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种种疑惑
他看着她,沉沉静静,不温不火撕开她的满口谎言:“季六,难道你们天宫之人吃的是水煮鱼、酸菜鱼、无骨鸡排配可乐与奶茶,还要需要加冰的?”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明白又中肯,不愧是心细如发之人。
“啊哈,这个嘛……所谓酒肉穿肠过……”
不对!
这句后面是,佛祖心中留……而现在信的是道家天尊!
季云流脸一红,捂上脸,无以为继,“哎呦!我额头好烫,头晕!”
话落,一倒而下,倒在炕上手脚不动、闭眼就睡。
嘤嘤嘤,这脸,被打的有点疼。
玉珩乌亮亮的眸子审视她,只等了一会儿,就感觉到炕上人呼吸声变得沉稳有节奏。
他冷哼一声,转回身去,仰头闭眼靠着炕,再次想着对方刚才每一字吐出来的那些弥天大谎。
再等了一会儿,确定这呼吸声由重转轻,睡眠已入深,他睁开眼,站起来。
转身俯首,仔细看躺在炕上的少女。
唇红面粉,容颜秀美绝俗,这人睡着了安静模样倒真的透出几分天宫仙人的意思来。
玉珩盯着她玉白般的脖子。
这人与自己一道被刺客抓住,真是无意的相遇,还是他人派她过来、别有用心的陷阱?
这样的左顾而又言他,又是有何事瞒着自己?
玉七伸出手,缓缓伸向她……手在半空一顿,伸到了她的额头感受了一下温度。
体温高烫,高烧果然还是没有退下来。
玉珩垂下目光,收回手,帮她把自己的外衣再往她身上盖了盖,拿了一支火把,霍然转身,出屋了。
躺在炕上的季云流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动也不动,目光笔直看着木屋的上梁。
皇家出来的人,性子多疑又凉薄,这样的人,得罪不得、亲近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疑神疑鬼的相互试探下去,就要得神经病了!
伸出手,违背祖师爷定下的“一人一日一事只卜一卦”的规矩,慢慢给自己再掐算了一遍。
一一掐去,又停在“大安”之上。
大安:将军回田野,失物去不远,喜事在前方。
我去你大爷的天道!
这样的人,到底怎么去辅佐他?!辅佐个毛线啊!
季云流放下手,终于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玉珩拿着火把,到了院外,站在院落中举目四顾,远处的茂密山林暗沉沉的,树影摇动。
远方紫霞山中,有片片的火光,但这座山中,暗沉沉全无光亮。
天色暗到不见五指,今日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黑沉沉一片。
他看了许久,而后顺势目光向下,看见地上脚印。
你哪来的兔子?
它自己撞死的……
那样的种种疑惑,让他对这脚印也起了一丝好奇。
大脚踏在沙地上的小脚印上,一步一步,沿着那小脚印,玉七绕到了木屋的侧边。
侧边还有木围栏,脚步在这里变多,发生凌乱,凌乱中似乎又带些他看不懂的规律。
视线被画在墙底一处人为的笔画吸引,玉七慢慢抬首,拿着往前火把一照。
黑色碳末画出来的道符赫然映入他眼帘之中、瞳孔之内!
那道符龙飞凤舞,笔笔清晰,在黑暗的火把照耀下,又如绿荫处漏下的婆娑光影,看不真切。
算算整幅道符的高度,正好过自己头顶。
那屋中炕上的少女,举起手的高度,应该正是这个高度……
天黑雾朦胧,人亦朦胧,道符更加朦胧。
玉珩心脏猛然一缩,望着这毫无一丝缺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刚画的道符,眼中瞳孔蓦然深沉如潭!
一念善,
吉神跟,
一念恶,
厉鬼随,
我来自,
白云外,
天宫中,
少年郎,你可要本大仙帮你卜上一卦?
瞬间,玉七握着火棍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凸起,他抿着嘴,心事如潮涌不断起伏,一直抑制才能止住自己心中的颤动。
天道,三清!可是你们听到我的以香传信,才送了此人过来?
这人,这人到底是否有真本事,到底能不能帮自己登上这皇位?!
