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风雨又起复
早朝上见到礼扎,他少了几分温润之态,多了几分沉稳沧桑,对于众臣的探究目光视若无物,就连面对康古泰和鄯赤他也是持重有礼,鄯赤见他如此,生了些许轻慢之心,只觉得礼扎软弱无能,试探道:“礼扎大人刚解了禁足,切不可扎进是非堆里听信什么流言啊。”鄯赤暗示哲尔布的死与他有关只是流言。
礼扎也不辩驳,低垂眉目:“听闻你刚痊愈,也需多静养,太过劳心劳力也会伤身。”
云然将这一切收于眼底,冷眼旁观并没有如其他人所想的去维护礼扎,只淡然以对:“两位皆是我汨桑的股肱之臣,都需谨言慎行。”
二人皆俯首称是。
散朝后,云然遣了莎依去传召礼扎到宸华殿见驾。
礼扎入殿走进内间,便看到榻上斜倚着一个,旁边又坐着一个,二人长得相同几乎难以分辨,礼扎自小与着姐妹玩耍,还是能够区分的,姐姐更是温婉,妹妹却灵动,此刻从衣饰神色看去也是可以分辨清楚的。
礼扎对着榻上的女子跪倒行礼:“臣拜见王上。”而后看向云然,“拜见公主。”
乌云安莞尔一笑:“刚还在跟阿然说呢,说你肯定不会认错了我们。起来吧。”
礼扎起身说道:“多年相处自是能分辨清楚。不知王上身上的毒可有解了?”
乌云安颔首道:“解的差不多了,只是躺了那么久身子实在无力。”见礼扎闻言眉目舒展,忽而想起了太尉,“太尉大人的事,是我无能了,若我早早的能弹压住康古泰,绝不会到如此地步。”乌云安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便不断自责,没有早日看清康古泰的狼子野心。
礼扎眼眸悲沉,他与父亲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虽然在政见上帮着王上,但也仅止于此,还时常劝着王上别与康古泰为敌,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王上不必自责,定会有手刃仇人的那一日。”
云然看礼扎精神并不好,猜他禁足的这一月定是过于伤痛,想着劝慰几句:“礼扎,既然你有志在此,就别苦了自己,哲尔布伯伯也不会想看你悲苦伤身的。”
礼扎点点头,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放心吧,我没事。还要谢谢你派来的人,这一月确实帮我挡了些灾祸。”
”康古泰真的对你动手了?”云然虽然有未雨绸缪派了南意去保护礼扎,但也诧异康古泰真的如此狠戾。
“他们想要斩草除根,我之前在禁足中是无能为力,现在出来了,我已加强府中守卫,定不会再给他们机会。”礼扎眼中多了几分坚定凌厉,复又掩饰了看向云然,“府里这位姑娘让我问你,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云然拿过桌上的果子在手中把玩,眉眼间却是忖度之色,许久才开口:“还是让她在你府里先住着吧,现今宫里情势,实在不便有陌生面孔走动,日日躲在殿中也无甚助益。”
“是,我与姑娘在宫外,也可以方便行事。”礼扎突然想起听贺赖哲说的消息,眸中一亮,“听说你把帛荼给找回来了?”
云然赧然一笑,点头应是。
礼扎虽然与帛荼私交不深,却觉得他正直敢言:“他的性子,也就你能把他劝回来了。他如今在鄯赤之下,可还挡得住?”
“势均力敌。”云然缓缓说出四个字,脸上流露出骄傲之情。
“削了鄯赤一部分的禁军之力,也足够他们消停一段时日,我们也可积聚实力,不知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云然与乌云安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心中念头:“如今明着在我们这边的只有你,贺赖哲,莫侯古三人,我们还需要朝臣的声势,你是太尉之子,此事只能你去办了。”
礼扎思虑再三,终是应下了:“好,我会找机会试探他们的心思,看如何游说。”
此事交给礼扎,云然心中便有了底,如今情势顺意,一切太过顺风顺水,只不知康古泰接下来会如何反击。
云然想过无数种康古泰要做的,却绝没有想到他这次的目标是蒙洛。
在与礼扎会面后的第三日,有禁军在宫中抓获了一名行迹鬼祟的仆从,押送到了云然面前。
云然冷眼看着阶下被五花大绑的宫人,心中犹疑是否是一个陷阱,但不论鄯赤在谋划什么,都不能给他无中生有攀诬旁人的机会,云然颇为不耐的责问:“鄯赤,如今你是不会当差了吗?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也送到吾面前,那还要你何用?直接送去诏狱,让贺赖哲审了再行处置。”
鄯赤并没有惶乱之色,反而愈加镇定自若:“臣已经审过,他全招了,只是他说的事关王上的近身之人,臣不敢善专,特意来请旨。”
“吾的近身之人?”云然紧皱眉头,一字一句反问道,“是谁?”
鄯赤并未回答,而是转头呼喝跪着的宫人:“现在在王上面前,把你刚才招认的再说一遍。”
那名宫人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抖如糠筛,连说话声音都有颤意:“是…是,是,奴,奴才只是听大人吩咐,偷偷带,带宫里的宝物出…出去变卖换钱,奴才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云然心中疑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又是冲着谁来的,鄯赤并不容云然多想,俯首说道:“在这宫人身上,不仅搜出了宫中珍宝,更有宫城地图,以及一些宫中讯息,臣怀疑此人不仅是偷窃,更是泄漏宫中秘密,说不定是敌国奸细。”
“是谁?”
鄯赤抬眸阴沉之色尽露:“蒙洛。”
第五十八章 顺势任方圆
云然面色一滞,心中的惊悸弥漫开来,寒意陡生,蒙洛是姐姐的软肋,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吧,这段时间蒙洛来宸华殿来的太勤,终是落了疑处。
“一个从未见过的下人,一份空口无凭的供词,也值得你兴师动众的?”云然语带讥讽,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
鄯赤并没有错过云然一闪而逝的惊疑之态,言辞恳切却强势答道:“有疑不查,若是危及宫闱,臣不敢领罪。”
“那你觉得该如何?”
“有疑必查,有错必纠,臣请旨传召蒙洛前来对质。”
“放肆!”云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鄯赤,你是不知道蒙洛的身份吗?吾心爱之人也是随意可动的?”
“就算是王上亲近之人,有罪也当罚!”鄯赤在于康古泰筹谋时,便猜到了王上会维护蒙洛,却没曾想会如此激怒。
“你这意思是指责吾偏袒蒙洛吗?”云然语气愈寒,眼中怒火正盛。
“古有周幽王因褒姒而灭国,夫差因西施亡国,臣不得不劝诫再三。”鄯赤知道蒙洛是软肋,既然如此便只往这一痛处戳下去。
“鄯赤,别以为有国相护着你就可以任意妄为,滚出去。”云然气急败坏威吓道。
鄯赤若是再争辩只怕会得个“犯上”的罪名,不得不暂时服软,匆匆告罪带了人出殿,他将那宫人交予手下,让他们好生看顾,回首看了看殿内,便转身往宫外而去。
云然坐于殿内一动不动,目光空洞的盯着案上的墨砚,紧咬下唇似是在想着什么,莎依目睹这一切,诧异于云然刚才的雷霆之怒,轻声问道:“王上?”云然如梦初醒般恍然,看着莎依担忧的神色报以微笑:“我没事。”
“刚才你将鄯赤轰了出去,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此刻是去请援兵了。”莎依出声提醒。
“我知道。”云然深叹道,“蒙洛现在在哪?”
莎依看了看时辰:“看时辰应该还在竹猗院,再过一个时辰才会来宸华殿。”
云然犹豫再三,终还是起身:“去竹猗院。”
这是云然第二次来到竹猗院,上次心情忐忑,这一次依然是心怀迟疑,驻足在门前久久没有迈步。蒙洛已经得了消息出来相迎,见云然面色犹疑,上前俯首行礼:“王上。”
云然见到蒙洛反而心一下定了,轻吁了一口气:“我有话要跟你说。”
蒙洛见云然面色郑重,又是亲自来竹猗院,必是有事发生,便侧身抬手:“王上请入内细说。”
——————卖关子的分割线————————
稍晚些时候,康古泰进宫面圣,云然坐于王座上神色郁郁,见康古泰进殿而来,才强打起精神:“国相入宫有何事?”
“老臣听闻后宫之人欲行不轨之事,危及宫闱,不得不亲自前来请旨查办。”刚才听鄯赤描述王上的失态,康古泰本半信半疑,如今见她恍惚之态,心知此计到有意外之喜。
“国相,蒙洛乃是吾心爱之人,吾不信他会如此做,若是做了,吾……”
“若是蒙洛做了,王上当如何?是只当不知吗?”康古泰言辞啧啧,步步紧逼,“为君者,岂可徇私枉法?”
云然扶额轻叹:“罢了,莎依,去唤蒙洛来。”忽而又吩咐道,“请少府立刻来见。”
片刻后,蒙洛入殿跪俯:“王上。”又转而想康古泰行礼,“国相大人。”
此时鄯赤已经带了人和证物立于一旁,云然看向蒙洛语气轻柔了几分:“蒙洛,有宫人说受你指示变卖宫中宝物。你如何自辩?”
蒙洛面不改色申辩道:“我没有做过,定是有人诬陷我。”
鄯赤吩咐人将宝物一一放于蒙洛面前:“蒙洛,你看看这些东西,是否你屋中的?”蒙洛看到眼前的东西满目诧异,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礼扎此时刚进入殿中,鄯赤扬声道:“少府大人来了正好,你掌管宫中一应财物,你来看看这些东西是否蒙洛屋中的。”
礼扎径直上来给云然请安,并不多对鄯赤搭理,鄯赤正想开口指责,却被康古泰一个眼神逼回,康古泰转而向云然施压:“王上。”
云然被逼无奈只得挥手:“礼扎,去看看吧。”礼扎这才起身去查看,一样样细看,面色从惊讶到犹豫,查看完所有物证看向云然,欲言又止。
“少府大人,如何啊?”鄯赤逼问道,这些东西都是蒙洛屋中偷来的,这一点绝不会错,他们也逃脱不了。
礼扎此刻心绪纷乱,但见康古泰、鄯赤皆虎视眈眈,而此时根本没法撒谎维护,少府监众人都可拆穿,便只得实话实说:“这些确实是蒙洛屋中的,都是王上曾经赏赐之物。”鄯赤衣服小人得志的模样,但礼扎继续说道,“财物都是,但是宫中地图这些,臣并没见过。”
蒙洛高声喊冤:“王上,我没有做过,我,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会被人拿了,我是冤枉的。”
“你这话说的可笑,你屋中的东西不见了,竟然全不知晓?”鄯赤声声紧逼。
蒙洛喜欢屋中素雅,华贵之物都让人放了起来,加上近来日日都在宸华殿,疏于防范,而那宫人也确实是竹猗院干杂活的下人,如今落了陷阱无可辩驳,只能叩首在地:“我真的没有做过。”
康古泰只觉得今日过于顺利,疑心顿起只静观其变,鄯赤却没察觉疑处,反而沾沾自喜更是进逼:“证据确凿,蒙洛无可抵赖,请王上下旨严惩。”
“王上,蒙洛定不会做这些事。”礼扎求情道。
云然只默然不言,直到帛荼匆匆上殿而来:“禀告王上,臣奉命严查各宫宫人,查到一名可疑之人,抓到时正带着笔墨绘画宫城地图。”他唤人将宫人押上殿。
康古泰心中不禁冷笑,原来是找替死鬼来顶罪,想不到为了蒙洛她倒是豁出去了,鄯赤难掩惊疑,看向康古泰,见他镇定自若便也耐下了性子,看他们能演出什么戏码。
“你干了什么,从实招来。”帛荼怒喝道。
那宫人瑟瑟发抖,仆身求饶:“奴才只是,只是想赚些钱,想着宫外的人没见过宫城,就,就画些图卖点宫里的小道消息赚钱,奴才错了,求王上饶过奴才狗命。”
云然仿若突然来了精神,怒问:“为了赚钱就拿着宫里的安危做儿戏吗?”忽而看向康古泰,“国相,你看这等奴才如何处置啊?”
