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母子平安
魏孜霖一时答对不上来,要说他在闵州当了这些年管事,哪里受过此等重话,当着全闵州城月饼铺子里二十几位管事,被魏楚欣如此数落,脸皮再厚的人,也受不过了。
“红曲米运没运到京都城呢?”魏楚欣强压制下心里的怒气,平声追问魏孜霖道。
魏孜霖低头低语道:“两个月前就运过去了,东家信上是吩咐过不让将米卖给四妹妹,只是四妹妹给的价钱极高,比磨出了面做成月饼卖钱都划算呢,开门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么,这明摆着赚钱的生意,钱自动找上门来了还不赚么,再有东家和四妹妹感情自来是极好的,就是四妹妹当面和东家开口低价要买红曲米,东家也不能不卖吧。”
众位管事听魏孜霖说的在理,又见魏楚欣手托着茶杯没说话,便有平时受了魏孜霖恩惠,要开口替魏孜霖解围的人了。
“霖管事说的也在理,今年丙字号分铺的销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要说不动工就赚钱,这样的买卖不应当做么?”
也有平时和魏孜霖不和,嫌妒魏孜霖一手遮天的人,趁着总东家在此,便壮胆说道:“东家不远万里特意从京都传来书信,说是不让卖这红曲米,霖管事怎么先斩后奏背着人给卖了呢,连我们都不知道!要说这铺子是霖管事的还是东家的?不动工就赚钱,东家到底开的是月饼铺子做卖月饼的生意,还是投机取巧在这卖米呢?”
向着魏孜霖的一方又道:“咱们讨论的是生意上的事情,不带参杂个人恩怨的,卖红曲米就投机取巧了,要说这没偷没抢,怎么就投机取巧了?”
“谁参杂个人恩怨了,东家不让卖这红曲米霖管事怎么就给卖了呢,若说是为了这个铺子还是为了自己谋私利,就不信这十万石红曲米中,你们没捞着回扣!”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直站起身吵将了起来。
看的魏孜霖一时低头不语,想要蒙混过关。
看的魏楚欣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魏楚欣抬眼在大堂里环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魏孜霖这里,平声说道:“这月饼铺子是我开的,在衙门里交税赋留的是我魏楚欣的名字,你霖管事虽是这闵州的总管事不假,只严格说来,所有成交之生意需是有我点过头,签过字的才生效。早便是写信说过,闵州库里的红曲米一斤一两都不卖给魏恬欣,霖管事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么?”
“今日这红曲米运到京都城了算什么,怎么运去的怎么再给我运回来,这便去银号里取卖了那十万石红曲米的钱,一手交米,一手还钱,我不赚魏恬欣这一笔钱,这笔买卖是你霖管事经的手,现在由你善后解决。”
魏楚欣看着魏孜霖道,“现在便回家收拾收拾吧,一会启程去京城办这件事,就算是惊动官府也务必要把米给我运回来,铺子既然开了,就不怕打官司过大堂。”
“东家,这次我真知道错了,就看在这些年我尽心尽力……”
魏孜霖下话还没等说完,外面就有人疯跑了进来,禀报说:“不好了,二少爷不好了,二少奶奶出了意外,现在孩子难产生不下来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听的紧抿着唇脸臊得通红的魏孜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霎时就白了,连招呼也不顾上和魏楚欣打,慌忙跑了出去,跳上了来通报之人的马车。
魏楚欣便拦下了那丫鬟,问道:“你们二少奶奶现下如何了?”
那丫鬟哭说:“本来还差一个月才能临盆呢,只二少奶奶听说三姑奶奶突然到闵州来了,连夜就要查账,二少爷昨天一晚上又都没回来,二少奶奶心里焦急,出门时没注意就拌在了门槛上,现下情况危急,找了郎中来都束手无策,能不能活命还不知呢……”
不及再往下听,魏楚欣便忙吩咐人道:“快去套车!”又叫石榴:“把包袱里的银针取来!”
只也正是凑巧,魏楚欣要上马车之前,柳伯言的姑父林豪岳着人找到铺子里来了。
来人道:“听闻魏姑娘从京里回来了,我们老爷特意从隋州不远百里赶了过来,就是想请魏姑娘指教当年那副止血方子的,不知魏姑娘何时有空,可否约定个时间地点,赏脸同我们老爷见上一面。”
想当初林豪岳富甲隋州,魏楚欣一穷二白为凑钱包地去隋州拜会于他,林豪岳为人大方借给了她五千两银子。
现如今她不似从前,赚了钱铺满了生意,雪中送炭之恩怎能不报。
魏楚欣道:“还请同我的丫鬟留下你们老爷下榻之地址,等有时间,定当亲自拜访。”说毕,上了马车,吩咐人快些赶往魏孜霖府上。
魏孜霖两年前娶了闵州城富户家里的嫡女,这罗氏为人口直心快,性子尤烈。
魏楚欣敢过来时,正见着魏孜霖焦急的站在房门口,屋里罗氏生命垂危,只剩一口气在都还不忘骂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大霉了,还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做了缺德的事,现下报应在我们娘俩的身上了!”
“亏得我还这么年轻,今日若就这么死了,我做鬼也不甘心呢!”
“二少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给接生的产婆急得满头是汗。
这里魏楚欣推门,走了进来,支开碍手碍脚慌了神的丫鬟们,亲自为罗氏接生。
产婆出去,问魏孜霖保大还是保小,这话正被罗氏给听了去,不及魏孜霖说话,她攥着锦被,破口大骂道:“当然是可着我的命来,魏孜霖,你要敢让他们保小,我做鬼都放不了你!”
这罗氏哪里见过魏楚欣,此时眼见着魏楚欣给她接生,她便只当魏楚欣是魏孜霖请来的女郎中,不管不顾的继续喊骂:“人京里你三妹妹特意写信来不让你卖红曲米,你为了那每石五钱银子的利钱,就瞒着人把米私自给卖了,偏巧这一次你三妹妹回来查账,这钱好赚不好花,若不是担心着这个,我能遭此一劫么……”
一时孩子清脆的啼哭声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母子平安,魏楚欣松了一口气,便是逗问罗氏道:“一石赚五钱银子的利钱,十万石可不是要赚五万两了?”
罗氏满头大汗,松了攥着锦被的手,一时心实的说:“可不是么,为了赚钱,他可是有胆儿呢!”
罗氏的母亲也赶了过来,喜得抹着眼泪问罗氏怎么样,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眼见着魏楚欣从产房里出来,直拉过了她,感谢说:“有劳你了,先到下面去候着吧,等一会着人重重的赏你!”
“你赏谁,我们姑娘需要你的赏银……”跟在一旁的石榴嘴快要说话,只魏楚欣打断了她,走在前面要去换衣裳。
魏孜霖站在那里,也是松了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满头的虚汗,见魏楚欣走了过来,便深深的作了个揖。
魏楚欣道:“母子平安,恭喜二哥哥了,是个男孩。”
魏孜霖连点了点头,眼睛里晶莹着泪花,“多谢三妹妹了,一会我便启程去京里,定是把那十万石红曲米一斤不差的运回闵州来。”
第一百章 萧旋凯生死未卜
从魏孜霖的宅子走出来时,正是下午未时。
外面云厚阴天,只不知从何时起,闵州城里涌入了大批的流民。
“听说了么,北元的胡人已经冲破北元关,要杀到京都城了,皇上和太后已经弃城出逃了,萧元帅领军死守在陵水驿,坚持不过月余,败北二十几次,终是抵挡不住,向后方撤了出来。”
“听人说五万勇军拼杀到最后剩下不过百人,陵水驿的城壕里横尸遍野,鲜血淤积了一人多高,萧元帅身中流箭生死未卜,左铮将军被敌寇歼杀,头颅就挂在了京都城城门之上,我大齐国这回算是完了……”
身旁传来了人们悲痛欲绝又恐惧不已的叹息声。
魏楚欣听着,仿若被焦雷劈中,站在街道中央怔忪了半天,马车飞奔而来,险些撞到了她,石榴叫了她几声,她都不应,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拉到了路旁。
“许是危言耸听的讹传,咱们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一切不还都好好的么,这才过了几个月,胡人就能打到京都城来?姑娘别信她们的话,咱们先回铺子,一会着人去衙门口打听打听去。”石榴在旁安慰魏楚欣道。
魏楚欣搓了搓已经冰凉了的手指尖,点了点头,带着石榴要往铺子里赶。
“让开,都让开!”身后突然有骑着快马的军中小校扬鞭飞快奔来,众人躲闪避让,只见那数匹战马直往州衙方向疾驰而去,扬尘四起。
还不及走回铺子,衙役们便满城张贴起了征兵的告示。
城中百姓聚集成堆,围着那贴出来的告示,听识文断字的人念读道:“但凡十八至五十岁身强体壮者,无论出身,皆必须应征入伍……”
回铺子的路上,魏楚欣就在想这距离高承羿出兵北元关才多久,高承羿不是大盛而归了么,怎这北元胡人又打进京都城来了?
所有思绪都不得凝聚,她脑海里就不断的回荡着一件事:萧元帅身中流箭生死未卜,左铮将军被敌寇歼杀,头颅就挂在了京都城城门之上……
到了铺子,梳儿见魏楚欣和石榴是走着回来的,不免后怕的责备石榴道:“怎也不知是哪闹了饥荒,这一阵子城中突然来了好多的流民,你怎么还带着姑娘徒步回了来,看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石榴道:“哪里是闹了饥荒,才我和姑娘在外面走,到处都开始征兵,说是北元的胡人杀到了京城里,皇上和太后都弃城而逃了!”
梳儿听了不肯相信,笑骂石榴说:“一天天的竟是胡说,你可是嫌这太平日子过得太安稳了呢!”
“不信你自己到外面看看去,听人传侯爷领兵作战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也亏得咱们回来的早,要在京都城还不完了!”
梳儿见这么说,也就笑不出来了,私下里拽着石榴的袖子,朝她挤眉弄眼,小声说道:“少在姑娘身边提侯爷,又是死又是活的……”
石榴却不管这一套,扬声说道:“说说怕什么,姑娘早跟他恩断义绝了,当初是谁说不要咱们姑娘把姑娘给撵走了的,咱们姑娘这倒是因祸得福了呢,要不然他一死,姑娘这么年轻跟着守一辈子活寡不成!”没经历过战争的人,哪里会知道战争的可怕,横尸遍野,血积城壕也只以为是两个形容的词罢了。
一时外头的管事进来,笑说道:“做月饼的绵糖不够了,讨东家的示下,再进多少回来?”
才七月里,魏楚欣就觉得手凉的要端不住茶杯了,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对来人道:“你且先将这事放一放,着人去衙里打听打听,看近来有什么新闻。”
那人应声去了,魏楚欣又叫来梳儿,问道:“先时林老板派来的那个小厮可留下了地址?”
梳儿应道:“留了,说是下榻在春熙客栈。”
魏楚欣听了,便吩咐道:“去着人套车,现在就去春熙客栈。”
外头双喜正端了饭菜进来,见她们姑娘要走,只笑拦着说:“姑娘急什么,先吃了饭再去吧。”
只魏楚欣出了门又折了回来,小跑着扶楼梯上了阁楼。
阁楼里梨儿正站在立柜旁,一件件的整理着衣服包里的衣服,但见着她们姑娘一上来就奔着装药书的木箱子来了,只回过头笑问说:“姑娘这么急要找什么?”
魏楚欣想着离京那日,她把这些年所有研配出来的药方子都夹在这一本书里了,怎么现在找却找不见了呢?
梨儿就见着她们姑娘急得额上都出了虚汗,放下手里的衣裳,过来帮忙找,“姑娘先别急,再仔细想想,是放在这本书里了么?”
离开侯府那天,伤心之至,心乱如麻,翻找不着,魏楚欣便想着,难不成落在了爱晚居没带出来?
石榴和梳儿两人也上了楼来帮着翻找,只把所有的包袱都解了开,把所有能想到的能翻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能找着。
梳儿便回忆说:“那日从侯府出来,装是一定装了的,我在旁亲眼看见姑娘把这么一厚打的药方子都掖在这本药书里了,不能没了,还是混在哪里了咱们没翻着。”
一旁石榴忽然拍手想起来了,“在常州张妈妈害病那次不是将这药书拿出来过一次么,会不会落在常州了?”
梨儿摇头说:“在常州之时是我亲自看着丫鬟收拾的东西,所有物件一一的都装了起来的,绝对不会落在常州。”
石榴听了,急说道:“这也没丢,那也没丢,那这些药方子去哪了呢?”
