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潜入?
宫中东侧的甬道里,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具尸体。
如今这幅凄惨的景象在京城里已算是寻常,在京城的中层和外层,穿着两种制式盔甲的士卒躺倒了一地,皇帝的兵马正在惨败溃逃。
外面的一切,陈谓然完全不知道,因为此刻的他,或许即将步那些战死士卒的后层了。
“若是今天能活下来,你知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谓然笑眯眯的问旁边的佳人,他右手持刀,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钱竹被他一直搂着,自然也是沾上了不少血污,后者只能在心里痛骂陈谓然。
要说陈谓然为什么一直要搂着这样一个弱女子不放,自然也是有他的理由。
本来他只想吓唬吓唬她,等半路上就让人把她送出城外,但没想到这位姑奶奶如此性烈,要不是陈谓然躲的快,就直接死在她手上了。
其实说到底,陈谓然一个男人,把人家一姑娘搂在怀里亲亲密密的说话,人家又不是你娘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
纯手贱。
活像是现在的某些人,摸了人家妹子,人家喊起来就骂她骚,人家不喊就骂她贱,更有甚者,不管对错直接网爆,逼死人的也是有的。
而后这样的事情竟然还被女的学了去,不管人家男的有没有摸,总之要先喊起来,将自己置于某个位置上,听说,这还有个什么名词,叫什么...正确?
这种事情,跟你们讲,写多了这本书就直接被封了,所以聊作水字数的一百字,不婊。
皇城的防守不算空虚,安平生至少带来了数千甲士,但偌大皇城里无数通道,假如每道门都要派人防守,那就等于直接把直接能打人的拳头摊开分成五根指头,送出去给别人一根根扳断。
安平生戎马半生,自然不会犯低级错误,就光是他的身边,至少就有两千甲士,陈谓然身边的不是神兵天降,恐怕还没能冲到安平生身边,就被直接杀光了。
但是陈谓然还有最后一条卑劣的计策。
甬道不长,在这里防守的也不过是区区数十名士卒,而陈谓然和他的陷阵营士卒全都换上了朝廷兵马的盔甲,那些人看见了,只会疑心这支百来人的小队伍不知道是从哪里溃败下来的。
等到那伙“残兵败将”走到他们抽刀就砍的时候,这伙守军再醒悟过来,却已经都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紧接着,陈谓然亲昵地凑到钱竹耳边,而后者这时候吓了一跳,又羞又急,耳垂再次赤红起来。
“钱姑娘,孤记得,你是要来找大夫的吧?”
“那又怎样?”
“巧了么不是,孤手下正好有这么一个医术精湛的人,若是你现在愿意帮孤一个忙,本王不光放了你,还会让那名大夫随你回去,治你父亲中的毒。”
钱竹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哼道:“你的大夫又不是一定能治好,凭什么......”
“但也不是一定不能治好,不是么?”陈谓然嘴角扬起可恶的笑容,钱竹看了一阵厌恶,但也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他说的话。
片刻后,她就做好了决定。
“先说清楚了,我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有钱家的身份,不然你若是败了,我钱家也难逃其咎。”
钱竹脸色阴沉,警告道:“我不管您这位王爷还有什么计划和后手,小女子现在只是愿意配合您的计划,绝不会把自己的家族也拖下水的!”
“我知,我知。”
陈谓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用刀割开她身上的绳索,接着又把刀递到她的面前。
“王爷?”
旁边的陷阵营士卒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陈谓然摆摆手,神情肃穆的说道:“接下来的话,诸位要听好了......”
......
“圣上,京城里的大军已经全部溃散了,咱们败了!”
洪将军不顾外面侍卫的层层阻拦,直接冲进军帐里大喊道:
“圣上,您快......你?圣上去哪儿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那个一脸无奈的太监,声音颤抖的重复道:“圣上呢?圣上呢?”
“圣上有旨。”
太监展开一张黄纸,已经彻底惊呆的洪将军做不出任何反应,太监瞥了一眼这位可怜的将军,心里又叹了口气,用细长的声音缓缓念道:
“......加封静宁将军洪都为三品安国将军,封镇国侯,兼领兵部尚书,准许募兵,抵御叛逆......”
太监念完,小心的看了一眼洪将军,小声道:“将军,圣上还有一道口谕,您......”
“念!”
洪都面上无悲无喜,他看向那个太监,后者浑身一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上了一般。
“将军若能战,便留外监守战局,若是不能,速速沿路募兵,朕欲南巡,俟集齐各路勤王兵马,一同商议平叛大计......”
“勤王......平叛......”
洪将军居然笑了一下,他喃喃道:“若是先帝还在......此刻就算是遭遇失败,也不会逃得如此仓促...不,若是先帝还在,根本就不会造成这种局面。”
你若是要逃跑,何必在这个时候,你把那些替你战死的士卒当成了什么?
而且这时候逃跑,则是对剩下来士卒军心、士气的又一次打击,
他懒得再去管那个太监,自己深深呼吸几口,重新在脸上换上坚毅的表情。
身边还有两千名北府军,保护着自己逃出去并不困难,而小皇帝反正还给自己加了官和各种权力,至于守住京城是肯定不可能了,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出去重新召集军队。
打定主意后,他大喊道:
“传本将的命令......”
......
“败了,败了!”
京城中各处都响起了胜利的呼声,百姓们听到这样的声音,在各自的家中吓得瑟瑟发抖。
虽然有许多士卒并不愿意正视这场胜利,但唯一的事实便是,他们齐心协力大败了皇帝的军队,迫使幼帝逃出了京城。
听到幼帝被打的大败而逃的消息后,安平生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对着跪在他面前的那个男子说道:“你可听见了?”
那个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身上露出来的地方,各处都是血淋淋的鞭痕,一根已经抽断的鞭子被随意扔在旁边,安平生站起来,一脚踢开鞭子,然后把那名男子从地上拎起来,说道:
“你今天可以不死,但是你要回答老夫的一个问题。”
安雪山笑了,他的嘴唇和牙龈都在刚才的鞭笞中受了伤,安平生那没头没脸的几下狠抽直接抽在他脸上,此刻一笑,便是满嘴的血泡,牙床上还空了几处。
“大将军,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比权力、地位、金银珠宝还要珍贵的?”
“比这些东西还珍贵的?”安平生皱起眉头,却是真的思考起来,片刻后,他缓缓摇头:“老夫大半生追寻的便是这些东西,而且根据老夫平生所见,世上许多人,都跟我是一样的看法。”
“咳咳,是啊,大将军一生苦于功名,您确实应该这么想......”
安雪山长叹一声,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无力的看向天空,用微不可察的声音缓缓道:
“所以你根本治理不好一个国家,您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想要的是什么......荣华富贵,不是对大部分人吸引力很大,而是对所有人吸引力都很大,谁不想荣华富贵呢?”
“...可是大部分人想要这样富贵的起初原因却几乎都是一样的,他们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爹娘、老婆、儿女、亲朋好友......您错误的以为,给每个人一样的东西,就能让人们感觉到公平,不是这样的......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在挨饿......”
“可是,老夫真的已经努力让他们吃饱饭了!”
安平生怒吼道:“你们为什么不肯听话?熬过今年,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安雪山又轻轻笑了起来,安平生看了怒火中烧,狠狠一脚踹了上去,边踢边发泄般地怒吼:
“皇帝是这样,太皇太后是这样,你一个安家的人,竟然也是这样!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安家的人吗?难道不是安家把你抚养长大的吗?”
“大将军,我是被黄家抚养长大的,我的妻子,是黄氏女......”安雪山咳着血沫,对着安平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气不气?
安平生确实被气的目瞪口呆,而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报!”
“大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一名将军在外面的广场上喊道:“大将军,一个女子求见,她说,她带来了凉王,想跟您做笔交易!”
“凉王?凉王!”
饶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安平生浑身的怒火也是立刻褪去,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问道:“女的?那女子说没说她是什么身份?”
“她说......她是魏国的...长公主,叫曹茗。”
“快,请进来!”
不知道安平生发了什么疯,一听到曹茗两个字,竟然连思考都不思考了,就直接准许让他们进来了。
“他们不肯进来。”
那名将军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道:“那位...长公主,身边还有些侍卫,她说如果没有那些侍卫的保护,她就不会跟大将军您见面。”
安平生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唔,跟老夫写了这么久的信,终于敢来见老夫了,呵呵,魏国长公主这个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么......”
听他所说的话,似乎跟曹茗已经通过信件联系了很久似的。
他刚走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吩咐道:“把安雪山这个叛徒也押出去,顺便让他见识见识,凉王爷长什么模样。”
“凉王......”
安雪山笑了笑,眼前浮现的却是这两个月时不时找他要东西的陈谓然。
陈谓然只让安雪山知道自己是凉王的人,至于真实身份,却是一点都没有提起过,
此刻已经是下午,但阳光尚且还是刺眼,安平生已经劳经费神了两天,此刻看见阳光,不由闭上眼感受着温暖,过了一会,才看向站在广场上的一群人。
到处都是他麾下的将士,剑戟交并,刀枪如林,校官喝令一声,后方的弓箭手尽皆拈弓搭箭,弓弦的轻微绷紧声汇聚成刺耳的杀机,毫不掩饰。
皇城中的士卒们已经把广场上的那一百多人牢牢包围了起来。
“与君通信久矣,请问魏国长公主无恙乎?”
安平生边走边大喊道。
他身前的士卒缓缓分开,有人露出担心的目光,但没有人敢在此刻说话。
还未来得及走到他们身前,安平生就已经看清楚了那个如死狗一般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人:
凉王陈谓然。
他昏迷着,或许是因为疼痛,或是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他此刻醒了过来,看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的安平生,陈谓然露出一丝“失败者的惨笑”。
“臣,拜见凉王殿下。”
安平生郑重的施了一礼,然后看向“魏国长公主”,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废话就不要多说了。”
“长公主”语气冰冷,假公济私地狠狠踢了凉王一脚,然后才缓缓说道:“您看看,这是凉王么?”
“凉王!”
安雪山在后面挣扎了一下,眼里露出一丝震惊。
这个在过去两个月中一直跟自己打打骂骂的人,居然是凉王本人?!
“您想要什么?”
安平生把视线收回,盯着“长公主”笑道:“您可是解决了老夫一个大麻烦,虽然......”
“你要在这里谈事情么?大庭广众之下,把你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都说出来?”
“长公主”打断了他的话头,冷笑道。
“好,那就请您,跟老夫回正殿上去商议,不过,只有殿下您一人,还有老夫、以及凉王殿下。”
“不可能!”
“长公主”断然拒绝道:“这是你们楚人的地方,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拿到凉王以后就放过我?我要带几名侍卫。”
“可以!”
安平生干脆的说道,然后微微躬身施礼:“请殿下移步。”
移步......剧本不是这样啊!
凉王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这个混蛋,不是应该在这时候直接跳起来杀了安平生吗?
钱竹在安平生和周围无数楚卒的逼视下,恨恨地又踢了躺在地上装死的陈谓然一脚,理直气壮的招呼道:“你你你,还有你们,跟本宫一起来!”
那些陷阵营士卒嘴角歪了歪,不过他们事先都听过陈谓然的吩咐,这时候也只能走出几个人跟上去,剩下的人则是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和那些包围他们的士卒们大眼瞪小眼。
等正殿大门缓缓关上的时候,皇城城墙上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看着广场上的情况,觉得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凉王呢?”
就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不由眼皮狂跳:“平千潮怎么也来这里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安平生之死
“来人,上茶!”
安平生在殿上犹豫片刻,终于在龙椅上缓缓坐下,钱竹看了一阵腹诽,心想楚国的这位大臣恐怕也得像魏国的秦家一样要自立了。
宫女端着茶徐步走来,看向安平生的时候,清秀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恐惧,她尽可能地保持住平稳,把茶放在两人面前,施了一礼,就赶紧离开。
钱竹端详安平生的时候,后者也在打量着钱竹,他刚才看到凉王时一阵狂喜,现在已经略微平静下来,发现这位“魏国长公主”,似乎跟他预想的有些不同。
钱竹虽然不是什么长公主,但贵为北安国钱家女,平时也有人教导相关礼仪,因此礼仪上倒也无可置喙,但安平生不管这么看,都觉得眼前的女子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他把疑惑压在心底,自己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舒服的叹了口气,笑道:“以往在魏国厮杀的时候,老夫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大战过后,必定要喝一杯茶来缓解缓解。”
“嗯,老夫其实是不喜欢喝茶的。”安平生挑衅般的说道。
钱竹一开始根本反应不过来对方在话里暗含嘲讽,只是点点头,想也不想的说道:
“现在这时候喝茶,您倒确实是雅兴。”
安平生闻言脸色就变了变。
他原本只是想讽刺长公主的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但对方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是直指如今的情况:楚国内战,大臣和皇帝率领大军在京城厮杀,这又何尝不是一件莫大的耻辱。
钱竹自然没有这些意思,但安平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心思太多太杂。
因此,接下来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都没能收到想要的效果,他只当自己说出的东西不够让这位长公主提起兴趣,只好尴尬的笑了笑,决定先等对方开口。
钱竹哪里知道说什么啊,为了维持形象,她只好一口口啜饮着茶水,很快就喝完了一杯茶。
“给殿下倒茶。”安平生温和的笑了笑,旁边的宫女立刻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躬身给钱竹倒茶。
很快,一杯茶又喝完了,两人之间依然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安平生实在不知道这位长公主在想什么,只好转头看向旁边的陈谓然,眼里露出一点笑意:
“王爷怎么还站着呢?来人,赐座赐茶!”
他此刻坐在龙椅上,以臣子的身份,对身为皇族的凉王爷说出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他期待着,凉王的愤怒。
陈谓然看了一眼座椅和热茶,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沾满灰尘的长发捋了捋,扑掉灰尘后,才撕下一块布条,把头发束在了脑后。
即使是心里一直不停痛骂陈谓然的钱竹,此刻看过来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行为下流的家伙似乎长得还真有那么一点好看。
接着,他看向安平生,很是不屑的问道:
“劳驾,请问阁下叫什么名字?”
安平生脸上的笑意又一次僵住了,他以为凉王要不顾双方的体面,直接破口大骂了。
“喂,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陈谓然很不耐烦的重复道:“你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那你应该明白,你和我之间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不要浪费时间可以吗!”
“好。”
在钱竹疑惑的注视中,安平生沉沉说道:“老夫姓安,叫安平生,是大楚的大将军,先帝御口亲封蛟鸾侯,王爷,就算是您,遇见老夫也得躬身行礼,喊一声......”
“我听明白了。”陈谓然点点头,“恍然大悟”般的说道:“原来您就是咱们楚国的...安大将军。”
“不错!”
安平生忍耐着陈谓然的浮夸表情,刚想继续说什么,只见陈谓然瞬间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正气。
他喝道:
“既然大将军知道自己还是楚国的臣子,难道就不知道身底下坐的是什么位置,你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吗?”
“孤,乃是大楚皇嗣,亦是先帝亲封的王爷,满朝文武,谁看了本王不得躬身行礼?”陈谓然说到这里,嘴角一勾,多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啊,孤倒是没看到,原来大将军已经连龙椅都坐上了啊!”
安平生听到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心里很是不满,但脸上还是硬要装着体面,刚想再说两句场面话,只见那位凉王爷,身子晃了晃,竟然就那样直接倒向了地面。
在场的除了“长公主”的那些侍卫,其他的也不过就是几个宫女,离陈谓然最近的,反而是安平生,后者下意识就伸手揽了过去,但与此同时,他浑身寒毛立起,在战场上多年养成的警觉使他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没有任何出鞘的声音,只见一道寒光自陈谓然怀中飞出,直直没入安平生的胸口,一声怒吼自后殿响起,陈谓然感觉至少有两股高手的气息锁定了自己,但他没有丝毫畏惧,整个人纵身扑出,又在安平生身上狠踹了一脚。
安平生本身也只是略有武学修为,但除了天下级别以上的高手,在受了这般的重伤后,那都是足以瞬间致命的。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在龙椅上缓缓坐下,他眼神模糊,但此刻,他却低下头,看着这张龙椅,重新露出一点讥讽的笑意。
自己过去嫌弃这椅子不吉利,一直没有坐上去,今天第一次坐上去,没想到......
两道奔腾的气劲毫不停歇地在半空追上了陈谓然,肩膀和左腿顿时反馈回钻心的痛楚,两道血箭飚射而出,陈谓然这时候还有空自嘲般的想:
或许这种夸张到假的画面,在电视里才能看到吧。
他重重滚落到地上,感觉身上很冷,他能听见那几个陷阵营士卒的怒吼,但这一刻,他只想赶紧闭上眼,最好赶紧死了。
说不定一睁眼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而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有人在他旁边咆哮,刀剑交并的声音不绝于耳,原本快要完全沉浸到黑暗中的意识,此刻也像是被吵醒了一般,迅速清醒过来。
陈谓然深深呼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以前午睡的时候,而讨厌的邻居最喜欢在那时候装修。
他睁开眼,看见钱竹跪坐在旁边,手里还捏着一个被打开的瓷瓶。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钱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神使鬼差地狠狠掐了一下陈谓然的脸。
后者没有表现出痛楚,只是冰冷的看着她,陈谓然已经意识到,肯定是这个混蛋喂了自己什么东西,把自己又救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陈谓然知道正常人应该对救命恩人表现出适当的尊敬和谢意,但他现在但凡还有一丝力气,都要坐起来痛骂一顿钱竹。
但蓦地他又软了下来,自嘲的想到,若是想死,自己只要把剑拿出来,用一点点力气举起剑往咽喉上一插就完事了。
自己只是不甘心死的这么窝囊。
若是他战死,或者是死于敌人的谋略下,他倒也不觉得憋屈。
“扶我起来吧。”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对钱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由自主柔和了些。
钱竹瘪瘪嘴,很是不满的瞪了陈谓然一眼,把他的衣服又撕下来几片,草草包扎了下两处伤口,才把他慢慢扶起来。
那几个陷阵营士卒跑过来,一脸愧疚的要说些什么,陈谓然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多说,接着才看向殿内正在激战的四个人。
说是激战,倒有些勉强。
其中两个人,他都认识。
一个老头,不久前还见过。
另一个名叫三十,之前一直是他的贴身护卫。
三十本身是一名宗师境界的刺客高手,毫无疑问,他身边的那三个也是一样,而跟他们厮杀的那两个,看来就是刚才出手攻击自己的人。
这两个人肯定是安平生的护卫。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龙椅的方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确定:
这位大将军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高手对决,只在一招一式。
长得高的那名护卫,剑刃已然挥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看似令人望而生畏,但实则竟然全都是守招。
而作为他对手的老头,只是用平常喝酒的葫芦遮挡架隔,听剑刃砍在上面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音,那赫然是一个铁葫芦,就算那是用来装酒的空心葫芦,光看它的体型,就知道分量至少有几十斤重。
而老头单手持着葫芦,一招一式都极其轻松,甚至还有闲暇用另一只手越过“剑网”,直接给了那位可怜的护卫几个耳光。
对方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他已经明白自己绝不是这个古怪老头的对手,便趁着防守的功夫,虚晃一招,连自己的同伴都不招呼,直接抓起安平生的尸体就飞速逃走了。
陈谓然冷冷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若是这样的高手来刺杀自己,自己能有几条命可以活?
三十曾经看过他的根骨资质,直言陈谓然这辈子通过习武来强身健体倒是没问题,但永远不可能成为什么高手。
就是有这样的念头始终在心里作梗,让他觉得不舒服。
“小老儿拜见凉王爷!”
老头没去管旁边仍然在酣战中的三十,他径直走过来,对着陈谓然粗粗施了一礼。
“虽然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要帮我,但是孤可以说,此后您但凡有所求,楚国永远不会拒绝您的要求。”
陈谓然把手从钱竹手里抽出来,在后者的怒斥中毫不客气地搭上人家的香肩,对着老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老头笑而不语,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跟凉王隐晦的说,自己的孙子正在他手底下做事。
另一边,三十拼命挥剑,已经陷入了极为艰难的境地,他本身擅长的都是刺杀的功夫,平时凭借宗师级别的内力,欺负欺负那些不如他的武者倒也没问题。
但惨就惨在,他来的时候被老头痛打了几下,身上受了点暗伤,此刻的对手又是个擅长用刀的狠人,只是略一交手,三十错误估计了对方手里那口刀的分量,随即失了先手,就陷入了下风。
那口刀,至少有四十斤重。
这是什么样的牲口啊......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
对面那名护卫看见安平生的尸体已经被同伴带走,他眼里闪过一丝死志,随即大吼一声,一招一式尽皆是舍死忘生般地朝三十砍来,有时候招式甚至破绽百出,但三十不敢有丝毫还手,因为那全都是以伤换命的打法。
三十瞥见老头在旁边看戏,心里气的一肚子大便,但又无可奈何。
陈谓然看了一会,苦笑着对老头说道:“算我再欠您一个人情,请老人家出手,帮他一下吧。”
“王爷有命,小老儿自然遵从。”
老头淡淡说道,话音未落,他身前即便响起破空之声,他手中的铁葫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拿刀的那名护卫,后者冷哼一声,骂了句“无耻”,长刀一剪,厚重的刀背撩起,正对着铁葫芦飞来的方向。
铛的一声,护卫脸色剧变,但根本来不及撤刀后退,铁葫芦就已经砸“进”了他的胸膛。
只一招,宗师高手当场含恨而死。
三十喘着粗气正想说些什么,但此刻的殿门被人轰然推开,外面有人喊了声放箭,随即响起一阵阵蝗虫袭来般的声音。
钱竹尖叫起来,她感觉自己脚下一空,整个人都向旁边倒去,紧接着,一个人扑在她身上,发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老头和三十同时骂骂咧咧起来,三十手里好歹还有把剑可以挥舞,挡住箭矢不是问题,他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老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放着地上那柄刀不捡,用剑尖从地上挑起一个断掉的板凳腿,扔给了老头。
“???”