康古泰见云然眼神分明,知她表面上是在问自己意见,其实只是堵自己的嘴:“王上处置便可,老臣不敢多言。”
“杖责三十,流放荒漠,永不得回汨桑。”云然沉声道。
“是。”帛荼将这名宫人拖了下去。
这反转的一幕让鄯赤不知所措,本以为占了上风却被帛荼带来的人给搅黄了,而康古泰却也静默不语,任由他们开脱了罪责,再也耐不住气性:“王上,可……”
“王上。”康古泰骤然开口,他自然也不会任由今日计谋付诸流水,“地图或许是那名宫人所为,但这些财物,蒙洛依然逃脱不了罪责。”
云然切齿质问:“国相一定要如此逼吾吗?”
鄯赤见云然动怒,也紧跟着附和道:“蒙洛私卖宫中财物,若不严惩,从此宫内再无法纪,宫人皆可模仿,请王上下旨,以平宫内物议。”
云然再没办法,痛心疾首之态责问蒙洛:“蒙洛,你如此贪财坏了宫规,如何对得起你我之情,你,去吧。”
蒙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颤抖不已:“王上……”
礼扎求情道:“王上,蒙洛是后宫之人,不宜放出宫。”
云然闭目不愿再看:“既然他如此爱财,便让他再不可得,送去看守宫门,做最低等的宫门守卫,不准发月钱,只别饿死就罢。”
鄯赤没想到会有如此处置,正要进言却被康古泰拦下:“既然王上已有决断,臣等告退。”康古泰告退而去,鄯赤面露不甘但也只得跟着退下了。
殿上只剩下礼扎和蒙洛,蒙洛此刻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清冷,云然亦坦然浅笑:“接下来你可能要吃点苦了。”
蒙洛面无惧色:“这是我本该担起的,躲在后宫什么都不做我心有愧,只是,无法陪着安儿了。”
“我会陪着姐姐的,等来日,你们自有时时相守的日子。”
礼扎扶了蒙洛起身,他们二人也曾共事,礼扎是知道蒙洛能力的,他为了所爱之人弃了前程是令人钦佩的勇气,如今看他再度回来,也是由衷高兴:“我送你去卫尉所。”
“梁奚是我们的人,你若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去找他。”云然提醒道,“此次将计就计,将你送入卫尉处,若真有用兵之日,希望宫门侍卫不会成为我们的阻滞。”
蒙洛颔首朗然一笑,与礼扎同去。
——————————将计就计的分割线——————————
“大人,为何刚才……”鄯赤追问,对于今日的功败垂成颇为不甘心。
康古泰心中总有个疑影儿:“我觉得今日的事情不简单,乌云安到底想做什么?”
鄯赤细细思量:“大人是否多虑了,一个蒙洛进了卫尉所能起什么风浪?”
“让吐谷浑派人盯着蒙洛,反正是乌云安自己说的,只别饿着就行。”
“是,让蒙洛这小子也吃吃苦头。”
第五十九章 顺势任方圆(二)
回到宸华殿内室,乌云安就迎了上来,忧色忡忡:“如何?”
云然报以宽慰的笑容:“一切都在计划中,姐夫已经去了卫尉所。”乌云安心中的大石此刻才真正的放下了,之前听了计划就担心康古泰会咄咄相逼重处蒙洛,如今才安下了心:“他本来有大好仕途,可以在前朝施展抱负,因为我蹉跎了这数年,现在才是他该走的路。”乌云安轻叹一口气不由咳了几声,云然忙扶着她躺会榻上。
“你先顾好自己的身子,无需担忧其他。”云然拿了热水递与乌云安。
乌云安摆摆手推开了水杯,歉然一笑:“养了如此之久,还是效果甚微,都帮不上什么,还成了你们的牵累。”
“我昨日问过薛叔叔,他说你中毒太久,又躺了月余,确实恢复缓慢,只能耐心养着,不能多思多虑。”云然眯眼细看着姐姐,调侃道,“你还是我姐姐吗?当初那个平定前朝舌战众臣的那个摄政长公主吗?如今怎么变得如此瞻前顾后敏感多忧啊?”
“这次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心中就特别害怕你们会出事,国相会对我下毒,我也担心他会对你们下杀手。”乌云安也觉得自己与以前的果决绝然不同,心底对于生死之事的惧意也无从纾解。
云然当初在锦官城小产也算是经历过生死,醒来之后更多的是看淡了,曾经看重的那些东西陡然变得无味,如今一心只想守住汨桑,绝了那些乱臣贼子的野心。
“我们绝不会给他下手的机会,筹谋了这些日子,我们一改之前的势弱,等姐夫与梁奚在卫尉所壮大之后,便有了与康古泰相抗的力量。”云然信心十足,只盼着胜利的那一日。
“国相此次对付蒙洛,只怕是另有安排。”
云然闻言冷笑一声,手指轻点,脑中浮现出一个妖孽的身影来:“那就继续将计就计,他想看什么就演给他看。”
果然如云然所料,晚膳前君熙宫穿了消息,邀王上共用晚膳。
君熙宫是苏意所住的宫殿,他是康古泰送进来的人,蒙洛身处后宫却被他们设计对付,只能是因为后宫之争,除了蒙洛其他人才有机会近身探查消息。云然了然于胸,虽然对苏意的妖孽之态颇为厌恶,但为了给帛荼和蒙洛时间,只得先假意顺从,让康古泰一党暂时将心思安于后宫之中。
“吾还有一些政务需处理,等处理完即刻就去。”云然又吩咐莎依,“将吾收藏的好酒送去一壶,让你家大人先喝着等吾。”君熙宫的下人领命而去,这送去的酒自然是加了料的,足够苏意睡到明日了。云然等到了晚膳之后才起驾朝君熙宫去。
君熙宫在父王这一朝并未启用,在云然印象中是一个冷寂荒芜的宫殿,如今再踏足,发现这里竟一改往日颓靡,金堆玉砌奢华富丽,一眼望去只觉得俗气难耐,云然心中更是鄙夷。
走入殿中,下人跪了一地请罪道:“王,王上,大人他喝了酒,醉倒了。”
云然心中暗喜,下了十足十的药量,不倒才怪,但脸上还是作出薄责之色:“罢了,夜已深,吾就宿在此处吧。”脱了外袍独自走入内殿,殿内装饰皆是随国式样,轻纱帐幔逶地,一室清香萦绕鼻间,一层一层掀帘而入,走近床榻只见苏意正酣睡于上,原本魅惑逼人的双目此刻闭着,让他的五官轮廓显得柔和不少,勉强算得上俊美,也怪不得康古泰会选了他送入宫中。
云然虽然是爱美之人,但也没有到沉沦美色的地步,只欣赏了一会儿,就拉过被子,将苏意整个人连脸一起蒙上,抬脚将他踹进了床内侧,这才脱了衣衫躺下,面具却没敢摘,想着等明日苏意醒来,就说他醉后已经服侍过了,只是酒醒忘记了。本来苏意在旁,云然是不敢睡的,但想着他服了迷药是醒不过来的,便松了警惕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间,云然只觉得脸上蓦然一丝凉意,似有什么轻划过脸颊,痒痒的,迷糊间伸手想要抹去,却被人紧紧抓住,云然这才清醒陡然睁眼,眼前是一张凑近的脸,慌乱间几欲惊叫出声,却被这人捂住了嘴:“你想把人都叫醒吗?”
这声音……
云然咽下喉间的尖叫冲动,定睛细看,这微挑的桃花凤眼,薄唇扬起的狡黠笑意,是苏意!
他为什么会醒!
苏意很是满意云然眼中的诧异和惊惶之色,将捂住她嘴的手缓缓放开,欺身在上细看她的眉眼五官,凤眼微眯略显慵懒之态,几缕发丝散落,随着云然的呼吸轻拂。
云然被他制在身下不敢动弹,面具已经被他摘下,心中闪过无数挣脱的办法,但最终还是缓下心绪,微扬嘴角似云淡风轻般:“看的如此仔细,是不认得吾了吗?”云然心中笃定他认不出自己与姐姐的区别。
苏意并没有半分想挪开的样子,漾起令人目眩的笑容:“王上久未来我宫中,确实都快忘了王上长什么样子。”
如此暧昧的距离,云然却没有往日的反感,之前见苏意都是谄媚做作的样子,但今日大不相同,一样魅惑多情的眸子却没有半分欲望轻佻,让人直觉他并不是在讨宠献媚,而是隐有疏狂之色,深邃眼中不经意流露的精光不容小觑。
“可以放开吾了吗?”云然闭目掩去所有情绪,冷声问道。
苏意又再欺近:“王上留宿君熙宫,我自当好好服侍。”呼吸声拂过云然的脸颊,让云然心跳一滞,苏意抓着云然的右手,一只手往衣带探去。
云然心中惊惶,右手反转一圈将苏意的手制住,苏意吃痛松了劲道,云然趁势起身将他右手反制在背后,用全身力气将苏意压制在床上。
苏意没有想到云然会功夫,一时不察才被反制,他也不挣扎只轻笑道:“王上这是做什么?”
云然是一时惊慌才本能还手,如今不知该如何收场,若是他去告诉了康古泰,只怕弄巧成拙,但已经如此了,只能硬着头皮装到底了:“吾,吾是汨桑之主,不喜欢被人压制。”说着放开了手,不动声色坐到了床角,只想着离他越远越好。
苏意起身看向云然,胸前的衣衫被扯松了,露出半幅白皙,云然略有尴尬之色挪开了目光,轻咳一声道:“吾累了,今日没有兴致,睡吧。”说着拢过被子将自己包的严实,朝着床外躺下,再不理会苏意。
虽然苏意之后再无妄动之举,但云然还是紧张的一晚上没睡着,晨起去早朝只觉得昏昏欲睡,匆匆散了朝就赶回宸华殿补眠。
兰昭与乌云安皆是狐疑之色,纷纷猜测昨晚发生了什么,直到云然醒来才得以追问。
“什么都没有发生。”云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昨晚发生的事,强笑着只说没事。
“王上。”莎依进殿来禀告,“君熙宫那边传话来,请王上去一趟。”
云然扶额叹息,一脸郁闷之色。
“他说王上看了这信自会去的。”莎依递上了信。
云然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骤变,将信纸一放急忙起身往君熙宫而去。
乌云安和兰昭疑惑不解,拿过信纸一看,信上只写了两个字。
未晞。
第六十章 云阶欢意阑
云然径直入了君熙宫内殿,苏意已经布置了酒菜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他看到云然进来也不行礼,只是将云然面前的酒杯斟满,浅笑相迎。
挥退了殿内下人,云然坐于苏意对面眼带揣测看着他,在脑中回忆在锦官城时所有见过的人,想要找出能对应上的身份,但搜寻遍了记忆深处没有任何结果。
苏意已经不再伪装成那个谄媚邀宠的样子,眼底不可探究的精芒,与凌自寒的清冷拒人于千里不同,苏意让人觉得莫名危险,不敢轻易招惹。
“不敢喝吗?我可没有加迷药。”苏意执着酒杯挑衅道。
云然挑眉,他果然是知道了,所以昨天并没有喝,装醉来算计自己。
“你到底是谁?”云然耐不住问出了口。
“所以我猜对了?真的是你?”苏意昨日看到云然动武便猜出了几分,今日只是赌一把。
云然也不回答,冷眉剑目逼视苏意,只等他的答案。苏意见转移话题不可行,便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之前在锦官城住过一段时日,淮南将军秦泽的夫人自然是认得的。”
自从在锦官城住下后,云然就很少抛头露面,整日只在府内闲散,或许真的是哪一次露面时被苏意见到了?“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汨桑躲避仇家,被国相大人看中,送入了宫来接近你,他答应只要我完成任务,可以庇护我余生安稳。”
云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将康古泰的事也一并说了,反倒拿不准他的真假,本来想将计就计利用苏意来争取时间,但如果他是康古泰的人,知道自己身份的秘密就绝对留不得了。
“你的身份我绝不会泄露出去,你不过是想演戏给国相看,我可以帮你。”苏意凑近了盯着云然,目光灼人摄魄般。
“我为何信你?”
