荡的殿中,只有她们两人。
潘美人有些心慌,她赶紧小心劝解道:“圣上洪福齐天,必然能逢凶化吉的。”
“姐姐,我近来可是收到家里面的信了。”夏美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潘美人:“你瞧瞧现在这情况。”
“国内又聚集了几十万大军,准备对付圣上?!”潘美人在深宫中待了几年,早已不通外事,哪里知道这封信的真假,但她却知道,楚帝是带出去了二十万军队,可现在,但从数量上来说,那也是......
看着潘美人茫然无措的样子,夏美人心里暗喜,而后又有些鄙夷,她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所幸潘美人此刻思绪杂乱,根本注意不到闺蜜嘴角的笑容。
“姐姐,以我之见,我们应当早做打算才是。”
“妹妹请讲吧。”
夏美人脸上的泪水已经被擦干,她露出一个诱惑的笑容:“咱们女人命苦,被家里卖进了深宫,本以为能一睹天颜,可等来的却是几年深宫,将来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少年,反正都是世道如此,咱们何不随波逐流呢?”
“妹妹......你的意思是.......”带着一脸疑惑,潘美人小声的问道。
“咱们能当圣上封的美人,为什么不能当现在这位皇帝的贵妃呢?我可是听说,这位皇帝身边可没有几位妃子呢...”
“不行!”潘美人脸色煞白,她立刻站起来,想要逃离夏美人的身边,但下一刻,夏美人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她回过头来,心里犹豫不决起来。
“咱们还能回家里去吗?”
家里,那就是各自的娘家。
夏家和潘家都不是太过于显贵的世家,比起胡家安家,它们甚至可以算是三流的世家,所以楚帝甚至都不用专门划出时间来敷衍一下她们,在她们进宫后,也只是能在每年的节日庆典上看到楚帝。
正因为她们能入宫,夏家潘家对她们的期望也很大,若是两人能成为楚帝的身边人,那就......
可惜,并没有若是。
潘美人的犹豫,已经代表了她的态度。
夏美人好似看出了好友的犹豫,她压低了声音:“我的傻姐姐,妹妹总不能推你下火坑吧,若是你愿意的话,妹妹我先替你去探探路,看看这位圣上,对咱们姐妹的态度,如何?”
“不......”
潘美人的话下意识的便脱口而出,在宫中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若是不捷足先登,那就只能落于人后。
但,若是走出这一步,那可就回不来了......
“怎么好让妹妹替姐姐探出一个前程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彼日彼时,恰如此日此时。
两个忧愁的妃子无言的看着天上的月亮,楚帝大军入境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中,转眼间的功夫,宫里的这位皇帝就又被软禁了起来,她们的新靠山已然是倒塌了。
“姐姐......”夏美人看着月亮,情不自禁的又想说些什么,可是潘美人这时候只冷冷的瞪了一眼,她便乖乖闭上了嘴。
皇帝披着单衣,坐在案几前慢慢的读书,他身后的帷帐里,正躺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可人女子,她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坐起来勾住皇帝的脖子,小声说道:“你为什么又要招惹那两个蠢女子?”
“皇叔害的我这一世够苦,我玩他两个妃子又怎么了。”皇帝抚摸着女子嫩滑的手,哑然道:“你平日里是怎么练武的,我听说那些武夫手上满是老茧,”
“你这么想知道?”女子白藕般的手臂把皇帝搂的更紧了些,她凑到皇帝耳边,说话的时候吹出些许热气,即便是随意的一句问话,却又引起皇帝的无数遐想。
他忽然反手一提,女子娇呼一声,她有宗师的实力,本能轻松挣脱开来,但此刻却像个小女人一样顺势倒在皇帝怀里,眼里有点点晶莹的水光。
“我这一辈子都在替魏国皇帝做事,如今,却把身子托付给了你这个楚国皇帝,真是......世事难料呢...”
皇帝抱着她站起来,像她刚才那样,也把嘴凑到她的耳旁,小声说道:“那朕今天就下一道圣旨,封你为皇后。”
“哈哈哈......”女子笑了起来,笑的歇斯底里,笑的又苦又悲,直至两行热泪终于滚滚留下,打湿了皇帝胸口的衣服。
“你看你,好好的哭什么?”皇帝无奈的搂紧了她,安慰道:“不哭不哭,有我陪着你呢,你是不是嫌弃皇后那太平宫太小了?那朕再让人扩建一番,把所有妃子的宫殿都打通连成一个大殿,给你住进去,好不好?”
“比起一个皇后的虚名,我更想让你跟我走。”女子抬起头,眼里是朦胧的泪水:“放下这一切,你扔了你的楚国,我不回我的魏国,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两人对视片刻,皇帝便摇了摇头。
这一刻,他的眼神凌厉起来,让女子不禁想起了那位曾经远远见过一面的楚帝。
“我此生此世,只愿扫清世家,让百姓从他们的阴影中走出来,让大楚黎民百姓,自此不为奴,不为娼,老幼有所养。”
“这是一件大事,想要做大事,必须要有牺牲。”
“你以为打倒世家,那些百姓就不是奴仆了吗!”女子怒斥道:“就算世家全都覆灭,还有你们陈家,魏国的曹家,你们这些皇家,以后不也是世家吗?”
“呵呵......”皇帝咳嗽了一声,他把女子轻轻放下来,两人站在宫中的窗口处,看着外面远处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
似乎只是片刻的功夫,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外面响起了太监和宫女的脚步声。
女子转过头看着皇帝,眼里再度蓄满了泪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呢?”
望着远处绵延数十里的联营,数千道楚字大旗迎风飒飒飘扬,再加上楚帝这里的搭建的兵营,若是忽略双方的敌对关系,楚字旌旗几乎绵延百里。
一抹长发被微风吹落,随即又被一只素手挽起,很是随意的放到耳边,侯安安连这个简单的动作便是风情万种,但她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将军却是不敢直视,其中一位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上前一步:“娘娘,该回去了。”
“此处往东,便是魏国了吧。”侯安安轻轻的问道。
“是啊。”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侯安安愣了一下,而那些将军则是单膝跪下。
“诸位平身吧,朕想和侯妃待一会。”
“遵旨。”
“想家了?”楚帝看向侯安安的时候,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肢,往自己怀里一揽。
侯安安静静抱着楚帝,无言地点点头,此刻她的心绪万千,看见对面绵延不尽的营帐,她的心里就莫名有些发慌,因为又似乎看见了自己曾经被楚军摧毁的家乡。
楚帝抚摸她的头发,同样看向远处的数十里联营,不过他的眼里,却是深深的轻蔑。
“大帅,今日与伪帝大军相遇,理应先挫挫他的锐气!”
营帐里几乎满是各个世家的子弟,他们在军中担任要职,完全把控了这支三十万人的大军,正因为如此,大家伙都是信心满满。
伪帝那是什么玩意?
你说他打下了魏、岑、井三国?
呵呵,那还不是因为他带领的都是楚国的儿郎,而我们手底下也是楚国儿郎,虽然没有他手下的大军精锐,可十万人的差距,就算是十万头猪被驱赶着去冲阵,那伪帝也肯定挡不住啊!
“准!”
主帅缓缓扫视了一圈,然后才缓缓说道:“谁愿出战?”
片刻后,军营大门被人打开,六千多步卒排成五个军阵,开始迅速往楚帝大军军营进发。
荒凉的号角声顿时响起,对面军营同样是打开大门,放出了大量的步卒。
正在世家子弟准备停下队伍与对面喊话时,地面颤抖起来,两旁各自有一队骑兵冲杀过来,而前方的步卒却立起盾阵,保护身后的弓箭手,下一刻,箭矢如雨,六千多步卒顿时阵脚大乱。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贪墨
世家联军与楚军依旧在对垒,过于自信的世家子弟们带着几千人的军队一次又一次去送了人头,楚军下手极狠,没有丝毫放水,将军们各自亲冒箭矢,临阵督战。
世家们的信心每天都在迅速下降,就连他们麾下的士卒也是如此,楚帝在过往的十年中,对百姓可谓是下足了力气,世家联军在开头的人心上就不占优势。
“再敢过来喧闹,本将军就扒了你们的皮,滚!”
