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独孤
结束了一天劳动的侍女曹茗,终于有机会得以坐下休憩片刻。
她打来一盆热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泡着脚,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时光。
有别于魏国此时已经进入冬天的气候,位于楚国南方的凉郡,此时的晚上虽然凉风习习,可从窗户吹进来时,却最容易让人舒服的做一场好梦。
邦邦邦!
曹茗的眉头皱起来,但还是不肯睁开眼睛。
邦邦邦!
敲门声愈发急促,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某个倒霉玩意的声音。
“快开门呐,外面有个毛脸雷公嘴和尚打进来了!”
今天牛家三兄弟休息,一个个在屋子里睡得呼声震天。
宋长志倒是披着衣服冲出来,然后被曹茗拦住了。
“这里是凉王府,什么人敢在外面放肆!”
她高声喝道。
陈谓然摇摇头,问旁边的老头道:“王爷一般自称什么来着?”
老头眼神闪动,猜出了几分,于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小心:“亲王,应该自称孤......”
“孤就是凉王,孤就是陈谓然!给孤开门!”
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把旁边的几个娃搂地更紧了一些。
好家伙,老夫半辈子没看见过什么贵人,没想到今天遇上这么个玩意。
好家伙,让老夫仔细打量打量咱大楚的天潢贵胄。
真是稀罕玩意啊......
陈谓然没注意到旁边老头诡异的眼神,他身后还有几个孩子生了病,得赶紧找大夫救治,此刻,他真的有些心急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宋长志站在门口,一脸歉意:“殿下,对不起,属下......”
“别废话了,快把这些孩子带进去!”
“殿下,这些孩子是哪来的?”
屋子里重新点上烛火,浑身又脏又湿的孩子们裹着毛毯,有些人已经靠着同伴睡着了。
曹茗这才知道陈谓然刚才语气里的焦躁不是装出来的,赶紧又去烧起一锅热水,准备给孩子们洗澡。
陈谓然从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今天带出去的最后一锭银子交给宋长志,让他到外面看看还有没有没收的摊子,买些填肚子的吃食回来。
陈谓然倚着墙坐下,长吁一口气。
这时,他才有精力去打量这些被他救出来的孩子。
一共十二个人,其中大半都是不超过五六岁的孩子,神情害怕而疲惫。
但陈谓然却注意到,这些孩子隐约都依靠着最中间的那个女孩子,她的举止最老成,看上去也是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在那座宅院的地牢里,也是她在旁边帮忙,陈谓然才能把这些孩子一次性全部带出来。
当那些五六岁的孩子沉沉睡着时,她还警惕的看着周围,轻轻拍着那些孩子,哄他们入睡。
“马上就有热水了,你们先洗脸洗手。”
陈谓然努力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他的怪笑马上就引来另一个人的嘲讽:“你可别笑了,瞧把人家孩子吓得。”
“老头,”陈谓然很平静的回过头:“你不用着急,马上热水过来,你也可以洗洗你的裤子了。”
老头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样,拳头捏的嘎嘎作响:“老夫这只练了几十年的拳头,只怕是控制不住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忽然都泄了气。
老头微微靠在墙上,轻轻问道:“这么说,您就是最近那位被封到凉郡来的王爷?”
他不经意间,语气起了细微的变化,从直呼你变为尊称您。
“是我。”
“您能来凉郡这地方,想必是在京城那里,过得很辛苦吧。”
“也说不上辛苦,平常还能逛逛青楼酒铺,睡在姑娘腿上听唱曲儿,过得总是比百姓要好得多。”
老头点点头:“说的是,就凭着您王爷的身份,当今天子也不能对您怎么样,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他这话传出去,足以治个大不敬的罪名。
陈谓然挑起眉头:“你这话倒是有意思,他能拿我怎么着?”
“王爷,这种话,小民可不敢说啊。”老头笑了笑:“今天能陪着王爷做一回这行侠仗义的事情,这是值得小民吹嘘一辈子的事情,您要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小民就得先回家了。”
“哦对了,这是您的玉佩,小民原物奉还。”
老头急急忙忙的想掏出玉佩,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站着。”
陈谓然懒洋洋的说道,自己却还坐在地上。
“我有个问题。”
“您说,您说。”
“咱们今天在那宅院里碰见的,是郡守大人和都尉大人吧。”
“额,只是听到个声音,这怎么能乱说呢?”老头皱起眉头,耐心的劝解道:“王爷,您初来乍到,可能不知道这二位在凉郡的地位。”
“那可是一手遮天,杀人不眨眼,啧啧啧,不可说......”
“慢着。”陈谓然举起手,打断老头的话:“你跟我刚才谈皇帝时都没这么害怕,”
“那圣天子高高在上,怎会注意老夫这种草头小民,”老头尴尬的笑了笑:“而郡守大人,那可是代天子牧民,老夫的一家老小,都可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呐!”
“这么说,你是不想再掺和?”
“请王爷不要逼老夫......”
短短几句话之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从友好变成了对峙。
那些醒着的孩子有些害怕地往最中间那个大姐姐那儿缩了缩,那个女孩子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在听到陈谓然接下来一番话时,那双始终注视陈谓然的好看眼睛,稍微瞪大了一些。
陈谓然忽然低下头,嘲讽的笑了笑:“孤只是个一无是处的无权王爷,确实没有资格要求你做更多的事情,
也罢,你且安心回去,这以后的事情,绝对不会和你扯上半分瓜葛!
也罢,这些孩子就交给孤吧,孤会帮他们找到他们的父母亲人,帮他们回家。
如果自始至终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那就让孤来帮!
孤要帮他们,主持公道!
孤倒要看看,这大楚凉郡,究竟还有几分王法!”
老头面上露出明显的惊愕和羞愧,他僵硬的原地站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了。
临走前,他把玉佩轻轻放在陈谓然身前。
陈谓然手里把玩了一会那个玉佩,故意没去看那些孩子。
等曹茗把几盆热水端进来,他才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径直走向那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
“独孤什么?”
女孩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姓独孤,没有名字。”
“你的姓还挺好听,”陈谓然笑了笑,然后宽慰道:“要不,让我给你起个名字?”
女孩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同意的样子。
陈谓然尴尬的回过头,端来一盆热水:“独孤,把你的这些兄弟姐妹叫起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
曹茗在一旁看出了什么,眼里露出一丝讥讽,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这时,王府的大门又被人用力敲响了。
“不是宋长志。”
陈谓然淡淡的往大门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揉了揉独孤的头:“你帮他们洗手洗脸,曹茗,把门先关好。”
“我去看看。”
第七十一章 装
“末将赵识别,拜见凉王殿下!”
王府外,一黑甲校官俯身下拜,而他身后那些甲士却明火执仗,隐隐有包围住王府的势头。
他们手里举着的火把,在外面这条街上汇聚成一条长龙。
陈谓然背负双手,脸上看不出喜怒:“赵将军,请问这么晚了,你带着兵来我王府做什么??”
好歹是在魏国的混战中走过一遭。
也曾升过帅帐,也曾走马魏国,也曾挥师与魏楚两国的大军数次交锋血战而不败。
就算是条狗,在这种磨炼下,也练出来了。
赵识别只是凉郡的一个杂号将军,平时最多带数百兵马剿个匪,连苗人作乱时候都不敢直撄其锋。
而陈谓然,初次带兵就是万人起步,虽然啥也不懂,但到底是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区别。
两人之间的气势交锋瞬间,高下立判。
赵识别与陈谓然对视一眼,又听到陈谓然的话,顿时吓出浑身冷汗: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今夜,实乃事出有因......”
陈谓然看向他身后的那些士卒,依旧是怒目横眉,刀剑出鞘,锋头对准了王府。
从气势上来看,这些士卒也能算得上是精锐了。
“呵呵......”
在这种情形下,他居然笑了起来,然后把手放在赵识别腰间的佩剑上。
赵识别犹豫了一下,没敢动。
锵!
陈谓然抽出一口雪亮的长剑。
迎着这些士卒凶狠的目光,一步一步缓缓向他们走去。
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士卒身前三步时,陈谓然忽然站定,冷冷说道:
“尔等上官尚且跪我,尔等为何不跪!”
他猜的没错,这些甲士确实都是凉郡里的精锐,不过,真要算起来,他们其实都是卫都尉的私兵。
这群丘八们往日里仗着卫都尉的势力,在整个凉郡是横惯了,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因为凉郡除了卫都尉,比他更大的只有莫郡守,所以他们也只会对莫郡守保持一点尊敬,所以在官面上没有人敢惹他们。
陈谓然这话一说,这些心高气傲的士卒的怒火就被点燃了,一个个盯着陈谓然,目光凶狠的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陈谓然又走尽一步,怒吼道:
“尔等认得孤吗?
孤乃先皇嫡子,大楚亲王,整个凉郡都是孤的封地,尔为吾膝下子民,为何不跪!
凉郡的郡守,凉郡的都尉,见了孤都得跪下行礼,尔等不过一介匹夫,谁给你们的狗胆!”
陈谓然又近前一步,持剑指着那些士卒:“收回兵刃,跪下!”
赵识别转过身,大声吼道:“你们一群丘八,这可是王爷,你们是想给你们家主惹麻烦吗?”
赵识别只是个普通校官,他真心不明白眼前这个王爷为什么忽然发怒让这群士卒跪他,但这不妨碍他自发维护陈谓然。
毕竟,这里还是大楚的疆域。
这些士卒脸上的凶狠终于消散了一些,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全部沉默的跪下。
“赵将军,你刚才说他们的家主?”
陈谓然转头看向赵识别。
那气势又压迫了过来。
赵识别又哆嗦了一下:“他们都是凉郡卫家的私兵,卫家的家主,便是都尉大人。”
陈谓然冷笑:“怎么,卫都尉让你带着他家的私兵大半夜来我王府?谁给他的胆子?你去,让他滚来见我!”
赵识别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郡守。
朝廷每年派下来巡视吏治的官员,在凉郡往往呆不到三天就迫不及待地撒丫子走人。
就连凉郡里的各级衙门,也时常有受不了凉郡的恶劣环境而挂冠封印离去的人。
赵识别只是凉郡的一个校官,他只知道凉郡最大的是郡守,比凉郡郡守这种封疆大吏更大的能是什么?
那得是皇帝了吧。
王爷又是皇帝的亲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比郡守大吧。
得,这就去喊都尉滚过来。
正在他在心里合计的时候,一阵马蹄声,自街头处响起。
卫都尉看着跪了一地的自家私兵。
在凉郡向来是他欺负别人的份,怎么今天有人敢让他家的私兵跪在这里?
但当他看到陈谓然时,那张脸上的愤怒就一闪而逝,瞬间变为笑容。
“殿下,是不是这些混蛋惹您生气了?没关系,您让他们跪,他们就在这里跪个一天一夜给您赔罪。”
陈谓然没有接过这个话头,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卫都尉让人半夜披坚执锐的来我王府,有何贵干?”
卫都尉赔笑道:“实不相瞒,郡城大牢里走失了几个囚犯,卑职让人赶紧来王府,还不是担心您的安危嘛。”
“我这里很好,用不着你担心。”
陈谓然哼了一声,看卫都尉还站着,便又佯怒道:“怎么,你还想带兵搜查王府?孤堂堂凉王,难道会大半夜劫了囚犯放到我的王府里面藏着?”
“卫都尉,孤告诉你,大楚不是大魏,我大楚皇帝领着几十万大军已经快要打下了整个魏国,你好好想想,等皇帝回来以后,孤看你们怎么谢罪请死!”
陈谓然这一套气焰嚣张的话问出来,卫都尉不仅没有发怒或者是再次辩解,而是面露惶恐,沉默的跪在陈谓然面前。
这就是国势。
国家强盛,就算是个无权的亲王,就算是百官之首的丞相来了,也得躬身下拜。
你一个偏远郡里的都尉,又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国家混乱的时候,就像隔壁的魏国一样。
区区一个宗室子弟,哪敢跟手握军权的地方藩镇这样说话?