风吹动他的额前发,吹动火棍的红色火焰,似在回答,又似在轻抚。
莫屿山下,宁石率领众人策马上山。
到底山路曲折,没有大道,有上这座山中的也都是樵夫与打猎人,因此这山路很是陡峭。
马儿根本跑不快,还时不时被从旁冒出的树杈给划到。
这样一来,耗费的时间全完可知。
青九与青八一路从水路绕出来,偷偷摸摸从西面上了莫屿山,但在林中穿行许久却一无所获。
当初他们行动之前考虑过一些意外状况,也把莫屿山地形图拿来看过一遍,许是没有踩过点,又许是昨天看图形时太冲忙,今日他们绕来绕去,就是觉得迷路在这山林之中,怎么绕都绕不出来的模样。
再走一会儿,看见了宁石等人。
“青八,我们这样速度还是赶不上他们的,该如何是好?”青九问道。
青八蹲在那边看了一会儿,道:“他们也没有找到七皇子,我们从另一个方向找,指不定我们就先一步找到了!”
说着起身就往另一方向走。
青九跟在他后面,两人很快速的过了一圈,但还是一无所获。
见青八还要再走,青九伸手抓住他:“青八,这事儿关系七皇子,若今日任务失败了,我们也得快速把这件事情告诉张禾,让他告知二爷,现在宁石都带人出来找了,皇后娘娘肯定知道了!她若知道了,明儿这事定会传到皇上的耳朵中的……”
说道这里,冷风吹来,两人全身都颤了颤。
皇上要是知道二皇子在紫霞山中刺杀七皇子,这后果……也许就是要杀头的!
“我们得赶快去告诉张禾,让二爷明日有所准备,不然二爷就要,就要……”
青八与青九望着茫茫的莫屿山,只觉得心中也茫茫然的。
他们都知道,谋害皇子的罪名是什么。
青九再道:“让宁石找回七爷吧,七爷没有事,也许二爷也能寻个借口脱罪过去。”
青八猛然眼神坚定:“好,我们回去复命!”
两人飞快转身下山。
第四七章 吉人天相
宁石等人寻了大半的山腰,还是没有找到一丝的线索,正着急,谢飞昂的声音传来:“宁石!这里!”高声喊完后,他驾着马直奔而上,伸手就把挂在树杈的衣料一脚拽下来。
宁石随后快速奔来,庄少容比他快速,一探头就想把他手中的衣料抓过来。
谢三避过,把衣料递给宁石。
宁石抓着衣料,眼睛一扫,就能断定:“是七爷的!七爷应该在这里的不远处。”说着,似乎松口气,诚心实意望天作揖,“天道庇佑,七爷吉人天相。”
天道庇佑?
吉人天相?
谢三凤眸中闪烁清辉,目光沉沉看宁石一眼。
七爷近日倒是把锋芒收敛、沉稳了许多,希望他真是天道庇佑,是真龙之人。
太子近些年沉醉在声色犬马之中,朝中上下都已知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恐怕保不久。
他是谢家大房出来的嫡次子,他大哥被外调到苏州任知府,无法插足京中事宜,但自家父亲与祖父都默许了他对七皇子的往来,也是谢家倾向七皇子的打算了。
夺嫡之事凶险万分,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七爷,您真的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谢家的百年基业全压在我肩头了!
庄少容没有那么多心思、这会儿还想七想八,听得宁石说“在不远处”之后,立刻双腿夹了马腹,喊道:“那就快走啊,找七哥啊!你们等什么呢!”
“走!去前面和四周查探一下这里有无山洞小屋之类的落脚之地!”谢三双腿夹马腹,率先一奔而去。
侍卫比起谢三与庄六还是有经验许多。
四下散开查探一会儿,就有人奔过来禀告:“那边有林中木屋,里面有火光!”
侍卫的话语声仿佛在空中荡漾的雷声,嗡嗡的响在每人的耳边。
是山林中的避世百姓?还是深藏此处的七皇子?
所有人的心头都紧紧颤动。
“去看看。”宁石一马当先,驾马而去。
马蹄声声,马啸声阵阵,在夜阑人静的山中格外清晰。
靠在炕边歇憩的玉珩猛然睁眼,立起身体就往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往屋外无声移去,谨慎的往屋外探头一瞧。
屋外头的山下,火把如海中珊瑚映日,直从山腰漫上来。
蹄声踏碎这静谧夜晚。
夜空漆黑,只见火光,不见人。
玉珩不敢断定来人是谁,是哪一派人,是刺客余党?还是宁石?