北元与齐国兵戎再起,这造价低廉,取材方便,药效奇绝的止血方子一定得找着。
魏楚欣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现如今心神不宁,再加之对了一夜半天的账目,她整个人头昏脑胀,想回忆着把方子再写出来都是有心无力。
“梳儿,为我研墨。”魏楚欣扶着桌案,拿起了铺子里那放在笔搁上许久都不曾用过,只是为了摆样子的毛笔,想试着回忆回忆。
在笔洗里晕开了那干粘在一起的笔尖,铺上宣纸,沾过了墨,才是要写字,楼下又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奶娘手里抱着孩子,一边轻摇着,一边轻哄着。
石榴下楼来问道:“怎么了,小姐怎么哭成了这样?”
奶娘心疼的说:“今早起来就有些吐奶,快抱上去让姑娘给瞧一瞧吧。”
第一百零一章 危矣!危矣!
魏楚欣抱着孩子,眼看着孩子那像极了萧旋凯的眉目,又想到现今大战在即,萧旋凯生死不明,一时间悲从心来。
原是虚惊一场,双喜怕那药方丢了,给挪了地方。
“真是一个人搁东西,十个人找不着!”梳儿叹气说道。
孩子在魏楚欣怀里渐渐睡熟了,她强压下了心底的悲凉,低头轻吻了吻孩子柔软的额头,轻轻的哼唱着歌。
见是孩子彻底睡熟了,魏楚欣才把孩子交给了奶娘。
拿上药方,上了车,奔往春熙客栈。
外面下起了雨来,又湿又潮,瓢泼大雨倾泻在了油纸伞上,遮挡不住,都淋在了衣服上。
客栈一雅间里,林豪岳正是坐立难安的在等着魏楚欣来。
这里出了房门,想要再着人去月饼铺子里拜访的,就听楼下小伙计笑着应道:“找林爷啊,您稍等,小的这就到楼上通知去。”
林豪岳见正是魏楚欣本人,便连忙下了楼,亲自迎了出来。
多年不见,再见面山河破碎,兵戎四起,仿若隔世。
“胡寇入土中原,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将士们奋勇拼杀在阵前,九死一生,伤亡惨重,身为普通老百姓,能做的也只有是倾己之力,保家卫国。”林豪岳看着魏楚欣,满眼热忱的说。
“只可恨我一人之力有限,经营药铺多年,这个月底,已经把隋州各家经营着的止血草药全部捐到了前线,只是前线的伤亡太重了,那些药也只是杯水车薪,并因熬制复杂,见效不佳,先几日岳父大人同我商量,问能不能生产大批可用之伤药,我便一下子想到了魏姑娘,并魏姑娘人也正好回了靖州,真乃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相助我齐国将士也!”
魏姑娘见林豪岳如此说,心内撼动,也便交出了药方,对林豪岳道:“要说来,这副药方兜兜转转了八年,最后还是回到了林伯父这里,伯父有如此之心,我虽是一届女流,也有报国图志之心。”
林豪岳双手郑重接过了那药方,阅看后也大为所动,当即站起身向魏楚欣深深作了个揖,感慨道:“魏姑娘之心胸,哪里输于男子呢!只这一纸药方,胜抵黄金百万两,能救死伤者万众,魏姑娘乃为当世名医,不声不响,不图虚名,慷慨将此方捐赠出来,今日之行,实在让林某人钦佩。”
魏楚欣微微叹息道:“救死扶伤乃医者天职,林伯爷倾家荡产以图报国,才应当令人敬佩,国要是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家,只希望这场浩劫能快快度过,国家恢复到往日之平静繁荣。”
林豪岳点头,满眼坚定:“会的,一定会的!”
……
崇泰九年七月中浣,帝后妃嫔携朝中重臣及重要家眷在二千两名羽林卫的护卫下,饱经风雨,艰难的向西迁徙,终于抵达了藩西之军事重镇。
茫茫大漠,万人无人。
君臣凭借着罗盘测定的方向与同天地豪相赌的勇毅,终于见到了齐国里统一规制的英姿飒爽的军伍,一时之间,激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守城之官兵却得到藩王高承羿是命令,拒绝打开城门。
以圣上高义煦为首的君臣三千又几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遭到了奇耻大辱之拒绝。
天子临幸,竟敢避而不见,天大胆子!
天子的震怒声,群臣据理力争的怒骂声,妇女小孩的悲嚎声,战马疲惫至极的嘶鸣声,羽林护卫军的怨声载道声,还有邵太后心底的望眼欲穿声。
乱世以开,君不再是君,臣也不再是臣。
面对着那坚实高耸的数丈城墙,所有的呼喊希望,到最后都变成了绝望的唇焦口燥。
高承羿就是不下令打开城门,身佩太祖传世御剑的真龙天子高义煦能奈其何?
后方京都城已成为了胡人的屠宰场,三十万民众的鲜血灌饱了周围数丈深的城壕,那是横尸遍野,那是耸人听闻的血林肉池。
前方相距不过二里之地的藩西之地城门紧闭。
茫茫大漠,哪里有肯接纳这三千又几人的收容之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该何去何从?
崇泰九年七月末。
将军左铭于常州、元绥、方武、相林四省征兵十五万入沉水关,同林大将军会师,抵挡胡人长驱直入南下。
九月初,败北,退守梁州。
次年正月,败北于梁州,退守灵州。
三月,败北,退守于沧州,左铭将军战死。
三月末,沧州知州倾城投降,暴虐疯狂的北元胡人嗜杀成性,将缴械投降的一万余军士,屠杀于沧州城内,竟无一人生还。
四月,败北,退守于嘉州,谢老侯爷战死。
中原几百年不曾有之浩劫!
……
三度南下征兵。
第一次征走了魏孜津、程凌儿。
第二次征走了魏伟松。
现下,熬来了第三次。
常州,闵州,靖州所有的月饼铺子全部停产,魏孜霖协助着魏楚欣打理一州之土地。
成千上万石红曲米,成千上万车草料,一次一次被征运到前线。
捐的是魏楚欣的产业,魏孜霖在旁却看的心疼。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夜里靖州城火把通明,征兵的军吏挨家挨户的敲门,深街犬吠,人心战战兢兢。
魏孜霖从闵州逃到了靖州,从魏伟松宅子又逃到了魏楚欣现下住着的铺子,终也是没能逃得了被征兵的命运。
前几次征兵的队伍一走,他总是庆幸的对罗氏笑说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
只是此次年过六旬的老翁,不过十五的孩童都免逃不了了,他还能幸免于难么?
“开门,开门!”粗鲁蛮横的沙哑声一声急于一声。
战乱之时,谁敢更衣入眠,宅子里所有的男丁全部应征入伍,惟留一众女人提心吊胆的过着殚精竭虑的日子。
石榴和梳儿忙面面相觑了一眼,披衣穿鞋,抄起房门口的木棒槌,壮着胆子走到宅门口问:“是谁?”
外面官兵骂喊道:“快开门,有人看见一男子私逃到了这里!”
石榴和梳儿听是官役,皆是提了一口气。奈何外面催的紧,无奈下只得拔下门栓,将宅门给打开了。
“官爷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里哪能私藏人呢,哪次征粮不都是可着我们月饼铺子来么,这你们是知道的呀,我们姑娘一户,几乎把全常州省的粮草都纳够了,捐钱捐物,我们月饼铺子何时说个不字了,这宅子里剩下的全是女人,我们上哪藏人去呢。”
第一百零二章 征兵
“少他娘的废话,刚才明明看见往这边逃了,进去给我搜!”
石榴见人真要进来搜,一边拦着不让,一边道:“你们也就只有欺负我们平头百姓的能耐,到胡人跟前,怎么一个个就都成缩头乌龟了呢,这人一茬一茬的被你们征走了多少,那粮草和粮饷,我们姑娘倾尽所有的捐给你们,哪一次来让你们空手走了,只你们却连连败北,一退再退……”
话没等说完,那从前线撤回来的官兵便是激了,抄起手上的战刀,直扬言要挑了石榴,“没有我们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拼命,你们现在能在屋里安心的睡觉?今儿老子非是要砍了你的脑袋,不辨是非胡搅蛮缠的刁民!”
协助征兵的州官在旁赔笑着劝架劝不过,眼见着那刀都快架在石榴的脖子上了,手起刀落有命没命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里魏楚欣从屋里走了出来,将石榴护在了身后,眼看着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两名州官那里,用靖州本地话和几人周旋,笑说道:“前线回来的大人不知道,州里的大人应该知道的呀,哪一次征粮不是可着月饼铺子先征,月饼铺子征不够了,才再去旁处挪补的,若说平头百姓,盼着什么,不就是攀着前线能打赢胜仗,将胡人撵走,大家一起过太平日子的嘛。大人们也都是知道的,这铺子里的所有伙计都被征走了的,前几次就连已经六旬了的老管家都拿刀上战场了,我们就是想藏人也没得人让我们藏的了呀。”
因征粮草征军饷的事情,州里的官吏总与魏楚欣打交道,也知晓了她的为人,便向前线来的官兵解释了起来:“要说前线打仗,魏掌柜就最配合的人了,哪里可能藏人呢,下官看还是不要搜查了吧,这深更半夜的,一则大人也疲累,二则怕是寒了商贾们的心……”
“放屁,前线的将士们用脑袋撑着呢,我们奉命过来征兵,若贪图安逸还配活么,没有国哪来的家,这帮贪生怕死视钱如命贿赂官府的商贾见的多了,后日必须如数征兵回前线,刚才明明看着人进了这宅子,赶紧进去给老子搜!”
官兵拔刀出来,再拦也是拦不过的了。
一旁站着的梳儿侧眼看了看魏楚欣,满眼的惊惧。
魏楚欣暗处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事到如今,也唯有挺着了。
闯入宅子内外搜寻,俱是没有搜着,梳儿和石榴见着,便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正当那官兵要退出来时,但听着床下有窸窣的响动声,两人面面相觑一番,放轻脚步走到床畔,举刀一把破开床板,正见着了蹲在里面吓得瑟瑟发抖的魏孜霖。
藏不住了。
两人拽着魏孜霖脖领子一把便将人拎了出来,扬手就是两巴掌,直打的魏孜霖鼻口窜血。
“他娘的,你倒是藏啊!”
魏孜霖捂着嘴跪地道:“官爷别打了,小人再不敢逃了,官爷别打了……”
眼见着几人把魏孜霖打的满脸是血的拖拽了出来,石榴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就剩这一个人了你们也不放过,把他抓走了,地里面的粮食谁帮着种,子种谁帮着运,麻袋谁帮着抗,耕牛谁帮着赶,今年地里种不上粮食了,怎么给你们交税纳赋,打胡子打胡子,我看你们和胡子也差不多了……”
一旁站着的梳儿,双喜,梨儿也都哭了起来,齐心协力的拦着不让将魏孜霖给带走。
那军官见着,心内忒是恼火,一挥手上的鞭子,哑声命令道:“军势全他娘的是被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哭没的,全部给我带上,关到州里监牢饿上个三天,看还哭不哭了!”
……
这面在州衙里,战场上撤下来的校尉大人正和知州大人讨论征军饷一事。
知州大人叹气说:“哪里还能再征了,眼下人们怨声载道,再征真要活不下去了。”
校尉大人粗粝的紫黑嘴唇上爆起的都是白皮,也叹气说:“这我们也知道,只是前方战事吃紧,胡人骁勇善战,嗜杀成性,我军连连败北,军心大受打击,如若这时粮草再是不足,这后果大人可想而知啊。”
知州大人听了,便是深深叹了口气,半日里没有语言。最后在校尉大人的追问下,才缓声道:“下官一会去把月饼铺子里的魏掌柜请来商议商议吧,看她能凑出来多少。”
校尉大人道:“时间紧迫,现在就着人去!”
等着人到铺子请人时,但见着只剩下个奶妈子抱着还未曾断奶的孩子,坐在床畔哭的抽噎。
上前一问,才知魏掌柜已经被抓到牢里去了。
这边知州大人和校尉大人得知了消息,勃然大怒赶忙吩咐衙役将人好生请到大堂里来。
知州大人道:“原是这里有个缘故,大人不知,这魏掌柜不仅深明大义,慷慨为国,她更是萧元帅之妾室。现如今萧元帅在战场领军作战,九死一生,这魏氏蜗居在靖州避难,作为地方官,实该照顾……”
校尉大人听到此言,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扬步出堂,亲自迎了出去。
等魏楚欣被人从牢里放了出来,被引请着往大堂走时,突然见一身穿正六品校尉军服的八尺汉子朝其纳头便拜:“属下参见夫人,手下士兵有眼无珠,让夫人受委屈了。”
魏楚欣怔忪在原处,摆了摆手让其平身起来,一时心中那个不能碰不敢提的隐痛被触动,她抿了抿唇,颤声问面前的校尉道:“大人可是从战场上来的?”
都半年了,她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校尉脸上恭敬,声如洪钟:“回禀夫人,属下奉命到靖州征兵征粮饷!”
