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赌债
说的罗老爷子也没心顺头了,跪在魏楚欣脚下,哭求了起来,“三姐是好人,三姐最是心善了,不还上钱这帮人断然是要人命的,三姐帮帮我吧。”
看的魏楚欣叹了口气,让石榴和梳儿扶罗老爷子起来。
“三姐儿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老爷子跪在地上抹眼泪。
石榴看着又是心软又是来气,只拽着老爷子袖子道:“你快起来吧,这么大岁数了,跪在地上不起来,是想逼我们姑娘不成么,若是有这样的章程,何苦一次次没皮扒脸的屡教不改,要说就那么好赌,一千两一万两的输,输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保命?愿意跪你就这么一直跪着,别起来,不跪都不行!”
梳儿将石榴推走,温声笑着劝罗老爷子道:“老爹先起来说话,您这样大的岁数了,跪在我们姑娘面前,这平白不是要折我们姑娘寿么。”
魏楚欣也道:“老爹先起来说话吧。”
罗老爷子才被石榴给数落了一顿,这给了台阶下,他便是顺势站了起来,拿袖子抹了眼泪,跟个孩子似的,眼望望的看着魏楚欣。
魏楚欣看着这老爷子,是哭笑不得,无奈的勾了勾唇角,问他道:“可知道当日你画了押的契子在谁手上?”
罗老爷子听了,点头如捣蒜一般的说知道。
……
由老爷子在前带路,车马随从一径往保定桥这面走。
石榴坐在外头,直不耐烦的道:“老爹这到底是要领我们姑娘去哪里,有些话我们姑娘不好意思说,我可好意思说,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你是被人拐骗了,欠下两千两银子,我们姑娘看在三少爷的面子上也就帮你还了,若是你说谎,欠下两万两,谁也帮不了你,谁也不是开银号的,我们姑娘也正缺钱呢!”
“姑娘就信我一回吧,现今也就只有这么个人能给我作证了,当日里她好心劝我不要赌这一场,我还只以为是她同赌场的老板是相识,她要当这和事佬,不想我赢赌场的钱呢……!”说的老爷子直跺脚,拿手搓着脸道:“真是悔死人了,要是有卖后悔药的就好了,我买它二斤来吃!”
石榴听着,就又禁不住接话道:“老爹还真是阔呢,若不是遇见我们姑娘,你连衣服都输光了,就是真有卖的,你拿什么来买,还卖二斤,这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也不嫌臊的慌。”
老爷子被说的脸上燥红燥红的,连连应声道:“姑娘这话说的是,说的是……”
魏楚欣在里面隔着车帘子掐石榴的后背,“没大没小,怎么讲话呢。”
“疼!疼啊,姑娘!”石榴鲤鱼打挺的直起了腰,不让魏楚欣再碰着她。
这便在保定桥头一间阔宅子门口停了下,罗老爷子在下面招呼魏楚欣道:“到了,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红姐的宅子了,三姐儿下车吧。”
等车帘一被撩开,魏楚欣当即是怔了那么一下。
这不是玉红的宅子么,原来老爷子要找的作证之人正是玉红。
既然都到门口了,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何况老爷子的事,再怎样也得有玉红作证才能翻案,不若她还真拿两万两银子替老爷子还债么?
现如今就是有那样的心,也没那样的财力,也正如石榴所说的,她自己还在筹备着钱呢。
一时让门房进去传话。
平日里这个时辰玉红都是不在家的,偏生也是赶巧,今日是玉红身子不适,便没出门。
如果可能,玉红自是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同魏楚欣见面吧。
“才丫鬟来传话,说有贵客来访,惊喜得我昏昏沉沉的脑袋都清醒了,三姑娘快请上座,快上好茶来呢。”这里玉红穿鞋下地,亲自起身下榻过来招呼魏楚欣。
魏楚欣眼见着玉红一改平时穿着,只披着件家常的素色月裙,松松的挽着发髻,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光洁的额头上隐隐的透着虚汗,略过了那些讨人厌的寒暄话语,有些关慰的问玉红道:“看红玉姑娘脸色有些不好,莫不是生病了,用不用看一看?”
“!”玉红下意识的拿帕子掩了掩额头,咬了咬嘴唇,笑着说道:“我是什么样身份的人,怎能劳动了三姑娘,这京城里的人有谁不知,魏家三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御用郎中,我又岂敢让三姑娘看诊呢。”
“红姨娘这说的哪里话……”这话魏楚欣几乎是脱口就说了出来了,只话到一半,也反应了过来,就咽回了下半句,转移话题,提起了罗老爷子的事。
现在的玉红已经变成了红玉,换了名字,也就脱胎换骨了。
魏楚欣想,那年在庄子里发生的事情,谁都不要再提了,两人是陌生人,此前从没有过交集。
现在的红玉希望如此……如果此前魏三鹏这个败类人.渣从来没有出现过该有多好。
“原是这件小事,那罗老爹人在哪里呢,叫他进来说话。”玉红是何等聪明圆滑的人,只魏楚欣稍稍一提此事,她便马上会意了过来,笑着让人去请站在外面不敢轻易进来的罗老爷子。
眼见着老爷子扭捏捏捏,又是怕鞋脏连在地面上蹭了几下鞋,又是抚了抚袖子,摸了摸衣襟,才敢抬腿,往门槛里迈,石榴站在门口就忍不住道:“这又不是相媳妇老爹你这是整哪出,就是打扮得再干净,里头的红玉姑娘还能看上你不成么?”
罗老爷子嘿嘿的笑着,“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能想那事么。我只不过是想着京里这红姐由是个人物,怕是这样的宅子,禁不得我这个腌人进进出出的糟践呢。”
罗老爷子进了屋,就只站在门口,魏楚欣开口让他往里走他都不肯,非得是玉红摆摆手,朝他笑说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老爹进来坐吧。”他才敢进来。
“老爹的事情,三姑娘对我提了,原是那赌场弄错了数,老爹只输了两千两。这事报官未免也麻烦,又正巧我同那掌柜也相熟,等明得了闲儿,替老爹往场子里跑一趟,这事便是了了。”
听的罗老爷子眉开眼笑,玉红话音还没落,他就拍起了手来,连连感谢。
玉红道:“丑话说在前头,自来是久赌必输,老爹你这年岁也不小了,再不可赌钱了。俗语说:他乡遇故知,咱们都是靖州人,现下聚在京城里也由是不易,今儿我便做个多事的人,等明儿到场子,我倒要特意与掌柜提提,若老爹再去那场子赌一次牌,非是要潜人撵你出去再交到官府上治你个屡教不改之罪。这原也是为老爹好,老爹也别说是我们不给你体面。”
老爷子躬身赔笑着道:“了解,太了解了,红姐这份好意,小人领情了。”
第四十章 另辟蹊径
正说着话,便又有丫鬟来传话道:“红姑娘,那捣腾酒的小贩子又来了,等在门口快有半个时辰了,说是今日不见着姑娘,怎么也不肯走了。”
“一旬里来七趟,也够锲而不舍的。”玉红忍着小腹处的不适,摆手吩咐丫鬟道,“都是混日子讨生活的人,谁又比谁更上一等呢,将人先请到客堂来吧,今日他走运,遇上了三姑娘这个贵人。”
丫鬟应声去了,玉红便笑对着魏楚欣解释道:“原是一贩卖酒的外地商人,这个月才来京里,说是手头上有一大笔的酒,但苦于没有门路,这酒也难卖。也不知那人在哪听的浑话,非是找我帮他打开门路,这也是有意思,我上哪有这个能力去,委婉拒绝了几次,只这人还真有点靖州商人的韧劲,百折不挠。今日三姑娘莅临寒舍,不仅使我这蓬荜生了辉,还给了他一次机会。”
玉红眼见着魏楚欣眉宇微动,眼波微转,没有拒绝的意思不说,反倒现出些兴致,便顺势而为,“三姑娘可有见见的兴致,若有,我当个牵引的路人,若无,权当我措辞不当,没提过这一茬。”
一时那商人等在客堂,玉红引请着魏楚欣走了进来。
当下里果真就谈起了生意,那靖州的商人自荐着自己的酒,承诺只要磬醉酒楼能帮其在京城打开销路,他便可以以一成的利润将酒售给魏楚欣。
魏楚欣笑说:“我要先验一验。”
靖州客商道:“明日亲自将样送到贵店,还承望韦掌柜派人接纳。”
魏楚欣点头,算是答应了此事。
……
玉红送魏楚欣出了宅子,那靖州客商暂时留下了,想来是另备了谢礼要重谢玉红牵桥搭线之人情吧。
临上车之前,魏楚欣吩咐梳儿给了罗老爷子十几两银子,温声劝说道:“天不早了,这些钱老爹拿着,也好雇个脚力回四妹妹的铺子吧。”
老爷子见了银子眼睛就冒光,也不推脱,直接了银子过来,在衣袖上蹭了蹭,用牙咬了一咬,见确实是实打实的纯银,藏珍宝般的将东西掖在了腰间,才是心满意足了。
回侯府时,天都暗了。
萧旋凯忙到很晚才回来,一回了府,就有府丁向他禀告魏楚欣这一日的行径。
这里萧旋凯便是进了屋,眼见着魏楚欣正坐在那里看书,便直将其抱了起来,看着她问:“就说是不是有惊无险?”
魏楚欣眼见着他板着一张脸,怪严肃的,就知道是有人把下午的意外汇报给他了,只环住他的脖子,挽回着说:“这事纯属意外,何况现下不是没事么。”
萧旋凯把魏楚欣放在软榻上,轻抚着她的肚子问:“以后还出不出去了?”
事情还没办完呢,当然不能不出门。
但见着他脸色不好,魏楚欣便按住了他的手,口是心非的笑说道:“以后都不出去了。”
“不像别的时候,现在你带着孩子呢,应该在家静养,等以后孩子落了地,去哪里不可以。”
魏楚欣听这话,撇撇嘴说:“我出门犹如登天,什么时候不是被你拿得骨头不疼肉都疼,才能出一次门。”
萧旋凯就是听笑了,俯身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不肯承认的说,“我哪有。”
一时萧旋凯抱着被子要去外厅睡觉了,只魏楚欣却从背后拦过他的腰,“去哪里,就在屋里睡吧。”
萧旋凯把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轻捏了捏,没正形的笑说:“你就不怕我晚上对你做点什么。”
“咱们各盖各的被子,我有话对你说。”说着,魏楚欣就从他手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让了些位置,重新把他的被铺好了。
不能做那事,萧旋凯的觉来的也快,不等魏楚欣提起话茬,他便是已经睡着了。
“萧旋凯,先别睡,听我同你说一句话,你再睡。”摇着他胳膊摇了几下,他也不应声,魏楚欣就伸手过来捏他的鼻子。
睡的正香,萧旋凯只眉头一蹙,就把面前的人搂在怀里了,“乖,睡觉。”
“你等会再睡,我有话跟你说。”魏楚欣便拿开他的胳膊,往上蹭了蹭,对着他的脸,不让他睡。
软玉在怀,睡意全无,萧旋凯一时也便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面对面的躺着,伴着外头盈盈的月光,他在看着她。
“你干嘛,”魏楚欣拿手挡着不让他亲她的脸,“就不能静静的躺着说会话么,非得想着那事。”
“想说什么,我听着呢。”萧旋凯环着她腰,手不自觉的就想往里伸。
“我明天还得出去一趟,”魏楚欣看着他,不等他说下话,就赶紧补充说,“这真是最后一次,等以后我就不出门了,好不好?”
“这不是我原话么,”听的萧旋凯想笑,“以前我下这承诺的时候,你信吗?”
这还真是萧旋凯原话,魏楚欣按着他手不让他乱碰,瞪他道,“我哪次没信,只是你出尔反尔,说是最后一次然后还有下次,我可比你讲信用,只要你明天让我出去了,我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
“外面到底有什么啊,就那么好,就非要出门,嗯?”