回身就直奔炕边,推了炕上的季云流一把,让她起来一道寻个地方躲避一下。
季云流闭目不动,面颊绯红,分明已经高烧陷入昏迷模样。
玉珩再顾不得其他,双手伸出将她打横一抱,将整个人裹进怀中,抱着人就奔出了木屋中,脚步飞快、落地却极轻,没发出声响,他直奔前面竹林之中。
寻到最繁密的竹丛后,他抱着季云流尽力躲在竹丛后面,悄声如鹤行鹭伏。
季云流烧得毫无意识,被人裹在怀中颠簸,后又因玉七蹲身而下,人如已死的尸体一般,头部被他一甩,直挂他的脖子处。
玉珩蹲在竹丛后面,全神贯注,此刻身形较矮,空隙有限,就算平视前方,下巴也要贴上她的面颊。
情况危机万分,偏生现在连大气都出不得,更不要说把她一扔而下。
无法,就算滚烫的面颊贴着自己的右下巴,也要生生忍住了!
抬眼看火光渐渐靠近,玉七转目又去看屋墙上、那几道看不清明的“符咒”。
那一眼就能看出的“平安符”让他目光闪了闪,瞳孔越发漆黑深沉。
若在上一世,他真的看不出这是什么符,大昭举国信道,就是平常百姓也会画几道符,但他在皇家二十余年,却从不信这些东西。
还是重活一世,他才让人找来基本道法书籍,慢慢有所了解。
玉珩垂下首,目光亦下垂,看着昏睡在自己怀中的人,眼中透出一丝颜色。
季云流,今日若真因你的平安符得保平安,我应诺你,有我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富贵荣华。
这般想着,他只觉嘴上一烫,才发现,自己的唇贴上人家脸颊去了。
这般蹲身抱人姿势,让两人一点余缝都不剩,转左转右、唇还是怎么避都避不开,若再低些,还能贴到她的唇上去。
罢了!
玉珩仰了仰脸,抬了抬脖子,把嘴从她的脸上移开,任自己的右侧脸再与她的额头紧紧贴在一起。
这人不仅嘴是桂花味,连整个人都是桂花香味。
那桂花糕就这么好吃?
宁石等人终于移到木屋之前,庄少容还没有达到,就凭空扬声大叫起来:“七哥!七哥,你在不在?七哥七哥……我们来寻你了……”
玉七听得庄少容这么一喊,“咯噔”一下,心中砰砰直响涌出狂喜之色,这喜色让他心潮翻滚,如泉井喷涌,大江潮动,千军万马奔腾,目光中都跳跃出火焰来!
他目光灼灼,抱着季云流,手上一用力,将人抱得更紧了,垂首,双唇在她额头重重压下一口:“我赠你一世荣华!”
而后,双脚加力,玉珩让自己站立起来,腾出一只手,把覆盖在季云流身上的自己那外衣往上一拉,覆盖住她整张脸,抬起脚,从竹林丛中大步走出。唤了一声宁石!
一行人被七皇子的这一声高喊移回目光。
转首看见七皇子一身白衣从竹林中出来,所有人面上都露出大惊大喜之色,翻身马下,直接单膝跪地:“殿下,我们救驾来迟!”
连庄少容与谢飞昂亦不列外的跪倒在地。
再抬眼细细看七皇子,从脚往上一一打量,见他似乎没有任何伤势,所有人又松下一直吊在胸口的那股担心之气。
庄少容的目光在玉七手中横抱着的“尸体”上,他看见那白衣下面露出的一丝黑发,再见这“尸体”的身形,忽然“咔嚓”一下就想到了季家六姑娘!
“七,七哥,季……”
这个“季六”还没吐出来,看见玉七的目光冷冷扫过来。
谢三一手拽住庄六的手臂,让他赶紧闭嘴。
笨蛋!你想污人闺誉也要看人!
之前是张二郎定亲的季六,那打趣的话儿还能讲讲,如今是七皇子怀中的季六,那什么话都不能再提了!
