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入寇
自从苗地和魏东两处起兵的消息如雪花般不断传入郡守府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一晚的凉郡长吏岳韫到底连夜做出了多少筹划。
许多凉郡官吏在当晚都慌乱的睡不着觉,但第二天去衙门的时候,看见长吏大人还神情自若地坐在那处理公务,大家便慢慢开始觉得,天还没塌下来。
苗人的先头部队是一群骑着骑兵,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座下的战马都是驮马,有些人甚至连身上的盔甲都凑不全。
这群苗人的数量不超过三千人,各个都拿着粗糙的弓箭在城下耀武扬威,他们不敢靠近郡城,就站到远远的地方骂阵。
苗地和凉郡相接,两地的人都差不多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城头上的凉兵已经被气的涨红了脸,城头上有不少人嚷嚷着要出城打跑这群苗狗,却被初来此处就是将军的王风虎阻止了。
他不仅严厉禁止士卒与城下对骂,还把两个叫嚣着要杀出城门的校官当众拖出去责打三十军棍。
城中守军这才安分了一些。
也有心怀不满的人,自认为王风虎初来乍到,打人军棍是在故意立威,于是便暗中向岳韫告状,故意挑拨离间,想要让长吏出面压制王风虎。
但那些人没有预料的是,长吏听后勃然大怒,但,那却是对着他们的。
“大敌在外,不思杀敌报国,反而还在勾心斗角,陷害军中上官,尔等,该死!”
所有想要去告状的人,有的是真的蠢,有的,则是曹茗布置下的暗桩。
但他们没有料到,岳韫能这般坚决的维护一个看似只是初来乍到的人,甚至不惜与不少曾经的同僚下属撕破脸面。
苗人的骑兵在外盘亘了三天,每天都是当着城头守军的面吃了睡,睡了吃,在这当头还要不停往城头破口大骂。
城头的守军虽然愤怒,但在王风虎的弹压下,却是硬生生忍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换班的士卒无精打采地走上城头时,却是看见远方森林的边缘竟然又冲出来将近万人的骑兵,后面还跟着大量的步卒,几乎都是全副披挂,总数超过五万人。
若说苗人步卒是赶了三天三夜才到这里,那还能勉强说王风虎怯战畏敌,可那数量不下万人的苗人骑兵,却是说明这支大军已经在森林里埋伏了三天了。
都是骑兵,不存在哪个快慢以及先行后行的说法。
但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感激王风虎的果断,西面就已经响起了震天的鼓声。
魏卒脚步沉沉,旌旗迎风猎猎,身后剑戟枪林,身旁战马长嘶。
中间却是一朵天子华盖隐隐出现,近十万魏军以那里为中心,死死拱卫在四周,同时,也在朝着凉郡郡城的方向移动。
苗人!魏人!
虽然不知道这两家是什么时候勾结到了一起,但是多想无益,因为魏军到达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发起了攻城。
蠢货,饭桶,白痴!
这是东魏帝(新魏皇帝)最想对现在那些部属说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他无比怀念曾经在南郡的那些军中袍泽。
他们骁勇善战,英勇无比,可惜,在楚帝伐魏的时候,这些人尽数战死在了南郡的城墙上,无一生还!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几人回...”
他怔怔地看出远处凉郡郡城的城墙,像是看到了当日被楚军疯狂攻打的南郡郡城。他不由小声吟哦起曾经在陈谓然口中说出来的诗句,只觉得此刻无比的怅然和空虚。
那些赵国齐国、甚至是秦家的使者,都以为我是真的要这龙椅,为此还许下各种分割魏国疆土的承诺。
呵......
谁想要当这劳什子皇帝,若是能换我曾经的那群弟兄活着回来,老子就是从此当个黔首,又有何妨!
兄弟们,黄泉路上,权且慢行。
很快,我就会让楚狗替你们陪葬!
一道旨意从中军发出,掌旗的校官立刻开始变换旗语,大军如漫天沙尘般徐徐散开,军中数十面战鼓隆隆作响,而此刻苗军还未聚拢过来,魏人更是连营寨都没有扎下,竟然是准备直接强攻郡城。
而此刻,王风虎则是沉着应对,楚帝麾下的这些名将,虽然都有各自的打仗风格,但他们的共同点是,都知道根据形势判断该怎么打,而不是完全根据自己的喜好去打仗。
后面那种样子的主将,看上去似乎很有个性,但是,往往导致覆军杀将的就是这种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城中守军只有三万余人,看似人数比例悬殊,但自从黑苗族长花石可攻打过郡城以后,陈谓然就特意下令加固加高过城墙,后来,平先生又自作主张,在城头各处设置箭楼滚车。
箭楼修筑在城头略微偏后的位置,每处都可容纳将近五十名弓箭手,他们的职责不是与敌军弓箭手对射,而是时刻压制靠近城墙的敌军步卒,而敌军的弓箭手射到城头已经是很不容易,射到他们,又是更难。
而滚车,则是类似于滚石檑木一样的东西,但它的一边被捆上了铁索,另一头牢牢连接着城墙某处,使得守军足以控制它的大致坠落方向。而其内部又被灌注进了生铁,从而在落下的时候能轻易摧毁敌军的攻城锤和云梯。
凭借这些守城利器,王风虎在心里暗暗自嘲,若是这样还守不住城,他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魏人旌旗摇动,另一边却是派出了一队骑兵,堂而皇之地阻挡在苗军的面前,警告他们不准靠近。
苗人若是想要攻城,可以,那就得等他们把战场上所有魏军都撤回来,再让苗人去上。
“告诉东魏皇帝,白苗大族长蓝娘拜上,恭祝皇帝旗开得胜,待楚狗城破之后,愿亲自奉上一杯酒为君祝寿。”
苗人军中缓缓走出一名骑兵,将自家大族长的话原封不动的传给那个魏人骑兵。
随即,苗人前军不动,后军开始四散分开,两翼四边策应,随着后军而缓慢后撤,前军依旧保持着严阵以待的姿态。
楚人如今守城要紧,更不可能分兵出来突袭苗人,所以他们防备的对象,反而又是魏人。
“现在不能让你的人发动吗?”
看着久攻不下的城池,东魏帝对着旁边说道:“现在多拖延一刻,那些蠢货就要多让一批士卒去城头送死。”
“反正都是藩镇的亲卫兵马,他们多死一点,你岂不是正好可以夺得更多的军权。”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声音的主人正在低头看着一封密报,此刻抬起头,脸庞熟悉,分明是曹茗。
她在回凉郡郡城的时候,正看着城墙,忽然一阵心悸,她站在城门处踟躇片刻,竟然又果断的拨转马头,直奔魏东。
到了魏东,东魏帝正在整饬兵马,他废了很大的功夫,硬生生付出了将近两万人战死城头的代价,才将那两个楚将从城中赶跑。
若非他事先焚烧了城中的粮仓,让这伙楚军无粮可守,恐怕这伙楚军能在这里守到老死!
那两个楚将分明也是看魏人一定要夺下这座城池,而自己死守在这毫无利益可言,又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能来,干脆直接弃城而走,反而还保持了大部分部队的完整。
只不过军中粮草短缺,两者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出来粮食,只能按捺着性子指挥大军往楚国边关缓缓靠近,每天靠着劫掠那些乡村勉强保证粮草供应。
一直潜伏在凉郡内部的曹茗忽然出现在魏东,她一见面,就愤怒的质问东魏帝到底在想什么。
如今虽然正在集结兵马,但他分明并没有出兵的意思,只是每日在军中笼络藩镇和将领。
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东魏帝在一阵茫然后,也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两人互骂了一阵,稍稍一合计,才发现曹茗派出去的那些人压根没有到魏东报信。
对于手下的忠诚,曹茗是极有信心的,更何况,只是一个普通的送信任务,这伙人之中就算有奸细,也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全都消失无踪了吧。
不过这件事也只能放到以后慢慢去查了。
“准备收军吧。”
曹茗瞥了一眼战况惨烈的城墙底部,缺少防护的辅兵几乎是成片倒下,他们好不容易架起一面城墙的云梯,可随即,楚人就从城头放下了一块怪模怪样、类似于攻城锤一样的东西。
那玩意在魏兵开始攀爬云梯的时候呼啸着砸落,直接将一面城墙的云梯全都砸断,有些魏兵,更是从高处坠落下来活生生摔死。
听着后方开始鸣金收兵,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
此刻已经是下午,魏军开始松松散散的埋锅造饭,另一边的士卒搭好营帐后,发现做饭的人还没做好饭,几个急躁的顿时开始出口成脏。
魏军军中山头林立,说不准骂的就是哪个世家或者是藩镇的亲军,大家各自都有靠山,一群丘八又累又饿,现在又正是来气上头的时候,最后要不是各自靠山过来喝止,恐怕就激起了一场营啸。
东魏帝在帐中听到这消息,几乎要被气的发笑。
这要是以前在他手下,带头闹事的直接按军规处置,而现在却只是各自不轻不重的几句责骂就完事了。
更何况,现在军中除了亲兵营中的五千人还是听他的命令,其他部队的指挥权并不在他的手上。
是夜,月色朗朗,东魏帝看着被月影笼罩的城池,眼中浮起一丝嘲弄。
攻不攻下这座城池,其实都符合他的利益。
攻下来,那就能让那个正在楚国内部四处安稳经营的凉王后院起火,逼迫他数面受敌,相信楚国的安家,也很有兴趣彻底抹除凉王的存在。
而攻不下来,也不过是借着楚人的手来替他磨刀。
把军中那些不愿意听话的人,全都派往城头,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军中现在几乎全都是不听话的人,大家又并不是铁板一块,不管是谁去,东魏帝最后都是稳赚不赔。
而那些魏国的藩镇、世家,则是急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他们自己。
他们意识到,谁能打赢一次楚人,自己在魏地的声望就能扶摇直上。
从去年到今年,魏人几乎都是处于一溃千里的状态。
楚帝带着大军从魏东杀到魏京,把魏国的东南防线直接打了个对穿,流离失所的魏国百姓并不多,因为更多的人,早已经被魏国的那些权贵压榨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尽管如此,猛然间沦为亡国奴的失落感还是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半夜时分,两千多楚军腰上系着绳索,从城头缓缓坠下,他们左臂都绑了一圈白布,在几名校官的带领下直扑魏营。
此时正是后半夜,负责巡逻的士卒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呼呼大睡。
楚军拨开地面的铁蒺藜和鹿角,从魏营一角猛然杀入,同时取出腰间的干木柴,点燃后直接扔到周围。
干木茶事先用火油浸泡过,魏营顿时四面起火,楚军又鬼使神差摸到了一个储存粮草的地方,校官当机立断,让人把这里全部焚烧殆尽,又带着手下打退了一波仓促间聚集起来的魏军,然后才赶紧退回城中。
听着手下汇报魏军连日战损严重的情况,蓝娘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快意。
旁边的一个苗人长老缓缓说道:“魏人如今包围住城池久攻不下,我们驻扎在这里,也只是徒然耗费粮草,大族长,我们何不带着大军去攻打凉郡的其他城池?”
“其他城池?”
蓝娘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名长老分析道:“看凉郡郡城里守军的人数,最多也就是两三万人,郡城尚且如此,其他小城就更不用多说了,您想想,就让魏人和楚人在这里死磕,咱们手底下有数万大军,何处不可去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那个凉王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十万火急的往凉郡这里赶?”
她冷笑着质问,那名长老顿时噎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凉郡郡城在凉郡的最边界处,而我们无论攻打哪一处,都必然要和凉王的大军正面碰上,到时候,谁来拼命?”她看着那名长老:“难道是你吗?”
“等着就好了,只要等着,我们粮草足够,足够坐收利益。”
“这一次,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功过岂是春秋叙,知我何须识姓名
当巡逻兵第一次听到那种动静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夜枭的叫声,但随即,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个黑衣人让他醒悟过来,准备放声大叫呼叫同伴。
但那个离他足足有十几步距离的黑衣人如鬼魅般动了起来,在下一刻,就出现在他的身前。
砰砰砰!
一连三掌,均狠狠印在那个巡逻兵的身上,那个黑衣人反手一抄,就把那个本应像沙袋一样倒飞出去的巡逻兵又抓在手里,只见他嘴角流血,若是不及时救治,显然是活不成了。
看了一眼手里半死不活的巡逻兵,他压下心头的躁动不安,看了看周围,把那个巡逻兵扔到显眼的地方,方便其他人看到他,接着,便自顾自地继续前进。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四次了,他自诩是一名刺客宗师,但却连最基本的潜行都做不好,心里便有些烦恼。
黑衣人轻功了得,脚底在帐篷顶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是黑夜下的蝙蝠一样无声无息地飘向前方,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终于,在目的地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内,他停下脚步,带着复杂的心情缓缓走向那顶帐篷。
门口站着四名侍卫,此刻都瞪大了眼,不约而同地拔出佩刀对准黑衣人,眼看着他们已经要喊有刺客,黑衣人叹了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舒开,射出了几颗小石子,正中四名侍卫各自的手腕。
四人吃痛,手里的刀纷纷落下,这时,黑衣人才慢悠悠地拿出一枚令牌。
“秘阁的人?”
一名侍卫捡起刀,警惕地走过来,接过令牌校对了一下,确认了这是真品。
他的心里却是在破口大骂:
早说你是秘阁的人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再打我们一下?
殊不知这个黑衣人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四位,也只是恰巧碰上了。
“圣上已经睡下,若是您没有急事,请明日再来......”
“是急事。”
黑衣人阴沉的说道。
片刻后,侍卫从营帐中走出来,对着他点点头。
一进去,他便皱皱眉头。
一般行军营帐里不过是泥土和青草的潮湿味道,最多,也就是很少洗脚洗澡的士卒们身上的酸味汗味。
他手下有过无数人命,于是一闻便皱起眉头。
这是都是死人的气味。
“你来了。”
眼前响起一个疲惫的声音,黑衣人摘下自己的面罩,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
“臣,参见圣上。”
“怎么,现在还在怪朕派人追杀你么?”
楚帝从床上支起身子,他咳嗽了一会,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可惜,你要是想怪朕,以后也没机会啦。”
“三十,把你这大半年的经历,好好跟朕说说。”
“臣,遵命。”
三十看了一眼楚帝,心里狠狠一颤,他长舒一口气,开始语气平稳的讲述起来。
这位人间帝王,此刻重病的模样,却是像个乡野间的普通中年人一样无助。
“这么说,朕的那位侄儿,却也还有些能力。”
“比上不足!”
三十冷声说道:“如今天下是群雄环伺,凉王的性子却如同小儿一般,喜怒无常,寡恩少德,喜欢征战,不喜欢用平和的手段,比起你,还是差了很多很多。”
“朕知道你这么说,是为了替他多要点好处,是不是?”
楚帝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三十不得不走到床头,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忽然,楚帝低下头,将一口鲜血呕在地上。
“朕戎马半生,最后竟然沦落为一个病夫,呵呵,说不得也是天道轮回,苍天报应啊。”
他重新躺下,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自嘲道:“现在时间紧迫,你我不必再叙旧了,朕有事要嘱咐你。”
“头一件,是朕的这些家当。”他闭上眼想了一会,无奈道:“这些年过于上心,这家当是越攒越多,左看右看,是一个都舍不得留给安家的老狗们,但若是什么都不给他们,又怕他们狗急跳墙。”
“回去告诉凉王,赵丰年和南青那两个人,必须全头全尾的收到自己麾下,他们两个人,无论是哪个,单独拿出来都可抵千军万马,不可轻视,至于怎么收服,那是他的事,
若收服不了,就杀掉!”
“朕麾下十二名将,其中几个都已经身故,两个埋骨魏国,一个身葬楚国,剩下的九人,都可堪大用,至于其他的人,相信沈修典那家伙会自己说的。呵呵......”
“......暂时不准与安家开战,别管他说什么,除非他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要不然告诉他,这是朕的意思...”
三十听到这里,居然翻了个白眼,心想按您侄子现在那怪脾气,我这么说的话,脖子八成会被架上大刀。
“你把所有东西都给他了,那你自己呢?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他突兀的问道,
“朕是楚国的皇帝!”
楚帝冷冷说道:“安家再怎么样,也得把朕一路供到皇陵里去。”
“你有没有其他话要说了,没有的话,那这就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三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却是有意无意的嘲讽道:“您一死,秘阁也就散了,那么多高手,可从此又在江湖里成了另一种势力,也是另一种,世家。”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似乎想看看楚帝是什么反应,但等来的,却是楚帝洒然一笑。
“朕要死了,还管他妈的那么多干什么。”
楚帝罕见的爆了粗口,他缓了口气,兴致勃勃的说道:“再说,那也就是朕那侄儿的事情了,真是遗憾,看不到那小子到底怎么应付下去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低,三十不得不凑过耳朵去仔细听着,片刻后,他惊叫一声,脸上再也绷不住一向以来的冷漠。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你怕了?你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什么事都能做吗?”
楚帝讥讽道:“三十,朕还记得,你一介宗师高手,更何况,你还是个魏人!
你本可以做江湖上的逍遥闲人,却在六年前,潜入朕的宫中,假意带着一群魏国密探来御书房行窃,可实际上,等那群人慌不择路的逃走后,却和朕当面又谈了半夜。”
“呵......”
“你要这魏楚三十年后再无战乱,你要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可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会有战乱,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是民不聊生?”
楚帝的语气沉痛,他看着迟疑的三十,叹了口气,随即狠狠说道:“就是因为,大部分人天生就站在不同的地位上。”
“小到地主,大到世家、甚至是,我们皇家!”
“但朕在改革的时候,却发现,这样的地位是无法取代的。”
“大部分人,嘴上骂着地位高的人胡作非为,但当他们爬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所作所为却又更恶劣十倍!”
“既然如此,朕索性先毁了这一切!”
“且让后人,自去摸索。”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楚帝再次咳嗽起来,他的眼神不再阴冷,而是充满了悲切:“这个过程,死的人会更多,但箭在弦上,已经是不得不发。”
“楚国世家的覆灭,只是一个开端,朕要做的,可不只是杀光这些蛀虫,要知道,就算是世家里面,其实也有很多人才。”
“朕要让天下人看到,不管是地主、世家、还是皇帝,都不是天生的贵人,只要对他们不好,都可杀之!让他们平民百姓,做自己的主子!”
“这是朕思索出来的,唯一的道路。”
三十静静的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但确实从起初的惊讶,转变为彻彻底底的敬佩。
“所以,您才让我,在凉王成了大事以后......”
“杀了他...”
他摇摇头:“凉王的夙愿其实并不是争霸天下,臣跟了他半年,才明白,他的愿望,其实是这辈子安安稳稳的过着悠闲日子。”
“不。”
楚帝断然说道:“他是陈家的子孙,也是楚国的王,以后,是楚国的皇帝,安闲日子,并不属于他。”
“他现在不能过安闲日子,要去执掌大权,而他真的做到你说的那些事情以后,你反而要我为了解除他的权力而杀掉他!”三十怒道:“我尊你一声皇帝,你这是把我当什么?我难道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吗?”
“不错,而且你还要做的更畜生一点,若是凉王以后有子嗣,都必须杀得干干净净!”楚帝死死盯着三十:“除了你之外,朕给每一个锦衣护卫都下了同样的命令,辅佐凉王扫除内忧外患,称霸中原,天下一统,事成之后,屠灭凉王满门!任由天下再度群雄纷争,直到最后,让平民自己站起来去为他们的天下而战!”
三十听的目瞪口呆:“你疯了?!那是你侄儿!你陈家血脉!你要你陈家断子绝孙么?”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外面的营帐微不可觉地颤动了一下,三十猛然回头,一个纵身间来到营帐门口,运掌拍向外面,刹那间劲风呼啸,外面的人闷哼一声,随即软软倒下。
“是个女的?”
三十没好气的挥散门口那些侍卫,随后把那个人拎进来,照着昏暗的灯光让楚帝看了看:“你认识不?不认识的话,我就拍死她灭口。”
“那是信都侯的妹妹苏柔,也是朕的锦衣护卫,最近都是她在暗中保护朕。”
楚帝思考片刻:“你先把她放这吧,朕说给你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辅佐凉王,我倒还有兴趣,偌大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三十指着旁边的地图,神情激动:“西起西域,北至瀚海,南出魏关,东极齐楚,八荒六合,天下一统,这是多大的功业,如今放在你陈家面前,你不要?”
“对。”
“这是朕,最后一个请求。”
楚帝沉沉说完,忽而又展颜一笑:“当然,你可以不遵从,但天下百姓,以后还是要不断的受到各种压迫,因为他们的膝盖,硬不起来。”
“你不愿意帮他们站起来么?”
“曹丰!”
当巡逻兵们开始打不知道第几个哈欠的时候,天边的夜色飞速褪去衣裳,露出雪白的天空。
东方已经破晓,侍卫们开始端着早膳和洗漱水走进营帐的时候,随即,人们惊慌失措的喧闹声就在楚营各处蔓延开来。
士卒们在痛哭,不光是他们,军中的大小军官、将领心里都有了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安平生面色冷峻,他分开人群,静静地看着那个已经被病魔折磨的不像样子的人,一时间,他感觉脸上有些温热。
一摸,是泪水。
他想要说话,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嗓子也哽咽住了,他沉默下来,忽然,惊醒似的看着周围,发现就连他的那些安家的子侄都在哭泣。
“定军十载开江山,为君百战握风云。
功过岂是春秋叙,知我何须识姓名。”
安平生仰头默叹,让眼中泪水都凝结在眼中不落下来,就像他的心思一样,在这一刻,他只希望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一人独坐饮酒,一人默默回想。
“传令下去,三军缟素,为圣上发丧!”