这才是正常的做法。
陈谓然要是退缩一丝一毫,卫都尉都不会想起这个事实。
沉默了片刻后,陈谓然把剑扔到地上,温和的把卫都尉扶起来:“都尉大人,请问还有其他事情了吗?”
“没有了没有了,卑职罪该万死,大半夜叨扰王爷。”
卫都尉忙不迭地站起来,回头对那群士卒吼道“丢人现眼的东西,焉敢对贵人不敬,回去一人领二十军棍!”
随即,他又在陈谓然面前低下头:“王爷,这样处置,您可满意?”
“都尉大人太客气了。”陈谓然淡淡的说道。
“岂敢岂敢,卑职不打扰王爷休息了,这就告辞。”
卫都尉狠狠瞪了旁边还跪着的赵识别一眼,然后重新骑上马,呼喊士卒整军列队离去。
赵识别拾起剑,临走前又朝陈谓然施了一礼,苦笑着离开了。
等他们都走后,陈谓然依旧是一脸淡然的样子,他倚在门口,等宋长志一脸焦急的回来后,他才赶紧拉着宋长志关上王府大门。
“草,今天吓死我了!”
第七十二章 高手
当魏国的第一场雪落下时,魏楚之间的交战也宣告一段落。
理论上来说,魏国这时候已经没有再战的精力了。
虽然它还保有半数疆土,虽然它还有几十万列国联军协助着,虽然魏帝还能在京城里主持大局,虽然还有许多个虽然......
但是,冬季到了。
诚然楚军正处于时常缺粮的情况,但关键时候,还能从占领的魏地上纵兵劫掠以解决燃眉之急,楚帝更是加大了对国内的征发力度,相当于是让整个国家都来给这支军队供血。
新一轮的兵源补充和粮草军械补给,正源源不断的从楚国运到魏京前线。
相比之下,魏军和列国联军的处境就不是表面上那么舒坦了。
魏国一方面得供着自家子弟兵吃喝,还得承担列国联军的大部分粮草供应。
毕竟,人家远道而来帮你,你连口吃的都不给,这就不像话了。
可魏国的产粮大地,都在魏国南部和腹地,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这些地方已经成了沦陷区。
自家尚且已经是寅吃卯粮,把明年甚至是后年的粮都预支在计划里了,至于这些粮怎么来,魏帝也不是田地,他身上也榨不出粮食。
眼看着列国使者三天两次来要粮,魏帝也给逼急了,想出个主意,就是向那些世家大族乃至地方藩镇借粮。
不借?好办,朕手上要钱粮没有,饿着肚子披坚执锐的士卒倒是有十几万,直接治你个诛九族,纵兵灭门。
之前孙家的家产都被变卖为军费,京城里几个世家也都被魏帝找了个遍,还真有头铁的硬是不给,直接被灭了三家。
长此以往,魏帝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坏。
列国联军看这也不是办法,二十来万楚军牢牢把守着魏国之前的瓮城和关卡,想要强攻,非得磕掉几颗牙不可。
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魏国是真的榨不出粮食了,他们自己都在内讧,可这领着大军兴冲冲的来,然后两手空空的回去,他们又觉得太亏。
先派出使者和谈看看吧。
一个弥漫着白雾的早晨,几家兵马早早拉了出来,到达提前商定的地点。
楚帝换了一身明黄冕服,头戴通天冠,足蹬逍遥履,意气风发的落座,与魏帝遥遥相对。
等他们两个皇帝落座后,其他五国的使者经过传报,才能获准入座。
这,是礼法。
魏楚都没有派出官员来商谈,而是双方各自的皇帝亲自下场。
到场的一共七个人,但却都看到,这里还有第八个位置。
还有谁要来?
彼此都没有说话,因为要等到专门的官吏通报过时间后,才能开口。
就在这时,赵国和齐国的使者忽然起身离去,也不道歉施礼,这是违反礼法的,但在场的人大都不以为然,赵、齐是大国,想怎么样都无可无不可。
楚帝是压根没放在心上,魏帝则脸色一变,暗恨列国的使者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负责传报的官员又大声传报起来,但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些犹豫。
“新魏皇帝驾到!”
楚帝愣了一下,然后看看眼前的魏帝,眼神玩味。
魏国又出了个皇帝么?
当看到那个人进来的时候,魏帝险些站起来,他失态的锤了一下案几,眼睛几乎红的要滴出血。
“安...王......”
新魏皇帝微微一笑。
“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卫都尉恶狠狠的说道。
莫郡守在旁边沉思着,并没有打断卫都尉的抱怨。
两人都坐着,前面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模样凄惨。
那地牢里被拐的孩子,都是他手下人干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些孩子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不光要损失钱,更多的,说不定连这官都会丢了。
“这个凉王昨晚一直堵在门口,说不定就是他把那些小孩带出去的!”
“这个,倒是未必。”
莫郡守沉吟道:“他才来凉郡多久?我倒是把做的事情跟他透露了些,他也没同意来参一手,真要是说想跟我过不去,他又怎么知道我在那还关着一批的。
总不可能咱们前脚刚带着人离开,他后脚就趁着这个空档把人带走了吧。”
卫都尉狠狠踢了一脚身前那个男人,骂道:“平时拿钱养着你,你好大的狗胆,我一走你就敢偷懒,跑去玩女人,不老老实实看着宅子,让人进了去。”
“不用这么着急。”
莫郡守摆摆手,制止了卫都尉的打骂,他冷冷说道:“那宅子周围也是有一些商贾和贼配军住着的,带着十几个小孩从那宅院里出来,不可能没人看见。
你来,我再给你个机会,把那十几个小孩给本官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
呵呵,本官记得你妻子快要临产了吧,你找不回来,我就当你面砍了她!”
男人立刻挣扎起来,跪在莫郡守身前连连磕头。
“小人一定做到,小人一定找回来!”
“滚吧!”
屋内,两个人的谈话停顿了一会,随后又继续起来。
浑然不觉屋顶上,有个人惬意的躺着,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偷听来。
“好久没活干,得去要点债来,要不然,这后天可就没酒喝了。”
他从屋顶上站起来,晃了晃手里装酒的葫芦。
“唉,今天就没酒喝了。”
再晃了一下葫芦,他不甘心把葫芦口对准嘴,喝完最后几滴酒,才恋恋不舍地把葫芦系到腰间。
按道理来讲,他这时候应该悄无声息的离开,毕竟他是一个高手,做到这一点易如反掌。
但,你能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谈理智么?
屋顶上,他摇摇晃晃,摸索着解开裤腰带,脚下一不留神,踢落了几块瓦片。
“哎呀!”
啪!
瓦片掉到院子里,摔碎的声音很清脆。
屋里的谈话一下子停了,屋门被人推开,卫都尉持刀冲了出来。
“是谁?!呜呜......”
一注温热的液体从半空中浇到他的脸上,甚至精准的注入卫都尉因为吃惊而半张的嘴巴里。
要不怎么说他是高手呢,高手连撒尿的起落点都能精确把握。
放完了水,他很是舒服的哆嗦了一下,然后还抖了抖,提起裤子,在卫都尉如丧考妣的咆哮声中施然离去。
第七十三章 三十
黑夜总是比黎明来的更早一些。
这个在郡城大街上悠然的像是吃饱晚饭出来闲逛的懒汉一样的男人,他名叫三十,目前来看他确实是个失业的懒汉。
因为他干的活计,叫刺客。
也因为,他几个月前才刺杀过大楚的皇帝,最近被秘阁的高手追杀的实在不耐烦,才会跑到如此偏僻的凉郡来躲避追杀。
他大概也没料到,自己才刺杀过的人,过一阵子便挥师西进,攻下大半魏国,开疆拓土,楚国雄主之名威震天下。
正因为如此,三十明白这个大楚皇帝是肯定要自己死了。
一个枭雄,固然容得下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臣子,那是因为他们便于掌控。
而三十这样的宗师武者,来无影去无踪,固然杀不穿千军万马,但也无法让人真正的去信任他。
没办法了,你只能去死了。
天下划分武者为三流,三流之上的境界又名宗师,论武功,三十便是那天下最顶尖的一批宗师。
想要抓住一个宗师,甚至是杀了他。
那可真的是很难。
除非楚帝身边那几个锦衣护卫亲自出手,要不然,凭着秘阁探子的实力,即使包围住了他,他也还是能随意逃走的。
甚至说,他还可以在被人追杀的时候,故意的在闹市酒楼买醉,
然后周围的秘阁高手尽出,他扔掉酒杯,痛斥他们朝廷走狗,
然后他随意挥剑,尽斩来敌,给江湖留下一桩美谈。
听起来,多么的痛快。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群“朝廷走狗”的底线之低,手段之卑劣。
他在一家小客栈里吃饭的时候,忽然惊觉酒里有毒,再提着剑寻到客栈后厨,才发现客栈的掌柜和他老婆,已经死在案板上。
这样的事已经不止一次了,三十曾感叹,自己杀人无非是求财或求人办事,但这杀人如掐草一般的惬意,他是真的做不出来。
他一个刺客宗师,如今却被一次又一次刺杀逼的险些破防。
还有一次,他实在没忍住,去窑子里叫了个姐儿。
正在他享受姐儿的按摩时,下一刻,却看见那姐儿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直直扎向他的兄弟!
天杀的。
每次回想起那一幕,他总能感觉到一股凉意在小腹处蔓延。
他现在已经沦落到连酒都不敢去买的境地,每天只能在荒郊野外流浪,
那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确实证明,即使是他这样的高手,也还是斗不过一个朝廷。
不过好在,他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地方安顿几天了。
可求人收留你,人家也不是你亲爹亲妈,你总得拿点东西回报一下人家。
三十从小习武,一直到今天,他也只会一样本事。
杀人。
对他来说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
“天干物燥,提防贼人哟!”
噗!
剑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天干物燥,紧闭家门哟!”
哗啦啦。
这是往地上倒油的声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哟!”
轰!
火苗舔舐了一下地上的油,瞬间变为一场狰狞的火龙,将周围几座民宅以及里面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全部都吞噬殆尽。
三十一向觉得自己不是秘阁探子那种嗜杀的疯子,但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却笑了起来。
有趣。
莫郡守说过,那座宅院周围还住着几户人家,不排除有人已经看到把那群孩子带走的人。
那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莫郡守毕竟是个楚人的封疆大吏,杀不得,但他又对自己想投奔的人有不好的想法。
那么,他只好折中一下,去杀了那些百姓。
确实很现实,
百姓从来都是这样任人鱼肉。
巡城的兵马已经迅速聚拢过来,喧闹声,救火声,不绝于耳。
三十没再去看大火,而是很迅速的离开了。
另一头的凉王府,在黑夜中沉沉的睡了。
今夜看门的是宋长志,不过凭着他三流武者的实力,远远发现不了身后有人在打量着他,然后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很好,很好。
这王府里竟然一个高手也没有。
听说楚国现在也就他一个王爷,怎么混的这么凄惨。
坐在陈谓然的床头,三十忽然又站起来。
压床头,那是丫鬟干的。
他叹了口气,找了张椅子坐下。
又等了许久,他是真的感觉无聊,便推开门,想在院子里逛逛。
凉风习习,他惬意的叹了一口气,望着夜空,感慨人世无常。
忽然,他右手随意一揽,旁边随即响起一个人嘶嘶抽冷气的声音。
王府很大,空房间很多。
牛家三兄弟和宋长志守规矩,自觉去住了外围的屋子。
曹茗毕竟是个女子,就任凭她选了间里屋。
她晚上忽然被惊醒,然后起身披衣,想去找茅厕。
事发凑齐。
当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陈谓然房门前长吁短叹时,自然不会以为陈谓然忽然好男风起来了。
曹茗当年孤身带着一帮魏国探子南下来楚国搞谍报活动,听起来励志的像个单独创业的女强人。
警惕心,早就养成了。
她立刻从怀里拿出一柄匕首,低着腰,悄悄摸了过去。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想扎的,是个宗师。
“这么说,你是想在我这儿待一阵子?”