“别捏,手上没轻没重的,也不管人疼不疼。”魏楚欣甩开他的手,当知要不是有求于他,她才不自讨没趣的留他在卧房睡呢。
“我碰碰你都不让,还说什么都听我的。”一到了晚上,人就不好控制自己。
“不行,带着孩子呢,你忘了以前么,还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自己才是呢。”见是他又要……吓得魏楚欣赶紧翻出从前的旧账。
“我克制克制不碰你,你也克制克制别出门,再坚持七八个月,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行不行?”萧旋凯也学会迂回着拒绝人了。
绕来绕去就还是不松口放她出门,气的魏楚欣推开了他,转身背对着他睡觉去了。
萧旋凯看着他娘子赌气升天的样子,摇头笑了笑,孩子不是小事,也不能事事都依着她。
躺了一会,魏楚欣也睡不着。
见是萧旋凯没有向以往一样来哄她,魏楚欣也就忍不住自己转过了身子,复又往他那边挪了挪,和他说:“你以为你不让我出门,我就没办法了么,明日我求奶奶去。”
这话也唬不住人,要老太太能让她出门,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萧旋凯就点头笑说:“好,你去求奶奶吧。”
噎得魏楚欣半天找不着下话,只得又锲而不舍了起来,“算我求你了还不行么,我求你了。”
自己的娘子,萧旋凯也了解,眼见着她这真是要不择手段了,也确实是不能把人逼到无路可走。
萧旋凯就说:“那你怎么求我呢?”
“你说吧,只要明天让我出去。”
萧旋凯想了想,“嗯……这些年我一直也不曾问过你的生意,同我讲讲你生意上的事吧。”
……
很多年后,回首往事,萧旋凯都在庆幸今晚这番偶然的谈话。
第四十一章 恩情
等第二日到铺子里时,正遇上吕福和专管库存的王头在那里说话。
吕福拿东西要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直板着脸,回身对屋里坐着对账目的王头道:“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谁胡说了,以我的经验,那史老师傅的闺女史元娘必是看上你了,你信与不信?”
吕福摇头,严肃道:“你少胡说八道。”
王头将手里的笔一撂,撇嘴笑道:“信就信,不信就不信,这样严肃做什么!要说你福总管事,年轻有为,英俊能干的,东家自来厚待你,就单说宅子吧,你就有几套,银钱那就更不用提了!只这样的条件,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不想着娶一门么,怎倒现在还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呢?”
吕福摇头道:“铺子里忙,东家如此信任我,我又岂能出了纰漏让她失望。”
“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就是再忙也总是有娶媳妇的时间,东家向来开明,只要你提了,给你放一个月婚假也是有的,要说没了你福总管事,这酒铺子就不转了么。”王头攥着笔,言笑之中自是带着几分小心思。
磬醉酒楼总管事吕福的位置,谁不想匹敌呢。由于东家器重他,提拔他,往他脸上贴金,在整个京都城酒摊子堆里,就没有不知道他吕福的。
这样抛头露面,被人尊敬被人抬举,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羡慕着。
吕福笑说:“姻缘的事,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我看你跟那史元娘就不错,人不是还亲自给你绣了个荷包么,可惜了那样好的东西,你却不肯收,哎,不懂得福分啊!”
“你少胡说八道,我便没什么,没得人姑娘的名声让你败坏了!”吕福正色道。
魏楚欣站在一旁听了有一会了,身边跟着的石榴终于是忍不住接话道:“这一大早上的,开会啊!”
两人同时寻着声音一看,但见是他们东家来了。
王头便也不对账了,慌的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迎魏楚欣。
吕福也走了出来,和魏楚欣道了好之后,便躬身请说道:“要早知道今天东家过来,小的便不约王掌柜了。东家可是有事,用不用小的推了那王掌柜?”
不等魏楚欣说话,一旁站着的王头就笑接道:“福管事不必烦忧,你有事出去,不是还有我在么,东家有什么吩咐,尽管支使小的,小的愿意为东家鞍前马后。”
魏楚欣摆了摆手,却是看着吕福道:“也没什么大事,你去办你的事就是。”
吕福自是个精明的人,在魏楚欣面前,从不多言不多语,一丝小聪明都不用。
此时便也是,应了声,行了礼便要出去了,对于王头的话,置若罔闻一般。
不耍小聪明的人,才是大智慧。
走出去两步,魏楚欣却叫住他道:“等一会从王掌柜哪里回来,还得烦劳你往郑掌柜那里跑一趟,去了就说他们家的酒粬价太高,咱家今年不要了,旁的话不用解释。”
吕福回身听着,没说什么,点头应道:“东家的话小的记下了。”然后便出了铺子。
倒是一旁的王头,诧异了起来,站在魏楚欣旁边,眼睛睁得老大,急着问道:“东家说郑掌柜那的酒粬不要了?今年这酒粬供不应求,转手就没,再想买都没处买去了,若不是咱们磬醉楼同那郑掌柜有些交情,现下这酒粬还不知道从哪得呢,东家可是打定主意不要了!”
魏楚欣点了点头,吩咐那王头道:“你这就着人去把戊号库清理出来,一会有人来送酒粬,你负责看领。”
“有人来送酒粬?”一听这话,王头更是睁大眼睛了。
这王头和吕福年纪相仿,在磬醉酒楼里也做了整三年管事了,除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外,人是个好人,没有吕福的那些城府。
“你瞪什么眼珠子,姑娘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石榴在旁忍不住说他,她怎么就看不上这一惊一乍没见识的人呢,要和吕福比,这王头哪哪都不行,长得不及人,性格不及人,就是身材也不及人。
看人吕福,欣长的个头,又瘦又匀称,再看这个王头,三年前才来时是又黑又瘦的,在这铺子里待了三年,还是那么的黑,只人却足足胖了两圈。要说姑娘让他管库存,还不定捞多少油水呢,瞧瞧长得那些肉就知道!
王头被骂了也不生气,脸大心大,嘿嘿一笑,遵从魏楚欣的话,赶往戊号库了。
魏楚欣又着人去叫铺子里的总管酿酒之事的史老师傅以及其他几个酿酒师傅。
那靖州客商极其的守信用,辰末时分,便送过了两大车样粬来。
史老师傅及其他几个师傅亲自验过那酒粬,确实是质量上乘的好粬。
魏楚欣才是最终点头,和靖州客商做了这笔生意。
没想到本来十分忧心的酒粬危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化解了。
这里验完戊号库里的粬,史老师傅及其他几个师傅到魏楚欣跟前回完话,便是要退下了。
魏楚欣却是单独留下了史老师傅,让梳儿给他看座上茶,笑问他道:“元娘的病可是好些了?”
史老师傅便是作揖打拱回道:“说来要万分感谢东家的,也不知冲到了谁人,小女好端端的就害了大病,看了多少的郎中,吃了多少的药总也不见好,那日来了个走街串巷的游医,给小女诊了脉,说是要能得来一味百年的山参作药引,这病就去根了。小人听了,为女看病心切,在京城里各大的药铺都寻遍了,人都说这是有钱也得不来的东西。亏得是被东家听到了,寻到这样的山参不说,还着人亲自给送到了家里,这……小人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东家才好……”说着,史老首首便要跪下。
魏楚欣赶紧摆手让石榴扶起了他,笑说道:“史师傅客气了,您老在磬醉酒楼里做了这些年的工,若没您,也就没有现在这红曲酒,区区一味药而已,怎经得起您这样的大礼。也是那日福管事在信中提了一嘴,问我有没有百年的人参,正巧家里真存着这样半根山参,拿出来看好了元娘的病,也是积福积德的好事。”
听的史老师傅由是感动,又深深作了个揖道:“东家和福管事的恩情,小人这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了。”
第四十二章 劝说
此次出门,事事顺利。
下午的时候,由魏楚欣作为磬醉酒楼的东家亲自出面,在几家商铺里倒到了五十万两银子,并且所付的利钱也谈得不错。
后又找官家驿站,事先做了担保,将银票、书信和事先签好了名字的契子同时寄到靖州程家村给程凌儿。
……
八个月之后。
侯门萧二少奶奶再度临盆,母子平安。
“又是个小子,好,好!”老太太眼看着产婆怀里抱着的孩子,喜得都笑出了眼泪。
爱晚居里里外外围着的全是人,这种时候,皆都是欢天喜地的说着讨喜的话。
次日,老太太领着萧旋凯在祠堂焚香祭祖,将这一喜讯报给萧家的列祖列宗们。
“祖宗们在上,我左香君嫁到萧家六十余载,眼见着了几代的人。家里自来人丁单薄,几辈子了,就都是那孤零零的一根苗儿,至此时在我老婆子手里,这不成文的规矩倒是给破了,有没有功莫其论,只我左香君没有什么对不住你们萧家的地方了,就是现下闭了眼睛,到黄泉路上相见,你们萧家也是要置酒摆席招待我……”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祖宗排位前,温声温语的念叨着。
萧旋凯在一旁扶着老太太,一边往出走,一边笑说道:“奶奶说什么呢,什么就黄泉路了,奶奶身体健康,能活到一百岁的。”
老太太轻拍着萧旋凯的胳膊,笑说道:“人都有去的那一天,什么百不百岁的,奶奶今年就感觉这身子尤其的不好,也见着了曾孙,就是现下去了,走的也安心,就是见了你爷爷……”
想到这几年来老太太的身子确实是每况愈下,萧旋凯心里一时也就不好受了起来,打断老太太的下话,只回避着笑说:“人都说老小孩,奶奶这也随了世俗,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像孩子了。”
老太太笑得和蔼,敲打自己的孙儿道:“我孙儿倒也越发的会劝人了,只人活在这世上,有哪个能真正的免俗呢,还是流俗吧,混在这大千世界里,泯然众人,让人一眼找不着你,这才能活得像个人不是。”
萧旋凯听着,便默声不再言语了。
老太太叹气道:“若奶奶真有一天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你。不比我们那一辈,你这一出生,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虽说是你爷爷从小就把你放养在军营里,不纵惯着。只这吃穿用,照平常人家的孩子相比,那不强出了百倍,什么样的环境,它造就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虽你也受了个把挫折,可奶奶是太知道你,这人骨子里的东西它改不了,就拿你的傲劲来说吧,江山不易改,本性也难移。”
“当年太祖打江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守着的时候了,咱们萧家是功勋之后,”说着,老太太拿手往天上指,“这忌惮咱们还忌惮不过来呢,你还想同那参天杨树一般,由着自己的性子,挺直冒尖往上面长么。”
萧旋凯只是扶着老太太继续往和乐堂走,并不曾搭话。
等快走到堂门口时,老太太终于是把压在心里好些年的话给吐了出来,“凯儿啊,就把兵权交了吧,奶奶知道你的心,可是他旁人不知道啊,这世上没了谁都照样过,等此番承羿回京,你也顺势交了吧……”
三个月后。
中浣这一天,官员放假。皇后娘娘也难得宴请京中五品及五品以上各命妇来朝阳宫赏临冬傲菊。
正赶上邵漪柔生病,魏楚欣这一次也便有幸能够前往。
听说她们姑娘今年能去宫里参加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大宴会,可是把梳儿和石榴,双喜,梨儿几人忙坏了。
这里呼天喊地,忙前忙后,东翻西找,一个说去准备衫子,一个又跑着去库房里拿各种魏楚欣平常都不戴的珠宝首饰,一个又要去下屋开箱子拿新鞋,整个爱晚居跟要开了锅般的。
萧旋凯过来时,正赶上几个丫鬟在劝魏楚欣穿那条樱桃红的月裙。
石榴一看见他进来,就跑到跟前告状道:“侯爷可算是来了,这我们姑娘倔得了不得,这么喜庆的日子,她非是要穿那素得不行的天水蓝色裙子,我们都劝不住呢,还得侯爷说说。”
萧旋凯看着那衣架上搭着的十几种颜色的月裙,又转而看向靠坐在榻上的魏楚欣,笑对着石榴说:“这么喜庆的日子,穿什么蓝色的裙子,我发话了,不许你们姑娘穿。”
魏楚欣惜得和他争辩,撇了撇嘴,见是这帮丫鬟全站在萧旋凯那边,都开始不听她的话了,便是自己下了地,趿拉着软鞋,自己去屏风处拿衣服穿。
“有些人,胳膊肘朝外拐,也分不清好赖人,平日里就是对她们再好也没用,”魏楚欣自己穿着那天蓝色的外裙,一边穿着一边道,“不给我系带子就不系,自己动手,我丰衣足食。”
石榴和梨儿听着就忍不住跺起了脚。
石榴便看着萧旋凯,想让他帮着讨回公道:“侯爷快是管管你娘子吧,这也太招人烦了吧,没得阴阳怪气的说这话,让人听着脑仁都疼。”
梨儿在一旁溜缝,“要说这也都怪侯爷,姑娘以前还没有这么招人烦,自从怀上了二胎,才被侯爷给宠惯成了现下这般胡搅蛮缠不讲理的。”
萧旋凯在一旁听着,觉得尤其在理,就点了点头,赞同着道:“有句话道旁观者清,你们不说我倒没觉得,今儿把话挑明了说,我觉得尤其的对。你们姑娘胡搅蛮缠,难得身边有你们几个这么明事理的丫鬟,这你们没被她给带歪了,真是太难得了。你们先都出去吧,我替你们好好修理她。”说着,萧旋凯就挑衅的朝魏楚欣勾了勾唇。
魏楚欣只俯身在穿着衣服,时辰不早了,听萧旋凯领着石榴几个在那里一唱一合的,她也懒得搭理。
石榴见魏楚欣并不为所动,就挑唆萧旋凯道:“侯爷也就是和我们丫鬟动动嘴皮子,私下里还不定怎么样呢吧,梨儿,双喜,你们说是吧!”