几个士卒像滚地葫芦似的被推出了军营,他们浑身都是鞭痕,其中两个已经是眼见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一双靴子轻蔑地碾着脚下士卒的脸,它的主人姓赵,是楚国最为显赫的几个世家之一的赵氏。
这人是在世家们联合的时候被赵家推出来做了个将军,当然,这其中并不缺少他的运作,他的目标绝非是踩着楚帝上位扬名,而是借着讨伐伪帝的名义,在军中大肆贪污军饷和粮草。
士卒们看拿到手里的口粮和军饷都被削去了一大半,心知肚明是被上官吃进了肚子里,可往常他们还能忍忍,但一来这是战时,大家都等着军饷,要么发往家里,要么是有急用;二来军功肯定都轮不到自己,只能期盼最基本的军饷了。
军中贪墨的规矩,上下都懂,正因为如此,上官拿的越发肆无忌惮,士卒们看的忍气吞声。
但这一次的上官似乎太过于忘八了一些。
“赵珲,你跟这些兵卒过不去干什么?”
终究是有人看不下去赵将军的做派,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来人身着锦衣,不像是普通世家子弟的军官打扮,赵将军似乎也对他有些忌惮,不由自主地伸回脚,舔舔嘴唇冷笑道:“宋鳞城,你不去陪着家主们聊天谈心当你那受人宠爱的小废物,过来管我做什么?”
“呵呵,我纵然不敢领兵出战,可倒也算是识相,不似你那丢人现眼的大伯,前天嚷嚷着要活捉楚帝,结果第二天夜里就被楚军冲了营,人头都被吊在军营外当做飞禽走兽的尿壶。”
宋鳞城并不生气,但他说的话却让赵将军气的浑身发抖,正想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时候,远处有人喊了宋鳞城一声,赵将军立刻停下脚步。
那是他的家主。
世家子弟这四个字固然是个一生都能含在嘴里的金汤匙,但与之一起的,是每一个世家子弟都必须承担的义务。
读书是每个人都能读的,等到最后检验成果的时候,学出本事的人,要么去做官,要么去家族里的铺子学着料理生意,而什么都学不出来的,也只能滚去做低等的活计,虽然在外人面前,依然是能一天三餐的体面样子,但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年回宗祠祭祖的时候,那几天究竟有多么抬不起头来。
这其中,负责裁决钧定这一切的最大人物,便是家主。
家主一句话,可以让你在自己的宗族里高人一等,但也能让你一夜之间沦落到人人耻笑的地步。
赵将军算是现在赵家比较老的一代人了,但他偏偏又再也不能前进一步,比他聪明的人有很多,远处的赵家家主就是其中之一。
像他这样的老人,既贪恋手里已经拥有的东西,又想用各种手段去夺取没有的东西,但头顶却还有这么一个家主压着,所以整天活的鬼鬼祟祟,硬是在老年时候丢了体面。
“赵珲,你又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滚回去写你的文书,今晚我要看到你营中士卒的人数粮草统计,若是今晚你没给我送来,仔细着点你的皮肉!”
赵家家主当众呵斥了刚才还耀武扬威的赵珲,就像是随意呼唤自己养的狗一样,赵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始终低着头,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鳞城,来,赵伯伯要和你好好谈谈道家经义。”
赵家家主招招手,语气随即一变:“唉,以后遇见这种俗人,又何必理他,有你赵伯伯在这里,想让谁滚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赵珲虽然年纪已经将近五十岁左右,身材尚且还算壮硕高大,赵家家主只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但在此刻,他的嘴唇一翻,随意一句话,就让赵珲慌的赶紧跪下来连连磕头。
他不能丢了这差事啊!
家里的女儿再过二年就要嫁人了,他这样的世家子弟,虽然在家族里有些声望,但子女也免不了要承担替家族联姻的职责。
若是嫁妆少了,谁知道自己天天碰在手心的囡囡会不会受人欺负?
赵珲目光短浅,他只能用贪墨的方法来获取银子,但他至少还知道照顾自己的家人。
他在地上拼命磕头,时间过去了很久,他才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额头变成了一团血块,但视线里早已没了宋鳞城和赵家家主的身影。
旁边的亲兵把赵珲搀扶起来,小声说道:“他二位已经在您老磕头的时候就走了,大爷,您何必如此......”
赵珲擦擦眼睛,怒道:“闭上你的鸟嘴,要你多管闲事,还不赶紧回去给我弄药擦伤口!”
“是!”
他尚且还能回去用药敷着伤口,但随着日头偏转,营门口躺着的几个索要欠缺粮饷的士卒连一个去搀扶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趁着夜色降临,十几个士卒在看守故意松懈的时候,赶紧跑出来抬起他们。
稍稍探探鼻息,其中两个已经咽了气,许是撑到了不久前,摸着身上还是温的。
大家眼里含着泪,把他们的尸体裹上草席,匆匆抬到外面埋了,然后又赶紧溜回军营中去。
军大夫也是被强行抓来的,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一群丘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得罪丘八们手上明晃晃的大刀,他只能嘟囔着从自己的兜囊里拿出几味草药,放到药炉里熬制起来。
刺鼻的气味很快引来了今夜巡逻的校官,看看是给伤兵熬制的伤药,那校官也没怪罪军大夫的犯律之举,反而让自己的的手下依旧去巡逻,自己则慢悠悠的坐下来,在火炉前烘着手。
“大人,您看今年这战事,可能结束吗?”军大夫和校官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这时候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饼子递给校官。
他自己则拿起那个陈旧的木杯子,里面的茶叶都不知道泡了多少天,里面的茶水直接又被混入一勺开水,军大夫也不管这么喝符不符合他的身份,轻轻吹了一口,便小口啜饮起来。
校官笑骂了一声:“你这老东西怎么想得起来问我。”
“说实话,我这巡营校官也算不了什么,也就能在你们面前摆摆威风,跟那群......”他揭开营帐的帘子朝外面望了望,此刻营中只有偶尔响起的打更声,夜色极阴沉,隔着一层夜幕,再也看不到外面有什么人影在动。
唯一还在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中心帅帐和那些世家子弟将领的营帐。
据说,那里面不光有酒有肉,还有貌美的小娘子在唱歌跳舞,端的是风雅。
“跟那群世家的犊子没法比,你懂吗?”校官拿过饼子,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放在火上烘烤着,时不时捻起一块,一边吹着气,一边把烤热的饼送进嘴里。
“呼...”
春初还是有些冷,特别是在晚上巡营的时候,那股子凉意能往人的骨头里钻,阵阵寒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专门瞅着人的盔甲缝里走,这时候能吃上一点热乎乎的东西,倒也是挺快活的。
校官又一次揭开营帐,他和军大夫一起看向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想起往常过年的时候,家里也能吃点酒肉,那时候自己的儿子努力不看他碗里肉的样子,现在想来,也依然是很可爱啊......
在外从军六年,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到了一个校官的位置,但却很少有回家的时候,儿子现在也能有十四岁了吧。
军大夫也眯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校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你趁早把药倒给那些蠢货喝了,我去划掉他们的名字,免得又被其他人查到,拿去做了晋身的功劳,我过会再把这个月的粮饷送过来,你劝劝他们,要是想走的,也不用留下。”
“知道了知道了。”军大夫摇摇头:“这些世家老爷也是奇怪,又要让人给他们卖命,又要贪墨人家的卖命钱,这不是自己作死么...”
校官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在这里就别说有的没的东西了,想走,对面就是圣上的大营。”
风又呼呼的吹了进来,等它再次被帘子挡在外面后,营帐里只剩下军大夫,和旁边的几个昏迷不醒的兵卒。
军大夫想了一会,直到药炉里的糊味直往他鼻子里钻的时候才惊醒过来,他不顾柄子烫手,就用袖子简单地裹了一下,便提着药炉来到桌旁,在早已准备好的碗里一一倒上药汤。
“都起来喝药了!”他挨个喊起那些士卒,眼里不经意露出一丝可怜。
他不是不想逃跑,左右身边还有点积蓄,只要拿去贿赂了看守的士卒,趁夜色一路奔走,能直接到离这里最近的县城。
但是,他走了以后,以后这些士卒生病了可就没人帮他们治了。
“都起来,别睡了!”