老头气的咳嗽起来,但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即使是他这样的高手,在面对这样毫不讲理的箭雨时,也得小心应对,更何况,身后还有一个需要保护的王爷。
“去关上殿门!”
他对着三十吼道。
三十点点头,一路挥舞剑刃格挡箭矢,随着射进来的箭矢逐渐稀疏,更多披坚执锐的士卒已经踏着血腥的步伐杀入殿内。
下一刻,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三十挺剑冲锋,孤身杀入无数甲士中,剑刃所过之处,弥漫起一片腥风血雨,他的虎口在开裂,身上的护体罡气很快就被乱刀乱枪砍破,紧接着便又多出了无数伤口。
但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让凉王活下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打击报复的钱竹
无边无际的兵潮宛如最恐怖的黑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歇斯底里的表情,而一抹寒光自黑暗中亮起,接着迅速放大——那是三十的剑。
“杀杀杀......”他像风箱一样剧烈喘息着,现在的每一次挥剑,都是用尽全力的一击,但他已经四面受敌,楚军的刀剑在他头顶危险的晃动,他嘶吼一声,再次隔开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剑,反手荡起一道寒光,只要这时候稍微用点力,就能像他以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割开那名士卒的喉咙。
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对面的剑刃架起,轻松挡住了已经毫无力气可言的反击,接着,对方眼里闪过一丝让他十分熟悉的残酷神色。
剑刃稍稍横起,那名士卒的手在伸回,但这不是心软,而是为了下一刻更狠更用力的一刺。
三十没有闭上眼睛,他想起自己曾听到过的话,说是人临死前的时候,似乎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柄剑是怎样刺死自己的,而在这种时候,他心里遗憾的叹了口气。
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啊。
铛!
铁葫芦与剑刃一撞,后者直接崩断,但也划开了三十的脸,让他多出了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他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周围满殿的尸体和血,平千潮闲庭信步般走过他身侧,从地上捡起铁葫芦,平静的看着殿外已经列成军阵的楚兵。
平千潮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三十,脸上扬起一抹讥讽:“我说,你跟我都是魏人,现在为了个楚人,跟无数大军厮杀,最后可能还要拼上这条命......”
“为什么呢?”
他没有等回答,而是朝着楚军缓步走去。
殿内除了三十,现在就只有满地的楚卒尸体,凉王和那名魏国“长公主”早已不知所踪。
原本在广场上的近百名陷阵营士卒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但很显然,他们要么是被俘虏,要么是先一步尽数战死了。
领头的校官冷冷看了他一眼,挥剑吼道:“放箭!”
“楚!”
“楚!”
“大楚!”
楚兵的咆哮响彻皇城,下一刻,箭矢如暴雨,里面木制的窗户已经被射的稀烂,幸亏宫门是铁铸的,平千潮没有装多长时间的比,就被这箭雨逼退,狼狈地躲在宫门后不敢出来。
“抓刺客!”
“杀了他!”
听着外面的喊声,平千潮嘴角抽了一下,他再次看向旁边的三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狭窄的地下通道里,钱竹搀扶着陈谓然,两人踉踉跄跄地前进着,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地方。
不过有一点很明显,这里肯定有通风处,不然两人不久前就会死于窒息。
陈谓然眼神涣散,满心欢喜的想着,自己这时候,应该是能死了吧。
他背上的“装饰物”多少有些特别——几根箭矢,往常陈谓然让手下放箭的时候,心里都在嫌弃弓箭的落后和杀伤力太低,但如今箭矢插在他身上的时候,伤口一旦发作起来,就是钻心的痛楚,让他切身实地体会了一把被射的感觉。
若非里面还穿了一层软甲,箭矢估计还能再深入几分。
旁边的蠢蛋似乎又在哭,他有些不耐烦,问道:“你哭什么?”
“你要死了......”钱竹抽抽噎噎。
“那太好了,承你吉言。”陈谓然长松一口气,他忽然轻轻皱起眉头,这次伤口的牵扯让他有些头晕,不由挣脱钱竹的肩膀,扑通一声跪倒。
钱竹又在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瓷瓶,陈谓然跟看见鬼了似的想要避开,他还记得,钱竹刚才似乎就是喂自己吃了里面的东西,接着,自己就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陈谓然呵斥道:“拿远点!”
钱竹活像是个要喂不听话孩子吃药的老母亲,只听她叹了口气,然后左手薅住陈谓然的头发根部,使劲向后一拽,陈谓然感觉头皮都要被撕开了,但他就是死活不肯张嘴。
场面一时间陷入某种尴尬的僵持中。
钱竹力气小,她见揪头发没用,眼光不由向旁边飘起,随即一喜。
地上赫然躺着几块碎砖。
她好不容易挑出一块看着不那么尖锐的,放在手里掂量一下,回头看向陈谓然的时候,惊讶的发现他已经乖巧的张开了嘴。
陈谓然吃下那颗腥臭的药丸,他觉得自己虽然以前没吃过屎,但从今天起,完全可以说自己吃过了。
“这东西......什么味道?”
他瞥了一眼钱竹手里的碎砖,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帮她挡箭。
钱竹看他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长舒一口气,道:
“我离开家的时候,顺便从家里带了些药,你吃的这些,据说里面用了不少上好药材,只可惜对我爹的病情无用,家里人就随意扔在一边,我觉得可惜,就顺手带了些出来。”
“给你的话,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这说的是人话?
陈谓然翻了个白眼,他感觉那颗药丸的药力在身体各处活跃,身上的疼痛似乎也降低了。
他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无奈道:“继续走吧。”
“这药看上去还不错啊。”
钱竹一边把陈谓然的手架到肩膀上,一边嘀咕道:“我家里的大夫还说这是什么....狼之药,吃多了只能让人亢奋,最多也就能勉强当止血药用。”
“对,我现在是很亢奋。”
陈谓然此刻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他心知这阵子亢奋过去后,疼痛绝对又要加剧几分,但此刻想起这位姑娘刚才挑选地上砖头的模样,陈谓然便敏锐的意识到,她绝对是故意的!
他们所走的通道似乎并不完全在地下,通道两边靠近头顶的地方还能看见几个出气孔,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外面的景象。
“走到尽头了?”
过了一会,钱竹轻轻的说了一句,陈谓然抬起头,看见眼前是一处阶梯,几级台阶通往上方,一道紧闭的铁门后不知道又是什么。
陈谓然轻轻推开钱竹,想要自己往上走。
后者又羞又怒的低声吼道:“你推我干什么?”
“没注意推了一下,别喊。”
陈谓然脚步加快了几分,钱竹欲骂又止,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骂陈谓然刚才为什么要推自己的胸。
这一回合,陈谓然以流氓手段获胜。
铁门打开后,两人闻到一股清香,陈谓然抽抽鼻子,这似乎是墨香?
普通的墨汁自然都是臭的,要等到自然放置一段时间后,那股臭味才会渐渐消散,但仍然会有很浓的味道,只不过那时候闻起来,会有一种木头的淡淡香味,因为那种墨一般都是用松脂或者其他东西为原料制成的。
而达官贵人用的那些,可又另有讲究。
自然,普天之下墨的原料都有炭黑,但那些有钱人往往嫌弃墨臭,还会在里面加上各种香料,这样,即使是磨成墨汁写出来,也会带上他们喜欢的香气。
这也能算所谓的“书香门第”了。
这间屋子里除了书以外,只有一张床铺,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一个茶盘,一个镇纸用的白玉麒麟,一本摊开的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陈谓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很显然,仍然是在皇城中某处。
他很奇怪三十为什么会知道正殿后面会有这么一条通道,可三十没有跟过来,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能把疑问憋在心里。
钱竹一直在四处翻看,过了一会,才惊讶的喊道:“你过来看,这个署名”。
“你拿过来。”
陈谓然坐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道,他拨弄着肩头的一根箭矢,想要试着往外拔。
“不能拔出来!”
钱竹很有见识般的说道:“我曾经看过我爹麾下那些中箭的士兵,有人就是因为贸然拔出箭来,伤口反而更加严重了。”
“那总插在我身上也不是个事啊。”
陈谓然刚动一下,就被疼得忍不住皱起眉头,钱竹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自己下一刻醒悟过来,又猛地缩了回去,讪讪的看着陈谓然。
她说的没错,但陈谓然总不可能心大到身上插着几根箭还走来走去。
问题是,现在也没人能帮他把箭取出来。
“先让我歇一会吧。”
陈谓然惆怅的说道。
钱竹听的一脸愧疚,想着眼前的凉王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了这样的重伤,她即使是再硬的心肠,此刻也不由多出了一抹柔和。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外面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
“驾!”
梅清泉怒吼一声,将火气全都发泄到战马的身上,狠狠甩出一鞭,战马吃痛,跑的又快了几分。
但一整天的狂奔后,战马哪还剩下多少力气,才跑出去十几步,就直接栽倒到地上。
“你姥姥的!”梅清泉从地上爬起来,从地上爬起来看看自己没受伤,才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又赶紧去查看战马的情况。
“将军,歇息一下吧。”
鱼成双在后面喊道。
“王爷还在京城,说不定就等着咱们的援军呢,必须要赶路,赶到凉郡去......”梅清泉转过头去,不让别人看到他眼里的一丝晶莹的眼泪。
没有谁能相信,往常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会在这时候忽然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
蠢货,王八蛋!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着凉王,这时候他哪还管什么君臣之别,满心都是在大骂凉王。
在两个月的相处后,他真的以为能把凉王当做一个可靠的主公去效忠,至少,也是能看做是先帝霸业的继承者。
谁能想到,这个混蛋王爷只顾着自己高兴,竟然直接让士卒们把他给绑了出来,直到队伍猛冲到百里之外的时候,那些蠢货士卒才给他们逐一松绑。
梅清泉等人对于凉王的复杂感情,是后者想不到也无法理解的。
先帝的雄才大略和英明手段无疑替他招揽到了一堆各个层面的人才,而且由于他极其高明的驭臣之道,这些人才基本上都是对他誓死效忠。
可以预想到的是,如果事情就那样发展下去,先帝有望一统天下南方,接着挥师中原、问鼎江山也并不是虚话。
但先帝算计到了一切,唯一没有算到的,便是他的寿命。
他在军中生了重病以后,就已经迅速做出了割舍和决断,往常那些过于鲁莽的措施,此刻也不得不全部布置下去。
等他死后,他招揽和培养的那些属下瞬间失去了追随的主公和一生的目标,许多人甚至就直接转头投向了安家,他们平素大都不是贪恋富贵的人,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剩下的人生已经没了方向,不如去活个轻松潇洒。
梅清泉等人愿意继续跟随凉王,也是出于某种惋惜:他们想通过凉王,完成先帝未竟的事业。
让大楚的旌旗,在天下每一座城池上飘扬!
让大楚的百姓,从此再无高低贵贱的差别!
多么美好的梦!
可凉王若是死了,梦也就醒了。
楚国皇室从此断绝,安家还没有挥军南下,凉军就面临着崩溃的局面。
梅清泉皱眉看着地上哀鸣的战马,心里缓缓浮起一个让他自己都有些暗暗心惊的念头。
若是...凉王死了,而凉王此刻既没有后嗣,也没有娶亲,那么,自己能不能掌握凉军,完成先帝的大业呢......
“将军?”
有人在身后喊他,梅清泉缓过神来,含糊答应道:“全军就此停歇一宿吧,分出一半人去收集柴火......”
“是!”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几个人正在紧紧的看着他。
“晁兄,你觉得这位将军如何?”
黄知宦把手里的枯枝递进火堆里,盯着那几个腾起来的火星,眼里全然是一片阴沉。
“在过去两个月里,他都是忠于王爷的。”
晁拓意味深长的说道:“但现在看他只和那几位将军谈话,而把我们这些文官撇在一旁,多少有些古怪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忧虑。
“我跟王爷这两个月来,我觉得,这位王爷虽然时不时有异于常人的举动,但最后,却总是能得到出人意料的结果。”
黄知宦道:“或许,这便是吉人天相?”
“也可能是王者之相!”
晁拓郑重的说道,他又看了一眼不知道在谈什么事情的梅清泉等人,语气依旧轻松:“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王爷肯定会平安归来,但若是不能,呵呵,我这两个月拿的钱,也够我找个地方隐居过活了。”
“说的也是,来,喝水喝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树倒猢狲散
阴暗的屋子里,忽的腾起一团火星,照亮了屋中老旧木制陈设的脉路,而且似乎也惊醒了屋中人,他从身底下的木床上闻到一种怪味,那种刺鼻的气味经久不去,在人的鼻子周围盘旋着,时时刻刻让人想起冰冷的手术器械。
一个老人缓缓举起烧的通红的剪子,木然道:“王爷,请恕臣不敬之罪了!”
“???”
陈谓然低下头,努力不去看旁边钱竹的脸,他知道这个混蛋肯定又在偷笑,但也没办法,只能闷闷道:“你快点的吧......嘶......”
他猛地看向旁边,老人正在用泡过药酒的布给他止血,手上的剪刀兀自还粘着一小块皮。
老御医动作很快,陈谓然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把沾血的箭头扔到旁边,然后稍微擦拭一下剪刀,又开始毫不犹豫地剪另一处。
陈谓然背上的箭伤其实很麻烦,因为他本身就穿了好几件衣服,接着又在里面披了件软甲,老御医不得不先用剪刀把周边衣服慢慢剪掉。
就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钱竹在旁边笑的像只仓鼠,腮帮子都憋红了。
陈谓然仿佛能听到自己血肉像纸张一样被剪开的声音,他的手死死抓着床板,感觉这比上辈子去拔牙还要痛苦。
他没看到,旁边的钱竹瞥见了这些伤口,她缓缓瞪大眼睛,心里忽然觉得很是害怕,但看见陈谓然竟是一声不吭地让老御医在他背后动刀子,只觉得心头一紧,此刻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王爷的毅力,当真是老夫生平仅见。”
老御医时不时会说两句话来分散陈谓然的注意力,尽管陈谓然知道他的用意,但他觉得这老御医还不如不说话。
忍痛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就像修炼童子功一样,陈谓然深知,一旦忍不住,以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张嘴喊疼很容易,但喊了屁用没有,自己唯一能得到的只有钱竹的嘲笑。
“王爷,皇城里还在打吗?”
老御医随口问了一句,他轻轻放下剪刀,拿起几个瓶子,从里面依次掏出些油脂般的药膏,重重敷在陈谓然的伤口上。
后者疼得脸都抽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
“估计是打完了,安家这阵子,说不定还在抓我呢。”
他笑了笑:“您叫什么名字?”
“臣名叫谢紫峰。”
老御医淡淡道:“一别多年,想来王爷是早已不认得臣了。”
陈谓然愣了一下,这个人似乎认识以前的“自己”?
他脑子里迅速回想着姓谢的人,眉头紧紧皱起,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人,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似乎听说过,他曾有个叫谢青孺的老师,就在他出狱的时候,那位谢青孺被推出去杀了头,全家都被流放。
这个谢紫峰,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陈谓然眯起眼睛,心里考虑着该怎么回答。
就拿之前的赵贵妃来举例,若非那个女人看到陈谓然就直接开始进入回忆杀,不打自招般地说出了陈谓然和自己的关系,要不然,陈谓然是肯定会露馅的。
那么这一次,他应该怎么说呢?
“抱歉,孤刚才在外面被人用刀柄撞了脑袋,有很多事情,现在仓促间都想不起来了。”
陈谓然淡淡的说道,他看向老御医,语气真挚中露出一丝疑惑:“不过我看到您,确实有些熟悉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
老御医点点头,脸上神色不见变化,他拿起旁边一根已经被火烘烤到滚烫的银针,迅速把早已准备好的羊肠线穿上去,接着对准陈谓然的伤口就毫不留情的戳了下去。
陈谓然死死咬住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还要用多长时间?”
“很快。”
一针接着一针,旁边的钱竹已经吓得捂上眼睛不敢看,这姑娘平时不是没看过厮杀场面,但类似于眼前这种景象,倒也是生平仅见。
“好了。”
铛啷几声,银针被随意扔开,兀自还躺在地上冒着微不可察的白烟。
据老御医说,他先用药酒浸泡过这些银针,然后才把它们取出来放在火上烤,很明显这么做是为了消毒,但这个世界没有类似的概念,陈谓然以后甚至一度怀疑老御医这么做就是为了整他。
“您这儿有衣服穿吗?”
陈谓然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眼泪一度模糊了他的双眼。
羊肠线似乎很不结实,他能感觉到背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他如今的内力,还达不到能用来加快伤口愈合的层次。
想到这里,他就又想到了三十和那个老头。
他们两个都是高手,应该能跑得掉吧?
等再碰到三十的时候,我肯定要问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皇城里有这么一条暗道,总不可能是用来和皇帝的老婆幽会的吧?
陈谓然恶趣味的想着,忽然脸上被砸了个什么东西,他伸手拿下来一看,是套衣服。
“旁边浣衣局里有不少脏衣服,我挑了些干净的,您看着穿吧。”
老御医的脸色平静,陈谓然先是看了看衣服,然后又看了看他,不确定的问道:
“这衣服,仿佛有些眼熟?”
“王爷好眼神,”老御医当即赞叹道:“这是宫里最低级太监的衣服。”
“噗!”
旁边的钱竹实在没忍住,猛地咳嗽起来。
啪!
一套衣服又被扔到她脸上,钱竹脸上笑意还没褪去,她展开衣服看了看,狐疑道:“这是......”
“宫女的衣服,也是浣衣局的。”
看着两人忽然间有些奇怪的眼神,老御医咳嗽一声,挺起胸膛说道:“浣衣局有宫女和太监的衣服都很正常,你们不要多想,早点把衣服换上,赶紧出去为好。”
陈谓然问道:“那您呢?”
“臣还有未做完的事情。”
老御医淡淡说了一句,转身打开门,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陈谓然试探着问道:“要不,咱先换衣服?”
“别想看我换衣服!”
那套宫女的衣服被直接砸到陈谓然脸上,他也并不生气,尽量轻手轻脚把太监的衣服套上身,中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很疼吗?”
钱竹不由问道。
她捡起地上的衣服,一副要道歉的样子。
陈谓然脸色一紧,做出一副很勉强又很坚强的样子,假的让人能一眼看出来是假的。
“告诉你,本王当年纵横天下的时候,这也不算是什么.......”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反手把门关上,站在门旁疼得冷汗直流。
地上有张油纸包着的东西,似乎是老御医留下的,打开以后粗略看了一眼,陈谓然发现这似乎是宫内的地图。
这问题可就大了。
私自画皇城的地图,严格算起来,是要全族流放的大罪啊。
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的门就被人用力拍打起来。
“姓陈的!开门!你把我锁在里面干什么?”
陈谓然眉头一紧,顺手把旁边的锁也给挂了上去。
“你在干什么?!”
钱竹在里面尖叫,她对陈谓然的心动从没超过一刻钟就被后者破坏的一干二净,她几乎是想不明白陈谓然这种混蛋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打死的。
她在第五次开始撞门的时候,刚撞到门上就感觉不对劲,下一刻,门直接被撞开,而她这次是攒足了全身力气去撞门,直接一头栽到地上。
“你在干什么?动静小一点。”
陈谓然站在旁边打着哈欠,看见钱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直接拔腿就走。
从地图上来看,他找到了几个比较鲜明的皇城建筑,然后以此得出,自己现在是位于皇城的西边。
正好,这边的大片建筑都处于修缮中,到处都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似乎也鲜有人来。。
安平生像个大善人一样,出安家的钱来修皇城,估计那时候他就觉得皇位已经唾手可得了,总之是迫不及待地开始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布置皇城。
只可惜,一切归于春梦一场。
若是这时候还有旁人,倒还能看见一个宫女跟在一个低级太监的身后,那个太监走几步还要停下来歇一歇,不禁让人感叹就是虚。
“你能不能走快点!”
钱竹在旁边催道:“走的这么慢,等会皇城里那伙楚军过来了,你看他们会不会放过你这个凉王。”
“你说的轻巧。”
陈谓然坐在一处台阶下面,一边轻轻揉着背,一边冷哼道:“也不知道我是替谁挡了那么多箭......”
“额...”
钱竹顿时愣住,接着便是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她看着陈谓然似乎有些忧伤的脸,心里某个角落被触动了一下,不由低下头,讷讷不知道说什么。
但她没有预想到,接下来的每一段吵架或是谈话,陈谓然就像是找到了制胜法宝一样,每次都把这句话摆出来。
而钱竹的耳朵几乎要听出茧子来,心态几乎要崩溃,也就从起初的愧疚、到无所谓、到忍耐、再到现在的忍无可忍。
她看陈谓然不注意,抬手就拧住他的耳朵,用力逆时针旋转了一下。
.......
几名大夫从安平生的尸体旁边站起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老头直接吓白了脸。
“大将军此伤极重,某等......无力回天。”
周围的几名安家子弟虽然早有预料,但也还是慌作一团。
其中有两个有主见的,这时候表面上虽然也露出惊慌的神色,但心里却是盘算开了,暗自计算着自己这时候能调集到多少军队。
反正皇帝已经被打跑了,而安家还拥有二十多万实打实的大军,接下来,就看谁能接过大将军的班来。
甚至是,
自立为帝!
大将军没做到的事情,就让他们来做!
而那个所谓的凉王,其实已经不被他们放在心上了。
堂堂凉王,何等尊贵,怎么可能孤身来皇城,那显然就是几个刺客。
那几个人更是开始悄悄看向旁边的同族人,眼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明显。
安家人这么多,
谁能执掌乾坤?谁能履及至尊?