“圣上,驾崩了!”
那一日,三十里楚营号角声不绝,比起往日肃杀的金戈铁马之气,此日俱是哀声。
数十万楚军缟素出营,托着楚帝的棺椁,一路奔往京城,人人脸上俱是哀戚之色,就算是安家,这时候也老老实实的准备皇帝的葬礼。
安平生在行军的过程中,一名下属急忙过来汇报,说是楚帝麾下的那些亲信将领,连带着楚帝的亲军侍卫、北府军的一名都侯,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没有动怒,而是在听到的刹那,就知道了他们的去处。
“走了又如何!”
他冷冷说道:
“难道没了他们,我们就得不到这天下吗?”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方,一年以后,便可起大军攻凉,先平凉军,而后西征,再过五年,集结魏楚两国之土地人力,争霸中原,一统天下!”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世人看到,我们安家遵守了礼法!”
历代楚国皇帝的陵墓,都在京城外二十里处,随着将近百名报信骑兵一路传令,楚帝驾崩的消息如乘风的飞鸟一般飞过天下。
楚国百姓们哀哀痛哭,而除了他们以外,列国从上到下都是松了口气。
“楚帝已经身死,凉军没有后援,全军挺进,攻打凉郡!”
“楚国新丧,可以对其下手。”
“魏楚都无法起兵来犯,如今这中原,却是该朕执掌了!”
一时间,无数暗流涌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牙军
凉郡的百姓最近已经开始习惯每天下午就封城、紧接着晚上宵禁的生活、
唯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还是城外的农田。
各城的县令已经开始强制城郊外的百姓陆续移到城内,县里有长吏定制的规矩,由县衙负责组织起这些人,里面会打铁的就去打铁,会打猎的,便临时充当辅兵,剩下的人,也各自有事可做。
而后,还由县衙负责这些人的伙食和居住,但是都好不到哪去。
特别是当陈谓然带着一批校官进入凉郡最外围一座城池的时候,城门口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撤走的粥锅,光是闻闻味道,就让人感觉到那分明是煮着一锅的臭烂咸鱼,闻不到五谷粗粮的清香,反而有一股恶臭。
只不过,领粥的百姓们,是敢怒不敢言。
旁边的县衙官员们忐忑不安地看着凉王盛起一碗粥,就在他端起碗准备往嘴里倒的时候,不管这些人情不情愿,全都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王爷,不可吃啊!”
“王爷,吾等甘愿受罚,您万金之躯,怎能吃这种东西啊!”
陈谓然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让他们起来,而是猛然举起那碗腥臭的粥,往嘴里倒去。
只是将那口东西含在嘴里,他便紧紧皱起眉头,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接着,他便是当着一众官吏的面冷声发问:
“城中存粮可否充足?”
“城中粮食...大约...可支应数月有余。”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官员跪在地上不停抹汗,他却是这座城的县令,但不敢在凉王面前说假话,毕竟这种东西,只要去县衙里稍微一查,就能一目了然。
他此刻只顾忙不迭地连声说道:“臣马上就换,马上就把这批粮食扔了!”
“扔了,却是有些浪费了。”
听着凉王慢悠悠的声音,县令心里都快哭出来了,他暗暗想道,我也是觉得浪费,才让那群平民去吃啊。
“负责分发粮食的,不管用什么办法,交出你们家里的粮食,然后拿来换今天的这种粮食,什么时候换完了,什么时候你们今天就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县令大人......”
陈谓然阴恻恻的喊道,县令吓得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臣,臣在!”
“从你开始,不准藏私。”
看着一群从地上连滚带爬离开的官吏,陈谓然眼里闪过一丝厌恶,随即又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自己都已经看厌了,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他们长相、出身都不一样,可到了官位上,却永远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只能说,人最相通的地方,反而是这种天生的本能。
不到中午,凉王就带着大军从这座城池离开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几颗城中官吏的人头。
里面并不全都是交不出来粮食的人。
陈谓然在来之前,就提前派人打探过各城的情况,除了凉郡郡城无法进入,凉郡反正也就那几座城,虽然后来又引进了一些人口,但,里面人口总数还是少的可怜。
只要用心查查,很多情况都是一目了然。
如今凉郡的官场勉强能做到对陈谓然的忠诚,但大部分官僚的基本素质还是最大的问题。
现在并没有很难的事情,例如给缺少粮食的百姓施粥,又或者是负责这些日子的春耕,岳韫已经给各城分发过指导公文,里面有详细的条例。
可如果连照着做的过程中,你不光做不好,还趁机中饱私囊,那就别怪凉王爷当一回恶人了。
大军白天前进,晚上休息,除了每天都撒出去大量的侦骑,凉军几乎毫无作为,军中的人都在等待凉王的号令。
现在的军中,已经有了以凉王为核心的雏形,从上到下,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形成一种潜意识:是凉王搭建出他们这一支军队,而不是他们拥戴起了凉王!
老老实实做事的人,凉王会让他们升官发财,而有歪心思的人,凉王更不会手软
陈谓然不喜欢以前那种动辄是某某名将某某大帅领军。
他认为,所有军队,都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算让别人出去领军,那也要让军队里的士卒知道,只有那些人手里有凉王给予的虎符信物,他们才能服从命令。
如果没有,就算那个人是天王老子,也不准听从哪怕一个字的命令!
“顶多再有两天的功夫,凉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一个穿着青色铁甲的将军沉声说道:“陛下,如今凉郡郡城久攻不下,而我们已经损失将近四千将士,伤兵营更是增添了许多人,这其中还有不少,就算是治好了伤,以后也是个废人了。”
东魏帝问道:“我军还剩下多少粮草?”
“粮草暂时充足。”那名将军毫不迟疑的回答道,显然平时就已经对这些烂熟于心。
“西魏那边正在准备攻打北安,明面上还要与我们为敌,无暇抽出更多兵力支援,但暗中却送来了许多粮草。”
“赵国的粮草已经通过北安的官道大量输送过来,如今我国境内正好有许多流民,稍微用一点粮食,就能招到大量勉强可以作为战斗力的兵员,毫不夸张的说,要是以流民为后备,我军依旧还有最少十多万人的后备兵源。”
那名将领说到这里,却迟疑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般的说道:“但是,臣不建议这样做。”
“为何?”
东魏帝听到这话,反而抬起头看向那名年轻将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招看似能召集到大量士卒,但,只能作为最万不得已的手段来用,因为这是一条杀鸡取卵之策!”
年轻将领侃侃而谈:“春耕早已开始,魏东尚且有大量田地荒芜,臣最近稍微查了查,发现有大量的魏人流入这凉郡,陛下应该知道,民乃是立国之本,若是平民百姓全都去了其他地方,那这国也是将死之国!”
“那这种情况,却是该如何化解?”
东魏帝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他继续追问道:“朕领军出征的时候,城中十室九空,农民无可供全家饱腹之土地,流民无三日之粮,每一两座城池的外面,必然有强盗山贼流窜!权贵四处奔逃,许多人甚至就住在军中,因为军中,反而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
“你告诉朕,这个情况,该怎么化解。”
年轻将领张大了嘴,有些愣怔的看着地面,他犹豫了一会,缓缓说道:“如今的情况,不花大力气是绝对看不到成效的。”
“而这些事情,请恕臣愚钝,暂时想不到解决的方案,或许,用土地来招徕流离失所的百姓,或许可行吧......”
“已经说得很好了...”东魏帝叹息道,他拍了拍那个年轻将领的肩:“钱鸿,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已经胜过这如今魏国的大半人了。”
钱鸿则是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都是臣的父亲,还有陛下您教导的好。”
听到这句话,东魏帝的眼神陡然一寒,却是想起了这个年轻将军的身份。
如今魏国四分五裂,原本的那些世家、藩镇,自然是投向了不同的主子。
而这个钱鸿,他的父亲名叫钱锵,是魏帝最大的藩镇,此前一直在北安的境内。
东魏帝首鼠两端,背地里和西魏沆瀣一气,明面上又和北安国身后的主子赵国联系,自己愿意对赵国称儿皇帝,奉赵帝为父。
西魏帝本就希望重新团结起东魏,不求现在的东魏帝能够归附,只求两方现在团结起来,先把犯上作乱的秦家,也就是如今的北安国皇家,给驱逐出魏国。
东魏帝答应下来,但却又要求西魏先帮助自己东征,开拓楚国的凉郡和明郡。
就这样,他只是损失了一点名声,但接下来,却是同时收到了来自西魏、北安、赵国的大量兵员粮草援助。
藩镇钱锵,自然是作为赵国“援助”的兵力,而加入到了东魏帝的军中,隐隐成为了他军中最高的一座山头。
他麾下的精锐兵马,还有另一个名字。
北山牙军!
所谓牙者,自然是人嘴里的那玩意,取牙军之名,一是表示亲近之意,二来,则是认可了这伙兵马的悍勇。
牙军全军披重甲,人均步战。
前军人手短刀一柄、短戟两支,短刀用来厮杀,短戟则是手掷破阵,士卒受过长期训练,精铁制造的短戟脱手掷出,足以轻易洞穿普通军队中配备的木盾。
两翼士卒手执长刀,部分人背上还额外配备长矛,平常都是用来策应前军冲锋,防御的时候,两翼变阵,长刀可以用来斩马,长矛更可以从前军缝隙中刺出。
此外,牙军军中都是精心训练过的士卒,不仅可以步战,大部分人都可以拉弓射箭,几乎人人都是合格的弓箭手,而神射手,更是不下三百人!
这样一支重步兵,就像是个打不烂锤不破的铁王八,寻常骑兵上去碰一碰,不仅攻不进去,更是可能崩碎满嘴的牙。
足以让任何骑兵主将都愤愤不平的骂一句他妈的!
这支牙军的人数只有一万五千人,光是搭建这支军队,几乎就花了钱锵超过一半的钱粮,此后每年的供给花销,更是堪比一支三万人的骑兵!
但牙军也确实对得起它的身价,钱锵凭借着这支兵马四处征战,成了魏国第一大的藩镇,就算是以前完整的魏国的封疆大吏,看到钱锵,也得恭恭敬敬的施礼。
至于如今的北安国,更是将钱锵直接封为兵马大元帅,兼大将军,同时领爵永安侯。
其实,钱锵如今的实力,在北安国封个王也是够的。
至于为什么不封,那是因为,北安国国主在立国的时候,为了讨好身后的赵国,竟然是直接降了级别,自愿称王。
他现在最拿得出手的爵位,也就是个侯爵了......
北安王秦起谋却是不情愿让钱锵这时候带着兵马又出来支援东魏,家里现在正和西魏打的不可开交呢,狗脑子打了一地,正是缺人的时候啊。
钱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各方面都滑的像泥鳅一样,四处讨好,却又四处都不得罪。
好在,他现在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雄心壮志都在十几年前消磨的差不多了,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得个善终,同时,也看到自己的独生子出人头地。
钱锵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有十个女儿,儿子是在所有女儿之后生出来的,钱锵本以为一辈子只能让女儿养老送终了,没想到老来得子,更是喜出望外。
他戎马一生,吃尽苦头,但却对儿子是极其溺爱,他的十个姐姐,更是将这个弟弟宠到了极致。
钱鸿今年也就是十五岁,从脂粉堆里钻出来,却没有半分“宝玉哥哥”式的软弱,反倒是从小受他老子的耳濡目染,喜欢指挥士卒,从小又是名师教导,文武双全。
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人生赢家啊...
钱锵长得虎背熊腰,面目鹰视狼顾,生养的儿女却都是男的英俊潇洒,女的貌美倾国。
时人评论他的时候,总会戏谑地称他的那些女儿为“十公主”。
而且,那些女儿如今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最小的,也不过是十五岁。
普通女子,但凡貌美如花,便能得到许多人的疯狂追求,而钱氏女子,不仅长得倾国倾城,她们的父亲更是权柄滔天,但凡得为钱家女婿,那便是一步登天!
据说,东魏帝跟现在的钱氏小侯爷走的那么近,就是想当他的姐夫。
这样的流言实在太多,但钱鸿却深深的知道,全都是屁话!
他老爹钱锵才是求之不得,想要和东魏帝结亲,而后者反倒是不屑一顾。
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的东魏帝,钱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崇拜之色。
他喜欢领军打仗,而魏国最能打仗的人,反倒正是眼前这位。
从少年的时候,他就听说这位皇帝镇守南郡的事迹,据说那十年里,魏国的东南防线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楚军是寸步难进。
而朝中的权臣孙宠和林太后却又是不约而同的嫉恨这位唯一掌握兵权的魏国王爷,纷纷下手,先后利用魏帝的名义发出五道“圣旨”,调离南郡军中的将领,或升或降,用各种手段逼迫他离开南郡,出使楚国。
而当他走后,南郡便被楚军攻破,从此,魏国四分五裂。
“只是,不知道您,还能再打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反攻
在听到凉王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时,无论是魏人,还是苗人,全都停下了大部队的活动,但也都不约而同地派出了大量的侦骑。
光是数天的功夫,这两家和凉军的侦骑就展开了不下五十次惨烈的厮杀,双方甚至都派出了军中高手,最后,是魏人苗人略胜一筹,而凉王看已经有了足够的信息,便不再派更多的人出去送死,只是维持着现有的侦查范围。
就在这种时候,一名来自京城的信骑,终于来到了凉王的面前。
“圣旨到!”
“念!”陈谓然端坐在主帅的座位上,冷冷看着那个捧着圣旨的骑兵。
“大楚兵马大元帅、蛟鸾侯安平生,谨再拜于凉王殿下,伏唯圣人以孝治国……
先帝龙驭宾天……太子,已于二月三日……在京城祭天……请凉王速速进京……”
“够了,不用念了。”
陈谓然看了一眼那个骑兵,面色阴郁:“安平生请我进京?他再大的爵位,也不过是我陈家的家奴,好大的脸面。”
“他应该说,跪下来求我进京。”
“是。”
骑兵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忍气吞声的回答:“侯爷说,您要是不愿意去,也不勉强你。”
“呵呵,若是孤不去,安平生必然要把这事宣扬的天下人尽皆知。”
“去,为何不去。”他毫不迟疑的说道:“告诉安平生,孤平定完凉郡的事务后,定然亲自奔赴京城,祭拜皇叔在天之灵,到时候,孤要他在京城外亲自候着!”
侦骑走出凉军大营的时候,忽然长叹一声,接着,竟然从脸上揭下一层半透明的东西,然后又使劲揉了揉脸,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赫然便是与陈谓然有过一面之缘的安龙城。
他姓安,安平生也姓安,楚国如今唯一剩下的世家,也是安家。
而安龙城的真正身份,则是安平生的亲孙子,更是安家的下一任家主。
从他的身份来说,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他还是来了。
“为什么,圣上的遗诏,竟然是要我们这些人以后去杀了凉王。”
轻轻看了一眼脚下扬起的风尘,一时间,他竟有些茫然。
圣上死了,这十年来一直带领他的人死了,以往的同僚们作鸟兽散,大家各自相忘于江湖,回归以往的身份。
“驾!”
他喝了一声,座下战马便慢慢的跑了起来,到底跑到哪里,它也很茫然,以往都是主人用缰绳告诉自己该怎么走,过了一会,它还是没有感受到缰绳被拉紧,于是从小跑又变成了踱步。
不知不觉间,安龙城再抬起头时,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树林。
他不由皱皱眉。
来之前,凉郡的地图倒也研究过,像是这种树林,通常只有凉郡的边缘才会有,而且但凡是有树林的地方,都必然有苗人的出没。
果不其然,安龙城听到一声怪异的哨响,循声望去,却是远处山坡下奔来一队骑兵,随着他们走近,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和苗话传来。
安龙城不由再次皱眉,他不想和这群苗人骑兵起冲突,便拨转马头,但无意中再看了那些人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大约有五六名妇女,两手都被捆在那些苗人骑兵的马背上,但人却是站在地上,马匹一动,她们就得跟着动,所有人的脚底下都是走一步,便是一个残留着血迹的脚印。
苗人攻打凉郡,大肆掳掠人口、粮食,都是正常节目,甚至已经到了只要进入凉郡,就知道该去哪里进行掳掠的地步。
这几个苗人骑兵牵着的妇女,自然也是抢过来的楚人妇女。
安龙城正是烦恼的时候,看见这一幕,脸色更加阴沉,他擎出长剑,骤然勒紧缰绳,吼了声驾,便直接纵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顶头的那名骑兵只来得及看见背后同伴们眼里的惊恐之色,忽然,又想起自己刚才明明看着正面,怎的忽然看见后面的人了?
接着,他又听到咕咚一声,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起来,眼睛即将合上的时候,却是看见一个兀自坐在马背上的无头尸体。
咦,那好像......我的......
一个宗师能在普通军队中造成多大损伤,这个数据倒是没人计算过。
因为只要面对上千军万马,纵然是宗师,也必然会有力竭身死的时候,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宗师会去主动头铁的撞上军队。
只要军队的人数超过五千人,就必然能够坑杀一名宗师,不管修为如何。
但安龙城碰上的,却只是一支十几人的小队骑兵,于是便只有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勒住战马,随后将长剑从最后一人的胸口中抽出,然后在那人的盔甲上擦了擦剑刃沾染的血迹。
“走吧。”
他又挥起剑锋,将那些妇人手上的绳索尽数砍断,他随手扔出几片金叶子给她们,然后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他的方向,却不是去往明郡,竟然是准备向凉郡更深处进发。
如今的凉郡,必然还有许多百姓没来得及进入城池中,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魏人和苗人的大军蹂躏。
我看不到,也就无所谓。
但我,毕竟是来了,而且,也知道,所以更不能置身事外。
他控制着战马加快速度,忽然间,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喃喃说道:“圣上,若是您还在,这些外族,现在岂敢入大楚半步,岂敢!”
一路蹄声不息,无数景物飞速跳往他的身后,此去,却只是一骑绝尘。
残阳如血,万里长空尽是一片烟霞,放眼望去,尽是朦胧的红色,仿佛此处的战场,已经惨烈到足以将青天染赤。
苗人和魏人竟然是在傍晚的时候,一次集结起超过数万人的攻城队伍,大张旗鼓地开始攻打凉郡,同时也在攻打凉郡附近的两座城池。
他们竟然是同时对三座城池展开了攻势。
当然,从这里来看,却是这两家的统帅有些急躁了。
有经验的统帅,都知道这时候往往是士卒最疲惫的时候,楚人军中惯例是战时一天三顿,甚至条件好一些的,还能做到一天四顿。
但苗人和魏人军中,还是一天两顿,而且很少见到荤腥。
在这种时代,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午睡,老兵们懂得时刻保存自己的精力,但新兵们一上战场,便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而这样紧张了一天以后,还要再去做毫无意义的攻城,下达命令的时候,魏军军中的士气不由更低了一些。
东魏帝看在眼里,却并不说什么,只是拉着钱家小侯爷闲聊。
后者也是有着自己的心思。
他知道东魏帝首鼠两端的计划,身后的老子钱锵也自然知道,但北安国和赵国,却又都不知道,显然是钱锵有着自己的打算。
“今日攻打不下,我军就要立刻回撤了。”
钱鸿叹息道:“其实,就算是凉王大军来了又能如何,反倒是他的主力被我们牢牢牵制在这里,他楚国国内的那些世家,又怎么可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
“臣听到消息,据说那位楚国皇帝,很可能已经宾天了。”
“不错。”东魏帝颔首道:“而这,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军,不能退。”
他淡淡说道。
就在他说话的这当口,已经冲上城头的魏军,又被楚人赶下了城头,许多人直接被楚兵围攻至死,甚至还有人惨叫着,被楚兵活生生推了下去,直接摔死在城墙下面。
郡城内外,已然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可以预见到,若是魏军这么坚持下去,倒也有可能破城,但,付出的代价,将是满地的将士尸骨。
但随着今日的鼓声响起,沉寂了许久的凉军大营,也是终于打开了营门。
一道王旗当先而出,紧接着,便是大队杀气腾腾的士卒,他们已经完全养足精神,一个时辰前,更是饱餐一顿,此刻精力充沛。
临行前,凉王更是直接告诉他们,凭借军功,任何人都可以晋升为军官,从此,凉军中不再存在出身之见,而任何敢于窃取同袍军功的人,无论是谁,一旦查到,便是斩立决!
蹄声如雷,一支将近六千人的骑兵,直接从两旁的营门中涌出,在将军的带领下,开始往预定地点进发。
他们今天的唯一目的,就是破阵。
替身后的同袍们,撕开敌军的阵线,哪怕,得用自己的血肉去冲锋。
陈谓然的做法很简单,他一向都是在军中说一不二,在关键时刻,很容易让普通士卒信任他。
此刻在战前,则是临时宣布了新的条例。
其中的雏形则是大体类似秦国的军功制,而每个人战死的抚恤,更是提高到了原来的三倍!
而这点东西,已经足以让一个普通士卒替他效死。
魏军和苗人军中同时响起收兵的号角声,他们的高层都在面色凝重的看着东方。
陈谓然原来很想把士卒们冲锋时的口号改成“虎”,或者直接是“风”,但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一次这个国家。
“楚!”
陈谓然拔出佩剑,斜阳的余晖全部聚集在剑刃的上方,折射出耀眼的红芒。
“楚!”
校官们骑在各自的战马身上,先后拔出佩刀,遥遥指向远方的那座孤城。
“楚!”“楚!”“大楚!”