第四八章 难以启齿
玉珩黑沉沉的双眸只看了庄少容一眼,大步向着宁石走过去:“你的马让出于我,你等全部随我一道回紫霞山。”
宁石应声站起来,立刻给自家少爷调整马鞍。
荒郊野外,有事,自然还是回紫霞山再说。
现在只要七爷安然无恙,他就放下心头大石了。
经过庄少容面前时,庄六想上前一步再说些什么,被谢三一手抓住。
谢三神情严肃,面上全无笑意。
他无声朝庄六摇了摇头,然后用力看他,怒目瞪着他:你想问个啥?你要问个啥?!
庄少容垂下目光,对呢,他与季六姑娘无亲无故,该怎么相问?拿什么身份去相问?
忽然之间,他竟然觉得心头有一丝茫然。
玉七把手上的人往马背上一放,转过身,问宁石:“我被刺客带走的事,紫霞山中的众人都已知道了?”
宁石探头低声回道:“还未曾,皇后娘娘压下了这件事,除了在场众人与别院中的一些人,目前紫霞山无人知晓七爷不见的事情。”
玉七“嗯”一声,目光微动,黑眸再次扫过在场众人一眼,缓声道:“今日你们在莫屿山中所见的、所救的,就只有我一人,这里除了我,再无其他人,与你们回去的,也只有我,你等可明白?”
所有人不敢抬首看那马上的人,只再次跪地应声:“是!”
七皇子这是要保全怀中人闺誉,让他们全忘了今日他怀中人的事情了。
宁石与庄六、谢三倒是知晓那人是尚书府的季家六姑娘,但后面的侍卫是真不知晓。
有几个侍卫私下相互瞥望了一眼。
七皇子怀中的姑娘到底是谁,能让当今皇子亲自去保她清白。
玉珩翻身上马,把之前放在马背上的人侧身往自己身上倚靠住,让她的脸贴着自己胸口,单手环住,再一手接过宁石递上的披风,抖开,手一扬,披风覆盖住自己的身体与季云流整个人。
系了脖子中锦带,接过马鞭,玉七又沉着声音问了宁石一声:“席善那时滚下山崖去,可曾找到了吗?”
宁石与所有人一样,都垂目站着,无人敢抬首直视七皇子适才的一系列动作。他看着马腿低沉道:“回七爷,还未找到,我之前分了两人去寻席善,也许此次回去便有消息了。”
“嗯。”玉珩亦是颇为沉重的应了一声,而后,不再问其他,只道,“我在这里借住一宿,费了屋内颇多干柴,你去屋内放上些银钱赔给人家罢。”
说完,右控住马缰同时环着季云流,左手握着马鞭,夹了马腹,从山上直下,带头走了。
除了最后两人,侍从纷纷拿着火把快速上马,跟上去,给七皇子照路。
谢三抬起眸翻身上马,看着宁石走进屋内又迅速退了出来,扬起马鞭也随着七皇子后头“驾”了一声。
一路十余支火把下山。
谢三往前望。
前面黑色披风的马上之人黑发顺风飞扬,在通红的火把映照之下,整个人越发如鬼魅。
以前,他只觉得七皇子聪慧,做文章之事也往往能一语中的,讲出不同见解,但在身边久了,他便发现皇家之人有刻薄,两袖薄凉的通病。
玉珩贵为当今皇帝七子,乃皇帝么子,生母又是皇后,这骄傲性子也养出了实打实来。
可今日这个七皇子究竟是磕了什么药、吞了什么毒?
竟然送银两赔给猎户人家,更把一个毫无助力的季家六姑娘裹在怀中,这是明摆了要把人给收用了!
谢三转首看眼中发直,目光茫然的庄六,心中却不急躁。
这些转变,至少那仁义部分的转变,对以后要坐龙椅之人来说,是助力。
至于季六姑娘,他也相信七爷定不会糊涂到像这个庄小六一样,只看中了她的容貌与可怜身世。
不过,到底是就单单要把她给收用,还是三书六礼堂堂正正以正妃名义娶入府,载入皇家玉牒中?
夜色正浓,夜间春风扑面。
玉七从未发现过带着姑娘在马上急驰竟是这样感觉……简直,难以启齿,难以形容!