必然是我!
肯定是我!
而临行前的那些豪言壮志,已经因为安平生的身死而烟消云散,大多数安家子弟们已经无暇再顾及其他事情,只想着趁这个时机攫取更多的权力。
其中一个忽然大吼道:“大将军为贼人所杀,我要替他报仇!”
他甚至没有再去多看一眼安平生的尸体,就这样直接离开了大殿。
他要趁着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去笼络那些领军的将军和校官,把更多的军权抓到手里。
奸贼!
身后有人在心里狠狠唾骂了一句,也赶紧站出来,对着众人大喊道:“我安xx在此立誓,与残害大将军的人不共戴天!我这就去为大将军报仇!”
京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活像是家禽市场一般吵闹混乱,但却又诡异的乱中有序。
野心家们在四处奔走,唯一不变的,还是那些缩在家里的百姓,他们恐惧着今天,却又希冀着同样不变的明天,他们生而强大,却畏惧强大。
“你还能走吗?”
角落里响起疲惫的声音,两个人一个瘫坐在地上,一个还能保持些许风度,站在他旁边,身后跟着一个孩子。
“老头,你不是说再见面就要杀了我吗?”
三十喘着粗气,有气无力的说道:
“活着太累了,我把要做的事情告诉你,你替我去做完吧。”
平千潮沉默了一会,冷冷说道:“要做什么?”
三十笑了笑,把楚帝要他做的事情大致讲了些。
“滚你的!”
平千潮听的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道:“你小子想祸水东引?”
“别说的那么难听。”
三十懒洋洋地抬起手查看着伤口,笑道:“您不是最喜欢笑傲群雄这种事吗,去辅佐凉王,保证能让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平千潮摇摇头:“自从她死后,我就不愿意再去笑傲群雄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警觉地看去,发现只是一个路过的乞丐,顺手扔出一块碎银,没好气的说道:“快滚蛋,不要在这里停留。”
小乞丐看见碎银,眼睛顿时一亮,刚想上来拿的时候,平千潮和三十忽的脸色一变,同时喊道:“避开!”
下一刻,小乞丐欣喜的神色还停留在脸上的时候,一匹马从旁边的小巷里冲了出来,直接把小乞丐撞得飞出去几步远。
骑在马背上的骑兵漠然地看了一眼小乞丐,随即纵马离去。
平千潮和三十都没有先去救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他们面面相觑,都是欲言又止。
第一百九十章 行刺而中道崩殂
午门是皇城的颜面,可现在竟然连个看门的士卒都没有,陈谓然甚至瞥见几个明显怀里揣着东西的男女正在光明正大地走出午门,他们都穿着普通衣服,像是百姓。
宫里哪有那么多普通百姓,那全都是太监和宫女。
他和钱竹对视一眼,后者叹了口气,明知故问道:“看我干什么?”
“别说话,扶我。”
陈谓然抬起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钱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个无耻家伙的嘴脸打败了。
她把陈谓然的手搭上肩膀,嘴里嘟囔着不应该从家里私自跑出来之类话,顺带着还有各种魏国北方骂人的方言,听上去十分无礼和粗鲁。
陈谓然看着一脸气愤的钱竹,心里暗中嘲笑之余,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忽的黯淡下来,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回,头也不回地走着。
“你又发什么病?”钱竹跟在他的后面,一脸莫名其妙。
“钱姑娘,你先随我回凉郡去吧。”
陈谓然淡淡说道:“你客栈的那些伙计,也都被我一并弄出城外去了,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安全,等回到凉郡,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你答应过我的大夫呢?”
钱竹叫道:“我爹......”
“我会找楚国最好的大夫。”
陈谓然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一步:“我保证。”
“这么说你手底下根本没有大夫!”钱竹愤怒的像只浑身炸刺的豪猪,她猛地推向陈谓然,后者早有预料,又后退一步轻松躲开。
没能得逞的钱竹愣了一下,像是没要到糖吃的小孩子,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阵冷风吹过,陈谓然顿时感觉背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看了看钱竹,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
“站住!”
钱竹擦擦眼泪,果然追了过来。
“你跑什么?”
“你这话说的。”陈谓然理直气壮:“我又没什么能报答你的,难不成让我以身相许吗?”
“amp;*……amp;*”
钱竹骂了一连串很难听的魏地脏话,而且根本听不懂,陈谓然只能从她愤懑的语气和丰富的肢体语言来大致判断意思,然后没有露出任何被激怒或是羞愧之类的情绪。
骂了一会后,钱竹估计也有点累了,她沉默了一会,看着前面一直默默挨骂的陈谓然,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准备怎么办?”
她直接问道。
“安平生死了,但安家没死。”陈谓然边走边说道:“本来我这次来京城,是没想过活着回去,嗯,救你也是个例外,不要放在心上。”
“意外么?”
钱竹梦呓般的重复了一遍,忽然无声的笑了笑。
“接下来的事情,既然我没死......”陈谓然沉吟片刻,冷冷说道:“那等我回到凉郡,就立刻发兵北伐,接着,就是登基为帝,到那时候,给你找十个八个大夫,都是轻而易举的。”
“我只要一个能救我爹就行了。”钱竹听到陈谓然的话,呆了呆,没好气道:“这么说,你现在有把握当皇帝了?”
“楚国百姓需要我。”
陈谓然大言不惭,他平静的说道:“另外,如果我不选择成为皇帝,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就是安家、皇帝等人开始混战,楚国将会比你们魏国还要混乱......”
“另外,我还想和你们钱家谈一谈。”
“我家?”
钱竹愣了一下,狐疑道:“我家在魏国北部,就算你想勾结我们家...”
“不要想得太美,”陈谓然乜了她一眼,温和的笑道:“我只是想,和你们钱家做点交易。”
“交易......你想要什么?钱粮?武器盔甲?”
钱竹仅思考片刻,就知道了陈谓然的意思。
她在来楚国之前,是对楚国的大人物们做过一番研究的,而凉王如今的困境,显然就是缺粮,而且是极度的缺粮。
魏国的流民正在大量流入凉郡,陈谓然起初进入凉郡的时候,那里的粮草还算是充足,毕竟除了要分出一点来供养边军,剩下的只需要供给几万人的所需就行了。
因为凉郡算是边疆,朝廷对于肯搬去那里居住的百姓都是有一定优待的,比如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份口粮,虽然被削减了一些,
“那么我的要求也只有一个,治好我的父亲,您若是能救他一命,钱家一切都好说。”
两人的话都很简洁明了,正因为如此,说完后,两人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需要思考各自的要求。
开玩笑,陈谓然连钱竹的老爹得了什么毒都不知道,手底下也根本没有什么擅长医术的人,他现在想着的,是能不能用其他条件来说动钱竹。
毕竟她是自己唯一认识的钱家人,她老爹就是钱家家主,虽然已经要死了,但好歹还能攀上点交情不是?
陈谓然毫无诚意的想着,到时候要怎样才能说动她呢?用装可怜?还是直接开更高的价钱?
想到这里,他不禁皱皱眉头,在心里自嘲着,自己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另一边的钱竹也在思考着。
其实陈谓然一直想的都是怎样去搭上钱家,或者是开出多少条件,反过来说,他没有意识到,钱家其实也需要他这么一个外援。
北安国看似占据了魏国三分之一的土地,但如今两面受敌,遭受西魏的正面进攻,还有东魏的暗中背刺,仅凭秦家是完全抵挡不住的。
但秦家如今有两大靠山,一个是赵国,另一个就是钱家,而钱锵自然就是重中之重。
赵国皇帝曾经评价过这位钱家家主,直接轻蔑的称他为圆滑的老狗。
虽然语气里露出强烈的鄙夷,但也还有几分无奈。
毕竟如今北安国还需要这条老狗。
只是如今钱锵中了剧毒,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一命呜呼了,而他膝下十女一子,这份基业显然就落在他儿子钱鸿手上了。
与其他世家里争权夺势的情况不同的是,钱家子女懂得团结,更何况女子没有继承权,所以即使是钱竹,也在想办法替自己的弟弟做考虑。
凉王坐镇楚国半壁江山,而且是楚国皇室正统的唯一传人,虽然要夺取这份正统的话,他还要再花费无数功夫和时间。
但钱竹深深明白,到了凉王这种地位的人,他只会记得利益,不会顾及情分,他如今有求于钱家,那以后呢?
看凉王如今的形式,若是解决了粮食问题,他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下一步,就是北伐,然后成为楚国的新一任皇帝。
想到这里,钱竹看向陈谓然的眼神不禁复杂起来。
......
“要两碗酒,四个馒头。”
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在柜台上轻轻放下一块银钱,随即又被另一只肥腻的手拿起,放到嘴里咬了咬,然后才拿出两只碗来,用一只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已经完全发暗的木瓢,从身后的酒桶里舀起酒,熟练地装满了两个碗。
手上满是伤痕的男人端起这碗平常都看不上的酒水,轻轻嗅了一下,然后满意的一饮而尽。
他看向随行的女子,后者茫然的笑了笑,她听不懂周围那些人在说什么,初次离开自己的家乡,她知道唯一的依靠就是眼前的男人,因此那笑容里也带上了一丝怯懦,
老板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人,他瞥见那女子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庞,不由眯起眼笑道:“这位客官,请问这是您的...夫人?”
?
“是。”
男人很快喝干了那碗酒,随即又扔出一锭银钱,指了指旁边的说书人。
老板会意,对着那个衣着寒酸的人点了点下巴,后者很快调整好自己手里琵琶的弦,不轻不重弹了几下,开始唱了起来:
“君不见那金戈铁马绕孤城,腥风血海雨纷纷,几段荒坟几段梦,与那落花葬黄昏。
桃花一舞折春寿,桃花夭折春过后,桃红满地如尸骨,且问春后谁人还?
我愿是人间少别离,却不免哭一城旌旗断,看十年血如海,恨万里人不还,
我道是天公妄为无情天,轮回万古无终年……”
“慢着。”男人眼里露出沉思之色,缓缓问道:“这唱的是什么故事?”
说书人停下琵琶,冷冷道:“楚帝伐魏!”
“怪不得!”男人大笑道:“尽是亡国之音,并无半点男儿肝胆血气!”
老板眼睛这时候又睁大了,露出清晰可见的怒气:“魏地儿郎有无血气,我想不是阁下所能说的吧?”
男人眼神看向那碗酒,下一刻便端起酒碗,笑道:“敬我大楚先帝挥军破南郡,敬我大楚儿郎纵横魏地千里,敬我大楚国祚万年不死。”
短短三句话,气的老板面色发赤,但先动手的却是那个病秧子一样的说书人。
他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手中忽的一挫,那柄琵琶顿时发出断弦的声音,下一刻三道寒芒直接飞向男人身边的那名女子。
哗的一声轻响,男人手腕别过,端着的酒碗已经倾斜,那一碗廉价的村酿尽数飞出,正与那三道寒芒撞上。
说书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但很快,就变成了惊愕。
那看似平常的酒水与他的琴弦撞上,后者竟然就那样软软的掉到了地上,活像是撞上了一道铁幕而非是水幕。
“原来阁下是高人。”说书人阴沉的说道,他咳嗽了一声,原本已经是蓄势待发的老板顿时又变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中年人,但仍未放下他的武器,一柄造型奇特的剑。
“魏地的江湖人,终于又出来行走江湖了么,”男人并不掩饰脸上的嘲笑,他拿起一块馒头,先是闻了闻,然后才递给旁边的女子,小声说了什么,女子脸上不安的情绪一闪而过,但看到男人的笑脸,她便稍稍放下了心,开始小口吃着馒头。
男人摇摇头:“我大楚先帝在的时候,你们不敢出来,等到先帝驾崩,而他手下的秘阁也烟消云散,诸位才敢出来,未免局气。”
“匹夫逞一时之勇,智者谋百年大计。”
说书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咳嗽了一声,缓缓道:“阁下若是觉得我魏地儿郎无血勇,那您尽可等待半月,到那时候,必然会让您刮目相看。”
“你们要杀凉王?还是如今的皇帝?又或者,是安家的人?”
男人很随意的说了几个名字,然后又无所谓般的笑了起来:“不过说这些没有意义。”
“为何?”
“因为我不准你们杀他们任何一个人。”
说书人眼中的讥讽更加几分:“因为他们是楚人?”
“不,若是他们要来杀你们,尽管你我素不相识,但我也一样不准。”
男人平静的说道:“阁下也是武者,我也是武者,我不知道你的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道是什么?”
“道?”
不光是面色苍白的说书人,就连那个一直跃跃欲试的老板,此刻也不由瑟缩了一下。
“原来阁下已经接触到了道么?”说书人谨慎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琵琶横在胸前,尽管他也知道那并没有什么用,特别是在面对一个宗师的时候。
“话尽于此吧。”男人看旁边的女子只吃了一个馒头,无奈的笑了笑,自己先拿起一个,然后又递给她一个,两人又慢慢的吃起来。
“我不明白。”
说书人哼了一声,半是疑惑半是谨慎:“阁下到底想做什么?”
“请你们离开楚国,放弃你们的计划。”
“那不可能!”
老板被激怒了,他拍着柜台喊道:“你们那些领兵打仗的楚人手上沾染我同伴鲜血何止百千?如今魏地处处都是乱葬岗,处处都是百姓的骸骨,可怜我......”
“可以往魏楚相争的时候,魏国人手上沾的血也不少。”
男人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平静让两人心里发慌。
“话虽如此,我不去杀他,但楚国以后肯定会再次伐魏,请问那时候,阁下又要做什么?”
说书人讥讽的说道。
“不过用我一条命,去劝那些人不要再动兵戈罢了。”
“好,到那时候,就等着阁下来一人停息战争了。”说书人眼中怒色一闪而过,他看男人又回过头去,心头一动,对旁边的老板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提气,一剑一琵琶同时攻向男人,那一刻两大天下一流高手同时展开偷袭,但紧接着,他们都看见男人只做了两个动作,自己身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拔剑,出剑。
“我叫安龙城,以后大可来找我。”男人看着地上受伤落败的两人,居高临下的说:“我的话从不是虚话,若日后楚国再次伐魏,我将孤身以命死谏。”
“希望阁下能做到。”
说书人捂着伤口:“但是魏国江湖的人会越来越多,你挡不住的。”
安龙城又笑了笑。
第一百九十一章 野外无人店自开
当皇帝败走、安平生身死京城的消息传出去后,列国的反应不难猜到,但对于如今楚国的形式,陈谓然觉得自己还需要其他人帮忙好好参谋一下。
他认为,现在正是发兵的好时机,当然,最多只要那位幼帝再下一道诏书,给他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
可是幼帝究竟逃往了哪里,他如今还是不得而知。
同样的,他在逃出来重新掌握起自己那支布置在京城里的情报网时,却发现宫中的赵贵妃不见了,而且根据几个士卒的口供说,安平生一回来就急着要找二皇子,结果二皇子和赵贵妃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谓然想的并不是去掌握二皇子来威胁那位幼帝,他已经明白,若是这时候自己能举起反旗,那么效果肯定比那位幼帝要好。
毕竟,他凉王可是实打实的打赢了不少仗。
虽然有一句话,叫立嫡不立庶,可也有句话叫立长不立幼。
早饭是一锅煮的稀烂的白粥,旁边有几个鸡蛋,还是店家看在陈谓然银子给的足的面子上掏出来的。
除了陈谓然的凉郡,楚国其他地方的春耕还是十分顺利的,但春耕过后,大家的粮食储量都是同样紧巴巴的,只能扣着过日子。
店家的妻子是个黄脸婆,人中略有点凹陷,嘴唇咧成刻薄的模样,满脸都是岁月和辛劳留下的痕迹,手里搂着个脸蛋干瘪的婴儿正在喂奶,后者时不时哭几声,要不然陈谓然还真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
几个体格健硕的江湖人正在旁边大口喝粥,在他们中有个长相艳丽的女人,只不过她却是这群男人的头儿。
他们便是陈谓然在京城一直以来的部分“情报网络”了。
一些被他招揽的江湖人。
他们不算聪明,做事的效率也有待提高,但优点在于人脉广,目标不明显,很难被人发现,而且能从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搜集到很多情报,同时在陈谓然看来,那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的另一优点就是他们有一个脑子够聪明的老大。
那个叫长孙宁秀的女人。
复姓可不常见,特别是这样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江湖女子,陈谓然下意识就多了些好奇,只可惜这个女子的身份似乎十分清白,也是土生土长的楚国人,祖上似乎也和不知道哪国的长孙世家有点关系。
钱竹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即使是在京城的那间客栈里,从家里带来的伙计们还是会变着法子做各种美味哄她吃饭,把她供养的像个小公主一样。
不是说陈谓然有意针对还是要让她改变生活习惯之类的,实在是如今各处都是处于半饥荒状态,大部分人家里的余粮并不多,稍微好一些的食材都得去专门的地方买。
等到她饿的时候就吃的下去了。
陈谓然看了一眼那些呼噜噜喝粥的江湖人,又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钱竹,暗中做了决定。
不过临走前,他还是又跟店家买了些简单的调味料。
“公子,去凉郡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小人和手下们骑马跟在您的周围,随行保护。”
长孙宁秀躬身施礼,相处了几个月下来,她很清楚这位王爷喜欢什么样的说话方式,并不自作聪明,很干脆地转过身来,对陈谓然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长相英武的男子是凉王的手下,并不清楚这就是正在落难的凉王本人,陈谓然觉得,说不定她会做出另一个决定。
直接交出自己。
陈谓然早就学会了凡事要给自己多留后路,这次来京城除外。
他想死在刺杀安平生的过程中,一来是觉得这样的死法不至于太辱没自己,二来是已经有点玩厌烦的意思了。
天天不是勾心斗角就是要领兵打仗,他倒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王爷,像那些穿越里的那样平时快活自在,关键时候还能装个小比,然后接着关上门快活自在。
但他也清楚,光看现在世道乱成这样,他的梦想说不定得等到他当上太上皇那天才能实现。
钱竹冷着脸看了陈谓然一眼,就清楚自己要和他搭乘这唯一的一辆马车了,所以并不废话,直接先上了马车。
“这位姑娘是?”
长孙宁秀觉得有必要问一下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朋友。”
陈谓然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随即也上了马车,长孙宁秀即使是站在外面,也能听见马车里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声。
她不由笑了笑,让手下们上了马,自己则坐在马车前头,高高扬起鞭子:
“驾!”
马车重重驶出,车轮滚滚向前,一路留下漫天烟尘,店家看了一会,回到他的小店里,看看四处无人,便对自己的老婆发起脾气来:“你刚才为什么不下毒?”
“那个人只是跟凉王有些关系,宁秀也说了,那人最多也就是凉王的心腹。”
黄脸婆不以为然的说道:“根据情报看,凉王这几天就在京城,我们这儿只是一处,楚国京城外还有十九处这样的地方,要是这样还能被那个凉王跑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希望是这样吧。”
店家摇摇头,开始漫不经心地把脏碗放到盆里刷洗起来。
又过了一会,店门的帘子又被人掀起,进来的像是祖孙三代。
老人,青年,孩子。
“客官是从京城里来?这阵子路上可不太平啊!”
店家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活,笑问道:“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先来点饭吃。”
老人扔出一小块略有些发暗的银钱,店家熟练地接到手里,看到银钱上的暗斑不由一愣,随即笑了笑,将其收好。
饭食很简陋,一盘粗饼,几个鸡蛋,再加上几碗热水。
三个人吃的毫不含糊,将硬饼强行折成两半,接着把鸡蛋夹在里面,大口咬着。
“如今世道太乱,不知老人家要往何处去啊?”
店家看似关心的说道:“依我看,京城还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头咽下最后一块饼,眼神在旁边青年人手里那半块饼上巡梭一下,后者愣了片刻,一脸抑郁地把饼递给老头。
老头嚼的很是愉快,他边吃边看向店家,后者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脸上有些僵硬。
“你啊,就是吃了年轻的亏。”
老头一张口就倚老卖老的感叹道:“我这样的老头子,还知道出去闯一闯才有活路,你看你就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一间店,除了鬼,谁会来你这儿?”
他旁边的两个人同时捂住脸,而店主则露出精彩的表情。
老头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串他当年怎样怎样之类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属于吹牛皮的那种,店主无精打采的听着,心想着这三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走。
旁边的老婆乜了一眼那三个人,小声说道:“没粮食了。”
“没粮食就去买......”
店主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才回过神来。
老头刚才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的店确实建在一处荒郊野外之类的地方,若非是熟人和走小路的人,一般来说是找不到这家店的。
所以眼前有个小问题,店里的粮食通常是过几天才送一次,有专门的人送来。
所以店家这几天可能就要断炊了。
而这时候,那个老头似乎正讲到激动的时候,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店家一哆嗦。
“那绰号叫王八老五驼子的大重山山贼头子,实际上是个......”
店家对那个绰号究竟是“王八”还是“驼子”的山贼头子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咳嗽一声,想尽量客气的暗示老头赶紧走人:
“老人家,这阵子确实不太平,我听说之前还有人走夜路被贼人给劫了。”
店家和气的说道:“你们赶紧吃完赶路吧,我这小店过会也关门了,天黑不敢做生意啊。”
“怕什么?”
老头又一拍桌子,喝道:“那绰号叫王八坨子老五的山贼头子,当年被老夫我一刀砍断了左手,而后竟然刻苦修炼武艺,成了魏国有名的左手剑圣!”
“诶,他当年不是被你一刀砍断了左手吗?!”
店家觉得这牛皮太离谱,忍不住直接驳斥道:“老人家,我不是跟您说着玩的,您旁边也有儿子孙子在这,能不能......”