“为何不信我?”苏意言辞恳切,“我与你们汨桑内斗并无利害关系,只是求一片安稳之地,自然可以选择人来合作。”
“康古泰也可以许你安稳。”云然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担心这是一个巨大陷阱。
“跟国相相比,我觉得你更可信。”苏意压低了声音分析道,“国相扶持的是大皇子,大皇子过于庸碌,而国相本身对于别国人就戒心深重,我不敢把注压在他身上。”
云然自始至终盯着苏意的神情,心中犹豫不定,总是无法完全信了他。
“我可以当你在国相这里的暗桩,配合你演戏,只需换我一世富贵安稳。”
云然心中狐疑,却也不想此刻与他翻脸,他是否能用也得时间来证明:“好,吾暂且信你,只要你说到做到,这后宫富贵总有你一分。”
苏意执起酒杯敬云然,语带调侃道:“以后王上也就别送什么加料的酒菜了,要演什么只管吩咐。”
云然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也不用再装睡那么辛苦,只不过…”云然目光逐渐凶狠,“再有不轨的举动,我可不会轻易再松手,若是伤了你,可多担待。”
苏意笑带讥诮,将杯中的酒尽数饮下,唤人喊来了舞姬,拉着云然饮酒观舞,直到深夜方散。
连着几日云然都在君熙宫宿夜,宫中艳闻旖旎,私下都说王上日日与苏意大人彻夜尽欢,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此话传到蒙洛耳中,他愤恨不已去宸华殿求情,却被苏意一顿羞辱,而王上也没半分怜惜,将他赶回了卫尉所。
康古泰听来人禀报了此事,又得了苏意的消息,心中犹疑尽散,都说女子易为爱痴狂,看来乌云安也逃不过这情字一劫,蒙洛是枚弃子,她也就帛荼能有所依傍。
第六十一章 梦里风送暖
宸华殿。
姐妹俩一同盘算着如今形势,帛荼在禁军中游刃有余;蒙洛与梁奚在卫尉所虽处于暗处,但北宫侍卫皆在掌控之下;礼扎那边也进展顺利,各宗亲因为太尉的事对康古泰怨言颇深,经过礼扎的游说都齐心归附。
一番筹算,两人都觉得天时地利尽归自身,或许该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了。给乌云安下毒,操控朝局,贪污受贿,杀害哲尔布,一项项皆是诛全族的大罪,乌云安念及多年君臣之义,总有一丝不忍:“等他伏法之后便放他家人走吧,无谓杀那么多人。”
云然此刻想着快要自由了,心情大好,也不与她争辩:“你定吧,等抓到了他我就把王位还给你,你怎么处置随你,我只做我的闲人。”
乌云安看着这个自小就喜欢偷懒耍滑的妹妹,以前总想自己担起责任宠着她便好,可惜事与愿违,长大了她上战场,自己只能坐于庙堂之高为她祈祷;后来她又去了随国,自己鞭长莫及;现在又让她陷入朝局之争,如今一切安好,希望余生能尽姐姐的责任,护她余生。念及此不禁语焉宠溺:“好,到时候你就日日玩耍享乐,其他都我来。”
云然托腮望向窗外,心中已经画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可以在宫中与姐姐阿姆相伴,无聊了可以去找帛荼喝酒聊天,偶尔可以去找义兄玩一段时间,余生如此,便也无甚遗憾了。
走进殿内的兰昭看见姐妹俩皆是痴笑的模样,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开口便是一盆冷水浇熄了二人的喜悦:“有些美梦等到了那一日再做,当下还需要筹谋。”
云然撇了撇嘴,嗔怪道:“阿姆每次都爱泼冷水。”
乌云安安抚的拍了拍云然的手,说道:“阿姆也没说错,要清算康古泰还需要时机,他现在并未起兵造反,也没有大逆犯上,我们没有理由动手。”
“好麻烦,君要臣死还要想理由…”云然咕囔着。
“人言可畏。乌云氏的清名不容玷污。”兰昭伸手在云然脑袋上敲了下。
云然想了想:“既然他没有理由反,那我们给他个理由便罢了。”乌云安和兰昭一愣,只疑惑地看向云然,“我听苏意提过,康古泰对我的身份有疑,若是他知道王位上的人并非姐姐,他会怎么样?”
兰昭皱眉揣测:“他一定会拆穿你的身份,起兵推大皇子上位。”
乌云安沉思片刻,觉得此计可行:“那你准备怎么透露给他,国相向来多疑,若是不信就功亏一篑了。”
云然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看着兰昭嘿嘿一笑:“让阿姆同我演一场戏就好。”
——————嘿嘿一笑的分割线——————
穆赫这些时日只觉得郁郁,政事上舅父一直训斥自己,在朝臣面前分毫不给自己留面子,以后若是登上了王位,也不知舅父会否听从王命。众人皆知舅父一心捧着自己,但唯有自己知道,心中深处有一丝对舅父的怀疑,怀疑他是否只是将自己当个垫脚石,为了成就他的称王之路。
但是这个念头,只有在独处时才敢想想,不敢对任何人说。
一旁的仆从看大皇子神色寡欢,出声提议道:“近日有人上贡了随朝的美酒,王上派人送了些过来,皇妃也备了佳肴,不如皇子去尝尝?”
穆赫嗜酒,对于美酒更是无从抵抗,闻言便起身去皇妃殿中。
穆赫的书房离皇妃的宫殿并不远,走过一段花林小径便是,正在行走之时,忽见不远处有人影闪过,天色并不晚,穆赫看清了是兰昭的圣巫衣服在远处一闪而过。
这花林小径之侧是一处嶙峋假山,是父王以前心念随朝的江南风情特意唤人建的,但是父王病逝之后再无人喜欢,便也就成了人迹罕至的景观。
兰昭在这里做什么?
穆赫疑窦顿起,停了脚步说道:“你们先去让皇妃准备着,我稍后就到。”
仆从应承着往皇妃宫中而去,穆赫见四下无人,才疾步忘刚才兰昭消失的地方追去。
穆赫一直对假山无甚好感,觉得随朝人用石头造了这些假的山,没有什么好看的还略显诡异,若是自己上了王位,定要将这片假山给平了。但此刻他却对这繁绕的假山群甚是满意,如此七拐八弯倒是能很好的隐藏自己。
穆赫正不知该去哪里找兰昭,忽然听见假山深处有说话的声音,循着声音走近,只见兰昭正与人说着什么,但穆赫躲藏的地方看不清她对面的是谁。
“………你再忍耐一时,我定会有办法的。”兰昭声音急切,似乎在挽留对方。
“如何忍耐?你之前说只要一个月,现在却日复日没有尽头。”
穆赫听到这声音一愣,总觉得万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的。
“很快,只要我筹谋………”兰昭还在解释着。
“我不要听你说了。”那人不耐烦了,打断了兰昭的话,“我要马上走,如果被国相他们发现了,我就必死无疑了。”
“你走了,那这宫里怎么办?”
“反正是戴着面具的,你再找个人假扮是王上就好了,只要别扯上我的一条命。”
穆赫闻言如同被雷击一般立在原地,他终于想起这个声音是谁的了,每日在朝堂上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假扮…面具…
穆赫终于知道兰昭谋划的是什么了!他心中激动难耐,匆匆而去。
云然和兰昭看着穆赫远去的身影,相视一笑,兰昭说道:“穆赫信了,康古泰会不会有所怀疑?”
云然自信道:“我事先已经让苏意给康古泰传了消息,说我的身份有假,康古泰会相信的。他应该明日就会有所行动,等会给帛荼和蒙洛传消息,我也会帮他们动手,明日早朝就让姐姐去,等他出面指证姐姐是假的,姐姐摘了面具便可以做实他忤逆犯上的罪名。”
细细想来此计万无一失,但兰昭心中总是有些不安,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不安的分割线———————
康古泰听穆赫说着所见所闻,不禁喜自心中起,想不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竟是真的,乌云安想必一开始就被毒死了,兰昭找了个假的整日戴赤金面具来掩人耳目,之前苏意那边说身份有疑,他还觉得不信,此刻倒是做实了,自己一直盼望的起兵时机终于到了。
“通知鄯赤、吐谷浑,还有我们下面的朝臣,明日早朝就揭穿这假王上。”康古泰看着穆赫,“你马上就是汨桑的新王了。”
穆赫大喜,却突然想起一事,惊疑不定:“舅父,可是上次我闯宸华殿时,那个拿下面具的人确实是乌云安,我不会认错的!”
康古泰目光一滞:“难道…………”
第六十二章 梦醒寒彻骨
云然正与兰昭乌云安商量明日事宜,忽听传报:“国相大人进宫,说有急事禀报。”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乌云安皱眉疑道:“他怎么现在就来了?莫非有什么谋划吗?”
兰昭起身踱步思量,神色犹豫:“按照康古泰的脾性,他知道此事定会在朝臣面前拆穿,绝不会私下动手,可能只是来试探一二?”
云然起身拿了王袍穿上,又将赤金面具戴上,并无担忧之色:“我去会会他,他还不敢当面弑杀君王的,若是敢,也就不会等到今日了。”
乌云安心中隐忧重重,难得的厉声正色说道:“找人通知帛荼在殿外埋伏,若是没事便好,若是真的有危险,让他立刻进殿护驾。”
此话正合了兰昭的意,吩咐莎依去找帛荼,又回身与云然说:“我陪你同去。”
云然心中只觉得她们小题大做,但为了让她们安心,便也不再推拒:“好,都依你们。”说着,与兰昭往议政殿而去。
议政殿。
康古泰入殿禀报了西南村庄遭受风灾,有人命伤亡,受灾严重。
此事算是急报,康古泰漏夜进宫禀报也算合规合矩,但当地官员已经将受灾民众安置,也并未发生暴动,似乎也没有急切到需要此刻进宫。云然心中疑窦暗生,但也不好表露出什么,只安静的听他禀报灾区事宜。
“国相既已安排妥当,吾也没什么意见,就照此安排吧。”云然听着救灾事宜并无不妥,便也不多言。
“是。”康古泰答道,但他并没有半分要退下的意思。
“国相还有何事要禀报吗?”兰昭在侧问道,“若没有事就退下吧。”
康古泰看了兰昭一眼,继而以挑衅之色看向云然:“老臣倒有一事想与王上探讨。”
他果然是来试探的,云然自然是不怕的:“国相请说。”
“老臣近日听一随朝商旅说了一个故事,一名女子因不忍老父从军,于是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如此数年经没有人发现,而后更是立下军功荣归故里。”康古泰说到此,神情更显阴鸷,“随朝人说这名女子将功折罪,应当重赏,不知王上觉得,此女子该罚还是该赏?”
云然假作出慌张的模样:“一个故事而已,国相大人怎么就上心了,还拿来与吾探讨。”
康古泰顾自说着:“老臣以为此女子该杀。无论军功如何,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兰昭双目似霜寒,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国相慎言,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功过相抵自然是正道。更何况…这名女子能在军中立功,可见她胜过男子几多,强者为王的道理,国相可懂?”
康古泰眼中闪过讥讽之色,语带不屑:“男子为王才是正道,王上如今沉溺后宫,为情左右,此乃女子弊端。”
云然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国相此言差矣,若如你这般说,夏桀亡国所为何?北齐后主高纬又如何倾覆?”
“王上如此说,老臣自不敢强辩,只是这冒名顶替的事,不知王上如何看?”康古泰一直绕着圈子说此事,似是试探二人,但云然却生出一丝疑虑,说不清道不明也没有来处,觉得康古泰绝不只是试探。
“吾以为,功过相抵自然是无罪,还要重用,物尽其才。”
“王上与老臣所想背道而驰,明日早朝可以与众臣讨论,看他们如何想。”
云然与兰昭相视一眼,果然康古泰准备明日早朝动手,兰昭作出慌张的样子:“一个故事为何要在早朝讨论?”
康古泰盯着兰昭并不开口,只笑着回头看了看天色,志得意满的样子让云然心中划过一丝不安。
“王上!”本该在殿外埋伏的帛荼突然闯了进来,声音凄厉异常,“宸华殿走水了!”