梨儿双喜听着,就起哄的笑应着,“可不是嘛,私下没人的时候,还不一定怎样呢!”
说的萧旋凯就清了清嗓子,摆手朝几人道:“都先出去,今日若不修理了这胡搅蛮缠的人,我倒要被你们给笑掉大牙了呢。”
石榴几个听这话,早就是忍不住笑了场,一时撒丫子便往外跑,跑了出去,还不忘将房门严严的给关了上。
第四十三章 进宫
出了门,几个丫鬟耳朵贴在房门口偷听。
就听侯爷先吹了声口哨,在引起她们姑娘的注意,只半天也没听见她们姑娘说话。
除了梳儿以外,石榴,梨儿,双喜几个都好信的趴在房门口,因要听屋里面两人说悄悄话,憋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那一喘气的功夫就错过了什么。
只等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两人再说什么。
石榴就禁不住道:“这怎么都不说话呢,不会是真生气了吧?”
梨儿摆手道:“生气了还能这么安静。”
双喜凑过了脑瓜儿,低声道:“没准真生气了,咱们姑娘你们还不了解么,和侯爷好的时候吧有说有笑的,要不好了,侯爷说一百话那也换不来她一句的。”
几人听的就觉得在理,后悔了起来,双喜就埋怨道:“也都怪你多事,不就是一条裙子么,姑娘爱穿什么色儿就穿什么色儿呗,说姑娘胡搅蛮缠,姑娘哪就胡搅蛮缠了,这话我都不爱听,更何况是姑娘了。”
梨儿赞同着,“可不嘛,姑娘自来就小心眼,这么说她能高兴么。”
听的石榴就不耐烦了,“这你们还懂下棋了呢,这招马后炮,用的可是正好了,我是说姑娘胡搅蛮缠了,只你们倒是别附和啊!”
双喜嘴硬不肯承认,“谁附和了,还马后炮呢,你倒说说马后炮是什么。”
“再说一个,你没附和,你没附和鬼附和了!”
“我还怕你了,我就没附和,怎么了!”
“你有脸说?”
一个在左面,一个在右边,你一言,我一语,脑袋往一块凑,互相僵住了,嗓门也升了起来,都快要动手了。
梨儿在一旁赶紧要劝,只这还没等开口呢,两人就真打到一块了,一个不小心,门就被撞开了。
三人都趴在了地上,一半门里,一半门外,同时吃痛的“哎哟”了一声,只这抬头要起来的时候,就见着她们姑娘气息微喘,低头忙在那里整理着衫子,头发也乱了。
侯爷也是意犹未尽的模样,脸上和嘴边蹭的都是她们姑娘唇上涂的胭脂。
“都出去,还敢偷听,看一会怎么收拾你们几个!”萧旋凯板脸斥骂几人道。
三人也顾不得打嘴仗了,灰溜溜的起身要往出走。
萧旋凯道:“门带上啊!”
三人十分狗腿的道:“侯爷和姑娘继续,我们没看见,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一时鬼迷心窍了,白日青天的谁还和他继续,魏楚欣便是板起了脸,清了清嗓子喊站在外面的梳儿道:“服侍我更衣,穿那件颊红色的月裙。”
几人便在心里想,侯爷还真是有点办法。
宫廷宴会,极尽奢华。
饮酒赏菊,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皇后娘娘吴氏,乃当朝老臣宰相吴琳最小的女儿,端庄大气,仪态万千。
命妇们之间大多相互相识,宴会设在菊园,宫礼过后,大家交头接耳自在交谈。京中各命妇虽在心里对魏楚欣又是嫉妒又是瞧不上,但奈何煊武侯对其尤其宠爱,明面上巴结的人不约而同的就排成了一排。
就连宫里最受宠的虞妃娘娘,都有刻意讨好之嫌。
散了宴会,众命妇拜辞过皇后娘娘、虞氏及各贵妃后,便纷纷出宫,要往候在宫门口的各家马车处走。
太阳打西边出来,几年都不曾出来的左笙今日也到场了。
只胡氏,元氏,谢氏几个,似乎对左笙有意见般的,刻意疏离于她,拐带的魏楚欣也不好直接和她说话。
胡氏、元氏和谢氏围在魏楚欣身旁,一边走着,一边笑谈着。
胡氏道:“二嫂头上带着的步摇可真好看,是在哪家铺子里买的呢?”
元氏便是接道:“上哪买去?三嫂这可是有点奢望了,这步摇是定制的,全京城里也才只有两支,这一支戴在二嫂的头上,另一支收在了四嫂的妆奁里呢。”
“真讨厌,本来看着这样好看,我还以为能买到呢!”胡氏看了看魏楚欣,又转而侧头看着谢氏,笑说道:“这样好看的步摇,收在妆奁里做什么,嫂子怎么不戴出来呢?”
不等谢氏说话,元氏便心直口快的要揭她底了,“这你还不懂么,你哥哥胡希乐和原东子是一样的人,在外面对这个大方对那个也大方的,唯独是对家里面的,就扣的不行,如今是你哥哥胡希乐心血来潮,送四嫂这么个步摇,四嫂才不惜的戴呢,没得让人说四嫂眼皮子浅,见了个好东西便爱不释手,戴出来显摆了。”
这一番话得罪了好几个人。胡氏大抵是个玲珑圆滑的人,既怕谢氏听着这些话往心里去,而要和她哥哥心生芥蒂,又怕魏楚欣听了不悦,只岔开了话题,笑着聊起了菊园里的花。
“嫂子向来喜欢紫色的,才我还在皇后娘娘面前求了几盆,等一会宫里派人到府上送御花,嫂子说怎么感谢我呢?”谢氏才是胡氏正经八百的亲嫂子,这里胡氏笑看着谢氏,撒着小姑子的娇。
谢氏这心里犹如浪花打过,一下一下的撞得她情绪滞塞,脸色也尤其不好看。听胡氏这话,便是勉强笑了笑,还是骨子里的那般雅致温柔,点头道:“你既相中了那支步摇,等一会回去我便着人送到柳府上吧。虽说是你哥哥的一片心意,但因是点翠的,我戴不惯,原放在妆奁里也是白搁着,还不如给你戴。”
胡氏何其聪明的人,赶紧接话说:“大哥送给嫂子的东西,我就是喜欢又岂敢受的,要是被大哥知道,还不定怎么修理我呢。”
……
说着话,这里才欲转弯,便有锦绣宫的大监亲自过来传话。
一见着了京里惹不得的几家少奶奶,那大监就毕恭毕敬的给行了礼,脸上带笑的说:“传虞妃娘娘的话,暂请萧二娘子移步锦绣宫小叙。”
这虞妃乃新晋之妃,虽出身寒门,但因圣上宠爱,为人处事却是高调。有一胞兄,乃崇泰六年武状元。
虽说魏楚欣曾在宫里当过尽两年的医源馆掌馆,只这虞妃发际之时,正是魏楚欣出宫之际,除了今日宴会有过片语交谈,此前并无交集。
两人不认不识,这虞妃却突然派人来请她去锦绣宫里,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既然二嫂要移步锦绣宫,我们便先行一步了。”胡氏见魏楚欣被人架着,不得不应了那大监,便笑着说道。
在某些方面,胡氏觉得她自己是过得最好也最幸福的那一个。虽说魏氏有攀附上萧旋凯的本领,只有一点,她比不得自己。
那就是魏氏没有同萧旋凯比肩的本事。靖州来的小女人,眼里看到的也就只是相夫教子,如何笼络住男人的心这些事情,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别说是以萧旋凯的心性不会对魏氏提及,就是提及了,凭魏氏的眼界又能知道什么。
虞氏何故会找上她,这里面关乎的文章可够念呢,魏氏懂得看软硬章么。
第四十四章 入局
被引请到了锦绣宫。
殿内虞妃一见着人来了,直抢先一步笑说:“快是免礼,给萧二娘子看座上茶。”
魏楚欣便是被虞氏请到了座位上,接了宫人递过来的茶,道了感谢。
无话找话的闲谈了几句,魏楚欣也确实是听不出虞氏话里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
“以前没进宫时,就听闻了萧二娘子救人治病,在医源馆里当教习的事迹,实在是为咱们女子争光呢。进宫之后,一直想见见萧二娘子的,只也不想,萧二娘子福气,有了身孕,不得不回家静养,这才错开了这么久。”
闲聊之余,魏楚欣不禁仔仔细细的又端详了这虞妃一遍,确实是和萧旋翎有几分相似。脸型,鼻子,嘴都像萧旋翎,也就唯有那眉眼,灵动温柔,并不似萧旋翎那般张扬。
“有个词说的好,叫做一见如故,”虞妃笑得格外温柔,“我与萧二娘子就是呢,也不知萧二娘子年岁,若是知道,姐妹相称岂不是显得更亲切。”
魏楚欣笑着说:“怎敢和娘娘姐妹相称。”
虞妃便是拉过了魏楚欣的手,极其的热络,“今有幸相识,我又觉得和萧二娘子极其投缘,若是不认作姐妹,终觉得心有遗憾,赛儿是诚心诚意,就只看萧二娘子给不给面子了。”
这话一说,把人的后路都给拿砖砌死了。
魏楚欣如实答了年岁,虞妃听着,就是笑说:“这样算来,萧二娘子要比我大上一些的,若不相弃,赛儿叫萧二娘子姐姐可好?”
“娘娘真是太过抬爱了。”一声姐姐叫的人心里难安。
“有什么抬爱不抬爱的。今既然咱们以姐妹相称,赛儿也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平日在宫里万事权衡顾虑,出身寒微,身后除圣上一人外,并无庇护之人。赛儿虽住在这样的宫殿里,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总觉得这日子是偷来的,终日里惶恐难安,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虞妃说的声音低沉,魏楚欣在一旁听着,心怕是她声泪俱下,才是要开口安慰虞氏一句,不曾想虞氏又转悲为喜,拉过魏楚欣的手,破涕而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好了,兴好是有今日这宴会,让我和姐姐有幸相识,以后若有机会进宫,姐姐可是要多到锦绣宫里走动,寂寞深宫,还承望姐姐常来陪赛儿说话。”
魏楚欣想起萧旋凯对她说的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自己不过就是个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妇人,要说虞氏也好,别人也罢,这京城里所有对她笑脸相迎,殷勤谄媚之人,全是在冲着谁,不用动脑子想也应该清楚。
见魏楚欣兴致不高,虞妃欣然提议到御花园走走。
盛情难却。
自打魏楚欣踏入锦绣宫的那一步起,她就入局了。
同宫妃走在前边,身后一众宫女太监随从护卫,正三品上贵妃娘娘的仪仗,也只是仅次于皇后娘娘的。
游逛之间,魏楚欣在心里却不得不由衷佩服这样一个面表上柔弱真诚的女子,进宫年余,无依无靠,竟然能从平民之女,荣升为三品贵妃。
是真正的幸运?还是暗处里不为人知的权谋算计?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失神间,从身旁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硕大肥胖的黑猫,青目圆睁,凌牙利爪的径直向魏楚欣奔来。
魏楚欣便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吞咽了一下,强自保持镇定。
那一弹指间,心知肚明,伤了自己也还好办,若伤了身旁这位虞妃娘娘,有些事情便是难以交代,至少萧旋凯在圣上面前难以交代。
“姐姐小心!”正当魏楚欣侧头拿手帕护住脸时,正当后面一众太监丫鬟反应过来,冲上前来要护驾时,虞妃却突然情真意切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结果可想而知!
魏楚欣脑袋轰隆一声,伴随着这轰鸣之音,还有一声尖利的惨叫。
虞妃的么?