门帘外的风呼啸了一夜,像是前些日子里死去士卒的亡魂们盘踞在周围,正在窥视活人的地界。
草地经历了一夜的寒冷,干涩的泥土中才有些绿意,它的上面就被搭起了营帐,整天都有人在上面走来走去,硬是走出了一条条难以辨别的道路。
战马打着响鼻,在不远处成群聚集着,时不时懒洋洋地动动尾巴,拍打着已经先于百花出现的蚊蝇。
骑兵们正在远处的河边洗着澡,大家一边小心的看守着自己的盔甲武器,另一边则是在冰冷的河水里扑腾,把这些日子的仆仆风尘都洗的干干净净。
远处的山林微微摇动,传来阵阵林涛的声音,骑兵们在这样的声音中斗志全无,只想着能赶紧穿上自己的盔甲衣服,因为那河水泡久了实在是冻得下面疼。
十几个背挂长弓的骑兵在远处林地的边缘观望了一阵,而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为首者抽了战马一鞭,带着身后的手下们风一般冲向了河边。
那些还在嘻嘻哈哈的骑兵们大吃一惊,手脚快的,已经坐上马匹,手脚稍微慢些的,则是捡起现成的武器,站在最前排组成一道盾阵,对那伙骑兵严阵以待。
河里还有个最黑最壮的男人,他用极其难听的方言骂了一句话,先是握着自己的马槊,而后直接赤着身子坐上马匹,他脸色有些扭曲的看了一眼马鞍,然后大声调派着士卒们分批次换上甲衣。
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骑兵,每个训练有素的动作都不经意露出肃杀的气息,一道简陋的军阵很快就建立起来,但来者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用相同的脏话大声骂了过去。
黑壮汉子立刻哈哈大笑,他赶紧跳下马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大声问道:“圣上现在在何处?”
“圣上知道了你被凉王打的大败而逃。”
来者姓杜,名寒,在楚帝麾下十二名将中排末尾,算辈分还得喊黑壮汉子一声哥哥。
但今天,他却趾高气昂的站在黑装汉子面前,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
“你完蛋了,圣上说等你回去就要抽你大军棍,让你在三军面前好好领赏。”
杜寒嘲笑了一番,然后又对着黑壮汉子身后的那个人点点头:“司马老哥,好久不见。”
军司马抱拳躬身:“卑职见过平远将军。”
在谈话的功夫间,他们身后的那群骑兵就已经全部穿戴好盔甲,安安稳稳的坐上了战马。
杜寒难掩眼里的羡慕:“圣上倒是对你极好,舍得把这支骑兵给你。”
他最喜欢带着骑兵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往常能凭借一腔血勇,一刀一枪博出来一个将军的位置,楚帝麾下冲阵最厉害的将领,其中就有他一个。
但杜寒的缺点也相当明显,他冲杀的上头的时候,往往直接脱了盔甲,赤膊上阵冲锋,某次中了魏人的埋伏,差点全军覆没,从那以后,楚帝便不再让他自领一军,而是让他在自己麾下担任北府军的主将,时刻遵从楚帝的号令。
ps:没想到还真有人看我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现在也就是水水字数,没有花心思琢磨剧情,从各种方面来讲,我也算不上尊重读者(抱歉!)。这本书写着也就当积累经验了,缺点各处都明显,我也知道,但是,以后还是会水,顶多讲究个大致剧情逻辑正常,毕竟这本书只是为了吃点全勤挣点小钱,感谢某位读者天天给我投的一张推荐票,天天都有,实在感谢。
第一百二十六章 魏国密探头子
魏国曾经将自家的密探洒满了楚国各处,然而楚帝硬生生是用了十几年布局,就像是用个勺子每时每刻都在往游泳池里舀水一样,虽然每一滴水看上去都极不起眼,但时间一长,总会有填满游泳池的那一天。
多达数十万人的调动几乎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那些密探发现,但这时候,楚帝已经不宣而战,一路势如破竹地打进了魏国。
曾经的魏国密探,如今的楚国商贾,沈焕每天夜里都庆幸自己又能活过了一天。
听着旁边妻子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他忽然想站起来走走,为了不把妻子惊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寒冷,回头一看,房间里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惨白的月光从窗户口攀爬进来,些许寒风从窗口处吹进,帘幕被吹的缓缓摇曳。
他没有立刻去关上窗子,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稍微摸索一下墙壁,就打开了一个隐藏在那里的暗格。
那是他手上掌握的几份名单,里面的内容全都是他以前所掌管的那些密探的人名和身份,但随着魏国被打的四分五裂后,原本他的那些顶头上司就再也没联络过他,这些潜伏在楚国的密探们也就树倒猢狲散,再也没有各自联系过。
沈焕迅速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脉,大家都清楚,只有彻底将他和他的那些名单销毁,各自才能摆脱过去的魏人身份。
魏地现在常年战乱,民不聊生,大部分人已经想安安稳稳的做个楚人,
正因为如此,沈焕带着这些年积累的财产逃遁的时候,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逃回魏国的时候,一个经过更名改姓的富商出现在了楚国的明郡郡城,他家财万贯,又喜欢结交世家子弟,很快进入了明郡的高层社交圈子。
谁也没想到,沈焕敢如此大胆的继续在楚国活动。
沈焕边走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个人在晚上万籁俱寂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自己的过去。
他走过去把窗户重新关上,脑子里忽然一激灵。
自己睡前是肯定把门和窗户都关上的,是谁又把这玩意打开了?
他顺手抄起旁边的一个名贵花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妻子和他的呼吸声,似乎这里并没有其他人。
每天要好好骂一顿那个管家。
他有些恼怒的想到,然后又笑了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神经质和怯懦。
在他把花瓶放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注意到,花瓶的底座上有个黑乎乎的印子,他不由拿手摸了一下,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是还有些湿润的泥土。
沈焕猛然又拿起花瓶,他想去把妻子喊起来,不管今夜到底有没有人进来,他都不想......
手在床头前三尺处缓缓僵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对他露出一脸笑容的妻子,他能听到自己颤抖地问道:“你是......”
外面的走廊里,管家、丫鬟、仆人的尸体全都在廊檐下整齐的排成一排,连带着看门护院的两条狼狗都被扭断了脖子放在他们旁边。
十几名黑衣人收回还沾着血迹的武器,迅速收拾一下现场,然后打开了沈府的大门。
一脸精神焕发的安郡守带着数十名甲士缓缓走进来,一边欣赏着沈府的华丽装设,一边啧啧称奇:“这魏人倒是会享受,自己拿够了钱财,在太平地方买个宅院,放个小娘子,雇个管家,这辈子过得可太舒服了。”
“来,把举报的人给我牵进来。”
两名甲士立刻走了出去,不多时,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推搡了进来,老人面容枯槁,身上衣服破开的地方还能看见里面的伤口,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拷打。
“大人,求求您开恩饶了我吧,我也没几年好活了,何必脏了您的手,大人,饶了我吧......”
老人不停对着安郡守磕头,脸上满是尘土,露出一种可怜的神情。
“待会人带过来的时候,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行了。”安郡守踢开老人的手,他朝屋子里微微点头:“进去吧,手脚利索点,别让他死了。”
十几名安家高手几个起落间包围住那间屋子,彼此看了一眼,默契地从不同的地方猛然冲了进去,霎时间,里面有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今晚,郡城已经被封锁,城里到处都在抓人,各国的密探正在被大量清洗,有的人只是冲锋陷阵的小卒子,在被迫吐出所有情报后,连带着家小一块被处死。
安郡守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里面要抓的人,将会是今夜最大的一条鱼。
但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群黑衣人走出来的时候戛然而止。
“人死了?”
他们只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衣着单薄,倒也颇有几分姿色,但今日不是往常,安郡守走上前急切的问道:“沈焕人在哪?”