陈谓然坐在石桌上,对面坐着三十,依旧是懒洋洋的样子。
砰!
曹茗端来两杯茶,重重放在石桌上。
这两个男人,现在分别位列她心中第一讨厌和第二讨厌。
“凉郡这儿有种飞禽,叫孔雀。孔雀开屏很好看,但它开了屏,也露出了屁股。
我这虽然有个王府,名头上顶个王爵,可真要说起来,就跟那孔雀漏了屁股一样。”
陈谓然端起茶,吹了吹。
三十脸上反而露出笑意,把几个时辰以前自己帮陈谓然做的事情说了出来。
“做得好。”
陈谓然点点头,浑然没在意那几户人家里也没有无辜的人。
他管不到,也管不了。
“那么,你可以在这住下,不过,作为交换......”
“我懂,我懂。”
三十马上说道:“只要殿下您让我天天有酒有肉,我在这一天,就当一天您的护卫。”
第七十四章 路见不平,我即不平
“听明白了吗?”
“明白。”
“知道该做什么吗?”
“知道。”
“去吧。”
宋长志两手空空的走出门去,他今天的任务是查探整个凉郡郡城,打听陈谓然指定给他的条目。
陈谓然很想知道,莫郡守,在这里到底有多大的势力。
那群孩子暂且还在王府里养着,陈谓然告诉那个叫独孤的女孩,他们现在依旧很危险,只有王府这里才最安全。
独孤像个大姐头一样照顾着那些孩子,陈谓然还有些不放心,又让曹茗和牛家三兄弟把门关好,叮嘱有人拜访就说他出去玩了。
他又来到了那个集市上。
今天这里的人很少,而且大多数都是苗人在兜售一些便宜的药材,陈谓然东张西望,寻找着那个叫蓝娘的苗人姑娘。
在不停的打听中,陈谓然发现,这个蓝娘似乎在所谓的白苗部落里很有地位,因为这里是白苗的专属集市,能清楚的从这些苗人口中,听出他们对蓝娘的尊重。
不过,在向苗人小伙子询问的时候,陈谓然通常只会得到一个白眼。
三十在旁边倒是老实的很,在那些苗人小伙子扒拉陈谓然的时候,他依然抱着手在旁边笑嘻嘻的看热闹。
“你现在不是我的侍卫吗?”陈谓然把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的手刚才被一个男人推了一下,直接擦出一条血痕。
不过看那个男苗人身边还有几个同伴,陈谓然就没再声张。
三十没说话,用手比出一个二字。
“什么意思?”陈谓然疑惑。
“两坛酒。”
“再给你加一只烧鸡,揍他们。”陈谓然咬牙切齿。
那个男苗人正摆弄着药材,嘴里用苗话跟那些同伴大声说着话,眼神时不时瞟向陈谓。
这时,他看见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男人向他走来,还以为是来买他药材,下意识站起来,想要说什么,但下一刻,那个男人来到他身前,径直一拳挥来。
男苗人还没意识到什么,便被一拳放倒。
他的那些同伴一个个冲过来,被三十轻而易举的全部撂倒。
三十很清楚打哪里会很疼而且不致命,所以那些苗人冲上来不到片刻,就全都躺在地上哭着喊疼。
周围的苗人看到这一幕,渐渐的都聚集过来,愤怒的盯着陈谓然。
三十看着这些苗人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兴奋。
去呀,
你们去呀,
赶紧去打他呀!
你们不打他,我怎么好出手呢?
眼见事情越来越严重,一个苗人老婆婆走出来,告诉了陈谓然蓝娘在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这个专门给苗人设立的集市里,而是跑去了一个楚人居多的集市。
只不过这姑娘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完全没有前天那种泼辣劲儿了。
陈谓然看着她正在和一个商贾讨价还价,商贾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蓝娘很小声的争执了几句,商贾不耐烦了。
“姑娘,这药材可不是跟你一样没人要,我就这价钱,你也别嫌弃,要是答应,咱么以后生意还是有的做的......”
商贾又色眯眯地看了一眼蓝娘的脸蛋和身材,随手挑拣着药材:“就这些,你就说行不行吧......”
“侬不买就滚克!”
蓝娘生气了。
“哟,你这小姑娘脾气这么不好?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要不,我上去英雄救美?”
三十站在旁边,看自家新主子一直盯着那个姑娘,便跃跃欲试道:
“殿下,两只烧鸡就够了”
“??”
陈谓然转过头,教育道:“打打杀杀,这多不好。”
三十撇撇嘴:“您说的是。”
那,您去?
陈谓然摇摇头,丢给旁边的商贩几文铜钱,拿过一个木制面具递给三十。
“去,把她摊子先给我掀了。”
!!
三十震惊了一下,然后瞬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您是想那样,所以要我这样,是吗?”
“对,我是想这样。”
陈谓然点点头,却看见三十又竖起一根手指。
“......”
“你去吧,烧鸡少不了你的。”陈谓然没好气的说道。
三十戴上面具,把身上带兜帽的斗篷扯下来,塞到陈谓然手里,
声音自信满满:
“我三十做事向来让人满意,您就看我的吧。”
陈谓然还没来得及说话,三十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他的眼前了。
“这位老兄。”
正在商贾还在那纠缠不清的时候,他感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看去,是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
这里有必要提一句,三十的声音是相当中性的,身材也不是很高,当真是戴上了面具,没人能一眼辨认出他的性别来。
“你想干什么?”
商贾警惕起来,以为自己碰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愣头青。
“有你这么谈价钱的吗?”
三十一把拉开商贾,
后者满脸惊愕和害怕,
蓝娘的脸上,也露出了碰见好人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欣喜,
三分心酸五分苦楚剩下两分则是......
哗!
木架子摆成的小摊被三十轻松抡翻。
本来就沾着泥土的药材们,争先恐后地又把自己埋进满地的尘土里,暂且重温一下大地母亲的怀抱。
“你......”
“我说个数,”
三十的鬼脸面具猛地凑到蓝娘面前,吓得她往后缩了一下。
三十又低下头,做出沉思状:“这点破药材,二十文钱。”
“你做梦!”
蓝娘气急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呜咽着:
“一捆药草都要三十文钱,你凭什么欺负人,你就是在抢......”
三十狞笑一声:
“让我抢?有这好事?”
他不由分说,直接从地上抱起一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药草,往那个商贾手里一塞:
“兄弟,拿好!”
“好汉,你这是......”
商贾都惊了,抱着手里的药草,他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就听到旁边响起暴雷也似的一声怒吼。
“住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堂堂郡守治下,也敢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举!”
蓝娘听到声音,泪眼朦胧中,
只见一袭白衣翩跹,
公子剑眉星目,
大步而来。
“今天孤站在这里,看谁敢动她!”
“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早就有围观的人去把这事告诉给了今天巡街的捕头。
捕头带着两三个捕快,一来到这里,看到在场中的三人,便是一愣,然后露出苦笑。
此处为何是三人?
因为刚才陈谓然就已经看到在往这里赶的捕头,心中临时起了念头,对着三十连连使眼色,让他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都是普通人,谁能拦得住?
那个商贾根本没注意到那位“路见不平”的好汉已经走了,此刻看到官差,他唯一的念头只剩下惊恐。
“殿下,怎么又是您啊.......”
穿着一身捕头衣服的赵识别,脸上露出深深的烦恼,以及绝望。
第七十五章 堂审
在那一晚之后,赵识别大概率是因为办事不力的缘故,被卫都尉下了官职。
其实许多职位,都是先做人,再做事,恶了上峰,那就离去职不远了。
与讨好上级相比,似乎能力并不重要。
很难说这是错的,因为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特别是当多数人都在做的时候,你不做,你突出,那你就是众人打击的对象。
赵识别那一晚上除了不停磕头,似乎啥事也没办。
就算他莽一点,直接带兵进王府,或者是怂一点,当场带兵离开。
事后,起码都有路可走。
你不能光在那儿磕头,特别是,等你的上头卫都尉来了,你什么事都没给他办好,还使得他一块磕头。
能不恨你嘛?
但赵识别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满脸的纠结和绝望,显然也把一部分原因归咎给了陈谓然。
郡城,也是有断案衙门的,其存在性质,更像是我们今天说的有关部门,不光断案,还兼职了其他许多事情。
赵识别不想插手到任何有陈谓然的事情里去,于是就把陈谓然他们三人带到了这样的衙门里。
当坐在里面喝茶的几个老官吏听说要审案时,笑的差点被茶水呛死。
开玩笑,你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个养老的清水衙门。
我凉郡自有地理因素。
流放的囚犯、或者士卒犯了罪,直接押到边军内部处置,
小事直接让那些捕头捕快就地解决,大事,直接推给郡守,因为他们确实没有那个资格去审大案。
毕竟就算是现代,有时候也会设置不办事的办公室。
当有人告诉他们外面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大堂,正有人等着他们这些青天大老爷去给做主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
“有意思啊有意思。”
孙主簿喜笑颜开地整理着官服,对着诸位同僚拱拱手:
“反正也没什么事,孙某去瞧瞧,替诸位走一遭。”
他就是去玩的。
他根本没想到,外面的人的身份可能有多特殊才会让他这个根本不用办事的衙门出面。
听说这里破天荒地的升堂办案了,周围的百姓闻风而来,有些人甚至扒着墙。
就是好奇,
就是想看。
哪怕里面不杀头,看看抽鞭子也是新鲜的。
赵识别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简单通报了一下外面有人需要断案。
“堂下何人!”
孙主簿升堂,大声喝问,他的眼神一下子盯在陈谓然身上:
“你是何人,为何不跪?”
陈谓然很淡然,掏出身上的凉王令牌,直接扔给孙主簿。
这令牌是封存在王府里的,莫郡守很“贴心”的告诉陈谓然这个令牌的用处,当晚就被陈谓然寻出来放在身上。
令牌正面是个凉字,背面是个陈字,通体白银打造,顶头镶了块白玉。
孙主簿拿着令牌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放嘴边咬一下试试这白银的质地。
“放肆!”陈谓然看直了眼,这令牌沾上这老头的吐沫星子可是怪恶心的。
“是是是,小官放肆!”
孙主簿吓得从位置上滚下来,连滚带爬,要给陈谓然跪安。
“好好审案,别搞这些虚的。”
“是是是。”
简单的问了两句,孙主簿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商贾想欺负一个弱女子罢了,看这位爷的意思,肯定是偏袒那姑娘了。
“案情,本官已经明了。”
孙主簿打算宣判,却见那商贾很是激动的说道:“我姑父,我姑父可是郡守大人!”
啪!
陈谓然瞪大眼睛,在心里疯狂给自己点赞。
他看着那个商贾威胁着堂上的“青天大老爷”,脸上表现出的,是凝重。
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种情节,还能再明显一些么。
这个商贾可能并不清楚,先不谈实权,在法理上,陈谓然这个目前可以说是楚国唯一的王爷才是最大的。
莫郡守?
他可能都不记得在自己有这个侄儿。
不过,这样才好。
这边,孙主簿又是一愣,有些惴惴不安:
“可有证据?”
这也是直接怂了。
郡守可是他的顶头的顶头,平常,也是他见不到的大人物。
商贾挺直身子,颇有些得意:“小人叫莫藕墨,大人您自可去问问。”
孙主簿很讨厌莫藕墨这副德行,但他目前没有弃官隐居的想法,于是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别跟本官说这些,本官判决向来公正。”
孙主簿对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吏使了一眼,面不红心不跳的大声说道:
“兹某年某月某日,被告莫藕墨与原告苗女蓝娘产生简单纠纷,无伤大雅,其中可能有所误会,然实系无意......”
他打算和稀泥了,这话与其说是判决,倒不如是委委屈屈地在跟陈谓然求情:
你老人家,赏个脸,这事,咱们就算了吧。
孙主簿的内心,已经在痛骂自己干嘛要出来溜达了。
官家的茶叶,不好喝吗?衙门的椅子,你坐着不舒服吗?