他话音未落,就感觉四道寒芒直接盯上自己,那边的“儿子”“孙子”同时看向他,眼里流露着莫名的意味。
杀气。
这样一个词出现在店家脑海中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和好笑。
很诡异的祖孙三代。
若不是有任务在身,他说不定还真会去查查他们的底细。
但是老头一直死皮赖脸地待在这,店家实在被吵的心烦意乱,就在这时候,帘门再次掀起,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女人,手里搀着一个孩子。
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女人脸上虽然灰扑扑的,可依旧身形玲珑有致,看得出来,这个女人绝对没有她长的那样普通。
“抱歉啊客官,您要是住店或者喝水还行,但若是吃饭的话,小店里的粮食已经没了。”
店家瞥了一眼他们,看里面没有年轻的男人,便立刻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现在只想安静一会。
“借你这里歇歇脚就行了。”
女人点点头,搀着孩子走进店里。
就在她走路的时候,腰间一个东西垂落下来,不等众人看仔细,她就反应迅速地把那东西拽回去,匆匆收好,然后又掏出一个水囊,喂那个孩子喝水。
老头隐晦的朝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翻翻白眼,并不想理会。
老头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弹了一下桌子,只见桌子纹丝不动,但他弹的地方直接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深邃的小坑。
“儿子”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他犹豫一会,掏出一小块银子拍在桌上,对店家说道:“再来点吃的,送给那位大嫂。”
店家露出为难之色:“客官,实在是没有粮食了。”
这一次他倒是没说谎,但青年人早就看他不爽,这时候就是借题发挥罢了。
“什么没有?”他头朝店家的老婆那儿撇了一下,淫笑道:“你老婆不还有些可以喝的吗?”
他这话一出,就连后来的那个女人都惊愕的看了一眼那个黄脸婆,然后又看向他,仿佛在看着饥不择食的禽兽。
如果不是饥不择食,那就一定是对人家老婆有某种特殊癖好了。
店家脸色阴沉下来,他站在自己的老婆前面,露出一种受到羞辱的表情:“客官,要是您吃饱了,就赶紧走吧。”
“吃饱了就走,可我没吃饱啊。”
青年人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随即在脸上露出淫贱的笑意,站起来就色眯眯地走向店主的老婆:“我.......”
如果不是确定那女人没下毒,店家一时间都怀疑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就他“老婆”打扮的样子,自己看了都嫌弃,这个年轻人竟然还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一时间,店家心里除了恼怒,竟然还多出几分高山仰止的意味。
但想归想,一来身后这女的并不是他老婆,真要算起来,还是他的上司,自己什么都不做无疑就是得罪她,二来他也十分看不起这种“见色如命”的人,就算是在魏国江湖上碰到这种人,通常也是杀之而后快。
他运气在手,假装发怒去推那个年轻人,实则使用自己独特的内功,想要用内力去破坏这个年轻人体内的经脉,让他下半辈子至少也是个半身不遂。
这种侮辱女子的人渣,就是该死!
他恶狠狠的想着,动作不由急促了些,直接把那个年轻人推得踉跄几步,直接倒向新来的那个妇人怀里。
但店家已经没空去看那个尖叫起来的妇人了,他脸色一变,喉咙里血腥气直往外冒,同时全身各处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有一股气正在各处横冲直撞。
“运功调息!”
他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他的“老婆”直接一手贴在他后背上,顾不得屋内其他人或是玩味或是惊愕的目光,直接开始运功帮助店家。
青年人正在对妇人道歉,妇人身旁的孩子正在打他。
老头笑呵呵地站起来,朝运功的两人缓缓走去,在后者二人的眼中,就像是一道铺天盖地压过来的阴影。
他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身份!
第一百九十二章 城外荒草乱谁坟
“千里急报,赵军挥师大破齐军,退敌百里,齐军死伤数不胜数!”
“凉郡急报,魏东来人,请求与王爷见面,岳长吏将其安置在城中。”
陈谓然手里不停翻阅着信件,嘴里默念着各种信息,旁边的钱竹一开始还在竖起耳朵偷听,但最后眼皮越来越沉重,很快就低下头去睡着了。
这个世界又没有电话,传输信息的正常手段就只有信件,所以当陈谓然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长郡郡城,也算是重新回到了他的地盘上。
一阵阵冷风时不时会顺着车窗的缝隙吹进来,陈谓然放下手里的信,抬起头看看外面的景色,借此来稍微放松一下。
他掀开车帘,外面是一条长街,偶尔会传来一两声小贩的叫卖声,但听得出来,并没有多少热情。
“停车,去买点吃的。”
陈谓然随意吩咐了一声,长孙宁秀在外面答应了声,等车停下来的时候,陈谓然走下车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正是一处客栈。
“辛苦了,让大家歇一会吧。”陈谓然笑眯眯地扔出一个东西,长孙宁秀伸手接住一看,是块金子。
“今天就到这里,我和...车上那位小姐去周围逛逛,这些天几位也着实辛苦,长孙姑娘,给他们买两碗酒喝吧。”
“多谢公子!”长孙宁秀看了自己还在傻笑的那些手下,赶紧一人踹了一脚,喝道:“还不谢谢公子!”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长孙宁秀又看向陈谓然,忽然笑道:“既然公子您要出去逛逛,那小人就跟在您身后吧,也可以保护您,不会妨碍您的......”她说到这里,隐晦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
陈谓然点点头:“既然如此,多谢长孙姑娘了。”
“您客气。”
街上不是一般的清冷,陈谓然暗想人应该都在城外的矿场。
毕竟他所掌握的长郡六城大多盛产铁矿,其中多是铜矿和铁矿,后者尤为重要,陈谓然为了提高产量,允许长郡六城可以减少农事投入,将更多的人力分配到了开矿上。
而开采到的铁矿,有半数以上都被转运到凉郡,用来打造盔甲和兵器。
他的下一步措施是准备将凉郡发展为一个原材料加工地,毕竟凉郡唯一的优势就是廉价的人力,甚至就连土地也种不出太多东西,完全转型成锻造基地,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边的苗地,倒是可以后续再迁移过去一批人,烧林开荒以后,应该能得到不少良田。
陈谓然边走边思考着这些问题,就连钱竹接连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你听没听见啊?”
钱竹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用力戳了陈谓然一下,怒气冲冲道:“我要吃那边的糖葫芦!”
“想吃自己就去买啊。”
陈谓然懒洋洋的说道,不过话还没说完,他就先想起来,钱竹似乎是身无分文的样子,毕竟自己已经先一步把她的那些护卫打发走了。
他不由失笑,看向钱竹指着的那个卖糖葫芦的人时,他愣了一会,然后才缓步走过去。
“多少钱一个?”
陈谓然看了一眼上面熬的很稀的红糖,又看了眼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让他觉得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呢?
“三个铜钱一个。”
老妇人看了一眼衣着华贵的陈谓然,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给你。”
陈谓然想着兜里恰好还有几个铜钱,索性全都掏出来递给老妇人,笑道:“您看能给几个就给几个吧,多的就不用找了。”
糖葫芦是用竹签子串起来的,大约三四个一串,陈谓然在接过糖葫芦时,意外发现老妇人把铜钱全都递还给了他。
“您这是?”
“看您的穿着,是个贵人公子吧?”老妇人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卑微的神情,她走近一步,急切地问道:
“小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求您告诉一下。”
“你问吧。”
陈谓然愣怔一下,很快点点头。
“我儿子今年被征召到凉郡去做了辅兵,之前还一直跟我有联系,时不时求人给我写封信的,可是等几个月前,苗人魏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就没了音信......”
“他的上官是谁?校官,或是将军的名字?”
陈谓然皱着眉头问道。
“我那儿有一次写信说,他在军中受到上官赏识,做了个先锋骑兵哩,似乎后来转到一个叫赵识...什么的人手下......”
老妇人见陈谓然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地听着,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她赶紧擦擦手,从衣服的一个贴身兜里拿出几封皱巴巴的信,递给陈谓然看。
上面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大致也还能辨认出来,陈谓然粗略看完几封信,平静的看了一眼老妇人,缓缓道:“凉郡最近有一拨骑兵调往外地了,说不定您儿子现在正在行军,不能给您写信。”
“是这样吗?那就好,活着就好......”
“您儿子叫什么?”那个年轻人问道。
“叫窦阿虎,小名叫乳虎。”
老妇人泪眼潸然,她擦干眼泪的时候,想抬头谢谢陈谓然,却发现自己的摊子上多出了二十多块散碎银子,加起来大约有十几两,显然是那个年轻人的馈赠。
可是,他为什么要送银子给自己呢?
老妇人疑惑的看看周围,还是把信和银子都收起来,一直不安的内心也似乎有了点盼头,念叨着儿子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来信。
“你走的这么快干什么?”
钱竹吃着糖葫芦,很不满的喊道,她嫌糖葫芦上面的红糖太少,往往是舔完了糖就直接吐掉里面的山楂,长孙宁秀在旁边看了略略蹙眉,不过并未做声。
“我......”陈谓然几次叹气,他刚回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钱竹呸的一下吐掉了最后一个山楂,随手扔掉竹签,对着陈谓然笑道:“你要说什么?”
陈谓然停住脚步,他看着那颗山楂在地上滚了几下,很快满身都是灰尘,愣了一会才走过去想要把它捡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架马车恰好驶过,车轮直接碾过,把那颗山楂彻底碾成了一小块残渣,还差点撞到陈谓然。
“放肆!”
长孙宁秀对着那架马车怒喝,但马车根本不做停留,一溜烟地离开了。
她回过头的时候,陈谓然正在珍而重之地捧起那一块残渣,钱竹在旁边发笑,陈谓然抬起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目光看着她。
他拿出一个口袋,一边装着那一小堆满是灰尘的残渣,一边对长孙宁秀说道:“长孙姑娘,请你带着她去周围逛逛,晚上到郡守府来找我。”
“是。”
长孙宁秀看到陈谓然的阴冷目光,心里一凛,因此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拉着仍然一脸懵懂的钱竹离开了。
一个人孤独走着的陈谓然,整个下午都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去看街上的荒凉景象,也无意于街角那些初夏才盛开的花朵,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穿着寒酸的百姓。
后者往往在看到他身上的衣着后,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容,要么是立刻躬身施礼,要么是赶紧离开。
陈谓然在郡守府门前就没有这么犹豫了,他出示了一下凉王令牌,看门的人不敢怠慢,捧着令牌进去,过了一会,便满脸堆笑的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陈谓然大致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但并不说破,只是等着他自己来说。
“下官长郡郡守刘太冲,拜见使者大人!”
他十分殷勤的将陈谓然邀请进去,一路上边走边小心说道:“请问使者大人此日来,有何贵干呐?”
“无事。”
在他有些吃惊的目光注视下,陈谓然低下眉眼,神情有些委顿:“只是来向郡守大人蹭顿饭罢了。”
“蹭...饭?”
郡守愣了一下,展颜大笑道:“既然使者有吩咐,来人,设宴!”
当天色已晚的时候,一架马车慢悠悠地在郡守府门前停下,几个下人把钱竹和长孙宁秀请进来的时候,陈谓然正在撕着一块鸡腿,大口嚼着,满嘴油光。
左边角落几个俏丽女子各执琵琶长琴,丝竹声不绝于耳,筵席前几名美女翩翩起舞,郡守坐在上座高谈阔论,旁边的陈谓然显得兴致不高,只是一味大吃大喝。
钱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被旁边的长孙宁秀拉住,就在这时,一个小吏走过来施了一礼,恭敬道使者大人已经吩咐过了,所以郡守另备下一桌好菜,请二位姑娘移步客房。
郡守一时兴起,还高举酒杯,对着满座宾客醉醺醺唱道:
“银发璨璨岁月少,也曾狂放,弯弓射虎跑。风来花落知春早,人生恣意年华好。
功名已成身已老,宾朋满座,怀中佳人笑。桂香菊残看秋了,人生得意如此好!”
满座达官贵人尽皆大笑,纷纷举酒,喊道:
“敬使者大人!”
“敬郡守大人!”
“敬凉王爷!”
最后那句算极不要脸的拍马屁了。
“使者大人,如今良辰好景,要不您也来一首?”
郡守作完一首,又让旁边的歌女唱了几遍,虽然有些难听,但他自己满意至极,还拉着陈谓然要一起。
后者冷着脸,还在像饿死鬼一样拼命吃着,旁边还摆着两个空酒壶。
那可是郡守私藏的好酒,也不知道这位使者到底有多能喝,连着两壶酒下肚,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坐着。
陈谓然等菜上桌后,就一直大口吃喝,几乎不跟郡守说什么话,郡守想来也是觉得有些落面子,毕竟对方的身份只是一个“使者”,自己不仅设宴相邀,还亲自作陪。
可对方只顾着吃喝,不禁又让这位郡守看低了几分,要不是确定那令牌是真的,他几乎要怀疑这人就是路上捡了块令牌接着就过来蹭吃蹭喝了。
“使者大人?”
郡守看陈谓然依然不睬他,终于有些不忿了,便又提高了些声音。
“使者大人!”
“干什么?”
陈谓然出乎他意料的看了过来。
“不知道您贵姓啊?”在陈谓然的目光逼视下,郡守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么一句。
“免贵,姓陈。”
“哦哦,是那个程吧?”郡守大着舌头醉醺醺道:“我跟明郡程家也熟悉,不知道程兄你是不是出身那里啊?”
世上达官贵人认识的时候,难免要各自打听出身,在这时候,一个说得出口的响亮出身无疑会让自己在别人眼里加上不少分。
“不是明郡程家?”
陈谓然摇摇头,伸出筷子去拨弄着盘子里的剩菜,一盘油亮的菜汁里,倒映出他扭曲而意味丰富的表情。
“那就是...范郡成家?我猜的对吧?成兄这个长相英俊潇洒,一看就是成家出来的青年才俊...”
陈谓然有趣的看着他,然后又摇摇头。
“还不是?”郡守一愣,很是纠结的嘟囔着,看得出来,他现在一心想猜出来。
“要么,是那个,那个......”郡守的两根眉毛拧到一起,随即猛地舒展开:“我知道了,是景郡,或者您干脆就是...中原的世家?”
“都错了。”
陈谓然嘴角勾了勾,笑道:
“我来自京城,京城陈家。”
“哦哦,原来是京城陈家,原来您是京城出来的,真是年少有为....额,额?”
郡守才说到一半,忽的眼神发直,打嗝似的咳嗽了一会,酒也吓醒了大半,直接跪在地上高呼:“臣长郡郡守刘太冲,拜见凉王爷,王爷万岁万万岁!”
神特么京城陈家,那他娘的不就是皇家么?
如今楚国皇家就剩下那么几个,若是刘太冲还反应不过来,那他也别当这郡守了。
两旁的宾客也慌忙了起来,一同走下筵席,对着陈谓然直接跪倒磕头。
一时间,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遍庭院,惊的那些下人忍不住往里偷看,心想莫非是皇帝来了?
陈谓然拍了拍已经滚圆的肚子,旁边的刘太冲大气也不敢出,心存侥幸的想着:自己也没露出什么丑态,也请王爷好吃好喝了一番,想来王爷最多也就是出来体察个民情,顺便吃个饭罢了。
他忽的又想起来自己作的那首词,一时间竟然有些得意的飘飘然,暗想传闻中王爷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之人,说不定,还能入他老人家的眼哩。
“好,你挺好的。”
陈谓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准备两间客房,明日一早,送孤回凉郡。”
“是!”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蒙带骗坑姑娘
又是一个略带凉意的早晨,尽管已经快是初夏,但岳韫还是会时不时觉得身上发冷,他在家里吃过早饭后,才坐上马车,一路慢悠悠地前往参谋府。
虽然他依旧担任长吏的官职,但他已经清楚了凉王的意思,心寒之余,也只能把职权一点点慢慢分给其他人。
现在他每天去参谋府,也不过是处理一般公文,喝完几杯茶,就再慢悠悠地走出参谋府,去周围找个清净地方,嗯,继续喝茶,最多听听唱戏说书。
反正家里现在吵得很,一旦回去,那些人就又要不停的让自己去救那些孙侄,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身为凉王最得力的臂助,有什么不能做呢?
就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想法,那些孙侄辈的孩子恐怕是死定了,而且在这之后,凉王也会对他的岳家继续下手,但也会看在他岳韫的面子上让岳家不至于死绝。
想到这里,岳韫也懒得去管太多了。
只是人老以后,心气尽皆衰朽,唯一一次振奋起来,就是在凉王身上看到了潜龙在渊一样的气象,心想着要跟着凉王,干出一番千古留名的事业。
只可惜,自己的这份抱负,却被家里的这些蠢货连累了。
“啪”的一声轻响,小吏放下茶壶,替岳韫倒上一杯热茶后,就施了一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岳韫照例先喝了两口,才看向桌上堆积的公文,但今日,桌上却是除了昨天残余的几份,除此之外再没有新的公文送过来。
“是那个平先生吩咐的么?”
岳韫微微蹙起眉头,随意又舒展开。
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宽慰着自己,但眼里终究还是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吱呀一声,木门又被人推开,小吏站在门口,低头恭敬道:“长吏大人,王爷请您去王府一趟。”
“王爷?他回来了?”
岳韫猛地站起来,快走几步,忽的又停下,脸上的皱纹愈发踌躇,他思考了一会,才缓缓抬起头:“带路吧。”
一封封公文被整理好送到桌旁,几个官吏在下面正襟危坐,面面相觑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上面那人的脸色,但凡那人不开口,他们就没有敢说话的。
“长吏大人来了。”
听到通报后,陈谓然才抬起头,对着门口方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岳先生来了,快请坐吧。”
“谢王爷!”
岳韫看着凉王温和的笑脸,心里却回忆起不久前平先生和王振的两张笑脸,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大牢里看望那些被抓官员的时候。
那些人确实都是罪状清晰,每个人都能找到相应的条目和文书,上面记载着他们的一切事情。
看得出来,那位被任命为法吏的平先生确实是“尽心尽力”地给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了合适的罪名。
贪污受贿、任用私人、挪用府库、甚至是强抢民女,这些罪名在岳韫本人看来,也不过是寻常。
往年莫郡守在的时候,或者说在全天下,这样的事情都是屡见不鲜的。
凉王剥夺了世家的大部分权力,将它们全都交给了官吏,而对于官吏的反制措施却又是极少,很难对其形成有效的制约,使得官吏反而和那些苟延残喘的世家又勾搭到一起。
陈谓然仔细询问着一些关键问题,包括如今各处的钱粮储量,以及目前的正规军数量,而岳韫则是信手拈来,并未有太多迟疑。
目前凉郡本地驻军约有十二万人,明郡守军大约有六万人,长郡六城加起来也就是三四万人的规模,还都被打散了分配到各座城池中。
以上都是不包含辅兵在内的,也就是说,在陈谓然裁军的命令下达后,如今他必须保持的军队规模依然超过了二十万人。
同时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安蛟连出征苗地,彻底占领苗地,暂时又往凉郡输送了些物资,可那跟如今的凉郡人口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陈谓然并不是什么天才,也不懂治理百姓的政策,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收拢有用的人才,然后让他们替自己去做。
目前看来,成效不大。
缺粮的问题一日不解决,那些官吏哪怕有再多的主意,也根本没办法施行出来。
凉郡只是弹丸之地,但陈谓然在读过参谋府送上来的人口“报告”后,却发现这里已经汇聚了将近七十万流民和百姓,由于粮食的缺口越来越大,那些流民也越来越难以管理。
陈谓然曾在无聊中作过一次推演,他发现若是安家选择对那些流民下手,只需要派人在流民中扶植起一个首领一样的人物,让他去四处散布谣言,那么仅凭这些流民,就能轻易攻破他的凉郡。
凉郡西面就要直面魏东的兵锋,北面是混作一团的安家,或许他可以派遣说客,说服明郡剩余地方、甚至是楚国北部的范郡直接倒向自己。
而在东面,现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敌人。
幼帝。
他现在代表的是朝廷正统势力,不过如今被安家逼出来京城,不知道还有多少“正义之士”愿意遵从他的号令。
陈谓然和岳韫讨论了一下是否要迎还皇帝。
他看到后者笑了起来,便也笑了起来,两人相对而笑,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岳韫显然不反对凉王称帝,但他也觉得,现在称帝会不会太早了。
“魏地派来了两拨使者。”岳韫站起来,当着陈谓然的面在他桌上翻出一份公文,一边递给陈谓然,一边坦然道:“臣只是与其委以虚蛇,暂时敷衍着他们,臣还是希望您能亲自和他们谈谈,然后再决定接下来的事情。”
“两拨使者?”陈谓然疑惑道。
“额,应该算是两派吧。”
岳韫笑道:“魏西和魏东。”
“我明白了。”陈谓然抚摸着下巴问道:“你的意见呢?”
岳韫闻言,只是犹豫片刻便说道:“交远伐近。”
“远交近攻?”陈谓然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攻打魏东倒也说的过去,毕竟就在春天的时候他们还联结苗人一起来进攻凉郡。”
“魏东虽然近在咫尺,但并不是您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您现在的重中之重,是治民。”
岳韫语重心长的说道:“民乃国本,如今凉郡流民太多,臣建议您裁定各地人口,将多出来的人,全部征发到苗地,在那里设立新郡,大力开垦拓荒,增加粮食产地。”
“可是那样的话,一来前期投入太大,二来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多的粮食了。”陈谓然无奈道,他拿来一张地图,伸手指着上面:“若是攻下魏东,可以暂解我燃眉之急,对了,你觉得,我们跟北安国交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北安?”