所有凉军全都是前进一致的步伐,狂风在他们脚底呼啸,似是在助威,身后旌旗猎猎,却是将狂风踩在它的脚下,似乎这一刻,只有它上面镌刻的那个“楚”字,才是这天地间不可违逆的存在。
铁骑如洪流般发起冲锋,比起身后同袍们的咆哮,这些骑兵座下战马的蹄声滚滚,便是代替了一切言语。
马槊的锋芒在半残的暮色中一闪而过,仓促整理的军阵中,到处都是已经惊惶起来的面孔,成排的盾阵正在集结,接下来的刹那,便是人间最锋锐的矛,对上另一面最坚固的盾。
轰!
盾阵瞬间千疮百孔,战马喷吐着白沫,疯狂地撞在一面面盾牌上,身上的骑兵猛然栽下马背,还没站起来,就已经反手抽出佩刀,和围拢过来的敌军拼死厮杀。
尘土飞扬,落地的骑兵们浑身泥土,几乎人人都面对着两倍的敌军,但却没有人面露惧色。
王爷承诺,杀敌晋升,殉国则是三倍抚恤!
这辈子,值了!
“杀!”
大量的持矛步卒将矛柄横在腰间,锋头则是整齐的对准前方,在校官的号令下,一排排冲向混乱的敌阵,身后的刀盾兵紧随其后,在敌军中硬生生踏出一条血浪。
至于弓箭手,这次倒是充当压阵的角色,除了警惕远处的敌军骑兵,迄今为止,则是一箭不发。
“撤!”
看着越来越糜烂的战局,乘着战马的蓝娘依旧神色平静,似乎那些正在惨叫着的,并没有她的族人。
她直接拨转马头,带着身后几十名长老迅速离开了战局。
东魏帝呵呵笑了起来,身旁的钱鸿早已坐上了战马,他看着远处的战场,脸上终究是露出一丝颓败。
凉王竟然是丝毫不去管另外两座被疯狂攻打的城池,直接孤军深入,冒着被截断粮道的风险,极为疯狂的压上了全部兵马。
看那规模,少说也得是十万大军。
“看你猖狂到几时!”
他低吼一声,对着东魏帝喊道:“臣去前线督战!”说罢,竟是不管东魏帝,直接带着自己的亲兵营冲杀进前线。
又是一次超过二十万人的超大规模会战,但陈谓然这一次,却是目标极为清晰地指挥自己的各支大军奔向一个个目标,很快,并没有正确指挥的魏人和苗人,被从各个方向冲进来的凉军截成无数段,无论冲向那个方向,尽皆是楚人的旌旗。
让他们更绝望的是,凉郡郡城的大门此刻也轰然打开,里面冲出一支骑兵,挥舞着马刀,和援军一同作战。
“王爷,魏人和苗人败的太快了,此中必然有诈!请您下令收缩兵力,稳步推进,不可轻敌大意。”
王风虎带着十几名骑兵穿过战阵,一路大声吼叫,终于找到了陈谓然,一见面就大声吼道。
“孤知道了。”陈谓然点点头,随即又把准备离开的王风虎喊了过来:
“城中的王府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曹茗的女人?”
“曹茗?”王风虎脸上露出疑惑,顿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道:“可是长吏大人说的那个叛徒?请王爷立刻下令捉拿此人!”
“我知道了。”
陈谓然再次点头,脸色不由更加阴沉。
“我女儿可还安好?”
王风虎愣了一下,立刻笑道:“臣见过小郡主一面,确实是个极好的孩子,如今王府中一切无恙,请王爷不要担心。”
“好。”
轻轻挥了一下马鞭,战马的步伐再次紧凑起来。
陈谓然说道:“替我派出信使,去边境传信给裴玄,让他带着集结到的军队,先去迎接那两个从魏东撤出来的将军,再之后,带领全部兵马封锁凉郡和魏国之间的道路。”
“派出信使,去传令给明郡的安蛟连,让他带着孤给他的军队直接奔赴南面,从侧边绕过苗人的大军,直接冲进苗地,一切苗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拿到人头,即视作战功!”
“喏!”
“去做你的事吧!”凉王轻喝了一声,直接带着自己的亲兵营和王风虎错身而过,杀气腾腾的冲向了敌阵。
第一百五十章 王府夜袭
凉王的大军摧枯拉朽般击溃了两家的军队,更是昼夜不息的追杀了四十里,将魏人的军队彻彻底底赶回了魏东,沿路尽是魏人将士的尸骨,被凉军一路收集起来,最后成堆的放火焚毁。
现在是春季,若是不加以妥善处理尸体,很可能会酿成一场灾难般的瘟疫。
另一边的苗人主力,反而没有被凉军冲溃,趁着凉王率军追杀魏人的时候,蓝娘则是指挥自己的族人,利用优势兵力,攻下了凉郡的另外三座城池。
而且就在当天,那些城池的外头,就挂满了楚人官吏的头颅。
同时,蓝娘还放开了对手下的一切束缚,任凭他们在城中肆意妄为,除了她自己以外,每一个苗人都在城中胡作非为,抢夺金银钱财和女人,到处都是百姓的哭喊和惨叫声。
当三座城池的信骑拼命赶到郡城求援的时候,却被告知凉王正在带着大军追杀魏人,却是连郡城都没踏进去一步便离开了。
长吏岳韫正在抽调城中剩余的军队,如今这里到处都是伤兵,他还得留下足够的人手守城,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一万多步卒,临时任命一个可靠的校官作为主将,先赶往就近的一座城池。
而这偏偏是一次荒唐的支援。
苗人把百姓驱赶上城头,又把他们的家人绑在火堆上,逼迫他们拿着刀枪和冲上城头的凉兵作战。
双方反而先打了个你死我活。
那个校官不得已暂且撤兵,准备等待凉王的回援。
凉郡勉强平静了两天以后,一直戒严的郡城终于开始打开城门,一队队百姓被组织起来,去城外收集木材石块,还有敌军的尸体。
一支大约有十几人的队伍走进一片小树林里,他们手里都拿着短斧,准备砍伐这里的树木。
当他们进去后的片刻,树林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闷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过了一会,这些人又都全部走了出来,身上都背着木头,但仔细看去,所有人的面孔全然都变了,为了掩饰,他们还在自己脸上涂抹了不少泥土。
城门口有负责登记的官吏,每个百姓身上都有名牌,所以这伙人只要拿出名牌和木块,就能顺利过关。
接着,他们再各自偷偷找个理由离开队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重新在城中集合。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领头的人低喝了一声走,便率先进入了一条荒无人迹的小巷中。
凉郡的地图几乎都印在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对他们来说,现在的郡城,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
“人手都到了吗?”
当他们进入小巷最深处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所有人的中间,则是一个略矮的身影。
“拜见大都督!”
这十几个人是最后一批,曹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便继续自己的话。
“此次潜入,势必万分危险,但若是成功,我们大魏却能牢牢把握住这位凉王。”
她说道:“本都督在此保证,不管成败与否,今日参与此事的弟兄,每人都能拿到三百两白银,子弟均可入学,做官!”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
替朝廷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封妻荫子的富贵么?
“所有人过会就分散在城中,等夜半,在王府外集合,目标只有一个,王府中的那个郡主!”
“自己人的暗号是,二更放火,三更杀人!”
很快,巷子里的人便走的一个不剩,曹茗最后冷冷看了一眼周围,很快也离开了这儿。
随着铛啷一声,一个人影落到地上,她看了一眼脚边的碎砖,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
若是没有听见这事情,她是打算今天下午就离开这里的。
“也罢,不如让凉王欠我一个人情,这样的话,哥哥以后在他手底下也不会吃苦。”
她喃喃自语着,忽而又皱起眉头:“可是,王府该怎么走?”
......
满园鲜花盛开,各处花香撩人,花园里新添了个秋千架,独孤很喜欢一个人坐在上面,自己一边闻着花香发呆,一边慢慢摇动秋千。
白云只有轻飘飘的几朵,在空旷的天上慢慢飘着,像是不同形状的几条白船,正在大海中扬帆前进。
少女的心境也变得越发平静,她低头翻动了一页手里的书,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很快又叹了口气。
凉王虽然没有进城来,却是派人送来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礼物,此刻都好好的放在房间里,却是一个都没有拆开。
花园里争妍斗艳,可她的心思并不在花上,而是一会想着这个,一会又琢磨着那个,她想到最后,不禁苦恼的摇摇头,随即默默背诵着那些文章诗词,借此打发时间。
陈谓然编撰的书在凉郡已经全面推广开来,现在凉郡的读书人,几乎是人人以能手持一本“凉王的书”为荣。
独孤也曾看过,却是不怎么看的下去,但她又发现,自己偶尔见到的读书人,却是人人都能背诵出里面的几段话,然后加上一堆让人云里雾里的解释。
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
......论起当世农工商的未来,依旧是农工在前,重农抑商的政策不应该立刻改变,因为无论是如今的技术、经济,还是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撑起全凭商业带动的社会发展,当务之急,应当继续发展农工,但也要从最直接的方法入手商业,不能让商业脱离国家的控制......
这段话全然是白话,属于陈谓然根据现如今的社会形势,而写出来的一点思考性文章,类似于备忘录,但给那些培养的官僚来看,也能有启发的作用,让他们自己思考该如何根据现实情况调整政策。
但对于那些书生来讲,这本书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它的实际意义。
先是有人说里面缺少了一个儒字,然后大家又琢磨着,就算是自己不对,也不应该是凉王不对。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这个世界,是没有儒家的,所谓儒生,则是取儒雅的意思,用来表现这些书生的闷骚。
于是乎,有人“茅塞顿开”,惊呼道,凉王爷所说的,应该是“底层百姓”的工作活计。
王爷必然是先去考虑那些百姓,接着,就会考虑咱们能当什么官。
毕竟,咱们读书人,一是不染泥土,二是不去劳动,至于做生意,呵,那都是下贱的商贾才去考虑的蝇营狗苟的事情,咱们读书人,岂能为之!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最离谱的还不在这里。
在魏人苗人入寇的前些日子,还有不少书生特意来到凉郡,人手一本《凉书》,在凉郡各处组织起所谓“文社”,大肆谈论凉王撰写的这本书,隐隐有成为“凉家”男子的气象。
至于书里面到底讲了什么,人人都可以背出来,却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反正从古至今,跟着大人物的话来走路,基本上都不会错的。
独孤最喜欢的,反而还是那些诗词。
“一落秋菊风杀尽,飞作冬日梅血红。
死后谁怜香化土,生来不是二月花。”
她小声吟哦着,紧紧攥着手里的一块玉质令牌。
夜色须臾即至,郡城里的平常人家舍不得点上灯,如今已是春天,气候不似上月那样寒冷,大家吃完一点饭,便站在自家门前,和邻居懒懒散散地谈着话。
妇人们趁着今晚月光正好,赶紧把白天来不及洗的衣物拿出来,先是浆洗过一遍,继而用棒子敲打着衣物,最后再洗一遍。
本来是不用这么麻烦的,但大家洗的都是城头守军的衣服,自然是得多用点心。
守军也不全是懒汉,但让城中妇人帮忙洗守军的衣服,却是平先生的主意。
而且,这些妇人一个月下来,也能拿到不少酬劳,在那之前,就算是有守军让帮忙洗衣服,则是一分钱都不给的。
在凉郡走上半天,你总能发现不少特意给百姓的照顾,若是外地人突然过来,则是可能觉得处处格格不入。
曹茗已经在这里漫步了一个下午,她漫无目的扫视着周围,依稀还记得,自己以前常从这里走过。
那时候初来凉郡,那时候凉王无权无势,整天都在忙着他的事情,而且并不限制自己的自由,时常都是宋长志用他的那点可怜的俸禄银子,买点小零嘴,讨好似的拿给自己。
想到这里,她便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点笑意。
那个傻乎乎的家伙,应该还在明郡呢吧,自己这一次,倒是不会再见到他了。
曹茗看着天上的明月,默默的想道。
“人言团圆似月,而今夜月残似钩,今夜过后,无论成功,之后数年内,我但凡出现在凉郡,必然会遭到凉王不死不休的追杀。”
“呵,再想和那个蠢蛋见面,估计是不能了。”
脚步停下,正好是站在了熟悉的门前。
门口站岗的四个侍卫,其中一个正是牛十一,他看着曹茗缓缓摘下遮脸的兜帽,顿时吃惊的叫了起来:“你...你...”
“一个不留!”
曹茗眼中寒光一闪,尽管她刚才还回想着以前温馨的时光,但此刻,被牛十一的喊声一激,却是迅速回到了现实。
一道寒光从她手中飞出,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没入了牛十一的喉咙,血箭横空飘起,紧接着,便是无数黑衣人从周围腾空而起,齐齐的杀进了王府中。
门口的四人霎时间倒下三个,剩下的那个,则是在临死前大吼了一声敌袭。
王府内还有不少侍卫,此刻听到叫喊,都赶紧冲了出来,牛十二跑在前面,看见自己的兄长已经倒在门口,身底下是一片血泊,他怒吼着拔出刀,带着侍卫们冲向那群黑衣人。
双方很快厮杀成一片,但接着,便是王府侍卫一面倒的溃败。
杀进来的人里面至少有五个天下级别的高手,只见人群中寒光纷飞,侍卫们纷纷惨叫着倒下,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后院的时候,一个很是清冷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想要活命的,现在都滚出去!”
声音中显然是蕴含了内力,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内功修为低的人还没什么,天下级的那些高手听了,则是面面相觑,各个暗自心惊。
这个王府里面,似乎存在着比他们更厉害的人。
“不要管他,我们有这么多人,只要杀进去,把人带走!”
曹茗看向一个人,那个人会意,立刻大声喊道。
下一刻,所有人耳边又响起一声怒哼,似是一道寒风飘过他们的耳边,紧接着,便是一道响亮至极的入鞘声。
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呼了起来,大家纷纷转过头去,只见大声叫嚣的那个人,身上出现了一条血线,紧接着,竟然是从头到脚分成了均匀的两半。
鲜血飙射,一时间,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直接压过了院子里的花香,但众人还没来得及捂住口鼻,一道道更加森冷的杀招就已经攻了过来。
一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但没有人去注意她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因为她的攻势,直接将所有人都陷入了生死的境地,他们手中的兵刃如同海底摇晃的杂草,此刻全然由不得他们自主。
往往是眨眼的功夫,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倒下,就像是他们刚才攻击那群侍卫一样。
这女子的出手招式,全都是狠辣之至的杀着,就算是那些天下级的高手,也都得十二万分的小心应付。
“是宗师!”
一个天下级的高手猛然惊道,他想要撤剑逃走,但随着一声轻喝,一道剑芒随之闪来,他的腰间一痛,低头看去,地上已经多出来一块拳头大小的肉。
“撤,撤!”
黑衣人们成堆逃走。
那名女子这时候杀得兴起,毫不含糊的追了过去。
过了一会,地上的几具“尸体”迅速爬起来,他们拾起兵刃,当场格杀了几名打扫战场的侍卫,接着直接奔向后院。
不多时,他们便挟着一个用棉被包裹的人走了出来,一溜烟离开了这里。
“成了!”
曹茗脸上多出了一条伤口,她却并不在意,等手下打开棉被后,里面正是被拍晕过去的独孤,她才点点头,带着手下准备离去。
她身边又少了一大半的人,那些人都是为了引开那名宗师高手,而自愿走了另一条路,显然也是回不来了。
“凉王...呵...”
曹茗将一封信拈在手里,随即手腕一抖,信纸在夜空下飘过,直接没入在王府的大门上。
“走!”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进军追杀
在一片泥泞的草地中,十几名下了马的骑兵正在蹒跚前进。Ш?om
昨夜下了一场雨,虽然雨势很小,但却淅淅沥沥的整夜下个不停,直接导致他们今天一阵天都在泥水里趟步,浑身都是污泥。
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敢停下脚步。
那个天杀的楚人王爷,就像看到肉的疯狗一样,率领大军拼命衔尾追杀,光是这两天的功夫,他们又被楚军赶上了一次,许多同伴被直接砍杀,他们拼了命的纵马逃跑,最后连马匹都累死在路上,只能艰难地一步步前进。
不跑,就得死。
很快,身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同时楚人士卒的奚落和嘲笑声也随之传来,那些魏人骑兵绝望的对视一眼,纷纷拔出刀,准备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他们很想投降,哪怕那些楚人把他们的靴子踩到自己脸上,轻蔑的喊他们魏狗。
但是,所有跪在地上投降的人,全都被那个楚人王爷喝了一声:
“站起来,不准投降!”
紧接着,便是直接纵兵杀了过来,压根不接收俘虏。
陈谓然横刀勒马,看了一眼被射杀的十几个魏兵,便转过头去,对着旁边的副将问道:
“咱们追了多久了?”
“两天一夜了,今日是第三天。”
“不用再追了。”陈谓然闭上眼,感受了一下边关苍凉遒劲的风,很快又睁开眼:“传令下去,所有人就地修整半个时辰,用快马传报辅兵营,让他们的校官从现在开始搭建军营,若是今天傍晚前,我军回去的时候看不到一个至少能容纳三万人的营地,孤就赏他三百军棍。”
“喏!”
“苗人的动向如何?”
“依旧盘踞在凉郡内部,末将以为,现在还是应当分出一部分兵力,配合凉郡郡兵将苗人击败,或者是赶出凉郡。”
“没错。”
陈谓然点点头:“你替我再去召集起所有骑兵,现在就开始吃饭,等吃完饭三刻钟后,孤要带着骑兵先行返回,到时候,你来替孤把剩下的人慢慢带回去。”
“喏!”
那名副将兴奋的涨红了脸,他施了一礼,便赶紧走开去做事了。
等一切就绪后,陈谓然带着身后的两万多骑兵踏上了回军的路途。
岳韫在凉郡慢慢积攒下了不少战马,这些战马几乎全都是利用“上代郡守”遗留下的商路搞来的,而来源,居然还是魏国和中原。
“加快速度!”
陈谓然大吼道:“咱们回去把苗人赶出凉郡!夺回我们的土地!”
“喏!”
身后骑兵随之加快脚步,无数旌旗向后飘扬,连成数百道长龙。
陈谓然喜欢红色,连带着现在凉郡士卒身上的盔甲都在慢慢改变颜色,他想象着数万大军开动的时候,远远望去,便是一片猩红的血海正在冲锋,让人望而生畏。
可是考虑到如今凉郡的财政,他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凉军如今势大不假,但也是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样,时刻都有崩溃的危险。
因为就凭陈谓然现在掌握的土地来讲,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军队。
凉郡本处就有大约两三万人的郡兵,而在陈谓然刚开始掌握凉郡的时候,他麾下就又扩充了一批苗人,所有军队的总数达到了将近十万人。
后来在明郡的时候,楚帝直接又给他送来了十万大军,而且全都是精锐。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得有二十万大军。
可现在他手上的土地,不过是一个狗都嫌穷的凉郡,还有半拉明郡,以及长郡六城。
百姓人口总数加起来,不超过六十万人。
光谈军民比,几乎要达到一比三的惊人比例,平均每三个百姓,就要供养一个士兵,这谁吃得下这么消耗?
自己的官场班子和各种政策,可都是要钱粮才能推行下去的。
可陈谓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些人养下去。
毕竟,如果他不要,这些精锐也很可能转手就成为安家对付他的利器。
无论是屯田开荒,还是开源节流,都不可能解决眼下的情况,除非他现在能拿出某种暴利般的技术,短时间内收敛到海量的财富,就像是玻璃、或者是什么蒸馏酒之类的东西,然后就有一帮子缺大心眼的商人捧着金银珠宝来抢购。
但这个世界,可全都不缺少这些。
陈谓然不仅是文科生,后来更是在社会上又打拼了不少年,上学时学的那些东西,或许现在还能用上,但却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自己目前的兵力优势,趁着周围这一圈邻居都不敢大打出手的时候,赶紧去多抢一些地盘。
至少,要熬过接下来的一年。
由于魏、苗两家的入寇,凉郡本年的春耕已经废了一大半,唯一的幸事是保全了不少百姓,但从另一方面讲,却又是平添了无数要喂的嘴。
“苗地,魏东...呵,若是今年粮食不够,便去你们那取!”
陈谓然正在想着的时候,只见官道上忽然迎面奔过来一个骑兵,对方一看见这里凉郡的旗帜,几乎是喜出望外的喊道:
“急报,急报!”
“郡城急报!”
“快去禀告王爷,王府昨晚被贼人入侵,郡主,郡主被掳走了!”
陈谓然正想把那人叫过来仔细询问,听到他的喊话,此刻竟直接勒住战马,手背上青筋毕露,手死死扣住缰绳,几乎要勒出血来。
但他却是丝毫不自觉手上的疼痛,随着他的停下,两万骑兵随之勒住缰绳,数千战马仰头长嘶,官道上顿时杀气横生。
“回郡城!”
陈谓然只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将士,却是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一样,看到凉王动了起来,他们才敢跟在后面。
那名骑兵着急的举起手里的一封信:“王爷,这里还有一封那些贼人留下的信,长吏大人让我把这信交给您。”
“拿来!”
陈谓然再次停住,随后,那名骑兵飞快地将信送了过来。
“然哥......或许说,凉王爷。
见字如唔,上次见面时,吾二人尚且一同赏雪,如今重逢,竟已是两军对垒,生死仇雠。
余女子也,此刻不免叹息造化弄人,人生在世,万种念想,此刻吾二人偏偏是走向最令吾痛苦的道路。
吾本不愿以独孤相胁......”
读到这里,陈谓然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本不愿?哈哈,不愿?”
“魏人曾允诺,魏苗二家守望相助,齐攻凉郡,替苗人夺取容身之地。
或许你并不知道,苗人在去年的冬天里,不得不将自己储存的粮食捐献了一大部分给你的军队,许多苗人,直接饿死在家中,吾父愧见族人,悬梁自尽,吾为苗人族长,而同胞如今水深火热,死活不由己处,万般无奈,与君为敌......”