周围旁观的那些百姓们,也不满意的发出嘘声,可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瞧,那位是王爷,那位是郡守大人的侄儿,都是有鼻子有脸的,
新鲜!
好看!
可,他们还想看更多。
“慢着。”
陈谓然不负众望的举起手。
他离开椅子,来到蓝娘身边,温和的问道:
“他是给了你钱的是吧。”
“木有......”蓝娘跟陈谓然对视片刻,然后眨眨眼:“是给了钱。”
“是给了二十文吧。”
“额......”
旁边的莫藕墨立刻嚷嚷道:“对啊,小人是给钱了。”
这哥们自己承认了,还以为陈谓然是怕了,想和解。
陈谓然没理他,继续问道:“他给你二十文钱,那他拿走了多少?”
蓝娘脸色一变:“抱走半车嘞。”
陈谓然在两人周围快步走了几圈,声音逐渐义愤填膺:
“你那一车药材,就算是全部论斤卖,那也得几两银子。
二十文钱,也就勉强买上一小捆吧。”
他盯着莫藕墨,脸上越发愤怒,且一字一句的咆哮道: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不光是堂上的孙主簿动了容,周遭围观的百姓们,也不屑的骂道:
呸,强盗。
莫藕墨慌了神,他努力辩解道:“是有个人,掀了她的摊子,还把她的药材抢过来放我手上的。”
“对对对,”
陈谓然附和道:“那个人现在在哪呢?你找出来,孤肯定给你主持公道、”
“他、他,他跑了啊......我真没抢...不是我...”
周围的百姓们发出更大的嘘声。
莫藕墨被激怒了,他站起来,
指着那些百姓,
委屈的吼道:“我真没抢!”
“我姑父可是凉郡郡守,我怎会去抢这个野丫头的那些不值钱的玩意!”
陈谓然在心里几乎想给这人一个拥抱。
第七十六章 我爹,族长
莫藕墨这完全不经过脑子的话,说出来以后,就彻底激怒了蓝娘。
但还没等她张嘴,一个人影就已经闪过,上去就是一脚。
“彼虽苗人,然却住在凉郡,凉郡乃我大楚疆域,
苗人,亦是我同胞兄弟姊妹!
焉敢辱之以野字!”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蓝娘之前对陈谓然的一切负面形象都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深深的感激和喜欢。
苗女性烈,宁折不屈。
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
孙主簿坐在那儿,看的有些焦急,他不是想落陈谓然面子,但假如今天的事情传出去,让郡守大人知道,你放任我的侄子在公堂上被欺负。
啧啧啧。
权衡之下,孙主簿还是选择了从心,他幽幽的说道:
“公堂之上,请王爷暂息雷霆之怒,毕竟,此事不大。”
陈谓然点点头,见好就收。
见他如此,孙主簿心里也是有些感激,当即说道:
“本官判你莫藕墨原价买下这位姑娘的所有药草,你愿不愿意?”
莫藕墨眼里露出一丝怨恨,不过他很清楚,现在没人能帮自己的忙,最好还是认栽。
“小人......服。”
孙主簿匆匆退了堂。
那些百姓看到恶有恶报,都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陈谓然转过身,慢慢地走向门口,同时在心里默念道:一,
二,
三...
“王爷!”
蓝娘的脸上没有了那种泼辣的劲儿,看到陈谓然转身盯着她,她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那副小女儿模样竟有些娇憨:
“小女子多谢王爷仗义执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应当做的。”
陈谓然点点头,然后说道:“请蓝姑娘跟我回去一趟,我那里有个人,想带给你瞧瞧。”
“啊?!”
蓝娘惊呼一声,然后又捂住嘴,脸上飞起两团红霞。
“这,这是不是太早了......”
陈谓然装作一副没听懂的样子,皱起眉头:“什么太早?这个人对姑娘很重要,你要是有空的话,不妨现在就随我来。”
蓝娘后退一步,抬头望向天空。
“姑娘是不放心我么?”
陈谓然心里稍稍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道:“那也无妨,我们约个......”
“不,不是的。”
蓝娘连忙摆手,她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完全放下心来。、
“请王爷带路吧。”
一路上并没有多少话,陈谓然几乎一言不发,蓝娘时不时看向陈谓然,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着问题。
好在,陈谓然虽然言简意赅,但大都回答了。
“王爷,您是从楚京来的吗?”
“是。”
“您是住在皇宫里吗,皇宫是不是很大很漂亮?”
“我住王府。”陈谓然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皇宫确实很大。”
蓝娘问的都是一些没营养的问题,但这里面意味深厚。
让一个女孩对你产生兴趣,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又很简单。
走到王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周围就更清净了,往来没有一个人影,看上去,甚至有些荒凉。
看门的是牛家兄弟里的老三,牛十三。
牛十一和牛十二也被陈谓然打发了出去,去暗地里打听郡城最近有谁丢了孩子。
看见陈谓然回来了,他脸上露出笑容,连忙过来迎接。
“见过王爷,见过......这位姑娘。”
“曹茗在哪?”
牛十三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让他痛苦的东西。
“回王爷的话,她在做饭。”
“她会做饭?”
陈谓然笑了笑,对蓝娘说道:“跟我来吧。”
蓝娘听到曹姑娘三个字,心里就忽的动了一下,她又看看天空,小声嘟囔道:
你在想什么呢!
“独孤!”
陈谓然喊了一声。
独孤今天穿了一身紫绡翠纹裙,看着相当白净清纯,只不过脸上表情很是淡漠。
陈谓然在地牢里看见她时,她的脸上满是脏兮兮的泥巴,现在想来,这姑娘聪明过人,未必不是她故意抹上去保护自己的。
独孤告诉陈谓然,她跟那些孩子不同。
那些孩子,是被拐来的,而她,则是被亲生父母卖了。
陈谓然又问独孤,你愿不愿意在这先住下来。
独孤沉默了一会,同意了。
独孤今年十二岁,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但在古代,女性的美,时常是一种苦涩。
她虽然年轻,但已经看过很多人情冷暖,也更能感觉到,陈谓然确实是带着一种不掺杂任何念头的善意对待她。
“独孤,那些孩子在哪?”
陈谓然露出笑脸,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动作很轻,似乎很是怜惜这个女孩。
独孤脸上的淡漠消去了一些,她指了指里屋,陈谓然点点头。
“给这位姐姐倒杯茶。”
陈谓然进去以后,独孤奉上一杯茶,蓝娘连忙道谢,她看着白净好看的独孤,小声问道:
“你是王府的丫鬟吗?”
独孤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狡黠。
“阿觉,阿觉!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陈谓然还没把遮在小男孩脸上的手拿开,蓝娘就已经惊呼一声,然后扑了过来。
“唔,姑姑,你勒到我了......”
阿觉用胖胖的小手拍了拍蓝娘,不满的撅起嘴,嘴角一垮,像是要哭:
“姑姑,你怎么才来......”
“小女子谢谢王爷,谢谢王爷!”
蓝娘没有问自己的侄儿怎么会在王府,因为她相信,陈谓然堂堂一个王爷,总不可能去偷孩子。
而且,阿觉跟陈谓然很是亲昵。
蓝娘轻轻打了一下正在吃糖葫芦的侄儿,嗔道:“就因为侬,姑姑的阿哥差点不认我这个妹妹咯。”
“蓝姑娘,我只能跟你说,这个孩子是被人拐去了,我救他的时候,他被关在地牢里。”
陈谓然表情凝重,他郑重的说道:“蓝姑娘,蓝娘,这件事不是你一个普通姑娘能解决的,
不过,你相信我。
我凉王陈谓然,一定给你,和你的侄子主持公道,就像今天一样。”
陈谓然的话义正言辞,锵锵有力。
蓝娘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看向陈谓然,眼里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笑了笑,昂起头,略带骄傲的说道:
“好叫王爷您知道,小女子的父亲,乃是白苗族的族长。
就是那郡守大人,也得礼让我家三分。”
虽然凉郡目前名义上确实是陈谓然的封地,但他倒真的一点权力都没有。
相比之下,白苗族是能拉出来数千能战勇士的,咬咬牙,再拼凑出上万都可以。
而黑苗族近几年的势力,可就比白苗族大了许多。
说郡守平时得对这两个苗族族长客气一些,那倒是真的。
两人对视片刻,陈谓然尴尬的笑了笑:
“哎呀,那,倒是我唐突了。”
第七十七章 实力壮大
蓝娘带着孩子,走得很快。
在那之后,就是时不时来一趟。
来的时候,要么是带点名贵的药材,要么,干脆是厚着脸皮蹭饭吃。
与府上的那些人,关系似乎也在渐渐变好。
不知道有谁说过,世上真的有人不爱钱,但没有人不爱美。
蓝娘这样一个美女天天大大方方的跟你聊天打诨,像个朋友一样既肆无忌惮,又有着分寸,谁能不喜欢她?
只不过,全府上下几个人,倒真没人觉得这姑娘纯是天天来玩的。
她在想什么,不能说心知肚明,只能说耳闻目睹。
瞧瞧,看见曹茗,她脆生生的喊着妹妹,看见宋长志牛家兄弟他们,也能喊个兄长什么的。
偶尔碰见三十,后者很好脾气的举起手里的烧鸡和酒,邀请她一块来吃点。
蓝娘自然是嫌弃他邋遢,但也没藏着,而是很有礼貌的笑笑,婉拒了。
看到陈谓然。
王爷、殿下、陈兄......然哥哥......
曹茗在旁边听着时,在蓝娘背后,对独孤使了个眼色,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呕......
不过陈谓然现在有更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缉贼校官的麾下本来有两百人的空缺。
王家的家主王振,与其说他会来事,还不如说他王家财大气粗。
他很是豪气的说道:
殿下,别的不说,你这两百人的武器,我承包了。
盔甲,那得跟卫都尉申请,明面上,也就是走个流程。
但大楚律令里明确规定:
私藏盔甲不经官府造册入簿者,形同谋反。
跟卫都尉简单探了探,盔甲,他是给了。
虽然看着并不是很新,但能用。
但陈谓然明显感觉到,卫都尉的态度不再那么友好,像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卫都尉似乎总会在话里藏点东西,好在他警惕性略高一筹,避过了话里的陷阱。
盔甲,兵器都有了,陈谓然又亲自走了一趟各个衙门。
他没怎么招收那些衙门里的官差,而是往大牢里走了好几次,还带着三十这个大宗师,暗搓搓的在一群囚犯里挑选体格不错的人手。
囚犯,最好用,特别是当陈谓然告诉他们,跟着他混,立下功劳,他就亲自帮他们削去奴籍,免去罪刑,让他们恢复自由身。
这其中,不乏犯了事的江湖好手、甚至是边军老兵。
不管怎么说,这群人目前还是愿意帮他做事的。
除此之外,他还额外多招收了一百人,耗费都是王家承担。
陈谓然问过:
我现在是个无权无势的王爷,你从我身上什么都得不到,你王家的钱就这么多?