云然猝然起身,一股寒意自后背弥漫全身,身体竟不自主的颤抖。
“宸华殿走水!臣已经派人去救了。”帛荼的声音给云然一丝期望,或许没事。
云然疾步走出殿外,抬首只见宸华殿方向的夜空已被染上了不祥的红色,救火的喧闹声传来,遥远而又迷蒙,让人生出几分不真切的幻想来。再也顾不得其他,云然大步往宸华殿疾奔,心中只想着希望没事,希望还来得及。
冲到近处,只见整个宸华殿都已经被熊熊大火吞噬,殿门及每一个窗户都被火焰缠结,宫人侍卫忙着救火,但是杯水车薪,并没有让大火有丝毫变化。
云然在人群中步履蹒跚地寻找,希望会看到姐姐和薛叔叔,哪怕此刻被识破也在所不惜,只要他们活着。救火的众人被王上的失态给吓到了,但云然也不在意,只惶乱寻找,直到被鄯赤拦住了路。
“不知王上在找什么?”鄯赤明知故问。
云然嚅嗫许久,正欲问出口却被鄯赤的话彻底断了期望:“宸华殿火势太大,殿中并无人出来。”
云然瞬间脸色煞白,茫然无措的看向宸华殿,满目烈火刺痛了双眼,也扭曲了她最后的理智,不顾一切想冲进去,却被人死死抓住。回头看是兰昭,兰昭眼红如血,手指深深掐入云然的血肉,手臂上的痛意让她恢复了一丝清明。
康古泰缓步走来,扬声道:“幸好王上不在殿内,若是真有人葬身火海,也定是无关紧要的下人吧。”
云然心中骤痛,目眦欲裂,切齿恨声:“人命在你眼中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吗?”
“只要不是王上,自然是无关紧要。”康古泰志得意满,“火势凶猛,王上待在此处并不安全,与老臣一同回议政殿等候消息吧。”
兰昭死死拉住欲动手杀人的云然,附耳低语:“忍耐!”
云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议政殿,每一步都仿佛在梦中,心中只回旋着姐姐的模样,后悔自己竟没发现康古泰的目标在姐姐!
坐于议政殿之上,云然袖中手紧拽着衣角,几乎要将这王袍撕裂,只恨不得此刻就将康古泰斩杀。
半个时辰之后鄯赤才姗姗而来:“禀报王上,火已扑灭,殿中找到三人的尸首,但面目全非辨认不清是谁。”
云然听到三人尸首时目光一滞,紧咬住下唇才压下喉间的哭呓,姐姐,薛叔叔,还有一名随侍的女使,正是三人。
康古泰看着云然和兰昭此刻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乌云安就在殿内,她们施计让自己知道王上身份有疑,然后明日让真的乌云安上朝来做实自己的犯上罪名,如今调虎离山烧死真的乌云安,看她们明日如何去找个乌云安来反转局面。
“宸华殿是王上的寝殿,自然知道这三人是谁,是否只是三个,下,人?”康古泰一字一字,意在诛心。
云然鼻间弥漫鲜血的味道,才觉出嘴唇上尖锐的疼痛,肩上骤沉,是兰昭的手在给予她力量:“是…是下…人。”听在云然耳中只觉得这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如此陌生。
康古泰闻言满意一笑:“既如此,只需禁军善后便可。”说着转身出殿而去,鄯赤也紧跟着离开。
云然呼吸愈发深重,只觉得胸中的压抑和沉痛快要将自己淹没了,骤然起身将书案上的所有东西拂落在地,抬眸看向他们离去的殿门处,眼神阴森可怖满是嗜血杀意,良久自喉中呓出一声似猛兽嘶吼般的恨意:
“康古泰!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开虐女主的分隔线——————-
夜色如墨,浓稠深沉的连月色也难以化开,这宫城又恢复了往日初静,仿佛今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缠结弥漫在鼻间的焦味,化作心底的冷冽寒意。
宸华殿已经化为一片废墟,殿内所有都化为灰烬,空余这不堪的宫殿凄切淋漓,云然站在殿前,心中比这废墟更为苍凉,她不敢去想这殿中发生了什么,更不敢想姐姐在临死前是如何的绝望。兰昭在康古泰走后痛哭失声,从未见过阿姆如此哭过,她以前是那么自矜的人。
帛荼猜到云然会在此,带着接到消息匆匆进宫的礼扎一同来找,礼扎看着满目疮痍不忍再看,帛荼已经让人查了此处无人,便放心说道:“我查过了,殿中有助燃物,所以火势骤起便凶猛难以救灭,看……”帛荼抬首偷觑云然,见她眼神冷凝,并无悲伤失态,“看尸首的状态,应该是事先已经被………所以并无挣扎的痕迹。”
礼扎恨声道:“是鄯赤!”
帛荼悔声叹道:“我只知道康古泰要见阿然,所以派了重兵在议政殿,却没想到鄯赤会偷袭宸华殿!他们为何会知道………”
身后忽传来急促脚步声,蒙洛仓惶跑来,看到眼前景象,眼中死寂如灰,因疾奔而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无比,他痛声自责:“我不该离开的!若我在…”声音嘶哑而沉痛。
云然转身缓步往外走,一步一步犹如千斤重般,说话寒冽如冰:“明日早朝,按计划施行。”说着走入夜色中,整个人都如这最深沉的黑墨再难清明。
第六十三章 朝殿杀刃寒
云然彻夜未眠,自回到暂居的侧殿只坐在榻前一言不发,哭红了双眼的莎依苦劝云然难过就哭出来,别闷坏了身体。云然不动亦不语,直到天色微熹,到了上朝的时辰,她才起身唤人:“更衣。”
往朝殿的路走了那么多遍,而今日却绝然不同,若说以前是自己并不甘愿的,那么如今就是云然心甘情愿甚至是渴望的,走到那个掌控生死的无人之巅。
按照谋划,帛荼此刻已经埋伏在附近,而梁奚和蒙洛也带兵去往南宫卫尉所了,只待朝上发难,生死成败只在今日,但云然不允许自己输。
一步步走上阶梯,坐于王位之上俯视群臣,云然第一次感受到对于权势的渴望,更找回了当年战场上的嗜血凶煞。抬眉冷眼看向康古泰一党,穆赫掩不住的紧张都写在脸上。
莎依声音沙哑而又陌生:“众臣有何事禀奏?”
“老臣,有事要奏。”康古泰缓步越众而出,“朝中有人悖逆不轨,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降灾祸于后宫,宸华殿失火乃是上天示警。”
云然端坐于上,语气平静无半分波澜:“哦?国相说的此人是谁?”
“悖逆之人就是圣巫,兰昭。”康古泰言辞昭昭掷地有声,在这朝殿中犹如热油惊沸般,不明事由的朝臣皆惶乱无措,康古泰抬手直指云然,“还有你!”
“王上和圣巫岂是你随意可诬陷的!”莫侯古忍不住出声怒斥。
康古泰使了个眼色给穆赫,穆赫会意出立,朗声道:“现在坐于王位上的并非是我的皇妹,此人与圣巫合谋杀害安儿,假扮王上,意图谋朝篡位。”
云然稳坐于上岿然不动,冷眼一如旁观者,众人看不清她面具之下的神情是惊惶,抑或是坦然,只看她如何回应反击。康古泰一党满心以为胜券在握,见云然无动于衷坚信她是在惧怕。
“大皇子可有实据?”礼扎负手以问。
穆赫虽然听见那日的对话,但也确实没有拿到实证,此刻礼扎问起无从回答,鄯赤上前一步看似公正,与他们一唱一和说道:“大皇子为王上兄长,与王上一起长大最为熟悉,如此说想必事出有因。其实此事很好解决,众臣都是见过王上的,只要王上摘下面具,便可正视听清非议。”
朝臣们的目光都看向了王位之上的云然,他们在等着她摘下面具,再来决定要站在哪一方;康古泰他们在等着群起而攻之的那一刻,昨日听闻蒙洛知道消息后几欲发狂,更让他们确定乌云安是宸华殿中的其中一人,只等这假冒之人被拆穿便可以捧穆赫上位。
云然起身缓步走到阶前,居高临下之态俯视众人,之后目光停驻在康古泰的身上,目光没有任何温度:“还有谁,也觉得需要吾验明正身?”
朝臣们面面相觑,眼神闪烁犹疑,云然此话就是要让他们选择站哪边,众人怕选错了会被秋后算账,礼扎上前一步与康古泰两边分立:“我与王上也算幼时玩伴,父亲更是辅佐多年,若是王上有假,我岂会认不出?国相大人无证无据质疑尊位,如此侮上不逊是为大逆。”
礼扎虽是太尉之子,但一直谦和谨慎,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几位被礼扎游说的几位老臣如有了主心骨,纷纷帮腔指责康古泰太过跋扈。
康古泰一党的几位朝臣也站出来反驳,朝堂上顿时七嘴八舌沸反盈天,康古泰已经确定阶上之人是假的,也就不愿意与他们口舌之争,既然已经挑明,也就无谓再伪装:“兰昭与逆贼勾结,弑杀君上谋夺王位,礼扎等人助纣为虐图谋不轨,皆为逆党,我奉先王之命领三公之职辅佐,理当平定叛乱翦除贼子,鄯赤!”
鄯赤领命,拔剑扬声道:“郎中令奉命平叛!”自殿外冲进数十禁卫军,执剑相向,将朝殿团团围困。
“无王命竟召唤禁军上殿,鄯赤!你是要造反吗?”贺赖哲怒声质问。
鄯赤立于康古泰之侧,言辞猎猎:“我奉命护卫宫城,有叛党自然要出兵。”他抬手,剑尖指向云然,“此人假冒王上,罪在当诛。”
云然负手而立冷笑一声,忽从殿中两侧冲出禁军数十人,臂上皆系了红色布条,殿门外响起刀剑相交的声音,而后,帛荼率先冲入殿中,执剑誓天而言:“康古泰、鄯赤大逆犯上,带兵作乱,我奉王命收缴叛军,弃暗投明者即刻放下武器,可免罪。”
鄯赤此时才明白中了埋伏,这些时日帛荼虽然性子高冷,对鄯赤爱搭不理,但并无异动,却没想到他暗中培植人手。
康古泰看了眼鄯赤,分明是责怪他不尽职,但看禁军人数两边相差无几,想着还有卫尉控制宫门,便有恃无恐,鄯赤挥手下令开战。
殿中霎时乱作一团,殿门被禁军团团围住,朝臣只能退至两侧躲避战圈,众禁军在殿中打得难舍难分,刀刃相接声不绝于耳,殿中血腥味骤起,这些大好男儿此刻面目狰狞,血色染红了他们的双眼,有人挥刀而上,也有人负伤倒地,云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厮杀场面,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战场,烽火狼烟金戈铁马,被染成血色的沙漠满目疮痍。
鄯赤一直在康古泰、穆赫身边执剑护卫,穆赫慌乱不已,康古泰面色阴沉,回首看到云然高立于阶梯之上一动不动,而她身边并无人护卫,于是凑近鄯赤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鄯赤听后,向不远处的亲信侍卫打了个手势,那侍卫会意,挥刀径直往云然冲去。
第六十四章 朝殿杀刃寒(二)
看着那名侍卫几步冲上阶梯,挥刀朝云然头上砍去,礼扎焦心如焚,却被其他禁军拦住了去路不能及时来护。
云然不躲不闪,看着那人冲到面前挥刀砍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身侧抽出藏着的佩剑,生挡下这一刀,刀剑相交发出清脆一声,对方并未想到云然会有武器,甚至是会武之人,不由一愣神,云然趁机一脚踢中他的腹部,将他踢落阶梯。
康古泰鄯赤等人愕然,云然面具下浮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一手执剑,一手缓缓抬至脸前将面具摘下,当云然的脸自面具后慢慢展露,众臣皆惊,没见过云然的朝臣看到如此相似的脸,自然认定她是乌云安;康古泰也有一瞬间信了,他在诧异为什么乌云安没有死,但他看着眼前之人眉目间的萧索杀意,心中骤然惊呼,不!她不是乌云安!忽然所有疑惑都豁然,他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有着与乌云安如此相似的脸,为什么兰昭会找她来假扮乌云安,为什么帛荼会愿意回朝,原来竟是她回来了!