不是,是黑猫发出来的。
猫被身后的一把四寸见方的短刀直刺中了咽喉。
硕大肥胖的身子,闷声落在了御花园光洁可照人的大理石上面,有殷殷的血腥味散发出来。
纯黑色的猫,殷红色的血,两种颜色强烈对比,直看的人心里不适。
那把直插在喉咙里的短刀,魏楚欣认得。
是萧旋凯的护身短刀,是他们一次那天早上,他下地寻找的那一把。
“赛儿,你没事吧,别捂着,快让朕看看!”
魏楚欣是第一次看见这齐国皇宫里最有权势地位的男人——圣上高义煦。
这男人温柔贵气,满眼柔情的在关心紧张着他的爱妃。
魏楚欣也已经被萧旋凯护在了怀里,各处检查了一番,一时见着她满额虚汗,直心疼的将他护的更紧了一些,人前不及说话,就微微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皇上莫急,臣妾没事,幸亏是萧候这刀出的快,臣妾哪儿都没伤照着,不信皇上瞧。”虞妃笑着,即使花容月貌的脸上让人看着是那么的大惊失色,只是在圣上面前,依旧可以温柔又懂事的笑着说话。
“倒是姐姐,可有伤着,可是被吓着了?”虞氏便是回身,关慰的问魏楚欣。
“姐姐?”高义煦看了眼正被萧旋凯护在怀里的魏楚欣,又看了看虞妃,一惯温和润朗的圣颜上,若有若无的透着那么些微薄的愠色。
魏楚欣便是轻推了推萧旋凯,萧旋凯也就放开了她。
正当魏楚欣要给皇上行礼之时,虞妃才笑着解释说:“这是萧候的娘子,也是臣妾新认的姐姐,今日在宴会上一见如旧,臣妾觉得我们极其投缘呢。”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虞赛是他高义煦的女人,是齐国天子的贵妃……
高义煦到底是压回了心底的那些愠气,身旁太监躬身收拾了那黑猫的尸体,他也只是问:“哪里来的野猫,险些伤了人,守卫御花园的侍卫是谁,马上叫过来,朕要亲自问话。”
萧旋凯看着那虞妃,心情就尤其的不爽。
这原本是一场意外,好在人没有受伤,猫的尸体也已经被人收拾走了。
后宫离御花园甚远,秋冬之际,萧条落寞,御花园已然不剩什么好景,这虞氏存的什么心思将魏楚欣领到了这里游逛?再有,先时那猫何故就直奔着魏楚欣而来?
萧旋凯就想着,他不过问追究此事,已是十分照顾一些人的颜面了。
“萧候护驾有功,当赏。”高义煦补充说。
萧旋凯颔首,以示君臣之间的尊重,“举手之劳,皇上严重。若无旁事,臣携家眷告辞了。”
第四十五章 齐国天子
“赛儿刚才可是被吓着了?”回了锦绣宫,高义煦才是终于能开口问了。
两人皆在榻上躺着,打发了一众宫人出去,殿门也吩咐人掩好了。
虞氏便是翻身轻轻的压在了高义煦的身上,拿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只温声细语的笑说:“那猫马上就要扑到人怀里了,刚才可真是吓死人了,皇上摸摸,看臣妾这心还跳的快不快了。”
高义煦便是揽过了怀中的人,后怕着说:“还好赛儿无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朕如何是好。”
“刚才还真是有惊无险,若是皇上和萧候没及时路过,亦或是萧候的刀扎偏了,可是该怎么办呢。若那猫爪子抓伤了臣妾的脸,臣妾因此毁容了,皇上还要臣妾么?”虞氏拿下巴轻抵在高义煦的锁骨上,抬着雾蒙蒙的眸子,烟柳一般绵密密的眼睫,在深情凝视着身下穿黄袍的润朗男子。
“你说呢?”高义煦便是伸过了手来,轻轻抚着她的眉眼,只瞧着身上的人,叹气说道:“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姑娘,为了救别人,连自己也不顾了么?”
虞氏就照着高义煦的话,又傻又甜的笑着,芊芊玉指搭在高义煦的唇上,否认着道:“臣妾才不傻呢,皇上不许说臣妾傻。刚才情急,臣妾就眼看着那黑猫朝萧候娘子扑了过来,要说下意识里谁不是顾自己的呢,危机关头,臣妾也害怕了。”
虞氏看着高义煦,回忆着温声说,“当时臣妾腿都有些软了,吓得手指尖都冰凉,后面跟着的宫女太监还都不及反应过来,臣妾也想保命来着,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臣妾想到了皇上。那魏氏不是一般的妇人,她是萧侯在意的女人,是臣妾领她出去的,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萧侯追究过问下来,臣妾卑贱之人,就是一死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可是皇上这些年废了多少的心思,才同萧侯的关系和缓了些,若是因为此事,再破坏了和大臣的关系,那赛儿就是最大的罪人了。”
高义煦听了叹气,摩挲着虞氏的手,道:“真是个傻姑娘。”
“皇上,你怎么还说臣妾傻呢。”天生丽质的小女人撒起了娇来。
高义煦便是笑了,看着怀中温柔懂事的人,他笑着笑着未免觉得自己悲哀,“朕是齐国的天子啊,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庇护不得,朕愧对祖宗,也愧对你,赛儿。”
“皇上别这么说,是赛儿愧对皇上,赛儿只想着自己了,皇上对臣妾情深义重,君恩荣宠,不知是臣妾几辈子积来的福气。臣妾虽过的锦衣玉食,却因帮衬不上皇上而每每夜不能寐。今日宴饮,一见到传闻中萧侯的娘子魏氏是那么温柔好说话的人,赛儿一时就起了投缘的心思,想来同她认做姐妹,处好了关系,兴许也能帮衬到皇上的。”
“锦绣宫里闷闷的,那魏氏被萧侯宠的久了,未免也有些高傲,臣妾思忖着秋日里头,御花园里舒爽,这才引请那魏氏到御花园里闲游的。只哪里能够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倒是臣妾帮了倒忙。”
“先时见着萧侯脸色着实不好看,皇上就算再是怎样心疼臣妾,也不能太过问责萧侯和那魏氏的。这些臣妾都明白,皇上若是心里有气,就骂臣妾打臣妾吧,朝堂上的事情就够皇上忧心的了,只到了锦绣宫里,臣妾愿意为皇上排忧解难,只要皇上好了,赛儿就是死都觉得心满意足了。”说毕,眸子里已经贮满了泪水。
高义煦擦掉虞氏的眼泪,不免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怪只怪在朕懦弱无能,前有豺狼,昌平一战后又养出一只猛虎来,朕夹在中间,腹背受敌,苦不能言啊……”
“皇上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萧和高两人,他们手握重权,不肯擅自交兵,是臣子失得,为天下所不容的。现如今朝中有识有能力的人士也如雨后春笋一般,渐渐涌现了出来,正翘首以盼,磨剑利弓,等待着皇上启用,辅助皇上一展宏图大志呢。”
说着,虞氏就低头俯在了高义煦的耳畔,低声劝慰道:“皇上莫急莫忧,这日子总会是越过越好的,眼下就是一个好的开头,胞兄此番入北疆,定会不负圣心,为咱们大齐国守好北元门户的。咱们先在京里设下天罗地网,只等那只饿狼回来……”
“表哥,表哥,你在殿里么,大白天的关什么殿门,我进来了啊!”门外邵漪微大大咧咧的说。
听的殿内两人赶紧起了来,整襟理容,实在有点狼狈模样。
说完,邵漪微就推门进了来,眼见着那虞氏娇羞着轻理云鬓,又见着高义煦靠坐在榻边,便也猜到了什么。
邵漪微最是看不上这虞氏狐狸精,一时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翘着二郎腿,嘴上不客气的说道:“大白日里头,这做什么呢,表哥是一国之君,没得被这样的女人给迷了心智!自己怎么上位的不知道么,还竟想着美事呢!”
邵漪微话说的直,这原本是说虞氏的话,可是听到高义煦耳朵里,便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怎么上位的,当年作为皇次子,原本并非国之储君,他是怎么上位的……
邵漪微眼见着高义煦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了,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一时清了清嗓子,解释着说:“不是,表哥,这话我不是冲你说的,我是说虞……”
高义煦已然是和缓过来了脸色,摆摆手大度的模样,好似并不曾把这话听进耳朵里去,放在心里上般的,只起身平了平袍子,转移话题道:“郡主找朕可是有事?”
闹了个半红脸,邵漪微也自觉扫兴,吧嗒了下嘴,收回了下话,只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也是,表哥不仅日理万机,还要管着温香软玉呢,我这便是不自讨没趣扰你们的好事了,继续,你们继续啊!”说毕,起身抬腿就要往出走了。
“郡主难得来锦绣宫,不坐下喝一杯茶再走么?”眼见着高义煦脸色难看,虞氏便是笑着留邵漪微道。
“不必了,这锦绣宫的茶和你这人似的,品着反胃!”邵漪微一边往出走,一边摆手道,快到门口时,才是回头朝高义煦补充了一句,“本来呢是想告诉皇上个消息的,北元关八百里加急将信送到了姑母手里,信上边儿说高承羿不日回京。话我传达到了,皇上兵宝库里的刀,我相中了一把,自去取了。”
第四十六章 易求无价宝
隆福宫。
大战胜利的捷讯频频传回京师,只是征调他回来的命令已经下了两个月了,他也没能回来。
多希望他能归心似箭,京城里有盼着他回来的怠妆女子。
……
“听说今日宴饮,左笙也进宫来了?”邵太后亲自绣着那双马上就要完工了的鞋,针起针落,绵绵情意如丝线一般,千丝万缕都绣在了鞋面上。
大监夏公公在一旁躬身笑答:“正是呢,奴才看着了人,倒是比从先沉静收敛了许多。”
“细细算来也有八年了,人都说时间能磨平一切,那些愁啊恨啊,都随着这漫漫时光,流走了吧。”
说话间鞋已完工,邵太后低头,用牙灵巧的咬断了连着的红线。将鞋拿在眼前,满眼的欣慰,“左铮那样的人都能想开,只也不知他能不能想开……”那三个字不能轻易在深宫里提起。
夏公公自然是谙熟太后的心,赔笑着说道:“从北元关到京里,几千里地呢,听说是王爷带着部下将领们,三日就奔到了潼子关,实在是兵贵神速,归心似箭呢。”
太后听着了,便忙用手展了展眉头,眼底一酸,食指抵着鼻子,低头半天没说话。
夏公公躬身陪在一旁,掸了掸拂尘,示意殿内的宫女们退下。
太后缓了缓,复又拿起案上的绣鞋,破涕而笑道:“一直以来就不知道他是多大的脚,每次问他又都不高兴,抱懵绣了这些双,总会有一双合脚的。”
夏公公笑着跟着附和,“那奴才也把这双替娘娘收起来了?”
太后点点头,“还放在床头柜里,和前几双归统到一块,找的时候也好找。”
“娘娘就放心吧,有倒是易求无价宝,难求娘娘绣得这般精美的鞋呢。”
……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自能窥……窥宋玉,何必……何必恨王昌!”梳儿废了好大的劲,才是把这首诗给念了出来。
石榴站在一旁,叉着腰,听的险些笑断了气,“我说姐姐,这一首诗才几个字,学了一旬了还认不全么,又没让你背,照着读还这么磕磕巴巴的!”
梳儿也自觉不好意思,撂开手,将书放在了案上,笑说道:“都是怨姑娘,这老大不小的了,非是让我识什么字。”
话音还没落,魏楚欣就同萧旋凯进了屋子。
“姑娘和侯爷从宫里面回来了!”
到了屋,接过梨儿递过来的茶,魏楚欣便是笑问道:“谁刚才说我坏话了,我可听着了。”
石榴告密,翘起食指往梳儿那边指,“这说姑娘坏话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
到和乐堂和欣荣苑请安回来,入睡之前,魏楚欣终究是担心的问萧旋凯道:“今日在宫里的事情,我……”
萧旋凯抵着她额头,四目相对,笑着打断她道:“还好你无事,若是被伤了一分一毫,可就不是这么息事宁人的了。”
“也可能是一场意外,危急关头,虞氏又……”
萧旋凯再次打断魏楚欣的话,“意外个屁,朝堂和内庭之间的勾当猫腻,楚儿又哪里知道呢。”
“你骂我?”魏楚欣抬眸看着他眼睛问。
“我骂你什么了。”萧旋凯不禁就笑了“骂谁我也不会骂自己的娘子。”
“今日第一次见着圣上,原来是那样一个人。”魏楚欣便是笑着说。
萧旋凯看着她追问:“哪样一个人?”