王振则是笑了笑:
做生意的都知道,哪有丝毫没风险的生意。
不怕您要的多,就怕您不敢要。
语气里的意味,已经是很明显了。
王振不甘心一辈子缩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做一个小家族的族长,他,想在陈谓然身上赌一把。
缉贼校官,缉贼缉贼。
陈谓然把那两百人的名字交给了郡府,等着郡守点头后,便能凭借缉贼校官的令牌在凉郡郡城和凉郡其他八座城池里畅通无阻。
他,也开始了这些天第一次离开郡城,
第一次带兵剿匪,
第一次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练兵。
郡城周围的土匪,如果还没有被剿掉,那必然是“成名已久”的大匪帮。
数百人,乃至上千人的规模,都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些匪寨身后,会不会有哪位大人物。
好在时间很充裕,目前不急着攻打那些匪寨。
这两百人里还有几个因罪或罚的边军军官,共有三人,陈谓然直接把其中两个升为这两百人中的校官,开始教那些人军阵进退之法。
当然,那额外的一百人也在里面操练,兵器盔甲,后来都准备好了。
但明面上,他不能拿出来,因为多招了一百人,就已经很过分了。
陈谓然自己也在请三十教导他武功,不过三十说他年纪略微超出了正常人开始习武的年纪。
三十教了他一套内功,让他先练内功,把身子骨练得更结实一些,同时也得习武的那些基本功先练扎实。
为此,陈谓然直接承包了三十整整两个月的开销。
三十也没半点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去窑子里打个牙祭。
钱,目前是很缺很缺的。
但好在有王振“毁家纾难”,长时间的给王府供血。
陈谓然也没光让王振送钱,他做了个更简易更有效一点的蒸馏器,让王振拿了去,做出了类似于风油精一样的东西,价钱,也比那些专门卖香水的便宜了很多。
陈谓然没听王振说过这东西赚了多少钱,但看他后来很积极的往自己身前跑,时不时打听陈谓然还也没有类似的东西。
想来,他是捞了不少钱的。
就这样一晃两个月,三百人已经操练的初有成效。
但具体怎么样,还得去正儿八经的见见血。
“再过一个月,就得是过年了吧。”
“殿下,这是想念家人了吗?”
陈谓然站在校场内看着士卒们操练,旁边是王振。
“那倒不是。”
陈谓然默默的想了一下自己的家人:
唔,有个叔叔,御驾亲征去了。
有个哥哥,被叔叔废成庶人,软禁了。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亲人。
父母双亡。
“我听说,附近的匪寨过年时候也是会庆祝的,甚至,还会专门派人来郡城里买酒买肉。”
陈谓然依旧是看着那些士卒,但语气,不知不觉正经起来。
王振笑了笑,“殿下,这过年见血,可不大吉利。”
“我们以后,可是经常要打仗的。”
陈谓然轻飘飘的一句话,王振当即瞪大了眼。
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那个意思。
宋长志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两人身后。
他现在经常讨好三十,时不时送点美食好酒,三十吃人的嘴软,便也教宋长志一招半式。
长此以往,宋长志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在后面喊了一声王爷,陈谓然才回过头。
宋长志现在帮他做的,还是打探情报一类的东西。
陈谓然直接给了宋长志一大袋银子,告诉他,尽管去做,尽管去打点,
银子不够,再来跟我要。
陈谓然现在除了看书、练三十教的内功,已经没有其他爱好了。
他只有不停的压缩自己和王府的不必要开支,从牙缝里攒出银子。
王家负责三百人的兵甲修缮,而且额外承担其中一百人的所有开销,其中就已经付出很多了。
他不能再让王家付出更多,要不然,这究竟是王家养的私兵,还是你王爷麾下的兵就很难说了。
三天后,凉郡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深夜时分,月光照雪,越发惨白凄冷。
凉郡城门大开,雪层上留下一串串脚印,随后雪花一层层落下,遮掩的像是从没人来过这里。
军队里打起了火把,士卒们即使铠甲下披着棉衣,也依旧冻得哆哆嗦嗦。
不龟手膏,陈谓然也让王振去做出来了。
今天,恐怕有很多人都要用到了。
陈谓然站在士卒们的前列,大声的喊话,反正有风雪声掩盖。
“这个月每人饷银翻倍。”
“斩馘记功,功劳最高者,免去罪责。”
“有抢夺同袍功劳者,杀无赦!”
前两条都引起士卒们的欢欣鼓舞,听到最后一条,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默默地记在心里。
陈谓然望向山丘上的匪寨。
里面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为数不多的哨兵,也被三十这个大宗师杀得一干二净。
匪寨,就像一个喝醉酒毫无防备的女子。
陈谓然拔出佩剑,遥指匪寨:“一个不留!”
第七十八章 黑苗
温热的血,洒落到雪地上,很快变成一朵朵散发着寒气的花。
士卒们在埋锅造饭,其中有两人受了重伤,已经被护送回去先行治疗了。
当这支三百人的军队开始攻打第三座匪寨时,尽管士气高昂,但体力不可避免的开始下滑。
尽管被拔除了哨兵,尽管是被突袭。
里面的土匪还是在发觉走投无路后,选择了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几个土匪装成死尸,当时正在混战,谁会想到,几具地上的“死尸”,会在陈谓然经过时暴起,陈谓然身边两个士卒大喊着保护王爷,一边用自己的肉身挡了刀子。
他们,是因为保护陈谓然才受了伤。
接下来,地上的每一具尸体,都被补了一刀,然后又发现两个诈死的。
这下,他们都真死了。
此时,天边的红日仅仅露出一角,也照亮了茫茫雪地。
劳累了一宿的士卒们,开始用匪寨里的存粮埋锅造饭,虽然疲惫,但心里更多的是兴奋。
被陈谓然选来的人,大多是犯了罪的囚犯,其中杀过人的也有不少,但昨晚的厮杀,却远远比他们平时与人私斗,或者是下毒、偷袭来的更残酷。
土匪毕竟是土匪,受到突袭时,许多人第一念头就是逃跑,士卒们的大刀砍得人头滚滚,除了老幼妇孺,土匪打扮的,全都杀得一干二净。
边疆地区杀一个土匪的功劳,肯定比不上杀一个魏军的功劳大,但昨晚的功劳,也足够许多人直接免去原本的罪责。
大家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于是看向正在漫步的那个男人时,眼神中除了尊敬,还带上一丝感激。
士为知己者死。
士者,不光指那些醉生梦死的士人,而是指的是士卒。
你让这些丘八见到好处,他们就理所当然的为你效死。
陈谓然独自漫步在匪寨里,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没有再去思考什么东西,他现在,只想在这座满地伏尸的匪寨里,散步。
上辈子活的像个笑话,就算这辈子,他一开始也懵懵懂懂。
抄诗、当个富贵闲人、在青楼跟其他公子哥儿斗的乐此不疲,那得是多没品多没意思啊。
哪里像现在这样,在数百士卒充满敬意的目送下,在周围凝结成霜的鲜血与尸体的衬托下,
散步。
男人的爽点,有时候就在这种地方。
干嘛总活的那么憋屈呢?
就算兵败了,那也是以后的事。
陈谓然的脚步在一个受伤士卒的面前停下,他的左手臂上,有一条深深的伤口。
由于伤口过深,只能简单包扎,而且左臂的棉衣也开裂了一些,士卒被冻得难受。
陈谓然拽下自己的披风,替那个士卒把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
包扎的很好,陈谓然上辈子学过包扎,他甚至在包扎的时候,想到要培养几个军医出来,把合理的急救知识,教给他们。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对那个士卒多说什么,包扎结束后,他从大锅那里端来一碗稀粥,淡淡的说。
喝吧,喝完回家。
陈谓然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他挑出五个以前学过一点郎中,人也机灵的士兵。
让他们跟在自己后面,教他们怎么包扎伤口,怎么判断伤口也没有发炎感染。
匪寨里有不少烈酒,陈谓然直接全部拿来,给那些受伤士卒的伤口上反复浇洗,然后再重新包扎。
士卒们疼得龇牙咧嘴,但陈谓然却面无表情,包扎结束后,往往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赶去喝粥暖身子。
这个世界早就有了蒸馏的法子,酒的度数也能很高。
但这个方法却不是任何时候管用,要是酒的度数低,浇上去反而会增加伤口感染的可能性。
不过好在现在是冬天,他们也很快就要启程回去。
凉郡郡城虽然荒凉破败,但大夫和药草都是有的,不用忧虑这些士卒的健康问题。
一顿大锅饭,士卒们吃的很香甜。
匪寨还留着,陈谓然没让人烧掉。
一方面,烧掉了这个匪寨,还有其他的匪寨。
土匪,是杀不完的。
不如留着一座寨子,说不定等下次来,还能再碰上一些土匪。
士卒们收拾了一些有价值的金银细软,陈谓然直接分了下去。
三座匪寨,足够三百人各自分到一些东西。
“什么时候回去?”
三十苦着脸,已经不是第一次发问。
他这个大宗师高手,时常表现的像小孩子脾气。
他想念那座温暖的王府里两个多月的舒服生活,想念郡城东街刘家的烧鸡,想念西坊王家的烈酒。
“快了。”
陈谓然大声说道:
“集合!收拾馘袋,准备回去记功!”
馘,就是人的左耳。
被士卒们各自收集在腰间已经准备好的小袋子里。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吧。”
三十摇摇头:
“你记错了。
今天就是。”
看着陈谓然又有些发愣,三十也没再催促。
听说这个王爷无父无母,怕是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往往最容易伤心。
三爷,向来是体贴人的。
士卒们喜笑颜开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陈谓然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钱,然后长吁一口气。
王振兄弟,又要靠你了。
正在想着,传令兵忽然从前面跑过来。
“报,前面有苗人拦路!”
苗人......
陈谓然想了想,让传令兵去前面传话。
“后面乃是大楚凉王,尔等苗人速速退下。”
不一会儿,传令兵回报。
那伙苗人走了。
“要不要我去探探?”
三十在旁边问道。
“这凉郡,苗人多得是。”
陈谓然回答道,也确实没把那伙苗人放心上。
又走了半个时辰以后,陈谓然发现不对劲了。
“前面那些,都是苗人?”
“是了。”
陈谓然脸色阴沉下来。
周围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如此多的苗人,人数,至少上千!
来者不善!
“列阵!”
几个苗人骑着马,大大咧咧的来到阵前。
“黑苗族族长花寒,斗胆求见王爷一面。”
“我就好奇了,怎么这些苗人,一个苗姓都没有。”
三十在旁边插科打诨。
“我听莫郡守说过,当年苗族势力最大的时候,曾经试图直接占据凉郡,
那一任楚国皇帝直接发兵攻打,大败苗人,凉郡内,苗人死伤超过十万,根本抵挡不住楚军,被迫投降。
他赐了苗人两个归义姓,就是今天的黑苗,和白苗两个族的族长。”
“哦,那看来你们楚人这几代皇帝,都是好样的嘛。”
“嗯。
那个皇帝,为了讨伐苗人,征发了十万以上民夫,又从各地征收粮草,那一年大旱,某个郡内饿殍无数,那惨烈的景象,让许多去赈灾的官员都忍不住捐出自己的家产来救治灾民。”
三十挠挠头:“这样的话,那这个皇帝做的就不对了,他是你们楚国第几代皇帝?”
“楚国的开国皇帝,我祖宗。”
第七十九章 国将不国
魏国,
魏京外。
楚军联营数十里,这些日子虽然已经停止推进,可对面的军队,无时不刻感受到深深的压力。
就像是一把尖刀,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但你还不敢碰。
明明是大好的形式,可楚帝的情绪却并不高。
不像是起初发兵的时候,那种纵马关城的豪情,已经是意气风发不再。
楚帝时常在帐中醉酒,教那个姓侯的姑娘唱楚地的歌谣。
听到的将领们纷纷猜测,
可能,是要退兵了吧。
那个侯姑娘,军中现在称为侯娘娘。
楚帝又唱完一首小调,忽然倚在侯安安的腿上,沉沉睡着了。
如果侯安安现在有什么心思,那她,说不定就能成为魏国的女英雄了。
楚帝身亡,带来的影响绝对不可估量。
侯安安知道,自己是不恨楚帝的。
哪怕她是一个楚人,哪怕她的无数魏人同胞就因为这个男人的一句话便血染沙场。
哪怕她应该恨他。
望着楚帝那张疲倦的脸,侯安安从旁边拿过一张毯子,替楚帝盖上。
她又轻轻哼唱起楚地的歌谣。
楚帝仍然沉睡着,但侯安安分明看到,他的眼角,出现了两滴泪水。
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侯安安侧耳倾听,却听见。
“觉儿...然儿...”
“报!魏军出城,离我方营寨还有四十里!”
“报!齐军和赵军出城,离我方营寨还有二十里!”
“报!联军在我方二十里处筑营,发现大量骑兵踪迹!”