康古泰的神情自惊愕到了然,云然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执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阶梯,径直朝着康古泰走去,有禁卫上前阻拦,皆被斩杀。
一切的仇恨,今日便可一并清算。
鄯赤并未见过云然,但是看她眼中寒意凛人,手起刀落并无半分犹豫,这绝非乌云安会有的眼神和武功,疑惑之外不由护在康古泰面前,穆赫在侧依然觉得不可置信,看着云然一步步走近颤声问道:“阿…阿然?”
鄯赤先发制人,拔剑刺来,云然侧身闪过,挥剑与鄯赤战在一处,鄯赤身为郎中令,武功自然不差,云然虽然多年不练,但功底还在,勉强与鄯赤战成平手。
两人你来我往,招招直刺对方要害,刀光剑影中难分胜负,鄯赤躲过一招攻击回身刺去,云然竟徒手去接,左手握住剑刃欺身向前,趁他来不及抽回剑格挡的时候,在他颈前挥剑一划,血自鄯赤的颈间迸射而出,溅落在云然的衣袂间,遮掩在王袍的玄色之下。
鄯赤遽然倒下,眼神中满是惊惧之色,慢慢涣散再不动弹。
云然脸颊上隐有残留血迹,左手已经鲜血淋漓,但她面不改色执剑直指康古泰,其他人见鄯赤被诛,康古泰已无力反抗,便知此战已有定论,鄯赤的手下纷纷停手求饶,朝殿中血腥味犹浓,但战声已歇。
有人自殿外进来,正是蒙洛,他身后紧随而来的是尉丞梁奚,两人跪下报道:“臣奉命平叛,南宫尉丞已伏诛,卫尉所全数投诚。”
如此,康古泰自知已无力回天。
禁军将康古泰一党拿下,皆跪伏在这鲜血染尽的地上,云然持剑立于他们面前,身周被杀伐之气缠结,康古泰虽被强按在地上,但不肯低头认罪,高扬着脖颈视死如归:“你不是乌云安,你是那个叛国出逃的乌云然!”
云然扬起一抹冷笑:“那又如何!这是我乌云氏的天下,不是你康古泰可以为所欲为的。”回身走上阶梯,扬声道,“将康古泰一党押入诏狱,贺赖哲,你从严审讯。”
“是。”贺赖哲应道。
“另,帛荼,立刻带兵前往国相府,府中众人全数羁押,立等宣判。”
看着众人被押解而去,云然才闭目压抑心头的狰狞杀意,深吸几口气才睁眼,缓缓坐会王座之上沉声道:“礼扎,你亲自去城外乱葬岗,将姐姐的尸身悄悄迎回宫中,还有…薛叔叔的……”
——————告一段落的分隔线——————
等兰昭带着宫中医师来到朝殿中时,殿中已空无一人,唯有云然伏靠在王座之上,受伤的左手轻垂,鲜血滴落在王座精细雕琢的花纹上,嫣红绚丽,映衬的云然脸色苍白。
兰昭让医师上前查看,云然目中苍茫,没有半分生气,只任由医师用药包扎。待包扎完,医师退下之后兰昭才走到云然的身边,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心疼她如此模样:“已经结束了,都结束了。”
“姐姐还是死了,我还是护不住她。”云然深责自己,就算杀了康古泰,也换不回死去的人。
兰昭将云然搂入怀中,再不言语。
云然回到宸华殿似累极了,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来,却见南意在旁。
“礼扎送我入宫的,他让我劝劝你。”南意递上一杯水,轻笑道。
云然接过水杯细细喝了,递还给南意,释然一笑:“那你要如何劝我?”
南意又倒了杯水,见云然摇头推拒了,便将水杯放在桌上看着云然:“没打算劝啊,我知道你走得出来,无需劝。”
两人对视一眼轻笑出声,云然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有什么是我熬不过的,有什么可怕的。”沉默半晌,又再言,“你将…薛叔叔的遗骨带回随国吧,我想他更愿意回去,带回凌府让义兄安排葬了吧。”
南意都听礼扎说了,对于薛成义的死沉痛不已。
“还有,跟义兄说一声抱歉,我没有护住薛叔叔。”
南意轻拍云然的肩膀,出声安慰:“我知道你尽力了,少爷也不会怪你的。”看着云然苍白的脸色,南意不知该如何安慰,复又想了想问道,“你呢?你准备留在这里吗?”
“嗯。”云然垂首轻应,“这里是我的责任,姐姐已经死了,皇兄…大皇子担不起,唯有我了。”
南意一直知道云然厌恶朝堂之争,但如今却要被困锁于宫城再难离开,不由心中不忍伤怀;云然见南意满面忧愁之色,然而出言劝慰:“我没事,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你们。”
“好。”南意知道云然所说的机会渺茫,但不忍心拆穿,只嘱咐着,“照顾好自己,有需要就来客栈传讯,我随叫随到。”
云然轻笑,与南意击掌为誓。
十天后,康古泰等人的罪名议定,罗列出康古泰十项大罪,包括有负先王所托、结党营私、忤逆尊上、杀害太尉、火烧宸华殿等,桩桩件件都查有实证,罪恶滔天,其他党羽也罪责难逃,连已伏诛的鄯赤也有罪名呈上。
翌日早朝,云然下旨,康古泰斩刑,夷其三族;鄯赤挫骨扬灰,夷一族;其他党羽有斩刑也有流放之罪。
帛荼领郎中令一职,蒙洛承卫尉,梁奚掌宫门禁卫,为总尉丞,礼扎升任三公之一,贺赖哲莫侯古等人皆有封赏。
早朝之时,云然并没有戴赤金面具,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如今情势,就算有人认出了她,也再无人敢置喙。
“王上,不知大皇…乌云穆赫如何处置?”贺赖哲面露难色,穆赫再怎么也是乌云氏血脉,是云然的兄长。
云然沉吟不语,许久才开口:“禁足殿中,没有吾的命令不准离开宫殿半步。”
姐姐生前曾就此事与云然讨论过,云然当时说的是与庶民同罪,但姐姐碍于亲情执着要放兄长一命,两人为此争执了许久,如今云然轻判兄长,只当是完成了姐姐最后的心愿。
如此,所有事情皆尘埃落定,宫城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六十五章 云起日沉阁
所有事情都已尘埃落定,南意离开也有数日了,所有的时间都归于平静,云然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乌云安的死讯并没有公诸于世,如果死讯传出,乌云安无子嗣,只怕王位继承又回起波澜,而凭云然的身份和过去都不会是最佳的继位人,为了国家安定,云然只在后宫为乌云安设灵,将尸首偷偷送入王陵安葬,而云然,终其一生也只能顶着乌云安的身份活下去。
昨日见到了蒙洛,他瘦了很多,也苍老了许多,听说他日日守在乌云安灵前,时常彻夜守候,眼中满是痛失所爱的灰心。云然始终不知该如何去劝慰他,自己也曾体会过失去的伤痛,无从劝说也没法安慰,只能将卫尉的日常职责都交与梁奚处理,任由蒙洛整日在乌云安灵前静默。
帛荼也来见过云然,细细说着禁军中的事务,云然知道帛荼无心仕途,他一直都想着回到帛氏祖居之地,那里有一个阿敏在等他。
“帛荼,你若是要回去,就直接跟我说,由我来安排。”云然掩饰下心中的不舍,主动开口说道,“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
帛荼朗声一笑:“别婆婆妈妈的,我看不得你这么扭捏的样子。再等等,等我将禁军整编好,帮你挑出个适合的人我再走。鄯赤那小子!把禁军里弄的乌烟瘴气……”帛荼一顿数落,直恨不得要将鄯赤复活再杀一遍。
兰昭因为乌云安的死也是一夜苍老,原本强撑着身子想要担起圣巫之责,但见云然并没有颓丧失意,反而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便也放心任由云然独当一面,她则在后宫静养,同时也重整手下的女使,以待来日能帮上云然。
云然想着身边的数人,心中总会记着自己并非孤家寡人,在这偌大的宫城也会有所依傍,只盼着以后再无诡谲阴谋,自己便也心安了。
“王上,苏大人请见。”有下人进来禀报,此刻云然才想起苏意此人,一番忙乱倒将他忘了。
苏意走入殿中,似乎是因为康古泰的死再无束缚顾及,他已经褪去了那些华贵俗气的扮饰,只着了深色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少了几分邪媚,多了些男子英气。
“王上是忘了我吗?过河拆桥可不衬王者之气。”一开口便还是一样的不正经。
云然斜倚着一副慵懒之态问道:“苏大人功高岂能忘?你这是来讨赏的吗?”
苏意也不顾什么规矩,在云然面前坐下了,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赏赐的我不一定要,而我想要的,你也不一定愿意给。”
云然将这两句话在心中细细咀嚼,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你要的不就是安稳度余生吗?在汨桑护住一个人的命,我倒还有点信心,你只需乖乖待着便是。”云然只当苏意是担忧仇人追杀的事。
苏意垂首轻笑,须臾抬头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模样:“说好了啊,我们乖乖待在一起便是。”
云然皱眉,只觉得这话古里古怪的,但是苏意一向说话没正形,时不时就出言调戏几句,云然也懒得搭理,轻嗤一笑只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苏意一直留到了夜间,用了晚膳也没走的意思。云然挑眉看着他,眼中多是警告的意思:“苏大人,你该回你的君熙殿了。”
苏意颇为坦然,并没打算起身的样子:“长夜漫漫,一个人孤枕难眠呐。”他拖长了尾音显得格外暧昧,云然可不吃他这一套,拿过手边的书册就照着苏意的脸砸去。两人之前为了演戏整日在一起,早就熟悉了彼此,云然也就本性毕露了。
苏意堪堪躲过,一脸的嫌弃:“你又乱想些什么了,可别在心里乱编排,我正经着呢。”说着他唤人进来,下人捧着酒壶入殿放在案上,“这是随国的酒,珍藏的佳酿,今天痛快喝一场,不醉无归。”
云然拿过酒壶闻了闻,酒香醇厚浓郁,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心中闪过一丝疑问,出言调侃道:“呵,能耐了,还能在我这宫里藏酒了?”
苏意并没有紧张的神情,抢过酒壶斟满两杯,将一杯放在云然面前:“在宫中也待了数年,总能找到一二亲信,使点钱带酒进来藏着,怎么?要治我罪吗?”