女人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安郡守不顾属下的阻拦,直接冲进房间里去,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帘幕在微微摇动,旁边是一扇打开的窗户。
满是夜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
沈焕坐在车厢里动弹不得,他被那个潜入家里的强盗五花大绑,然后就被送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哪里的马车。
他知道那个女人的目的是他手上的名单,但问题是,她拿到名单以后,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把自己送到这儿来。
至于家里的妻子和那些财产,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在其他地方,他还有不少藏起来的地契和银两,只要获得自由以后,他随时随地都能变成“梁焕、王焕、陈焕”之类的人物。
他还不知道自己前脚被劫走,后脚明郡郡守就带着一帮甲士过来查水表的事情。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于扑朔迷离。
沈焕能听到马车夫在外面时不时的咳嗽,车夫似乎年纪很老了,他驾驶马车的技术已经不如以前熟练,车厢剧烈的颠簸让沈焕连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做不到,只能被迫保持清醒,然后反复思索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哦,对了。
前天的时候,他在外面开设的一家客栈被人挑了。
沈焕平时也在有意识的建立自己的情报网,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如果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每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他会感觉周围都没有安全感。
那地方兼具客栈、情报处以及黑店等多个功能,自己派往那里的那对夫妻脑子并不是很聪明,不过武功还好,当两个看家护院的狗不成问题。
只可惜,他到那里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杀了自己的一条狗,然后就扬长而去。
老板娘说,那天来了大约七八个人,身上都有军卒的作风痕迹,只不过其中有一个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另一个则是一身贵气,显然是那群人的首领。
那天她的丈夫看这伙人身上银钱不少,就动了杀人劫财的心思,他们用了毒药,但却不起作用,等他们走了一会后,那个江湖人就反身回来,先是杀了她的丈夫,而后却没有杀她,只跟她要了两张草纸。
天底下走南闯北的人多了去了,不经意间碰上几个狠茬子不算稀奇,但让沈焕感兴趣的是那个“身上带着贵气”的人,以及那群“军卒作风”的人。
这样的组合一般都是军官带着几个人手出去传递紧急军情。
出于某种闲得无聊的原因,他又雇了几个高手,在暗中追查他们的下落。
经过高手们跟踪追查后传回来的情报,沈焕发现这伙人一直在范郡边缘游荡,似乎是在查看那里的地形。
高手们最后一次传回的情报,是那一伙人进了楚帝的军营。
范郡那是什么地方?
往日楚帝的大军,今日皇帝的大军都在那儿对垒。
若是双方真刀真枪的打起来,那不管最后赢家是谁,楚国也得是元气大伤,沈焕倒是乐得见这些楚人自相残杀,不过他意识到,那对蠢材夫妻恐怕是遇见了不得了的人物。
从明郡这儿路过,而后还进了楚帝的军营。
那么自然不是官府世家的人,沈焕对于那群老爷们的心思也算是清楚不少,他们都只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谁敢动就跟谁急,而楚帝恰是那个要动他们蛋糕的人,大部分世家现在都不可能跟楚帝暗通曲款。
沈焕想到了一个人,但他又有些不敢确定,因为那个人的大军前些日子还从这里经过,又怎么会私下里带着几个属下去楚帝的军营呢?
马车的颠簸终于停住了,车夫掀开帘子,看见里面的沈焕正一脸淡然的盯着他。
车夫并不老,而是个样貌还算不错的年轻人,看他收拾缰绳的熟练和有些笨拙的步伐,显然是常和马匹打交道,甚至可能是一名骑兵。
沈焕多年练就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身上各个明显的动作,正在他猜测这人身份的时候,只听车夫喊道:“王爷,人带来了!”
王爷!
沈焕眼里猛然瞪大,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伙人的领头者果然就是那个表现肆无忌惮而且疯疯癫癫的凉王!
作为魏国密探里一个比较重要的头目,他自然会对手头积攒的情报进行各种分析。
从某种方面来讲,他这个隐藏在暗影中的“老鼠”,反而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陈谓然。
凉王陈谓然,也就是之前的思王,在他的兄长太子作乱前,还是个不知米贵的王爷,整天做的事情都是去四处勾栏听曲,或者是带着那群文人吟诗作乐。
但当他从万年狱里出来以后,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起来,用简单一点的话来讲,就是一会儿时“酸臭文人”,一会儿是“心怀不满的王爷”,一会儿是“规规矩矩的臣子”,一会儿又跟魏国人的密探接上了头,成了“妄想犯上作乱的谋逆者”。
或许楚帝也看出了这一点,才敢把这样一个疯王放出去。
而后陈谓然在离开京城的时候遭遇了一次埋伏,沈焕在得到情报的时候也以为是楚帝想要斩草除根,但随着调查以后,他却发现那伙杀手的来头竟然是楚国的后宫中。
莫非凉王与楚帝的后妃有染,后者因爱生恨?
还是楚帝故意混淆了他的视线,让他得到了错误的情报?
楚帝起初攻伐魏国的时候,密探们还能和自己的上线保持联系,某次,一个魏国国内的密探传给沈焕一个消息,据说是在楚军军中见到了凉王。
那时候,凉王在他的备忘录中已经被标注为身死,这下又引起了沈焕的兴趣,毕竟整天对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情报就已经够无聊的,现在能给自己搞点乐子又有何不可。
他违反了规矩,把自己的几个得力手下派回魏国,一路追查凉王的消息和下落,而那时候陈谓然浑然不知身后还有这么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包括后来的安王和曹茗被他的巡逻兵抓了起来,其实大都出于沈焕那几个手下的手笔。
陈谓然在魏国用的也不是自己的真名,魏国也不可能有人认识他,楚将秦狩对此有所猜测,但最后也只是给楚帝写信交代了大致情况,甚至还隐瞒了不少东西。
所以,陈谓然在魏国的那段经历,几乎是不为人知的。
沈焕从心里讨厌这种疯子一样的人,因为他们为人做事毫无逻辑可言,自己的如意算盘常常因为这种人落空。
“让我们看看找到了谁?”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随即沈焕就被人一把按倒。
“我说,你答,每次超过十个数答不上来,我砍你的脑袋,另外,编瞎话,说废话,只要查出来也是死,懂吗?”
沈焕拼命点头。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没有原名,从小就是魏国培养在楚国的奸细,现在的名字叫沈焕。”
“为什么派人跟着我们?”
沈焕心里骇然,那几个高手肯定是被抓住后吐了他们的关系,我呸,一点职业节操都没有!
“你们杀了我客栈里的人,我想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所以派人跟着你们。”
身后是一阵很长的沉默,沈焕吓得浑身颤抖,以前他是视死如归的魏国密探,但在享受了几个月的好日子后,他的骨头就没那么硬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他仿佛感受到那冰冷的刀锋已经碰到了他的脖子,便立刻尖叫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间谍奇遇
一阵清风卷拂过地面的黄沙,飘起横跨万里的迷茫和愁思,魏国已然是陌生的故乡,可楚国却又要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跪在地上的男人在抽泣,就算放在一年前,他也算是魏国的一个铮铮男儿,可现在,却是一个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普通人。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就应该尽量说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这样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周围依然是沉默,沈焕知道自己的话引起了那位的兴趣,他赶紧趁热打铁:“小人是魏国的间谍不假,正因为如此,小人对王爷才是相当有用的,您把我放开,想问什么,想找什么,只要是让我做的,小人万死不辞!”
“这种套话就别说了吧,太假。”他身后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虽然用的是揶揄的语气,但沈焕依然从里面听出了压抑的不耐烦。
他的心里在迅速思考和算计,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和内容。
“您想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背后呵呵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回应。
沈焕心凉了半截,刚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现在心里又暗暗焦急起来:“小人这里有个情报,王爷在出京城的时候,可是曾遭遇过杀手埋伏?”
“是。”这次的回答很快速。
“小人知道那伙杀手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说。”
“小人现在要提一个条件。”沈焕这时候忽然大着胆子说道,他眼里露出一丝狠色。
他现在赌的,是自己的命。
沉默是身后的凉王。
清风吹过沈焕的脖颈,顿时立起根根寒毛,凉意刺激着他的大脑,几乎是同时和陈谓然一起说道:
“把他......”
“这个消息,现在除了小人,就再也没人能告诉您真相了。”沈焕故意提高了声音:“王爷,您现在雄踞楚国一角,顺尔者昌,逆尔者亡,就算是这天下大势,现在也得听您的意思。”
“可您当初蒙难之时受到的屈辱,难道就能让它这么过去吗!”
“放了他。”凉王冷冷的说道,在手下给沈焕松绑的时候,他补充道:“周围全是我的人,不要想跑,跑一步,打断一条腿。”
疯子,真是疯子。
在心里大骂过一通凉王,然而面子上还得做出恭恭敬敬的模样,沈焕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他仿佛又回到了起初在楚国做奸细的时候,那时候他这样的底层奸细都是被上司当成探路狗用的,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吃不起饭的流民到处都是,赏口饭吃就能让人替你卖命。
“派出杀手的人,是太后。”
松绑的刹那,沈焕变了个姿势,他朝着凉王跪下,浑身都露出一种从心的态度。
“太后么......”