魏楚欣点了点头,下颚轻颤的问那校尉道:“想打听打听……萧元帅还在人世么?”
校尉被问的怔愣在了原处,缓过神来,用洪亮的声音道:“萧元帅正领兵战于鄱阳!”
他还活着,万幸他还活着……
那在战乱年代强扮演出来的坚强,维持到此时,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彻底的崩不住了。
魏楚欣侧过了头去,紧紧握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控制不住的一行一行的击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魏掌柜,先时是一场误会,多是对不住了。”知州大人也追了出来,一见着侧头站在那里的魏楚欣,便赔笑说道。
魏楚欣便连忙拿手抹了眼泪,清了清嗓子,应声道:“大人这说的哪里话,前线征兵要紧,我们也自是理解。”
第一百零三章 凑银钱
“这次需要征多少粮饷?”
校尉大人道:“多多益善。”
魏楚欣听了,便笑说:“总要有个数吧?”
知州大人看了看校尉大人,讲情说道:“那就征粮五万石,饷十万两。”
校尉大人蹙眉为难道:“最起码也要粮十万石,饷二十万两。”
知州大人力争道:“也不能全指望我们靖州来凑吧。”
校尉大人说:“别的州自是有别的州该凑的那一份。”
魏楚欣在旁,但听二人你一眼我一语的争执,便缓吸了一口气,插话道:“粮食留够今年耕种用的,都可拿到前线去,银钱我会拿出所有金银首饰尽量凑出来。”
两人齐声问道:“能有多少?”
魏楚欣摇了摇头,“具体估算不出来。”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又停了下,回头对两人道:“粮食往多了算也不会超过三万石,余下不足的,大人们再去想办法吧。”
这几次征粮征饷,月饼铺子首当其冲,魏掌柜连眉头都没蹙一下,无数的粮食钱财,说捐就捐了。
知州大人听魏楚欣此话,便知是真没有了。一个女人,能把自己辛辛苦苦攒出来的钱财,倾尽所有的全部捐赠出来,也真是没处说去了。
……
出了州衙,但见着纯儿和罗氏抚着吕氏,正等候在那里。
见了面,吕氏便心疼的把魏楚欣揽在了怀里,各处探看,含泪说道:“孜霖也是太没有骨气,从这里逃到那里,他妹子带着个孩子,他再分有些骨气,也不能往你那里去啊,没得让你受这场牢狱之灾,那帮衙役可是铐打你了没有,快让婶子瞧瞧?”
魏楚欣拖着一张苍白疲惫着的脸,勉强笑了笑道:“二婶娘和二位嫂子别担心,他们没铐打我,要动刑具,也得有力气才是,前线撤回来的官兵过来征粮,先可着官府里的各衙役来,都捐了粮食饿得没力气了,也就顾不上审犯人了。”
纯儿和罗氏也上前来扶魏楚欣,叹气说道:“他们又逼着三妹妹捐粮了?”
魏楚欣笑说:“没有逼迫,是我说要交的。”
罗氏强笑了笑,问:“这次又要多少?”
魏楚欣道:“粮十万石,银二十万两。”
罗氏听了便使劲往地下啐了一口,一时叉腰扬声朝里骂道:“这帮杀千刀的,还让不让人活命了,别来要钱,直接来索命好了!”
纯儿捂着罗氏的嘴,拦着罗氏不让她说。
罗氏便是激了,挣脱开纯儿,照着州衙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又连啐了几口,“他娘的,皇帝无道,百姓遭殃!”
纯儿在旁赶紧劝慰道:“这在州衙门口,二嫂快少说两句吧。”
罗氏冷笑着说:“来,让他们来,长这么大我没怕过谁!”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才冷静了一些,看向魏楚欣道:“要没有三妹妹,现在有没有我这条命还不知道呢!三妹妹别急,我这就回闵州娘家凑粮凑钱去,这是看在三妹妹救我和孩子的份上,要心思狗皇帝老儿,我回家将东西全藏起来,一分都不出呢!”
一时,罗氏,纯儿,吕氏,魏楚欣分作四路,各处张罗凑粮凑钱去了。
开了月饼铺子后面的粮仓,魏楚欣点对好里面的粮食之后,连帮着搬运的人都没有。
全靖州城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孤儿寡母。
叫来征粮的官兵往出运粮。石榴和梳儿两个在一旁看着,磨破了嘴皮的提醒着众人。
梳儿劝说好几遍:“前面那些是留着往地里耕种的,你们别再搬了。”
石榴也喊了好几遍:“我说前面那些是留着今年种地用的,你们别再搬了,一气把羊毛都拔没了,明年怎么熬?”
官兵们道:“这理谁不知道,只不把胡子赶走,谁能过去这个年!”
无奈下梳儿以魏楚欣的名义找来了头目,众人才是给留下了一些过河的子种。
当初魏楚欣从侯府带回来的首饰器皿,顶了大用。
在屋子里,双喜和梨儿眼巴巴十分舍不得的见魏楚欣将那些珠玉金银往大箱子里装,叹惋咂舌道:“这每一件首饰上都刻有姑娘的闺名,虽把这些东西给处置了,原主也终是咱们姑娘的。”
魏楚欣捡起一把簪子,背过去看簪子后面那刻得精细的“楚”字,就想起了当年和萧旋凯过太平日子时的情景。
将簪子轻轻放回到了大木箱子里,叹息了声,轻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那木箱极大,上头的盖子又极重,双喜和梨儿两人一时用力抬着,才把木箱给盖好了。
“一,二,三……十,一共十大箱!”
外头候着的官兵进来抬东西时,不小心碰翻了一箱,里面刺目耀眼的珠宝首饰散了一地。
几人瞳孔便不自觉的放大了一些,但也都只是一瞬,回到前线,那就是脑袋别在裤带上,命能不能保住全看天意,这再好花的银子能花着么?
双喜是个伶俐的姑娘,半跪在地上将散出来的首饰往箱子里捡,责怪几人道:“倒是小心些啊,这些可都是我们姑娘心头上的东西,拿出来捐了你们倒不知道爱惜!”
州衙门口,校尉和州官大人正站在那里点粮,派衙里几个师爷挨街挨巷的呼吁宣传。
“凑银粮,凑银粮,凑出来银粮给西疆,西疆山里羌人勇,收了银粮助兄长!”
“凑银粮,凑银粮,凑出来银粮保四方,爷兄子侄在战场,舍得钱粮换命长!”
“凑银粮,凑银粮,挨家挨户凑钱粮,没有大物捐小物,齐心协力保河山!”
城中疲于征兵纳税的百姓一时将宅门开个小缝,悄悄探出脑袋来瞧。
小脚的老太太将传了几辈的金镯子捐了出来,新嫁的妇人将头上带着的银簪子拔了下来,小孩褪下了长命锁,待嫁的小姑卸掉了耳朵上的银坠子。
捐出去吧,都捐出去吧,打了胜仗,撵走了胡子,男人们就能回来了!
看着那一箱一箱拼凑出来的金银珠宝,八尺之高虎背熊腰的校尉大人红了眼眶,对知州大人道:“军民齐心至此,何愁撵不走胡子!西北彧国答应只要纳银百万两便助我军一臂之力,南北西三方夹击,胡人再是善战也是无力回天!决战明州,我军必胜!”
知州大人跟着猛点了点,“决战明州,我军必胜!”
“只可恨高承羿身为臣子,却以一己之私利,偏居藩西,消极避战,不肯施以一分一毫之援手!”校尉大人话锋一转,咬牙切齿道。
知州大人叹气说:“天子沦落在野,高承羿不配为人臣,实为贼子!藩西之兵自来训练有素,孔武骁勇,如若有藩西之兵来援,齐心协力共抵外敌,又当是何等的局面!”
“谁说不是,西州玺王血书于高承羿数次,然其狼心狗肺,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古有晏子使楚,仅凭三寸不烂之肉舌,强于百万之雄狮,为今我齐国生死存亡之时,可有当此重任之能人者乎?”
校尉深深叹气道:“此乃元帅为之谋也,我等属官,做好本职,不拖后腿,不误战事已是不易了。”
第一百零四章 千里奔波
“大人的上司是谁?”石榴扶着魏楚欣来州衙送当日萧旋凯送给她的那两颗夜明珠,站在一旁已经听了半日了。
校尉和知州大人这才抬头,眼见着了魏楚欣,行礼答道:“回夫人,属下上司乃林峰林将军。”
魏楚欣紧握手中木盒,下定决心道:“带我去见林将军。”
校尉大人为难道:“这、这……我们行军打仗夫人去……”
魏楚欣打断他说:“我可以劝动高承羿出兵。”
……
第二日临行之前,魏楚欣轻吻了吻孩子,将其交给奶娘,把地里的事宜交代给了吕氏和纯儿。
众人送到门口,魏楚欣摆手让她们回去,最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尽量让自己笑着说:“如若我回不来了,等战争结束后就把孩子送到他父亲那里,如果他也战死了,记得和孩子说,她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元帅,她母亲爱她,也爱她的父亲。”
吕氏和纯儿等人含泪应了,“楚儿,一定要平安回来……”
魏楚欣回身深深给吕氏和纯儿行了个礼,“那就拜托婶娘和三嫂了。”
“姑娘,我们等你回来……”梳儿和石榴几个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
带着征集而来的民兵和粮饷,千里奔波,赶往军营。
这一路以来,满眼衰败萧条,北地的流民逃难于此,老弱病残,寡母孤儿,满脸绝望迷茫。
男人上了战场,征粮数次,人们为了充饥,吃了留下来耕种的种子,上万亩土地撂荒于野,山河破碎,瘦鸟悲鸣。
赶到营寨时,正赶上圣上派亲信来此监军。
天子仪仗,宣读圣旨,众将按例叩拜。
然监军夏公公却以款待不周为名,夹带未曾收到贿赂之私仇,在访贴上大书特书。
林将军震怒,抽刀斩了此等奸佞小人,左右仓皇逃回西州,不知当向帝后如何进献谗言。
距离当年芮敏强要安排魏楚欣做林将军之妾室之事,一晃已有八年之久了。
时至今日,魏楚欣才见着了林将军,林将军也才见着了当年险些同自己闹出笑话来的姑娘。
林将军生性豁达,老当益壮,听闻了魏楚欣欲进劝高承羿之打算,当即上奏折给暂在西州避乱的齐国天子,寻访柳王妃之音讯。
八百里加急,三日后得到回旨。
圣旨所书:修亲王之遗孀柳氏现修行于西州普渡寺中。
接到消息之时,魏楚欣正在给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上药,缠紧了纱布,连手也没空洗了,只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擦,上车起行。
出了惠州城时,正遇上萧旋凯余部。
车轮滚滚,满眼黄尘,魏楚欣撩开蓝色车帘,举目而望,想要找寻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然而并没有寻到,轻轻放下车帘,发出一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叹息声,她在想:萧旋凯,你欠我一个说法,成亲这些年了,你终是不了解我,不信任我,你始终把我看成见钱眼开的深宅女子,我就不够同你比肩,共担风雨艰难么?
实则不知,你那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保护,才是最令我痛苦伤心的。你可知从京城回到靖州那半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崇泰老道身已死,遗愿腾化救世词。
将门虎子锁深山,复尔生还结善缘。
如今四载沉浮梦,翘楚信女医已成。
铜环力尽添彩眸,过目不忘至日休。
财帛满苑终有时,三春过后付东流。
朝得夕失人莫愁,趁此屯满仓常州。
棋局已布无余力,胜败终须天时待。
到此时才终是参透其中的含义。
……
漠漠黄沙,经年之后,重返西州路。
想来那年因指环上的指示,来西州救高承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这次前来,究其缘由,也还是因为他。
从惠州到西州,取道似水关,奔走铧罗山,虽绕路奔波,却好在躲避了战乱。
到达西州之时,有西州王高义玺派来接应的一众属官。
战事吃紧,说服柳明鸢,劝动高承羿举兵支援实为刻不容缓。
下了马车,上了软轿,直行到了普渡寺之南山脚下。
魏楚欣撩开车帘,吩咐道:“就停在这里吧,佛门重地,不堪惊扰。你们且回去吧,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上去。”
从山脚下到寺门口,有一段险峻奇高的山路。
春日正午,阳光明媚的刺眼,国破山河在,魏楚欣仰头望着这一段山路,曲掌遮挡着耀眼的光束。
战争一起,举国同悲,在这空山之中,倒难得保有几分宁静。
只是这宁静能维持多久,今日她便是那个带着世俗私欲的使者,不远千里,为答目的而务必要打破这片宁静之人。
“山路险阻,夫人万务小心,下官们在山下等着。”
一路小心攀岩,紧紧抓着各处缠绕出来的藤蔓,缓缓挪到了山寺门口。
敲响门口的洪钟,声音轻磬而悠远,飘荡在袅袅绿野山林,更显四野之幽静亘古。
寺里有身穿海青的比丘尼应声前来开门,行了佛礼,魏楚欣道:“烦劳师傅,弟子远道而来,想拜访寺中待发修行的柳氏娘子。”
“阿弥陀佛,女施主暂且稍等。”比丘尼行佛礼道。
寺门一掩,又一开。
几个须臾过后,换了个弟子过来传话。
“静心弟子去南山采茶去了,并不在寺中,女施主请回吧。”
想来为使高承羿出兵,西州王高义玺势必着人来惊扰过这里。
魏楚欣微施佛礼道:“还想请师傅带句话给柳氏娘子,就说是魏……”
话没说完,前面传话的比丘尼已力度不小的关上了寺门,“这里只有静心弟子,哪里来的柳氏娘子!”