若让他再选一遍,他定会让季云流坐在马儿的后头,不然就把她扔在木屋里派人守一夜都好!
这人好啊,一晕就跟死过去了一样,捅她两刀都不知道,可自己要让侧坐的她不掉下马,却只能腾出手用力环着她腰肢,让她紧贴着自己胸口。
自己曾脱了件外套给她,此刻衣裳单薄,这人的气息就全数洒在自己的胸口处,让自己的心胸直到喉咙都痒成一片,如同被细软毛物撩弄一样。
这也些都罢了,最主要是马儿要是快起来,他的胯部那方位竟然会撞到前面人身上去。
那滋味……就算当今这七皇子活了两辈子、骄傲了两辈子,都觉得难以启齿!
让马儿慢下来,那慢慢磨、把玉壶之冰磨出茶壶沸水,胸口都磨出了一团灼火的感觉……便更加销魂了。
快不得、慢不得,玉珩都想驾着马儿一头撞在大树上,羞死了就算!
简直没法活、没脸见人了!
难得这一路,把出尘如谪仙的玉珩,生生磨成了两颊通红、喘着沉重粗气的凡夫俗子!
熬过这人在前面身体一直下滑,自己一直竖立挺着胸膛,用力顶着她的下滑,抱着对方还要一直隐忍胯下的上坡路段,终于抵达紫霞山的皇家别院。
一到院门,玉珩立刻翻身下马。
这次不打横抱了,他已经被这人磨得没在半路一脚踹她下马就是发了大善了!
像麻袋一样,把包裹严实的季云流整个人扛起,玉七大步流星往院落里走。
宁石中途时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赶到别院中禀告。
如今听见马儿的蹄声与嘶啸声,皇后都顾不得那些礼节,亲自快步出上房等在庭院中来等待玉珩。
这一夜紫霞山寂静无声,皇家别院却一直人影闪动。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异样,庄皇后便没有让众人额外再添灯。
此刻看人虽无碍,到底不能看到远距离。
第四九章 无人惊动
红巧也被告知她家姑娘已回来的消息,但现在不是在庄子里头,皇家地方规矩甚多,她就算心中急切的不行,也只能等在厢房外头。
她眼泪哗啦啦泄下来,向着天空做道家的揖礼:“谢天尊庇佑,谢天尊庇佑……我家姑娘平安无事……”
玉珩才跨进门槛,一个人影几步跪过来,伏在在地上:“七爷!”
门口灯火明亮,眼一顿,玉七就看见伏地之人竟然是席善!
“席善,起来!”玉七的欣喜之情溢言于表,“你如何回来的?!”
他惊喜的不仅仅是席善的活命,他惊喜的还有这世他人命运的改变。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席善活着,宁石也活着,他的下属全都活着!
席善听出七皇子声中的高兴之情,心中感动,眼泪滚滚落下来,起身道:“小的当时护着周身的要害滚下了山,之后想回山上救七爷,可却看见巡山人士有目的的寻着什么模样,小的便不再向他们求助,在树丛中躲了躲……七爷,那今日当值的巡山侍卫定与刺客都勾结好的!”
“嗯。”玉七冷着声应道,这是他之前就知晓了的。
再看他随着自己后面一路走,左腿却不着地的模样,拢眉问:“你腿怎么回事,伤到了?”
“滚下山,撞到了大石,御医看过了,接了骨,就要好了。”席善笑道,“没事的,七爷,很快就好了。”
他一边眼泪滚滚,一边嘴角裂开得像喇叭花儿一般,这不堪模样,看得玉七也笑开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去,下去养养伤再回来当差,你这次与宁石有功,我都要好好赏你们!”
见席善又想下跪叩谢,玉七一脚踢过去:“不用跪了,不把腿给养好了,就不用你在爷跟前伺候了!”
席善哭得稀里哗啦:“谢七爷,谢谢七爷。”抬眼,看白衣裹着被自家少爷扛在肩上的较小人儿,席善又含着满眶的眼泪笑不见了眼睛。
看看,看看,自家少爷与季家六姑娘这是患难见真情了!
跟在玉七的后头的侍从一一从他面前经过,最后一个到他身旁无声剜了他一眼:笑甚么!笑成这样!