沉吟片刻后,陈谓然对旁边的人笑了笑:“王将军,下面的事情恐怕不好说给你听,请先回避一下吧。”
“是。”
虽然相当好奇,但王风虎知道现在不是跟凉王逆着来的时候,听他们刚才说什么杀手、埋伏之类的字眼,王风虎就留了个神默默记在心里,等着回去告诉楚帝。
“小人当时还在京城一带活动,大都督让我们搜集京中情报,小人无意中发现楚帝的一个秘密。”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陈谓然会意,把耳朵凑了过去。
“那一天,小人带着几个手下,趁着夜色,穿着夜行衣潜入了皇城.....”
月色如寒霜,片片覆盖在城头,冰冷的墙上悬吊着几根铁丝揉制成绳索,坚韧无比,足以让吊在下面的几个黑衣人缓缓攀爬上城墙。
“二十二,动作利索点。”
首领站在城墙上的阴影中低低的喊了一声。
沈焕知道是在喊自己,尽管握着的是冰冷的铁索,但手心里还是微微渗出不少汗水,他蹬了一下城墙,极快的翻了上去,而后还有空余时间把各自的绳索吊上去,赶在巡逻的北府兵来之前下了城墙,成功潜入到皇城内部。
宫里有个死太监是他们的内应,但那个死太监是真的死太监,他把宫内地形图画给他们,几天后宫里的另一个被买通的宫女就告诉他们,太监的尸体漂浮在宫中的那片湖上。
但似乎宫中并没有因此增加巡逻的人手。
同行的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大家脱下那身夜行衣以后,就变成了楚国民间的商贾、农夫、妓子、甚至是某些衙门的官吏。
倘若给魏国人再多几十年的时间,等魏帝彻底翻了身,再接收这样的谍报系统,说不定真能一战功成,打出个千古一帝。
只可惜现在他们头顶上的还是太后娘娘,不能说是妇人家短见,只能说他们这些人的性命不值钱。
他们今天的目的是去楚帝的御书房里偷一封信,据说那是魏国里某个大臣和楚帝暗通曲款的证据,只要有这玩意在手,林太后能扳倒孙丞相里派系里的不少官员。
说来说去还是朝堂争斗的那一套,反正过来探路送死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
正在腹诽中的沈焕不禁有些走神,他脚步忽然一个踉跄,差点碰翻旁边的花瓶。
“二十二,你到底在干什么?”为首的人停下脚步,冷冷说道:“如果今晚的事情被你搞砸了,我就先把你的人头砍下来扔到那楚帝的后宫里!”
“知道了...三十...”
他不敢辩解,毕竟可是亲眼看见过这人一掌打死了一个不听话的刺头,而那刺头的实力,那时候还比他强上不少,却被三十轻松写意的一掌毙命。
皇城外围离御书房还很远,中间有很多巡逻的宫中禁卫,只要听到咔咔的脚步声,他们就不得不把身子缩回旁边廊檐下的阴影里。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江湖级别的高手,只有为首的三十让沈焕看不出深浅,他感觉这人至少是天下级的高手。
这种人放到江湖上都是能开宗立派的存在,就算是放在皇家,也是皇帝看了都得礼遇的人。
已经快要是深秋了,他们一行人穿着单薄的夜行衣,即使有内力护持着,那寒风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等打着灯笼的小太监走开以后,他们从苗圃里站起来,远远的就看到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所有人的心里都在痛骂楚帝,您一个皇帝不整天吃喝嫖赌享受生活,大晚上这么敬业做什么?
你说皇帝不用去嫖。
废话,皇帝哪次不是白嫖?
后宫是一座青楼,而皇帝是里面唯一的嫖客。
就在所有人都在寒风里冻得鼻涕都要流下来几根的时候,御书房里的烛光终于熄灭了。
一个老太监打开门,转身又替楚帝披上一身雪白的狐裘,侍卫们老早就在门外等候着,一行人簇拥着楚帝离开了御书房。
在他们走后,三十迫不及待地离开躲藏的地方,甚至都没有招呼沈焕他们一声,落在后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也跟上了三十的脚步。
御书房不是皇宫中那些所谓的“禁地”,除了门上那把锁,此外也没有别的机关。
沈焕轻手轻脚地放下怀里尚且还有余温的侍卫,后者已经没了呼吸,脖子顶着脑袋软软的歪向一边。
左边还有一具已经放倒的尸体,下手的同伴早已经进入御书房里。
蠢货。
沈焕不禁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鬼知道在里面找那封信要多长时间,倘若外面有人经过看到尸体,那今天的事情不久全完了吗。
他不得不又花了点时间处理两具尸体,侍卫身上还有盔甲,足以防护四十步外的箭矢穿透,只可惜今天来的都是内功高手,单凭着内力和外功,就足以透过盔甲震碎侍卫的五脏六腑。
御书房是三层楼建筑,里面三层楼,到处摆满了书架,可是书架上的书却七零八落,有的架子上都堆满了东西,有的却是落满了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人动过。
漫长而无意义的翻找让所有人都焦躁起来,假如体内内力和真气能帮人找东西的话,那他们早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惜它们并不能。
沈焕负责翻找的地方在三楼,为了防止外面人看到里面的烛光,他们必须把烛台捧在手里,小心地一处处翻检。
或许今夜的运气格外眷顾他,在三楼的一处书桌前,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声张出来,而是把那信纸藏在怀里,自己趁着这个时候,继续查看其他的东西。
楚国的皇城和御书房都不是想进就进的地方。要不是这次有三十那样的高手替他们一路遮掩行迹,不然北府军的高手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影。
御书房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随便翻出点真材实料,都能让他受用一阵子。
朝堂上那些大人物管这叫什么来着?
他在黑暗中无声的笑了笑。
哦对了,是叫财产。
“唔...楚国黄家的黄令人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户部发下去赈灾的银子......”
这个玩意转手卖给黄家的对头赵家,估计能得不少钱。
他又翻找了一阵子,找到大约三四张有用的纸,而后又从桌上胡乱拿起几张纸揣进怀里,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里,便来到二楼告诉三十他找到了信。
“撤。”
三十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信揣进自己怀里,然后再也没看他一眼,就径直走了出去。
沈焕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但实则心里暗喜,他是故意拿在手上的。
怀里的那些,才是他这次得到的真正的“财富”。
上官吃大头,下属喝汤水,这在各处都是一成不变的道理。
不过,他沈焕,毕竟要比那些愚蠢的同行聪明许多......
三十大刺刺的打开门,正在走出去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沈焕就寒毛倒竖,他想都没想,脚尖点地,顺势倒飞回去。
而三十则是怒吼一声,呼啸的真气从他身上喷涌而出,直接与空中一股莫名的力量对撞一下,然后便是一泻千里。
他竟是不敌那股力量!
门外站着两个沉默的男子,他们相貌俊朗,身上穿着的,则是一身青玄色制式锦衣,腰间手上俱无兵刃,可他们站在那儿,给人的感觉便是两座万仞刀山,正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寒意。
楚帝的锦衣护卫!