魏楚欣照实说:“面容舒朗清俊,有度有量,宽宥温和中又透着些贵气。”
“那你觉得是他好还是我好?”
微弱烛光下,魏楚欣一时倒是没能察觉出他又有点犯老病了,不顾他的追问,只劝说着道:“他毕竟是皇上,是齐国里的九五之尊,你再是如何,也不能压过了他的,像今天发生的事情,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是刻意在容忍着你,长久以来,怕终不是好兆头,你也改一改好不好?”
萧旋凯还是问刚才那句话。
听的魏楚欣便是笑说:“这怎么比啊,我也只才和他有一面之缘,你这么问我,是何居心?这话若是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说你僭越皇位,有企图谋反之心怎么办?”
“谋反之心尚没有,熄灯睡觉之心倒是十足。”说着,萧旋凯就翻身压了过来。
“你干什么,先别这样,我还没说完话呢……”
生下了小二,两人也才是能在一起不久,他也正是处在新鲜劲上,想想前几次的通宵达旦,魏楚欣心里直颤。
“我可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些正房娘子要主动给丈夫说小妾了,哪里是什么贤惠大度,分明是被逼无奈。”
萧旋凯力度不减的问:“这话怎么说?”
“这样没日没夜的,谁受得了……放开我,你属狗的,怎么还咬人呢……”
“盖上戳,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变态!”
……
这夜京城街市上,灯火如明。
芮禹岑独自一个人站在长安街正中的高阁上,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
繁华的上京夜景,安静的夜晚,璀璨的星空,对衬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麤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濕字如鸦。
蟾宫折桂,雁塔题名,这是早在崇泰五年的事了。
一朝被贬,满心报国热忱如在冬日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虞昱此等科场作弊的武夫,启能担当北元关守将之重职。
皇帝昏庸至极,昏庸至极!
“姑爷,你可让人好找啊!”
“你怎么独自坐在这上头啊,这么高多是危险啊,快是别动,奴才们上去接你!”
“别上来,找我做什么,你们回去吧。”
谢府的府丁满城在找芮禹岑,这可是将人给找着了,哪里还肯走,一边往高阁上来,一边劝道:“姑爷快是下来吧,这天一天凉似一天了,更深露重的,看弄不好再染了风寒。小姐和夫人在家里正是焦急着呢,这几日都找不见姑爷了,小姐哭的泪人一般,姑爷就这么狠心不成么!”
几人苦口婆心的劝着,兵分两路,一批人上来接芮禹岑,一批人怕是再将人给弄丢了,赶紧回府上报信去了。
登上高阁的府丁劝道:“虽说被贬了官,可又不是死话儿,大人都说了,明日上朝求见皇上,姑爷还能在朝为官的,姑爷也别灰心……”
几人也不会劝人,芮禹岑听着了这一番话,苦笑着道:“我是真差这一官半职啊!”
第四十七章 难得有情郎
中浣第四日,高承羿领兵,千里迢迢从北元关回来了。
走到距京城二百余里的陵水驿,人马已是极度疲劳,军队急需休整。
大军暂驻于此,高承羿归心似箭,自领一路轻骑,取道函门关,一路向南,日夜兼程,奔回了京都城。
主帅高承羿,因有一事亟待求证,不顾通身疲惫,吩咐将士们自行归营。他则是单枪匹马,取近路入城门,径直朝皇宫奔来。
各门侍卫看到羿亲王贴身令牌,连连开门放行。
一路顺利,直到了堕虎门。
这里隆福宫大监夏公公得到大军已入城门的消息,已然是着人等侯在宫门口了。
“羿亲王,羿亲王回来了!奴才给王爷请安,恭喜王爷大胜归来!”夏公公眼尖,离老远就瞧了气势汹汹往这面走的高承羿,连忙高声喊道。
眼见着这人连身上的战甲都没来得急换,就来宫里拜见太后娘娘了,心里是有多着急。这趟北元关去的,把脾气还磨没了不成,难道是真想开了,真爱上了……
高承羿八尺有二的个子,手执战刀,几个健步,已然是走了过来,见着匍匐跪在地上的夏公公,不屑一顾,依旧是要往里走。
夏公公就隐晦的低声赔笑着说,“听闻王爷回来的消息,举国同庆,太后正在梳妆,这便是要同圣上及百官在乘乾殿为王爷接风洗尘呢,再往里走就是后宫了,大白日里头的,王爷披甲执刀,要入后宫,太过招摇了吧……”话音越说越小,说的太过明白,谁脸上也都不好看。
高承羿满脸戾气,全然无凯旋而归的半分喜悦,听这话迅速卸了战甲,扔了圆刀及身上佩剑,依旧要入宫门。
夏公公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想见太后等天黑没人的时候怎么见面不可以,这大庭广众的,难道要硬闯不成么,昔日忍辱负重低调慎行的羿王爷上哪去了,一趟北疆之行,性情还大变了。
夏公公满脸殷勤的笑着,硬着头皮说:“王爷,再往里走可就是内廷了,宫里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没有圣旨,是不准外臣……”
“狗屁规矩,这些年本王少来了么,再当拦路狗,先一刀宰了你!”
夏公公眼见着高承羿那怒目圆睁,苍白而全然无血色的脸,就在想:羿亲王疯了,连这些话都敢往出说,看来是真疯了!
“还不滚!”
“是、是,奴才这就滚……”在北疆年余,和北元关以北的胡人打惯了交道,这羿亲王也变得粗俗残暴了,吓得夏公公领着一众小太监跪在地上,匍匐着往宫墙两边爬,哪里还敢拦着,再拦着怕是就真要没命了。
大殿内邵太后果然正在梳妆,言笑晏晏,对着镜子,别着簪子。
贴身宫女跑进来传话,“启禀太后娘娘,羿亲王进宫来了!”
邵太后听到这话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时,鲜有慌乱的道:“这明目张胆的,他怎样来了……”
话音未落,高承羿已然是不顾拦阻,直进到了大殿之内,冷笑道:“我不该来么!”
邵太后定立在原处,回过身来,眼瞧着高承羿。
她坐着,他站着。
四目相对的时候,太后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们先都退下。”太后摆手吩咐身旁服侍宫人。
一众宫女躬身应是,次序退了下去。
殿门被人缓缓关上,发出悦耳的吱呀声响。
殿内邵太后破涕而笑,起身走到高承羿身旁,唯有将头深深的沉湎于那久违的怀抱里,才能化解满心的思念。
是他的味道。
即使满裹着北疆的黄沙尘土,她也能辨认出来,是他身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承羿,你瘦了……”太后充当小女人,主动靠在他的肩头,温柔的头发搭在他的身上,抬起眼眸,芊芊玉指忍不住轻抚着他的面庞。
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
相思不是邵太后一个人的。
期年未见,是深深的思念。她对他是,他对柳明鸢亦是。
高承羿并没有如邵太后所希冀的那样,顺势揽过她的腰。
要说升平富贵,爵位高官,他以前是曾心心念念过,只是被逼到了一定程度,什么就都不重要了。
“我问你,她现下在京都城么?”高承羿对视着太后的眼眸,昀着胸腔里泛滥成灾的怒气,说出来的话竟然能做到微平。
邵太后动了动绵密的眼睫,遮挡着一池的落寞。
“不在了是么?”高承羿看着太后,眼眸里是可见的厌恶。
微微垂眸,太后自欺欺人的不想看到某些东西,只笑着对他说,“你去北疆这一年来,我绣了几双鞋给你,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我拿给你试试好不好?”
太后逃避着要去取鞋。
“她皈依佛门了?”高承羿顺势扯过了她的胳膊,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下意识的抬眸,终还是见到了他眼里掩饰不住的怒火。
“你喜欢宝蓝色的还是玄黑色的?”邵太后仿若视而不见,依旧在笑着说。
“走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他提了声,捏着她的胳膊,异常的用力。
“你捏疼我了,松开。”温柔小女人又被现实打回了原型,她又变成了太后,掩藏好眼底的阴霾,抬眸,看着他明媚的笑说,“她是她,你是你,早在十一年前,你就是我的人了,承羿自己忘了么,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可我是你第一个女人,这些你都忘了?”
滔天怒火。
“你一高姓旁支庶子,是如何成为今日这三军统帅的,用我再提醒你一遍么?”邵太后的笑容异常刺目。
“既然交换了,就交换到底。”她的话音,温柔而缓慢,像某日夜半时分,所说的情话那般,“你高承羿,人是我的,身子是我的,性命也是我的,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和柳明鸢比翼双飞。”
高承羿眼看着邵太后,怒极反笑了起来。
笑声寒绝到极点。想来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被这样一个女人要挟胁迫了十一载。
人是她的,身子也是她的。他是什么,是齐国里的头牌,是邵梅儿亲自调养出来的面首!
“你、你想干什么?”眼见着高承羿面无表情的扼住了她的脖子,修长的手指凝聚了通身的气力。
因为这个女人,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嫁给了别的男人。如今千帆历尽,什么都不重要了,不顾后果,也势必要了结了她。
“刀剑是战士的宝器,像你这种贱人,不配死在刀剑之下,我委身于你十一年,想来比你更下贱,那就由我亲手了结了你。”带着经年的恨意,高承羿字字决绝。
殿门紧闭,谁冲进来也不再管用,今日注定是邵太后寿尽命绝之日。他高承羿势必要要了邵梅儿的性命。
第四十八章 堕虎门之变
当年去西州,高义煦和高义修兄弟二人戮力合谋,前前后后派九批死士,前后夹击,不惜一切代价势必要取他性命。
若不是馆舍中遇到医女魏楚欣,若不是赶上西州韩椿谋逆叛乱,四年前他就葬身西疆之地,尸骨早已无存了。
那时是带着满心希冀的死,现在是怀着无限绝望的生。
死不如活,生不如死。
高承羿看着面前不求救不挣扎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的女人,真是太下贱了。
他要结果了她,她竟然眉心舒展,言笑着说:“承羿……能死在你手上我觉得很幸福,深宫苦寒,没有你的爱来维系……”
“住口!”高承羿头脑昏聩,用尽气力,决绝的势必要捏断那令他厌弃至极的脖颈。
殿外宫女太监听见里面声响,只以为是经年未见,太后和亲王两人干柴烈火情难自持……并无一人敢擅自进来打扰。
这双才勒过烈马扬过胡鞭的手,却剧烈的颤抖着不受他自己摆控。
他掐不死一个女人么,他掐不死这个和自己云雨了十一载的女人么,死在自己的手里居然是她的幸福,她毁了自己的幸福,在这最后一刻,却成全了她的幸福?
……
不!
意识松动的那一瞬间,殿外闯进了一众羽林卫。
大领王戟张弓搭箭,微眯虎眼,果决而迅速的朝高承羿眉心放出了利箭。
银色的箭心径直奔寒潭破碎的眼眸奔来,高承羿平头,利剑“嗖”声略过,实实的扎射在了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之上。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立时众人齐声呼喊:“太后被贼人挟持,快来救驾!”
“大胆刺客,拿命来!——”
隆福宫里哗然一片,邵太后的一声:“不要取他性命……”已然沉浸在了刀光剑影里。
……
这便是日后史载的崇泰九年秋,堕虎门之变。
王戟着百余名羽林卫领牌利爪从隆福宫追到堕马门。
正此时,堕马门已被人事先从外锁死。
宫门之上立着百余名弓箭手,阳光照耀下,透着森森寒光。
前有百张精弓利箭,后有死士披甲执剑,两边数丈宫墙,已然形成瓮中捉鳖,铜墙铁壁之势,就算高承羿有通身武艺,也断然插翅难逃。
堕虎门,面首高承羿葬身之地!
京都九月,秋高气爽。
高承羿回身,挽袖整袍,迎视着头顶之上的硕大太阳,眯了眯眼,转而才看向随追其后的忠武死士们。
那样危险阴鸷的眼神,仿若蛰伏待机的虎豹,随时做着以性命相博的惨烈准备,看得众人下意识的便向后退了一步。
首领王戟带头站在前面,手握带鞘利剑,点指高承羿道:“今日就算你是九条命的狐狸,也势必要葬身于此了!”