“若君承诺,放吾及大军回归苗地,自此之后,苗人永远称臣纳贡,永世不忘君大恩大德,小女子必然也......”
末尾还有几行字,却是已经让人猜到了写的内容。
陈谓然看到这里,大笑两声,随即将信纸撕的粉碎,猛然吼道:“全军都有!”
“喏!”
身后骑兵再次咆哮着回应。
“回凉郡!”
从凉郡一路通往魏东的管道上,魏人的尸骨随处可见,这一战过后,魏人主力战死的人数超过了四万人,东魏帝才整起一支队伍,还没威风几天,就又被打回了原形。
但他此刻却是悠悠哉哉地坐在马车上喝着小酒,在两边大军的保护下正在撤回魏东,看上去,他并没有因为吃了大败仗而有任何不愉快的情绪。
相反,似乎还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一次,孙家的全部头面人物尽数战死在了楚国,麾下两万多私兵,全都归了我,我魏国的祸害源头,这次终于是死绝了......”
他举起一杯酒,随意洒向车窗外面,眼中闪烁着快意:
“当时连发那么多狗屁圣旨,解除了我的兵权,调走了南郡的十几名将军,尽数换成你们派来的那些酒囊饭袋!
你们孙家上下,想必是得意极了。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的这些勾心斗角,我的同袍弟兄们,尽数战死在南郡!”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乃是男儿本分,可我不能容忍,弟兄们因为这种肮脏的陷害而白白牺牲。”
“对我、对他们下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们这些人,都好好等着吧,不要让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早早地死了......”
车厢里的呢喃和叹息,最后全都留在了楚国的风中,回到魏东的,只是一个要替自己和将士们报仇的皇帝。
外面忽然从车窗扔进来一个纸团,东魏帝愣愣的看了一会,才慢慢展开纸团。
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东魏帝看了,面无表情,随即闭上眼睛,从牙缝里吐出咬牙切齿的几个字:
“终有一天,你们这一男一女,要把魏国毁掉。”
......
凉郡图城。
据说,以前这里还是座小城的时候,正赶上苗人大肆入寇,楚国开国皇帝起全国半数兵力,倾力攻打,在这里大败苗人,阵斩五万,当时城中几乎全是苗人的尸体,因此,那座城就被人们称作“屠城”。
后来,才慢慢地变成了图城。
如今,这里又被苗人占领了。
当时在这里立的太祖皇帝庙,在苗人进城的当天就被掀翻了,在长老的命令下,将士们很是兴奋的在庙里胡作非为,连解开裤子撒尿的都有,极尽侮辱之事。
一座庙尚且如此,这里世世代代居住的楚人,自然也成为苗人发泄的目标了。
一个小巷口,几个苗人士兵正嬉笑着扯住一个楚人少女,后者明显已经饿了几天,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反抗,眼泪在眼眶里徒劳的转动,她想着还躺在家里的母亲,有气无力地推开那些手。
没有人想要在这时候出来。
但家中的存粮实在是一点都不剩了。
少女用来买粮食的几十个铜板在推搡间掉到了地上,那些苗人看了,都赶紧去捡,少女想趁着这时候逃跑,但不知是谁,猛然扯住她的衣服。
只听撕拉一声,劣质的布料直接多出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肌肤。
士兵们的眼神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们的呼吸急促起来,面面相觑间,几乎都确定了彼此的想法,便狞笑着包围住了那个少女。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怒斥从身后响起,那些被打断兴头的士兵脸上也愤怒起来,他们转过身,看见了呵斥他们的人,顿时吓灰了脸。
“滚!不长眼的东西!”
一个中年人阴森森的说道,那些士兵却再无怒容,吓得作鸟兽散。
呵斥他们的,正是大族长蓝娘。
她不知何时出了县衙,带着十几名侍卫四处巡视,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这样的事情,就见了两起!
“你......”
蓝娘瞥了一眼那个少女,正想问她有没有事,但那个少女却惊恐的后退一步,眼里同时露出恐惧和仇恨两种神色,紧接着,她捡起地上仅剩的铜板,迅速逃走了。
“呵呵......”
蓝娘心想就是自己把这些族人带进来祸害楚人的,现在这样做,跟假仁假义又有什么区别?
“二叔,我准备下一步带着大军撤出凉郡。”
她缓缓说道。
那个中年人沉思片刻,问道:“撤回苗地去?”
“不,”蓝娘语气冰冷,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要带着大军,去他楚人的内地逛一逛!”
“你把这些士卒的性命当做工具吗?”
二叔一向对蓝娘有求必应,但现在,却是罕见的露出一丝严厉的语气:“楚人的皇帝不是好惹的,我听说他......”
“那个皇帝,已经死了呀......”蓝娘轻轻的说道,想起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人,她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上了点恨意。
“楚人内部现在乱的很,我们现在回头,肯定会迎上凉王的主力,凭我们这些已经毫无战心的士卒,下场则是必败无疑。
您记不记得黑苗族长花石可,那时候,咱们白苗几乎要到了被他赶尽杀绝的地步,可最后,他还是没能从凉郡打出去,硬生生被凉王从外面带进来的援兵逼死在城里。”
说到这里,蓝娘再次叹了口气:“到今天,我都只能说我远远不如那位黑苗大族长,所以,我怎么还能用侥幸去面对凉军,而且,您再看看,如今城中的族人们,岂还能当战士么......”
看了一眼闭口无言的二叔,她喟然长叹:“与其愚蠢的死在和楚人的交锋中,不如给他们,也是给凉王一个深深的教训!”
“永远永远,不要让你的对手有喘息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二章 苗地之龙
随着春季渐深,天气也越来越暖和,安龙城只是坐在马上跑了一会,便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但他却不敢脱下身上的轻甲。
几天前,他刚放走了一座苗寨里的奴隶,随即就被寨子里的人发现,那些人冲上来想要凭借人数抓住他,可安龙城只是拔出剑挥了几下,当场就劈伤了好几个人,因此那些苗人便不敢再靠近过来。
正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只来得及听见几声弓弦松开的崩崩声,紧接着,十几支箭就破空而来。
安龙城挥剑格挡,最后还是一个不慎,在逃跑额时候,背部中了两箭。
所幸身上穿着轻甲,苗人的箭头大多是粗铁打造,穿透力不强,安龙城也就没有受伤,但是此后看到成群结队的苗人时,便不敢再去直接露面了。
在苗地走的越远,他就越憎恶苗人。
他们虽然也像楚人一样有家庭,有社会,有正常的人际关系。
但是每当面对的是外族人的时候,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将外族人变成自己的奴隶。
奴隶能拿来做什么?
干活、蹂躏、发泄、甚至就像牛羊一样被拿去作为祭祀神的贡品。
安龙城在亲眼目睹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一群苗人拿着石刀活生生宰杀剖皮解肉的时候,他跪在树后面呕了半天,然后拔出剑,杀光了那个村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深入苗地。
自己杀的人,虽然有许多是罪有应得,但是,更有无辜的人在侧,却也被他杀个一干二净。
往日替楚帝去杀人,目标是贪官,是奸细,是国之蛀虫,不杀,就是留着他们祸害百姓。
每个人的罪状都被标明,每个人都死的明明白白,自己也杀的毫无愧疚。
是的,他能手刃贪官污吏,也能沙场纵横千里,但真的去杀了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时,却是越杀越难受,到了最后,甚至有作呕的感觉。
安龙城是安家如今的孙子辈的领头人物。(这人我之前是不是写他是孙子来着?)
他从五岁开始习文,到了十二岁,骨骼稍微强壮一些,安家族长替他找来名师,传授他内功心法,安龙城资质过人,文武修行都是突飞猛进,就在他十六岁那年,终于被楚帝注意到。
一个自小就天资过人,如今也是成就不俗的少年,自然也是极傲气的,楚帝和他谈话,从天下形式入手,以黎民苍生为谈资,不是将他作为一个少年来看待,而是做到了一位长辈的尊敬。
安龙城本性并不坏,甚至相对于其他的世家子弟来说,他善良的有些可笑和愚蠢。
自从那次谈话后,安龙城看清了自己身后世家的罪恶,但对他来说,却也是安家将他抚养成人,自己的一身本事,都是家族赐予的。
所以,他答应楚帝,此后替他去做事,去杀人,但绝对不会去做有损于自己家族的事情。
数年替楚帝执掌生杀,让安龙城看到了无法无天的狂徒,也看到了无数慷慨赴义的豪杰,但他却始终坚守本心,世事如尘土,却永远不能掩盖他内心的无暇。
正因为如此,他的武学修为也一路水到渠成,最后在晋升到宗师的时候,更是没有遇到任何心魔。
在这个世界上,武者的修行在宗师境界之前,只有先天和后天的差距。
所谓先天,就是一个人的资质、根骨、聪慧程度,这三样不行,哪怕你再拼命,武学修为也只会提升到你的上限水准。
而后天,则是指钱财、功法、药物等等外物,后面这些,则是可以弥补先天的不足。
安家乃是楚国一大世家,安龙城,本身资质又高,所以唯一要解决的,反而是晋升到宗师要面临的心魔。
在心魔一关中,人在一生中的憾事、愧疚、甚至是恐惧等负面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在大约几十年前,曾有一名高手专门研究过心魔。
他最后说道:武者在修行的时候,要借助心法和外功一起锻炼,外界的真气因此也就被纳入人体的经脉中,化作精纯的内力,最后在使用的时候,达到一定层次的武者又可以外放内力,将其转化为真气。
在这个过程中,人体的经脉相当于在反复胀缩,平时是感受不到的,但在晋升到宗师的时候,人体会大量纳入真气,然后将其源源不断的置入自己的丹田之中,化为所谓的宗师内力。
而这个过程中,经脉的迅速膨胀和缩小会直接影响到人的大脑某个部分,产生某种痛感,引起人的情绪变化。
那个人名叫平千潮,被后人称作是天下第一杀人魔,江湖正道无不咬牙切齿,急欲得而诛之。
因为平千潮虽然对许多武学都极有贡献,但那是因为他为了研究各种武学对武者的影响,而直接去抓来那些修行不同功法的武者,将他们活生生解剖开来,几十年来,他有多少发现,就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
残酷的令人发指。
最后,此人销声匿迹,想来也是死在了别人的手里。
而安龙城,几乎就是千年以来第一个毫无心魔的宗师,若是被那位平千潮注意到,必然也会被抓去解剖一番。
正所谓老实人一旦犯倔没人能劝的过来,安龙城此刻正是这样,他看到那些苗人在作恶,便忍不住去杀人,但杀完后,却又意识到他们都是人,自己随意杀戮,却是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一时烦恼,竟然是心魔陡增,他感觉浑身燥热,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逆转体内的功法。
就在这时,前面又出现了几名苗人,看装扮,是出来打猎的,但安龙城此刻已经意识模糊,脑子里只是在不停琢磨着楚人和苗人几个字。
那些猎人忽然看到他这么一个楚人,却并没有发起攻击,他们正在小声交流的时候,安龙城忽然吼了一声,浑身的宗师内力迅速逆转,他一边冲向那些猎人,身上的护体罡气也在不停的崩溃,紧接着便是七窍流血,看上去极其恐怖。
那些苗人吓得四散奔逃,但却被已经陷入癫狂的安龙城追杀,一个个直接砍杀。
树林里倒下几具尸体,战马载着安龙城一路狂奔,他感觉浑身的经脉都在疯狂抽动,最后看到的是,仿佛是一座苗人的木楼。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嘴唇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紧接着,就倒进来一口清凉的水,他感觉浑身都难以动弹,只好被动的慢慢喝着。
过了一会,那个给他喂水的人拿开了杯子,似乎是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龙城再次悠悠醒来,他这次感觉自己身上似乎好了一些,不由试着去运动体内的宗师真气,可这一动,却又是痛的闷哼一声。
旁边立刻响起一声动静,一只冰凉的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即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
是苗话......
安龙城压根听不懂,他只好哼两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阿草,那个人好些了没有?”
苗人姑娘回过头去,自己的母亲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点简单的粮食,可脸上的悲戚,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阿母,你又哭了哦。”
她走过去接过食物,然后又轻轻的抹去母亲脸上的眼泪,将她搂住小声说道:“阿爸不在了,以后有我照顾你咧,不要难过......”
“你几个叔叔还在外面搜捕那个天杀的畜生,我得劝他们赶紧回来,你爹带着那么几个汉子都被那人杀了,他们去又有什么用啊......”
女子尽力安慰痛哭的母亲,旁边躺着的安龙城,心里却狠狠一痛。
自己造的是什么孽!
母亲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说道:“听你叔公说,楚人的大军又绕进来了,前些日子,离咱们这三十里外的一个寨子被杀的鸡犬不留,这些天安葬过你阿爸和几个叔叔,就赶紧去山里躲一躲,囡囡啊,咱娘俩以后可怎么办啊...”
楚人的大军......
安龙城心想,自己能不能去劝那支大军的主将,让他停止......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嘲笑自己。
你现在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谁会拿你当回事?
就算不是,凭什么那个主将就要听你的话?
那个母亲很快又离开了,少女又重新坐在安龙城的旁边,将食物一点点的喂到他的嘴里,动作很轻柔,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她现在一定是伤心极了吧。
若是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可能是被我杀掉的,她还会这样吗?
安龙城此刻觉得自己又既懦弱,又无耻。
想要死还不简单,把舌头伸到牙齿中间,再狠狠咬下去,就此离开人世,却又让他有些不甘心......
这点不甘心,这点矛盾,便是他的心魔。
只要心魔还在,他就极难驾驭住自己体内的内力。
又过了数天后,他终于能站起来,甚至能动用一成宗师内力了。
一直照顾自己的那个苗人少女,自己还是不大听得懂她的话,最多只能理解一点意思,只是每次看到那张脸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愣怔一下。
她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女,只是一个长相有些清秀的少女,但她从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温柔的气质,却是安龙城从未见过的。
他越看越喜欢,可越看,也就越内疚。
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你杀了她的父亲!
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安龙城顿时看向门口,他不由想象着那个少女会带来什么食物,脸上竟然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楚人打过来了!”
......
“将军,前面发现一座苗人的村寨!”
安蛟连冷冷注视着前方,耳边不断响起探马侦骑的汇报之声,一条条信息在他的脑海中不断被分析,接着,形成了他的计划。
“冯敢!”
“属下在!”
一名步卒校官应声出列。
“带着你的本部人马,包围住前面的村子,男女老少,一个不留,结束之后立刻开始焚烧,动作要快!”
“喏!”
看着离开的数百步卒,安蛟连下了战马,不动声色地活动一下被马背颠麻的屁股,接着对聚在周围的校官们吼道:“都看着本将军做什么?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剩下的人去埋锅做饭!这还要我教你们吗?”
凉王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他原来的精锐,又补充进去不少他从凉郡带出来的兵马,虽然也能算得上是精锐,但一时适应不了安蛟连的节奏。
安蛟连总还是感觉用的不得劲,现在连带着看这些人都有些不顺眼,一时间也就多了许多呵斥。
他接到了凉王的命令,便带着五六万大军一路晓行夜宿,不分昼夜地急行军,最后不得不在凉郡地界停下脚步修整了两天。
这两天,安蛟连仗着兵精粮足,只往周围派出了很少的侦骑,让大部队有更多休息的时间。
就是这修整的时候,他竟然和移动的苗人大军擦肩而过,等到了苗地,凉王的信使赶了过来,陈谓然在信里也没有呵斥他,只是将他这错过的后果一一列出,然后告诉安蛟连,那伙苗人大军因为没有受到阻拦,一路长驱直入,现在已经流窜进入长郡了,一路上受到他们侵害的百姓数不胜数。
正因为如此,安蛟连才会觉得无地自容。
诚然,凉王只是让他带兵去苗地骚扰。
但是大将领兵在外,随机应变是基本的素养,你去跟凉王争辩的再多,说这不是自己的职责,那又有什么意义?
死掉的百姓还是死了。
所以他在进入苗地之后,才会毫无顾忌的大开杀戒,楚军一路进入,便是一路的尸山血海。
苗地几乎变成赤地千里,幸存下来的苗人,要么是往苗地深处逃去,要么则是彻底离开自己的家园,逃往了魏地。
“楚人来了!”
那个苗人少女拉起安龙城的手,一路拽着他跑下木楼,母亲已经跟着其他族人逃离,她还想让自己跟着一起离开,可是,自己却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此刻,看着周围已经完全被楚军包围,少女心里的惊恐这才表现了出来,拉着安龙城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安龙城沉默的看了一会周围,又看了看少女,瞥见自己的剑被挂在旁边的墙上,正要去拿,那个少女却忽然拉住了他。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合纵连横
“王爷!”
中军大帐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侍卫显然对来人熟悉的很,甚至都没听到他们询问的声音。
是三十。
他风扑尘尘的走了进来,陈谓然打量了一会他,忽然发现他腰间的那柄刀不见了。
“路上碰到一个朋友,刀送给她了。”
三十笑了笑,懒洋洋的说道:“王爷,您要是没有吩咐的话,我就去找厨子混点吃喝了。”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苗人的踪迹?”
“据说安平生已经带着大军前去围剿苗人了。”三十想了想,补充道:
“安家同时也分出一支兵马,开始往西边前进,可能是前往边关换防,也可能是......”
“想要趁这机会从侧翼突袭凉郡。”
陈谓然随口接道,目光一闪,很快就想到了下一步的策略。
“如今的凉郡,大部分兵力都在我手中,王风虎还被我派了出去接应裴玄和那两个将军,也就是说,现在的凉郡空虚的很,但我现在又不能不去追杀那伙苗军......”
“王爷,咱们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杀苗人的大军?”
三十很是疑惑的问道:“苗人大军都跑到安家的地盘去了,骚扰的也是他们的百姓,您为什么......”
“不。”
陈谓然摇摇头,冷冷说道:“虽然现在的我,和安家互为仇雠,但毕竟还没有撕破脸,更何况,若是利用外族入侵去对付同胞,死的,也只是他们的将士、还有治下的百姓,何其无辜!”
“我还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王爷高义,是臣糊涂了。”
三十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他郑重的对着陈谓然施了一礼,反倒让后者有些莫名其妙。
“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王爷,臣腹中空空,先去吃饭了。”
“先别急着吃饭。”
陈谓然在后面喊了一声,三十只能又转过身,作出往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王爷,您......”
“你再替我去找一个人。”
“谁?”
“沈焕。”陈谓然说出了一个名字,三十沉吟片刻,然后笑了起来:“是他。”
他点点头,随后退出了营帐。
陈谓然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温和,心里却在不停盘旋着杀机。
“夜袭王府的人里面,有没有你呢......”
他低下头,将猜忌全都压抑在心里。
牛十一被杀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王府里四十五名侍卫,原本里面有将近六十人的侍卫,其中还有一名天下三流级别的高手,可以说,有他在,王府其实已经是固若金汤了。
但是,王府里面却发现了他的尸体,这说明,来敌至少也有实力在他之上的人存在。
天下一流?或者是...宗师?
正在思考的时候,营帐的帘子被人猛然掀开,陈谓然立刻狠狠看了过去,一个不慎,却是把心里所有情绪都表现了出来。
狠戾、癫狂,全然没有半点温和。
“王爷,臣还有件事忘了说。”
三十手里捏着两只馒头,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话,竟然没有注意到陈谓然脸色的变化。
“你说吧。”陈谓然深呼吸一口气,将脸埋下去,片刻后抬起来,依旧是温和中带着点冷漠的样子。
“臣还从楚营给您带来了一些人。”
三十说着话,不等陈谓然反应过来,对外面喊道:“王爷有请,请诸位进来吧。”
随着他的呼唤,将近十个将军打扮的人鱼贯而入,为首的人与陈谓然对视片刻,随即带着身后的众人俯身下拜:
“臣等,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陈谓然眯起眼睛,他发现这里面似乎还有几个自己很熟悉的人。
楚帝这是把所有家当都送过来了吗?
“请问,诸位是?”
他明知故问。
为首的那个军官,长相儒雅,眼神凌厉,他半跪在地上,抱拳说道:“臣贱姓梅,大名清泉,承蒙先帝抬举,敕封弘武将军,今日弃暗投明,求王爷收留!”
在他身后,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沉声说道:“臣名狄破,先帝敕封宣威将军,今日前来,恳求王爷收留!”
“臣名狄破...”
“...车骑将军张世安...”
末尾两个人,一个大汉很有些缩头缩颈的看了一眼陈谓然,低眉顺眼的说道:“臣叫鱼成双,与王爷曾有一面之缘...”
另一个人,则是神色复杂的看着陈谓然,恭声道:“臣名苏猛,北府军都侯,今日愿归顺王爷,请王爷收留!”
总共加起来,竟然也有八个人之多,而且全都顶着将军的头衔,肯定也都是楚帝手下的得力帮手。
众所周知,楚帝麾下有十二名将,但那一般是民间的通俗称呼,而在楚国的官面上,则是称为十二上将军,在魏人和中原列国的嘴里,这十二个人,又变成了“十二鹰犬”、“十二杀星”。
其中,锦弋将军宋青丘是在范郡自刎身亡,在楚帝死后,又有四个人贪恋富贵,投靠了安家,剩下的七个人,在楚帝的命令和三十的接应下,全都放弃了自己的军权,只身来到了陈谓然的面前。
可谓一腔忠勇!
但在此刻陈谓然的心里,却又是百般心思。
这些人,可以信任么......