碰了一鼻子灰。
魏楚欣回身看着这苍翠青山,只也不知柳明鸢此刻是否真在南山采茶。
千里奔波,到这寺门之前时,才感觉到了通身的疲惫。
一时靠坐在了寺门口,想碰一碰运气,等柳明鸢采茶回来。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这一坐却是昏睡了过去。梦里的场景是那般的悠远又清晰。
八年前在梓浣山去云隐寺拜访逸云主持,也是多方求访不得相见。
第一次见不着不曾气馁,第二次带了张妈妈装病相见,只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三人被云隐私里的人给记了名。
后来是那场大雨,她和石榴披着斗笠,冒着大雨,走着山路唱着山歌,淋成了水鸭子赶到了寺门口,皇天不负有心人,才算是见着了逸云主持。
……
“女施主怎还在这里,趁天没黑快下山吧,山里有蛇,小心咬着了你,丢了性命。”
魏楚欣便是被叫醒了,睁开眼睛时,已是夕阳西下了,睡的浑身发冷,再次想要给柳明鸢带话时,寺门又被人从里面关了上。
眼看着山寺黄昏之景,魏楚欣靠坐在墙根处,淡笑了笑。
别说是有蛇了,就是有豺狼虎豹,不将柳明鸢劝下山来,她也走不了,胡人比豺狼虎豹还要可怕……
第一百零五章 杜撰之言
月升中天,是满满的荧黄色圆盘。
但愿人长久,只心底惦念的那个人此刻又怎么会有心情欣赏天上的婵娟呢。
夜晚山寺湿寒,魏楚欣抱膝靠坐在墙根,思绪一时放空。
寺门咿呀一声开了,有个比丘尼探出头来瞧了瞧,见是人还没走,叹了一口气,又将门给关上了。
直到三更时分,又有人来开门,念了一句佛语,道:“阿弥陀佛,外面更深露重,女施主请进来暂宿吧。”
魏楚欣便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拍打掉衣服上的浮灰,行了佛礼,道了感谢,跟随比丘尼进了寺来。
一盏昏暗的牛角灯照着青石地面,魏楚欣被引领着,暂宿在了寺中庵房。
一夜寂静无语。
第二日清早,魏楚欣便自作主张,不请自来的到了大殿。
大殿内,住持正带领着众位弟子打坐。
魏楚欣便寻了个偏角,跪在了拜垫上,跟从众位师傅参禅拜佛。
向大佛连续叩拜三次,消融自我,只魏楚欣觉得她自己俗念太重,打坐参禅半个时辰,她头脑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劝柳明鸢下山。
住持说:慈悲没有敌人,智慧不起烦恼。
魏楚欣心说:齐国正面临着强敌,百姓正遭受着烦恼。
参禅完毕,睁开眼睛之时,正瞧见了那一张标致的青白色的脸,柳明鸢的素颜。
人活在世,脸皮得厚。仗着没人开口来撵她,魏楚欣便拿过斋盘,排队领了斋饭。走到柳明鸢一处,挨着她坐下,一同吃了斋饭。
住持用行动告诫众弟子们要懂得惜福,将清水倒入斋碗中,饮净福根。
魏楚欣随从众位弟子照做时,眼前便回想起了去年同萧旋凯和离的那一日,她气愤中将玉簪子掰成了两段,玉镯子摔了几段,扔了一地的情景。
饭后小憩,魏楚欣便不远不近的同柳明鸢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她的后面。
柳明鸢同贴身女在自己的庵房休息,魏楚欣便坐在院子里,环顾着四周的春日清幽之景。
直等到下午,柳明鸢和女侍各背着竹笼出寺去采茶,魏楚欣也不请自到,跟着两人去南山采茶。
下了山寺,离老远便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一众属官。
众人也便是远远的看到了三人,欣喜不已,迎上前时,又见着了魏楚欣朝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便瞬间灰心丧气了起来,退到一旁,为三人让出路来。
柳明鸢视若无睹,她眼里空蒙,也许真已悟出了禅宗真谛。
一上了南山,扑鼻而来的便是那淡淡的闻着使人心静的茶树清香。
四月底,正是采茶的好时机。
魏楚欣也不知什么样的叶片是可以采摘下来的,学着两人,照葫芦画瓢般的拿手指尖轻轻拈下那一片片细嫩的青黄色的叶子,用外面罩着的衫子轻轻的兜捧着。
那衫子上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是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士兵的殷红色的血迹,对衬着这青黄色的茶叶,十分的明显。
魏楚欣见着,便用另一只手将那斑斑点点的沾了血迹的地方揪成了一个团,想要掩藏好那不合这山中宁静氛围的杀戮。
只失神之间,一个踩空,那兜着的满满茶叶,全部倾扬了下去,山下是流动着的清泉,青黄色的嫩叶全部倾泻在了其中。
柳明鸢的贴身女侍在旁好心的拽住了魏楚欣的胳膊,魏楚欣这才勉勉强强的站稳了。
下了山,在清泉边上净手,汩汩的水声流动,才打破了三人之间自始至终的沉默。
那女侍将竹笼坐卧在清泉里,让干净清甜的泉水冲洗里面装着的嫩叶。低头抬头之间,柳明鸢的贴身女侍侧头笑看着魏楚欣道:“奴婢这里有一个笑话,不知道萧二娘子愿不愿意听听?”
魏楚欣回笑着点了点头,道:“请讲。”
那女侍便笑着说道:“现西州玺王是我们修亲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他却三番五次的来这寺中,劝我们王妃改嫁给十二皇叔,萧二娘子觉得这个笑话可是好笑?”
听完,魏楚欣便笑不出来了。
不只是高义玺有此之心吧。
日落之前,下了南山,往山寺上走。
在经过一众属官之时,柳明鸢的贴身女侍侧头笑问魏楚欣道:“萧二娘子还不打道回府么?”
魏楚欣抬眼看着山中景色,并不曾言语。
晨钟暮鼓的生活,确实让人羡慕神往。
眼下天气一日暖似一日了,晚上坐在外面听山中弟子谈经论禅,倒也觉得过得充实。
睡觉之前,柳明鸢的贴身女侍对坐在外面的魏楚欣道:“萧二娘子进来吧,我们王妃叫你。”
魏楚欣进去时,但见着柳明鸢在沏茶。
淡青色的茶水被装在老紫砂壶中,壶盖上面有袅袅的雾气腾腾而出,那一双苍白又干瘪着的手指,拿起壶柄,慢慢的倒出了一杯茶来,递给了魏楚欣。
“经年未见,魏姑娘可还好?”柳明鸢道。
魏楚欣伸手,将茶接了过来,她等柳明鸢的这一句问候,等的还不算太久,至少较之于三顾茅庐而来的高义玺,她是成功的。
魏楚欣点了点头,开口说话时,却是提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不着边际之事,喝着茶,看向柳明鸢,微微的笑说:“那年圣上要派侯爷去闵州验工,侯爷称病住在了城南,几日都没有上早朝,后来是大夫人找到了我,让我带着果品去探病,只等到了地方,不曾开口说话,侯爷便是问了:‘说说看是当谁的说客来了?’王妃猜我怎么回答的?”
柳明鸢拿帕子掩着嘴,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待其住了声,魏楚欣才接着说:“我说:‘我是来当林峰将军的说客来的。’侯爷不解的看着我,我便又笑说:‘闵州的河是林将军主持修的,林将军为人豪爽直率,不善逢迎交际,若是旁人去监工,恐或生出旁支,只侯爷和林将军协同作战多年,自是了解林将军心性品格,林将军在闵州自热希望侯爷能去验工。’”
“侯爷听后,便看着我说:‘逢迎交际上级官员免不了要用到百姓之民脂民膏,若按你的话往下顺,倒不是林将军希望我去,而是闵州百姓希望我去了?’我回问道:‘那为了百姓,侯爷肯去闵州验工么?’”
当年萧旋凯确实是问过她当谁的说客来了,只是后面这些话,却是实实在在杜撰来的。
柳明鸢听了,便是又拿帕子紧掩着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重聚
“萧二娘子不用拿这一套话念给我们王妃听,你不是孔圣人,我们王妃也不是你门下的学生,两相管不着。”柳明鸢的贴身女侍冷笑着道。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黎民百姓,那平日里作威作福享受荣华富贵的肉食者是干什么吃的,太平繁荣的日子轮不着我们,把我们强撵到了这深山老林里来,现在国家危难了,倒想起我们王妃了,凭什么让我们王妃委身于高承羿,我们王妃就该牺牲自己去换所谓的大义么?他高齐江山是灭是亡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说圣上失德,太后弄权,把好好的一个国家造成现在这副模样,活该如此!”
魏楚欣心里一惊,顾不得女侍的话,原是侧眼之时,看到了柳明鸢那咳在了帕子上的一口一口的鲜血。
茶水洒在了身上,瓷杯掉在了地上,魏楚欣顾不得这些,强拽过柳明鸢的手臂来诊脉时,心骤然是凉了半截。
当日里在指环的帮助下,她救活了柳明鸢的命。现如今指环没有了,她要眼睁睁的看着柳明鸢死么?
柳明鸢轻轻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一时换了干净的帕子,将凝在嘴角的血擦干净,眼看着红了眼眶的魏楚欣,笑着说:“一年前就有郎中给诊过了,说我熬不过年关,只没想到这便又多活了四个月,也算是赚着了。”
“为什么会这样?”魏楚欣回想着上一次给柳明鸢诊脉,她身体还是好好的,只不到两年时间,她为何就到了这般田地,五脏六腑俱已劳损,往多了说,竟是连一个月都活不上了。
身旁贴身女侍便是忍不住哭了,一面哭一面说:“怎么会这样,这话萧二娘子应该问问当今太后的,是高承羿丧心病狂,给我们王妃下了假死的药剂,后被医源馆女医戳破,被太后之晓,将我们王妃私扣在了宫中。只也不知太后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是连续早晚各两次,着人送血燕来给王妃吃,后逼迫王妃来此带发修行,王妃已是病入膏肓,再着神仙来医治,只也是无力回天了。究其病因,才后知后觉,原是服用那假死之药半月之后,不能服用血燕窝。”
“别的不说,就说高承羿对王妃无微不至的骚扰,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再说太后把王妃从京城撵往西州,又从西州召回京城,再从京城逼到西州,这一次次的折辱,算什么?他们高家之人如此对待王妃,要萧二娘子说说,我们王妃现在应该怎么做?一笑泯恩仇和您一起下山么?改嫁给高承羿么?”
……
第二日清早,住持照常在大殿内带领着众位弟子打坐。
魏楚欣还是寻了个偏角,跪在了拜垫上,跟从众位师傅参禅拜佛。
依旧是向大佛连续叩拜三次,消融自我。
住持又说了一遍:慈悲没有敌人,智慧不起烦恼。
打坐参禅了半个时辰,魏楚欣的头脑里那个念头就渐渐的变浅了。
一头是良心,一头是战争,她如何张口劝柳明鸢下山?
打坐过后,魏楚欣出了香火钱,在佛前上过了香,辞行告辞了。
出了山寺,沿着原路,孑然一人下了山。
回身去望那远处的山门,眼光依旧刺目,曲掌遮挡着耀眼的光束,望着的是寺门上方牌匾上那几个字:
普渡寺。
佛家讲普渡乃为:广施法力,使众生遍得解脱。
……
去西州王府的路,走的焦心。
西州王高义玺亲自接见了魏楚欣,因早有属官回来报告,对于没能将柳明鸢劝下山的结果,高义玺没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高齐江山,真到了指望一个弱女子的地步么?
“萧二娘子冒险前来,虽没劝下王妃,但将生死置之度外之行也着实让人可感可佩。外面烽火连天,也只有西州暂是安稳之地,萧二娘子便是留在于此吧,等战争胜利,本王亲自送萧二娘子与萧侯团圆。”
萧旋凯在前线拼命,在后方的高家之人,如遇机会还是要扣留他的人,忌惮防备于他。
高家人自来把未雨绸缪这一招用的极好,达到炉火纯青,无师自通的绝妙高度。
魏楚欣想要问一句:那若败了呢?