沈焕记得御书房另一边有窗户,他立刻趁着其他人还在发呆的时候,自己排掌运力,故意打翻了一排书架。
在书架倒下的刹那,锦衣护卫瞬间动了起来,一人冲向三十,另一人则是直接进入了御书房,他随手一指,强大的真气隔空打来,大步逃跑的沈焕便踉跄一下,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但他身形不停,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另一边是上百名已经集结起来的北府军,弓弩对准了翻出来的贼人,身着软甲的都侯一声令下,随即发出数十根劲矢,沈焕大吼一声,他身上有一把短刀,此刻抽出来在空中拼命挥舞。
习武之人耳明目聪,但此刻毕竟是黑夜,饶是他睁大了眼睛拼命查看,也难拨开全部箭矢,只是挥刀的功夫,他的肩头便中了两箭。
中箭的地方火辣辣的抽痛,但这点时间已经足矣,沈焕凌空鹞子翻身躲过下一轮箭矢,脚踩青云梯纵上廊檐,一边掀起瓦片朝下面乱砸,一面加快脚步逃离这里。
两名锦衣护卫和三十打的不分上下,三十此刻处于生死危机关头,他顾不得再藏拙,长啸一声,浑身气势骤提,沈焕知道这是要搏命了,果然,那两个锦衣护卫被打的节节败退,三十也不恋战,逼退二人,转身就跑,也不管御书房里那些人的死活。
两个锦衣护卫对视一眼,纷纷长啸一声,脚下速度顿时更快,三个人一个逃两个追,很快离开了这里。
后面的那些北府军越聚越多,他们包围住了御书房,但却没有立刻进攻,似乎是在忌惮里面的人破坏御书房。
里面的人知道外面有箭矢,自然不敢冒冒失失冲出来送死,双方一时间僵持住,各自喊着话,反而替沈焕吸引了注意力,最后所有人都以为那伙贼人都被围在了里面。
正在他们交涉的时候,沈焕欣慰的看了一眼御书房,冷笑一声,捂着受伤的地方赶紧逃离出去。
在茫茫的夜色中,他踉跄着前进,他知道自己在失血,但伤口已经被简单的裹住,而身上并没有止血的药物。
在栽倒在地的时候,他看到两个宫女朝他跑过来,其中一个,则是喊了另一个宫女的名字:
“小青......”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安家
今天午饭桌上的气氛怪怪的,大伙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表面上专注着碗里的饭菜,实则个个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那几个人之间的谈话。
当然,除了宋长志以外,没人知道为什么王爷和三十对视的眼神那么古怪。
士卒们知道王爷身边有个头号高手,平时只要是他出手,就没有拿不回来的人头。
但是,他们通常称呼他为:
十先生。
而且很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那个十是石还是史。
而刚才沈焕讲述的故事中,里面有个人叫三十。
低着头扒饭的沈焕,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头全部埋进饭碗里,他吃完一碗后,还像个小媳妇似的盯着自己的已经空荡荡的饭碗,似乎恨不得用目光再把碗洗干净。
“去把碗洗了。”陈谓然推开自己的碗,看前面的烤鸭还剩下半只,便又推到三十面前:“剩下一点,你吃了吧。”
“好好。”三十从刚才就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和缓了一些,他笑了笑,也不客气,抓起烤鸭就开始撕,撕成几块以后,就开始大快朵颐,他的饭量似乎和身材是成反比的,在凉郡那儿还有点发胖的痕迹,可出来溜达一圈以后,身材又变成了块板儿,装成沈焕的娘子他都看不出真假,这种蠢货也不知道是怎么派到楚国来的。
天生就是当幸福饭桶的料。
旁边沈焕拿走了所有人的空碗,然后放到水盆里丁零当啷的洗着碗,不过听那动静,像是在洗着玩,旁边跑堂的伙计看这样不是办法,假如碗洗坏了那伙客人又不给赔钱,最后遭殃的还得是他。
“客官,客官,小人给你洗...”
伙计放低了态度,压低了声音,小声对沈焕说道。
沈焕无言的瞥了他一下,手掌微翻,一只金叶子从他袖口射出,直接钉在水盆上,尾部还兀自颤动着。
伙计吓了一跳,但他也颇有胆色,对着沈焕拱拱手,拿起金叶子就离开了。
他也不敢全拿走,等抵完饭钱后,又乖乖把找的银钱拿给沈焕。
等大家都吃喝完了,沈焕也把水盆里的碗弄碎了几个,就是洗完的碗也还有不少油腻,平常在家里他都是当老爷享受的份,哪里干过这种活计,他一怒之下,转身就跪在陈谓然面前。
“求王爷明示,还有什么要小人做的事,尽管您吩咐。”
“你知不知道楚帝军中现在有多少兵马?”陈谓然想了想,身子微微倾向沈焕。
沈焕一楞,他还真知道。
不过,要不要告诉他呢,反正凉王现在也没法查到。
“大约有...二十万吧...”他随意掐了个数字。
陈谓然冷哼一声,旁边的三十轻弹了一下放在桌上的剑,剑刃顿时自动滑出,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剑尖直接没入沈焕身前的地面。
“就连列国的小儿这时候都知道,楚帝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孤关心的是,”
他示意了一下,旁边一行人立刻押着沈焕,浩浩荡荡地走出了这座客栈。
刚才三十一指弹剑的样子有多帅,现在从地上捡剑收入鞘中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沈焕付过了钱,所以伙计只是有些好奇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感慨一声江湖太乱,还不如在客栈老老实实擦他的桌子。
“楚帝打了半个魏国,总不可能二十万大军一个不折损吧,他的辅兵有多少,他的粮草积聚在哪里,魏东现在也没有给他提供各种支援......”
三十亲热地搂着沈焕的肩膀,陈谓然则是很亲切地在旁边继续补充道:“我想你不止了解楚帝的事情,京城里那位就不了解吗?有什么知道的,就说给我听听,要是有意思,我说不定就留你一条命了。”
你特么在威胁我?!
下意识就想彰显一下大魏武人气节的沈焕,顿时感觉到右肩一阵剧痛,抬头一看,是三十和煦的笑容,但此刻,沈焕却从里面看到一种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扬灰的神情。
“楚帝麾下可战之兵不会超过十万,他的另外一大半军队都被布置在魏东,就等着魏地上其他两方势力主动进攻魏东,然后那十多万楚国精锐一举杀出,就等着.......”
“等等,他把十多万精锐都放在魏东?那他现在军营里的...”
“都是辅兵和岑井两国的降卒,加起来也能有好几万,基本上都是把这些人先拿去冲阵,而后精锐再进场作为后援。”
沈焕补充道:“这个消息,是臣有特殊的信息来源,在楚帝营中有个内线,而且他还是世家子弟,只要给钱,就能给你消息。”
他生怕陈谓然听不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便又嗫嚅道:“臣...臣其实还知道楚京里的那位皇帝。”
“这..跟臣在御书房找到的东西有关。”
不知不觉中,三个人已经走到一处荒地里,随行的那些军汉都跟在后面,但离三个人还是远远的。
沈焕心里有些慌张,以往他杀人越货的时候可没少把尸体往这荒郊野外一扔。
“那个秘密,你现在可以说了。”陈谓然捅了一下沈焕,后者吓得跳了一下,还以为他是被刀捅了。
发现没事后,他才颤颤巍巍的讲起来:“臣之前不是在御书房又胡乱抓了一把东西嘛,后来再查看的时候,发现一封楚帝和安家的书信,信是楚帝写的,他在几年前让安家秘密送两个孩子入宫,安家不得不同意,信里的内容有许诺给安家的一些条件,但在信的末尾,楚帝却严厉警告安家不准泄露消息。”
“在那不久之后,宫中就传出了皇后诞下两名皇子的消息。”
沈焕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声音略显沙哑:“臣推测,那两个皇子,很可能就是安家的那两个送进宫的孩子。”
“继续说。”陈谓然脸上并没有露出沈焕预料中的各种表情,反而看上去相当平静,但又继续说道:“而后直到今年,宫中都没有宣布有新皇子诞下,楚帝...要么是把皇子藏在了其他地方,要么,真的就是一无所出。”
“所以,他对您和那位皇帝之前的打压其实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沈焕分析道:“如果他无所出,而又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安家送两个孩子入宫,那又是为什么呢?比起势大权大的安家,直接从民间找两个孩子不就行了吗,毕竟,若是那两个孩子以后真的有人继位了,说不准这楚国姓陈姓安了。”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是安家呢?更何况,楚帝那样的枭雄,怎么可能为了面子就去拿别人的孩子装成自己的孩子。
“后来,臣又想到一件事。”沈焕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
“王爷,您还记得太后姓什么吗?”
“额...”陈谓然一愣,但沈焕已经说得上了头,这话也就是随便问问,不等陈谓然回答,便又立刻说道:
“她姓安!”
陈谓然瞪大了眼睛,这样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安家送两个孩子入宫成为楚帝亲口承认的皇子,若是没有意外,以后这两个孩子肯定有一个继位,所以安家肯定会拼尽全力保住这个意外之喜。
世家们常常戏谑那陈家才是楚国的第一大世家,不过也是被他们各个世家抬上去当门面的,但真要打起来,皇家控制的大量兵马足以镇压一切花里胡哨。
皇家至少能保证京城周围百里的大军绝对忠诚,若是世家敢于作乱,在这范围内的世家全都得先死。
所以一个能登上那把龙椅的机会,又为什么要放过呢?
安太后之所以要派人刺杀自己,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楚帝无所出,他这两个侄子才是楚国唯一的正统血脉,如果除掉这两人,再找机会让楚帝暴毙,那么以后楚国就是安家的天下。
可是...似乎还有点东西不对劲...