他脑子在缓缓思索,嘴上则是自然而然的做出客气的应答。
先是请各个将军站起来,承诺自己这里给予他们之前一样的待遇,接着便又是一番客套。
总之,做足了表面功夫,那些将军本来都是心怀忐忑,但现在脸色都缓和了许多。
当然,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还得要时间来检验。
陈谓然给他们分配了各自的营帐、士卒,每个人现在只能带领少量的士卒,对此,他们之中有些人虽然有些不满,但也明白凉王这样做无可厚非。
鱼成双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精通打仗,却对这些人情世故并不擅长,他见凉王十分热情,便也放了心,只有苏猛在心里苦笑,他明白,若是凉王知道自己在送他来凉郡的时候做的那些事,自己肯定是必死无疑,要不是妹妹劝说,他或许也就留在了安家那边了。
因此,他也只是和凉王委以虚蛇,保持表面上的和气。
把这些人送走后,陈谓然心里变得更加烦躁,他走出营帐,凝视着天空,心里不知道又在转动什么念头。
士卒们的咆哮声从很远处传来,陈谓然冷漠的望去,只见远处是一座孤城,此刻凉军四面竖起云梯疯狂攻打着城头,苗人没有守城的经验,很快就被凉军攀上了城头,接着展开残酷的巷战厮杀。
城中的百姓受到波及的不知凡几,城门处尸体堆叠,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城中的苗人几乎被杀的一干二净,剩下的苗人几乎要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吓疯,一个个都扔掉了武器,朝着围过来的凉军拼命磕头投降。
陈谓然披着一身轻甲,在门口处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满地的血泥,往城中缓缓走去,一边走着,一边给官吏们吩咐各种事情。
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今日新归附过来的那八个将军。
看着凉王似乎对这些尸体已经习以为常的样子,根本没有普通世家子弟的软弱之色,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出了满意。
他们的心思,其实跟刚开始的安蛟连差不多。
全都是除了楚帝谁都不服的武夫,楚帝雄才大略,一代圣明天子,就算是让他们重新去选择主公,也得是像楚帝那样子的人。
在场的七个人,都是决胜沙场的闯将,个个手中屠杀的性命何止千百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他们,亦是如此。
你说你是楚帝的亲侄儿,呵,在魏地杀的皇亲国戚、世家子弟,也有许多比你还要尊贵的任务,杀了,也就是杀了。
敬你,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而服你,则是在你凉王自己。
若是你不配我们的效忠,那我们从此埋名市井,做个普通百信,不与你为敌,可也不与你为臣。
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心思。
一个校官匆匆跑过来,对着凉王说了几句,只见凉王皱起眉头,冷冷的说道:“把投降的人都聚到一起,全部杀掉!”
城中原本大约有近万苗人守城,而他们的首领,则是几个苗人长老,他们没有守城的经验,但却也十分勇敢,凉郡入城的时候,两个长老带着数百士兵上去迎战,却很快被更加凶悍的凉军一步步压回城内,随后阵线土崩瓦解,那两名长老也全部战死。
剩下的俘虏,大约只有六百多人,还全都是伤兵。
在凉军的喝骂下,这些苗人士兵茫然且恐惧的被聚到一起,他们的武器被全部收走,紧接着,他们就发现,周围的凉兵又包围了过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可又很快平息。
满地尸骨,满地血污,凉军从各处收集来火油木柴,直接开始焚烧。
陈谓然冷冷的盯着屠杀的场面,脸庞没有一丝触动,身后的那些将军对这样的场景也并不反感,他们所有人都曾下过这样的命令。
两户普通人为了争夺一块田地,尚且都能用出各种手段,为此铤而走险杀人的,更是不在少数。
更何况,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
如今世上,你仁慈,你高尚,你就要做好被人欺负的准备。
不是说世上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美好,但现实往往就是,这样的美好出现的时候,第一个破坏它们的,就是人本身。
“几位将军,午饭应该准备好了,请各位来尝尝我军中的伙食吧。”
陈谓然转过身来,淡淡的说道。
很难相信,他竟然还有食欲。
......
沈焕。
往日的魏国间谍头子,现在则是替陈谓然经营楚国的间谍网络,在这之前,他还归属于曹茗的麾下。
在这里不得不又提一句,陈谓然的情报网,其实大部分依靠的都是以前魏人在楚国留下的间谍,这些人往往都是曹茗找到的,最后陈谓然手底下也没什么这方面的人才,只能先让她去管理。
就连沈焕,在被陈谓然“招安”后,也是成为了曹茗的部属。
曹茗起初并不想这么早就暴露自己,她看得出,陈谓然其实很容易相信人,但若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必然也会招致他最狠毒的报复。
但在意识到岳韫很可能已经做出了对苗地叛乱的相应计划时,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很可能会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查出来,立刻果断的回头去召集人手,接着趁夜突袭王府,直接掳走了独孤。
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子,反而比他兄长更像是一个枭雄。
此刻,她穿着男子的衣冠,端坐在厅堂中,等待今日的客人。
一个穿着麻衣的年轻男子。
他看上去十分窘迫,却又并没有自卑的样子,走路昂首挺胸,气度非凡。
“臣,拜见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
曹茗说道:“听说先生从齐国远道而来,必然有所高见,请不吝赐教。”
“赐教一词,恕小人不敢当。”那个年轻男子端坐在堂下,温声说道:“小人名叫卫犬,是齐国人,如今来魏国,有一言,想请您听一听。”
“说。”
曹茗点头。
“如今魏国分崩离析,往日家臣反客为主,更是有东西二魏一说,小人以为,无论是哪方,此刻当务之急,都是将往日魏国全部国土收归己有,不是魏国宗室重新兴起,便是秦家彻底收揽魏地。”
“是。”曹茗点点头,却是有些不置可否。
看似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些,却全都是众人皆知的东西。
年轻人继续说道:“小人有一师兄,说于吴国国主,以中原诸国盟誓的计策劝说吴国国主,现在已经将吴国国主说动。”
“吴国国主奉出黄金五千两,聘小人师兄为上卿,替他做说客,游说于中原列国。”
“他的计策,名叫合纵。”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轻蔑。
“师兄以为,楚国虽然势大,但如今中原列国却是丝毫不伤筋骨,仍是国力鼎盛,合中原诸国之力,天下为之臣服。”
“但小人以为,中原列国,貌合神离,这天下,必定要归于一家!”
“呵呵......”
曹茗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愤怒。
你说魏国分崩离析,而中原列国又貌合神离,那不就是在说楚国要得这天下吗!
你...这是在挑衅我么?
“请您不要愤怒,接下来,小人会把计策奉上。”
年轻男子预料到了曹茗的反应,他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臣的计策,名叫连横。”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使者
“蛟鸾侯派来的使者求见。”
梅清泉通报过之后,便继续站旁边保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陈谓然瞥了他一眼,发现这家伙就差把摸鱼写在脸上了。
诚然,他是新来乍到,还得低头做小一段时间,慢慢立了功劳,又和凉王熟悉起来,才算是在凉军中站稳了脚跟。
“喊进来。”
陈谓然随口说道,忽然又想起来,这个蛟鸾侯,不久前似乎还曾派人邀请自己进京给那个叔叔出殡?
正好,苗人一路进入了楚国内地,自己跟着把苗人剿灭后,索性便去京城那儿看看吧。
蛟鸾侯的使者是一个身高不满五尺的矮子,他对着陈谓然俯身下拜,头还顿在地上的时候,就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嗤笑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凉王没笑,他旁边的那个将军模样的人也没笑,笑的全是周围那圈普通军官。
这样子,反而就不好说什么了。
使者名叫刘高,与他的名字正相反,自己却是个矮子,但他作为一个矮子,偏偏能成为安平生特意派出来的使者,显然不是为了把他送到陈谓然面前给人羞辱的。
陈谓然脑中思绪一转,淡淡的说道:“请问使者来此有何贵干?”
“苗人作乱三郡,奉朝廷之命,特来质问王爷守边不严之罪!”
“大胆!”
“荒谬!”
他话音未落,营帐中就响起了一阵呵斥声,军官们群情激奋,争相呵斥刘高。
陈谓然随意望了一圈,连同梅清泉在内,从楚帝手下转来的那些将领,全都是闭口无言,此刻发声的,只有一直跟随在自己麾下的那些军官。
刘高心里冷笑,现在的局面,才方便他说话。
手握二十万重兵的凉王又如何?
“守边不严?”
陈谓然笑了笑,说道:“孤倒是想请教使者,何谓......不严?”
“王爷手握十万大军,而今苗人自凉郡入寇,祸乱大楚三郡百姓,据探马回报,入寇苗人不过是四万左右,凉军纵然不敢应战,呵呵,臣以为,守还是守的住的吧。
请问王爷,如此这般,岂能是用不严两个字来形容的!”
刘高跪在地上,梗着脖子,接着又怒声道:“臣就算不是为了朝廷,臣只是为了那三郡百姓,只想来王爷这里讨个公道!”
“臣今日来此,一是有朝廷的命令,二来,则是为臣的一点私下里的疑惑。”
“为什么,王爷的十几万凉军没能挡住区区四万苗人!”
他发出椎心泣血般的声音:“臣刘高,今日求王爷,给明郡、景郡、长郡三郡百姓一个理由!”
“如若不能,请王爷赐死臣,治臣一个不敬之罪!”
营帐中诸人同时动容,眼里看向刘高的时候,都是出现了一丝敬佩的神色。
能为百姓做到这种地步的人,不管他相貌身高如何,在此刻,已经是所有人心中顶天立地傲骨铮铮的大丈夫!
旁边的梅清泉依旧不动声色,但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他知道这肯定是安平生的手段。
大家以前都是楚帝的臣子,对彼此都了解的很,安平生能成为楚帝相当信任的兵马大元帅,靠的就是这些源源不断的计谋策略。
可以预见的是,在今天这个使者来之前,他肯定已经把凉王守边不利,故意放进苗人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了。
如今三郡百姓,听信这话,对凉王切齿痛恨的,必然多如过江之鲫。
只是不知道,凉王会怎么应付了......
“梅将军...梅将军!”
旁边有人在喊他,梅清泉陡然回过神,发现凉王正一脸玩味的看着自己,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半跪下来:“臣一时走神,求王爷恕罪!”
“刘大人说孤手边不严,导致苗人祸害百姓,梅将军,请你给刘大人讲解讲解,孤是怎么守边的。”
饶是梅清泉这样好修养的将军,此刻也忍不住一阵腹诽。
老子刚来这里一点都不想做出头鸟,再说我才来几天啊,你做了什么,我能知道多少......
“刘大人。”
梅清泉打起精神,对刘高施了一礼。
刘高不敢怠慢,回了一礼。
“拜见梅将军。”
他可是认识这位的,听说梅清泉之前在军中消失不见,没想到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回去的时候,肯定要汇报给主君。
“刚才我一时走神,却是在思考刘大人的话。”
梅清泉缓缓说道:“刘大人说苗人只有四万,而我凉军足足有十万兵马,恐怕这话说的有点过分了吧。”
不等刘高反驳,他直接说道:“我听说,在数月前,朝廷曾许诺凉王,替凉王承担数万大军的粮饷,如今已经是两月有余,请问现在的粮饷何在?”
承诺粮饷,什么时候?
刘高下意识就想嘲讽梅清泉胡搅蛮缠,但他脑子里瞬间一嗡,却是想起来,之前确实是京城里那位被世家捧起来的皇帝承诺过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有官方的诏书,现在去找找,肯定能找到相关的文书。
但问题是,他特么的早就死了一两个月了。
京城里的世家被屠杀的一干二净,但临灭亡前,仍然在做困兽之斗,那位皇帝就是在世家派出的那些家族死士面前,坦然饮毒自尽。
安家那时候以为白捡了个便宜,毕竟那位虽然是世家捧上去的,但也是祭祖祭天过了的皇帝,杀了有损名声,不杀,那两位“皇子”又如何能登基?
现在么,死了正好。
安家在办楚帝丧事的时候,反而是先替那位取了谥号,立了天子宗庙。
官方的记载里面,则是称其为楚愍帝。
而楚帝,则是上谥号为“烈”。
有功于民、开疆于外、圣功广大、承开太平,皆曰烈!
现在说,不承认其中一位“先帝”生前承诺的事,却是又要被天下人耻笑。
刘高胸口一窒,千算万算,没想到梅清泉竟然会从这里先打一拳。
“朝廷不承担粮饷的事情,我军暂且无法追究。”
梅清泉说到这里,则是很隐晦的提醒了刘高一句。
追不追究,还不是看你们安家接下来怎么做了。
“而说苗军只有四万,更是无稽之谈。”
“旬日前,魏人、苗人接连大举入寇,魏军十万有余,苗人数量不在其下,双方合计共有二十多万大军,昼夜不停攻打凉郡郡城,而城中仅仅只有三万余老弱病残。”
梅清泉语气沉重,在场有两个亲身参与过守城的校官,此刻听了,更是回想起当时惨烈的厮杀。
“三万人,”他重重说道:“凉郡弹丸之地,朝廷不发粮饷,士卒仅靠城中百姓接济,纵是如此,人人皆努力,将士抱与敌偕亡之心,死战十数日。
而后王爷带主力驰援,身先士卒,亲自督战,一昼夜大败敌军二十万,追杀魏人数十里,沿途尸盈草野,俘敌不可胜数,唯独苗人趁乱逃脱,此刻凉郡又有三座城池被敌人攻陷,王爷不得已放弃战果,转身救援凉郡百姓。”
“请问使者大人,我军一个月昼夜不得停息,四处为国征战安国护民,纵使如此,朝廷兵马只需要面对四万苗人,尚且还守不住,还派来使者质问,请问使者,我军是不是全军都是天兵天将!”
梅清泉的唾沫全都喷到了刘高的脸上,对方气的胸口如同上下起伏的风箱,但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他留下一封“诏书”,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这一次安家的试探,收获不大。
陈谓然让人拿过那封诏书,看了一会,便不动声色的放下,这时候才对梅清泉说道:“梅将军,孤这里有一支五千人的亲卫军,苦无能人带领,若是将军不嫌弃,请替孤坐镇此军。”
“谢王爷厚爱!”
梅清泉心里大喜,当即抱拳应诺。
现在的凉军内部,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派系。
因为陈谓然对此深通恶绝,只要发现有人拉帮结派,往往都是采取雷霆手段直接警告、甚至是镇压。
就算是被他直接杀掉的,也有两三个。
期间,还有一个校官被人举报,乃是安家派来潜伏在自己身边的人,哪怕这个人之前还立了不少功劳,在军中也有不少名望,可陈谓然还是不顾众人的劝阻,直接呵斥士卒拖出去斩首示众。
这样做的坏处很多。
他知道,这样很容易让自己的这些将士心寒。
但,他并不在乎。
陈谓然在和拓跋宇交谈过后,对方的话让他受到了极大震动,每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思考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
上辈子活的像条狗,这辈子刚开始的时候,亦是惶惶不可终日,每天惬意享受王爷生活之余,眼角余光便会不经意的发现死亡的阴霾。
可始终不变的是,自己对生活和未来都有着追求。
陈谓然觉得,上辈子是因为命不好才活得那么辛苦,老天爷为了补偿自己,才给了这辈子的机会。
他认为,现在有了能力,就可以去帮助有需要的人了。
所以他一开始依旧对所有人都保持着宽容信任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可以帮助被世家欺压的百姓,可以去和朝中大臣们交游往来,可以去试着和自己的那位......皇帝叔叔,达成和解。
金银,他不需要那么多,够用就好。
女人,他现在也只是停留在观赏的地步,闲暇时的消遣,玩玩无妨,但再去深入的了解一个女人,他却是再也不肯了。
至于说皇位,他就更不屑一顾了。
而现在当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凉王,只是因为他已经深深意识到,无论是哪个世界,实力都是让别人听你说话的敲门砖。
倘若有一个贩夫走卒和一个皇帝,同时向一个官员提建议,显而易见,必定会引起不同的结果。
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
善良、宽厚、仁义等等东西,只有在相应的人眼中,才是美好的品质。
而这些东西,在大部分世人眼中,则全都变成了愚蠢。
你说我骗你,那你凭什么相信我?
你这么善良,不欺负你,欺负谁?
老实人才能接盘,不老实的,我们也不要......
偏偏就是这些混蛋到极致的逻辑,每天都在上演。
人都是跟着利益走的,但人并不蠢,正因为如此,他们会毫不顾忌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只为了博取功名利禄,便将自己“一文不值”的底线一次次降低。
陈谓然发现,自己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底层百姓中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好好过日子,可哪怕是简单的小灾小病,都有可能让全家人都活不下去。
而上层阶级,依旧是上层阶级。
有人说,社会本来就是有阶级的,有的人聪明能干,就应当高人一等,占用更多的财富和地位。
但我们应该知道,就算一个人没有那么聪明,只要他这个人本本分分的做事,在社会上还是应该有容身之地的,如果一个社会已经到了连这种人都容不下去的地步,那么它的毁灭,则是理所当然的。
但如今的世界,并没有被陈谓然改变多少。
他只看到,自己带来了无穷的杀戮,但却没有救出任何人。
他手底下有二十万大军,可依然改变不了世界。
陈谓然把那封诏书扔开,诏书摊开落在地上,露出顶头一行字,赫然又是要陈谓然进京。
“你说你手上有我京中王府里的那些人,呵呵,这些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来人!”
梅清泉在旁边应了一声。
陈谓然缓缓说道:“如今军中粮草难以维持,驻军尚可混个温饱,若是带大量兵马出去,则花费便是数倍,所以,孤只能将剩下的部队继续打散,然后能带出去的,估计只有五万人。”
“剿灭苗人是当务之急,可随后,孤还要进京。”
听到这里,梅清泉扬扬眉头,知道要说到自己了。
“说实话,你们这些人,孤很想用。”
陈谓然语气沉沉,看向梅清泉的时候,眼中浮现出一丝真挚:“梅将军,你们这些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人中龙凤。”
“开疆拓土,决胜沙场,国士也。”
“王爷赞誉太过了,某等只是一介武夫,为国效命,乃是某等荣幸。”
梅清泉平日里听惯了文官对他们的冷嘲热讽,此刻听见凉王的夸赞,脸上竟然也一红。
“此去一路险阻,但孤为了大楚的未来,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不知道,将军这样的英雄愿意跟随孤去与天下为敌么?”
陈谓然一边说话,一边大步流星的走出营帐。
“整军,出征!”
第一百五十五章 蓝娘大败
明月高悬,罩拢一座孤城,满地月色如霜,城头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在它底下,有两个人正在声音低低的谈话。
“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是清冷的女声,隐隐带着一点疲惫。
旁边站着的人沉声回答:“不足半月消耗。”
“不足半月......”
女子沉重的叹息了一声:“四万族人跟随我入楚,如今兵分三路,跟在我身边的,不过是八千余人,现在连八千人的粮食也凑不出那么多了吗?”
“主要是安家已经把这里的世家大族都清理了一遍,他们的所有财富和存粮,全都被充作安家和楚军的消耗,城中的楚人百姓也缺粮食,但还勉强维持的下去。”
他补充道:“若是我们向这些人强征粮食,恐怕他们立刻就会跟我们拼命!”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棘手。
军中缺粮,但又不能在攻下的城池里征粮,又要面对的则是楚人大军,自己这八千人看似多,实则等到敌军完成包围圈的时候,那也是插翅难飞!
他们现在甚至要主动避开楚人的主力,连正面作战都不敢。
蓝娘起初的想法很简单,带着四万大军前往楚国纵深处,己方是客军作战,无所顾忌,而敌军却要处处考虑百姓、城池、朝堂,几乎是处处擎肘。
可谁能想到,大军在明郡外,几个长老忽然提出要分兵,蓝娘自然是不同意,可他们立刻便翻了脸,而且军中支持他们的,不在少数。
因此,大军一分作三份,愿意跟随蓝娘的,不到四千人,另外的四五千人,还是忠于她的几名长老强行留下来的。
这几乎就是分了家产了。
三路苗人兵马,分别前往明、长、景三郡,而前往明郡的那支兵马,若无意外,必然要面临楚国朝廷和凉王两方大军的夹击,相当于给另外两路拖住了时间。
很不幸,蓝娘这个所谓的大族长,则是被迫带领分到的兵马前往明郡。
明郡才遭受过一场内战,原本还算富庶的地方都是十室九空,当地衙门里的官吏们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去照顾百姓生死。
一户三口之家中,每天最多吃一顿饭,就算如此,食物也不过是野菜野果,更有甚者,吃的都是所谓的观yin土(搜狗搜这个词的时候,显示没有任何网页和信息,我怕触犯什么忌讳,就用拼音代替了)。
楚帝用十年治理,明郡的百姓虽然时不时还受到世家的欺压,但已经人均每天都能吃饱肚子。
世家大军驻扎在明郡的时候,军中粮草几乎都是由明郡供应,军中许多士卒还直接住在城内,极其扰民,而后楚帝挥军和世家联军大战,明郡北部诸城几乎都被波及,随后而来的乱军更是先肆虐了一遍明郡,之后又往各地流窜。
其中还有许多乱军直接就在明郡扎根当了山贼。
陈谓然便是暗中收编了其中的几股兵马,后来事务繁杂,他只能带着沈修典先撤出凉郡,将那些人转交给了安蛟连。
至于后续的安排,还得等跟安蛟连见面商量以后,他再另做打算。
饥荒、贼人、还有无数东西,已经让明郡的百姓们难以存活下去,许多人暗中撺掇起自己的亲朋好友,带上刀剑,红着眼睛围在路边,等待运气不好的过路者。
而新来的苗人大军,毫无疑问又给这片土地增添了更沉重的负担。
百姓家里还有一点粮食,那是春耕过后仅剩的一点种粮,苗人但凡敢伸手来要,已经被逼急了的百姓们肯定会直接造反。
蓝娘长叹一声,心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惘惘然走下城头,沿路上碰到的苗人士卒都是无精打采,蓝娘身旁的那个长老也没有多说什么,等陪同蓝娘回到县衙里面,他便告辞离开了。
他现在的住处是一座普通的民宅,房子的主人早就在这战乱中不知所踪。
长老的眼睛在黑暗中巡梭着,像是多疑的豺狼,发现自己的窝里闯入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动物。
他没有愚蠢的多问一句:屋子里的是什么人。
而是把手悄然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脚步慢慢的后退,随即就要猛然关上门。
随即,屋里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长老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露出狂喜之色。
他看了一眼周围,快步走进屋里,随即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蓝娘来到县衙门中,堂内已经来了几名长老,而她环顾一圈,眼睛稍稍眯起:“普长老呢?”