岳韫叹息道:“想和北安交好,收益太少,而危险太大,您看,如今东魏西魏都在明里暗里攻打北安,接下来就是他们双方内斗,您不妨在这两家内斗的时候......”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
陈谓然摆摆手,对岳韫的不以为然有些烦躁起来,他迫不及待的说出自己已经思考了一路的计划:
“你看,我们虽然有大军在手,但我认为现在最大的目标应该是收复楚国全境,接着再去谋略他国,至于魏地,我们支持北安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魏地保持三家分裂的状态,让他们永远无法凝成一股力量来对付我。”
“让他们分裂么?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岳韫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凉王,忽然意识到,这位王爷与去年才来凉郡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如今的凉王,已经是雄才大略的王者,已经不需要他这样的老人来继续替他出谋划策了。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他随即心乱如麻,最后想起那些被抓的孙侄辈,终究是又舍不得,因此凉王对他又说了些什么,竟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岳先生,接下来,就请你......”
“王爷,臣有个不情之请。”
两人同时开口,陈谓然的眼神深邃起来,他点点头:“您先说。”
“臣已经老了,待得王爷这次见完了魏地使者,就请王爷......”
“准许臣致仕吧。”
岳韫拜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等待陈谓然的回答。
“一定要这样吗?”
陈谓然的声音传来,岳韫听了心里亦是一片茫然。
真的要致仕么?
......
“钱姑娘,王爷请您今晚去王府赴宴,莫要忘记了。”
十几名官吏不敢抬头,先是在客舍门口放下一堆东西,接着又把几个大盒子交给丫鬟,仔细叮嘱着。
过了一会,丫鬟才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喊道:“钱姑娘,王爷有请帖给你!”
凉王回了凉郡,这个消息没多少人知道,因为陈谓然本就一直封锁消息,装作他一直就在凉郡。
可是钱竹这个突然出现在王爷身旁的女子,凉郡的权贵们打量着她,除了猜测这个女子可能出身名门外,就连她住在哪都不知道。
钱竹有些生疏地应付着源源不断凑到她身旁想要打探消息的人,那些老人害怕家里的子侄不知好歹,万一触怒了这位姑娘,接着很可能就会进一步触怒凉王。
在如今的形式里,与凉王作对可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
诚然,凉王似乎也没展现出多大的手腕和城府,但每天大量巡逻城池的士卒可都是实打实的,提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忍耐住野心。
“去花园谈谈?”
身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钱竹回头,顿时怒道:“你还好意思见我?”
有戏!
周围的宾客顿时竖起耳朵,感兴趣的偷听着,只恨耳朵不够长,或者是站的太远,听不到更多东西。
“我都答应过你了,肯定会办到的。”
陈谓然想着白天跟岳韫谈的那些事情,他看得出来,岳韫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似乎越来坚决,仿佛在和陈谓然的拉扯中下定了决心一样。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陈谓然也早有预料,他在京城那儿准备对凉郡的世家们动手时,就已经做出了大量的推演和预计。
在他的安排以及岳韫的配合下,晁拓、黄知宦等人已经先一步接收了不少政务,更多的官吏直接被下了职位,接受一个叫什么“稽查部”的新衙门的调查,据说从今往后,每一个官员卸任前都要接受稽查部的调查。
目前最严重的的罪名就是以权谋私,按照凉王的规定,说是一旦查到,视具体情况裁定罪名。
不过让凉王麾下所有官吏稍稍欣慰的是,凉王把俸禄提高到原来的两倍,即使是衙门里普通的小吏,现在也能一人养活全家了。
“没想到你凉郡这么冷。”
静谧的花园中,春末夏初的花在肆意绽放,趁着不多的时间来挥霍自己最好的青春,暗香忽的涌动起来,环绕着两个人的身子在缓缓浮动。
钱竹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月下的花园,旁边的灯笼散发着幽暗的灯光,配合今晚的月色,有种说不出来的朦胧感。
而眼前的陈谓然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穿着一身王服,既熟悉又陌生。
不能再等了。
钱竹暗想。
今天她的那些伙计全都被放了回来,同时也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东魏和西魏的使者都来了,请求面见凉王。
可想而知,这三方一旦达成共识,危险的就是她北安国了。
毕竟现在的钱家,也算是上了北安的贼船,无论胜败,都是和北安国紧紧绑在一块了。
而钱锵本来就是从魏国做藩镇起的家,东魏和西魏都巴不得他早死早升天,最好是赶紧死翘翘,接下来的钱家树倒猢狲散,北山牙军不攻自破。
当然,这样的情况一般只存在于梦中。
钱竹已经意识到自己家里的情况不妙,所以想着能不能临时抱佛脚,说服凉王来做个大冤种,先替她家顶顶东魏西魏的压力。
但她不知道的是,陈谓然的意图也正是扶持北安国,继续魏地的分裂局面。
陈谓然又试探几句,很快就调出了钱竹的真实意图,这姑娘虽然聪明,但显然不懂话术,三句两句就被陈谓然套出了真实目的。
后者在心里暗笑几声,随即有些“忧愁”的说道:“我白天已经跟东魏的使者见过面了。”
“怎么?”
钱竹赶紧抬起头,迫不及待问道:“你想怎么样?”
“东魏答应我,要提供足以支持三十万百姓的粮食、还有大量的兵器、盔甲,当然还有很多不能跟你说的东西。”
陈谓然一脸沉痛:“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谈判
“他想做我的小舅子,可我不想做他的姐夫,这事就算了吧。”
陈谓然懒洋洋的说道。
“其实,您可以考虑一下...”韦高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看样子临行前东魏帝也对他是有所交代,不然不可能这样上心。
“不用多说,其实光和韦大人您谈了这么半天,孤有一个条件是你们必须要做到的。”陈谓然淡然说道:“送还我的女儿,然后才能谈其他事情。”
“此事,臣必然为王爷您办到。”
韦高连忙笑道:“其实,臣也是一直希望看到大魏和大楚结为兄弟之国,彼此取长补短,一同谋取天下,这多是一件美事呀。”
“再说吧。”
陈谓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重新坐回去:“来人,送客!”
虽然凉王的态度有些不好琢磨,但韦高走出门的时候,心里觉得这事至少成了大半,不由也愉快了起来,就连看到对面走来的西魏使者时,也能笑着打了个招呼。
等一下,自己怎么把这些人忘了?
韦高看着那些人平静严肃的脸庞,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王爷,您不觉得您提的要求有些过分了吗?”
白胡子老者气的胡子都在抖动,对于凉王的狮子大开口,他倒是有所预料,可完全预料不到后者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东魏皇帝可是说了,只要孤能同意他的要求,不仅能把你们魏国长公主嫁给孤,同时还可以援助大量粮食、盔甲兵器,还允诺在成功之后,出兵协助孤直接扫清国内叛逆。”
陈谓然意味深长的笑道:“他们的条件可比你们要优厚的多啊。”
“他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
老者压低了声音:“可是,您却跟臣说,您要我们陛下把魏国的土地割让给您,这...祖宗留下的基业,岂能私自赠送他人?”
“请您提其他的要求吧,如果您仍坚持割让魏东一事,老臣也无颜回去见陛下,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你在威胁孤?”
陈谓然战术后仰,怒道:“哪有这么谈判的?你觉得条件不合心意就要撞死在这边?你把孤这儿当什么地方了?你撞死在这,冤魂在这王府里作祟怎么办?孤现在又缺钱,上哪用钱再盖一座王府?”
“来人!给我把这些狂徒赶出去!”
“臣绝不撞死在这!臣捐钱给您再盖一座王府!”
老者吓得赶紧告饶:“臣刚才只是脑袋发昏,一时出言不慎,恳求王爷饶了臣这一次,臣一定好好谈,好好谈......”
这个凉王爷好生会借机生事,可怜老夫我只是稍微做了个夸张点的比喻,怎么可能真的一头撞死在这里?
老者心里苦,但他说不出口。
他跟凉王聊了一会,就知道对方不是很懂话术,但精明的地方在于他始终不肯在关键地方松口,而且时不时借题发挥,直接吵吵嚷嚷一通,把老者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全部打断。
而且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凉王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论。
这个人一定是凉王的心腹。
老者在心里有了计较,语气也越来越谨慎,奈何凉王三句不离其宗,临了还兴致勃勃的问道:“请问你们魏国还有没有公主,孤觉得,咱们魏楚结成一家,才能更加亲切友好的团结在一起,当然了,最好是你们陛下的亲姐妹......”
“请王爷恕罪,这个没有。”
老者满脸惆怅的说道,心里暗骂:
要了那么多好处,还想要我大魏公主?美死你丫的!
他和陈谓然百般拉扯下,才把条件又降低了不少。
“魏东只能割让六百里土地给您,不能再多了,若是割让太多,恐怕我们陛下也会遭朝野非议的。”
老者诚恳的说道:“王爷,那个东魏的叛逆从来都不讲信用仁义,您想想,他是我大魏的宗室,尚且还能割据叛乱,您跟他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呀。”
“您若是能助我们陛下夺回魏东,收复魏国全土,从此魏楚结为兄弟,抵御中原,共谋天下,岂不快哉!”
他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一脸不怀好意。
魏东的那群使者肯定也给凉王许诺了不少条件,但绝对没有凉王说出来的那么离谱。
像什么把长公主许配给他这种话,呵,真是荒谬的说法。
东魏帝除非是真的豁出去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老者并不愚蠢,他刚才和陈谓然的谈判中,看似被步步紧逼,整个人窘迫的好像都说不出什么条件来,但实则应对圆滑,你凉王耍无赖,老头子我便装傻,双方各施手段,反正都不想让对面吃到太多好处。
“那么,臣就和王爷说好了。”
老者心满意足地带领身后的几名使者对着陈谓然施了一礼,笑道:“大魏皇帝知道王爷今年封地的百姓生活困难,便自作主张,命臣带了五万石粮食送给王爷,只是粮食太多,恐怕要过几天才能送过来,到时候请王爷派人去明郡接收。”
“替我多谢你们的大魏皇帝,多喊几声万岁。”
陈谓然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份意外之喜,他淡淡的道了声谢,随即又让仆人送客。
房门再度关上。
“东魏的人可信吗?”陈谓然别过头,对身旁侍立的年先生问道。
整整沉默了半天的年先生,先是咳嗽几下,才发出略有些嘶哑的声音:
“粮食或许能送来一些,但是兵甲武器,臣觉得东魏帝只要是脑子正常,就不可能送给您的。”
“他连那般疯狂的计划都能想出来,为什么偏偏不肯给我送点盔甲?”陈谓然拿起旁边的地图,一边看一边饶有兴致的问道。
年先生的回答让他也迅速意识到,东魏帝的那些要求,或许还有其他深意。
“东魏帝说,要把两万骑兵暂时存放到您这,这本身就很荒谬了。”年先生添了一下干燥龟裂的嘴唇,很想去喝口水润润嗓子,他瞥见旁边的桌上有一壶茶,便毫不客气地走过去,端起来就往嘴里倒。
几口清冽的凉茶下肚后,他才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接着转过身,接过陈谓然手里的地图,在楚国的地方圈了几个圈。
“这里是楚国明郡,东魏帝明确要求要把他的那两万骑兵部署在那里,我想那又不是两万头猪,而是两万实打实的骑兵,但凡王爷您有任何一点私心,都肯定会把这支骑兵完全吃下。”
“而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我大楚明郡已经靠近赵国和魏国北部,这两万骑兵可以作为一支游走力量,在任何时候突出去,切断这两国的后方粮线,确保他们无法支援西魏,而且还能让这两国误认为是我大楚在出兵抵御他们,从而投鼠忌器,不敢过分动作。”
“而且这两万骑兵,在我大楚境内,无疑又是两万祸害,随时都可能里应外合,攻陷明郡,所以只要是正常人,臣觉得都不可能同意这个条件......”
“不,我准备同意!”
在平先生满脸看智障一样的神情中,陈谓然耸耸肩,平和的说道:“不过我要跟他说明了,这两万骑兵只要在我手上一天,都必须完全听我的话。”
“这不可能!”
年先生断然说道:“就算他同意了,事情也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东魏帝肯定是有所图谋。”
“他图谋的是要做他那魏国的皇帝罢了。”陈谓然懒洋洋的说道:“而在他达成目的前,我就能利用这两万骑兵弄到更多的好处。”
年先生抬起头看着陈谓然,郑重道:
“请王爷三思,军国大事不是儿戏!”
“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陈谓然站起来,面色平静:“平先生,孤今晚在王府设了晚宴,只请了几个心腹人,你今晚记得要来参加,这件事,到时候孤会细说。”
“遵命。”
平先生面有不甘,但听到陈谓然这话时,顿时计上心头,现在也不急着劝陈谓然改变主意了,躬身施了一礼,随即告辞离开。
房门再度打开,外面已经是下午,一阵已经带上些热意的清风吹了进来,让人慵懒的想要打个瞌睡,陈谓然却苦笑一声,又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子前,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如今凉郡官场缺少人手,不少官吏都因为犯了这样那样的罪而被陈谓然果断炒了鱿鱼,其实他们真正的罪责并不在于他们所犯的那些贪污之类的罪名,更多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之间都或多或少跟凉王封地里的那些世家有联系,这才是陈谓然无法容忍他们继续做官的真正原因。
眼看着一张由世家们牵线搭桥建立起来的利益网又再度成型,陈谓然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只有先把这些人清理干净,接着便借题发挥,直接平灭了两个小世家,以作杀鸡儆猴。
干干净净的世家也不是没有,那些向来家风严谨的世家,陈谓然通常也是对其秋毫无犯,但那些污迹斑斑的世家,他们所犯的罪就全都被陈谓然暗中记下,只等着恰当的时机,才会对其下手。
毕竟世家传承历史悠久,与各处利益纠葛极大,就算是陈谓然在处理的时候,也难免会因为种种后果而头疼。
就在快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枕在桌上浅浅睡了一会。
他不知道的是,在外面有一个女子正提着一个食盒,已经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钱姑娘,您先去歇歇吧,这食盒让小人来帮您提。”
门口的两个侍卫见这女子站了老长时间,问了就说是在等凉王出来,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两人看这姑娘对自家王爷如此上心,说不准有些关系,也不敢怠慢。
侍卫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没人回答,侍卫知道王爷始终在里面没出来,估计是在里面有事,也不敢随随便便把钱竹放进去,只是让她在外面等着。
可找了张椅子她也不肯坐,就跟杆子似的杵在那,抱着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微微发抖。
终于,书房的门再次打开,陈谓然活动着脖子走了出来,一脸疲惫的说道:
“去吩咐下人们准备开席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看向提着食盒的钱竹,一脸诧异。
后者脸上顿时露出不忿之色,哼道:“我听说你一天都在里面,没吃什么东西,特意熬了点东西送给你,怕你饿死在里面。”
旁边的两个侍卫嘴角一抽,各自默契地看向旁边,总之不敢看向凉王。
这一听里面就有故事啊!
陈谓然笑了笑:“那你拿过来吧,我尝尝你手艺。”
“哎哟!”
钱竹前进两步,却是站的太久两腿都站麻了,刚走一步就感觉脚底发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而最让她崩溃的是,本来能扶住她的陈谓然,竟直接后退一步,“恰到好处”地在她面前站定,一脸疑惑:“你怎么了?”
“你这个...混蛋!”
钱竹捋起一点袖子,看见右手手臂上直接多出了一大块擦伤,她看着一脸冷漠的陈谓然,忽的从心底涌起一阵酸楚,食盒被她哗地扔到地上,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旁边两个侍卫看了一眼自家面沉似水的王爷,很狗腿的做出要去追赶的姿势。
“不用管她。”
陈谓然一边捡起食盒一边说道:“替我去拿个勺子来。”
“勺子?”
一个侍卫愣了片刻,随即赶紧撒丫子跑出去找勺子了。
陈谓然缓缓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大号的兰花瓷海碗,碗口有盖,里面盛的东西因为刚才的碰撞洒了一些出来,陈谓然打开来,发现是一大碗粥。
他抽抽鼻子,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粥似乎熬糊了。
月上梢头,夜色深沉,王府中冷冷清清,时不时响起几句平静的交谈声。
晁拓和平先生一见如故,两人正引经据典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
只是两人现在都在偷偷瞥着陈谓然,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坐在角落里喝酒的是安蛟连和梅清泉等人,后者是这几天才回来的,一路上似乎还遇到了山贼的阻拦。
“是,小人省得。”
两个仆人拿着食盒,恭敬施了一礼。
陈谓然挥挥手,目送着他们在黑夜中离开王府,脸上的表情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齐人
东魏皇宫北角有一座高楼,里面临时存放了大量的书籍古物,由于去年战事频繁,魏国许多书籍都因此流落民间。
等东魏帝彻底掌权后,在皇宫中特地开辟出一处地方,派人把寻回的书籍都存放在那里。
东魏帝闲暇的时候,也偶尔会过来看一看。
当他今天走进藏书阁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两排侍卫,顿时想起了什么。
果然,一个满脸堆笑的太监走上前来,告诉他说大都督正在里面看书。
所谓大都督,便是曹茗的官职了。
全称是大魏南镇都督。
听起来很唬人,但实际上就是个谍报头子,没有半点涉及到兵权的分割,那块都督的官职令牌拿出去可能还没有她长公主的名头好使。
东魏帝在外面犹豫了一会,随即缓缓踏入藏书阁。
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味在空气里弥漫着,东魏帝抽了抽鼻子,看见旁边的书架上胡乱堆着十几本书,不由伸出手把它们扶正。
在拿起第二本书的时候,东魏帝的手忽然往后一缩,只见书上飞快爬过几只受惊的虫子,他无奈的笑了笑,准备过会让太监进来收拾。
稀疏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藏书阁二楼的地板上,远远看去,甚至能看到空气中四处飘飞的灰尘。
很难想象,一个以前爱干净到离谱的漂亮女子,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安然坐着看书。
东魏帝随手敲了敲身旁的书架,引得曹茗抬起头来,才慢悠悠说道:
“派往楚国的使者有信寄回,你要不要看看?”
“那个凉王无非是想讨价还价罢了。”
曹茗淡淡道:“那个带走独孤的刺客,就是陈谓然的贴身侍卫,现在他没有软肋在我们手里,自然就从容了许多。”
“不过也正好,我们下一步就可以将全部力气都花在对付北安国上。”东魏帝懒洋洋道。
“北安不是重点,魏西才是。”曹茗合上书本,警告道:“你麾下兵马整天都在调动和前进,难保凉王不会乘虚而入,而且替你指挥军队的人几乎都是世家出身,你要想好扼制他们的手段。”
东魏帝在伙同苗人攻凉失败后,麾下的精锐就已经损失大半,将近三个月时间里,他又匆忙编起一支数万人的新军,加上原来残余的军队,也能勉强有个十来万大军,只不过没法当成正规军队用,一旦打起来就容易溃散。
曹茗曾轻蔑的说他这些新军是由农民出人、贵族出力才建立起来的“和平”队伍,因为他们除了装样子以外什么都不会。
“钱家如今正在寻找医术高的大夫,据说钱家家主中了剧毒,急需某些药材治疗。”
“你的意思是?”
“从你手下找几个得力的人,装扮成大夫。”
“救钱锵那个老鬼?”
东魏帝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钱鸿一见如故吧?如果当时有机会,我会让他和他的北山牙军全都死在楚国。”
“你在楚国坑谁是你的事情。”
“什么意思?”东魏帝眯起眼睛,冷冷道:“你就直说吧。”
“我要几个高手,打扮成大夫的模样,然后寻找机会,让他们杀光钱家的人,到那时候,北安一大臂助便会不攻自破。”
“没问题。”东魏帝不假思索,立刻答应了曹茗。
两人先后从楼梯缓缓走下,离开藏书阁的时候,东魏帝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你的门客最近在搞什么事情?为什么频频和那些世家来往?”
“我有要干的事情,”曹茗扬起好看的眉毛,忽然娇俏的笑了:“听说南郡的夏风信开了,你怎么不派人给你摘点回来?”
东魏帝闻言呆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曹茗已经走远了。
“那花应该洒在南郡将士们的坟前......”
东魏帝默默说道。
满地落花被清风拂动,从他身前蹒跚着移动开来,最后顺着那阵风飞出皇宫,一路飘向东方。
“夏天要来了。”
南青伸手猛地一捞,从风中取下一片花瓣,放到鼻子前轻轻嗅了一下,又随手扔开。
战马刨动着泥土,低下头寻找着可以下口的草根,它的主人也是同样的懒散模样,毕竟就算是今年冬天来了,他都未必有什么事可做。
“将军,南将军派人找您来了!”
亲兵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南青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但却是一点都没动弹,显然只是想让那名亲兵不要再喊了。
但那个亲兵似乎是新来的,很没有眼见,只是停了一会,便又大喊起来。
“南将军,南将军!”
战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连带着主子也不满起来。
“老夫想安静一会都不行吗...额,老裴?”
“我把你从魏国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现在的丧气模样的。”
裴玄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过来,在靠近南青几步远的地方下了马,走到南青身旁猛地拍了拍他战马的臀部,直接吓得那匹可怜的战马往旁边挪了一边。
“啊,你骑的是母马吗?这么胆小?”
裴玄为老不尊的笑了笑,正想低下头去仔细研究一下战马的性别,却被南青叫住:“你找我做什么?一个赵丰年还不够你折腾吗?”
“我一个老匹夫哪敢折腾你们两位大将军?”
裴玄叫屈道:“若非手下缺少合适的将官,老夫又怎敢打扰南将军休息。”
“先帝已经死了,我这样跟随先帝一辈子的丘八本来应该跟他一起走的,可是我活下来了。”
南青淡淡说道:“裴将军,请你恕罪,只是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还怎么去领兵打仗?”