陈谓然皱起眉头:“那楚帝的意思又是什么?故意找个外姓继承江山?”
“不对,他应该是想先得到安家的支持,孤曾经听说过,这安家是楚国的大世家,有他们支持,针对世家的各种政策大都能得到实施,因为现在看似是在便宜皇家,最后还是安家坐收渔翁之利。”
沈焕立刻鼓掌点头:“王爷明鉴,确实如此。”
“但楚帝呢,他想做什么?千古一帝么......”
陈谓然嘴里呢喃着,忽然说道:“若是我现在用手头的大军去冲楚帝的营寨,会不会......”
“王爷,万万不可!”
沈焕急了,劝道:“楚帝没有后嗣,以后就是您和京城里那位的天下,退可以二分天下,进可以窥视皇位,您现在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若是有机会的话,甚至都不要和他们两家的人碰正面,现在的您,应该保存实力才好。”
他看着陈谓然似笑非笑的目光,急道:“臣所说所讲,句句出于真心,您......”
“好,孤是信你的。”陈谓然的话让沈焕也脸色一喜。
“若是方便的话,来凉郡替孤做事吧。”
“这...”沈焕还想挣扎一下,他想让给凉王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
至少......您得开点条件吧......不然我多没面子啊.......
沈焕其实也害怕以后哪天有仇家摸上门直接给他玩个沈府大火全家死难的事情,魏国倒了以后,他虽然自由了但也没了靠山,怕的反而是以前那些魏国的“同胞”。
“一句话,方不方便?”陈谓然语气又冰冷下来,沈焕察觉到他的变化,不敢再说其他的东西,而且三十也在冷冷的看着他。
死亡凝视.jpg。
“臣同意,臣愿意!”
一月的风,温柔而又轻浮,吹过人的脸颊,但又并不做停留,只让人回忆着她身上的花香味,手再去触摸的时候,却又空无一物,那茫然若失的感觉,却成了总让人难以忘却的东西。
人心最阴狠,最下贱,可又最喜欢美好,楚京城外的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长,看似年年更替,实则还是熟悉的枫树;而人年年变老,看似年年都还是那个人,但过往的青春,早就死在了岁月中。
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让人沉醉的。
楚营中看不到一个闲杂人等,到处都是传令兵大步快跑,他们穿着单薄的铁甲,却依然热的额头冒汗。
楚帝的军令在一道道传出,出战的鼓声从深夜擂到天明,楚国的大地又一次被它养育的人们所撼动,数万步卒的脚步声如同第一声春雷,惊醒了沉睡的楚国。
世家联军已经提前调出了十五万大军,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摆开阵势,旌旗联结飘动,士卒们接踵摩肩,刀枪如林立,战马的蹄足不安的刨动着地面,而骑兵已经举起马槊,时刻做好破阵的准备。
远远望去,便是一片人山人海。
楚帝麾下将士的人数明显不如对面,可他镇定自若地站在点将台上,随着他口中说出的命令,点将台上站着的将军们一个个骑上马带着部曲奔赴沙场。
“大势定矣,大势定矣!”
赵家家主拍着手,眉毛几乎在他那张老脸上跳舞。
旁边的家主同志们弹冠相庆,只有安家派来的人在含蓄的笑着。
在旁人看来,他也应当在这里低微一点。
毕竟现在的安家家主安平生,可就是楚帝手下的兵马大元帅,安家家主都在替伪帝做事,你们安家现在还能存在,完全是我们这些人的庇护啊。
“安道通,你要不要也让自家的子侄也出去走一趟,左右混点军功?”
一个家主看安家的那个老人一直默不作声,便故意拿他凑趣道:“家里的子侄有军功,你在朝廷里再去面见咱们那位圣上的时候,脸上也有光不是?”
安道通依旧是含蓄的笑容看着那位家主,后者只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暗恨,面上却不再说话,索性就等着外面的捷报传来。
这时候,一个传令兵忽然跑了进来,安道通的反应却是最快,他的眼神凌厉起来,盯着那个传令兵的一举一动。
“大帅,大帅不好了!”
“楚军打进来了!”
“荒唐!”赵家家主喝了一声:“我们就是楚军!”
传令兵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可这时候,却怒声道:“大楚非汝等的天下,乃是天子的天下!”
信号来了!
安道通在营帐中乱哄哄的时候趁机溜了出去,就在外面,他碰见了已经全副披挂的几个安家子弟。
“士卒都召集起来了没有?”
“禀告大伯,一万五千名士卒已经全部在各自营帐中准备完毕,那些联络好的世家也发动了各自的私军,被派往前方厮杀的大军也有我们的人,此刻想来也已经收到消息,就等着跟圣上里应外合了!”
“好!”安道通拔出佩剑,大吼道:“今日吾等仗义死节,为国家诛杀叛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五仔
喧闹的声音传入营中各个家主的耳朵里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平时里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现在每天都要跟着大军一起跋山涉水就觉得已经很辛苦了,不过这还能忍,毕竟还坐着马车。可当任何一点小事撩拨到他们的神经时,他们就有点想“发飙”的意味了。
“外面为什么这么乱?”赵家家主率先问道,他的脸色在传令兵说出那几句话时就已经很难看了,现在更是像别人欠了他千儿八百万银子。
传令兵被门口的侍卫暂时先拖了出去,他似乎没想反抗,只是那两个侍卫不知道把传令兵拖到了哪里,这会儿还看不见他们的人影。
“都反了,反了!”
黄家家主被外面的声音吵的头昏脑涨,他愤愤的掀开营帐帘幕,顿时被外面的景象吓麻了手脚。
“你们要干什么?”
看见家主们从这里探出了脑袋,外面的兵卒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顿时乱糟糟的嚷了起来。
“在这里,找到他们了!”
家主们逃跑无路,眼睁睁的看着一群无法无天的丘八冲了进来,把自己等人五花大绑,最后抬送到一个人的面前。
“安道通?”
一个家主不敢置信的问了一句,然后愤怒的差点要把旁边按着他的士卒掀翻:“你背叛了世家!你不得好死!”
“安家的未来,便是楚国的未来,这点你大可放心。”
安道通冷笑一声:“把胡家王家的人先选出来,斩了他们的人头,拿到军前给他们家的私军看,要是他们还不投降,斩立决!”
“喏!”
世家联军的军营足足绵延十多里,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喊我军败了,家主的头颅都被敌人拿去做了尿壶云云的东西。
不消片刻,足足有十多万人被煽动的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在寻找自己校官和家主的人。
校官现场倒是还有几个,正准备喝止他们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直接捅过来一把刀子,下手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吼道:
“我军已经败了,圣上的大军足足有几十万,现在正在朝这里开来,凭借我等如何能挡住他们!不如现在杀掉世家子弟作为功劳,世家子弟视我等弟兄为牲口,任意鱼肉,军饷粮饷,从来没有足额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卖命!、”
那个安家子弟打扮成普通兵卒的样子,在几个亲兵的保护下振臂一呼:
“反啦!”
“反啦!”
他说的句句在理,士卒们平时里都看见那伙世家子弟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而且还侵夺他们的军功,贪墨他们的粮饷,就算现在有人感觉不对劲,看到旁边义愤填膺的同袍们,也赶紧闭上了嘴。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八个字只要用得好,就能让人毫不知情的帮你达成目的。
乱军很快形成营啸,大多数人虽然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做什么,但还是本能的拿起武器,和熟悉的人聚在一起。
与这儿的混乱形成对比的是,前线的楚军和世家联军倒没有再次厮杀成一团,双方各自丢下几百具尸体,便隔着一里左右的距离严阵以待,就连箭矢都没射出去半根。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楚帝精神一振,立刻看向那个骑兵。
“联军大乱!”
骑兵奋力喊道:“联军军营大乱!”
楚帝霍然起身,旁边的将军们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男人按着剑柄沉吟片刻,大声说道:“鱼成双,左千家何在!”
“末将在!”
“你们各领两千骑兵,迂回绕到这伙大军的身后,先去和安家汇合,然后立刻发起进攻!”
楚帝一出手,便是押出了自己手头仅有的大部分骑兵,接下来的交锋不管能不能获胜,他都已经丧失了机动力量。
“两翼散开成一字,中军挺进作雁行阵,以中军为准,朕亲自领军,全军不得后退一个人!”
“后退者斩!”