云然拿起酒杯与他碰杯一饮而尽:“看在你还拿出来与我同喝,算将功折罪,免罚。”酒香在唇齿间萦绕,许久没有喝过这等好酒,倒是想起了在忻州时的文人雅集,那时喝的昆仑觞却是难得仙品。如今想来,在随国的事犹如久远前尘,秦泽、义兄、秦蓁、九殿下都遥远难寻,有时梦回记忆,总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随国的云然,抑或是汨桑的乌云然,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能见。
第六十六章 云起日沉阁(二)
夜已深,云然不胜酒力,双颊绯红,眯着眼神色迷离恍惚,脑中如云里雾里般一片混沌。
苏意难的见到她如斯模样,倒觉得分外可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云然迟钝了许久才转首看向苏意,托腮凝眸:“你长得还不错。”苏意一愣,所谓酒后吐真言,突然很好奇她平日里都是怎么想自己的,醉后还敢出言调戏。
“哦?那你喜欢我吗?”苏意凑近了笑道。
云然歪着头看着苏意半晌,摇了摇头,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不,不喜欢,一看就不是好人。”说完还不忘翻了个白眼。
苏意皱眉,想要回击却见她双眼迷蒙,只怕是说了她也听不进,便颇为无奈的哂笑道:“醉了也这么不乖,像只龇牙咧嘴的猫。”忽而换了悲怆的语气,“猫终究是猫,变不成老虎的,龇牙咧嘴也不过是只宠物罢了。乖乖待在我身边,做我的猫,可好?”苏意伸手轻触了苏意的脸颊,却又倏然收回了手,只捻指感受刚才指尖一瞬间的柔软暖意。
苏意起身唤了下人进来,自己独自往君熙殿而去,抬头看这夜色阴晦,无星无月,倒也契合了心境。
明日。
只待明日。
———————开虐的分割线———————
云然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早朝因为她的酒醉未醒而取消,如今醒来只觉得愧疚,因酒误朝可是君王大忌。幸而兰昭和纱依安抚朝臣,也整理了今日政事。
“今日便饶你一次,只当你歇息一日,若以后再敢,只需去你父王灵前跪着请罪。”兰昭厉声斥责道。
云然确实不知这酒后劲如此大,竟浑然不知的睡到此时,心中依然分外懊悔:“以后再不敢了。”
“饮酒伤身,次而乱性,你身为君王岂可如此儿戏,置政务于不顾,放情随性………”兰昭在床前来回踱步,口中句句训斥云然醉酒,床上宿醉未醒的云然只觉得头昏脑胀,心底只想着等会要去找苏意算账。
虽然酒是自己喝的,但他也逃不过干系,必须找个人出出气。
兰昭回头见云然皱眉眯眼的,知道她宿醉难受,便让纱依端来了早已备好的解酒药。
“快喝了吧。”兰昭始终是当云然为自己的女儿,心中总有疼惜。
云然自然知道兰昭的心疼,如孩童撒娇般幸福:“谢谢阿姆,就知道阿姆最疼我了。”
兰昭见她嬉皮笑脸的,上手敲了她额头,佯作生气的模样:“再敢这样,就难受死你,再不管你了。”等云然将醒酒药喝了,催促道,“再睡会,等会起来批阅奏折。”
云然轻笑着躺下,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纱依叫醒只觉得头疼欲裂,有些不耐烦的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纱依拿了外衣给云然披上:“快午时了。”
云然闻言便又想往被窝里钻,口中还嘟囔着:“才睡了那么会儿,让我再睡会。”
纱依急急将云然又拉出了被子,轻声道:“大皇子求见。”
云然醉眼迷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脑中这才惊醒了几分,任由纱依拿来衣服为她穿上,疑惑万分:“他为什么来?来求情吗?”
自康古泰被正法,穆赫就被禁足殿中,云然也甚少过问,只吩咐了别苛待他,但也没有解了禁足,如今他贸然来请见,倒不知道是何事。
云然心中很抗拒见他,穆赫是自己的兄长,虽不是同一母亲所生,但也从小一起长大,接触不多但血缘牵绊,总有一分牵念。可是他联合康古泰逼迫姐姐,又间接害死了哲尔布和姐姐,虽然并没有处死他,但心中也绝不会原谅他。
“我不想见,让他回去。”云然推开了纱依递上的衣服,闷声说道。
“还是见见吧,听听他要说什么。”兰昭自外间进来,也一同劝着云然,“你不可能关他一辈子,同在宫中,又是兄妹,总会要见面的。”兰昭知道云然在逃避,她恨着穆赫,却又不舍亲情,害怕自己会动手杀了穆赫,却也怕自己会心软想要放过而对不起死去的人。
云然垂首许久,终是下了决心:“我去见他。”
换上了袍服,云然立于宸华殿殿中,今日日光甚好,窗上的轻纱掩去了刺目的光华,只剩暖暖金光铺洒在地,整个殿中添了几分暖暖的慵懒之色,云然心中便柔软了几分。
穆赫踏步而入,云然抬眸见他自日光中缓缓走来,直到走到近处才看清他的眉目,十数天时间他似乎消瘦了许多,眼中也没了曾经的高傲熠熠,唯剩下萧索的冷意。他停步轻唤道:“阿然妹妹。”
云然缩在宽大袖中的手紧紧捏着,努力压抑住想要追问他斥责他的冲动,嚅嗫许久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小时候自己会喊他王兄,可如今他做了那么多背信弃义伤害至亲的事,这声王兄如何能喊得出口,云然不愿再看他,转头看向一侧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见我?”
穆赫自然清楚云然的个性,以她嫉恶如仇的性子只怕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苦笑着:“我知道你是恨毒了我,我也不想辩解什么。只是,阿然,我知道你从不在意这至尊之位,怎么如今倒也不肯放手了呢?”
又是王位!又是为了王位!云然心中恨意难消:“姐姐死了,太尉死了,康古泰也死了,因为这个王位,你们每个人都变的面目全非,为了踏上这个位置搞得血流成河众叛亲离,到了如斯地步,你竟然还想着的是这个王位!”云然一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怒火此刻找到了宣泄处,她切齿质问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兄长。
穆赫心中一颤,却冷笑出声:“别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不也变了吗?当初逃走说不愿意沾染朝堂政事,如今呢?不也一样来争夺这王位!”
云然知道他已经疯魔,为了他心心念念的王位早已失去了所有理智,便也不愿再与他多言,转身背对着他下了逐客令:“你走吧,以后我们再不用见面。”
穆赫并不走,冷声道:“我的母妃比不得你们母后受宠,而我身为长子也比不得你们姐妹俩张扬,自小我就不受宠爱不受重用,在你们两个的阴影下度日,人人都说我庸碌,可是谁又给过我机会!母妃死的那天跟我说,我是长子,一定会是未来的王。”穆赫愈加疯狂,但面色悲戚难忍,“可是,你们又抢了我的位置!你们一个为王,一个为将,我生生被压制的再无翻身可能,只有舅父一直在帮我,他说要夺回我们该有的东西。”
“所以兄妹之情于你,无半分用处是吗?”云然心中悲恫,在被爱情背叛的时候,总以为亲情友情是唯一所有,可如今亲情也如此不堪一击。
“是!”穆赫厉声喝道,“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有何用处!阿然,只要你让出王位,我就让你和兰昭安全离开。”
云然回身,目光冷冽再无半分情感牵动:“不。”
“最后的机会,将王位让给我,我就放过你们。”
虽然不知道穆赫是有什么靠山依傍才会如此说,但云然绝不会退让,若是让他登上帝位,死去的人何以瞑目,在朝的臣子又如何效忠。
“我不让!”
穆赫冷笑一声,狰狞之色更甚:“如此,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第六十七章 云起日沉阁(三)
云然越听越觉得诡异,穆赫似乎句句都有所指,但又无从解释明晰,心中总有一丝不寒而栗的感觉,觉得或许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
按下心头的寒意,云然再不愿看到穆赫阴恻的脸,扬声唤道:“来人,将穆赫押回宫殿,以后不论何事都不准离开半步!”
穆赫笑容阴诡:“很快,你就会后悔了。”
云然心生厌烦,正打算拂袖而去,却忽听殿外有声音疾呼:“军情急报!”
穆赫嘴角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此刻竟显得异常诡异,云然也顾不上他,唤了人进来:“怎么回事?”
传令侍卫扑倒在地,惶乱不已颤声禀报道:“军情急报,随国大军已杀到宫城外,随时会攻入宫门!”
“什么!”云然惊惧瞠目,脸颊骤然失了颜色,彻骨的寒意缠结每一寸肌肤,仿佛连心都寒到极致麻木了再无感觉,连嘴唇都忍不住的颤巍,许久仍觉得不可置信,厉声问道,“怎么可能!自边城到这里,为何会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传令兵伏首在地,声音沉闷而又清晰:“随国的军队是从北地过来的!”
云然如同被当头棒喝,只觉得周身彻骨寒意,抬眸看向没有半分表情的穆赫,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终究还是想问一问:“是你?”
汨桑宫城以北并没有城池人烟,那里是一片有名的沙漠地狱,拥有数之不清的流沙陷阱,只要有人进入就会被悄无声息的吞噬,这里就成为了汨桑的自然屏障,无人可攻克,以前有敌国偷袭,几万大军都在此处折损,而汨桑的先祖经过几代的观察,竟然发现了流沙地变化的一些规律,写成了一本书册,成为乌云氏的秘密所在,只有乌云氏人才会知道如何安全走出这片流沙地。因着流沙地无法建造城池,只派了五千士兵在此驻扎巡视。如今随国的军队悄无声息的就从流沙地潜入了汨桑,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人给了他们那本书册,背叛了汨桑。
云然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怒意,上前抓过穆赫的衣领,心绪狂乱难抑:“你疯啦!我与你之间的事,你竟然要赔上整个汨桑吗!”
穆赫挣脱开云然抓着衣领的手,退后几步扬声争辩道:“我没有。随国的二皇子答应我出兵助我登位,我还是汨桑的王。”
二皇子元承钰?
云然脑海中浮现出他在伒州时卑鄙阴险的模样,更是觉得此刻危难,看穆赫深信不疑的样子只觉得可笑:“元承钰表面仁义诚善,但为人狡诈阴毒,他怎么会诚心帮你!如今引狼入室,他进来了怎么会轻易离开!”
穆赫隐有动摇之色,但还是嘴硬强辩:“不会的,他答应助我登位,绝不会食言的。”
“你如何对得住父王!如何对得住汨桑臣民!”云然怒极,挥起一拳打向穆赫,穆赫硬受了这一拳,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喉间溢出一丝腥甜。
“来人,将穆赫押下去看住了!”立时进来了两名侍卫将穆赫捉住,穆赫犹自不甘的挣扎道:“只要你现在肯退位禅让,我可以让他们立刻退兵。”
“你还是盼望能平息战火,否则我第一个就拿你祭旗。”云然忽然平静了下来,但这却让穆赫心生惧意,她不是乌云安,她16岁斩杀敌将,自尸山血海中归来的乌云然,她说的出就一定做得到。
云然在心中盘算如今形势,穆赫随时可以处置,但宫城外虎视眈眈的随国大军才是迫在眉睫,想到此处不免心中有一丝疑虑,穆赫被禁足,是如何会跟元承钰扯上关系,虽然康古泰一心要帮他夺王位,但云然相信以康古泰的性子决计不会求助随国。
但如今想这些已经太迟,唯有先解宫城之危,再来细究这些。
“莎依。”云然扬声唤道,莎依自殿外匆匆而来,“你立刻去找阿姆,让她派女使巡视宫中稳定人心,若有人趁机制造恐慌煽动人心,即刻斩杀。”
莎依在殿外已经听到了所有事情,自然知道此刻形势严峻,急忙去了。
那名传令兵还在殿中跪着,云然沉吟片刻,喊了他起来:“传吾命令,派人探查随军情况,即时来报!还有,召郎中令卫尉来见!”
等帛荼和蒙洛赶到时,云然已经拿了宫城地图在细看,见他们来了也不多言其他,招手让他们走近,面色沉静问道:“现在宫城兵力如何?”