席善“嘿嘿”两下,见一行人走出了一丈远,才扶着一旁的墙面站好,抬眼,作揖。
谢三清天尊对自家少爷的庇佑,还有再谢月老的红线相牵哩!
玉七一穿过影壁就瞥见向自己行礼的婆子宫女等人,一旁还有个御医。
他停住脚步。
婆子与宫女立刻上前。
玉七把季六放在两婆子手上,朝御医道:“她大腿被簪子刺伤,失血过多,还有曼陀罗未解,此刻正在发烧。”
御医正是宫中跟出来的,幸好也住在这别院中,连夜被拉起来也知道情况应当不容乐观,听得七皇子的话语,立刻欠身道:“下官知晓了,下官定会全力医治。”见玉七脚步还停在自己眼前,他想了想,又加道,“七殿下放心,只要伤口不深,人定会无碍的。”
玉珩这才清淡的“嗯”了一声,大步往庄皇后所在的庭院走去。
庄皇后之前询问过快马过来禀告的侍卫,侍卫口齿清晰,把七皇子无恙,但与七皇子一道被抓的姑娘伤势过重已经昏迷的情形,都说了个清楚。
皇后得知那姑娘还是她的七哥儿亲手抱上马、没假手于人之后,就让自己身边伺候的女官碧朱去请御医在门口边候着了。
此刻见了七皇子离去,碧朱转眼细瞧着两婆子手中的季云流。
见她脸色黄中带红,连嘴角都是不寻常的红,知她确实伤势过重,倒对这小娘子起了一丝不忍的恻隐之心。
怎么说,在歹人手里走了一圈的,也才只是十三的少女。
“碧朱姑姑,这人该送到哪里安置?”两婆子抱着季云流,小声问了一遍。
她们一直在别院中打理,虽对别院中的院落了如指掌,但是七皇子亲手交给她们、还听了御医再三保证才走的人,也不知道要安放在哪里好,离七皇子到底近一些还是远一些?
这事儿,她们可做不得主!
碧朱目光从季云流面上移到覆在她身上的外袍,平静道:“将人安置在明兰院的上房。”
明兰院?
两个婆子无声互望一眼。
那个院落离七皇子的紫星院隔了些距离,但却是紫星院出别院的必经之地。
也就是说,七皇子进自己院落也好,出自己院落也罢,都要经过这个姑娘的院前了。
玉七沐浴梳洗都不顾,解开披风,直奔庄皇后所在的院落报平安。
庄皇后远远看见他,疾步迎上来:“珩儿!”
“母亲!”玉七在院中跪地而下,“儿让您受惊与担心了。”
“快让阿娘看看你受伤没,伤到哪里没有?”庄皇后亲手扶起他,“七哥儿,让阿娘好好看看,我的儿,苦了你了。”
“没有,阿娘莫担心,儿子没受伤。”玉七伸出手,相扶了庄皇后,与他一道进了正房中。
谢三交了马和马鞭给小厮,看见同时下马的庄少容依旧浑噩,他几步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你魂儿出窍啦?”
庄少容刚欲张嘴,宁石跨步过来,做揖朝两人肃穆一礼:“谢三少爷,庄六公子,七皇子交代过,今日莫屿山之事还望两位切莫向他人私下提起。”
“知道知道。”谢三朝宁石挥手,再拍庄少容,探过头去:“听见没有,庄小六,回了庄家,把嘴给捂严实了!不过,你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心性,怕是瞒不住什么,我很是忧心啊。”
“谢飞昂,你才需要闭好嘴巴!小爷比你知缓急轻重!”庄少容一个嗤声,抓了自己小厮大文披上的披风带子,向庄家别院走了。
如今他家姐定是要嫁进张家了,有了玉七哥的庇佑,季六姑娘也不会被送到道观中,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谢三远远看他消失在夜色中,摇头笑了笑,转过身,整了整适才自己小厮给自己披上的斗篷,向着天空拱拱手,几步跨进了别院中。
今晚累了一夜,也得好好歇息一下,七爷回来了,他也能安心入眠了。
当今七皇子在紫霞山失踪整整三个时辰,紫霞观中却依旧安静无声,无人被惊动。
第五十章 上了心的
玉七在庄皇后那里问了自家母亲知晓自己被抓前后的事儿与部署之后,又去询问守山统领的事情。
说到南梁,庄皇后冷声道:“他就是个逆臣,简直不知死活!见我相问,死不承认与刺客勾结,跪在那里一直吐什么忠心天地可鉴之言,简直无耻到极致!”讲得愤恨,皇后声音更冷,“那几个巡山守卫更是一口咬定,今日紫霞山太平无恙,统统跪在地上说今日一丝错漏都没有,全是按了规矩放的出山行人,还说什么要把今日出紫霞山的名单全都列整齐了呈上来给我!”