他用右手拉了一下缰绳,战马嘶鸣一声,不情愿的转过身来,露出南青左边空荡荡的袖管。
“我在魏地杀了成千上万的魏人,临走的时候,他们留下了我数十名兄弟,还有几千同袍,当然,还有我的左手......”
南青喟然叹息:“如果凉王麾下无人可用,那我勉强再出来也无妨,只是梅清泉他们如今都在凉王账下效力,我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我这幅模样。”
昔日携手在楚帝麾下坐镇边关,让楚国内地百姓安享十多年太平,想当年,是何等意气风发。
只是如今,我身边那些生死与共的同袍弟兄已经尽皆战死,我还活着,只是不想让世人忘了他们。
裴玄陪着他站了一会,两人短暂聊了会边关的形式,前者随即告辞离去,留着南青依旧孤独地坐在马背上看着远方。
“他还是不愿意过来?”
赵丰年头也不抬的问道。
“是啊。”裴玄拿起做满了标记的地图,赵丰年立刻按住:“你要做什么?”
“查看明郡周围的布防。”
赵丰年摇摇头,无奈道:
“凉王爷想要出兵?”
“是有类似的命令下来。”裴玄聚精会神的看着地图,边看边嘟囔道:“只可惜兵力太少,要不然你和南青两人各带五万兵马,直接兵分两路,你北伐,他西进,这泼天军功岂不是手到擒来,连我在内都能留名史册了。”
听到这话,赵丰年忍不住笑了笑,他端起旁边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咂咂嘴:“当年在魏地势如破竹,靠的乃是将士悍不畏死,又不是我和他的功劳。”
“谦虚了谦虚了。”
裴玄摆摆手。
大约在中午的时候,一名信骑来到了将军府外,顺便也带来了陈谓然的亲笔信。
裴玄匆匆读完,惊疑不定地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去找赵丰年商量。
他虽然也是先帝相当信任的将军,但也有自知之明,如果说他是矮子里选出的高个,那这两人就是猛兽中杀出来的恶虎,狼群内挑出来的狼王。
他们的能力远在裴玄之上。
黄昏渐至,愈发黯淡的天空中却是万里无云,唯留一片残阳照晚。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几名缓缓返回边城的骑兵,各处都响起了喧嚣的虫鸣,那些还在外面巡逻的小队骑兵已经停下脚步,找好了地方准备休息,同时依旧在注意周围的情况。
魏人在数月前才侵袭过凉郡,很难说他们会不会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这只是边疆一个普通的夜晚。
将军府中,一扇门悄然打开,一个漂亮的女孩披着一层衣服走到庭院的小石墩旁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殿下,您该睡觉了。”
侍女打开门看见独孤又坐在这里,连忙拿着一件衣服给她披上,小声道:“您该睡觉了。”
“我天天都在睡觉。”
独孤平淡的说道:“你的口音很奇怪,你是楚国人吗?”
她看向那名服侍了自己好几天的侍女,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你的口音跟我以前说话的口音很像。
这句疑问已经在她心里憋了好几天。
“是...不是。”
侍女在独孤冷漠的眼神中慌乱说了一个字,接着又赶紧否定,最后才颤颤巍巍说道:“奴,奴是齐国人。”
“齐国人?那你是怎么到楚国来的?”
独孤惊讶道。
“赵国发兵攻齐,奴家里人都被杀光了,只好跟着兄长出来逃荒,后来奴的兄长没了盘缠,又实在养不活两人,只好把奴卖与楚人为奴仆。”
侍女凄恻的说着,眼泪也不由自主淌了下来。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引起多少独孤的同情,随着这名侍女话匣子的打开,她心里的疑惑也越发得到了肯定,侍女的口音确实和自己过去的口音一样。
对于幼年的记忆,独孤能记得的已经很少了,唯一还留在脑中的记忆,只有母亲温柔的笑脸。
她模糊记得,自己以前曾跟母亲走过很多地方,最后母亲生了重病,将她托付给客栈的掌柜,只可惜没过几天,客栈老板就把她转手卖到了苗地。
最后,则是到了莫郡守的手下。
她和另外几个女孩一同被莫郡守挑选出来,派人教习简单的才艺,例如写字跳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来的就业方向是某座青楼里的花魁娘子。
她被关在那座宅院里整整一年,最后则是遇到了陈谓然。
自始至终,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如果有父亲的话,她觉得那就是陈谓然了。
“把你们齐国的事情跟我讲一讲吧。”
她轻叹一声,让侍女在旁边坐下,自己递过去一张手帕。
后者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草草擦了两下,接着又断断续续讲起了齐国的一些事情。
当她讲起一个地方的时候,由于记忆模糊,只能说出几个简单的字词,而独孤这时候却脱口而出,直接说出了一个词:
“离京?”
“是的,我们齐国都城就叫离京,郡主您真是见多识广。”
侍女并未在意独孤脸上的吃惊,她继续讲道:“大齐过去很多年都和赵国相安无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赵帝会突然伐齐。”
“或许是为了争霸、或是抢土地吧。”
“这倒也不像啊。”侍女摇摇头:“当年赵齐两国盟誓,当时赵帝送齐皇陛下回国,两人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齐国边关某城,当时我国陛下为了不让赵帝难堪,当场宣布将这座城池送给赵帝,而后赵帝为了回报,将另外三座城池赠送给我国陛下作为寿礼,为齐国太后祝寿。”
“若是说赵帝是为了土地才发兵,那他当年也不必出手如此阔绰了。”
侍女摇摇头,嘲讽般的笑道:“不瞒您说,奴家里也算是当地略有薄产的人家了,只是赵兵略地,过去这时候奴尚且锦衣玉食的过活,如今却是寄人篱下。”
“你若是愿意,我送你些盘缠,让人送你回齐国如何?”
独孤思考片刻,直接问道。
“不!”
侍女慌忙拒绝:“奴家里人都死绝了,奴一个弱女子回去能做什么呢?无非是再找个人家嫁了罢了,郡主您发发慈悲,千万不要送奴回去!”
独孤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知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但去齐国看一看的念头,却是被她深深埋在心底。
这个侍女的口音,渐渐与她过去的记忆重叠起来,而且愈发清晰。
“你离开家的时候,赵军还在进攻吗?”
她问道。
“天杀的赵人,当时找到我家,说是要征粮,我爹只好交出所有粮食,但尽管如此,后来还是杀了我爹娘,接着......”
侍女嘤嘤哭诉,但独孤的心思,却是再次飘到了其他地方。
第一百九十八章 鹏城外
天气渐热,阳光似火,炙烤的满林树叶颜色越发深沉,只等到下午时分,一直躲在树下的两人才懒散起身,准备趁着凉快时候再赶些路。
“蠢货,去瞧瞧水囊里还有水没有?”
老头踹了一脚他“儿子”,后者看看逃不过当牛做马的命,只能忍气吞声地去看水囊,摇了摇没水,想起刚才路过的地方有个山泉,便抬步往那儿走。
刚抬脚,只听林中鸟惊飞,打官道上远远来了一人,身还未近前,但那人声音已到,唱的乃是一段太平歌词,三十忍不住停了脚,饶有兴致地听着。
“......只见得当先冲出金甲将,
细看去原是我楚帝皇,
当时千军万马皆同往,
杀声震天鼓也响,
魏寇心惊胆也丧,
左边铁骑踏得天地开,
右边军阵摇起刀光亮,
问......”
“喂,那道人,你唱的是什么故事?”三十隔着老远便笑问道。
太平歌词向来写的都是男女情爱、或是志怪、野史之类的故事,就这样明晃晃的唱杀气腾腾的破阵歌,特别唱的人还是个道人,让他觉得十分有趣,连带着看那道人也有些顺眼起来。
“先皇破魏!”
道人踏着一双木屐,相貌清瘦,衣着朴素却又显出一种庄重,倒也有种仙风道骨的样子。
“请问这位施主,去鹏城是往那条路上走?”
既然对方主动搭话,道人也并不故作清高,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看施主这样子,也是要去鹏城么?不如同行?”
三十愣了一下,不过他倒也不怕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道人能做出些什么事,心想旁边还有个比宗师还狠的死老头在呢,便给他指了老头的方向,说自己去打水,过会就来。
山泉十分清冽,三十看了一阵欢喜,先是把水囊装满,接着才捧起一些水扑到脸上,将暑气尽皆拍去,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走。
就在他回过头的刹那,耳朵微动,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破空之声,再想转身已经是来不及,仓促间便爆发出全部内力,形成一片护体罡气。
身后顿时响起一声惨叫,三十冷眼看去,发觉惨叫声是从一棵大树后响起,便立刻往那里冲了过去。
树后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旁边还有个少年,正跪在地上给他止血,看见三十过来,脸色也苍白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害我?”
三十看见这只是两个约有十来岁的少年,眼里的杀意不由消散几分,他刚才还以为是找过来寻仇的江湖人,没想到只是两个孩子。
“你们大人呢?”他怒道:“小小年纪下这么狠手,你们家里长辈是怎么教你们的?”
两个少年都没有回答他的话,脸上的神情有害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倔强。
地上有把弓,而地上那少年胸口上则插着一支竹箭,若是他刚才射出来的是铁箭,这时候早就没命了。
三十看了那个受伤的少年一眼,伸手推开跪在那儿的少年,自己拿出水囊直接全都浇在那人的伤口上,少年疼得嘶了一声,随即咬牙闭口不语。
“倒是个骨头硬的。”三十冷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着他扬了扬:
“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断筋挫骨散,撒到你伤口上,疼死你!”
少年的神情一下子悚然起来,旁边那个似乎是他的弟弟,此刻听了赶紧扑过来,却又被三十一把推开。
三十笑的像是逼良为娼的土匪,在少年绝望的眼神里拔开瓶塞,将里面深黑色的粉末倒了一半在伤口上,然后均匀抹开。
“唔......”
感觉到伤口并不是特别疼,而且还渐渐暖和起来,痛感也越来越小,少年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人是个好人,一直紧绷的脸也缓和了几分,勉强挣扎起来,带着旁边的弟弟对着三十磕了个头。
“你别急着磕头,”三十拨开两人,语气很是不爽:“你们刚才为什么要用箭射我?”
“没饭吃了,只能出来打劫过路人。”
“没饭吃?那,你爹娘呢?怎么让你们出来干这种勾当?”
三十毕竟还有些理性,他想着身上还有不少银钱,准备过会交给这两个少年,劝他们去走正道。
受伤的那个少年小声说道:“官府征粮太多,爹被逼的太急,直接上吊了,,,,,,”
“所以你们就出来...像这样?”三十看着两个露出倔强神色的少年,他知道拦路杀人打劫是错的,但指责的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们出来多久了?害了多少人?”
他虎着脸问道。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一下,还是受伤的那个说话了,而且看上去很有些赧然:
“我们才出来三天,一开始碰上了一个大商队,就没敢动手,然后就碰上了...您。”
“我他娘的还中头筹了是吧?”
三十都被气笑了,他又看了看这两个混小子,心里却有一股酸楚忽然流动。
他过去多年一直在替楚帝效力,为的就是像这样的孩子以后衣食无忧,但如今楚帝中途身死,大业还没建立起来就直接撒手离去,三十觉得自己白打工了那么多年,关键是还没地方说理去。
不过想想以后还能杀了他侄子泄愤,三十就有种想笑的感觉。
“罢了罢了......”他拍了拍两少年的脑袋瓜子,然后又捏捏他们的骨头,把他们脸上的感激全都捏成了一种莫名的惊恐才伸回手。
“也算是能练武的料子,比那废物王爷强多了。”
他随口评价了一句,然后对两个少年说道:“怎么样,愿意跟着我吗?”
“你...是不是那种走江湖卖艺的?”年纪小的那个试探着问道:“你管饭我们就跟你。”
“管,管饱!”
“...那灯会风光世无双,
御赐金玉灯一盏,
映得琉璃杯含光,
旁边有那风姿阔绰的刘小娘,
眉眼如画乌发长,
说不齐如何撩人心颤魂慌张,
只顾一手摸向那御赐灯,
蓦地一声叫的响,
原是把那点光,
当做了花容月貌的刘小娘......”
三十咳嗽一声,示意正在唱歌的道人收敛一点,原本他看这道人一脸正气,还以为是个正经人,没想到现在对着一个老头唱这些淫词艳曲,端的荒唐。
不过两人算是臭味相投了,老头笑的也不正经,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三十,才瞥见他身后跟着的俩少年。
“哪领来的?”
“随手领来的。”
三十懒得跟老头多说什么,去旁边马背上拿了些干粮递给两个少年,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只是其中那个受伤少年胸上的血迹太过于明显,道人也特地停下来看了看那伤口,然后从怀里掏出几张药膏扔了过来:
“这是贫道自己做的药,也能止血,施主不嫌弃的话就拿去用用吧。”
“哪会嫌弃。”
三十笑了,又把药膏随手扔给两个少年,他们眼里还明显带着饥饿,但三十看着他们已经连着吃了两张饼,知道不能放任他们吃,便叫他们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耽搁了不少功夫后,队伍里又多了三个人,唯一不高兴的就是老头的那个徒弟,他的马背上又不得不多坐了一个受伤的少年,使得他不能舒服的趴在马背上了。
“晚上还走吗?”
三十看了一眼老头。
后者还没说话,道人就已经开口了:“走夜路未必就不好。”
“为什么?”
“施主你又没走过这里的夜路,你怎么就知道它不好呢?”
道人笑的极其欠揍。
“你找事是不是?”三十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不由微微皱眉。
“诶,施主何必如此暴躁,你听贫道说完不行吗?”
道人跟在三匹马的后面,身上还背着个少年,但步履丝毫不见停顿,可见也是个习武之人。
少年在他背上睡得很安稳。
“几个月前,咱大楚也就两股势力。”道人看了一眼三十:“一个是朝廷,还有个便是凉王。”
三十顿时冷笑:“凉王就不是忠于朝廷了吗?你说这话,居心何在啊?”
“施主何必说笑,您不就是凉王的人吗?”
“什么叫我是凉王的人?”
三十怒道:“你他娘的,说的好像我给他暖过床一样。”
“诶,这话可不能乱说。”旁边的老头大义凛然:“对人家王爷的名声不好。”
“施主莫要生气,贫道只是无心玩笑之语。”
道人随即正色道:“如今的楚国,却是有四五个势力。”
“怎么就又四五个了?”
“凉王、皇帝、还有安家的那几个,咱们现在走的地方,不就是安家的地盘么。”
道人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意味深长的说道:“只不过他们好像只会横征暴敛,对百姓不闻不问,您想想,这对凉王爷又何尝不是个机会呢?”
“你是什么人?”
三十问道。
“贫道只是个居无定所的乡野之人,”
道人轻喝一声,三十低头一看,道人背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怀里,兀自还沉沉睡着,但再抬头时,道人已经不知去向。
“去哪了?”
“算是个高手。”
旁边老头慢悠悠的说道,三十顿时心里一凛,他知道老头的武学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他已经是宗师,但每次老头提起他的时候,总是懒洋洋的评价一句废物。
虽然里面多少有点故意侮辱人的嫌疑,但三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资质确实不能和老头相提并论。
而能得到老头承认的道人,却又是有多强?
只是那道人提起的话,三十也暗中记了下来,不过没真的看到实情之前,他也是不会跟陈谓然说的。
一行人彻夜赶路,老头手里揽着两根缰绳,一根是自己座下马匹的,另一根是他徒弟乘坐的那匹马,那孩子半夜困得睡着了。
等到天微微发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目的地,三十松了口气,老头则是嘟囔着要去买些酒来。
城门要过会才会打开,外面还有不少等候的商贩,里面已经有人熟练的架起了早饭摊子,向那些行商兜售吃食。
三十闻了闻那边传来的香气,也忍不住下了马,不过他前面也有不少人在等候,期间免不得被人推搡几下,但他这时候脾气反而好了起来,也不跟其他人计较,像个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的排队。
“让开让开!”
他被一个仆人样的家伙蛮横拽开,旁边的人群里也响起愤怒的声音,放眼望去,一个穿着华服裘衣的大胖子正步履蹒跚着走过来,只不过她可用不着挤人群,因为身边二十步以内的人全都被她的仆人蛮横推开了。
“是张家的人。”
听到这个名头,不少心有不忿的人便息了怒火。
虽说如今世家在楚国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但毕竟张家也是明郡的大世家,底蕴人脉不是他们这些普通商贩能够抗衡的。
只有少数几个有底气的人才敢低低骂上一两句,接着也灰溜溜的到一旁等着。
卖早饭的小贩倒是无所谓,他平常也见多了这些颐气指使的大人物,好在这些人总不会为难他一个卖早饭的,多一些这种人,他的早饭反而能更快卖掉。
“全都买了。”
胖子随手扔出一小块金子,小贩赶紧收好,他瞥了一眼周围,殷勤的把屉里的馒头花卷之类的点心全都包好,笑道:“要不要替您送过去?”
“不必了,你们过来吃吧。”
女胖子对那些仆人倒是极好,她看不上这些吃食,下车买早饭也只是为了散散心,顺手给仆人们买点早饭。
这种随手一般的举动在仆人们眼里就极其让他们感动了,所以平常也肯替她出力,没有因为她的外貌就有丝毫的轻蔑和不敬。
三十抿了抿嘴,他看那些仆人兴高采烈的吃着早饭,再周围也没其他人卖早饭了,也只好罢休。
但这时候,那女贵人和她管家的对话,却是一字不漏的传进他的耳朵里。
“姑娘,这里还有些多的糕点,要不分给其他人吃了吧?”
老管家看了一眼那些商贩,知道不能太过于犯众怒,便特地过来和主人商量。
“华叔,多的就扔了,不过是几个糕点罢了,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吃本小姐的东西?”
“是,小人明白了。”
三十的眼神瞬间阴狠起来。
他身后那两个少年,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出来学那强盗勾当,你们这些贵人,反而要把吃的扔了?
这是什么道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鼠
“独孤呢?”
“送到明郡裴将军那儿了。”
“那就好。”陈谓然点点头,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三十这才发现,凉王穿着一身出行的行头。
他有些诧异:“您要出去?”
“去明郡。”
地图又被哗哗打开,陈谓然把它递给三十,道:“孤准备行军魏东,麻烦你再跟我跑一趟吧。”
“好。”三十没有犹豫,很快答应了,但他没有察觉到,陈谓然看着他的眼神一变再变,最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说起来,我倒是有些疑惑。”
陈谓然笑道:“先帝早就死了,你为什么还愿意在我身边做一个小小的护卫呢?”
三十正在微笑的脸顿时僵硬了一下,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思绪,他盯着凉王,却没看出任何端倪,后者一直在温和的笑着,仿佛那只是句漫不经心的问话。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凉王那天是什么时候走的,三十一直都没想起来,他自己倒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意味,决定回自己的宅子里把新收的两个徒弟安顿好。
作为凉王的贴身护卫,陈谓然并没有要求他整天都住在王府里,等那段难捱的日子终于挺过去后,他让人在王府附近准备了间不错的宅子送给了三十。
三十找了张竹椅,又去倒了碗水,坐在竹椅上慢条斯理喝水的时候,他注意到里屋的门开了。
两个新徒弟住在侧屋,没有自己的允许他们也不会去四处窥探,更何况,那间屋子可是上了锁的。
他端着一碗开水站起来,慢悠悠地往里屋的大门走去。
宗师高手不是一般的摆设,手里的任何东西都能成为他们的武器,哪怕只是一碗开水。
接着外面的阳光,还没到屋里,他就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坐着竹椅,喝着开水,除了人跟他长得不像,所有动作都是如同一辙。
“回来啦?”
那个人很是热情的打着招呼,像是三十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三十沉下脸来,哼道:“这是我家。”
他们确实认识。
“你家不错,起码还有口热水喝。”安龙城拿着个木碗喝开水,也不觉得烫手,他喝完最后一口,才又懒洋洋地向后靠去,形成一个舒服的躺姿。
三十瞪眼看着这个在自己家里熟门熟路的家伙,对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屋主的眼神越来越不友善。
“你喝完水就可以走了吧?我这儿门口小,迎接不了你这种贵客。”
“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说完赶紧滚。”
“不要再帮凉王。”安龙城一字一句的说道,三十眯起眼睛:“自从先帝驾崩后,咱们几个就再没见面了吧?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过来求我揍你?”
“如果你揍我一顿就能不帮凉王,那我天天给你当沙袋打都行。”
砰!
三十毫不手软,走上前就是狠狠一脚,竹椅咔嚓四分五裂,安龙城不知何时站到三十身旁,懒洋洋的说道:“你答应,我才给你打。”
又是数拳击出,虽然没碰到安龙城,但破空有声,三十明显下了死手,他步步紧逼,但安龙城在屋内腾挪转身,丝毫没有因为三十阴狠的拳风而止步。
两人一路追追打打,拳脚凌空对撞,很快来到了屋门口,三十又是一拳,打中安龙城掌心,但对方轻飘飘的反手就是一掌,直接把三十推了出去。
“你打不过我。”
安龙城笑了,微微露出一口白牙,配上他那张俊脸的神色实在是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我说.......”
“你这是被谁打的?”