话到嘴边,又让她咽了回去,若败了,高家能死多少人,陪葬的是齐国百姓,她不能问,人到一定绝望的时候便相信神明,一切不吉利的话绝不能说,怕就怕在一语成谶。
至此时,魏楚欣还不知萧旋凯的母亲,以及两个孩子已经被高义煦强行带到了西州。
所以也可能真是她想多了,高义玺此言,也许只是单纯的在考虑她的生死安危。
毕竟作为人质,两个孩子和大夫人,这样重的筹码在萧旋凯心里已经足够了。
那么西州高义玺,比高义煦和邵太后更有良心么?
*
被安置在王府上房,侍女给拿来了干净的衣服,魏楚欣才是接了过来,就听房门被人推了开,两个孩子在后环抱住了她的腿,回头一看,却是瞳儿和航儿,满脸喜悦的在喊二娘。
魏楚欣的眼睛瞬间就湿了,半蹲下来,将两个孩子深深的护在了怀里。
想来跟随高义煦从京都逃往西州,几千里的路程,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两个孩子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脸变得麻麻的泛着点点高原红,然而一笑起来,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去年走的时候航儿还小,此时已经不大认得魏楚欣了,眼见着哥哥喊二娘,他也学着弱弱的喊二娘,魏楚欣心里又喜又酸,在孩子面前怎么能哭呢,拿手背擦了眼泪,破涕而笑,问两人道:“奶奶呢?”
邵漪柔正站在房门口,眼看着两个孩子欢快喜悦的依偎在魏楚欣的怀里,她不禁在心里感慨着,原母子之间的感情是天性,魏氏一来,孩子就不再跟她近了。
萧旋凯的母亲身体自来不好,这样一番磋磨,面临着国破家亡的双重打击,病的更加严重了。
魏楚欣来看她时,她看了半天,才认出魏楚欣来,眼见着魏楚欣空瘪着的肚子,第一句话便是追问肚子里的孩子呢。
“孩子在靖州,母亲不要惦念。”
一载不见,大夫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又追问魏楚欣是男孩是女孩。
魏楚欣道:“是个女孩。”
大夫人听了,便点了点头,想起了萧旋凯,笑得会心又疼痛,“女孩好,凯儿一直以来就盼着是个姑娘呢,只也不知他还能不能见着这个孩子……”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她的丈夫就是这么没的……
一旁邵漪柔也哭了,慌忙抹了眼泪,勉强笑着,劝大夫人说:“侯爷的名字取得好,相信侯爷一定能凯旋而归的。”
第一百零七章 自私
“微儿不能死,魏氏不是在么,让她去,当年萧旋凯九死一生她都能给看好的,让她去!”邵太后道。
邵太后说完,议事堂里一时无人搭言。
前方传来战报,胡人夜袭垄州,邵漪微出战,大捷!
邵漪微斩杀元军大将撒安峰儿于马下,但却不幸中元军淬毒暗箭,现如今剧毒扩散,邵漪微性命危在旦夕。
终于有西州大臣启禀道:“从这里赶到垄州,先不说途中要穿过胡人控制之中塞五州,一马平川八百里加急尚需几日,怕是等萧二娘子赶到之时,郡主已……”
高义玺随即复议:“穿过中塞五州时,不能确保萧二娘子之性命万无一失,萧侯在战场上舍身为国,我们在后方理应照顾好萧侯之妻女,了却其后顾之忧。”
邵太后侧头,看着龙椅上坐着的高义煦,问道:“皇上的意思呢?”
高义煦抬眼看了看邵太后,旋即错开了眼睛,叹气道:“朕觉得玺王之言在理。”
邵太后听着,竟是点了点头,赞同说:“萧侯在战场上舍身为国,我们在后方是应照顾好他的妻子儿女,了却其后顾之忧。”
高义玺听着,便暗自里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昀平,邵太后又有余下之言。
“只一则这魏氏乃萧家之妾,并不在妻子之列。古语有言,妾则婢也,可通买卖,可殉于主家;二则,清河郡主乃有功之臣,此役大捷,其功不可没,若怜惜一贱妾之性命而误邵将军之性命,势必会使三军忧愤,动摇我大齐国之军心;其三,医者仁心,魏氏当年既任过医源馆掌馆,她便应知医者之责,实乃救死扶伤。”
“现如今邵将军性命堪忧,多误一时,则损伤其肌理一时,应当速速命魏氏赶往垄州医治,皇帝觉得呢?”邵太后的脸一板,看着当今圣上高义煦,颇有几分威震力。
龙椅之上坐着的高义煦为难道:“母后此言……”
“太后此言差矣!”就在高义煦吞吞吐吐之间,有一宛若鹂鸟般温柔又不失果决利落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众人回身去看时,但见着女侍扶着身穿海青的柳氏王妃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
“当年是太后亲自下旨赐婚,魏氏是以平妻之身份嫁入侯府的,臣妾想问太后一句,按当年懿旨上所书,魏氏是应算妻还是算妾?”
“你……你怎么下山来了?”邵太后看着站在堂正中央的柳明鸢,一时竟然语塞。
柳明鸢冷笑道:“臣妾为何下山,太后应当知晓的啊,臣妾应皇帝圣旨,出山还俗,同修亲王生死和离,改嫁于羿亲王,此等皇家大喜之事,太后不知么?”
没等邵太后说话,一旁站着的高义玺赶紧抢先吩咐人道:“王妃大驾还不快搬椅子过来。”
门口太监忙应声,搬了椅子进堂,高义玺亲自接了过来,走到柳明鸢面前,笑着说道:“皇嫂快请坐,不知皇嫂今日归来,怎也不着人先来打个招呼,臣弟也好事先备好万全仪仗,前去接迎。”
柳明鸢微微点了点头,看着高义玺笑说:“难得玺亲王有心,只你掌管一方图籍多年,怎连个辈分也排不清了。高承羿乃你皇叔,现如今你应当称呼我为婶母才是,莫不是你念着同高义修一母同胞手足之情,舍不得改了这皇嫂的称呼?”
高义玺听着这极为让人下不来台面的话,容色竟然如常,朝柳明鸢微微颔首,旋即赔笑就改了称呼。
柳明鸢听着,便冷声笑了笑,别过了眼去,环视着大殿里的众人,平声说道:“让我改嫁给高承羿可以,魏氏要陪同在旁。”说完,也不及众人反应,直扶着贴身女侍,转身慢缓缓的走了出去。
*
当天,便是柳明鸢出嫁到藩西的日子。
应高承羿要求,柳明鸢需穿大红色羽缎描金龙凤嫁衣,戴凤冠披霞帔,身后跟从九九八十一位侍女,风光出嫁。
他要和柳明鸢长长久久的过日子。
柳明鸢的要求是,在穿上嫁衣之前,由御前大监,在帝后群臣百官面前当众宣读她和先夫高义修之生死和离书。
若非如此,休想让其穿上嫁衣,踏上去往藩西的花轿。
她没做到从一而终,她没保护好他留下来的唯一孩子,她即将要嫁给杀了自己丈夫的仇人,她对不起他。
她得让高义修先休了她这荡\妇。
即将要枯槁了的容颜,上了脂粉,填了眉黛,染了胭脂,竟然回到了从前那般光彩夺目。
穿上嫁衣的女子,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半生清素的她,却在国将破的时候,成为了最艳丽的一抹亮色。
恰如抟在她手里的淡青色手帕,被那咳出来的鲜血,染成了惊心的红色。
魏楚欣站在门口看了柳明鸢良久,才想起来将新配好了的丸药交到她手里。
柳明鸢笑得明媚,掩下心底那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声,淡声说道:“还吃什么药……”
“他一直都很尊重我,他知道我和高承羿的事情,成亲以来,我们便一直是分开睡的。”柳明鸢回忆着说。
“直到后来到了西州,三年举案齐眉的日子,他对我一直都是那么无微不至的关心,人心都是肉长的,长久以来,谁能做到心如止水,丝毫不为所动呢,我感受到了那份温暖……”说起这些事情,柳明鸢晦暗的眸子里倒是有了些光亮,唇角微微的上扬,带着甜蜜也带着再回首时昔人已去的苦涩。
“一年之前,还想着就快要下去找他了,尘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再与我们不曾相干,只却不想……不想世事无常,如今改嫁他人,入土之后,也没法相见了。”
“王妃何苦要这么折磨自己,王爷深明大义,他一定不会怪王妃的!”贴身女侍听着,就红了眼圈。
柳明鸢便是摇头苦笑了笑,收回了思绪,不再往下说了,只转移话题,轻握了握魏楚欣的手道:“听长姐学了你和旋凯的事情,你不要怨他,生生死死这些年了,旋凯了解透了他们高家的这一群小人,若事先不安排你走,你早晚难逃这场斗争,只你偏偏自己来了这狼窝。你放心,此番随我到藩西,我保你无虞。”
魏楚欣便是回握住了柳明鸢的手,没说话。
只计划远远比不上变化快,决定人是生是死的岔路口,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来了,快得根本让人无暇思考选择。
第一百零八章 救命之恩
午时三刻,送亲的队伍行到了王府门口。
于此同时,那里正举行着一场腰斩之行。
跪在闸刀之前的,是随从夏公公去惠州监军的右监察使大人。
现在不能称呼为大人,应该改称作死囚犯。
魏楚欣坐在紧跟着花嫁的朱红八宝车里,偶然抬眼,却从车帘子一侧的缝隙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当年放了她及狱中二十几位郎中的那个狱卒长。
若没有这位狱三爷,她当年就熬死在西州监牢里了。
那时没有人会救她。
魏楚欣心里翻了个般的,睁大了眼睛,为了看的真切,一把掀开了挡在面前的车帘子。
刽子手正在磨刀霍霍,猛喝一口酒,喷洒在了铡刀的白刃上。
粗制瓷碗啪的一声被摔撞在了水磨青砖地上,魏楚欣急得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几年都没和人喊着说话了,破开嗓子,才知道自己的喊声能传出去多远。
“刀下留人!——”声音嘶哑又震耳。
吉时不能错过,花轿一旦被抬起,就不能再停下了。
花轿里的柳明鸢便是掀开了红盖头,又撩开了帘子,问往刑场方向跑去的魏楚欣道:“出什么事了?”
魏楚欣顾不得回头,眼见着刽子手停下了手里的铡刀,正在四下里寻找着声源,她便送了一口气,朝后挥手,对柳明鸢道:“不能随王妃去藩西了,王妃自己保重!”
……
林三正是仰头跪在铡刀跟前,外头的天儿很好,眼光明媚,风轻云淡,正衬着了他脸上那无所畏惧的神色。
要说来他一小小狱卒长能被提干升迁至正六品右监军大人,是何等运气之事。国破家亡之际,他被玺王委以重任,配合圣上身边两位红人监军于惠州。只让人大开眼界的是区区一阉人为一己之私欲要在君臣之间挑拨离间,林老将军愤怒将其斩杀于帐下。
左监军王琳大人却不能明辨是非,歪曲事实在奏折里大书特书要置林老将军于死地。他林三虽少通文墨,却也懂得大局,在回西州的路上,截下了那封上报给圣上的奏折,并假以口角小事,同王琳大打出手,之后造成了失手杀人的假象,拦下了这场祸事。
能保林老将军一命,为抗元大战献出一份微薄之力,林三觉得自己死的值得。
只是临要死之前,他心底竟是留有一件憾事。
他的好运气始于那年在狱里救下的那位姑娘。自从遇见了那等佳人,他才知晓,何为花容月貌,她的微笑,她的泪眼婆娑,她骗他只要他敢放了狱中其他的郎中,她就做他的女人,她拿银针要行刺于他,被发现后要抹颈自杀。认识了她需要几日,再想忘掉,终其一生都难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最后悔的便是没问她名姓,如来生有缘,他定要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
“他犯了什么罪?”魏楚欣赶了过来,气喘吁吁的问一旁的官员道。
“他失手杀了左监军王琳大人!”有人忿声答道。
左监军王琳?魏楚欣回想起在惠州之事,便在心里啐骂了一句:死有余辜,此人该杀!
负责监斩的官员,见原来是个普通无奇的妇人过来捣乱,便不耐的摆了摆手,着身后手下要将魏楚欣撵到围栏外面去,重新下了斩令,要将林三腰斩于铡刀之下。
魏楚欣连被官兵推搡了几下,给哄撵到了围栏之外。
眼见着刽子手已经紧握住了铡刀的刀柄,她心底便泛起了一股压制不下的怒火,指着身旁对其动手动脚的官兵,厉声斥道:“谁再动我一下试试,今天谁敢腰斩了他试试,叫你们西州王高义玺过来,马上过去传话,就说医女魏氏要见他!”