帛荼与云然共同上过战场,见怪不怪,但蒙洛只听说过云然当年的威势却并未见过,刚才乍闻军情自己都慌乱无章,而云然却如此处之泰然,心中倒是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帛荼倒是心无杂念,经历过战场杀伐,如今情势反而让他如鱼得水:“宫城在册禁卫有两千人,宫中下人也有能用的,勉强能凑到三千。”
蒙洛虽不是武将,但也并非胆怯之辈,立时稳下心神:“南宫北宫侍卫加起来有800人。”
云然皱眉沉思,手指在地图上轻点,脸色晦暗阴沉:“刚才我派人去查探,随军有近一万人,分别将四扇宫门围困,其中主力应该在南门外。”
“人数悬殊,南门外又是城区市集,百姓杂居,他们是有拿百姓来威胁的意思。”帛荼看着地图也是游移不定。
“随军向来不适应大漠气候,军需一定不多,他们暂时不敢强攻,应该是主围困。但我们也不可能坚守太久,粮食饮水都会是问题,时间越久反而人心不安。如今要解宫城之困,只有去搬救兵了。”云然抬眸看了看帛荼,帛荼会意,点头称是:“是,最近的边城守军有两万,只是这次随军自北地突袭,守军都还没收到消息,如果去求援,快马兼程应该三日可以带兵先行赶回。”
“等守军赶到,里应外合断随军粮草军需,必可解此困局。”云然思前想后唯有此计最万无一失,“禁卫死守应该可以撑过三日,若是……能歼灭随军护住汨桑也是好的。”
“我去吧,我可以最快时间赶回,一定来得及。”帛荼自告奋勇,他知道云然此时的重要性,决计不会让云然出事。
一直屏息静听的蒙洛出声道:“帛荼统领宫中禁卫军,若是他离开了暂时无人可顶上,不如我去求援,定在三日内赶回。”
云然沉默不语,蒙洛自从乌云安死后,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所有的神采,整日颓丧冷漠,拒人于千里,今日眼中却多了几分坚毅果敢之色,此时才觉出姐姐喜欢的人该当如此。
帛荼和蒙洛都在等云然发号施令,云然细看蒙洛:“好,你去,汨桑这一世的安稳就全系于你身上。”
“宫城四门皆被围困,南门外有主力驻扎,东门出城不易,只有西门,西门外是陋巷街道,随军不熟悉地形就一定追不上。”帛荼指着地图说道。
云然颔首道:“等会我与帛荼在南门吸引主力,你从西门出宫,让梁奚协助你,带人开宫门制造乱局,你趁机突围隐入街道,然后让梁奚马上关闭宫门。”
蒙洛退后几步,深深俯首施礼:“三日内我一定赶回。”说着转身大步往外走,云然看着他的背影在逆光中坚稳沉定,不由出声喊道:“姐夫…”蒙洛脚步一滞,“你也要安全的回来。”
蒙洛没有一回头,只喉间漾出悲伤之声:“这是她的家,她守护的国,我定会帮她守着。”说着走出殿门,再看不到身影。
云然又与帛荼细细商量了等会在南门如何安排,等一切计划都定了,帛荼才匆匆离开去安排事宜。
云然立于殿门前,满目的日光,与当年战场上的似乎不一样,那时候旌旗飘摇,朔风凄厉,铠甲上的鲜血凝结成军功,满目的冰凉尸身被风沙掩盖,再无踪影。十年之后再度开战,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颗为汨桑护卫的坚定心绪。
兰昭自远处走来,眼神冷凝隐有忧色,云然猜她定是来劝自己别亲上战场,但如今情势云然绝不会躲在后面的,正要开口婉拒,却被兰昭拦住了话,兰昭走到近前:“你随我来。”
第六十八章 曲尽风满城
跟着兰昭往后宫深处走去,偌大的宫城似乎格外安静,静的能听清细风缭绕的声息,一路行来皆是记忆里走惯的路,云然知道这路通向哪里,却不知道兰昭为何要带她去。
希夷宫,云然自小住的寝宫。
环顾这雕梁画栋朱甍碧瓦,每一处都与记忆无二致,看得出这里必然常有人来打扫,但却挡不住时间的侵染,往日的流光明丽已是草木萧瑟,荒芜人迹。云然清晰的记得,在左侧那个空荡的秋千架,曾和姐姐一同荡上天际;右侧的空地,曾和姐姐、礼扎、皇兄一起追跑玩耍;再往前的果树,大家曾一起叠罗汉去摘果子,摘下来后一尝却难吃的紧;………
记忆中有太多的温暖美好,让云然一时忘却了今夕何夕。
兰昭独自走进了殿中,再出来时手上捧着东西,径直走到云然面前递上。
云然低眉看去,神色有一瞬间的诧异,而后露出柔软的笑意,抬手轻抚过这一件红袍银甲,指尖熟悉的触感让云然禁不住地颤抖,这是自己当年征战昆拔的战甲。
兰昭淡然一笑:“我知道拦不住你,就如十年前一样,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安儿已经……你别丢下阿姆一个人。”说到后面眼中氤氲泪意。
云然抬眼,第一次那么仔细的看着兰昭,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已经让她鬓发斑白,眼角的憔悴刺痛了云然的心,她一直将自己和姐姐当作女儿,此刻并不是一国的圣巫,而是担忧孩子的母亲,云然握住兰昭略带凉意的手,轻声劝慰道:“阿姆,我不会离开你,我是大漠的战神,一定会再凯旋而归。”
兰昭反握住云然的手:“好,我信你,我会坚守后宫,等你回来。”将红袍战甲抖落开,“进去换上。”
云然又一次穿上了这红袍银甲,将发饰都摘下,束发戴上银冠,兰昭为她整理了领角衣袍,退后几步看了看,欣慰一笑:“我的小阿然,还是一样的英气。”说着递上了云然的佩剑。
云然接过熟悉的佩剑,仿佛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走出殿外仰目这绚烂日光,转头莞尔一笑:“阿姆,等我回来。”说着大踏步往前走去,心有留恋却不敢回头。
与帛荼和蒙洛汇合,他们见到云然这一身的装束眼中一亮,平日都是玄色衣袍,稳重而沉静,如今的红袍鲜艳,倒衬得云然明丽娇俏。帛荼认出是当年的模样,朗声笑道:“这才是你,平日里穿那么严肃,我都不敢跟你大声说话。”
云然释然,觉得这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在我面前你只管大声说话,怕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蒙洛紧绷的精神也在此刻松弛了下来,云然看着蒙洛:“你先去西门等着,我们这边准备妥当会派人传讯,你和梁奚就即刻行动。”
蒙洛颔首,带人往西门而去,跟着蒙洛之后的梁奚回首看了云然一眼,眼中隐有莫名难言的情绪,云然觉得心中拂过一丝没来由的不安。
待人都走远,云然和帛荼来到南门广场,此处已经列满两千五百名禁卫军,人人都身着盔甲佩刀而立,他们很多人并没有经历过战争,每个人都心怀忐忑。
身后就是内宫的城楼,云然回身扬声道:“关宫门!”声音在广场上回响,内宫宫门缓缓关上,再无退路。
广场上步兵列阵,却鸦雀无声,云然拔出佩剑誓天而呼:“吾,汨桑王乌云氏,今日奉大漠之神谕命,必将战无不胜,力保汨桑!谁愿与我共卫家国!”
那些或稚嫩或沧桑的面容,仰视着他们高高在上的王,发出最振奋的呼声:“力保汨桑!共卫家国!”
按照计划,选定了数十人作为前锋军,由帛荼带领上城墙与随军对话,作出佯攻之态,而云然与禁卫军待命以防不测。
云然立于军阵前,帛荼率先锋队往城墙而去,就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纷乱声,云然仔细辨认了循声望去,似乎是西门那边传来的,许多人的呼喊声在宫城上空萦绕,似有若无,云然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帛荼与云然对视一眼,正欲派人去查探,忽听马蹄声传来,一骑自西门处疾驰而来,云然几步冲上前,马上的是一名宫门侍卫,似是蒙洛手下的一名亲随,他到了近处跌下马来,跌跌撞撞的跑到云然面前跪下,脸上犹见伤痕血迹,他声音凄厉悲怆:“梁奚…梁奚突然起兵造反,他杀了蒙大人,大开宫门,随军攻进来了!”
云然如被人当头棒击,脑中一片空白,自心底弥漫全身的寒意让她如同置身于寒冬雪地,眼中是分辨不明的惊怒悔恨,梁奚,云然想起他刚才复杂不明的眼神,自己明明有察觉却根本没有去在意。
帛荼冲过来拉住那名侍卫惊问:“怎么会!梁奚怎么会!”
“梁奚趁蒙大人不备挥刀偷袭,然后他的人就打开了宫门,随军冲了进来,我们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随军围困了,王上,快点去救援啊!”他哭丧着呼喊。
云然握紧了手中的剑,深吸一口气喝道:“留些人在这里守着宫门,其他人随我去西门!”说着,径直往西门广场奔去。
第六十九章 曲尽风满城(二)
待云然赶到西门处,此处已经沦为地狱,两方的战力悬殊让这里成为随军的屠戮场,内宫宫门已关,宫城门又被随军围困,在此处的汨桑军队根本无处可逃,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随军在此列阵等候,在阵前的正是梁奚,他面目狰狞,刀刃上满是鲜血,想起刚才那人禀报的,是他杀了蒙洛,云然只觉得目眦欲裂,那是姐姐爱的人,自己竟然也无力保护,甚至是自己亲自送他到了凶手面前。
“梁奚!你竟然通敌卖国!”随后赶到的帛荼怒声质问。
“我是诛杀奸佞扶保明君,你乌云安,骄奢淫逸昏庸无道,任用男宠当权,引得朝局不安人心背离,如今匡扶大皇子登位,是人心所向!”梁奚振振有词,剑尖直指云然。
云然不禁冷笑出声,眼中寒意凌厉,指着地上的侍卫尸首:“这就是你所说的人心所向?你向的是何人?是随国的君王吗!”
自宫门处有两骑并行而来,其中一名男子扬声说道:“汨桑王此言差矣,我随军并非攻打汨桑,只是你们的大皇子向我们求援,让随国扶助他诛昏君,保汨桑。”
云然抬眼看去,那人身着盔甲似是副将,等看清他身边的人,云然瞬间如坠冰窖,心绪纷乱仿佛被什么拽着沉入了漆黑水底般觉得无法呼吸,想要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却徒劳的在挣扎。曾经想过无数次可能会遇到的场面,却完全没有想过是此时此刻这样。
秦泽。
为什么会是他。
帛荼看到云然瞬间苍白的脸,看到随军之后的那两人,其中一名看起来像主将的男子乍见云然,神情复杂似是在疑惑什么,忽而又作出恍然之色,再看已经恢复了淡漠,骑于马上居高临下之态。
云然不由自主的紧咬下唇,压下心底似明未明的情感,已经那么久,云然不敢去直面心中对于秦泽还有难以分明的感情,那是耻于说出口的秘密,甚至云然自己也分不清那些复杂的情感是什么,是不甘,还是不舍,难以分明。此刻再见,云然百感交集,但是在战场,执剑相向确实意料之外。
秦泽知道乌云安是云然的姐姐,知道在云然心中这个姐姐的位置,如今竟是他带兵攻入汨桑,剑指乌云安的王位。想到自己当年竟然深爱他,为了他抛下一切尊荣责任,浪迹天涯,更助他平定淮南享尽荣光,云然更觉得自己蠢笨不堪,这个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男人,早已经面目全非,他何曾对自己有一分的牵念。
云然仰头看向天空,掩下眼中的迷蒙泪意挤出一抹凄婉的苦笑,深吸一口气稳下惆怅心绪,只觉得过去一切皆是虚妄,再低头时已恢复了自若,扬声道:“我汨桑一向与随国两相安好,并无兵戈,为何如今要插手我汨桑的私事?”
秦泽驱马向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甚至穿着的盔甲云然也记得那上面的纹路和触感,他沉声道:“就是因为两国交好,汨桑大皇子向我朝求援才派兵前来相助,只要你放了大皇子,罪己退位,我们自不会为难任何人。”
云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被私人情感所吞没,强迫自己去直视他,蹙眉厉声道:“那你能保证我退位之后,随军会撤出汨桑,不留一兵一卒吗!”
秦泽面色一寒,只模糊回答:“随国并没有干涉汨桑之心,大皇子就是汨桑永远的王。”
“是汨桑的王,还是你们的傀儡?”云然心中已然明了,知道战事已无回天之法,缓缓抬手执剑向天,“卫我汨桑!”身后的禁卫皆附和,呼声震天。
“杀尽敌军,冲啊!”帛荼振臂高呼,两军皆向前冲去,西门广场陷入惨烈厮杀。
云然挥剑冲入敌军阵中,此时再无任何杂乱的思绪,只听凭本能的挥剑,挡下来自敌军的刀剑,又一剑一剑的挥斩,耳边只听到盘旋在这广场的嘶吼和惨叫声,感受到剑刃划开皮肉,鲜血溅落在自己的战甲上,隐入红袍再不可见。
秦泽在后侧,目光随着战场厮杀中那一抹红色身影流转,心中疑虑重重,那是谁,是乌云安,还是她?之前听说她随着凌自寒去了奉仙城,为何会在这里?可若不是她,为何会穿这一套红袍银甲?