高承羿复又微眯了眯眼睛,北疆的风沙,吹坏了他细腻如瓷的皮肤,只一张脸,依旧是白得似雪,殷红的薄唇微勾,死到临头了,居然是那样倨傲轻蔑。
“原是高义煦的走狗王戟,甭说,穿上了这身精神的狗皮,本王倒有些认不得了。”高承羿轻轻的笑着,“要说来你们王家还真是世代忠良,若没记错的话,自令尊时起便已是先皇的忠犬,如今子承父业,王统领还当真是不辱家风门楣。”
“呸!你这个夤缘之徒,无耻面首,如今死到临头了还敢狂妄至此!”王戟咬牙冷笑着,“自太祖去后,你谄媚太后,擅权营私,铮铮铁骨,七尺之躯,不图报效朝廷之功,竟是脏心淫肺之徒,同为男儿,简直替你蒙羞!”
国辱家仇,忍了数年的王戟终于等到今日昭彰正义的时机,“好在苍天有眼,圣上图志,四年前胞兄领命未能在西州取你狗命,如今奉命杀贼,终生之幸!”
“你不说本王倒是给忘了,想来此等把戏唯你主子所惯用,你兄长王朝确实是条汉子,在西州之时,身重九箭,血流不止仍妄想取本王之项上人头,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不能归根。”
高承羿依旧是在笑着,“说来你主子太过懦弱,派九批死士没取成我项上人头,刺杀不成,反倒来个死不承认。倒是我这个夤缘之徒,安葬了一群冤魂白骨,要细算起来,你王家倒欠本王个人情,对待恩人,王统领竟是这般粗俗无礼么?”
激得王戟怒目圆睁,拔剑出鞘,势必要亲自取下高承羿这颗狗头!
身后重羽林卫见状恐生变故,忙欲劝阻道:“此等滔天淫贼最擅狡诈,统领不必和他多费口舌而误中圈套,干脆放箭射杀了他一了百了!”
“铮铮铁骨,七尺男儿,王统领先时之言,慷慨激昂,只如今不敢凭一己之力,为国效力,为兄报仇,亲自取下我项上人头么!”
“无耻之徒,拿命来!”王戟大骂,目眦尽裂,虎眼生威,按剑而出,直朝高承羿劈来。
高承羿略身而闪过,耳畔长发碰触锋利剑刃,哗然倾落。
王戟执剑,连出二十式,招招致人性命,高承羿左躲右略,竟是未伤分毫。
当是时,身后羽林卫一同高声:“忠心护上,斩杀国贼!”
百把利刃同时出鞘,寒声脆响,凛器森然,迅速聚拢上前,将高承羿团团围住。
其上百余名弓箭手屏息观战,头领武辉,眯眼搭躬,直欲找好角度,一箭取下高承羿之性命。
凝眉之时,武辉仍牢记圣命:务必将高承羿斩杀于堕虎门,不惜一切代价。若王戟不能成事,武将军可当机立断,乱箭齐发,取之性命。
兵器的冷脆声习习传来,惊震了天上的飞鸟。
面首高承羿,可恶至极,手无寸铁还能以一挡十。
交持不下之际,羽林卫副领张昭抬头看了看上方严阵以待的百余名弓箭手,心生一计。
于是调转方向,成包围之势的人圈故意放开正北方一角,张昭连同王戟,戮力从堕虎门下斩杀追赶高承羿。
致命猛击,迫使高承羿不得不连连后退,无奈下直退到适合乱箭齐发之地。
上头凝眉瞄准之武辉,终于等到时机,拉弓放箭,机巧皮弓铿锵有声,一支上造银头利箭毫无偏颇,直奔面首高承羿狗头而来!
“嗖”声而下,高承羿虽心有防备,奈何自来有百步穿杨之能的崇泰元年武举人之箭太过精准,虽其压低头颅,但亦是射在了发髻之上。
未及皮肉,却震得人头痛欲裂。
高承羿咬牙站稳,伸手拔下头上银头竹箭,以此为器,就势瞄准身旁羽林小卫,横夺下一把精良利剑。
第四十九章 文明的无赖
“是刀剑拼杀声……”
这边萧旋凯和邵漪微并肩朝堕虎门走来,邵漪微眉心一凝,“怎么打起来了!不好,姑妈还在隆福宫!”
说毕,迅速上前,打开了宫门。
眼见着里面打的正是热闹,高承羿前前后后被近百人围攻,身上月白色的袍子被血染的尽失底色,乌黑的头发飘散在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上,双目猩红,鬼魅一般。
“你们这是……”邵漪微一时怔立在了原处。
拼杀之间,顾不得来人。
“在干什么,还不住手!”萧旋凯眼见着王戟的剑又捅在了高承羿的腹部,紧锁眉头,怒声斥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堕虎门被打开,萧侯和清河郡主偶然经过于此。
“王戟,你混账!”萧旋凯在王戟要拔出高承羿腹中之剑时,抢先一步推开了他,“你想置他于死地么,他领兵打仗,深陷北疆九死一生拼杀回来,你们就这么对待才从两千里战场奔赴回来的三军主帅?”
“一年前,胡军压境时你们都在哪里,他领兵角逐战场时你们在干什么,眼下尚驻在陵水驿的十余万勇军,正满心期盼着浴血奋战的主帅在城门外迎他们回京受赏,你们却在这里披着最厚实的铠甲,拿着最精良的武器,严阵以待,万无一失,用保家卫国誓死报效朝廷的勇气以百敌一,当真是铮铮傲骨,大齐国之铁血男儿啊!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心悦诚服!”
众羽林卫被骂的略有迟疑,伸向高承羿胸膛的封喉刀刃微微滞顿。
王戟见状,当即喝道:“圣上有旨,今日凡伤高承羿皮肉者立军功一等,砍下高承羿狗头者拜相封侯!”
此话一出,氛围瞬间燃着。
利剑齐发,众人高呼:“斩杀高承羿狗头者拜相封侯!”
王戟又高喊:“违抗圣命者死!”
宫门口,激得邵漪微大怒而笑骂:“斩杀胡寇人头者死,斩杀胡寇人头之人头者拜相封侯,好一个军功一等,拜相封侯!你们就不怕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副将张昭奉劝两人道:“末将领奉圣命,此事与萧侯和郡主无关,还请二位不要多管闲事!”
“要杀高承羿,先过我这关,今日这闲事,我邵漪微还就是管定了!”
“那就不要怪刀剑无眼,手下无情了!”
王戟瞪眼夺刀,直奔邵漪微而来。
统领带头,拼杀又起。
高承羿意识尚在,握住剑鞘,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边拼杀,一边好笑的问正环护着他的萧旋凯道:“少来多管闲事,你不是向来瞧不上我么?”
羽林卫犹注军魂,前后左右夹击,招招锁喉夺命,萧旋凯眉峰凝锁,劈手夺过剑来,一边替高承羿挡过暗剑,一边不屑的道:“大齐国头牌面首,我现在也瞧不上你这吃软饭的!若不是怕将士们寒心,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昔日你把他们带出去,现今就得亲自接他们回来!”
“邵漪微!”萧旋凯转而喊道:“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在这里掩护,你带面首高承羿从堕虎门冲出去!”
邵漪微听的哈哈大笑,一时领命,和高承羿对视了下,凝眉厉目,冲杀而出。
见高承羿已然逃窜了出去,王戟张昭等人急火攻心,拼全力朝挡在宫门口的萧旋凯展开搏杀。
“武统领,淫贼高承羿已逃,快放箭啊!——”王戟急中生智。
自然无需旁人提醒,上头武辉凝神张弓,实发一箭,却是被倒退着护卫在高承羿身前的邵漪微拿剑拦阻。
身旁众人张耳待命,只等武统领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将高承羿射杀于堕虎门前,邀功请赏。
清河郡主乃太后内侄女,又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勇武悍将,十年间随萧侯南征北战,建功无数,一年前奋战北元关险些丧命,乱箭齐发必然能致面首高承羿于死无葬身之地,只此等忠良死于吾手,实在于心不忍……武辉手握精弓,握的指节吱吱作响,紧盯着渐行渐远的两人。
千钧一发之际,万丈抉择之难!
当适时,圣上高义煦带领亲近文官至此。
始有人带头呼喊:“反贼萧旋凯、高承羿之流带器逼宫,还不拿下!”
一时众人齐呼:“拿下叛贼萧旋凯,拿下高承羿!——”
文臣激愤,舍身图志,齐行至堕虎门前,虽手无缚鸡之力,然忠心赤胆可鉴,拿启奏笏板,共搏之于萧旋凯。
高承羿腹背两处仍插有利剑,失血过多,拼杀脱力,八尺有二的身躯轰然倒地。
群臣见此,以绣各色飞禽走兽之朝靴共踢之。
痛骂唾弃之声震人耳膜,殷殷热血滩积在堕虎门前的光洁大理石上。
眼见着那些不自量力之迂腐文人以笏板搏击萧旋凯手上利刃,笏板折断,手膊受伤而流血不止;耳听着之乎者也者用满口道德文章骂出的陈词凯歌。
简直是一群文明的无赖,满腹文章的无赖,比流氓地痞更加难缠无耻!
所看所听,激得邵漪微彻底爆发了,冷笑着俯下身,一手执剑指向众人,一手拖起浑身是伤的高承羿,猩红了双眼,怒声斥骂要拦阻的迂腐之臣道:“看谁敢挡我,挡我者死!”
武力比讲理管用多了,在邵漪微的利刃之下,那些慷慨之词没有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忠臣连连退却不敢上前,原是他们也都知道谁会真动手杀人,谁不会动手杀人。
“来啊,怎么不骂了,怎么不踢了,你们的能耐呢,都给姑奶奶使出来啊!”阳光照耀下,邵漪微手上那带血的利剑格外刺目,她拖着高承羿,就那么明目张胆的去了太医院。
一路上,高承羿带血的袍角挨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划出血色的道子来。那血道子拼拼凑凑,明明灭灭,仿若书写出几个字来:昏君逼,忠臣反……
然邵漪微虽看清楚了大理石地面上鬼画弧般的几个大字,只是自打七岁那年她就在军营里混迹来着,横竖撇捺她认得,组合到一块儿她就大字不识了……
看着濒临死亡,生死全靠天意的高承羿,邵漪微心里说不出的滞堵。
粗枝大叶,她邵漪微向来比男人还粗枝大叶,只是即使是后知后觉,她也恍然大悟的明白了过来,先时萧旋凯在文渊阁待的好好的,为何有太监前来传话,说是高义煦请他到乘乾宫议事。
原是从文渊阁到乘乾宫,必经堕虎门啊……若不是她腿欠跟着过来了,竟不知大齐国九五之尊昏庸无赖至此种地步!
第五十章 忠诚
侯府,爱晚居。
辰正末刻,正是上午静谧的安闲时刻。
魏楚欣坐在书案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医书,突然就有丫鬟急忙哭喊的跑进来传:“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侯爷在宫里出事了!”
他自来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眼下不过过了几个时辰,这短短的一会能出什么事。除非是被闷雷劈头击中,只今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儿。
听的魏楚欣一时还多有不信,撂下了书,只摆手让梳儿扶人起来,吩咐着递给传信的丫鬟一杯茶喝,沉下心来温声问,“先缓缓再慢慢的说,侯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大口喝了茶拿袖子抹了把嘴,喘了几口大气,方才不似先时那般语无伦次了,“奴婢听和乐堂那边的人传,说是侯爷在宫里和人打了起来,都动刀了,说是杀得浑身是血的!”
一旁给魏楚欣添茶的梳儿,听见这话,一个慌神,手上一松,正拿着的瓷杯一下就滑了出去,“啪嗒”一声,听的人心里跟着一颤。
魏楚欣也便是笑不出来了,扶着椅背站了起来,稳了稳心神,问那传话来的丫鬟道:“可是知道侯爷有没有大碍,知道是和谁打了起来么?”
传话丫鬟连连摇着头道:“因急着来给二少奶奶传话,不曾听的真切……”
外屋石榴听着了,就赶紧进屋来拉魏楚欣,“问她也问不出来什么,姑娘快是自己去和乐堂问老太太吧!”
说话间魏楚欣已是不及妆扮,穿了鞋,由梳儿和石榴陪着,便是往和乐堂赶。
“慢着些,当心了台阶,姑娘可是慢着些,侯爷武艺高强,一般人岂是能伤得了他,一定没事的。”梳儿陪在魏楚欣身旁,温声安抚着说。
一时急步往和乐堂赶,才是要过月亮门,便是又另来了传话的丫鬟,疯跑了过来,险些和魏楚欣撞了个满怀。
“做何就急成这样,天塌了怎的,多悬撞着二少奶奶!”梳儿强扶稳魏楚欣,呵斥来人道。
原是她们姑娘的肚子也争气,生完二胎调养好了,和侯爷两个到一块儿也没多久。只才刚觉得身子不适,搭脉一诊,便又带上了,这还不及同人说起。
传话的丫鬟便赶紧跪地,哭着说道:“听是说侯爷腹背受伤,身上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人昏厥了过去,还不知是生是死呢!郡主着奴婢过来传话,说是二少奶奶是郎中里的佼佼者,以防太医院里面的郎中诊治不得,让二少奶奶先备着些管用的药!”