那负责监斩的官员听着好笑,“一区区妇人,王爷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左右听我吩咐,斩立决!”
医女魏氏确实不能阻止这场行刑。
“萧元帅之妻子魏氏要见高义玺,若不去传,出现一切后果你们自己负责!”
提起萧旋凯,众人不能不有所迟疑,那负责监斩的官员这才放下了发号施令的手,一时眯了眯眼睛,才惜得在魏楚欣身上打量了下。
先时柳明鸢见魏楚欣不顾后果的跳下了车来,心里终是放心不下,便吩咐护驾的属官折回王府和高义玺打了招呼。
这里高义玺闻讯已经亲自赶了过来,眼见着两个官兵将魏楚欣强按在了负责监斩的官员面前跪着,那张惯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便有些黑了。
“混账!谁给你的胆子!”高义玺快步走上前来,照着那负责监斩的官员便是一巴掌,“敢对萧侯娘子如此无礼,斩了你也不多余!”
这话一出,吓得在场官兵纷纷跪在了地上。
高义玺亲自来扶魏楚欣起来,负责监斩的官员大变了样,跪在魏楚欣脚下瑟瑟发抖的求饶。
魏楚欣不屑一顾,看了看正跪在远处铡刀前朝她投来目光的林三,平声对高义玺道:“战乱时节,不应当滥斩武官,错手杀人,虽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左监军既然已死,将他腰斩于此也是于事无补,不若委任军务,在战场上将功赎罪。”
高义玺心说,若非迫不得已,又怎忍心斩杀忠良。林三勇气可嘉,斩杀王琳,毁损了上给高义煦的奏折,只前去监军的又岂非王琳一人,此事若高义煦彻查下来,林将军还不是难逃军法,他在背后将此事压下,以林三一人之性命作结了却这场滔天大祸,已是竭尽所能下得最省力气的一步棋了。
高义玺便叹气引导说:“萧二娘子所言岂不有理,只现如今圣旨已下,君心已定,如何能收回成命呢?”
又岂会听不出他高义玺的言外之意。
魏楚欣淡笑了笑,看向高义玺道:“那就先麻烦玺亲王命人先将他收压大牢,暂缓行刑,至于太后和圣上那里,我自会去求情。”
高义玺朝魏楚欣行了个礼,“萧二娘子放心。”
拿什么筹码去和邵太后谈,无非是亲赴垄州救无力回天的邵漪微。
也好,去垄州送她最后一程,也不枉此生相识过一场。
……
“那就依萧二娘子之言,令其将功赎罪,护送萧二娘子赶往垄州,微儿性命堪忧,一刻都耽误不得,马上启程出发。”邵太后道,语气里满是悲愤忧伤。
她邵家的人,死不得。就是死,也必是要将还没死的人折腾个遍。
第一百零九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临死之前他居然真见到了那个姑娘,林三做梦都没想到。
这让他觉得死也无憾了。
这里高义玺亲自来到了天牢,放林三出狱。
“今你遇上了贵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留着命好好为国效力吧。”
林三叩谢王爷大恩,一时抬头看着高义玺,没说话先红了脸,“王爷,微臣另有一事相求,若王爷能够允准,微臣就是死也无憾了。”
高义玺板手,看着林三问:“所求何事,说来听听,此番你勇气可嘉,只要在本王能力之内,皆可准允。”
林三的脸便是更红了一分,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玺亲王,低声说道:“微臣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微臣想说个媳妇。”
高义玺还以为他吭哧瘪肚了半天要求什么,原就是为了这么件小事,当即摆了摆手,道:“准了,等大战胜利,你若有命回来,本王亲自做媒,赏赐给你一位如花似玉的佳人。”
林三听着,脸上便又是一红,禁不住笑着说道:“不用王爷赐婚,微臣心里已经有人了。”
“有人了?”高义玺便清了清嗓子,摆摆手笑说道:“罢、罢,既是有人了,本王倒省着操这一份心了,等你建功立业回来,本王下旨为你大办婚礼大摆筵席。”
林三摇头笑道:“这倒不用,微臣就想请王爷出面帮问问……人家同不同意跟我……”
倒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高义玺眼见着将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汉子此时倒为了个姑娘如此,便点头答应了:“准了,你只说是哪家的姑娘,本王着人到她家里打听,没定亲正好,定亲了本王也将人判给你。”
林三听玺亲王如此说,心里已是喜不自胜,感谢了起来,摸着头鼾声笑道:“名姓家世尚不知道,就是今天截刑场的那位姑娘。”
“谁?!”本来未曾着意这么桩小事的高义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林三,直禁不住扫了他一袖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道那姑娘是谁么!”
林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眼不明所以的看着玺亲王,“是谁?”
高义玺清了清嗓子让林三听仔细了,“那是萧元帅之妻,是煊武侯府里的少夫人,是和柳氏王妃有过命交情的人,是舍得把万石红曲米无偿捐给前线战士们的慷慨女子!”
林三听完,心里滋生出来的那不该有的欲念便是被彻底浇灭了。一时敛容正襟,对其肃然起敬。
高义玺便沉声道:“林三听旨。”
林三直起腰杆,洪声道:“微臣听旨!”
“今任命你为骁骑校尉,护送萧二娘子入垄州无虞,你可做得到?”
林三正色洪声:“微臣以性命担保,护送萧二娘子入垄州无虞。”说起,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向高义玺抱拳辞别。
高义玺点了点头,“去吧。”待林三要走出监牢大门之时,又补充说道:“好好表现,留着性命回来,本王赐给你个更好的。”
*
“二娘又要走了么?”萧欣瞳窝在魏楚欣的怀里,抬起麻麻的翻着些高原红的小脸,看着魏楚欣道。
魏楚欣将孩子环得更紧了一些,轻轻的又不舍的吻了吻他的额头,含笑说道:“娘亲走了以后,你要听奶奶和大娘的话,照顾好弟弟,好不好?”
“瞳儿一直都很听话的。”萧欣瞳紧紧攥着魏楚欣的小拇指说。
“少夫人,车马行囊已经准备好了,时辰不早了,该起行了。”外头有人敲门来催。
魏楚欣应了一声,要放孩子下来,只萧欣瞳听了这话,转而紧紧环住了她的腰,两只手抓着她的衫子,不肯松开。
“瞳儿,快松开娘亲。”魏楚欣商量着孩子。
“二娘,瞳儿不想让你走,你留下来陪我玩好不好?”萧欣瞳红了眼睛,看着魏楚欣,眼汪汪的期盼着说。
“你松开娘亲,娘亲去取一支朱笔过来,在我们瞳儿额头上画一只小老虎好不好?”
这样哄着他,萧欣瞳才是将信将疑的松开了手。
魏楚欣便是下了地,先时没顾后果的从车上跳下来崴了脚,一跛一跛的走到窗前书案旁,拿过一支细毛笔,摆手叫来萧欣瞳,半蹲着身子,轻轻的在他额头上画了一只老虎。
毛笔挨在小孩子细嫩的额头上,痒痒的。
萧欣瞳就暂时将魏楚欣要走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只好奇的追问说:“二娘画好了么?”
魏楚欣便放下了笔,取过小镜子来,递到萧欣瞳手里。
萧欣瞳一面照着镜子,一面拿手指轻轻的摸探额头上的小老虎,好奇的笑着,小脸上美滋滋的。
魏楚欣便趁机朝侍候在一旁的丫髻使了个眼色,丫鬟便会意的挡在了萧欣瞳和魏楚欣之间。
魏楚欣鼻子一酸,刚转身要往外走时,就又有人在外敲门来催了,“萧二娘子,时辰不早了,该是上路了吧!”
萧欣瞳听到这话便回过了神,将手里拿着的小镜子扔了,一把推开丫鬟,两支胳膊死死的抱住了魏楚欣的腿便不肯撒手。
“瞳儿,快松开娘亲。”
“我不,我不嘛,我不让二娘走……”萧欣瞳便是哭了起来,一颗一颗圆圆的泪珠子顺着下巴滚落在了魏楚欣的裙子上,直惹得魏楚欣也红了眼睛。
丫鬟要来分开魏楚欣母子两人,萧欣瞳便是哭出了声来。
孩子一哭,把当娘的心都哭碎了。
魏楚欣俯身将孩子抱在了怀里,拿手给萧欣瞳擦着眼泪,“瞳儿不哭了,娘亲还会回来的,等仗打完了,娘亲就一直一直的陪在瞳儿身边,永远也不走了好不好,瞳儿听话,瞳儿最乖了对不对……”
萧欣瞳哭得直咳嗽,一张脸都哭红了,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留着眼泪。
房门被人从外面打了开,还好这时候邵漪柔来了,将孩子接了过去,柔声哄了起来。
“萧二娘子,太后的懿旨都下了,您还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呢,再晚一时半刻的,清河郡主可就没命了!”
母子分别时的撕心裂肺,看的一旁的丫鬟都禁不住红了眼睛,替魏楚欣分辨道:“军营里的军医多了,二少奶奶又不是神仙,就非得她去么!”
魏楚欣含泪转身出了屋子。
后头萧欣瞳抽噎着喊着:“大娘……我不想让二娘走,二娘,我不让你走……”
邵漪柔将孩子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好了,瞳儿不哭了,二娘出去办事情,办好了事情就回来了。”
“她一走就不回来了,二娘最会骗人了,她一扔下瞳儿就不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选择
从西州赶往垄州,这一路上,魏楚欣脑海里就循环着孩子最后那几句话。
“她一走就不回来了,二娘最会骗人了,她一扔下瞳儿就不回来了……”
是啊,连她自己的儿子都知道,她最会骗人了。
一颗心像被人撕扯了般的,疾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几次里都险些哭出声来。
外面林三询问魏楚欣道:“少夫人,前面就是中塞了,这有一条岔路口,走左边这条可径直到达垄州,但有可能遇到胡人,走右边这条路绕远,但相对较安全,我们怎么走?”
魏楚欣清了清嗓子,询问道:“绕路走最快多久能抵达垄州?”
林三估算说:“正常走,明日下午便能赶到,绕路估计要大后天。”
魏楚欣回想起以前,只要和邵漪微见面,必是要被她给挖苦数落一顿。
这次要能见着她最后一面,照例要挨她的骂。
她何苦要找这一顿骂呢,真打蒋氏的话来了,她和兰姨娘一样么,愿意热脸贴人冷屁股。
战争时节,还能开门做生意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
走到一露天的摊子,暂时停下歇了歇脚。
人能熬挺着,马跑得没有力气了。
林三花两锭金子买了一簸箕草料回来。
魏楚欣下了车来,坐在临时搭建的桌椅上喝茶吃干粮充饥,但见店家朝蹲在那里喂马的林三竖了竖大拇指。
“还敢走这条路去垄州,壮士啊!”
林三一把一把的喂给马草料,粗声憨笑着,回头用西州话同店家交谈:“还敢在这儿做生意,老板儿才是壮士!”
店家摆了摆手,手往原处窑洞处指,意在说胡人一来,他们就搬着东西进洞,“啥子壮士,赚点钱花花,洞口儿一封,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了!”
魏楚欣见林三喂好了马,便把干粮递给了他,林三用大襟前后蹭了蹭手,有点拘谨的接了过来。
路上风刮沙掠,林三的嘴裂的一道一道的全是口子,为了节约时间,将干粮悉数塞到了嘴里,又用衣服蹭了蹭手,将半个身子探到了马车里,取来了挂在里面已经一空的皮囊,到店家处去买水。
一皮囊水,值五十两金子。
魏楚欣抬眼看着漫天的黄沙,潜意识里想,他们还是能消遣得起这一皮囊水的,那么那些流离失所的普通难民呢,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许是上天保佑,这一路上竟幸运的没能遇到胡兵。
只等要抵达垄州城时,在数十里外的城郭,才是瞧见了那黑压压的人影。
胡人正举全部兵力靠近城门欲要进行攻城,难怪这一路上并不曾遇到胡兵。
魏楚欣掀开车帘,林三正此时也回过了头,对视了那么一瞬,林三征求魏楚欣意见道:“少夫人,还往前走么?”