“一早就没看见。”
一个长老回答道:“我住在他隔壁,普回沙那个屋子里一直没有动静。”
“来人!去找普长老!”
蓝娘勃然色变。
普回沙是她比较看重的一个长老,此人颇有心术,虽然出身黑苗,本就与她白苗部族有宿怨,但她为了任用人才,便力排众议,将普回沙收为自己的亲信。
她可是...跟这个普长老谈了很多机密事情啊!
过了一会,几个兵卒跑回来,一脸惊慌的报告普长老人去屋空。
“找!”
蓝娘怒道:“封锁全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全场乱糟糟的时候,一直在城头驻守的一名长老跑进门来,对着众人大喊道:“楚人,楚人来啦!”
各人闻言,早都慌作一团,蓝娘看了更是愤怒,直接拔出佩刀用力砍在公堂的桌子上,冷冷说道:
“谁要想跑,本族长先砍了他,以正族法!”
她转头问道:“来的有多少人,在哪里?”
“大...大约有上万,就在城外几里以外的地方。”
那名长老大口喘着粗气,却没看到蓝娘眼中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杀意。
我派你去坐镇城头,如今敌军兵临城下,你丢下满城的守军,过来跟我报信?你手底下的人是死绝了吗?
那些守军现在是听谁的?又怎么守城!
她不想在这里再待哪怕一秒,再待下去,恐怕自己就要先被气死了。
“放箭!放箭!”
城头的苗人士卒并不是傻子,纵然没有长老的命令,大部分人还是立刻开始做守城的准备。
“楚!”
“楚!”“楚!”
“大楚!”
楚人的战阵中,爆发出汹涌的咆哮声,随着他们的前进,一座座云梯朝着城门缓缓移动着,人群中的士卒高举盾牌,掩护着辅兵推动攻城器械。
在他们身旁,数量更多的弓箭手则是扯弓如满月,随即松手,弦声如惊雷,一阵飞蝗似的箭矢腾空而起,暴雨般落在城头上,苗人瞬间死伤无数。
“保护族长!”
几个侍卫绝望的喊道。
迫不及待来到城头督战的蓝娘,腹部和肩头各中一箭,被侍卫赶紧拖到掩体后面,喊来军中大夫急救。
但楚人的进攻可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暂且停止。
随着军中主将的一声号令,帅旗被打开,一面安字大旗迎风招展,旌旗之下,无数如狼似虎的楚兵开始攀爬云梯,登上城头与苗军血战。
“姚超,带着你的骑兵去西面迎敌,洪虎,带你的人去北城门,不准放跑一个苗狗。”
主将是安家子弟,此刻正是急切寻求立功的机会,眼见着一伙送上门来的苗人,据探子反复侦查过,确定完这伙苗军的人数后,他才信心十足的杀了过来。
他手底下,有两千骑兵,一万五千步卒,尽皆身配铁甲,全都是受过精心训练的楚军,对上一伙远道而来大约只有万人的苗军,他可不惧半分!
“传令下去,杀完苗狗,全军开荤吃肉!”
他拔出佩剑,直接带着自己的亲兵营开始攻打南面城头。
苗人并不擅长守城战,除了开头不到半个时辰的弓箭滚石檑木压制,使得楚军稍稍停顿了一会,但随着楚人登上城头后,就变成了双方士卒对等的厮杀。
“走!”
蓝娘身旁闪过一个人,他一掌拍开聚在蓝娘身旁的苗人,将她背到身上,又顺手抢过一把刀来,无论身前是苗人楚人,统统都是一刀砍开,硬生生冲出一条路来。
正想寻找马匹逃跑的时候,他背后的蓝娘忽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他:“不行...不能跑!”
“这事不能由你任性!”
他怒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孩子,是这贼老天让我们苗人不得好!”
“不!不能让这么多族人死在这里!”
蓝娘眼里都是歇斯底里:“我不能输,我要让所有欺负过苗人的人,都付出代价!”
“那个魏国的女都督,那个凉王,那些楚人,那些要分走兵马的长老,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她怒吼道:“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并不是懦夫!”
“请您放我下来!让我去整理兵马!带领族人们冲出去!”
“你...”
他愣了片刻,欣慰的说道:“孩子,你长大了。”
“我一个男子,怎能不如你。”
“去做你的事情吧。”
蓝娘踉跄着,她眼神狠戾,再也没有以前的半分温柔,此刻又是低吼一声,硬生生将左肩上的箭拔了出来。
鲜血四溅,她旁边的老人迅速运功,用自己的内力替她止住伤口流血。
流血渐渐停止,但疼痛却是片刻不息,一阵阵冲击着她的脑海,几乎要让她当场昏死过去。
但却有一种力量,让她死死睁开眼睛,拔刀在手,用苗语大声喝道:
“苗人弟兄们,随我杀出去!”
身旁的老人深深呼吸一口气,用内力催动,将这句话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
凭借雄浑的宗师内力,直接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苗人们转过头,看见女族长横刀立马,带着许多已经被鼓动起来的苗兵开始反冲已经进入城中的楚军,她身后绑着一面被折断的旗杆,苗人的旌旗赫然还在她身后飘荡!
“杀出去!”
她怒目横眉,挺着刀迎上两个楚军,其中一个直接被喷吐着白沫的战马撞开,紧接着,她手里的刀就抹过另一人的脖子。
“杀出去!杀出去!”
这是更多回过神来的苗兵在咆哮。
他们世世代代在凉郡纵横,那时候除了第一代楚国皇帝,往后根本没有楚人敢直面他们的锋芒!
莫言苗人无血勇!
双方在南城门处展开了惨烈的厮杀,蓝娘看见一名穿着重甲的楚人将军正坐在马上指挥士卒,立刻喊道:“杀了他!”
身旁纵起一道风声,腾空而起的那人已经在十步之外,挺着一柄铁刀,在乱哄哄的兵潮中硬生生杀了过去。
无数的楚军悍不畏死的冲了上来,即使拼着一条命,也要在他的身上开出一条创口。
这却是主将的亲兵营!
他们比普通士卒更多了一条,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将,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辞!
但,那冲来的苗人,却是一名宗师。
“杀!”
他浑身衣衫被血染的通红,护体罡气早已因为内力不支而自动崩溃,楚人士卒的刀锋已经可以破开他的血肉。
其实,他完全可以继续催发护体罡气。
堂堂一名宗师高手,就算不能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可想要逃跑,却也是没人能拦得住。
但他今天不是不能跑,而是不愿跑。
蓝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蓝娘,他早就将其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为了我的孩子,我就算死了又如何!
他满腔死志,铁刀早已砍得卷刃,此刻直接抓过两个楚卒的尸体,在人群中挥舞着胡乱拍砸,此刻,离楚人主将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
十步,往日随意可至,如今每前进半步,都有无数楚兵疯狂的涌过来,哪怕是用自己的命,也要阻碍住他的脚步。
看着自己的亲兵在那个苗人的冲锋下死伤惨重,主将又心痛又恐惧,他并不是武者,但此刻也看出,那个老人,至少也是天下级别的高手,自己目前最正确的方法,就是用麾下士卒的性命去耗死他。
这完全值得。
自己是主将,不能死!
他死死勒住缰绳,并不后退逃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老人,而对方也同样狠狠地看着他。
虽然我是主将,但死的,却全都是我的亲兵,他们日夜都奉我为主公,效忠于我,我又不是草木石头,焉能没有兄弟之情!
你杀我的兄弟,我就要让你的那些苗狗,用千百倍的性命来偿还!
你们这些楚狗,凭什么就能占据这大好河山,而我苗人,只能偏安一隅!
你们楚人,该死啊!
双方都用一种要活吃了对方的眼神盯着彼此。
“两日前,安家一名子弟带着两万余大军在明郡鹏城遭遇苗人,双方恶战,苗人大败,安家惨胜,苗人族长为之重伤,带领剩余千吧残兵败将溃逃,不知去向。”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孤军深入
校官念完军报的时候,恰好外面来了一个传令兵,对着陈谓然施了一礼,大声汇报:
“东北十里处,发现军营,上面的帅旗是一个安字。”
“安家和苗人才在鹏城大战过一场,我军距离鹏城应该只有五十里路程,眼前这支兵马,不是去支援鹏城,便是才跟苗人大战过的那支军队。”
陈谓然迅速做出决断,对着身旁的副将吩咐道:“派出四百先锋骑兵,先行一步去与那支兵马接触,告诉他们我们的身份,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喏!”
副将大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呼哨一声,带着自己的部属冲出了军营。
“王爷,我们如今不知道安家的意思,这样贸然接触......”一名副将担心的问道:“要不要让末将再领一支兵马去压阵?”
“无妨。”
陈谓然知道这样的提议基本上是出于公心,所以对那名副将耐心的解释道:“不用。”
只有观察仔细的人,才会发现陈谓然脸上闪过一丝躁郁之色。
他在担心着独孤。
曹茗留下的那封信中,并没有提出太多的条件,大概是觉得奇货可居,不能一下子出手罢了。
她只是说,要让陈谓然送来十颗安家子弟的头颅,用作他女儿的赎金。
十颗人头,哪怕是安家现在不愿意和陈谓然动手,但假如看到自家子弟被凉王一个个杀掉的时候,那再不想打,也得硬着头皮打过来了。
到时候,魏地便可以作壁上观,顺便获得宝贵的喘息机会。
但问题就是,曹茗这样的人,会就设下这么一个明显是挑拨离间的条件吗?
她必然还是有后手的。
正因为如此,陈谓然相信,她绝对会将独孤保护的很好,而自己也只能与其委以虚蛇,不能妥协太多。
反正只要自己二十万凉军在魏地东边驻守一天,魏人就得好生照料独孤一天,除非他们想全面开战,紧接着面对凉军上下不死不休的报复。
而安家现在是不想开战,但暗中做的小动作却是与日俱增。
一方面是限制对凉郡的各方面供应,大部分商人都受到了楚国朝廷明里暗里的警告,不得不减少经过凉郡商道的次数。
凉郡光是粮食这一项,需求量都是极大,只能耗费巨资从更远的地方购买、甚至是走私。
另一方面,则是在民间散布凉王图谋不轨的消息,在各处都引起了民愤。
百姓们并不知道,皇宫中的两个“皇子”,实则是安家的血脉,安家已经借着楚帝的帮助,成功将自己的子嗣按在了那座龙椅上。
如今,大皇子继位的诏书已经传下,据说是要守孝三月,才能真正继承大统。
但在安平生的授意下,宫中内外,几乎都开始称呼那个孩子为“圣上”了。
凉王因为意图谋反而不敢回京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当然,如今的楚国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谈论的,因此暂时只在民间小坊流传。
虽然因为凉王的过失,数万苗人进入了楚国内地大肆破坏,但陈谓然意识到民间的非议时,则又派出了更多的人去散布消息,而且还是往夸大了的地方说。
百姓们这才知道,凉王率领自己的军队,以劣势兵力先后与魏人、苗人数十万大军血战数个昼夜,一人一马,单挑魏、苗宗师高手,那一战打的山崩水倒流,最后更是亲手阵斩数名魏将的狗头,将魏人打的重新逃回魏国。
紧接着,又将苗人女族长从千军万马中抢出,当着十几万杀气腾腾的苗人面前,直接宣布纳其为小妾。
嘶......
陈谓然一开始派人出去散布消息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等他看完这篇文案的时候,才面无表情的问这是谁写的。
写下文案的那名校官以为凉王看了很满意,便赶紧站了出来。
随即,凉王便冷冷的说道:看你这么会写东西,以后天天写给孤看,不到四千字就送过来,差多少个字,孤就派人打你多少军棍!
据说那名校官当时就哭出来了。
不管凉王本人乐不乐意,他现在已经被大楚百姓奉为第一武功王爷了。
不过,这个称号貌似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楚国现在也就陈谓然一个王爷。
陈谓然在地图上看了一会,随意勾勾画画,忽然腾起了一个念头。
安家明面上在不停的邀请他进京,但背地里肯定又有无数手段,阻挠他们的路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家的那个孩子顺利登上龙椅,另外也是在民间继续制造舆论。
先帝下葬,凉王竟然都不到场,其心可诛!
或者是:
先帝死后,如今皇帝年幼,凉王才敢回到京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谓然觉得,不能让他们活的这么顺心如意。
“来人,给孤去把陷阵营的人全都召集起来!”
与安家兵马接触的那名副将带着骑兵回来的时候,中军营帐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桌上只有一封信,副将看完信后,眼神恍惚着后退一步,心里疯狂哀嚎。
王爷啊,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陈谓然在信里交代的很明白,让副将在这里屯兵十天,十天之后,立刻前往长郡六城驻防,等待接应他。
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几名校官才吞吞吐吐的交代了凉王的去向。
这位爷竟然是只带了三百名陷阵营的悍卒,打扮成一支商队,只身奔赴京城去了!
这名副将对陈谓然是相当忠诚的。
陈谓然治军治民的基本准则便是霸道。
你们必须要听我的,我给你们什么,你们拿什么,我不给,你可以要,你有了功劳,我自然会给你,但你不能抢。
除此之外,便是听话。
只要做到这两点,陈谓然统统都是奉上最好的待遇。
从不短缺的粮草、饷银,士卒安家时还会拨下土地,当立了功劳的时候,无论是普通的伍长,或是更高的司马、校官,只要你忠实肯干,功劳积累到位的时候,凉王从不吝惜封赏。
普通出身的将士们,只求公平二字,他们敢用自己的热血和性命去拼搏前程,但最怕的,则是有人在他们拼命的时候,反而在他们背后捅刀子。
某次凉王的亲信校官宋长志触犯军中不能饮酒的律令,被凉王下令当众鞭挞,由于是自己的心腹,宋长志反而还要受到两倍的处罚!
凉王铁面无私,这也是凉军始终能保持忠心的原因。
那名副将叹了口气,命令传令兵叫来剩下的校官和将军们,准备商议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等众人到齐后,副将环顾一圈,愕然道:“梅将军他们人呢?”
梅将军?
众人一时想不起来他叫的是谁,还是之前那个交代凉王去向的校官,此刻开口说道:“梅将军等人都跟随王爷一起走了。”
......
梅清泉骑在马上,一边听着身边的马蹄声,一边漫无思绪的回忆着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大家都只是军中的普通士卒、校官,在边关里的日子久了,时常需要和魏人作战,有些时候,甚至要驰援凉郡,将入寇的苗人赶回苗地。
大家一同经历无数血战,结为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最后凭借战功,一个个都成了先帝信任的能征善战之将。
但几年后,如今许多人却已经是烟消云散,有的人战死沙场,有的人受了重伤成了残疾,回乡做了个农夫,想来也是早就娶妻生子。
有的人贪图富贵,去做了世家的女婿、傀儡;毕竟人各有志,弟兄们好言好酒相送,以后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先帝曾说过:如今家国百姓如风中飘萍,而肉食者进不能开疆拓土,退不能护国保民,正是需要诸君努力的时候,诸君奋斗成功的时候,想来朕早已是冢中枯骨,唯有于九泉之下,举酒为诸君贺。
当自己等人默默无言的时候,先帝却又喟然叹息:若是楚人皆有自爱之心,就应当知道,所谓天命,是生来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梅清泉那时候并不理解。
他出身农民,世世代代都是靠着看天、地、人三方脸色勉强过活。
天气不好,土地不好,这两样就足以拖死一个农民的家庭,就算今年天地皆善良,让你侥幸有个丰收年岁,可随后而来的,却是日益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世家的欺压。
梅清泉原来叫梅二狗,是家中的次子,他不甘心这辈子真的活成一条狗,狠心逃出家中,去边关参军。
每月每年的饷银,都是自己留下一点,剩下的积攒一些,拖可靠的乡人捎回家中给爹娘养老。
对于他来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地位都是当初一刀一枪博回来的,若是所谓的天命眷顾他这样的平民百姓,为什么全天下的大部分人依然贫困不堪呢?
他认为是先帝给了他这一切。
所以对于凉王这次要带他们入京,去见先帝最后一面,他则是全然的感激,从楚帝麾下过来的那些将军,亦是同样的情绪。
只有在看到那些陷阵营的士兵时,他才恍惚着意识到,这一去,便是极其冒险的一次行动。
陷阵营是楚军中一等一的精锐。
但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能理解后面这精锐二字,是用怎样的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
那被堆砌起来的赫赫威名底下,有斩杀的敌军,也有牺牲的同袍。
楚国民间有句俗语,便是形容陷阵营士卒死伤过多的:
西关靖,西山青,回首关山万里处,荒冢似连营。
孤魂唱,新鬼听,萧萧乡野楚歌中,谁人识残旌。
陷阵营但得命令,不论敌众我寡,必然上前死战破敌,
里面的士卒全都是由低级武者组成,对上普通的士卒,甚至是毫无训练的民兵,便能起到一面倒的屠杀作用。
武者修行只需要吐纳呼吸和勤学苦练,但相应的药材却是半点少不得,同时,还得有功法等等辅助武者修行的东西。
光是去找这些东西,就能难住世上大部分势力。
再加上为这些士卒特制的铁甲和兵器,其中的花费便堪比一支同等规模的骑兵。
好在陈谓然收到的,是一支已经被楚帝打磨了近十年的陷阵营,其中人数规模已经极大,先期的投入已经全都被楚帝承担了,而陈谓然只需要负责以后的花费。
当世武者的数量并不算多。
一个普通人想要习武,看的不仅是你有没有资质根骨,往后更还需要各种药物辅助你的修炼,一个普通的百姓家庭,万万供不起一个武者的耗费。
陈谓然有想过把军中的陷阵营全都带出来给自己保驾护航,但他也觉得人数太多,目标太大,反正自己一路修行过来,也算是个初入门槛的武者,平日里身先士卒冲杀战阵都没事,这一次就更无须多虑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该如何潜入京城。
没错,是潜入。
越冒险,效果越好。
不带军队的好处,是能省出来不少军粮,陈谓然堂堂一个凉王,如今连调动麾下全部军队所需的粮食都拿不出来,不得不精打细算着过日子。
而且托曹茗的福,他现在掌握的情报网几乎瘫痪了一大半以上,他只带了五万人,而安家的军队则是遍布大半个楚国,没有详细可靠的情报,贸然带着大军孤军深入,结果很可能是被安家果断吞掉。
等大军返回后,安家必然大肆宣传凉王心虚畏惧,不敢入京替先帝送行,到那时候,民间的非议便会甚嚣尘上,陈谓然立刻就会处于被动局面。
他现在看似风光无限,麾下二十万虎贲闻命即动,雄踞楚国南方,退可安守一隅,进可窥视天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情况的艰难之处远超过以前。
先是魏人苗人入寇,将好不容易完成春耕的凉郡打废了一半以上,而后自己的女儿又被曹茗掳走,现在面对魏人,天然的处于被动局面。
而安家兵精粮广,就算是一直养精蓄锐,时不时对凉郡出点阴招,估计陈谓然这边一个处理不好,便是自行崩溃的结果。
此去楚京,他决定暗中寻找那些世家的残余势力,同时在朝中扶植自己的人脉,最后,等那个小孩登基的时候,自己则站出来点破他的身份。
想到这里,他却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这“皇子”的身份,还没办法点破。
如果说出来的话,群臣必然不会相信。
因为那样一来,等于承认先帝昏聩,竟然让别人家的子嗣做了皇子。
而这,不合礼法。
第一百六十七章 商队
“官府的路引。”
站在城门处的军官看都不看梅清泉递过去的银子,反而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
“在这里。”
梅清泉摸索了一阵子,掏出路引递给那名军官。
没想到的是,他只粗粗看了下,便粗暴的甩开,冷冷道:“里面缺东西,前面的人是怎么把你们放进来的!”
梅清泉愣了一下,自己接过路引翻了翻,莫名其妙道:“里面不缺东西啊。你......”
“我说缺,就是缺。”
军官的眼神在人群中巡梭着,露出不加掩饰的贪婪,他心里盘算着,心想这次能敲到多少银子。
像这样规模的商队,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往常承蒙太平的时候,楚京城外的车队在白天可是络绎不绝的。
索要过路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梅清泉在外面待了很久,哪里知道京城还有这样的规矩,他竟然真的老老实实翻着路引,还准备去找路人借来路引对照一下。
陈谓然隔着车帘,看了一会城门处,回头看梅清泉还在翻着那玩意,不由无奈道:“多拿些银子,好好递给他,不要生出事来。”
“是。”
梅清泉这才明白,嘴上答应,心里则有些愤怒起来。
他想自己平日里为国血染沙场,此刻竟然受到一个看门小吏的盘剥,忍不住叹息一声,走上前将一袋银子递给那个军官,后者随即挥挥手,让其他士卒散开放行。
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在不同的人眼里,确实有着不同的意义。
一行人在京城外层找了个大客栈歇息下来,这座客栈其貌不扬,却能开出足以容纳三百余人居住的房间,其他人自然是不同意王爷跟他们住一样的环境的,但陈谓然知道,太过于突出,很容易被安家的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便不顾反对,直接跟梅清泉住了同一间屋子。
中午出来吃饭的时候,正好碰见客栈老板娘。
这位老板娘看上去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却是一副寡妇的打扮,脸庞清秀,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气,也算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
尽管是个女流之辈,她却能在京城外层稳稳开下来这么大的一座客栈,想必也是有些来头。
由于近年战乱极多,客栈的生意少了大半,因此她对陈谓然这支大商队的印象很深,一见到陈谓然下楼,便热情的打着招呼。
“冉公子,请问要用饭食么?妾身这便去招呼后厨宰鸡杀鸭,另外还有十五年的女儿红,您要不来尝尝?”