传令兵的呼喊打破了营寨的平静。
楚帝猛然惊醒,他站起身,刚才流露出的软弱似乎只是侯安安的一场梦。
“替朕着甲。”
楚军在将领的召集下迅速集合,营寨大门紧闭,步卒开始严阵以待,大量的骑兵被放了出去,留在营寨外侧以作策应。
主帅安平生披坚执锐,催动战马在营寨中奔驰,同时查看各处情况。
此时天色已是黄昏,冬季的夜晚来的更早,虽然落日仍挂在天边,但阴郁的暮色早已降临。
天上半昏半暗的晚霞,仿佛正等待着一场血的洗礼,借此来恢复它原本的赤色。
大地在战车和马蹄的践踏中颤抖起来,列国的贵族们仍然使用着古老而笨重的战争器械,大量的平民披着简单的盔甲,在贵族的催促声中与敌人开始惨烈的拼杀。
“报!”
“魏军与列国联军开战了!”
“......”楚帝。
他此时失却了一个天子的体面,亲自爬上营寨里的望敌楼。
此时在他面前呈现的,是数十万士卒的厮杀。
“我草......”
楚帝像个黔首一样时不时吐出两句脏话,他忽然疯狂的哈哈大笑起来。
“圣上!”
安平生在底下担心的喊道、
“朕,无妨,哈哈哈,朕无妨......”
楚帝站在楼上大吼道:“苍天佑我大楚!苍天佑我陈同稷!”
“朕的将军们何在!”
所有将军对着望敌楼单膝跪下:
“臣在!”
“军中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安平生越众而出,抱拳喊道:
“除去老弱病残,有二十万士卒能立刻出战!”
“先等着,先等着。”
楚帝呵呵笑了两声,指着远处说道:“放出所有侦骑,等他们这场戏唱完了,就该咱们上场了。”
魏军和列国联军在搞什么鬼,楚人自然是不知道。
但,不妨碍他们看热闹,看完以后,再去捡便宜。
人类的本性,就是喜爱白嫖。
“为什么?为什么!”
魏帝咆哮着,他领着自己的一部分亲卫禁军,在战场上拼命左冲右突。
而包围住他的几家军队。
一家打着秦字旗号,一家打着新魏旗号。
秦家家主秦起谋,叛了。
连带着魏国中部许多藩镇和城池土地,都改了旗号。
秦起谋,自立为王。
国号大安,也就称安国。
这国内的世家作乱,算内乱,他国不可干涉。
所以,列国军队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早就跟秦起谋勾搭上了。
原因很简单,魏帝虽然够狠够果断,但他真正执政的时间,也就这几个月。
政治手段,还很幼稚。
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很多了。
尽管如此,他给出的报酬,却远远满足不了列国。
既然你给不了,那我们就自己来取了。
秦起谋,无疑是许诺给了他们很多甜头。
秦家作乱,魏帝不仅毫无防备,麾下的魏军中还被带走了一批。
早在其军中有内应的新魏皇帝怎么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他从齐国和赵国那里借了军队,配合秦起谋,围攻魏京。
新魏皇帝也是对楚帝阳奉阴违,故而这次出战,他是搭上了赵国、齐国的线,看楚帝的反应,他也根本不知道。
毕竟,他想的是在魏国国土上继续称帝,做楚国的儿皇帝还是做其他大国的儿皇帝,其实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但原来的魏军毕竟还有十多万,双方数量也就勉强持平的样子,厮杀起来,魏军竟然没有被这阵突袭打崩掉。
真正打头阵在冲锋陷阵的,反倒是新魏皇帝麾下那批部曲,以及从齐国、赵国借来的援兵。
这也从侧面说明,这秦家纠集的军队,质量上可能也就和那些魏军半斤八两。
在这个世上,军队上的竞争还是存在的。
诸如此类的鄙视链,也是存在的。
而魏军,也就理所当然的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沦为列国武人鄙视的对象。
不到一年,大半国土都被楚人攻陷,到现在为止,尽管有列国联军的帮助,对楚军发起了不下五次反攻,但最搞笑的是:
他们不仅没有拿回一寸国土,还使得楚军乘胜追击,又含泪前进了十里。
双方厮杀到第二天黎明,列国的军队就围在外面,像是坐在斗兽场里的看客。
目光冷漠而戏谑,随时为一次血腥的杀戮而欢呼。
魏军,终于败了。
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被他们自己的同胞围攻,而且,没有任何援兵的帮助。
也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
“陛下,走啊!”
平日里始终跟随保护魏帝的两个铁面侍卫,身上都已经伤痕累累,其中一个,背上插着一把断剑,伤势尤为惨烈。
“陛下,留得青山在......”
那个铁面侍卫还没说完话,就被一杆马槊洞穿胸膛,挑到天空,重重落下,溅起一片尘土。
那个骑兵还没来得及再次冲锋,就被另一名铁面侍卫的剑气撕扯成血肉碎渣。
“铁面!”
魏帝大吼起来,他的金甲上也已经沾满血迹,平日里体质柔弱的皇帝,此刻是如此痛恨自己的孱弱。
“走,走......”
剩下的那名铁面侍卫牵起皇帝坐下战马的辔头,在他的铁面下,早已泪流满面。
死去的,是他的弟弟。
他嘶吼道:
“走,魏国,不能没有你!”
魏帝仰天咆哮,然后挥动马鞭,开始收拢部分残兵,匆匆逃出了战场。
从今天起,魏国,几乎覆灭除名。
国已不国!
第八十章 年
“回来了!回来了!”
牛十一在王府门口大喊道。
曹茗正带着那些孩子,听到喊话,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在她旁边的独孤,脸上倒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不容易安安生生过个年,他偏又要在这个时候出去见点血。”
“王爷正是志在四方的时候,我们,应当替他高兴。”
宋长志望着大门的方向出神。
这次出兵,没带上他,宋长志是极其遗憾的,
曹茗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一个魏人,怎么对他一个楚人王爷这么上心?”
“不。”
宋长志径直走过曹茗身边,头也不回。
“参见王爷。”
“辛苦了。”
陈谓然对着宋长志笑道:“下次出兵,我会带上你一起。”
“属下多谢王爷!”
“那什么,年货买了没有?”
曹茗闻言,没好气的说:
“才把钱都交出去,这几天再挥霍挥霍,没等下个月送来例钱,府上就要闹饥荒了。”
王府,现在是曹茗管账。
好歹曾经是个特务头子,算数还是会的。
陈谓然整天出门不归家,懒得翻账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全丢给了曹茗处理。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曹茗走进屋里,过了一会,揣着一个布包裹走出来,招呼也不打一个,气鼓鼓的便出了门。
另一边,陈谓然叫过来宋长志,偷偷摸摸递给他一枚玉佩。
他身上类似的东西还有一些,基本上都是在魏国那儿攒下来的,在关键时候,能拿出来应急。
“趁现在钱庄还开着,你去把这个当些银子,顺路买些年货回来。记住,不准用王府的名义。”
“这......”
宋长志抬起头,愣愣的看着陈谓然。
“大过年的,废话就不要讲了。”
陈谓然拍了拍属下的肩膀:“到了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快去,时间不早了。”
“王爷,这......”
陈谓然指了指里屋:“我们大人可以不要好看,我把这些孩子留在这,这过年时候总得让他们吃点好的吧。”
“是...”
目送着宋长志步伐沉重的离去,陈谓然转过身,看见独孤正盯着他。
“喜欢吃炸年糕吗?你宋叔叔过会就给你们买来了。”
“当东西。”
宋长志把玉佩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正在吩咐伙计收拾店铺,准备歇业。
闻言,不耐烦地走过来,拿起玉佩,他懒洋洋地道:“是块好玉。”
“能当多少钱?”
啪。
老板拿起一个布袋,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把一袋银子放在宋长志面前。
“五十两银子。”
“你?!”
宋长志不懂玉器,但他凭着肉眼也能看出手里这块玉色泽上佳。
就特么五十两银子?
掌柜的抬起手,制止宋长志开口:
“老夫知道不值这个价,但你这种过年时来当东西的,老夫也见多了。
可说实话,老夫出的价在这凉郡已经是很良心了,大过年的,咱们讨个吉利,不要为几两银子多费口舌,你赶紧拿着钱去买些年货回家才是正经的。”
宋长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瞪了悠哉悠哉的掌柜一眼,提起银子出了门。
在门口,一个头上裹着斗篷的女人撞了他一下,匆匆进了当铺去。
宋长志手里的银子被撞掉了,他拾起来,回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这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了。
那背影,怎么有些熟悉呢?
“就五十两。”
“说实话,老夫这个价已经很良心了,大过年的,咱们讨个吉利......”
铛!
宋长志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只见头上披着斗篷的那女的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刷的扎在柜台上。
“姑奶奶这簪子在魏国价值千金,你今天要是给不出一千两银子,小女子说句老实话,
掌柜的可别怪老娘到时候在你们这发个利市!”
“给,给!”
“女侠饶命啊!”
掌柜的脸都吓绿了,不得不在女子的威逼下走进库房,把大个的银锞子在她面前数好,放到一个布袋子里面。
“这簪子,被你脏手拿过了,老娘不要了。”
女子把那金镶玉的簪子扔到掌柜的脸上,拿着匕首对着屋里的两三个伙计晃了晃,大摇大摆的出了门。
“你们,你们......”
掌柜的手微微颤抖,指着犯怂的几个伙计,怒吼道:“你们刚才为什么不拦住她!”
“掌柜的,这大过年的,要是咱哥几个身上见了血,那可真......”
“是啊,掌柜的,你平时也赚了不少,今天大过年的,就当讨个吉利啦......”
女子出了门,就赶紧收起匕首,看看四周无人,便拔腿往东边集市走去。
就在这时,旁边的大树上落下几片枯叶,女子极其警觉,抱着银子就地一滚,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有病啊?”
曹茗恨得牙痒痒,上前揪住宋长志的耳朵,拎起来冷冷问道:“你是不是来跟踪我的?”
宋长志尽管耳朵疼,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个憨笑:
“疼疼疼,我是来当东西的。”
听完讲述,曹茗的手放了下去,眉毛又扬起来:
“那老头只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肯定也被坑了!”
“我找他算账去!”
“别别别。”
宋长志连忙劝阻:“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我怕王爷会心急。”
“他心急什么?”
曹茗冷笑:“他只知道要钱。”
“不是,是他给我一个玉佩,让我来当点银子给那些孩子买些东西的。”
曹茗沉默了一会,然后转过身去:“快点走,再晚点什么都买不到!”
陈谓然看了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倒也没矫情的唉声叹气。
毕竟,做主让他们先在王府留一段时间的,就是他自己。
这些孩子,用的好的话,可以直接扳倒凉郡的一把手和二把手。
想到这里,陈谓然就露出一丝笑容。
不过,当他看向花园的另一边时,笑容,也更真挚了一些。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姑娘。
坐在自家的小花园里,捧着一本书。
花园里栽种的都是自家吃的小青菜,成熟的很快,想要炒菜煮汤时,就采一把。
在小青菜旁边,只有一株丁香。
早春时候,不待东风吹遍,早已是香味满园。
就在那个满是丁香芬芳的春天里,
自己的女儿,
因为白血病,
死了。
外面响起敲门声。
曹茗和宋长志站在门口,看见打开的门里,陈谓然脸上流着两条清晰的泪痕。
曹茗挑起眉毛:“不至于我给你带了年糕,你就感动到哭了吧?”
“明天早上,你给我早起,把门口的雪扫一扫。”
陈谓然平静的说。
第八十一章 冬日攻略
郡守府和都尉府那边,都是提前派人送来了礼物,但郡守和都尉,是一个都没来拜年。
在鞭炮声中,几匹快马冲进凉郡郡城,在凉王府前面停下来。
带头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是个脸色煞白的宣旨太监。
为了能按时赶到,太监带着一行人跑废了几十匹马,终于在今天赶到。
他带来的,是一封懿旨。
楚京城中,太后钦赐。
宣旨太监身后装载礼物的马车,足足有三大驾。
“王爷,谢恩呐。”
宣旨太监只想早点走完这个流程,然后不管是哪,闷上被子好好睡上一觉。
陈谓然也没像刚过来那阵子,做什么事情都发自内心的抗拒。
他对着那些马车跪下来,磕了个头。
“孙儿陈谓然谢太后恩典,愿太后......”