魏楚欣紧捏了捏沾满黄沙的帘布,看着垄州城外的诡谲天气。
天阴得厉害,黄沙如刀乱舞,割划得人脸生疼。
凌晨十分,刚蒙蒙大亮,马不停蹄的赶往垄州,竟是比预计的还早到了几个时辰。
单就抛开林三原本就是待罪之身,此时折回西州要继续被行腰斩不提,太后身边的亲信,只给两人带了单程的盘缠和干粮,就算原路返回,人不被饿死和渴死,马或许都撑不过去。
林三已是看出来魏楚欣的顾虑,收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了路中央,看着她说:“前方凶多吉少,我不能带着少夫人去送死,此时掉头回去,直撑到盘缠干粮耗尽,我会杀了这并驾马匹中的一只,饮血啖肉,轻骑架少夫人安全返回西州。”
“到了西州,那你怎么办?”魏楚欣声音沙哑的看着林三问道。
林三云淡风轻的笑了笑,“能苟活于世两日,护送少夫人到垄州,是我之幸事,林三一个脑袋被砍了有何足惜。”风沙大的每开口说一句话就被灌得满口沙子,林三说完这样一番话,满口牙都黑了。
只这等小事于生死存亡比起来又算什么,他不在意。
“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折身回去,抽签决定吧。”魏楚欣终于开口决定,取过随身带着的针囊,对林三道:“大人抽一根,如是短针,就继续赶路,如是长针,就折回西州。”
如何选择,让老天爷来决定吧。
林三点了点头,别开眼睛,在魏楚欣用手托着的针囊里随便抽出了一根。
抬起头来瞧,不是短针,也不是长针,是一根断针。
“这次不算,再重新抽一次。”林三道。
魏楚欣却是收起了针囊,笑对林三道:“老天爷已经帮我们做好决定了,原路折回去,等快到西州之时,大人就放我下来,南下去投东南大军。”
林三摇了摇头,“林三绝不做逃兵!况且不说少夫人孤身一个女人能不能安全回去,就是安全回去了,如何同上面交代私放了我的事情,我不能丟下少夫人不管。”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回去受腰斩之刑,一则这不是做逃兵,这是明哲保身,大丈夫应能屈能伸,不能行莽夫之勇;二则侯爷在前线领兵作战,他们轻易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愿赌服输,大人不能言而无信。”
林三听了迟迟不肯答应。
“林大人,再不做决定来不及了!林大人!”魏楚欣说服林三道。
林三一时紧紧的攥住了魏楚欣的胳膊,用那一双挂满日夜兼程的猩红的眼眸,看着魏楚欣道:“少夫人相信我么?”
魏楚欣直视着林三的眼睛,点了点头,但听林三说道:“那就豪赌一把,去垄州!”
怕路上遇到胡人,马匹上披挂着的褡裢里准备了胡族的袄衣。
林三一边扬鞭策马,一边用腰刀勾出了那件袄衣,迅速的披在了身上。
他外祖父家就在中塞垄州,小时候探亲游玩,好不欣喜畅快。
天渐渐亮了起来,林三抬眼看着天边那积聚密布着的阴云,紧抽着马鞭子,转路绕到了垄州城侧翼。
侧门旁边有留有一个狗洞,那是百年前建城之时梓人的匠心独运,垄州城里老一辈人都知道。
小的时辰,他和大舅家的表哥就曾淘气的钻过,造得通身是泥,回去后各挨了几脚。
大战在即,也许舅家表哥就正坚守在城墙之上。
有千千万万的齐国子民正在战斗,他不是孤身一人。
四野寂静无人,只有呼啸的风刮脸入耳,震得人心惊。
侧翼的墙洞已经被人在里面砌死了。
林三趴在地上,拿出随身携带着的腰刀,用那厚实坚硬的刀柄一点一点重新扒开了那个狗洞。
魏楚欣跪在一旁,帮着他铲土。
眼看着那越扒越大的洞口,焦乱的心,才平静了那么些许。
异族粗犷陌生的语言在不远处传来,林三和魏楚欣紧张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委屈少夫人。”林三低声说道,将瘦弱的魏楚欣送进那洞口之后,他连忙把松土填了进去,解开裤带,佯作小解。
这几日饮水甚少,一泡尿竟是没有。
阴天旷野,胡军里一先导军队过来探查地形。离老远看着了在那里撒尿的同族人,用胡语粗声说了喊了几句什么,没有听懂。
林三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拿脚将洞口填好,胡言乱语听不明白,他便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腰刀,紧握刀柄,怒目圆睁,朝那些嗜血残暴,屠杀齐国黎民,抢占齐国疆土的胡子被奔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死
垄州的城墙,有数尺之厚。
魏楚欣就被夹在了里面,外层是林三填好的松土,里侧是还没有完全打通的墙培。
粗粝的黄土碎石充斥在周身,魏楚欣便蜷缩着蹲在里面,掩住口鼻,抑制自己燥咳出来。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那些让人听不懂胡言乱语没有了,魏楚欣焦灼的一颗心,才算稍稍落下了底。
没听到抵死的厮杀声,是不是就证明着林三蒙混过关了?
好在他身强体壮,衣着胡衣,只要不开口说话,也许就真能蒙混过关。
过了良久,在确定安全了之后,魏楚欣才推开外面的松土,伸展开胳膊,掏出怀里揣着的通关御赐金牌,一下一下打通剩余的夯土。
好在墙体里面砌的是黄泥和草梗,人在绝望跟前,哪里还顾得形象,用手指就着那唯一块金属质地的令牌,慢慢的打通了通道。
爬进城里时已经亮天了。
重新用掏出来的松土掩好洞口,魏楚欣便回想着林三最后低声交代给她的那几句话。
进了城中,一直向西走,看见一座五层高的层楼便向右转,直走到头,便是州衙。
城内百姓人流如织,拖家带口,神色慌乱,双眸迷茫,满脸惊恐,悲哭嚎叫,要奔着南城门逃亡南方相对安稳的常州十五省。
魏楚欣被迫涌入了逃亡的人流当中,逆着人流,要赶往州衙当中。
她手里紧紧捏着针囊和令牌,脑海里过的竟然全是邵漪微的音颦笑貌。
是那年,她怒闯参议府,大放厥词骂她不要脸时的情景。
是那年她被魏昭欣诛心算计,声名败坏,遭满城百姓嗤之以鼻饭后言谈嬉笑,在大街上偶遇于她,她为她大打出手,恨铁不成器的骂她怂包好欺负的情景。
是那年她手臂脱臼,疗养在宫里,她为她施针,她嘲讽她狐媚子会勾引萧旋凯时的情景。
既然相识一场,那么她就送她最后一程。
奔波疾跑,人挤人踩,本来就崴了的脚踝肿得如小腿肚那么粗。
额头上的虚汗顺着沾满黄泥尘土的脸颊滚落而下,再不是平静日子里,萧旋凯喝了酒不曾更衣洗漱,她连挨着他都嫌弃不已的时候了。
还好挤到了州衙,一众人等急于迎战,不用亮出御赐金牌,就进到了垄州衙门大门。
魏楚欣拖着沉重的身子,每走一步,脚踝都有如被刀刺了一般的剜痛,拦下一名小校,道明了身份,被带到了暂时搭建起来的兵房总营。
还没等进营,就听到了里面的骂人声。
是邵漪微的声音。
“都嚎他娘个奶奶孙子!赶紧帮老子抹了脖子,老子不能落到胡人手里!”
“李二,挺大个汉子你掉什么眼泪蒿子!你是不是老子的兵,是老子的兵就抹了老子脖子!”
“将军!——”
“都嚎什么,给老子憋回去,别都在这里守着,快抹了老子脖子,就去北城支援燕将军!”
剧毒侵入到五脏肺腑,邵漪微的四肢近乎瘫痪,嘴唇指甲被毒得发紫发黑。魏楚欣进去时,正眼见着她挣扎着要够挂在一侧的佩剑,屋子里的几名校尉,都跪在地上悲声哭红了眼睛。
“喊什么,就你嗓门大么?”魏楚欣走了过去,半坐在床沿,低下头来,眼看着邵漪微因奋力挣扎而瞪得猩红的眼睛。
“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清丽面庞,让邵漪微一下子松了力气,“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魏楚欣低头面对面的直视着邵漪微,用那双满是污泥的青肿手指,轻轻的帮其拂过粘在额头两侧的碎发,笑着说,“许久未曾相见,我倒发现你有女人味了。”
邵漪微抬眼看着魏楚欣,听她这话倒是扑哧一乐,骂她道:“去你娘的,老子可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魏楚欣便将视线移放在了她肿得紫黑的唇上,依旧笑着逗她,“出口就成脏,有哪个男人敢娶你。”
“谁敢娶老子,老子撅了他家祖坟!”邵漪微强势的笑说着,伤口处带来刀剜一般的剧痛,疼的她深深的蹙起了眉头,看着魏楚欣,降下了气势,商量着道:“给我个痛快。”
魏楚欣伸手帮起抚平了深蹙着的凝眉,点了点头,一个好字没等说出来,就发觉堵塞在了鼻音当中。
打开针囊,抽出了一根银针,快准狠不留任何余地的扎在了邵漪微的大穴上。
长眠穴,是脱离于三百六十五道穴位的另外一道,很多郎中并不知道这一道穴位的存在。
魏楚欣此前也许并没有想过,她凭借精湛的行针之术救下了好多人,但有一天,她也用它杀了人。
杀了一个自以为是,不男不女,一见面就要辱骂揶揄她的人。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宅妇人,却能这么不动声色,不疼不痒的杀了一位能擎起千金重鼎的沙场女将军。
一串眼泪猝不及防的滴落在了邵漪微的英气的面庞上,魏楚欣吸了吸凝重的鼻音,吩咐帐内的几名校尉道:“都出去吧,我要与你们将军单独待一会。”
几人抹了眼泪,应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邵漪微抬眼,笑看着魏楚欣说:“做梦也没想到,我最后是死在你这小妇人的手里了。”
魏楚欣凝噎回眼泪,“所以说,人活着的时候……”勉强保持着微笑,“人活着的时候要多积些口德。”
“现在晚不晚?”邵漪微看着魏楚欣笑着,“要不说姐夫稀罕你,到今时我才发现,你这小妇人长得是挺好看的。”
魏楚欣一时便是破涕而笑了出来,拿袖子抹了眼泪,问她道:“真话假话?”
“嗯……假话。”
“就知道从你嘴里说不出来好话。”
银针慢慢封住了邵漪微的穴位,阻碍了她再继续说话,只性子执拗的她非是不肯住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问魏楚欣道:“叫……什么名字?”
“好啊,相识了一场,你来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我就不告诉你。”魏楚欣轻颤着下巴,勉强让自己笑着说出此话。
“叫……什么?”邵漪微非是挣扎着要问出来。
“魏楚欣。”
“起……的……真难听……”说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她是笑着走的,走的很安详。
魏楚欣瘫坐在床沿旁边,注视了她良久,久到不知道余下该干什么。
直到听见帐外有小校悲声急呼:“军医,军医呢!燕子将军怕是不行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杀戮
魏楚欣赶出来时,但见着几个士兵扶着浑身是血的如燕,军医急忙的围了上去。
卸下铠甲,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袍子,那袍子已经被染的失去了底色,粘连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看得人揪心。
同数以万计的胡人正面肉搏,能活着回来的,已是壮士。
平时再是英勇果敢,她也是女儿之身。几名军医围在身旁,畏手畏脚的犹豫着该不该解开她胸前的袍衫。
“起开!”如燕见几人如此,便一把夺过了郎中手里拿着的军剪,霍拉一声,豁剪开了胸前的衣裳。
里面正红色的肚兜混着浓腥的鲜血便是露了出来。
几位军医俱是不敢再看的低下了头。
魏楚欣便是从如燕手里抢过了军剪,伸手吩咐一侧军医道:“金疮药!”
剪开了那粘连在肉上的衫子,蹙眉将布料和血肉分离。
如燕倒是一声没吭,眼看着魏楚欣全力的在帮她止血,她反倒是不领情的问:“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魏楚欣没应声,几瓶金疮药止不住那大小二十几道刀刀见骨的伤口,浅眉凝的更深,她用前大襟擦了擦满手滑腻的冰凉鲜血,用牙齿将包捆着针囊的带子解开,抽出一根银针,想暂时封住如燕的经络。
“不好好在后方待着,谁让你来这里添乱的!”见魏楚欣迟迟不肯应声,如燕便是紧紧的攥住了她的胳膊,“赶快给我走!”
“松开我!”魏楚欣手里正拿着一根针,如燕一激动,伤口处的血便往出爆涌,她便是抬起了眼睛,直视着如燕,又说了一遍,“放开我,请你不要给我添乱!”
“你想死在这里么?”如燕便是一把甩开了她,回身命令站在那里的小校道:“赶紧把她送出城去,别让她在这里添乱!”
听的魏楚欣一时捏紧了手里的针,趁如燕不备,一下便扎在了她的玄武穴位上。
“你!”如燕一时动不了了,拿眼睛愤怒的盯着魏楚欣,开口厉声吩咐那小校道:“没听见我的话么,还不将她送走!”
如燕平日里治军极严,那小校不敢不听吩咐,一时走到了魏楚欣身旁,商量着要带魏楚欣走。
魏楚欣不顾那小校的好言相劝,只手脚麻利的帮如燕处理着伤口。
如燕气得眼里冒火,又喊那小校道:“挺大个男人你连一个弱女子都带不走么,直接把她拽上马去!”