陈谓然瞥了一眼旁边的三十,后者的左边腮帮子明显有一道血痕,但三十一口咬定是自己没注意擦伤的。
身后一万多骑兵已经集结完毕,准备等候凉王的命令,校官骑着战马,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大吼着让骑兵们注意行列。
魏国的第一批粮食已经运到,陈谓然现在也从容了许多,只是晁拓等人对于粮食似乎还有其他计划,因此并不是很支持这次出兵。
陈谓然对着骑兵主将吩咐了一句,那人正是赵识别,在莫郡守倒了以后,因为剿贼有功,在岳韫手底下几次擢升,接着又因为凉郡官场人手不够,急缺能用的军官,他就这样一步踏入凉郡的高层。
传令官手里变换着旗语,一队队骑兵开始移动起来,在各自校官的指引下往北方而去。
郡城城门口依然有十多万的流民,但比起以往二三十万的数量,如今已经减少了一半以上,凉郡的官吏已经为此呕心沥血了数月,一拨拨流民被送往苗地开荒,陈谓然也拨出了大量的粮草和银钱,供流民安家,每个人领到的东西堪称充裕,撑到来年不成问题。
但并非所有人都情愿如此,就在半月之前,就连平先生等人也没有丝毫反应,郡城外就爆发了一场起义。
大约有近万人暗中集结起来,不知道是谁给他们提供了援助,根据事后的计算,那些暴民手里至少有两千副以上的盔甲,甚至还有不少军弩,陈谓然原本想要彻查,还是岳韫连夜进王府去劝解,这才勉强作罢,不过对于流民迁徙和安置的措施却是一天比一天急迫。
战马沉重的蹄声滚滚向前,在流民们的眼中缓缓离去,陈谓然看了一眼城外蔓延的帐篷,转头对岳韫说道:“流民的招收不能停,你要加快往苗地输送人口,郡城城门口的这些流民不能急着全部送走,要注意他们里面有没有带着瘟。”
“是。”
岳韫很明白陈谓然口中的瘟是什么意思,低头恭敬答应后,陈谓然随即带着剩下的骑兵离去。
......
“查到了没有?”
“是一个商队带来的,我已经把所有生病的人都集中关起来了,在其他地方召集的大夫也正在往这儿送,只不过药材太少,根本不够用。”
“这你无须担心,我会派人出去买。”
东魏帝站在藏书阁的二楼窗户旁,他看着外面苍白的阳光,不安的说道:“为什么突然出现这种东西?”
“湘江去年决堤了,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的瘟疫,今年又闹起来了。”
曹茗揣测道,她来到东魏帝的桌旁,耐心看着桌上的一封封公文,她原本准备过来跟东魏帝商谈“连横”这条计策,顺便再把那个人推荐给东魏帝。
可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被管家的敲门声吵醒,说是她的那些幕僚要见她。
片刻后,在一众幕僚稍有急促的声音中,她才知道,原来都城外似乎闹起了瘟疫。
而且是很难治愈的肠游病。
其实这种病倒未必有多难治,真正难的地方在于每个病人都要消耗大量的药材,还有更多的人力去照料,除此之外,倒是还能好控制一些。
最后,至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被传染上了。
各个衙门今早都在上报相关事宜,东魏帝几乎一大早就开始迅速处理这些公文,并且开始派出宫中御医,去各处散发药物,准备全力应对疫灾,
魏国已经多年没有出现类似的事情了,但在魏国历史上仅出现过的两次疫灾里,每次死的人数都是数以十万计,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记载下来的疫灾了。
其实就是我们如今的历史记载也是同样如此,不是因为越往后疫情出现的越频繁,而是因为越往后历史记载的就越详细。
但无论如何,有前车之鉴在,容不得他不上心。
魏东京城里某处小巷里,两个穿着邋遢的男人凑在一起,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什么吃的正香,同伴想去抢一点,却被他无情拍开。
“张二,你吃的是什么?”
那人馋的直流口水。
如今各处都在闹饥荒,听说城外还起了瘟疫,这下子能讨食的地方又少了,他这样的乞丐也难过活了。
想到这里,他便在心里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那些狗娘养的权贵。
凭什么你们大鱼大肉吃好的,我却是天生就要过着穷日子。
张二也不在乎手上的污泥,一边啃咬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老子昨晚实在是饿疯了,就想着去朱家墙角下掏洞,想着能不能钻进去偷点值钱东西。”
“朱家?”同伴惊疑不定的喊道:“那可是......”
“闭嘴,别声张。”
张二赶紧捂住他的嘴,在自己都囊里掏了掏,又拿出一个用荷叶包好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小心打开,旁边的同伴惊呼一声,迫不及待伸手过来,直接抢走了一个,拿起来就啃。
荷叶里面包着的是一窝煮熟的耗子,已经去了皮,露出里面粉红的鼠肉,虽然凉了,但在饿极了的人眼里,依旧是难得的美味。
“那朱家是大富大贵,估计每天也是全家大鱼大肉的吃着,连带着那墙角掏出来的一窝耗子也养的这么肥。”
张二啃完一只,意犹未尽地又拿起另一个开始啃。
“你不给今晚留点吃的?”
同伴咽了口唾沫,他拿的那只太小,几乎几口就只剩个骨架子了。
“给你,都吃,反正城里的耗子也有不少,那些大户人家嫌这玩意不干净,哥今晚带你去抓耗子,兴许还能从那些大户人家手里拿到些赏钱。”
“哥,我听老人说,这耗子不能多吃,吃了要遭报应的。”
这话还没说完,那同伴头上就挨了一下打,张二伸回手,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咱们都快要饿死了,吃它两只耗子怎么了,你嫌脏,那以后就别跟着我吃了。”
“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人急了,赶紧讨好几句,然后才又问道:“其他人也抓这东西吃吗?”
“不然呢?”
张二懒洋洋道:“耗子、蛇、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咱们还算好的,起码能吃点荤的,但城外那些人就惨了,听说人饿极了只能去啃树皮,吃点土填肚子,那玩意才叫毒呢,我告诉你,那东西就算你把肚子吃炸了,你还是饿,吃下去不管饱。”
“有那么邪乎?”
同伴吓得缩了缩脖子,他回味着鼠肉的味道,心想若是能天天开荤,就算是被鼠肉毒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当晚,月色高悬,城里巡逻的士卒明显多了不少,火把照的天空如同白昼一般,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
仅是一天的时间,瘟疫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城,最紧张的还是那些权贵们,已经用一整天功夫把整座宅院都打扫了一遍,接着严格限制内外进出,还有些人家,已经计划好的要给饥民散发馒头点心,现在也立刻停了心思,说是怕那些人身上的病传给自己。
但就算如此,在夜色的掩护下,还是有不少人开始活动起来。
“往这儿灌水,快点!”
张二小声的招呼同伴,他已经挖出一个洞口,同伴立刻往里面灌入开水,仅仅是片刻功夫,他们就又抓到一窝耗子。
一只大耗子吱吱叫着,爪子在张二手上留下一条血痕,他看了一眼,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血迹,紧接着又按住那耗子的后脊梁处,一声轻响,就扭断了它的脖子,顺手和其他耗子一同扔到袋子里。
城里有不少穷人都做着跟他们差不多的事情。
虽然官府还能管一顿粥喝,但每天的粥水已经肉眼可见的越来越稀,里面的粮米就算是掺杂了沙石,也少的可怜,假如一个人每天纯粹靠那碗粥过活,最后也是活活饿死的下场。
更何况鼠肉比起城外的树皮、泥土,只要下锅煮上几滚,调料都不用放,就能香掉人的舌头,普通百姓哪有放过的道理,一时间各处都掀起捉这些东西的热潮。
东魏帝这次估算错了数量,他本以为魏东的粮食还能勉强支撑到秋收的时候,但当粮食运出魏东的时候,户部尚书才拿着重新算出来的数字姗姗来迟,告诉他粮食可能不够。
因此只能各处限制用粮。
从中原列国紧急购买的粮食正在往这里运,途中必然要经过赵国或者齐国,最后可能还要途经北安,因此打通魏北商道已经变成迫在眉睫的事情,但还没等他继续增大兵力,瘟疫的事情又被送到他的案几上。
事情像是春后漫天飞舞的柳絮,猛然间全都飘飞出来,在人眼前拼命转悠,惹得人一阵心烦。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宁国
夏季炎热之意愈发深沉,去往魏地的路漫长而无聊,陈谓然有时候为了解闷,也会一时兴起带上些骑兵去沿途围猎,丝毫不怕泄露行军的消息。
晁拓等人屡次劝诫陈谓然,告诉他倘若被魏东发现行踪,很可能会导致全军遭遇埋伏,但陈谓然总是用不以为然的敷衍把他们打发回去。
草野里尘土飞扬,马蹄踏破荒原上的寂静,空中时不时响起箭矢的破空之声,在此处栖息的飞禽走兽到处奔走逃命。
一队骑兵正在追赶一只飞奔的野兔时,野兔眼看见就要被追上,只见它忽的顿身停住,硬生生和那些骑兵战马的马蹄错开,和他们擦身而过。
就在这时,只见骑兵中有人挽弓如长月,当头一箭正中野兔,身后队列里便爆发出一阵叫好的声音。
“好箭术!”
陈谓然缀在后面,看见这一幕大笑道:“把孤的弓赏给他!”
“卑职谢王爷赏赐!”
那名骑兵翻身下马,双手捧着从陈谓然手里接过那弓,满脸的光荣,旁边的骑兵也是露出艳羡之色。
“叫什么名字?”
陈谓然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名骑兵。
“卑职谢宏臣!”
“卑职......”陈谓然若有所思的说道:“你是个校官?赵识别麾下的?”
“是!”
陈谓然点点头,温和的说道:“孤记住你了,孤等着你立下泼天战功,到那天,孤亲自授予你将军印。”
“谢王爷厚恩!”
谢宏臣激动地当即翻身下拜,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的身世,但他自己却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却。
他的爷爷名叫谢青孺,而他则是因为去年之事被全家流放到边关,自己也成为了一名脸上刻字的贼丘八。
所幸去年入冬的时候,他多次拼命立下战功,军中上官赏识他的勇武,最后不仅免去了他的罪身,还把他一路提拔到校官。
谢宏臣已经不愿意再提及自己的过往,甚至对其他同袍编造了一点自己的过去,只是含糊说自己家里有人以前犯了大罪,受他连累才被流放。
他很清楚凉王和自己爷爷的关系,毕竟自己爷爷就是因为凉王和他兄长而死,若是以后能假装“无意”跟他提起一句,但凡凉王有些愧疚,自己以后就能在军中扶摇直上了。
陈谓然不知道眼前这名校官的心思,他看看远处天色渐晚,便骑上战马招呼一声,随即带着一队骑兵返回军营。
凉王再次伐魏的消息已经在各处传的沸沸扬扬,中原列国的争端也暂时平息,等候着这次伐魏的结果。
大家都清楚,魏楚相争之后,两家都是出现了不少内乱,可比起已经彻底分崩离析的魏地来说,楚国的情况无疑要更好一些,由于路途遥远,那些权贵无法得知第一手信息,便暂时信了陈谓然宣扬出来的鬼话。
楚国凉王兴军二十万,走先帝去年旧道再次伐魏!
但实际上,来到魏东边疆处的,只有二十分之一二的人数。
大约一万五千多名骑兵。
光看骑兵的数量确实很吓人,毕竟数千骑兵都足以决定一场小规模遭遇战的胜负了,可这若是拿去攻城略地,无疑是比败家子还要败家子。
魏东的使者已经来了有十几人之多,但全都被陈谓然扣押下来,也没虐待他们,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就是不放他们离开。
使者中不是没有聪明的人,从凉王种种反常的行迹中看出了些东西,因此也安静下来,甚至暗中劝说同伴不要轻举妄动。
抱着同样心思的还有晁拓。
凉王对外大肆宣称伐魏,同时却一路招摇,不仅放缓了行军速度,还沿途围猎玩乐,仿佛就是为了过来游山玩水一般,无疑犯了兵家大忌。
但想想凉王已经打了不少仗了,这点东西,他一个幕僚能看出来,前者就看不出来吗?
不过究竟是怎么样,他决定今晚再去试探一下凉王的口风。
“吃的还习惯吗?”
陈谓然来到一处营帐前,烤肉的香味随即扑面而来,钱竹坐在一堆竹签前,大口咬着烤熟的肉串。
刚进入这里的时候,她还闹着要吃粥,陈谓然觉得不能太娇惯她,自己平时吃什么,就给这位吃什么,他在军中倒是要求不高,有时候吃的比普通士卒还要简陋。
而且他几乎每天都要处理公务,吃饭的时间时常会推迟。
军中伙夫得了陈谓然的吩咐,通常他吃饭的时候才会也给钱竹送一份,钱竹平素都是大小姐的待遇,就算是家里,也从没有人给过她这等待遇,当即气的要绝食。
等陈谓然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这姑娘已经在帐篷里饿昏了过去。
没办法,陈谓然只能同意,所幸这姑娘也没再有其他要求,陈谓然出去打猎的时候,偶尔也会把她带上一起出去遛弯透气。
“王爷在这里吗?”
外面响起询问的声音,陈谓然听出来是晁拓,便望着帐篷的方向,等着晁拓进来。
可这家伙得到门口侍卫肯定的回答后,反而不敢立刻进来了,他心知王爷和钱姑娘两人的关系可能比较好,两人在军中孤男寡女的做出什么事也说不准,当下踌躇了一会,对看门的士卒吩咐道:
“我明日再来找王爷吧,你们看王爷出来了就顺口说一声。”
晁拓不敢去听帐篷里动静,更不敢作死问一声王爷您在里面有空吗。
“这老小子在外面干什么呢?”陈谓然等了一会没看到晁拓进来,也懒得出去再问,转头继续跟钱竹的交谈。
钱竹似乎也还跟家里保持着联系,但自从陈谓然知道后,她写的每一封信都必须给陈谓然过目,然后亲笔又写出一封意思相近的信来替她寄走。
如此一来,钱家却是知道钱竹正呆在凉王的军营内。
钱鸿为此还特地修书一封,信里对陈谓然的语气甚是亲昵,毕竟如今北安国被两面夹攻,哪怕钱家再想保存实力,也不得不把手上的军队一支支派出去,要不然秦家也不会再容忍下去,索性只能鱼死网破了。
西魏东魏都有些后继无力的意思,但还在保持进攻的势头,同时一则消息也悄然流传出来,据说西魏军中出现了瘟疫,西魏帝不得不停军修整。
陈谓然为此还特地停止进军三天,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四处打听,惹得四处风向大转,就连魏地也开始嘲笑楚国凉王的怯懦。
魏东方面没有传出太多的消息,只是陈谓然派出去的侦骑时不时会回报说,看见魏东方向每隔几天就会火光大作。
陈谓然一时也想不出太多头绪,只是派出了更多的侦骑去打探。
范郡南部。
一支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军前,十几名将军肃穆而立,而一个穿着华服的年轻人则是缓缓走过他们的前面,接着一步步登上点将台。
原本的楚字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新创立的国号。
宁。
“自此日起,孤便为宁王,此非孤篡位自立,乃是山河动荡之时,新旧废兴之际,庇佑楚国的神灵不忍见生灵涂炭,在渭水南边赐予朕符印,在崇山北边赐予孤麒麟,以昭示天道所归......”
华服年轻人张嘴便是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一名将军捧着由珍贵木料打造的方盒走出队列,另一名将军则是牵着一头怪模怪样的野兽走了出来。
士卒们看见那野兽,倒是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
虽然都知道眼前这位说的是鬼话,但那...真的是麒麟么?
若是陈谓然在这里,肯定能认出来,那分明是头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穿山甲,而且它似乎很不满意安家人提供的食宿,当着士卒们的面直接开始就地方便。
“把它牵走,快点。”
那个华服年轻人也觉得有些难堪,让人赶紧过来带走了“麒麟”,然后顿了顿,又开始发表那篇长篇大论。
一场誓师大会很快潦草结束,虽然有些差强人意,但毕竟宣告了“宁国”的建立。
那名年轻人名叫安兕光,安平生还在的时候,他的官职是兵部尚书,等安平生一死,他便纠集了几名要好的族人,接着整合军力,又拉拢了不少军中势力,随即在范郡自立。
像他一样的还有另外两拨人,分别占据了京城和长郡等地,接着开始拼命征发民力扩充军队,至少都拥兵十万左右,其中精锐也不在少数。
安兕光听到凉王要伐魏的消息后,便暗中给其他两家发消息,邀请他们结盟,但这两方均保持观望的态度,毕竟就从实力上来讲,安兕光是他们中最强的那个,就算是侥幸战胜了凉王,估计留给他们的也只有残羹剩饭可吃。
没等到他们回信,安兕光便果断动用了手里的一切力量,聚集成十五万大军,对外号称二十五万,浩浩荡荡地准备进攻明郡。
“凉王挥军伐魏,如今正好给我们可乘之机。”
他在和将军们的商谈中坚决的说道: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在明郡这个地方,夏季往往多暴雨,魏地的湘江在这里有条支流,每逢暴雨季节就容易涨潮,好在两岸居住的人并不多,相比于魏国来讲,楚国这块地方反而不容易受到水灾侵害。
大量的战船已经扯起风帆,载着士卒一路顺流而下,岸上另一头则是搭起了浮桥,准备乘着雨势强行过江,但几乎每天都要损失数十名士卒。
安兕光为了能打明郡的凉军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愿去顾忌士卒的生死,更何况他本人也曾跟着先帝西进伐魏,收获了些战功,因此更加自负,往往对麾下军官们的意见嗤之以鼻。
暴雨越发急促,但近几日不知为何,士卒的损失几乎降到零,当一名校官把这个异常报上来的时候,却被安兕光骂的狗血淋头。
“怎么?孤麾下将士没死,你是不是很不高兴?”
如此深含杀机的一句话,吓得那名校官赶紧跪下来连连磕头请罪。
好在安兕光觉得还没交战就先杀个校官不吉利,才放过了那名校官。
一连数日,大军都在朝着明郡紧急进发,不过由于雨势实在太大,只有约莫三万人的先头军队渡过了湘江的那条支流,剩下来的辎重粮草则是尽数落在后头。
但安兕光在军中的巫师连夜找到他,说是他所建立的宁国属于“水泽”,如今雨势过大,正是安兕光真龙天子的象征,而再过些日子,暴雨就要停歇,安兕光必须要乘着这段时间击溃凉军。
对此,安兕光竟然还信以为真,他直接带着三万大军深入明郡,甚至主动暴露了踪迹,就想骗凉军出来决一死战。
但诡异的是,他们似乎一直没遇上凉军的主力。
安兕光对此并不意外,凉王带着大军伐魏,肯定也带走了明郡的主力,他决定回过身直接攻打城池。
士卒们在暴雨中行军了十多天,许多人的脚都在雨水中泡的溃烂,军中沸反盈天,但安兕光不以为然,他时不时就用军功和赏赐来给士卒们画大饼,勉强保持住了士气。
“登城!快,后面的人压上去,不准退!”
沉重的雨幕中,几名受安兕光信任的校官带着他们的亲兵充当着督战队的角色,一旦看到退下来的士卒,也不管对方是否受伤,就毫不讲理地逼迫他们重新去攻城,若是有一句不从,就直接挥刀砍了上去。
城中守军不多,但却是极端顽强,宁军在城下丢了数百条人命,不得不放弃首次攻城,准备退回来修整。
但当晚,一名样貌凄惨的骑兵匆匆进入军营中,带来了一个让安兕光几乎要发疯的消息。
湘江决堤,正在过江的辎重被冲走了大半,凉军以逸待劳,在湘江两边同时发动突袭,当场斩杀数万人,换句话说,安兕光现在想要援兵,至少要等到半个月以后了。
最后,还要面临那所谓的凉军主力。
他想不明白,凉王不是带走了所有主力了么,若是要击溃自己后面的那些辎重队伍,那也得有数万人的规模了。
至于凉军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后面突袭辎重的,安兕光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是由于自己的愚蠢导致的。
第二百章 杀虎渡
以往先帝还在的时候,京城十二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如今正是同样的夏季,可楚国京城却并无几分新意,就连流过十二坊的那条河似乎都污浊了许多。
河上也有几条大的画舫正在缓缓前进,沿途各处灯火辉煌,只是细细看去,两岸并无多少游人来往,深沉的夜幕中,再看那河上的画舫,总让人有几分诡异之感。
一队美女在船头翩翩起舞,丝竹音乐声不绝于耳,桌上摆的不是普通酒肉,而是各种奇珍佳酿。
红皮屏风两边,宾客觥筹交错,许多人揩袖试手,射壶行令、百般玩乐。
最里是一座用几层薄纱围起来的雅间,两旁灯影绰绰,映得里面的人颇有几分朦胧,那人手里端着玉杯缓缓饮酒,身后跪坐着几名姿态妖娆的舞女,抚摸着他的长发。
“大将军,大将军?”
外面有人轻轻喊了两声,见里面没动静,他心里有些不安,但奈何是紧急军情,不能不报。
里面那人微微动了一下,身后舞女娇笑起来,扭着腰肢将纱帐打开了些,才传出那个中年人慵懒的声音:“什么事?”
“八百里加急,明郡凉军布下重围,安兕光遭遇伏兵,全军死伤无数,目前被围困在明郡,凉军断绝了安兕光粮道,因此他派人火速来向您求援。”
当他说完后,中年人依旧保持着沉默,他捏起旁边一个美女的下巴,接着把玉杯凑到她嘴边,微笑道:“喝。”
“大将军,奴今天已经喝了好多酒了,能不能不喝了?”
美女撒着娇,时不时将自己的某处蹭着中年人,外面那个跪在地上报信的官吏,虽然因为畏惧中年人不敢抬头,可光是听到如此娇媚的声音,便也觉得心神荡漾。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那名中年人忽然变了笑脸,甩手就把玉杯砸到那女子脸上,接着不顾她的尖叫声,直接拎起她的头发,将整个人拽到窗户的旁边。
“大将军,你......”