后头,是一串祝福的话。
站起来后,陈谓然让宋长志拿来几个红封,里面各自包上几块银子,分发给宣旨太监一行人。
“公公过年好,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宣旨太监倒是没想到这个凉王这么会来事,他深深看了一眼陈谓然,笑道:“王爷,您的好意奴心领了,太后那边,奴也会去说王爷的孝心。只是这红封,还请您收回去,太后要是知道了,嘶......”
他故意把脸皱起来,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陈谓然笑起来:“还未请教公公贵姓?”
“不敢不敢,贱姓夏。”
“夏公公,你还别说,孤见了你,倒是好生喜欢。”
“???”夏公公。
觉得有些不对味的夏公公,满脸疑惑。
“这样吧,现在过年时候,公公不急着回去,再过几天,孤在这里设宴招待你,不知能否赏脸?”
“岂敢。”夏公公连忙弯腰施礼,笑道:“这是奴的福分。”
留下那三架装着礼物的马车,剩下的人前往驿站休息。
坐在马车里,夏公公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这个凉王爷,想来是有事情要问自己了。
到了驿站,他下了车,发现有人正在等他。
见了面,第一句话是:
“卑职卫央参见公公。”
第二句话:
“郡守大人,已经在里面设了宴。”
......
凉王府。
陈谓然关上门,搓着手回到饭桌上。
桌上是热腾腾的羊肉汤,旁边还有蘸料,一口羊肉一口蘸料,足以让人在这个冬天浑身暖和一整天。
舒舒服服的吃完饭,外面又有人在敲门。
打开门,迎面一个身子扑了过来。
“然哥哥!”
陈谓然把头转到另一边,尽量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的抑郁。
好在简单的拥抱后,蓝娘立即松开手,笑嘻嘻的指了指门外。
“我来给你送些野味。”
野味啊......
陈谓然已经开始思考怎么妥善处理了。
诚然烧烤很好吃,但他并不想因此染上什么野味自带的病毒。
蓝娘大大咧咧地喊来牛家兄弟,让他们把捆绑好的野兽提进去。
陈谓然瞥了一眼,好家伙,里面还有只半死不活的孔雀,不知道这大冬天怎么抓到的。
“哟,这不是白苗的小娘子么?”
门外响起嘲讽的声音,蓝娘表情一僵,转过身去:“花翎!”
一个女子走进门来,也是大大方方的对着陈谓然施了一礼。
“家父嘱咐我,见到王爷须行礼,可不能像某些野丫头一样。”
“侬在说谁!”
旁边蓝娘已经炸了毛。
“黑苗族长之女,花翎,参见王爷。”
“这是家父赠送的礼品,望王爷笑纳。”
花翎的楚话很标准,不像蓝娘那样时不时楚话苗话混在一起,她的礼仪姿势做的比陈谓然还要标准,看样子是专门学过。
她挥挥手,两个高大的男苗人从外面走进来,身上扛着的,除了各种野味,还有一些盒子。
“里面有些药材,有活血化瘀的,也有滋补身体的。
家父知道王爷最近在带兵,怕您劳累,特意送来这些。”
陈谓然略一犹豫,点点头:“那就多谢花族长了。”
花翎眨眨眼睛:“实不相瞒,翎儿今天来,还有事想跟王爷您商议。”
她先叫那两个苗人回去,然后笑吟吟的看着陈谓然,一副不谈就不走的模样。
“进屋说吧。”
站在外面一阵子,即使身上裹着厚衣服,但陈谓然还是感觉到阵阵寒冷。
回屋点起暖炉,陈谓然把手凑近烘烤,淡淡的说道:“你有什么事?”
“她......”
花翎瞥了旁边的蓝娘一眼,颇有些不怀好意的说道:“翎儿想跟王爷谈的事,这位可不能旁听。”
“别废话了,有事说事。”
陈谓然皱皱眉头。
“唉,王爷真是心急呢。”
花翎故意敞开衣服的领口,从怀里贴身地方掏出一封地图。
“每年正月,我们苗人都会在这个地方祭春神。”
“无论是我们黑苗,”她对着一直气鼓鼓的蓝娘挑起蛾眉:“还是白苗,都要参加。
到时候,郡守和都尉这些大人们,也会受到邀请,前来观礼。
按照规矩,那天到场的不管是苗人还是楚人,都严禁携带兵甲。”
陈谓然笑了笑:“花族长这么关照孤,孤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听出了花翎的意思。
没有带兵的郡守和都尉,那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但,果真是这样么。
两个搞拐卖苗人的,敢没有任何准备就大大咧咧的去你们苗人部落观礼?
信你个鬼咧。
陈谓然脸上笑容不变,他问道:“那么,花族长会帮我直接把那两个人擒下?”
“王爷可否听清翎儿的话,那天,所有苗人都是禁止带刀兵的。”
“呵呵。”
陈谓然不置可否,他倒了一杯热茶,淡淡的说:“容孤考虑考虑吧。”
花翎走后,蓝娘明显想说什么,但陈谓然却开始讲起笑话,一个劲的逗她开心。
蓝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想那什么郡守吗?”
她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谓然笑起来,他揉揉蓝娘的头:“这些事,我自己会做好的。
不用担心我。”
“哦......”
蓝娘走出王府的大门,意外的发现花翎正在外面等她。
没等她奋起进攻,花翎就呵呵笑了一声,然后奚落道:“我还以为,妹妹你终于能给部落做点事情了。
没想到,还是在这里玩扮家家的游戏。”
嘲讽完毕,花翎立刻登上马车,飞快的离开了。
留下蓝娘站在原地气的发抖,眼里,已经有了些水汽。
她登上自家的马车,车夫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嘴,直接开始驾车。
过了一会,蓝娘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二叔,我能不能求侬一件事。”
“什么?”
车厢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看上去有些苍老,但黑漆漆的斗篷下面,却难掩他强壮的体魄。
“侬能不能去杀了郡守?”
第八十二章 马匪
今年的冬天越发寒冷。
拿着一床棉被披在身上,屋子里生着火炉,那日子,还能捱。
可凉郡是什么地方。
边境、荒野。
楚国最南边、最穷、最苦的地方!
曾经只在荧幕上看过几眼的景象在陈谓然眼前出现了。
即使是做着买卖的街头。
一夜过去之后,也会多出几具冻僵的尸体。
天道无情。
就像老舍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
在这种时候,那些缩在山上的山贼土匪也不得不下山劫掠村庄。
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
嶙峋的山路上,又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群人走进还挂着霜雪的森林,很快,便锁定了一座匪寨。
陈谓然又带着军队出城剿匪了。
在他们身后约三十里处,是一座极小的村庄。
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原本也应该是很艰难的度日,但,起码还活着。
陈谓然已经追踪这伙马匪三天了,他们大约三十来人,都有马匹,要不是冬季,马匹前进困难,陈谓然麾下的三百人根本追赶不上他们。
宋长志领着几个斥候回来,报告那伙马匪正在生火做饭。
三百人对三十人,这已经毫无悬念了。
但陈谓然依旧秉承着稳如老狗的念头,让手下们先把这里包围住。
马匪的首领叫胡一,脸上有条刀疤,浑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常年习武的人。
在他怀里搂着的,是两个失魂落魄、好似木偶人一般任凭摆弄的女子。
“弟兄们,这一档子做完,咱们就能去京城那儿快活了。”
手下替他倒满一碗酒,胡一举起来,一饮而尽。
“天下冷暖此处半,此地风雨最杀人。
宁入京中逍遥客,不为凉地富家翁。”
他念了句开头,就引得一众手下乱拍马屁。
“大哥好文采!”
“到了那京中,那花魁娘子还不赶紧投怀送抱。”
“诶,听我念完。”
胡一不满的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又施施然作起诗:
“梅花开处似红尘,败时亦作春后土。
总有千古身后事,我自快活有谁知!”
“好!”
手下们爆出一连串叫好声。
更是有人,在他们身后用力鼓掌。
“谁?!”
胡一抓起刀,眼神凌厉的望了过去。
对方身上披着铠甲,很年轻的一个人。
胡一松了口气,但并未放下刀。
“你是叫胡一么?”
“正是在下。”
胡一想套话搞清楚这个人是怎么跟上自己的。
但下一刻,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又举起手,重重拍了几下。
胡一的脑子嗡了一下。
“有埋伏!”
他转身就跑,跑了两步以后,就尴尬地停下脚步。
周围并没有冲出一大堆人包围住他们。
他能感觉到手下们正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我要杀了你!”
胡一提起身上的真气,一步步向年轻人走过去。
每走一步,气息就越发可怖。
手下们站在旁边,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听说大哥的武功已经到天下二流层次了。”
“天下二流,听说那是已经超脱出江湖高手的层次的高手。”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
“那一定是已经超脱出江湖高手的高手!”
“???”
胡一的真气汹涌如波涛,径直拍向陈谓然。
这个世界上,是有那种仅仅用体内真气就能攻击对手的人存在的。
可他们数量很少,资质几乎千里挑一。
胡一,无疑是那种人。
他的脸上有狠辣,有自信,还有几分漫不经心。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短短片刻,胡一的脸上就像是上演了一出人间。
年轻人的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邋遢的男子,虽然邋遢,个子也不高,但气势,如渊渟岳峙。
相比之下,胡一的真气在他面前只是个小水花。
男子冲他笑了笑,然后比出一个二字。
“这是,两招之内就能击败我吗?”
在对方刻意放出气势的时候,胡一就明白了两人间的差距。
但他,依旧觉得羞辱。
很短的时间内,他的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
然后在刹那间,胡一就确定了唯一的做法。
他扬起刀,扔到一边。
扑通!
“小人有眼不识贵人,求饶命!”
陈谓然拍了拍他的脸,笑道:“诗,写的不错。”
胡一抬起头,回以一个勉强的笑容:“实不相瞒,这诗不是小人写的,小人最近绑了一个魏国的书生,他有点才智,小人就让他做了军师,这诗,也是他说给小人听的。”
“那人在哪里?”
陈谓然看了一眼那些包围过来的马匪,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在...小人的寨子里,小人不放心他,特意留了几个人盯着他。”
陈谓然又用力拍拍手。
周围没有动静。
陈谓然看了三十一眼,后者无奈的抬起脚,重重跺了下去、
树上的积雪哗哗的落,所有人脚下都感觉到清晰的震感。
马匪们惊慌失色,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树林仍旧在摇动,大量的甲士冲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都杀了,割下头。”
陈谓然随口吩咐道。
“你......”
胡一瞪大眼睛,但他一直跪在地上,没有动弹。
就这么,听着身后手下们反抗、惨叫,然后寂然。
就像是他们肆意追杀的村民一样。
“带我找看看寨子呢。”
陈谓然其实对那个魏国人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他今天回郡城的时候,恰好要做件事情。
“贵人,小人说出寨子位置,能留我条命吗?”
“你先说。”
“就在前面山后五里,我说出来了,能留条命吗?”
“到了,现在怎么走?”
“有条山路,一直左转,就到了。留我条命吧,我好歹是天下二流高手,小人给您当狗好不好?”
陈谓然看向三十,疑惑道:“他一直在说什么天下二流高手,是什么意思?”
三十道:“也就是划分武功内力的分水岭。
天下一流、二流、三流、
在这之前,还有江湖、草莽、白衣,每个分水岭都是三流。”
“那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呵。”三十笑了笑,身上真气鼓荡,斗篷忽的一声飘起,在他身后飞扬。
“我乃大宗师,据我所看,天下三流以下,皆为蝼蚁。”
第八十三章 栽赃陷害
“留你一条命,甚至让你做孤的亲卫,都可以,毕竟,孤现在也缺人手使唤。”
陈谓然淡淡的声音到了胡一耳中,不亚于天音。
但他还是谨慎的问道:
“您想让小人做什么?”