话听的魏楚欣心跟着翻了个个,身旁梳儿和石榴就见着她们姑娘脸上霎时一白,腿上发软,险些摔倒,赶紧扶住了人,劝说道:“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姑娘现在正带着孩子呢,可是要想开一些啊!”
魏楚欣强稳了稳心神,吩咐人道:“先回爱晚居。”
爱晚居西北角有个小药房,是去年怀航儿时萧旋凯哄着魏楚欣怕她在家烦闷无聊,着工匠新建出来的。虽空间不大,但萧旋凯为讨她欢心,东征西讨,网络了不少的好药。
折回爱晚居,吩咐人开了药房,魏楚欣便是翻找起她最新研制出来的止血药剂。
只一着急脑袋便仿若被人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梳儿和石榴在旁劝着她不要着急。
魏楚欣就觉得心脏在激越的跳着,回想起当初在太蒙山救下萧旋凯时的场景,当真是额冒冷汗。当年有那枚指环,流干了血她也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拽出来。
只现在,再不能了。
……
这里才定了定心神,忍着手抖,拿小药盘称量好了药量,梳儿和石榴帮忙捻药,外头就又有来传话的丫鬟了。
是爱晚居本院的三等丫鬟,浑身颤抖着,跪在药房门口,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二少奶奶……听说是侯爷带着兵器要刺杀太后娘娘……后被羽林卫给扣了下,听说是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现外面聚着一众披甲拿刀的,把整个侯府给团团围了起来,所有门都被官兵给堵了上,领头的官爷手拿大刀直奔和乐堂去了,说是要拿人了……”
听的魏楚欣心都跟着凉了半截。
富贵的日子过得久了,这说大难临头就大难临头了么。
此时倒是镇定了下来,一个人走出了药房,回了正堂,换上了见客的外衫,重新打扮好,着人稳稳当当的往和乐堂走。
魏楚欣就想着,男人不在家,现下家里单剩四个女人。老太太将近八十高龄,大夫人自打去年便是一病不起,邵漪柔近来也有病在身,此种时候,她要是再畏畏缩缩的不站出来,这个家就真是塌了。
以前萧旋凯就总是开她的玩笑,说她杞人忧天,调侃着她长得不高,就算是是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害怕什么。
现在这天说塌就真塌了,她长得是不高,只身高八尺有二能撑起头顶这片天的人却不在身边。
侯府还真有侯府应当有的样子,就是里面平常的丫鬟,此刻也是不哭不喊,不奔不逃,直镇定着往府中和乐堂聚首。
想当年老太君领兵二十万投奔太祖,随太祖和萧老太爷东征西讨,纵马逐风闯敌营,何其英勇。
萧家满门忠勇之士,丢官丢爵丢性命也不能丢人丢脸丢傲骨。
和乐堂里老太太正手拄拐杖,面不改色的安坐在正中太师椅上。
魏楚欣,邵漪柔,和大夫人顺次赶来,又都不约而同的找到自己平常该坐的位置镇定坐下。
堂外房门两侧,一众丫鬟婆子管事小厮自动站成两排,个个站的笔直,人人抬头挺胸。
堂里堂外鸦雀无声,但人心却是异常凝聚。
一时有披甲跨刀之武将铿锵有力,步步生威的走进了和乐堂。
停在堂门口,抱拳行军礼,开口说话,掷地有声,浑厚如钟道:“请老太君,大夫人,少奶奶们莫惊,末将护卫来迟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层层围在侯府外的不是抄家之官兵,而是护驾之卫士。
是唯萧旋凯马首是瞻之卫士。
“……堕虎门之变,大势所趋,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如今众将士拥护侯爷荣登大位,老太君就顺其自然吧!”来人劝道。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君在听完来龙去脉后,竟是沉声吩咐人道:“把太祖赏赐的抽龙鞭取来。”
身旁侍候之人不敢不应。
老太君腿脚已然不便,然却紧握拐杖,站起身来,摆手不用任何人搀扶,直拿起托盘上的抽龙鞭,一步一步,安如泰山,稳如磐石的走到了堂外。
下了堂正中三层台阶,抬起胳膊,照着领头左铭将军,猛朝其脚下扬起了鞭子,横眉厉目,大声断喝道:“萧家三代忠良,赤胆忠心,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调兵至此,做此等谄媚诬陷我侯府之大奸行为。自古以来,君让臣死,臣心甘情愿赴死,只要圣上一道圣旨,我老婆子并侯门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子孙三代共二百二十有七口,自刎于庭前又有何言何怨!”
第五十一章 圣明
左老太君朝左右断喝道:“来人,还不拿下此等乱臣贼子,送入宫中,由圣上处置裁决!”
一时侯府几个府丁便将身强体壮的大将军左铭拿绳子绑缚了起来。
老太太发威,左铭自然不敢反抗,只奈何气的直是跺脚,再不能公事公办,“外祖母这是六亲不认,是愚忠,是迂腐!”
“左家没有尔等不忠不义之徒,来人,还不将这奸佞的嘴堵上,预备马车,我要亲自将这孽障送到圣上面前正法了他!”
这里由魏楚欣和邵漪柔亲自在旁服侍,老太太按品大妆,左手拄蛇头拐杖,右手执御赐抽龙鞭,带上被捆了手脚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左铭,煞有当年万人难敌之威势,昂首阔步,稳如泰山的行往大内皇宫。
大夫人带领邵漪柔和魏楚欣守在和乐堂,府外众护卫俱已撤走。
……
大内,乘乾殿。
心如油煎火燎的高义煦已然是坐不住龙椅。
殿内心腹大臣亦是站立难安,脊背阵寒。
正三品上武威将军左铮在得知萧旋凯被压入天牢之后,领鹰隼之兵二千人,兵贵神速,不过半个时辰,就扣押了上京王戟所统领一万名羽林卫。
正四品中归德将军林峰,乘势而为,自带五百轻骑,破北门玄武门,一举拿下了武辉所领二千名护城卫。
外人看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齐国大内,在不到短短一个时辰内,竟是被萧旋凯部下攻破了。
此时左林两路兵马会和于南门,张昭带领三千龙武卫正在做最后之抵抗。
然凭萧党常年征战在外不挡之勇,张昭所领三千名龙武太平之兵,怕也难敌。
攻破宫门之后,紧接着便会是逼宫。
泱泱齐国,承平日久,五族来仪,天朝上国,恐一日之内,就要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了。
满腹经纶,满口经济治世之文臣阁老跪在大殿之上,以头磕地,掷地有声:“今苍天无眼,天理难彰,北极星被乌云笼罩,天子被乱臣贼子所困,山崩地裂,万民悲号,微臣等之无能无德,致使圣上受奇耻大辱,然忠心可鉴,尔等愿誓死护卫陛下左右,以颈血溅萧贼逆党之!”
殿内其余人等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尔等愿誓死护卫陛下左右,以颈血溅萧贼逆党之!——”
坐上高义煦,感动至极,一时起身,下了椅座,亲自一一扶起各位心腹,悲声叹道:“有众位爱卿之赤忱忠心,真乃大齐之幸!自临朝以来,九载有余,承受各位爱卿相助,朕又何德何能啊!”
“今杀贼不成,反被贼杀,朕上对不住江山社稷列祖列宗,下对不住列位臣工黎民百姓。原本陵水驿有我朝十万勇军,奈何萧党之贼气焰滔天,攻势甚猛,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之形势,怕是也等不到其回朝了。——说来天子穷寇,如今朕已是困兽,登基九载,日日殚精竭虑,实难承受,现恐逼宫之时受辱,唯有愧对位列爱卿,先行走一步了!”
众人还都沉浸在惶恐悲痛之时,怎也不成想,圣上奔至阶前,拿起太祖当年征战四方,杀遍敌首贼寇之传世御刀,要了结了圣体。
四下大乱,众人嚎哭。
正当众人拽着圣上高义煦之龙袍,悲声苦劝之时,但听殿外有人厉声断喝道:“都别拦着,让他死!”
片刻沉寂,待众人眼见着邵太后愠怒狠肃的走进来时,才和缓过来跪地请安。
太后眼见着手直打颤,一时连剑鞘都拔不下来的高义煦,真是恨铁不成钢。
走到他身边,一把将剑夺了下来,“哐当”一声,摔到了老臣脚下,指其怒斥道:“陛下年轻,城府阅历不抵先皇实为常事,以你为首,你,你等乱臣贼子,便是趁此机会,妖言谄媚,迷惑君心,离间陛下与忠臣之间关系,闹出如今祸事,说说,你们都该当何罪?”
众人便是跪地,头贴地面,听太后怒斥。
“一群迂腐之臣,因你们幼稚之为,闯出滔天大乱,你们不都是张口能吟伸手能写的有名之士么,平日里伴在君前,满口的道德文章,现在都是怎么了,怎么没人回答本宫,都成哑巴了不成?”
邵太后扫视着跪了一地的众人,停顿了下,转而缓了语气,“眼瞅着就要冲破南门打进宫里来了,圣上年龄尚小,在政治上才如此幼稚,本宫又是个见识浅薄,大字不识的深宫妇人,如今我们孤儿寡母,能有什么能力呢,是否能保住这高齐江山,全是要倚仗列位爱卿。”
底下众人悲声齐呼道:“臣等愿意唯圣上、太后马首是瞻,誓死保卫高齐江山!——”
邵太后声音照之前又放缓了一分,“历经两朝的左老太君乃齐国国本之所在,萧侯又亲历战场,杀伐决断,曾为齐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萧家赤忱忠心,圣上心知,朝臣明鉴,百姓有耳便能听闻,要本宫说萧家不会反,萧侯不会反。如今文渊阁吴阁老已经带着谢老侯爷,元老将军,柳伯恩大人等人前往天牢请接萧侯,如能将误会解释清楚,高齐江山可保,圣上性命无忧。”
听到这里,众臣已是听了个明白。
殿内一时又陷入到了沉寂之中。
然而这沉寂不消片刻,便有人站出来高喊道:“君隆恩深重,微臣愿意以人头换高齐江山,保圣上无虞!”
“臣愿意舍身取义!”
“臣复议!”
“臣也复议!”
……
一时顿挫之声在乘乾宫四起。
邵太后点了点头,高声命令身旁太监道:“将太祖御用宝剑赐给太子太傅卫大人!”
高义煦手扶龙椅站着,腿脚瘫软,默认了母后之安排。
老臣卫大人叩首谢恩,老泪纵横,言辞恳切道:“臣今年六十有一,昔得太祖知遇,中状元,入翰林院,进内阁,一生蒙受君恩,今能以微薄之身平息此乱,保高齐江山,此老臣之幸也,唯谢太后隆恩,赏微臣以太祖御用宝剑了此残生。——臣谢恩领旨!”
听完此话,高承羿已是泪流满面,背对着众人而立,没有颜面面对那一双双忠贞的眼睛。
倒是邵太后,叹气道:“卫大人不会白死,列位也不会白死,齐国会记住你们的,太祖泉下有知,会褒奖你们的,待日后乱臣贼子被彻底绞杀之时,青史会记下你们的!”
彼时,左老太君已经赶到,和被人绑缚住手脚的左铭将军同时跪在了乘乾殿阶前,高呼:“臣左香君,特带奸佞左铭前来面圣,萧家世代忠心,唯天地可鉴,日月可照,拥护高齐王朝,万代万万代忠心不改!”