那小校听着,便吞咽了下,轻拽了拽魏楚欣的袖子,好言相劝道:“元军攻势太猛,垄州即将要成为炼狱,我们都将死战在这里为国殉葬,燕子将军好言相劝,姑娘便随我出城去吧!”
如燕简直是恨铁不成器,怒斥那小校道:“她头发长见识短,你和她多费什么口舌,还不将她直接拽走!”
那小校见魏楚欣无动于衷,便又下了决心来轻拽魏楚欣胳膊。
魏楚欣正是打开了一瓶金疮药,将嘴里的瓶塞吐到了一旁,甩开小校拽着她的胳膊,回头看着他厉声道:“我是医源馆里的头一任掌馆,是现今垄州最好的郎中,我能救你们将军命,若不想眼看着你们将军死,就给我退到一边去!”
那小校听着,怯懦的避开如燕那锐利如刀、盛怒似火的眼睛,询问魏楚欣道:“姑娘还需要什么药,我这就去药库里取!”
魏楚欣道:“金疮药,再多拿一些金疮药过来!”
血渐渐止住了,拿纱布紧紧的缠好刀伤,为系的紧实,魏楚欣手嘴并用,如燕见着她那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气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让你走你不走,你想在这给我陪葬么?”
魏楚欣暗处里动了动已经肿得走不了路的脚踝,处理伤口完毕,便把施在如燕身上的针悉数拔了下来。
这里如燕重新穿上了铠甲,走到正蹲跪在草垫子上为其他伤员救治的魏楚欣身旁,一把将其拽了过来,“哪显得着你的能耐了,你以为你是谁啊,这才过了几年,忘了当初在常州庄稼地里的时候了?”
魏楚欣便是抬眼看了看如燕,但见她好笑的说:“你是圣人么,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先时你还救我,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人按在庄稼地里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如果我及时将你救下,你至于被高承羿给带走么,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你说侯爷到底在不在乎呢?后来侯爷从京里回来,听说了你和高承羿之间的苟且之事,气得将杯都给摔了,你因为此事,被人诟病多年,在京城里,有哪个贵夫人在心里真正看得起你,人前人后被骂狐狸精,你脸皮可是练厚了些许?”
如燕冷笑了笑,眼看着魏楚欣道:“是不是后悔刚才救了我?你不是最擅吹耳旁风么,留着你这条不怎样的命,到侯爷那里告我的状,听没听见!”
“来人,务必将萧元帅之妻送出垄州城,不得有任何闪失!”
“如燕,出了垄州,我也走不……”魏楚欣眼看着如燕,才要说下话,已被如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点了穴位。
身旁校尉听说是萧元帅之妻,这才是牵过了马,带着魏楚欣出了州衙。
心知此时一别便是永别,魏楚欣想回头看一看如燕,奈何却一动都动不得。
在马上,黄沙漫漫,吹落了几行迎风的眼泪。
那校尉帮魏楚欣解了穴位,扬鞭带她奔往了南门武功门。
快到城门口时,只感觉人流如潮,哀鸣哭喊,四下奔逃的百姓,绝望茫然,面无人色。
校尉紧紧的攥着魏楚欣的胳膊,试图带他冲挤出去。
魏楚欣脚踝处如同刀剜针刮一般,在纷乱汹涌的鼎沸人潮中,听那校尉悲声喊道:“夫人,属下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出了武功门,随人群一直往南走,我们在前线会尽最大努力拖延住元军,一定要活下去,逃离这座炼狱,多一个人幸存,我们的牺牲便多一分意义!”
提起牺牲,毫无畏惧。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松开魏楚欣手臂的前一刻里,那名校尉还在喊:“夫人,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天职,我们虽然没有机会在活着了,但这场战争需要见证者!”
她本想说出了垄州,她也跑不远了。
只是眼看着他那样盈满期盼的眼神,魏楚欣点了点头。
那校尉拼尽全力的逆着人群,松手之际,魏楚欣便是被人潮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路有饿殍,那些体力不支,再没有余力的老弱病残者,不计其数。
恐慌,绝望,茫然,死一般的沉寂,鬼魅一般的叹息。
魏楚欣便混在其中。
途中遇有早已人去屋空,逃往南方的慌村,那些再跑不动了的人,便就势藏匿在了其中。
垄州城中珍宝美女无数,向皇天祈祷破了城的胡人不要追赶到这荒村。
这是绝望中唯一残留的期盼。
只是在第二天凌晨,这样的期盼破没了。
元军首领赫连林蒙已经事先告示三军,攻克垄州之后,准允兵士自由行动,纵性扫索三日。
昨日下午垄州失守,全军战死。
胡军进城后大开杀戮,淫掠无度,满城惊魂。
便有一队人马扫掠到此,满村搜索,破门入市,男杀女拣,丧心病狂,老妪幼童皆不放过,滔天罪行天不可恕。悲哭嚎叫之声直入心耳。
有三两个胡子找到魏楚欣所藏身的茅屋之中。
人高马壮,天气太热,裸露单肩,通连整个下巴的络腮胡子,面带狞笑,手握圆刀。
外屋墙角下奄奄一息的坐卧着一对年轻夫妇,男子先天弱症,濒临死亡,妻子守在其旁不离不弃。
胡军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两人十指紧扣,闭目等死。
只是让两人没想到的是,胡子在一步一步靠近,淫笑着一把将年轻妻子就势按在了地上。
男子面色枯槁,眼睁睁看着这帮丧心病狂……一时间猩红了眼睛,勃然暴起,握拳朝正狂扯着妻子的禽兽砸了过来,“你们这帮禽兽!”
“夫君!——”
那喊声凄厉悲绝,与之相映衬的,是满茅屋的怪笑胡语声。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刺破了男子的喉咙。
语言可以不通,只是分赃时的贪婪与无耻,却是相同的。
魏楚欣蜷缩在草屋一角,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根曾把无数人拽出鬼门关的救命银针。只是此时此刻她狠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她狠恨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如果有一把刀,她一定一刀一刀活剐了这群禽兽。
而她也终是逃脱不过,那连裤带都还没来得急系上的胡人们,在这将要塌方了的茅草屋里竟然发现了美丽佳人,一时圆睁着的眼睛里反泛着蠢蠢欲动的光亮,跃跃欲试,狞笑着一走一走靠近这千里难寻其一的猎物。
三个胡人,而她仅有一根银针。
结果不了他们,她只能选择结果自己。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生离死别
入夜,空气中弥漫着暖意与柔情。
室内是满眼可见的红色,心字熏香在金兽里燃得悠缓,那浅浅的甜香,沁入了人的心脾。
她穿着精致华贵的大红色羽缎描金龙凤嫁衣,戴凤冠,披霞帔,正是垂眸端坐在了梳妆台旁。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来人的脚步是那样的轻。
高承羿走了进来,站在了柳明鸢的身后。
那圆滑的铜镜里,映着的是她绝美的容颜,也映着他满心的憧憬与期盼。
兜兜转转十二载,他终于娶到了他的爱人。
红色的喜服衬着他的脸庞更加肌肤如雪,细腻如瓷。
他略带顾虑的伸出了手来,郑重缓慢又小心翼翼的帮她卸下了头顶之上沉重的发饰。
柔顺的绿云倾泻在了她消瘦的后背上,他拿起一旁搁置着的金剪,分别剪下了两人的头发,掺杂着绑在了一起,是那般的一丝不苟,带着与平时极不相同的慌乱,生疏的绾着废了好大力气才同绣娘那里学会了的同心结。
他要与他的妻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饮尽合卺酒,在抬眸的那一刻里,两人的目光恰巧交汇在了一处。
高承羿认真又深情的凝视着她,柳明鸢微微翘了翘绵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唇角,竟是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再冰冷的避开他的视线。
“鸢儿,你在看我么?”心中某处竟是那般激越的在跳动着,她终于肯心甘情愿的看他了,较之于年少之时,他或许变了音容相貌,只是他对她的那份深情,有增而无减。
她久违的柔情,鼓励着他,他的吻那般炽热,混着清冽的酒香,她不主动也没拒绝。
拦腰将其抱进内室,悉数将锦被上的枣生桂子扫到了地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带有急切的解着她的嫁衣,此时此刻要她,才真正的天经地义。
……
第二日出征,凌晨他带她去看日出。
这是年少时他便答应于她的。新婚第一天,他要带她去看日出。
不知道她是否忘了,只是他却牢牢记着呢。
穿上新婚娘子应穿的银红色裙衫,他在后悉心的为她披上夹棉的披风,登上藩西王府那座五凤彩楼,他将她深深的揽在怀中,在等待着普天之下最好看的日出。
因为她,他才要拼了命的争名逐利。
因为她,他可以不顾一切的放弃所有。
什么藩西王,什么锦绣江山,只要她愿意,大战胜利之后,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抛弃,带她远走天涯,带她畅游天下。
有她在身边,凄风苦雨他也甘之如蜜。有他护在她身边,任何人都休想再动她分毫让她受一头发丝的委屈。
这一年,他几乎寻遍了天下寺庙,只为找到她。齐国的这场浩劫,成全了他与她。
还好两人都不大,就算是活到半百,也有足足二十年的脉脉相守。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这一辈子,他们错过太多了。
生死相依,她生,他陪着她;她死,他也陪着她。
……
凌晨的冷风略动而来,他却用此生不渝的深情传达着他的那一分暖。
熹微的柔和光束慢慢穿透云层而来,那盈橙色的圆球,渐渐升了上来。
“对不起,鸢儿,成婚第一日就要让你独守空房了,”高承羿轻轻抵在柳明鸢的额上,眸底诚挚含情,“只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你在家等着我,我用我的后半辈子补偿给你,好不好?”
柳明鸢轻咬了咬唇,这样显得唇色才不至于那么苍白,清了清甜腥的嗓子,她抬眼看着那般熟悉的瞳眸,“我不要你的补偿,现如今到处都是家破人亡,上了战场,务必要做到不遗余力。”
她眼瞧着他,此时此刻满眼里都是自己。
“好。”高承羿听着,便郑重其事的笑看着她承诺,“鸢儿的话,我都记着。”
天边的太阳越升越亮了,他们都知道等升到那个偏角的位置,就是分别的时候了。
只是他以为是生离,她却明知是死别。
“鸢儿在家等我回来。”这句话高承羿时不时就要对她讲一遍,如果说人有第六感觉的话,那这种感觉可能是准确的吧。
他深深的拥着她,恨不能把她揉碎,放在心房的柔波里,只是越是这样,那种不知为何而起的虚妄就越是明显。
“我佛以清静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柳明鸢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于他。
苍凉数载,当年在西州,他强逼着她喝下的那碗堕胎药夺走了高义修存留在人世唯一的骨肉,也夺走了她心底对于他那残存着的最后一分感情。
曾经,她跪在他面前祈求他不要打掉孩子时,他那冰冷绝情的话让人此生不忘。
他说:如果这孽种是在我没来西州之前怀上的,我可以放它一马。只是,鸢儿,在我来西州之后,你怎么还能和高义修燕好苟合呢?
他丧心病狂,她恨极了他。杀夫杀子之仇,至死不能释怀。
她要用自己的命,打击报复于他。
等他再次返回藩西之时,便是两人天人永隔之时。
他也许会发疯,也许会报复,只是他却怨不着她。
她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他任何的承诺,一句都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全是他一个人单纯的在勾勒、在幻想罢了。
……
全军整顿完毕,在新房里,他换下了喜服,穿上了战甲。
柳明鸢侧目看着高承羿俯身将见证过两人结为连理的喜服一下一下的折好,一点一点捋平上面的每一道褶子,她才知道他有多么在意这场婚姻。
将士在门口催了几次,他环抱着她,迟迟不舍得放手。
“都要走了,亲我一下好不好?”额头抵着额头,他的语气是那般的轻,又是那般的弱势。
比咫尺还近的距离,留给两人的,也唯剩满室的熏香罢了。
深深的将她拥在怀里,伸过手来,轻抵住她的脸颊,微凉的唇缓缓落下,吻尽此生之最后一次。
……
下了天大的决心放开了她,转身而去。在推门出去的前一刻里,还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对她道:“鸢儿,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高承羿,在大义面前,我们的事情先放一放吧,南下支援,你要对得起你手下的藩西兵。”
高承羿郑重的点了点头,“鸢儿的话我都记着。”
“此番南下,万务当心。”她终还是没忍住,说了这么一句闪了舌头的话。
他得无虞回来,孤独度过余生,方能稍稍缓解她心底那无限的恨意。
“记住了!”高承羿高声应道。
终于他的身影不见了,她再也忍不住的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声声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