“将军,怎么了?”副将见秦泽神色有异,不由出声询问。
秦泽收回目光,恍作无事摇头,心中疑惑更甚。
帛荼突然看到梁奚正躲在不远处静看,心中怒火冲天,挥刀砍落两名随军,便直追着梁奚而去,云然觑见心生不安,疾呼:“帛荼,回来!”但声音被淹没在厮杀声中,帛荼已追着梁奚独自冲入了随军中。
随国士兵将帛荼团团围住,梁奚隐在后面露出奸猾的笑意:“帛荼,等你死后,我就是郎中令了。”
帛荼想要杀梁奚,却被随军围困纠缠无法脱身,挥刀杀出一个缺口,却又迅速被后面的随军补上,直杀的虎口镇痛也难脱离,一刀难敌四方,帛荼已经身受多处刀伤,鲜血染满了衣襟盔甲,但他依然步伐稳健挥刀有序。
云然心急如焚,一路杀到冲入包围圈与帛荼背对背而立,侧首说道:“我们杀出去!”
“好!”帛荼大声应道。
两人互相保护对方背后的攻击,慢慢的往自己的军阵方向移动,随军人数太多,似乎永远都杀不完,幸而已经看到了汨桑禁卫的人,云然心中欣喜:“帛荼,快走!”说着拽过帛荼,让他先往禁军处去,而自己断后。
一直在旁的梁奚眼见帛荼要逃离,急忙追去,趁帛荼背后脱离云然的保护之时一剑刺入。
帛荼踉跄一步,垂目看到自背后穿胸而出的剑刃,怒吼一声将剑刃紧紧抓住,回身挥刀砍去,梁奚正用力拔剑,不防被帛荼划伤,急忙捂着胸前喷涌的鲜血逃入随军中。
云然回身看到帛荼不支倒地,忙过去将围着他的随军击退,一手拽着他一手挥剑,想把他带回汨桑军中。
帛荼自知在劫难逃,闷声一吼用力将胸前的剑尖生生折断,剑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音,他从盔甲里拿出一枚香缨,已经被鲜血浸染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帛荼看着香缨,露出凄怆笑意,下定了决心将香缨塞入云然手中,说道:“跟她说,今生我不能信守承诺,让她另觅姻缘,下一世我定还她!”说着,他用尽最后力气将云然推去汨桑军中,挥刀为她挡去所有攻击。
云然回身已看不到帛荼身影,只有无数随军前赴后继而来,身边的禁卫军正在奋死抵抗,低头看到手中的香缨,这是阿敏送给帛荼的。
帛荼曾经答应阿敏,会回去娶她;云然曾经答应帛荼,平定朝局就让帛荼回家。如今这一切承诺都成空言,眼泪涌出眼眶滴落在香缨之上,与鲜血缠结沁入。
云然将香缨塞入盔甲后的衣襟里,再次冲入战圈,她看向不远处的秦泽,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擒贼先擒王。
只要拿下秦泽,就一切还有胜算。
唯有云然,才知道秦泽弱点在何处。
第七十章 曲尽风满城(三)
云然麻木的砍杀着一波又一波的随军,身上的银甲已经沾满了鲜血,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伤口流出的血,只顺着银甲滴落在地,血腥味缠结在每一个人的鼻间,昭示这一场战争的惨烈。
云然低声身旁的禁卫说道:“传令,边战边退,到西门退入内宫。”
“是。”那名禁卫向身边的人传令,一传十十传百,禁卫都慢慢往后退去,并不恋战,而云然偷偷观察,往旁边退去,趁随军一心追着禁卫前进的时候自己往一旁的宫墙靠近,想要自旁边的梯道上城墙,然后绕道随军背后的梯道下来,直接到秦泽身边。
离城墙还有几步之遥,忽听内宫宫城上面传来一声呼喝:“大家都住手。”仰头看去,穆赫正站在宫城上,威势凛凛颇有几分赢家的傲气。
他为何会在这里?云然停下了脚步,满心不安,难道兰昭出事了?
秦泽一声令下,随军停下了攻势,汨桑禁卫见大皇子出现,面面相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停下了脚步驻足等待。
整个广场骤然安静,穆赫站在高处居高临下,朗声开口,声音在广场上回响,清晰而又震慑:“我乃汨桑大皇子乌云穆赫,是我向随国求援平定汨桑内乱,今日战争并非我所愿。”
他看向一侧的汨桑禁卫:“汨桑的将士们,你们自以为跟着王上是在杀敌,可是你们只是被利用罢了,现在我就来拆穿她的真面目。”他指向人群中的红衣云然,云然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阻拦,只恨手中没有弓箭射杀。
“她不是乌云安,真正的乌云安已经被她杀死,她就是十年前叛国出逃的乌云然!”穆赫满意的看到禁卫军众人露出诧异的神色,“乌云然与圣巫兰昭共谋,弑杀亲姐,夺取王位,更为了掩埋事实冤杀国相,罪恶滔天人神共愤。”
兰昭被穆赫的人押上了城楼,云然抬头看去只觉得此刻失时落势孤立无援,自己曾经战无不胜,却从没有一刻如同现在一般无能为力,若说刚才还有逆转胜负的心力,此刻便已经一败涂地,再无回寰可能。
兰昭被抓,自己污名难洗,随军战力悬殊,汨桑沦为随国傀儡已是定局。
穆赫仍然沾沾自喜自己即将胜利:“我知你们都是被蒙骗的,只要现在放下武器投诚,随军不会再开杀戮。”
禁卫军中议论纷纷,面露犹豫之色,却又不敢先放下武器投降,议郎奇达身为帛荼亲信,自然知道所有真相,但如今情势他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就算禁卫军全数忠心云然,但外有随军,内宫被穆赫控制,根本无处可逃。奇达看向不远处的云然,云然似乎感觉到有目光注视,抬眸看去,知道他是帛荼的亲信,也猜到了他心中的担忧,如今情势,也没必要让这数百人与自己共赴死,便轻轻摇头,示意奇达放下武器投降。
“汨桑的将士们,大皇子私通敌国,若是任由随军掌控,我汨桑将会灭国灭族,我汨桑臣民也将…”空中一声呼啸而过,兰昭的悲痛疾呼猝然停住。
云然愣愣地盯着兰昭胸前没入的箭尾,脑中空白一片,只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停住,心中骤痛手止不住的颤抖,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滑落。
兰昭再无力气说完想说的话,看着广场上那一抹红色,悔恨自己无力去保护她,凄楚一笑被人一推,径直往前倒去扑出了城墙坠落而下。
“阿姆!”云然凄厉喊出声,推开众人往前冲去,想要去挽回什么,但还未冲到跟前,兰昭已经轰然堕地,绽出殷红再无声息。
云然颓然跪地,看着地上的兰昭却连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脑中只一遍遍回旋兰昭落地的轰然声,心底的猝然哀痛让她痛不欲生,只一遍遍在地上抓挠着什么,指尖被粗糙划破了皮肉,血肉模糊却也毫无知觉。
几名随军走近将云然双手制住,云然没有半分挣扎,只死死盯着兰昭的尸首万念俱灰。
姐姐死了,阿姆死了,蒙洛死了,帛荼死了,汨桑也沦为傀儡属国,云然心中哀鸣,任由他们将自己拘押而去…
————————ಠ_ಠ的分隔线———————
云然并没有被带入监狱,而是被带到了一间空置的宫殿,由随军看管暂押。
自进入殿中,云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只站在窗前看着残阳如血映照进来,一如刚才兰昭身下涌出的鲜血,蔓延成花,艳丽绽开。
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片段,有兰昭站在希夷宫前递上战甲的模样,她哀色难忍的说着:“我等着你回来。”也有帛荼在宸华殿中爽朗一笑:“等我帮你整顿了禁卫,我就回去娶阿敏。”蒙洛离去的身影,转身悲怆一笑:“这是她守护的地方,我定会帮她守着。”
一幕一幕的曾经都让云然痛彻入骨,远处传来的纷乱声遥远而又模糊,是谁在哭喊又是谁在求饶,而在这空旷的宫殿中却没有任何声息,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云然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在兰昭死的那一刻也已经死去了。
殿门被打开,秦泽踏入殿中,看到云然一动不动站在窗前,自刚才听穆赫揭穿她的身份,秦泽才知道她是自己曾经的妻,看着她悲痛欲绝看着她心如死灰,心中也是万般不忍。缓步走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轻唤道:“未晞……不,阿然。”
云然似有了知觉般看向他,眼中荒芜没有半分情感,仿佛是看着秦泽,又仿佛是穿透了秦泽看向更遥远苍茫的远方。
秦泽隐有担忧,伸手想要去抓云然的手,却被云然一把推开:“不准碰我。”声音冷若冰霜,每一个字都充斥了怨恨。
秦泽哀叹一声:“阿然,成王败寇。你只要好好待着,我会护你平安。”云然重又看向窗外,静默无声,秦泽等了许久只得转身往殿外走,刚要跨出殿门,却听云然开口,声音凌厉如剑:“秦泽,我一定会杀了你。”
秦泽脚步一滞,心中某处突然空落无着,就和当年她刺伤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失去了自以为会一生不离不弃的那个人。转头看去,云然依然面无表情站在窗前,知道今日之事,自己如何辩解也没有用,只得深叹一声径直离去。
第七十一章 夜深离落明
夕阳渐渐被隐没,夜色肆意流淌,清冷迷蒙的月光蔓延在宫城之上,寂静无声。
白日的战场已没有了任何痕迹,那些刺目的殷红、苍白的面目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胜者在粉饰太平,败者只剩一趟一趟运尸车的辘辘声,在黑夜中隐然无踪。
云然未点烛,任由殿中一分一分的沉沦晦暗,心也随着一分一分的冷寂成灰。
十年前的一战,她救了汨桑,功成名就;十年后一战,她输了所有,一败涂地。
忽然殿门轻启,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在门边驻足许久似乎是在适应殿中的黑暗,他好一会儿才摸索着到桌边点亮了蜡烛。
殿中骤亮,云然只觉得甚是刺眼,微眯着转头看去,是一名随国的士兵,桌上摆着他端来的简素饭菜。
云然缓缓走近,看着这名士兵将饭菜在桌上一一放好,倏然伸手将饭菜砸在地上,碗盘应声碎裂,满地狼藉。
士兵有一瞬间的愕然,心中暗暗咒骂着蹲下身去整理,却不防被云然自身后捂住嘴,一片锋利的碗盘碎片自颈间划过,鲜血喷薄而出…
“我不吃,滚出去!”怒喝声自殿内传来,守门的随军面面相觑,殿门被推开,换上了士兵衣服的云然低头跨步而出,随军并未盘查就放行,云然压低了头盔疾步隐入夜色之中。
宫城中随处可见巡逻的随军,仿若这是随国地界一般,云然心中有恨意重重,却也知凭自己根本无力回天,只得躲在暗处伺机出宫,再图后谋。
宫门处把守严密,出入宫禁的皆盘查搜身,云然竟寻不到出宫的机会,正在暗处踌躇时,却见梁奚自远处走来,此时的他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看在云然眼中只觉得令人作呕,他助自己赢了康古泰,却也是他杀了蒙洛大开宫门,让随军长驱直入。
云然站在一旁不躲不避,筹谋着若是杀了他有几分胜算能逃出宫去,梁奚越来越近,云然垂目捏紧了腰间的佩剑,正欲上前,“梁大人。”声音自云然身后传来,梁奚停在了云然面前五步之处,那人自云然身后走出,挡在云然与梁奚之间,语态闲适:梁大人高升,我自当来祝贺一番。”
苏意?云然收回了握着剑柄的手。
梁奚心高气傲,最看不惯他们这些男宠,之前蒙洛就凭着得宠挡在他前面,夺了他的卫尉之职,梁奚极重名利如何能忍,而大皇子承诺的郎中令一职,自然是更大的诱惑。蒙洛死在梁奚剑下,但这个苏意却并未被株连,让梁奚心有疑惑,并不敢太过招惹:“多谢。宫中戒严,苏大人还是好好回去待着,免得招惹什么是非。”
苏意并未露出半分不悦之色,含笑道:“多谢提醒。”
梁奚不再多言,带着人往前而去,云然看着他的背影恨意难消,却被苏意挡住了视线。
苏意轻叹一句:“我就猜到你会逃出来,只不过比我想的要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