此一跪,结束了这场无稽之宫变,此一跪,避免了同族大军之兵戎相见,此一跪,换来了齐国之日久承平。
后来齐国青史果然有这一跪之记载。
……
第五十二章 算账
后来史载的堕虎门之变,以一次下跪,数颗人头,清君侧之托词而收尾。
这里萧旋凯扶着老太太回家,要上车时,老太太道:“凯儿陪奶奶在这街上走一走吧,说起来是当年眼见着这座城一点一点建起来的,临走之前,再瞧一瞧,等到了地底下,你爷爷问我这天下变成什么样了,我也有答付的……”
祖孙两人走在宽敞的京都城主街上,慢缓缓的。
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孙儿的胳膊,拖着发沉发软的步子,看着这繁华的京都城,欣慰的笑说:“当年这还是一座草甸子呢,现在盖起了一排排楼,开的到处都是铺子。”
萧旋凯在旁陪着,眼看着老态龙钟,满头银发,强拖着步子走在街上的老太太,一时是真意识到奶奶老了。
人人都有百年的那一天,老太太的日子快到了……
“瞧瞧这街上,多么的热闹,个人干个人的营生,个人做个人的买卖儿,太平的日子多好。这是奶奶最后一次交代你,也是命令你,你身上留着萧家的血,就要继承下祖上保家卫国的赤胆忠心。就好比那锄头,要用着你锄地的时候,你就一心一意本本分分的助着人锄地,用不着你了,把你晾放在一边儿,或是砍下木把当柴火,也不应当有怨言,要记住了,甭管有多大的能耐,甭管你的锄刃磨得多锋多快,从始至终,你也就是个工具而已。这一辈子,你托生成了什么,也就是什么了,要觉得不公不平,下辈子再找去。”
说到这里,老太太也终于是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停下了歇了歇脚,看着孙儿,叹气道:“倒不是冲着他们高家,我萧家子孙有勇有谋、有担有当,不是他们高家的狗。我孙儿憋屈的时候,就登上城楼,瞧瞧那万家灯火,看看百姓现下这份安居乐业吧……”
“奶奶是从乱世里走过来的,见惯了太多的人间悲苦了,若以满足你一人之私欲,扰乱朝局,改朝换代,必然又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到时候打来打去,这个国就耗完了。这对别人不公,萧家子孙不图亘古虚名,唯求内心坦坦荡荡,上不愧对于天,下不愧对于民。今时也好,日后也罢,你若胆敢贪图虚名富贵,做出有辱门楣愧对百姓之事,别说老爷子和老婆子我变成了鬼也要缠着你,夜夜数你皮子……”
下午,太阳渐渐往西天边儿上移。
柔和的光束照耀在京都大内里,激战过后的痕迹,正被宫人一点一点收拾了干净,上午的紧张惨烈氛围,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那些溅在乘乾殿殿内的热忱鲜血,也已经被宫人拿着洁白的巾帕抹净了,那些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仿若从不曾出现过。
太祖御用的宝剑,又被人挂在了原处,那曾经斩杀过敌寇的威风凛凛,依旧让每一个凝视它的人,心怀敬畏。
刺耳的嚎哭声,没有了。
大内安静了下来。
然而,那些遗留下来的账,终究是要算的。
……
酉时末,隆福宫。
邵太后坐在榻上,高义煦陪坐在一旁。
一时大监夏公公从军营回来,进到殿内,跪在太后脚下,双手拿着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向太后禀告道:“奴才着人暗查羿亲王随行用品,在衣服包中发现了这个,请太后过目。”
托盘上呈放着一封书信,信封上没写署名。
邵太后眼扫了扫那信,吩咐高义煦道:“哀家不识字,皇帝遍览群书,替读一读吧。”
高义煦便是应了,一时从托盘上将信拿了起来,从信封里拿出信纸,将信展开,眼看着上头的内容,张开一半的嘴,就那么僵住了。
“信上写了什么,怎么不念?”邵太后低头弹着指甲,因殿内极静极压抑,那发出的脆响声倒是格外的清晰。
高义煦捏着信纸,捏的死死的,他恨不得手心里有一团火,能立时就将这封信烧着了,最好是灰飞烟灭,连灰都别剩。
“读啊,怎么不读?”他不说话,邵太后便是抬起了头来,一时看着自己的儿子,冷笑着道:“难不成皇帝也想欺我?”
高义煦颔首道:“儿臣不敢……”
才说出来,话音还没落,邵太后便是一下怒了,手握拳“啪”一下砸在了身旁木案上,冷笑道:“你不敢,好一句你不敢,如今你翅膀硬了,什么你不敢!”
太后发威,殿内服侍着的宫人皆噤若寒蝉,匍匐着跪在了地上。
高义煦也跟着慌忙跪了下,并不敢辩驳。
邵太后那白皙脖颈上的青筋都更明显了一分,胸脯气的上下起伏,只深吸了一口气,又暂时压了回去。
“念信!”邵太后看着高义煦,吩咐道。
高义煦将信捏的更紧了一分,吞咽了下,却是低声说道:“这信上也并没有写什么,母后何故要为难……”
“是我为难你,还是你为难我。”邵太后那强压下去的怒火,便是又被激了起来,一时指着夏义道:“去找个识字的人来,皇帝金口御言,不能轻易开口!”
逼得高义煦硬着头皮念读道:“羿亲王亲启,柳氏王妃,已迫于无奈皈依佛门,说来京城四百八十寺,竟无其容身之处。落款:不愿看一只鸳鸯独戏水之俗人。”
果然是了。
如果不是有人书信特意告知,远在两千里外的他,又会如何得到这个消息,归心似箭,不顾一切后果来隆福宫求证呢。
在听到这话后,夏公公便是识趣的自领宫女膝行着退了出去。
殿门被关上的那一霎那,邵太后好笑的看着高义煦道:“是皇帝写的?”
高义煦捏着信,低头不语。
“为了谋划今日这一场拙劣的除贼大计?”邵太后也便跟着高义煦跪坐在了下面地毯上,一时笑了起来,“好,好,真好啊,煦儿你果真是有出息了,为了你的大计,你连我都算计到了。”
说着,便起身拿起了针线篓里的剪子,照着心口窝,一剪子就穿了下去,“想要我命不是容易,何苦大废周章,我现在就给你,我死了,你就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了!”
亏得高义煦手疾眼快,一时紧紧攥住了太后胳膊,那剪子才及皮肉,就被他给抢了过来。
只邵太后又用另一支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照着大脖筋,下死劲扎了下来。
高义煦眼见着,就毫不迟疑的用手挡住了。
那簪子把儿深插在了高义煦的手背里,汩汩鲜血直往外冒。
邵太后眼见着,便是一下子撒开了手,瘫坐了下,颓然的失声哭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幸甚
萧旋凯同老太太一同回了侯府。
到了和乐堂,眼见着萧旋凯安然无事,才皆是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摆手,吩咐众人道:“都撤了吧,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
众人应声,仿若又回到了平时一般。
这里将大夫人送回欣荣苑,魏楚欣才同萧旋凯往爱晚居走。
路上,魏楚欣就紧紧的攥着萧旋凯的手,一句话也没有。
等到了爱晚居,进了屋子,魏楚欣开口吩咐众人道:“先都出去,把门关上。”
一时她便来解他的袍子,手指有点打颤,脱下了他的外袍又去解他的中衣。
萧旋凯不动不躲,笑着凭他娘子对他动手动脚。
一时检查过了,才算是安心了,他没有受伤,身前身后还是以前的那些旧伤疤,并不曾添新的。
有惊无险,说他要不行了的那些话,都是谣传。
魏楚欣便是重新将他的中衣系上,将外袍为他穿好,心头欣慰,手指却如打了节般的,一时就系不上他身上的带子了。
萧旋凯将她深深揽在怀里,两人彼此对视着,魏楚欣却是红了眼眶,笑着笑着,就抽噎出了声,沉湎在他踏实的怀抱里,破涕而笑说:“我以为家里的天塌了,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萧旋凯双手抚着她的脸,轻轻的为她擦去眼泪,看着她的眼睛说:“楚儿的天永远也塌不了,我答应护你一生一世的,说到就做到……”
傍晚,锦绣宫。
虞妃依偎在高义煦的怀里,轻轻扶着高义煦那缠了纱布的手,是无限的心疼模样。
高义煦眉头锁着,自始至终也不说一句话。
虞氏便安慰他说:“此次谋划,是咱们太轻敌了,现如今海风已过,又是回归到了风平浪静,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圣上也学到了东西,得到了历练。”
高义煦道:“这份历练太沉重了,是拿别人的脑袋换来的。”
虞妃接道:“哪次宫变不是用人脑袋换来的,圣上是齐国天子,臣属为圣上献出命来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他们不仅不会怨恨,并将感恩戴德,圣上给予了他们这样名垂青史的机会。”
高义煦叹气道:“清君侧,是上了青史,只是背负的却是千秋万代的骂名。”
虞妃笑说:“骂名又如何,这都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皇上将清除掉朝廷逆贼,彻底成为一代仁主的,到时候,史书也将改写,圣上再为他们正名也为时不晚。”
高义煦听了,便是又沉默了。
虞妃将头枕在高义煦肩膀上,也默默的不再说话了。
殿内燃了使人心静的檀香,氤氲缭绕。
只是崇泰九年九月秋,这一天所有的屈辱,在这漫漫长夜里酝酿,何人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呢……
虞妃轻抚高义煦紧锁着的眉头,轻揉着他的眉心,眼见着高义煦的眉头渐渐舒展。
只也就是那样一眨眼的功夫,浅眉又蹙成山,高义煦睁开了眼睛,看着虞妃,终于是开口问了出来,“不愿看一只鸳鸯独戏水之俗人之何人?”
听的虞妃停留在高义煦脸上的芊芊玉指,一下子顿住了。
“是爱妃么?”高义煦平声问。
虞妃便一下子起了来,下了地,挨榻边跪着,颔首说:“皇上都知道了。”
高义煦便也坐了起来,冷笑着看向虞妃,“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朕在心里把你当做最亲密无间的人,只是连你也在欺骗朕,那朕身边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虞妃连连摇头,当下里两行清泪便是流了下来,“不,臣妾不敢,臣妾断然不敢欺骗皇上……”
“还想狡辩,用不用把信拿过来对照对照!”高义煦打断虞妃,满眼苦痛。
他确实是个温润舒朗的清贵君子,若不是投生在帝王家,承担下这份超出其能力的江山重负,他会是个很好的人。
虞妃就眼见着高义煦即使盛怒,也还是在刻意压低着声音说话。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也就说明她没被他厌弃,她还有和他和好如初的机会。
“皇上在这里,臣妾不敢狡辩,也不会狡辩,那信确实是臣妾着人送到北元关的不错。”
说着,虞妃的眼眶更红了一分,温柔嗓音里掺着哽咽,“大战胜利的捷讯频频传回京师,只是征调羿亲王回京的命令下了两个月多了,羿亲王手握军权,却迟迟不肯归,想来他心里是否存了拥兵自立,占守一方之心?臣妾虽为女儿之身,但却也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而此时胞兄已奉命赶往北疆,自来是一山不容二虎,两人同在北元关,会生出怎样的乱子来怎么能够预料得到呢。”
高义煦坐在那里没说话。
虞氏眼看着他,含水的眼眸里透着几多楚楚,继续道:“如何能使羿亲王回来,恐怕也只有提那个人了。皇上身为人子,孝顺之至,臣妾伴在君侧,每每见皇上计算等待着羿亲王回来之时日,皇上等的不耐,臣妾也在旁看的心焦如焚,是故臣妾想了这个法子,先斩后奏,欺瞒了皇上。”
“无论臣妾的初心是什么,臣妾都欺瞒了皇上,不敢辩驳。臣妾有大罪,现今事情说破,寒了君心,臣妾已无脸面再活于世。”虞氏说着,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一时站起身来,只朝外殿漆红柱子撞去。
高义煦猝不及防,追赶上前拉住了她。
虞氏便哭得由是甚了,试图挣脱开高义煦,哭得期期艾艾,“皇上就让臣妾去了吧,臣妾让皇上寒了心,无言再面对皇上了。”
高义煦道:“赛儿,你想让朕朕成为孤家寡人么。”
听这话,虞氏才是不挣扎了,扑到高义煦怀里,抽噎而泣,哭湿了他的袍子。
高义煦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二十几岁的年纪,却是那么的老气横秋了。
……
翌日,身重数箭的高承羿苏醒了。
夏公公亲自着人到太医院廊房探望,羿亲王闭门不见。
又一日,军中来报,陵水驿十万勇军已行至距京城五十里处暂时安营,次日便能抵达京都城。
第三日,大军回京。
高承羿身上伤处不愈,便是不顾众人拦阻,披甲执刀,迎跨战马,亲自至城门口迎接凯旋而归的三军勇将。
回来脱甲时,里面月白色的袍子又被鲜血染的失去了底色。
太后着人前来慰问,依旧避而不见。
想来高承羿做了十一载的面首,现如今也能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做男人了。
堕虎门之变,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