“很简单,我只是让你,在郡城底下喊一句话。”
陈谓然说了出来。
胡一很是不解的看了一眼陈谓然,下意识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已经有人在旁边抢答了。
“王爷好计策,您这是想嫁祸?”
陈谓然望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
很年轻,和自己年龄大概相仿。
但,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就是那个被胡一掳到匪寨里的魏人,名叫平先生。
具体是叫平什么,他没说。
当陈谓然到达匪寨的时候,这个人很是干脆的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告诉陈谓然那座匪寨现在里面都是陷阱。
在他身后,是那些原本负责看管他的马匪。
是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些马匪全都反了水。
至于他的心性,还不好说。
“你懂我。”
陈谓然站起来,拍了拍平先生的肩膀。
平先生受宠若惊,脸上笑了笑。
“准备回去了。”
凉郡的百姓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往城门走去。
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个个披坚执锐,身上的盔甲尚且还残存几分血迹。
一股子精锐的气象,正从这些兵身上散发出来。
这支军队就像是开过锋的宝剑,陈谓然觉得,自己凭着他,已经可以在凉郡杀人了。
这些天来,陈谓然领着麾下的士卒四处出击,疯狂捣毁山贼土匪的巢穴。
在进攻前,必定已经是夜深,然后再由三十这个大宗师带着宋长志等斥候杀光贼人营寨外的哨兵。
前戏做足,然后对付那些贼人,便是毫不费力了。
简直像是杀鸡一般。
人头,都被堆放在城外。
陈谓然不知道京观到底是什么样的,毕竟这玩意在网上放出来也大概率是404的东西。
索性,让人堆了个金字塔出来。
已经有嗓门大的士卒,在向百姓们宣传。
这是外面拦路抢劫、动辄杀人放火的马匪山贼。
他们都死了!
被王爷带兵剿了!
城里的百姓,还真没几个跟这些山贼马匪没仇的。
再加上,冬天太冷,闲着也是闲着。
看聚集过来的人多了。
陈谓然暗中朝宋长志做了个手势。
一个人,踉跄着从士卒的队列里冲出来,对着那些百姓大吼了一声。
“郡守大人,救我!”
很快,他又被那些士卒给拉了回去。
没等百姓们脑子里开始琢磨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喊,就被那边飘起香的味吸引的转过去目光。
城门口处,建起了四个简陋的木棚,里面,
煮着几大锅粥。
在饥肠辘辘的百姓们眼里,出现了某种可怕的光。
陈谓然走到城门口,对着百姓们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们,大概还不认得我。
我,便是凉王。
那里的粥棚,大家都看到了吗?
粥棚每天开四个时辰,每人每天都可以领一碗热粥。”
百姓们骚动起来,在听到凉王的名字时,他们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到能领粥,他们立刻跪下,高呼着王爷仁义,王爷千岁。
陈谓然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显得尤为可怖,他很快注意到自己流露出的轻蔑,便立刻又换上和煦的笑容。
有三百名士卒在维持秩序,明晃晃的长刀映照出百姓们面黄肌瘦的脸庞。
抢粮,很多人心里都涌起了这个念头。
但真当他们走到士卒面前时,却只敢低下头,老老实实的接过粥。
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了,如果有选择,他们还是愿意沉默着。
赶来领粥的百姓越来越多,其中有很多人已经喝了一碗粥,但又重新开始排队。
甚至,已经有人在故意插队,借此胁迫那些排队的老弱妇孺。
这个景象出现的很快,甚至,仅仅是在一个时辰后就开始了。
宋长志一声令下,士卒们从里面拖出来几个已经领过一碗粥的男子。
手上脚上生着冻疮,都是衣衫褴褛,跪在地上边哭边求饶。
可怜么?看样子都可怜。
其中一个,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小人家里还有老母,生了重病,没办法来领粥,小人只是替她领一碗。小人错了,求您饶小人一次,老母不能没人照顾啊......”
另外的人,也是神情凄惨,哀恸出声。
领粥的百姓们,脸上出现了不忍,但又扭过头去,继续排着队。
宋长志没有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暗中酝酿。
这时,一个书生走出来,拉住宋长志,贴着耳朵对他说了几句话。
宋长志看了一眼沉默的人群,很快走开了。
在人群的后面,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笑眯眯的,像是看到百姓终于有粮食的那种欣慰。
“大人,您在看什么?”
旁边的文吏小声问道。
莫郡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也是和煦的笑容:
“看那凉王,作茧自缚。
看他欲起高楼,看他高楼难起。”
百姓,最是好利用。
能把官做到很高位置的人,大多对这一点认识明确。
郡守,封疆大吏,所谓代天子牧民者,不过如是。
这样的官,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利用百姓杀人。
在城门那个人喊出郡守大人救我的时候,这个消息就被迅速传到了郡守府。
莫郡守只来到这里看了一眼,就从兜里掏出几粒碎银子,随便喊了几个路过的人,让他们再去多领一碗粥。
招式简单,但却一招将死。
正在求饶的那些人,是一把剑。
如果杀了他们,固然可以整肃这里的纪律,但那些百姓,无疑会对凉王升起一些恶感。
才有了些感激,又被这恶感抵消,你还能指望那些人心里有你?
不杀,那重新领第二碗的人会越来越多,你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而且,那些正老老实实排队的百姓,也未尝不是一把剑。
人在生理上的需求减弱后,会自然而然增加更多的需求。
就跟饱暖思**一个道理,有些人肚子不饿了,心里的恻隐之心,就会无限放大。
他们会开始自视甚高,会开始圣母。
就拿现在来讲。
他们自己的粥都是领的,但却会去呵斥煮粥的人。
就这么点粥,每人还只有一碗,大家怎么够吃?
莫郡守,摇晃着脑袋离开了。
第八十四章 背叛
“粥,继续发。”
“闹事的人,全部拿下。”
“喏!”
等宋长志走后,三十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就打算在这躺着,然后什么都不管了?”
陈谓然躺在长椅上,手里拿着根果干,慢慢嚼着:
“我现在做不成这儿的皇帝,只能去做一个将军。
皇帝,广施仁德,
将军,自然就是要军法行事。”
“你跟一群百姓谈军法?”
“不,你还没懂我的意思。”
“你的说法太奇怪。”
“我一个现在还没有什么权势的王爷,现在最大的目标应当是扩充实力,扩充实力,是招兵买马。
所以,我现在不去把精力放在招兵买马上,反而还要去顾忌百姓怎么想?”
三十有些语塞:“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有个......好名声了嘛...”
“那我图什么?
图楚帝的大军过来给我杀了头,图我死后有人会偷偷的给我上香祭拜我?”
陈谓然笑了起来。
“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要么,解决麻烦,
要么,解决产生麻烦的人。”
“他杀人了!”
莫郡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到底是在城外动惯了刀子,可他们也不想想,
城外的,那是匪,城内的,他是民。
官声官声,做官要的名声,你就得从这些百姓身上考虑。”
他抿了一口茶,对卫都尉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听说他在那又设粥棚又放人头的,我还以为这王爷是潜龙在渊,没想到不过是锋芒毕露。”
卫都尉摇摇头:“锋芒毕露,也是难办,我们只是臣子,说难听点,就是皇家的家奴,明面上,我们不能跟他对着干。”
“皇家......”莫郡守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吊儿郎当的站起来:
“凉郡都尉卫央,跪下接旨。”
“别闹,传出去要杀头的。”
“跪下接旨!”
卫央见莫郡守神色不似作假,便真的跪了下来。
莫郡守从袖子里掏出两尺长的绢布,上面写着些字,在所有字的最后,刻着一个印。
“凉王陈谓然恐有不臣之心,着凉郡郡守严加看管,若事急,可便宜行事。”
“这印,是真的假的。”
“我曾进京述职过几次,这印,倒是见过,是圣上的私印。”
“私印?”
卫都尉没懂。
“就是这玩意,虽然是真的,但圣上倘若不承认,它便是假的,若印是假的,旨意便也是假的咯。”
卫都尉想了想,脸上有些不安:“那这旨意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不真假不假,其实不在于圣上承不承认,现在,取决于我们承不承认。”
“取决于我们?”
卫都尉更糊涂了。
莫郡守叹息了一声:
“老卫啊......”
“嗯?”
“你今天问的这些问题很好,但是,以后就不要再问了。”
楚帝发出的这份旨意上加盖了私印,一方面,可能是暗示莫郡守大可做的更过分一些,另一方面,则存在卸磨杀驴的可能。
要是朝臣攻讦他擅自坑害宗室,到时候,他是拿出这份旨意,还是默默承受着攻讦?
他老了,不想再去算计承受下来能得到几分皇帝的信任和情分。
他只想老老实实等几年后卸任,回老家做个富家翁。
所以,在他在任的时候,这位凉王殿下,还是圈养着吧。
“老卫。”
“在呢。”
“传令下去,就说今年财政紧张,下个月给王府支出的银子,暂时先欠着。”
“欠着?那这王爷饿死怎么办?”
“你笨啊,先说欠着发不起,然后再用咱俩的名义,随便给他点钱,让他王府里能勉强度日就行了。”
“除非他凉王真的铁了心这几年要在凉郡闹出点名堂,不然的话,老夫也不会去害他的性命。”
卫都尉嘿嘿笑起来。
“你笑什么?”
“大人,你真阴险。”
“......”莫郡守。
走出郡守府,卫都尉长吁一口气,脸上的憨厚,顿时消失不见。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郡守府,短促的呵了一声。
在这凉郡当官的,就没有良善之辈。
你莫郡守觉得我卫央时常不动脑子,可你又怎么知道,我那不是特意装给你看的。
他登上自家的马车。
“先回家换衣服。”
换上一身不显眼的衣服,卫央从自家的后门走出去,稍微辨认一下方向,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你能不能去洗个澡。”
陈谓然呕了一声,对三十说道。
”你站我旁边当我的侍卫,人家还以为我是丐帮帮主。”
“前几个月一直在逃亡,哪还顾得上洗澡。但一习惯不洗澡,啧,还真是安逸了好多。”
三十在院中舞剑,只见手中白光灼灼,翩翩剑影随身转动,一声轻喝,剑刃未及地,地上铺的石板已然碎裂。
只是,剑刃劲风一同舞出的,还有他身上那股发馊的味道。
他走到陈谓然身旁,毫不顾忌地拿起陈谓然的茶杯,一口饮尽。
“我送你个杯子吧。”
“不要。”
“那,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我的杯子?”
“为什么?”三十莫名其妙:“王爷,我这些天替你出生入死的,喝你口茶怎么了?”
“我只是......”陈谓然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觉得这样有些怠慢你。”
“怎么会呢?”
三十笑了笑,走开了。
走到门口,他看见有个人行色匆匆的往王府这里走来。
三十瞥了一眼那人的长相,面不红心不跳地停住脚步,然后掏出一块布蒙住自己下半边脸。
“请问,您是?”
卫央抬起头,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熟悉。
他站在王府门口,想来是那位王爷的家仆,可,为什么要把脸蒙住?
卫央说道:“请去告诉王爷,凉郡都尉卫央,前来拜访,求见王爷一面,有要事相商。”
“好。”
三十领着人,泰然自若的走在前面。
心里,是有些想笑的。
上次自己赏给这位都尉大人一口“琼浆玉液”,自己的脸,他肯定是记在心里了。
不过,好在他没有个狗鼻子,没法循着味认出他是谁。
“卑职,拜见王爷!”
卫央快步走上前,很是干脆的跪了下去。
同时,在心里庆幸,自己还没怎么得罪这位王爷。
“哟,都尉大人,快请起快请起。”
陈谓然连忙走过去,去把卫央搀起来。
“这怎么使得啊!”
“王爷,实不相瞒,卑职有机密事要告诉您!”
卫央小声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