“多谢老板娘好意,不过我今天要和兄弟出去谈账,请给我这些手下活计准备好吃食,至于饭钱么,用这个来抵好了。”
陈谓然随手扔出一锭黄金,一个不慎却是扔到了地上,黄金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远看上去,似乎是陈谓然在有意调戏老板娘似的。
眼见着那些跑堂伙计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眼里纷纷露出愤怒之色,陈谓然暗骂一句,却是依旧站在那不动,甚至用眼神制止了梅清泉。
老板娘笑了一声,主动上前一步捡起黄金,脸上露出极其欣喜的神色,说道:“自冬后,就没见过公子这样大方的客人了,您尽管放心出门,一切事情,都有妾身包办。”
她又转身对着那些望着这里的伙计喊道:“一个个呆头鹅似的做什么,赶紧去吩咐后厨的人,今天酒肉管够!”
走出客栈的时候,梅清泉在陈谓然身旁低低的说了一句:“这个老板娘,倒是个能舍下面子的人。”
“但凡是在外开店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吧。”
陈谓然懒洋洋的说道:“舍不得面子,就赚不来钱财。”
梅清泉摇摇头:“王爷,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商贾,能舍得下脸面去换几两碎银。”
陈谓然露出一丝笑意:“不,你说的,大错特错!”
他在前面慢慢的走着,身后跟着梅清泉,至于那些将军和校官,则是被他一个不剩的留在了客栈里面。
反正这几天急行军,大家都累得慌,那正好留在客栈里休息,敢随意出来走动的人,按军法处置!
陈谓然沉默的走在街上,看着过路的行人,也看着周围似曾熟悉的景色。
他是在那个思王自杀后,魂穿到他身上的,他没有得到思王前世的种种记忆,但此刻看着京城,竟然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仿佛自己曾在这里漫步过无数次。
“咱们去天水坊。”
去见见故人。
陈谓然梦呓般的对梅清泉说了一句,便再次沉默着。
京城里的大致路线,他还是记得的,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十二坊还是喧闹繁华的盛世景象,如今却几乎都是人去楼空。
就在不久前,京城里爆发内乱,无数杀手突袭京城里的各个世家,到处血流成河,而世家里剩下来的人手,则又一路杀进了皇城。
偌大一座京城,满满都是权贵的尸骨,京城里的百姓们终于走出家门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则如同地狱一般。
宫中的侍卫们三三两两的走到街上,把各家权贵们全家人的尸骨随意抛到街上,聚成一堆后,便直接焚烧。
更多的人则是像老鼠一样聚集在废墟上,搜寻着那些权贵人家里的金银财宝。
如今虽然还能看到沿路游玩的书生,但人数也是少了很多。
十几条画舫被牢牢系在岸边,里面再没有丝弦乐声传出,当日在里面跳舞唱歌奏乐赢取客人欢心的那些歌姬,如今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或者是成了某个官吏的妻妾,或者是又被坊主变卖去了其他地方,悲悲切切的活着,或者是再没有赚取客人银子的本事,只能变成往日里伺候自己的那一批人的角色,从小主子又变成了丫鬟。
一个这样的女子正坐在门口。
往日拨弄琴弦的手已经布满伤口和老茧,俏脸的脸庞已经被风尘吹的满是沧桑,眼里时常露出一种哀戚的神色,猛然间看到,反而更加动人。
像她这样的女子,一旦不能替身后的人赚钱,便会立刻从天上落到尘埃里。
可她并非不能继续赚钱,而是因为触怒了胡家的胡忠纯胡公子,被胡家勒令从此必须去做最低贱的活计,平日里的待遇只准维持不被冻死饿死,必须像最低贱的下人一样活着。
动雨楼的主人曾让她去侍奉客人,她却是半点也不肯,被动雨楼的主人下令吊起来鞭挞了半个下午,当晚就被驱逐到马棚里居住。
此刻望着缓缓走来的陈谓然,她眼中闪动着一层水光,却是很快就低下头去,抱着扫帚转身离去。
或许那个男人不会记得自己,但假如他记得,就让自己以前美的样子留在他的脑海里吧。
但,却是已经迟了一步。
后面有人冷冷的喊了一声站住,李三娘本可以不管不顾的进去,但此刻有一种力量,让她又是期待又是害怕的站在原地,也不回过头来,只是像个傻子似的站住。
陈谓然在她身后站住,看着那双满是伤痕的手,他心里却没有半点波动。
他只记得,自己以前曾听过这个女子吹的箫。
“你还会吹箫吗?”
李三娘眼里露出一丝欢喜,她转过身,怯怯道:“会的。”
在还没有真正了解到这位王爷的才华时,她曾对其不屑一顾,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每天不得不接待这位王爷。
但读到他写的那两首诗词的时候,却是被深深的打动了。
但不久之后,王爷便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前往封地了。
李三娘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见到了他。
“那就......”
陈谓然刚想说进动雨楼去再吹给他听听,转念一想,动雨楼里人多眼杂,难保不会有人认出自己,便息了念头。
他再次打量起这个女子,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三娘浑身一颤,深深呼吸几口空气,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这时候,脸上又变得死灰一般凄然。
原来,王爷竟是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呆呆站着不说话,身后的动雨楼里忽然传出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
“小贱人,不去好好干活,竟然敢站在门口勾搭男人?”
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走出来,对着李三娘就是狠狠一耳光,打完犹不肯作罢,恨恨的骂道:“你以为能勾搭人救你出去?告诉你,做梦!”
她瞥了一眼陈谓然,忽然跟换了个人似的。
陈谓然这幅皮囊原本就生的不错,又经历了大半年的金戈铁马,脸上的阴柔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凌厉的气势。
杀伐果断,舍我其谁!
“这位公子,您......”
她正想稍稍打探一下陈谓然的来历,只见对方轻轻抬手,掷出一块金子。
“这个女人,我买了。”
中年女人接过金子,摩挲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公子,您何必要买这么一个下贱的女人呢?”
却是没有拒绝,显然是银子已经够了。
原来的老鸨在胡家被灭门的时候就已经逃跑了,这个中年女人便是新来的老鸨,只知道李三娘以前得罪了某个世家的人,如今京城里的世家被屠戮一空,没有人再来管一个小小的花魁。
但她却是因为嫉恨李三娘的长相,反而让她去做更多、更脏的活。
陈谓然没有多说什么,他今天来,也就是为了见见李三娘。
既然对方过得并不如意,那自己就做个随手的事情。
他拍了一下李三娘的肩膀,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那个老鸨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一会,拿着金子转身进了动雨楼。
反正有钱拿,她也懒得再去多说什么,看这位公子的气象,不像是个普通人,又何必去让自己多一个仇人出来呢?
陈谓然走了几步,发现那个女人在旁边一瘸一拐的走着,便又停住,问道:“怎么了?”
“奴没事的。”
陈谓然皱起眉头,又扔下一块银子,买了街边的一匹矮马,让李三娘骑了上去。
“王爷,这样不好吧......”
李三娘的心里只有惶恐。
实在是受了很多苦楚,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好,她反而有些难以接受。
陈谓然懒得废话,让梅清泉在旁边牵着马,自己依旧沉默着打量京城里的景色,浑然不管身旁两人的心思。
梅清泉倒不觉得给一个女子牵马是种羞辱,只是看着王爷和这女子两人的样子,恐怕之间还有点故事。
事实证明,只要是人,都会有八卦的心思。
等回到客店里的时候,陈谓然让老板娘又去开了一间屋子给李三娘住着,自己则去询问老板娘:“宫里现在缺人买办东西吗?”
对这一点,陈谓然心里还是有数的。
手底下的情报网还有一些能用,告诉陈谓然,说是京城里各处都人手短缺,而宫中又因为即将筹办登基典礼,宫中贮藏不够,却是急需去外面筹买。
老板娘似乎对此有点了解,她神神秘秘地把陈谓然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冉公子,妾身想问一句,您这商队是卖什么的?”
“魏国的金银器皿,赵国的丝绸绫罗,齐国的民间手艺品。”
陈谓然故意往大了说:“本公子这次是奉了家里的命令,出来跟着商队历练历练,因此也就多备办了些货物,您要是有宫里的渠道,这次的收益,可以分您半成。”
“岂敢岂敢。”
老板娘小声说道:“实不相瞒,妾身身后,原本也是站着朝中大臣,乃是赵家的人,再往后,则是宫中的赵贵妃,只是不久前...赵家倒了,赵贵妃侥幸留在宫中,她在后宫也算能说上一点话,您要是不嫌弃辱没,妾身就让人安排一下,去问问她的意思。”
“其实她肯定会同意的。”
她随即补充道:“先帝驾崩,宫中也就那么几位娘娘,现在都在筹划以后的事情,是万万不肯在深宫中困死的,您这也是给她好处,妾身只要一说,她肯定会同意的。”
“看来你也有势力能进入宫里。”
陈谓然盯着老板娘,后者嫣然一笑:“公子说笑了,妾身还是靠着以往赵家的余荫......勉强能送进去一两个人罢了。”
“那正好。”
陈谓然拍拍手,笑道:“我倒是想进宫去和那位赵贵妃亲自谈谈,您要是有渠道,就把我送进去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入宫
“这就是去宫里送菜的人?”
太监瞥了一眼陈谓然,后者又经过了一番打扮,彻底变成了一个只是长相有些清秀的小贩,太监别过头去,对着老板娘皮肉肉不笑的说道:“如今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希望你这亲戚,能有点用啊......”
老板娘点头哈腰,旁边的陈谓然面沉如水,带着身后的梅清泉爬上了身后的马车。
往常的时候,自然是除了皇亲国戚、早朝或者临时有事的大臣以及太监以外,一切雄性基本上都是绝对禁止踏入皇城的。
如今么,则是特殊时期。
宫里的太监们平时伺候主子还行,但要是去干苦力活,则是一个个全都萎了。
楚帝在的时候,推崇的是节俭,宫中许多宫殿常年失修,到处都有需要修补的地方,安平生看了一圈,决定由安家出钱,把宫中重新修缮一遍。
当太监带着身后两架马车进入午门的时候,两旁懒懒散散的宫中禁卫只是随意问了几句,便把人放了进来。
但这时候,陈谓然意外看见了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
唐源。
北府军的四名都侯之一。
随着楚帝在军营中驾崩后,他手底下的那群人也作鸟兽散。
最初有一小半的人,战死在魏国的战场上,后来又送给陈谓然一批,剩下来的那些人,自然是选择了安家。
当然,他们中间也有许多人并不知道宫中那位新皇帝的真正身份。
唐源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不问世事的沧桑模样,他胡子拉碴的躺在城头上的一张躺椅上,手里抱着一只猫慢慢的抚摸,任凭手下士卒做事,并不看向他们。
看上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对他打击很大的事情。
陈谓然收回目光,脑中开始盘算待会见到那个赵贵妃,该去如何开口。
赵贵妃如今还是贵妃,住在原来的寝宫中,但等到新帝继位,她的封号就会变成皇贵妃,紧接着就得搬出自己现在的宫殿,迁往偏僻的深宫中。
若是赵家还在的时候,凭借它家的势力,倒是可以请求把赵贵妃接出宫去,但如今京城权贵几乎被杀个殆尽,还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马车到了午门内十步,就必须停住,里面的人走下车来,在那名太监的招呼下,搬下几件玉佛玉壶。
太监姓胡。
赵家跟胡家恰好有些嫌隙,很难说,任用这个姓胡的太监是不是出于赵贵妃的恶趣味,但是看他那颐气指使的样子,分明又是在主子面前有点眼缘的人。
要是一般人,估计还真不敢嚣张到让巡逻的宫中侍卫让路。
“这个太监也太引人注目了。”
梅清泉在旁边低低说道。
陈谓然正走着路,忽然感觉旁边的梅清泉戳了戳自己。
“那里,是圣上平时早朝的地方吗?”
陈谓然看了过去,点点头。
“真好...真好......”梅清泉仔细看了两眼,小声说道:“我长年在边关镇守,只来过一次京城,那次来,却是为了要向兵部叙职,还得去跟各个衙门要粮草要人,事情多的忙不过来。”
“那时候,圣上恰好结束批奏,便喊上我们几个边关来的丘八,去一家酒楼里面喝酒。”
“圣上人好啊,知道我们不习惯宫中的规矩,竟然只带了几个侍卫,就喊我们去喝酒。”
梅清泉一想到这里,语气随即有些哽咽,但陈谓然立刻警告般的捅了捅他的胳膊。
两人抬起头,已经来到了一座宫门外。
太监在旁边警告道:“你们两个泥腿子进去不要乱看乱望,要是冒犯了贵人,是要杀头的,懂不懂?”
他把手放到脖子边上做出一个切下的动作,嘴里狠狠说道:
“咔嚓,头掉了,怕不怕?”
他说完话,发现那两个人用看智障一般的表情看着他。
一个凉王,一个将军,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物。
你搁这吓唬谁呢?
“娘娘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不要乱说话,不要乱抬头。”
太监再次警告了一遍,带他们走进了赵贵妃居住的清平宫中。
殿前庭院里满是枯叶,一个清瘦的女子呆呆的站在庭院中,只是站在那里,便让看到的人自然而然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阵凄清之意。
太监远远看见了,惊呼一声,赶紧跑了过去。
“主子啊,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凉,您可别冻着了...”
那就是赵贵妃?
陈谓然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他在地下,一定是很寒冷的了。”赵贵妃看着满地的枯枝枯叶,那些都是去年冬天的遗物,她凄恻的说道:“去年这时候,本宫尚且能提醒他多加衣裳,万不能在这时候着凉了,但他临走的时候,本宫竟是连一句告别都没能当面说给他听。”
赵贵妃口中的他,大家都知道是谁。
胡公公唯有喏喏应声,赵贵妃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看着陈谓然二人,很是冷漠的说道:“二位看着,很是年轻。”
“是。”
陈谓然低下头,语气平淡。
“寻常人家这时候,便是已经娶亲生子了。”
赵贵妃踱着步,抚摸着那些已经抽出新芽的枝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本宫也是如此,十五岁的时候,便被送入宫中,等待皇帝的挑选。”
“许多女子或是自怨自艾,不情愿被家中送到宫里当侍女,但我却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这人世间一等一的男子。”
陈谓然很不想听一个后宫女人的情感倾诉,但他现在别无选择。
她眼里浮现出沉思,显然还是沉浸在追忆中,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触发了她的心事,让这位已经无牵无挂的女人再次伤感起来。
陈谓然上次进宫的时候,宫里恰好在闹宫斗,也记不得那时候这位赵贵妃在不在场。
“胡泽,全把门关上,然后你就出去,还有你身边的这位随从,也一起出去。”
赵贵妃冷冷说道。
太监应了一声,便去将宫门关上,梅清泉看了陈谓然一眼,后者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在这空档里,赵贵妃一直呆呆的望着脚下那摊污泥似的枯叶,等宫门咔的一声关上后,她才又瞥了陈谓然一眼,再次讲述起来:
“圣上一眼就看中了我,当然还有其他几个,我也知道,或许他选我,只是因为我身后的赵家,但当今世上,我能找到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夫婿,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之事,更何况他是皇帝,我心甘情愿的在宫中住下,并没有想要独宠,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让他多看我几眼......”
“......那一次,他在我的寝宫中大醉,却坚持不肯碰我一下,他说着梦话,说他未成的大业,说他为了笼络那些世家,才娶了我们这些女子。”
陈谓然听着,心里对于楚帝的形象也渐渐丰满起来。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能让他喜欢我,世上也没有任何女子能让他喜欢。”赵贵妃说道这里,又沉默了一会,之后才用更加萧瑟的语气说道:
“陈家的人,要的是江山,爱的是天下。”
“凉王爷,不知道,本宫说的对也是不对?”
陈谓然定定的看了她一会,赵贵妃的目光冷漠而凝滞,丝毫没有在意前者眼中的凌厉和杀意。
“你这打扮,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我。”
她的眼神依旧是萧瑟,此刻又添了一抹惆怅:“你这孩子,是忘了小时候谁把你抚养大的么?是我啊。”
陈谓然心里吃了一惊。
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
不过,这似乎是好事。
“小青还在你那儿么?”
她突兀的问道。
“小青?”陈谓然沉思片刻,想起来说的是谁:“那个宫女?我在出城的时候,遭到太后派出的杀手袭击,我府上的侍卫,还有那个小青,应该是全都死在了那里。”
“也是正常。”赵贵妃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情,她说道:“你和你哥哥还在我膝下的时候,我就被宫中太医判断以后生不出孩子,所以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是我的儿子,因此,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开始结交宫里的那些人,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成为你们的臂助。”
“太后一直喜欢的都是先帝,在你们出生后,太后表面上欢喜,实际上却并不高兴,她觉得,先帝应当有自己的子嗣去继承大统。”
赵贵妃缓缓叙述着,将宫中过去面貌的一角缓缓拉开。
“但先帝想着的,一直都是治国安民和开疆拓土,除非必要,他从来不在任何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说到这里,她又痛苦的闭上眼睛。
“将你们寄养在我这里的时候,他便是整整五百一十三天都没来过我的清平宫看我......”
“过去的事情,讲的已经够多了。”
故事戛然而止,赵贵妃彻底转过身来,身上的萧瑟和凄清之意悉数褪去,脸上露出一种强势的神情。
“我本来以为来的是两个投机取巧的商贾,心想着赚一点以后生活的钱,等着未来哪一天能再见你一面,或者是听到你的死讯,我在这人间,便没有了任何留恋,到那时候,便可以去地下找他了。”
“我真的,真的,很想他。”
“但你今天却来了,既然你来了,我便和你谈一点...东西。”
赵贵妃踢了一脚旁边的枯枝败叶,冷冷道:“我怀疑,如今的那两个皇子,并不是他亲生的。”
“为什么?”
陈谓然毫无意外的问道。
赵贵妃一直待在宫中,要是对楚帝忽然多出来两个孩子毫无怀疑,那才叫不正常。
“那两个皇子宣称是皇后所出,但一则是太医判断皇后有孕和她的分娩日期不符,另一则,则是我接连三次看到从皇后宫中抬出来被直接打死的太监和宫女。”
“若是服侍不小心,宫中的人被打死也是有可能的,但那位皇后姐姐,性子却是一向贤淑温和,”赵贵妃语气里流露出一点嘲讽之意:“所以我判断,他们必然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者是直接被当成是杀鸡儆猴的贡品。”
“两位皇子出生不久之后,皇后即暴毙,先帝震怒,将皇后宫中服侍她的人全部诛杀,而后为了纪念皇后,更是不再接近后宫。”
“陈谓然,你是我的儿子!”
她忽然走近一步,既悲哀又愤怒的说道:“你也是陈家的男人。”
“你如果认我是母亲,就听我的话,现在离开京城,整饬你的军队,我会留在这里帮你,等着和安家决一死战。”
“如果你是陈家的男人,就去揭露那个皇子的真面目,让安家的阴谋暴露于天下,被全天下人耻笑。”
赵贵妃说的很清楚。
以一个爱慕楚帝的妃子身份来说,她希望楚帝死后也是清清白白,不留下任何污点。
若是这事曝出去,纵然楚国的人会对安家群起而攻之,但楚帝也会因此而被天下耻笑。
而以一个了解楚帝的人的身份来讲,她深深明白,楚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所以他更不可能去让别人家的子嗣成为陈家皇位的继承者。
他肯定是希望陈家的男子夺回皇位,彻底完成他的布局。
赵贵妃神情复杂的看着陈谓然,却是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陈谓然没有丝毫犹豫,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在不久之后揭露安家的目的和计划。
至于楚帝的名声,他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
就连赵贵妃,他也只是因为这个女人曾经抚养过“他”的份上,才稍稍带点敬意。
一个穿越来的人,性情早已在厮杀和阴谋中变得扭曲起来,若说他能对这些以前全然不存在他生活里的人能有什么感情,那才是真正可笑的事情。
让安家乱起来!
“既然如此,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赵贵妃缓缓说道:“如今朝中极其缺人,安家一方面开始提拔自己家的子弟,另一方面,则是准备从民间来选拔更多的人才,看起来,他们已经开始以皇族自居,而且还是以皇族的眼光去看待其他事情了,这一点,你要善加利用。”
“要知道,楚人忠心的,还是陈家,而非安家,你要利用你的身份,让你的手下人用你的名义去结交那些人,你记住,只要许以足够的利益,没有谁是不能收买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民间
“臣等,拜见大将军!”
朝堂上,寥寥数十人,持着牙笏拱手一下,随即对着安平生俯身下拜。
由于不久前的京城屠杀,大部分权贵和世家都被从根子上除名,即使是楚律中的抄家灭族,也远远达不到他们的惨状。
许多人都是在家里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杀手灭了满门,随后尸体又被成堆聚集到街头焚化,骨灰被人扫去了城外,成为乱葬岗上的一捧黑土。
安家如今在民间征辟了数十名声望极高的读书人,其中大多是年长的老者,而年轻人的身影几乎都是安家子弟。
征辟的那些读书人越老,意味着他们就越听话,要知道,一个人在经年累月的生活中,必然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得罪某些人。
如果一个人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那他必然是个善于伪装自己的人,而他的伪装,则是为了在关键时候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谓的圣人,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但他们必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人,向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自己的同胞。
而这些读书人不仅在民间声望极高,在官场上,大部分人一提起他们也是交口称誉,哪怕是各个世家的子弟,见到他们也得行礼。
百姓不瞎,官吏不蠢,世家子弟不是不倨傲,难道真的是这些读书人的学识征服了他们吗?