楚帝一勒缰绳,坐下的战马嘶吼起来,高高扬起两只前蹄,随即重重落地,载着身上的帝王冲向前线。
此时楚军营寨中只有少数辅兵看守,大部分人都已经扛着刀枪冲上了战场。
冲在最前面的圣上告诉过他们,今天这一战,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战。
世家将会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土崩瓦解,他们的子孙不再一出生便是奴隶,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居乐业。
这是皇帝的承诺!
而楚帝,在为政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许过虚假的诺言!
旁边的两个从骑都是北府军的都侯,一人扛着楚字大旗,一人扛着陈字大旗,其中一个面庞有些熟悉,再看看,却正是苏猛。
跟随着楚帝从魏国转战回来,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青涩和稚嫩,苏家已然因为谋反被灭,可他却受到了楚帝的信任,依旧是北府军中的一个侯爷。
楚国除了各个官职以外,只有皇族嫡系血脉才能封王,而后最高的爵位便是伯,再高一些的侯爵,都是大楚开国时封出来的世袭罔替,而后若是对楚国没有任何贡献的,哪怕你身后世家再显贵,也封不了侯。
北府军里面一共有四个侯爷:
信都侯苏氏,义都侯唐氏,安都侯第五氏,定都侯潘氏。
这四家被称为武勋一脉,虽然也是世家,可却是陈氏皇族的死忠,不管怎么说,都只忠于皇家子弟。
但即使是他们,也难免生出一些心思,譬如苏家,便是上了太子的贼船,不光太子失败了,他们也因为站错队,被楚帝痛下杀手抄灭了全家。
苏猛冲的最快,他渴望将往日里无尽的烦恼都付诸于厮杀中,若是今日身死沙场,那反而正合他的心意。
联军军阵已经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感受到他们的惊恐,苏猛大吼一声保护圣上,自己解下一条鸾带,将大旗折断绑在身后,而后抽出长刀,怒马横刀杀进了阵中。
他身后的楚军以他为首,全军如同锋刃一般硬生生凿开联军看似牢固的阵型,这次,站在最前面的全都是曾经打穿过魏国的悍卒,他们再往前几年,还都是边军的精锐,那悍不畏死的气势如惊涛骇浪,一股股冲击上去,直接撕开了阵型。
而反观世家联军那儿,却几乎都是缺少训练的郡兵和私军,许多人本来就是面黄肌瘦,还连日被人克扣粮饷,此刻哪还有力气作战,眼见着前面的人被成排的砍倒剁翻,慌的他们赶紧跪下来求饶。
楚帝短暂的勒住战马,看着下方两个苦苦哀求的降兵,脸色有些犹豫。
国家什么时候都需要人,若是这时候只顾杀得痛快,那此战之后,楚国肯定会陷入长时间的虚弱。
“传令下去,降者不杀!”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做的另一个后果就是会放跑不少人,很可能没办法一战功成。
要知道,这里聚集的几乎是世家所有的力量了,虽然各家可能还有藏私,但自大楚开国以来,最严厉的一条律令就是严格控制世家私军的规模。
就算他们又扶持了一个新皇帝,现在楚国的律令随便他们篡改,可这才几个月,就算是强征,又能征发到多少合格的私军。
更何况各家都有心思,骤然得势后,都筹划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恨不得把平民都拿去替自家耕种土地或者是织布做苦力,大部分人谁能想到要扩大私军规模。
反正郡兵都在他们的掌控下,一群世家家主稍微一合计,觉着人数加起来能稳压楚帝一头,便觉得此战还没开打就已经赢了一半,在脑子里自我高chao了一遍以后,便不再过问这种让他们费脑子的东西。
可他们反而忘了,楚帝先是抽走了各地郡兵中的精锐,而后又带走了绝大部分边军,那几乎是楚国全部的精锐兵力所在,世家手上就算有更多的郡兵,那也就是挑剩下的臭鱼烂虾。
就算是三个农民能稳稳打得过一个平时吃饱喝足精心训练过的士兵,可当三万个这样的农民对上三千个这样的士兵时,就算装备差不多,那最后的结局却是后者获胜。
前军突进到联军阵前的时候,忽然又变阵,盾兵前进,身后跟随着大批拿着长矛的士卒,最后则是手持弓弩的弓箭手,两翼抵挡联军反攻的时候,弓手万箭齐发,霎时间射倒了一大片人。
楚帝此刻重新回到中军的保护之下,他扬起天子剑遥指前方,旁边的校官立刻发出旗令,大军如臂使指,前排盾兵在校官的喝令下猛然发起进攻,数百根长矛长枪忽的从他们盾牌的空隙中刺出,让那些冲上来想要贴身鏖战的联军士卒当场被开膛破肚,死相凄惨。
而这时,联军的身后忽然冲出十几个骑兵,为首的人拿着几个头颅,大吼道:“所有人听着,世家家主全部伏诛,此乃胡家王家等人的项上人头,汝等好好思量,降者不杀!”
这话如同一句命令,那些早已经安排好的士卒在各自左臂上绑着一条白带,此刻迅速倒戈,在人群中抽刀乱砍乱劈,联军后军大乱,紧接着,楚帝派出去支援的骑兵率先从两旁山谷中杀出,在联军原本的军营方向,各个世家的旗帜均被砍落,取而代之的是楚字和陈字两面大旗。
“暂且先让他陈氏再得意几年!”
安道通高高坐在马背上,拒绝了几个子侄挂上安家旗帜的要求,他是家中的老人,很清楚楚帝和自家做了怎样的交易,虽然觉得有些荒唐,但,世上哪有能绝对成功的事情!
联军军营中足足有十多万兵卒直接改弦易张,愿意跟随他的脚步,剩下的大多是那些世家的私军和各地已经与世家交易过的郡兵头子,这些人要么是家人在世家的控制下,要么就直接被世家收买,成为他们的死忠。
可他们聚起来也不过才几万人,若是楚帝麾下那些精锐,说不定还能镇压住叛乱,可他们上去,只有被一面倒屠杀的份。
更多人则是选择当了逃兵,如果这场仗结束后楚帝不严加搜捕,附近的村落肯定要被一场兵灾毁灭。
准备一场战争需要长时间的谋划和计算,而且还需要根据战况不时调整策略。
世家不光是在这里布置了高达数十万的联军,他们还在原本的魏楚边境线上占据了楚帝以前布置的防线,在那里又增加了多个烽堡,一旦发现楚帝大军的踪迹,就立刻点燃狼烟求救,所以明郡的郡兵几乎都没怎么动过,被楚帝派去骚扰吸引注意力的鱼成双看似一路上势如破竹,实则都是精心挑选的目标。
而当皇帝被彻底软禁的时候,那时候已经传来岑国被灭的消息,世家家主们警惕起来,合计一下,又从明郡抽调了半数以上的郡兵巩固到范郡外围,恰好堵住了楚帝进攻的路线,逼迫他开始一直不愿意的正面决战。
但楚帝的秘阁高手们尚且还能从以前的渠道潜入楚国各种暗杀破坏,世家们的策划几乎就等于光着身子在楚帝面前跳舞,他们想干什么,完全是一目了然。
再加上有安家这个二五仔实际上又在背地里给他通风报信,巴不得世家们赶紧倒了他家好上位。
所以,世家在今天的决战中,完全是一面倒的失败。
还没开战,自家“指挥部”里的“司令”全都被抓了活口,这仗实际上已经没法打了。
满地都是投降的兵卒,楚帝不再多看一眼,他带着几名骑兵在乱糟糟的军队中穿行,几名正在包裹伤口的将军看见楚帝,赶紧想跟过来,却被他轻轻一摆手,于是全都重新坐下。
“沈修典!”
他忽的喊了一声。
“臣在!”
身后的一名骑兵应了声,他原本是个文官,年纪也不小了,面颊也比原来清瘦了许多。
大约四十多岁的岁数,有些人在这时候已经开始坐享清福了,而他还在给楚帝鞍前马后的尽力效劳。
他的马鞭刚想在空中指向什么地方,却又忽然垂落,楚帝懒洋洋的抚摸着战马的马鬃:“去让那些世家家主给京城写信,让京城里的人把他们拥戴的皇帝送出来,朕要亲自给朕的那个侄子处决。”
沈修典身为楚帝的心腹臣子,他很清楚楚帝的谋划,于是立刻理解了楚帝的意思,点点头,便纵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