那名官吏满脸惊骇神色,他看着中年人直接把女子从画舫的窗户口扔了出去,接着,外面就传来一声落水声。
“不识抬举。”
中年人骂了一句,随手关上窗户,刚才还和他亲亲密密的那些美女吓得不敢出声,但看着他的眼神明显变得极为恐惧。
他笑了一声,又搂起一个美女,才对着那名官吏冷冷说道:“安兕光只是个蠢货,他不过占了点地盘,就敢妄自称王了,呵呵,我安螭徐坐拥京城一带,天命所归,尚且不敢过多放肆,”
不敢过多放肆?
看您刚才那德行,就不像是个......
唉,不可说,不可说。
官吏在心里腹诽一句,随即回过神来,继续恭敬听着安螭徐的即兴发挥式演讲。
他本来还以为安家这些子弟都挺不错的,虽然不能说是人中龙凤,但看他们在先帝和安平生手下都至少有个可造之材的模样,几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本事。
但现在看看,一个个初掌大权的时候还好,可没过多久,全都迷失在了权力的旋涡中不可自拔。
安螭徐意犹未尽的讲完一大段话,忽然问道:“你说他派人过来求援,咱们是出兵帮他呢,还是不帮好呢?”
“这,您是大将军,您决定就好了。”
“不,我又不是一意孤行的将军。”
安螭徐脸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种笑容,他凑到官吏面前,轻声道:“你们这些官吏,才是孤的得力臂助,怎能不听你们的意见呢?”
“额,”官吏的心狂跳起来,他的脸逐渐苍白,疯狂思索着该怎么回答。
安螭徐此人喜怒无常,若是自己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或许自己的下场跟那舞女也差不多了,而且,自己还不会游泳......
“安兕光此人虽是将军您的晚辈,但屡次对您无礼,此次或许能借凉军的手除掉他,而且这样一来,他的地盘和辎重粮草等,您也可以全部接手过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
那名官吏犹豫着,安螭徐眼神凌厉起来,他颔首道:
“你但说无妨。”
“安兕光毕竟是您的晚辈,若是拖着不救,难保那些愚蠢的天下人会诽谤您,对您的清誉有所损害,臣有一计,既能让您得到安兕光的粮草和残余军队,还能让您不被天下人非议。”
他贴近安螭徐耳旁,小声说了两句,后者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大喜,直接把怀里的美女推给了那名官吏:
“此计甚妙,本将军赐你第五银子,还要封你做个大大的官。”
“谢将军大恩大德,下官必然竭心尽力以报!”
官吏和舞女一同下拜,心里却在疑惑,这第五银子是什么玩意?
你要说五百两银子还能懂,这第五银子又是啥?
不过也懒得多想,从安螭徐手底下逃得一命已经是侥幸,这官吏看出了安螭徐的残忍无情,他回去以后收拾一下细软,便直接带着那名美女逃走了。
那名女子本身原是皇城宫女,被强行掳掠到安螭徐身边做了侍妾,本身却还是个处子,她见那官吏为人谨慎聪明,便也甘愿做个贤妻。
只是后来当官吏问起她性命时,才哭笑不得,原来那女子就叫第五银子。
不谈这官吏,第二天一早,安螭徐酒醒,派人再去寻找那官吏的时候,找的人查到那名官吏昨晚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向,心里害怕安螭徐拿他泄愤,便伪造了封书信,装作是那名官吏留下,转手交给了安螭徐。
那信里却是对安螭徐百般辱骂,直言自己已经逃往凉郡,此后也不愿再为安螭徐效命。
安螭徐气的暴跳如雷,当下准备点兵出征,先是派人探查了明郡的战况,随后才挥军北上。
没错,是北上。
原本岑国、井国两国土地如今隐隐被齐国染指,安螭徐还在安平生手底下当个小军官的时候也只是有所耳闻,但等他真正掌握了大权才知道,安平生为了换取齐国不主动伐楚,将井国土地全部暗中割让给了齐国,就算是现在的岑国土地,也是人烟稀少。
换句话说,那块土地就像是鸡肋一样,不仅拿了无用,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重新恢复。
可安螭徐并不这么想。
大军旌旗猎猎,一面面楚字大旗迎风招展,安螭徐坐在战马上,全身披挂,看上去威风凛凛。
旁边的几名将军却注意到,大将军的脸色似乎不是很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呢?
有人一看而过,有人在转动心思。
不变的是安螭徐的脾气,唯一变换的是他们后来在军中的地位。
军中禁止饮酒,但安螭徐不受这个规矩的限制,他不仅在军中带了几名美女,还每天都把一些军官叫过去欢饮达旦。
有些人是沙场宿将,很清楚这样的做法极其愚蠢,但他们不敢得罪安螭徐,最多在安螭徐派人来邀请的时候用各种理由婉言拒绝。
时间一晃过了两天,安兕光在明郡湘江旁过得水深火热,他周围还有不少兵马,但奈何凉军的包围极其严谨,除非安兕光抛下大军,直接从湘江坐小船顺流而下,才有逃跑的机会。
凉军又一次进攻了,这次他们留下了几名俘虏。
安兕光这时候才想起要打探情报,于是他把这些俘虏关进牢里,然后从他们嘴里得知,京城的族叔安螭徐已经带兵出发,然后攻占了他的范郡。
在一夜的咆哮和砸东西后,安兕光红着眼睛走出自己的帅帐,然后自己走到军中点将鼓旁,重重擂响牛皮大鼓。
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了整座军营。
“探子回报,叛军方向有异动,营中旌旗飘飞,疑似即将出兵。”
“各处加紧防守,不准贪功冒进。”
“喏!”
王风虎冷冷看了一眼外面,道:
“安兕光还想往外冲。”
“那就把他摁死在湘江里。”旁边的裴玄站起来,说话的时候,下巴上的白须一颤一颤。
外面营帐被人一把掀开,进来的人面庞有些熟悉,但已经不是待在凉王身边的那般青涩模样,整个人在军营里打磨数月,早已磨平了棱角,一言一语都带上了点铿锵。
“长志。”
王风虎回头看了一眼,对着来人问道:“敌军动向如何?”
“以卑职看来,恐怕敌军是佯攻。”宋长志朗声道:“高处不去争夺,反而尽皆聚集在平坦处,表面上是军阵集结,卑职却认为,这只是假装孤注一掷,实则还是吸引我军放弃优势,下场与他们厮杀。”
“不错,有长进。”
王风虎笑了笑,道:“你跟着本将军也有些日子了,今天本将军给你上最后一课。”
他站起来张开双臂:“替本将披甲。”
等来到湘江边的时候,一阵狂风顿起,仿佛让人置身于那湍急的江潮中。
纵然眼前只是魏地湘江的一条支流,但明郡历来和魏地联系较深,因此也就叫这里为湘江。
同时,它虽是一条支流,可看着暴雨中波涛汹涌的大江,这条江就未必比不过它的发源处。
大大小小数十条战船被缰绳死死拴在岸上,宋长志看了一眼紧绷的缰绳,毫不犹豫地跟着王风虎往船上走去。
楚军的旌旗不断被雨势压倒,随即又借着风势扬起。
王风虎顶着呼啸的风声,对周围的兵卒吼道:
“升我将旗!”
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着缰绳被士卒猛然砍断,足足八千名凉军开始顺流而下。
“退后者死!”
安兕光这次亲自披甲冲阵,带着仅有的数千名骑兵拼命冲击凉军的阵脚,凉军开始溃退,裴玄站在楚字旌旗下,拔剑怒吼:
“贼军近前,诸君何不死战!”
“楚!”
“楚!”
枪林剑戟猛然交并碰撞,发出惊人的声响,但这只是战场上普通的一幕,双方士卒开始在这面旌旗下对着彼此发起冲锋,鲜血四溅,真正的猛士在厮杀中牺牲,两边的主帅却始终盯着彼此,像是两头谨慎而凶残的狼王,毫不吝惜自己手下的性命。
“本将军要告诉你四个字,用兵如泥!”
王风虎坐在战船中,对着宋长志冷冷道:“我军看似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此刻正将敌军团团包围,但敌军人数亦是有数万,略比我军少,但绝不可小觑。”
“须知,全军身临绝境,有时候却能临死反扑。”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宋长志喃喃道。
“不错,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真的是有长进了。”
王风虎闻言大笑,但宋长志迅速补充道:“卑职在王爷身边当侍卫时,曾听王爷说过,“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他说完这话,看见王风虎脸上露出了钦佩的表情,过了一会才轻声说道:“原来王爷早就有了这般见识,可笑我还以为王爷只精于谋划。”
“不愧是先帝的侄子,不愧是陈家的后人...”
“将军!杀虎渡到了,杀虎渡到了!”
外面响起士卒的呼喊声,王风虎精神一振,替自己戴上铁盔,随即说道:“要出战了,走吧。”
“喏!”
一块块跳板被架上岸,两旁风浪太大,跳板很难架稳,王风虎吼了一声,直接从船上跳到近水处,跋涉着往岸上走去,船上士卒们有样学样,一个个跳下船,在水里扑腾几下,随即往岸上走去。
虽然是浅水,但下面也有些许暗流,有倒霉的士卒,却是一跳下去立足未稳,便被江潮冲走。
“加紧进军,等回去后,本将军做东,请弟兄们吃酒喝肉暖身!”
由于风雨太大,根本不用担心安兕光大军听到声音,士卒们的呼声在已经成型的军阵中传递着。
“打败叛军,回去吃酒喝肉!”
安兕光明明看着自己带着麾下将士一波波嘲讽,数次将凉军打到快要崩溃的边缘,但不知为何,凉军偏偏能死死撑住,围在那名老将的周围,与扑上来的敌军拼死搏杀。
“张杀虎!”他大声叫来军中的神箭手,将自己的硬弓递给他,吼道:“射杀他!升你将军,赏金千两!”
“遵命!”
那名士卒脱下身上的甲胄,左臂擎弓,右手摸起箭矢,搭在弓上,放手便射,只听弓弦啪的一声开合,裴玄闷哼一声,胸前出现了一支深深没入的箭矢。
“贼将只会暗箭伤人么?”
他脸上苍白起来,但仍是督促麾下死战不退,安兕光气的让张杀虎再去射,但裴玄有了防备,这次却是不起作用了。
“王爷,王爷,后面凉军来了!”
第二百零一章 反间
安兕光带着麾下已经死战了数个时辰,虽然已经露出疲态,但满脸的鲜血还是让人望而生畏,可此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却是终于露出了颓然和绝望之色。
“天要亡我!”
“王爷,不可放弃啊,咱们在湘江对面还有数万大军,您若是在这里停下,就什么机会都没了啊!”
旁边的亲军扑过来,摇晃着安兕光,小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大计,您切不可放弃啊!”
“没错,湘江对面还有不少兵马,若是能再度找回来,说不定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安兕光清醒过来,他狠狠看了一眼那些即将冲过来的凉军,自己则迅速脱下战袍和显眼的铁盔,随即骑马快速逃离战场。
不知何时,他麾下的兵马才发现主将已经逃跑,数千名残兵败将心里顿时动摇起来。
更何况他们前后都已经被大量的凉军包围,裴玄和王风虎两人极有默契,没有第一时间督促将士压上去猛攻,而是让士卒们尽量排成整齐的军阵,将楚字和凉字两面大旗打开,一边喊着降者免死,一边开始往敌军靠拢。
这种场面终于摧毁了敌军的心理防线,成群的士卒开始放下兵器,没有人还蠢到给一个已经逃跑的主将卖命,而且对面的敌军才是正统,他们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些人已经算是叛军了。
“大捷!”
王风虎满脸的笑意,在将士们的欢呼中寻找着裴玄,准备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正在他左顾右盼的时候,一名骑兵来到他的旁边,低声说道:“卫尉大人身受重伤,请您前去说话。”
“受重伤?”
王风虎顾不上再多问,跟在骑兵后面,大约两刻钟后,终于看见了被临时安置在一架马车里的裴玄。
这名老将身上穿的盔甲已经被人卸下,胸口缠裹的布带大半都被鲜血溢满,一名军大夫正在替他敷药,旁边的木盘里则放着一个沾满鲜血的铁箭头。
“怎么样?”
王风虎摘下铁盔,看向一脸苍白的裴玄。
“那个安家的小畜生派人射了冷箭,不过他们也太小觑我了,老夫生平经历大小百战,除非是阎王亲自来索命,要不然一支冷箭岂能要去我的性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留给我来做,老将军好生将养身体吧,要不然,王爷来找我要人的时候我可没办法啊。”
王风虎与裴玄浅浅谈了几句,后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问道:“敌军主将抓没抓到?那个叫安兕光的叛贼?”
“这,倒是还不知道...”王风虎愣了一下,到外面喊来自己的亲兵,让他去稍微打听一下,亲兵没过多久就带来了回复,让王风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没抓到,让他跑了。”
他对裴玄简单说道:“你先歇着,我带一队骑兵出去追看看。”
“让宋长志去就行了,你留在这里坐镇全军。”裴玄立刻警告道:“若是老夫待会撑不住了,你就能立刻接手,听说京城的叛贼已经开始出兵,你要做好万全准备。”
王风虎轻声笑道:“这却是不难,我早有计较。”
“那就看你的了。”
裴玄叹息一声,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一股沉沉的睡意几乎立刻涌上来,他没用多长时间就睡着了。
营帐再度被掀开,得到军令的宋长志没有过多停留,带上数百名骑兵立刻出发,阵阵马蹄声夯击着地面,天上的雨势也在厮杀的末尾中停歇,等到凉军完全掌控了局面,外面的雨已经停住,天边远处还出现了一片虹光。
王风虎懒洋洋地看了眼那美好的景象,随即别过头去。
他身后的凉军正在把大批的俘虏捆上绳索,等待主将的安排。
一来明郡暂时也不缺人力,二来王风虎其实也认为,凉王接下来极有可能登基为帝,如今虽然胜了,但俘虏也全是楚国自家人,除去部分死忠外,剩下的人并无大恶,还是留下他们的性命为好,顺带也能替凉王博一个美名。
俘虏们大部分能保住性命,但一顿皮肉之苦却是免不了,旁边的凉兵扔给他们一堆破帐篷,让他们自己搭起一个俘虏营就地把自己关进去。
“驾!”
马鞭凌空抽响,战马长嘶一声,再度加快了速度,但眼看着已经开始时不时喷出点白沫,那些骑兵知道不能再这样狂奔下去,便在后面大声劝说道:
“校官大人,战马已经劳累了一天,不能再追赶下去了。”
“再赶过前面那个山坡,若是还没看见他们的踪迹,那便回军!”
宋长志眼里闪过一丝不甘,但他也清楚,大军厮杀了几乎一整天,比起骑兵来说,战马的劳累还要在他们之上,还有不少战马已经受伤,但还是跟着又狂奔了这么久。
若是这次不仅没抓回安兕光,还因此累死了不少战马,就算不会因此获罪,也必然会成为军中同僚嘲笑的对象。
一个军官,在军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那就是你得让别人知道,让别人相信你能带着部下打胜仗。
老天,保佑我这次吧。
他的手攥紧了缰绳,眼神里愈发坚决。
战马踏着砂砾一跃而上,越过了山丘,骑兵们忽的鼓噪起来,所有人都看见前面有十几个狼狈奔逃的人。
“快追!”
这次没有宋长志催促,那些骑兵就开始自发催促马匹奋力前进。
安兕光听到身后陡然涌出的阵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差点吓得摔下马来,赶紧拿起马鞭疯狂抽打战马的屁股。
只要再往前面跑一里,就是一个渡口,那里有他备好的几条小船,原本是准备继续打造船只用来运输后面的粮草,可安兕光进军太急,顾不上等待便带着先头部队匆匆前进。
如今,那几条船却是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放箭!”
宋长志大吼,顺手从背上拿起长弓,拈弓搭箭便射。
数百道箭矢腾空而起,但双方毕竟离得太远,只有少数几根勉强碰到了前面战马的屁股,可怜那些战马被主人抽鞭子催促不说,还又挨了几箭,一时间竟然又跑的快了几分。
纵使现在气氛紧张到了极致,但宋长志看着那些屁股中箭的战马,却是噗的一声,忍不住哑然失笑。
黄昏渐至,落日西斜。
下午的时候,王风虎好不容易打发完最后几名军官,准备把粮草的事情拖到今晚再解决,而现在,他只想吃点东西,然后睡上一觉。
他又去看了一眼裴玄,这老匹夫睡得正香,砸吧着嘴不知道在梦里吃什么好东西,王风虎又好气又好笑,随口吩咐旁边的大夫用心照顾,自己转了几圈,才又回到自己的营帐前。
掀开帘帐,里面有个灰头土脸的人抬起头来,正冲着他笑。
旁边还有个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人,看见王风虎进来,顿时面如死灰,两眼无神地翻过身去,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抓到就好。”
王风虎上前踏着安兕光的肩膀,踢了一脚,把他翻过身来:“哟,听说你在范郡称王了?”
“成王败寇,无非战败战胜,但求赐我速死。”
安兕光咳嗽了一声,他看着麾下三万兵马灰飞烟灭,接着逃跑的希望又被这个年轻的将领反手掐断,他很清楚,对于凉王来说,双方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想死?不,你现在还不能死。”王风虎笑了笑,上前又是一脚:“你长辈安平生在这里,或许我还敬着他一点,但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也早就死在了京城,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敢称王,你一个安家的小辈居然就敢。”
“我说了,成王败寇。”
安兕光冷笑道:“今日若是我胜,躺在这边的人就是你们,何必要这样羞辱我?”
“不,你不可能赢的。”
王风虎笃定的说道,他看见安兕光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便笑道:“反正你已经做了俘虏,不如本将军今天就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他对着宋长志使了个眼神,后者愣了一下,立刻解开安兕光手上的绳索。
安兕光活动着发麻的手腕,倒是没去动脚上的绳索,他看向王风虎,后者拿来一张地图,指着上面笑道:“这是你那族叔?”
他指的是京城方向,安兕光疑惑的点点头,忽然心里一动,莫非是安螭徐那个老东西的奸计?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果然,下一刻王风虎捏着地图得意洋洋道:
“本来还以为你们安家是铁板一块,没想到是各自为战,这次就是你的族叔......”
“将军,这可不能说啊!”
宋长志赶紧出言阻止,还不停的使眼色提醒,这一切全都看在安兕光的眼里。
王风虎毫不在意的说道:“这小子都是咱们砧板上的鱼肉了,还怕他插上翅膀跑了不成?以后还要靠他去招揽对岸的大军,他要是不配合,以后还是要耗费咱们的精力。”
“你听好了。”他看向安兕光,平和的说道:“你叔叔安螭徐出卖了你,他买通了你的某个部下,然后撺掇你趁势进攻,同时把这个消息告知咱们王爷。”
“你想想,你们安家跟我们是生死大大敌,总不可能他说什么,我们信什么吧?”
此言有理,安兕光听了也不由自主点点头。
“但是,若是真的话,我们就不仅错失了良机,还有可能猝不及防,导致明郡真的被你们攻下,因此,我们王爷就想出了一条计策。”
王风虎的叙述并不有多吸引人,但安兕光这种人的通病在于,他本身有些本事,但又极其自负,对于自己的失败只会耿耿于怀,而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因此,王风虎几乎是一说出来,他便信了大半,
更何况,在和凉军决战的时候,他确实收到了安螭徐夺走范郡的消息。
“安螭徐......”
他一字一顿,狠狠吐出三个字,恨不得把这个名字的主人生吞活剥。
“来人,送安公子去俘虏营吧。”
王风虎最后又踢了安兕光一脚,这次正中肩胛骨,疼得安兕光龇牙咧嘴。
“别学王爷那一套啦,走吧,兴许俘虏营那儿的饭还能剩点,打了半天都快饿死了。”宋长志把安兕光从地上拎起来,和王风虎隐晦地交流了一个眼神,两人随即错身而过。
他们没把安兕光的手重新绑起来。
夜晚,大队士卒打着灯笼巡逻各处,俘虏营里呼噜声震天,王风虎也没准许部下去随便欺侮降兵,对于受伤的人还派了军大夫去治疗,降兵们知道自己暂时保住了性命,再加上白天吃的饭里被加了些东西,许多人吃完饭就去呼呼大睡了。
就在并不安静的黑暗中,几个人忽然睁开眼睛,从草席上坐起身来,彼此面面相觑。
“王爷?”
一个亲兵小声试探着喊道,安兕光只感觉浑身疲惫,正想好好睡一觉,却又被亲兵吵醒。
“你们搞什么?”
他怒道。
“王爷,现在是深夜,小人刚才去外面偷偷看了一圈,好像巡逻的凉兵不多,咱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那名亲兵看着上了年纪,安兕光眼里露出一些疑惑,他似乎没怎么见过这个人,只是眼前这人穿着他亲兵的服侍,身上也有不少新的伤痕,这才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毕竟他也不甘心就此成为俘虏,特别是不甘心成了安螭徐那个混蛋的踏脚石。
“真的没多少人?”
几个人趴在营帐的阴影里,亲兵小声说那些愚蠢的凉军绝对看不见。
恰在这时,一队凉兵走过,正好就冲着他们这个方向缓缓走来。
安兕光吓得手脚发麻,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手里的火把映亮了这里,但奇怪的是,那几个士卒此刻都是心不在焉,一个个打着哈欠,两眼无神地走了过去,压根没往地上看一眼。
等到他们走后,那名亲兵赶紧招呼安兕光:“王爷,快走吧。”
“唔......”
安兕光的眼泪几乎要潸然而下,他刚才怕暴露,紧张地把两只手都盖上了土,那几个士卒虽然没看见,但其中有个缺大德的却是直接踩着安兕光的手走了过去,一边走还嘟囔太困了,脚底都发软。
幸运的是,一番辛苦后,他们竟然真的逃了出来。
“安螭徐,我一定和你不共戴天!”
安兕光坐在小船上,两边的亲兵立刻解开缰绳,划着船,往岸的另一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