安平生坐在大殿上方,那里是楚帝坐着的地方,而他安然端坐,在场的人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他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平和的嗓音中略带一丝霸道:
“先帝崩殂,天子年幼,安某以平平之资晋身宰辅,深感惭愧。幸有诸君助我,愿诸位效骏马之劳,不吝过人之智,定国安邦。
前书春秋百年霸业,后兴大楚千古弘烈。”
“此后,与诸君共勉!”
他朗声说完,侍卫随即端来一个盖着黄布的盘子,安平生抬手揭开黄布,拿出底下的一卷诏书,展开后,再次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诰封刘念己为吏部尚书......”
“臣,遵旨,圣上万岁万万岁!”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对着安平生手里的诏书再拜。
“诰封安螭徐为户部尚书......诰封安兕光为兵部尚书......”
“...安云冲为后将军......”
“某,愿为大将军效命!”
“圣上万岁万万岁!”
数十名大臣再次俯身拜谢。
但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就有些让人玩味了。
先喊的是大将军,后喊的是皇帝万岁。
殿上山呼万岁,殿门口处,一个侍卫正默默的听着。
过了一会,百官离开,只剩下一部分重要的人被留在殿中议事,校官随即带着侍卫们开始换班,殿外全部换上了安家的人手。
那名侍卫也顺着人群离开,侍卫们乱哄哄的走着,准备离开皇城,现在宫中许多地方都在施工修缮宫殿,他趁着没人注意,弯腰钻进了一座被拆开墙角的殿中,过了一会,才又钻了出来,急急忙忙赶上了队伍。
大约中午时分,一个太监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走的地方都是不引人注目的小路,尽管如此,他还是再三环顾周围,确定过没人看他的时候,才进了那座宫殿里。
“娘娘,奴才拿到了这个。”
胡太监双手呈上一张纸条,赵贵妃立刻接了过来,看了片刻,又递给旁边的陈谓然。
“安家已经开始在朝堂上布置了。”
陈谓然不待看完,便立刻说道:“我得加紧下手,等朝堂上完全是安家的声音后,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要做什么,都会被百姓认为是错的。”
“会不会太急了一点?”赵贵妃问道,她心头浮起一丝忧虑:“你现在小小的接触那些普通百姓和小官吏倒是还行,但若是贸然和这些人碰面,保不齐他们会卖掉你...”
“没有时间了。”陈谓然揉了揉眉头,冷冷说道:“我的脑子没有那么好,想不出多少主意,手底下有那么一两个能替我出谋划策的人,却还都不在身边,为今之计,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跟安家抢机会。”
“我的机会在于身份。”
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声音。
“现在幼帝的身份,我的身份。”
“以娘现在的权势,恐怕帮不了你多少。”赵贵妃看了他一眼,在殿内不安的踱着步,接着又转过头说道:“先帝在的时候,向来不准后宫干政,我只有些金银积蓄可以帮你去收买人。”
“都不用你帮。”
陈谓然也站起来,他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意味深长的说道:“热茶固然好喝,凉茶也有它的味道,我想喝热茶,就把凉茶倒了再重沏一杯就是了。”
他叹息道:“只可惜,不知道我想的到底对不对。”
......
京城。
一个浪荡子模样的公子哥正被人一把推出酒楼,手里兀自还抓着一个酒壶,啪的摔在地上,溅落满地酒水。
他手里抓着碎掉的酒壶,手心里酒水和血水混在一块,但他仿佛没有痛感一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似哭似叹般唱着:
“守诺何如许诺,情义怎比千金,
世事不堪忧虑,人间只管无情,
君要再无烦恼,下次莫来此处......”
他脚步踉跄着,边走边唱,沿途的人看到了,纷纷投去厌恶的目光。
街角处,两个青衣人站定,却是牢牢盯着那个浪荡公子哥。
“确定是他?”
“是他没错,安家如今孙辈的安雪山,曾与黄家孙女定亲,自小两人便是青梅竹马,后来黄家在那一夜的杀手袭击中侥幸存活下几人,如今就有那个女子。”
“安雪山知道她幸存下来,便丢下了手里的军队,快马加鞭赶来京城,但来到的时候,城门口挂着一众世家余党的头颅,其中便是有那个女子。”
左边的那个青衣人语气沉重的说道:“据说,便是如今的大将军,蛟鸾侯安平生亲自下的令。”
“您想要和他谈谈么?”
“可以!然而......”陈谓然看着那个边走边唱的男子,心里微动,然而语气依旧是冷漠:“现在是白天,注意他的人太多,等晚上再说,我们先去看看下一个。”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因为与某个“大儒”曾有龃龉,但后者人脉深厚,很快就让书生在京城里沦落到了宛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境地,他的名声比臭水沟还要让人厌恶,最后甚至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只能在青楼门口当个勉强糊口的伙计,连青楼里面的女人们都看不起他。
一个穷困潦倒的中年乞丐,数月前,也是家有薄产,有妻有子,还有一间在京城坊间的小店铺,可以说算是平民百姓中过得不错的人了,但就在不久前,京城动荡,他的商铺直接被一伙乱军洗劫,去衙门告状却又无果,前后花了许多银子打点,可不见半点成效,反而被各个衙门轮着敲诈欺骗银子,最后几乎把历年的积蓄耗费了大半。
痛恨当前朝廷、痛恨某些大臣、权贵、世家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陈谓然只是让手下人去京城中留意打听这些人,不过几天,便找到了很多。
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虽然心里装着仇恨,却并没有实现它们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如此,陈谓然便给这些人加把力气,让他们替他冲锋陷阵。
只要稍微利用利用,就更是能让这些人替他死心塌地的办事。
不管白天晚上,安雪山都是一样的烂醉如泥。
家族里削减了他的月例银子,他没有足够的钱去喝好酒,便流连于普通的小酒馆,用村酿把自己灌得烂醉,直到想不起任何现在的事情了,才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有人会说,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整日烂醉如泥,太蠢太傻。
安雪山虽然是安家孙辈,但自小父母双亡,只有黄家女陪伴着他,在黄家待着的时候,那段日子总是能让他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可以说,黄家才是他心里认定的亲族,黄家女性格极好,两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
若是你看到你妻子的头颅悬挂在城头,而你所谓的“族人”却是那个亲自下命令杀了她的人,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安雪山不愿意去想了,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模糊间,他感觉一个人在他对面坐下来。
接着,便是一阵诱人的酒香。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喘气声,伸手一摸,便摸到一个冰凉的瓷瓶,正想往自己这儿揽的时候,瓶子被人猛然攥住。
“拿,拿来......”安雪山喃喃自语,他想抬起头,却被人揪起头发,猛地一耳光扇倒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骂骂咧咧,以及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的拳脚。
“你的酒楼,今晚我包了。”
陈谓然随手扔出一锭金子,店掌柜懵懵然接住,眼神瞟了一下被人痛打的安雪山,立刻闭上嘴,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雪山感觉打在身上的拳脚停止了,他当即就要爬起来,却又被人按倒,他发怒了,一边吼着,一边仍要站起来。
随即又是几脚。
安雪山整个人都被踢翻,但他没有屈服,依旧是要爬起来,这时候,他整个人浑身都是尘土,满脸的血污,鼻子和嘴角都被打破了,正在往外流血。
模样极其凄惨,光是看上去,就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安家的公子。
“王...公子,这样的窝囊废,能替您办什么事呢?”
青衣人看了一眼冷冷旁观的陈谓然,不解的问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就能天天在这种地方烂醉,您要是......”
陈谓然轻轻摇头,青衣人立刻闭上嘴巴。
“他为了一个女子就能放弃自己在安家的前程,这是重情,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安家给他的恩惠,让他自觉得安家对他有情。”
“只要我们让他觉得,安家实则对他没有任何情义就行了。”
“可是......”
“好了,这是我要去做的事情,跟你讲那么多也没用。”
“那,小人现在应该做什么......”
“哦,我刚才忘了,快去叫他们别打了,等一下,那样还不够,我亲自去吧。”
“......”
安雪山正在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猛然看见一团人影凌空纵来,飞起一脚踹开自己左手边一个壮汉,紧接着,那个人攥着酒瓶就狠狠砸碎在他右手边的壮汉头上。
两个刚才还在狠揍安雪山的人瞬间被打出酒楼,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陈谓然现在的武学修为放在天底下,也不过是很普通的那种武者,但,做出一点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却是足够了。
他搀扶起安雪山,将桌上那瓶酒放到他面前,自己又往桌上扔了一块碎银子。
在这里说明一下,陈谓然现在穿的衣服很是破旧,全然是一副普通游侠儿的打扮,
安雪山早已被打醒,但他只是瞟了陈谓然一眼,便迫不及待的抓过酒瓶,想要把自己再次沉浸在酒中。
陈谓然并没有阻拦,默默的坐在他面前,看着他不停的灌酒。
正常人天天这样喝酒,早就是必死无疑。
所以说,安雪山要么也是个修为不凡的武者,要么,就是有人在暗中照顾他,要么,是最后一种情况:
他还很清醒的知道该做什么,现在的一切,则是他的伪装。
倘若他是武者,刚才被两个虽然壮硕但实则没有半点武学修为的人拖着暴打,肯定已经还手了。
同样的,若是有人在暗中照顾他,刚才也肯定出手了。
那两个都是陈谓然雇来的地痞,唯一的命令就是下手狠揍,只要不打死就行了。
所以,是第三种情况。
安雪山喝了一会酒,看到陈谓然一直默默的看着他,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
他指着自己,问道:“你看我像什么?”
陈谓然没有说话,眼神往酒楼外面的一条狗身上瞟了一下。
安雪山望了过去,哈哈大笑:“不像!”
“天底下没有受了委屈不咬人的狗!”
“这么说,你是受了委屈才来到这里喝酒?”陈谓然若有所思。
“难道你不是?”
安雪山凶狠的看了他一眼,又拿起桌上的酒要往嘴里灌。
“我也一样,只是,
我想,
你受的委屈,未必有我的委屈大。”陈谓然冷冷回答。
第一百七十章 定策
对安雪山这种人,直接摆利益,或者上来就说人情世故,劝他替自己做事,都是没有用的。
让人替你做事,就要对症下药。
对付这种人,就要先用羞辱的方法接近他。
陈谓然轻轻说完这句话之后,安雪山的眼神忽然凶狠了一下,随即又软了下来,沉默了一会,才苦笑道:“我不生气,世上谁没有受过罪呢,你觉得你苦,我觉得我累,大家都是一样的伤心人,就不要再吵了。”
“喝酒吧。”
他又抓起酒,往嘴里灌着,含糊不清的念叨着:
“寒江夜雨孤灯时,独坐屋中欲添灯。
烛火摇曳晓风来,棺中卿冷却不知......”
“看你的样子,是在为一个女人伤心了?为一个女人?”陈谓然轻蔑的问道。
“她是我的妻子!”安雪山怒道,他放下酒,粗哑的说道:“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妻子!”
“可是看你哭成这样子,想必她是死了?”
陈谓然挑拨道,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嘲讽起来,正在试图撩拨起安雪山心里更大的怒火。
对一个酒喝多了的人耍心眼,这很卑鄙,但陈谓然问心无愧。
我能帮安雪山完成他的遗憾,同时还能做成我自己的事情,我有什么好惭愧的?
“死了。”
安雪山点点头,又往嘴里灌下去一口酒。
喝了大半天的酒,舌头早已麻木,此刻不管有多香醇的酒水,喝下去也是又苦又辣,等同于在喝一碗泡了苦胆的辣椒水,但他还是一个劲的喝着,仿佛除了这件事以外,就不知道再做什么了。
陈谓然冷冷道:“阁下如此爱你的夫人,真可惜,尊夫人想来是因为生了重病,才撒手离世的吧。”
“不是!”安雪山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忽然再次颓然下来:“这件事,我不想再去说了。”
“看来不是生病,竟是被人所害的么。”陈谓然早就把安雪山的生平打探的一清二楚,此刻却装着是正在推理的样子,毫不留情的将安雪山心里血淋淋的伤口重新揭开。
“看你这样,也是个好汉子的长相,但现在却又在这里成了个废人般的酒鬼,想来,这害你夫人的人,是你的亲朋好友吧。”
他语音阴沉,话音未落,安雪山就睁大了眼睛瞪了过来,显然是想问你怎么知道。
但陈谓然说话没有丝毫停顿,便接连自问自答道:
“就算是亲朋好友,但,你的夫人难道不是你最爱的人吗?”
“嗯,想来并不是,因为就算她被杀了,你这个丈夫却没有替她报仇,让我再猜猜,你现在还得跟你那个亲朋好友天天碰面吧。”
“你住口!”
安雪山身体颤抖起来,他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感情,半是愤怒半是悲哀的吼道:“你不懂!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陈谓然针尖对麦芒,骂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的亲朋好友是人,难道你的夫人不是?”
他此刻话说的急躁了些,话语里仔细琢磨一下,便能听出许多漏洞,但安雪山一个醉醺醺的人,脑子里还能剩多少正常逻辑?
就算平时还压抑着自己的不满,现在被人几次提及自己的亡妻,又怎能忍!
被陈谓然三番五次的撩拨,安雪山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他拿起酒瓶,喊了一声:“我这就去杀了他!”
话没说完,便要往门外跑。
陈谓然一把拽住他,随手扔到椅子上:“你想报仇?”
“我想!”
安雪山重重的喘着气,忽然咳嗽起来,等渐渐平顺呼吸后,陈谓然才缓缓说道:“我看,你是去寻死。”
“你管我?”
“我只是替你的夫人不值。”
“我只问你,一个杀了你最爱的妻子的人,算不算你的仇人?”
“当然是!”安雪山牙咬得咯吱作响。
“而你现在已经下定决心杀了他,你觉得这就是报仇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陈谓然狠狠说道:“报仇就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你的妻子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想,她会高兴看到你死吗?”
“不...不是这样的......”
安雪山眼神恍惚,他脑子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就是想不出来,只能一步步开始跟着陈谓然的思维走。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知道你的仇人想做什么,就算你不想杀了他,那么正好,他想要做什么事情,你就让他做不成,恶心他!”
“你说得对,我是不能杀了他......但,我可以恶心他...”
安雪山点点头,终于放下了空酒瓶,又是沉默了一会,才定神看向陈谓然:“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我不是傻子,你这样耐心的开导我,最终目的,则是挑动我去报仇,嗯,想必你是跟我安家有仇。”
陈谓然心神俱震,还没想好搪塞他的说辞,但安雪山则是轻蔑的转过头去了。
他咳嗽一声,喷出满嘴的酒味,但脸上竟然是渐渐清醒过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站起来,缓缓向外面走去,边踉跄的走着,边缓缓说道:
“你说的很对,很对,我现在需要报仇,而不是坐在这里烂醉,不管你是谁,我都不想知道,但是你想要对付安家的计划,现在参我一个好了。”
“好!”
陈谓然在后面应声回答。
许久后,他看着桌前的一樽空酒瓶,忽然想要也来一杯酒,但环顾一圈,四下并无旁人,便摇摇头站起来,离开了小酒楼。
他知道,只要喊一声,就会有人走出来替他端坛倒酒,但值得他与之共饮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在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
陈谓然走了一会,才狠狠说道:“没有!”
......
十天之后,楚国朝廷所需的人手已经基本征集完毕,大体上的框架子已经能开始运转了,安平生立刻下令,马不停蹄的开动了朝廷这架行政机器。
现在才开动,并不意味着之前一直都是任由各地自由发展。
正相反,除了凉王现在掌控的地界,安家实际上已经掌控了各处,之所以能如此迅速,是因为他们一直在打着先帝的“旗号”去四处屠戮当地的权贵,每过一处,必然诛杀大部分当地的世家权贵,剩下来的人若是不臣服安家,也必然是一个杀字。
屠刀胜过言语,任何人在这样的威胁下,都会老老实实的开始做事。
虽说凉王坐拥半块明郡、长郡六城、乃至凉郡全境,甚至还有苗地,但如今苗地反叛,魏人苗人才联手入寇过,明郡和长郡实际上都处于安家兵锋的威胁之下,必须部署重兵防守。
几乎是处处受敌。
更何况,粮草还处于急缺的状态。
从各个层面来讲,凉军都像是徒有爪牙的老虎,老虎再凶恶,也得有食物才能过活啊。
安平生只吩咐在外领军的各个大将严防死守,采取坚清壁野的策略,宁肯退避三舍,也不让凉军粘过来交战。
除此之外,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治政和招纳人才上。
他对于凉王的不屑可见一斑。
裂土封王,雄兵二十万,坐镇之地总面积超过三郡,几乎比岑、井两国加起来还要庞大。
但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如今的凉军,所面临的的则是必死之局,极难破解。
“来人,将这张纸送去兵部衙门,当面问兵部主事,三日前的兵员名单是怎么回事,他要是给不出解释,就自己去刑部看罚吧。”
安平生随手掷出一张纸,旁边侍卫应声走出,捡起纸便离开了御书房。
又处理了一会奏折和政务,他才叹着气,丢下笔看向窗外。
如今安家子弟还算用心办事,但那些从民间征辟上来的人,几乎是一上任就开始任人唯亲、贪污腐败。
现在的时节,是不得不任用这些人,安平生必定会对这些人有极大的容忍度,只需要等下一批经过培训后的官员上任,这些人就是第一批被宰杀的政绩。
用来彰显那些受过培训的官员的公正廉洁!
但安平生在短短几天就到了无法容忍他们的地步,可想而知,这些人做的有多离谱!
一支重建的三万人的新军,原本都是精锐兵马,可现在,粗粗一查,里面竟然能有五千人的空额,而这些空额,全都是被上官拿去吃了兵饷,喝了兵血。
这才是什么时候啊!
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区区一个兵部主事,就敢光明正大的喝兵血,身后必然还有其他的人在替他撑腰,老夫只希望,现在这次杀鸡儆猴,那些人能够就此束手罢休,只求能捱过今年,等明年,却是用不到这些人了......”
他再次长叹一口气,此刻环顾这间以前有楚帝待过的御书房,自己竟也觉得有几分可笑:
“以前得知有机会能得到龙椅的时候,我天天都在企盼你赶紧死去,可每次跟在您的身后,却又希望您长生不老,纵然一辈子做您的属下,只求一辈子替您纵横沙场,也是心甘情愿。”
“如今,我已经能坐上你的位置,可...竟是那般无趣......”
他长叹一声。
一种世间再无知己的惆怅之情,正在他的心中缓缓升起,安平生苦笑一声,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他重新坐回桌子前,开始翻阅奏折。
虽说如今是安家的孩子坐在那张龙椅上,但却又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那就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知先帝是有意还是无意,自小就用帝王心术教导那个孩子,对于年幼一些的,则是灌输给他一些爱国忠君的道理,爱国在前,忠君在后。
安平生曾用臣子礼节见过这两个孩子,年纪小的那个,尚且还是心性纯良,以后可以派个老师潜移默化的教导他。
但年纪大的那个,也就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幼帝,却是始终认为自己是陈家的子孙,对于如今剩下的唯一世家:安家,以及自己这个权臣,更是采取疏离的态度。
想来,也是认为自己如今是权臣在傍,时刻想办法准备除去安家吧。
虽然是幼童,但其各种言语、回答,有时候让安平生都暗中称奇,不知道是自己安家的种子好,还是他先帝教导的好。
就好比现在,安平生现在几乎就等同于皇帝,那个幼帝曾经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过:
“先帝驾崩,朕年龄尚幼,见大将军如见父亲,现尊大将军为亚父,如今朕需要守孝,请大将军替朕治国,此后,大将军所言即朕所言,大将军所书即是诏书,诸位臣工有不从者,但从大将军处置!”
这是直接将所有权力都交了出来。
安家上下都以为是幼帝懂事,自己将皇权交给了家族的人。
但安平生却深深的理解这么做的用意。
那个幼帝是以陈家幼子的身份来看事情的,他认为,自己在朝中孤立无援,外面虽然有凉王是自己的亲人,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己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保全自己和弟弟。
安家若是敢杀他,就是给凉王以口实,只要他身死,凉王便有了号令天下的资本,来与安家抗衡。
在先帝的治理下,楚国并没有人人富足,但至少每年饿死的人少了很多很多,大家至少都能看见未来的希望,对陈氏也算是有好感。
如果楚国已经乱的不像话了,安平生有信心敢直接废了皇帝,自己扶植安家子嗣南面称尊。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只能暂且和那个幼帝修好关系,等着合适的时机,告诉他有关他的身世。
他是安家的子孙,安家如今手握数十万重兵在外,改朝换代,只需要他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假借禅让的名义将龙椅让出来给安家就行了。
多么容易的事情,只要他承认,一切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希望,你能识时务。”
安平生匆匆写了几个字,便烦躁的将笔又扔开,再次叹息起来。
几个月前,自己还在酣畅淋漓的调兵遣将,和敌人千军万马对垒沙场,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快意,但现在,却又是像作茧自缚......“大将军,大将军!”
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安平生眼神一凝,随即望向门外。
外面随即响起敲门声,安平生说了声进来,一个小吏便闯了进来,焦急的喊道:“大将军,城内有许多百姓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