之后,庄皇后让侍从带人去宁石说的山顶寻证据时,那里所有都已被扫除。
皇后看着自家儿子,低声道:“七哥儿,如今除了尚书府的季六与她身边的丫头,再无人证物证,这事若想让皇上知晓,需让她与你一道作证,这才是最妥帖之法。”
七皇子摇首:“阿娘,今日被刺客所掳的只有儿一人,被宁石救回的也只有儿一人,季六乃是阿娘后山相遇,为扶阿娘受了些伤,阿娘于是相邀她在别院住下的。”
皇后怔怔看着玉珩。
被掳的只有他,被救的只有他?季六全然无参与?
这是……这是保全了季六一个姑娘的全部名声了,她的七哥儿要去保一个全然没有家世助力的姑娘家?
七皇子被庄皇后双目不解的望着,站起来,两步移到皇后面前,作揖行礼:“还望母后成全。”
皇后目不交睫的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站在那里,目光、面容、表情全然认真,是用了心思的。
她想擒获玉七面上的一丝变化,却一直没有。
迟疑片刻,庄皇后终是柔和道:“好,那季六姑娘人品颇高,与我确实是几番有缘,我也挺喜欢那个孩子,她今日确实是与我在山后相遇相邀到别院中的。”
自家儿子虽年纪尚轻算不得能全局在胸,却也是处事明练,心思缜密之人。
同所有天下母亲一样,庄皇后也选择相信自己这个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
“天色不早,你劳累疲惫一天,赶快早些回去歇着罢,有事明日再商议不迟。”
七皇子再谢:“多谢母亲,儿告退。”轻轻抬首,“阿娘也早些歇息,小七罪该万死让阿娘担忧一天。”
看着玉珩退出上房。
庄皇后拿着帕子,感慨与惆怅一道压上了心头。
王嬷嬷让人送离了七皇子,进门看见皇后伤神独坐着,轻步过来俯下身扶起她:“娘娘,时辰不早,七殿下平安无事是大喜事,您该高兴的早些歇息才是。”
“是呢,是大喜事。”皇后与她一道移到上房里头的寝屋,“王嬷嬷,碧朱把人安置在哪了?”
王嬷嬷知‘这人’是指谁,低声说:“季六姑娘被安置在明兰院,张御医正医治,说伤势无大碍的,只是有些失血过多,需好生养养。”
一顿,她挥退了几个丫鬟,留下只从宫中带来的心腹,扶着庄皇后在床榻上坐下,“七殿下亲手扛着人过来的,还站在那里得了张御医的保证,才来得您这边。”
皇后抬首望王嬷嬷。
王嬷嬷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福秋,你说……”福秋正是这个跟了庄皇后一辈子的王嬷嬷的闺名,“七哥儿与她一道共患了难,都说患难见真情,他是不是真对那季六上了心了?可她,可她那样的出身,还有定了亲的事,这些、这些都……”
一想到乱糟糟的关系,皇后头都痛了。
庄皇后今日从早到晚、不管庄家口中还是自家儿子口中,所听所说之事里都有个季家六个姑娘,扶上额头,“罢了罢了,明日再看看那品性与七哥儿对她的态度罢,七哥儿从小就是个懂事的,从未让我忧心过,这次也不会任意妄为的。”
“娘娘说的是,七殿下从小便识大体,此次定会极有分寸的,娘娘不必担忧。”
庄皇后点头,清明了一些:“若真的上了心,待皇上给七哥儿赐了府,让人把她抬进来便是。”
王嬷嬷又宽慰了下庄皇后,便服侍她就寝了。
玉珩从皇后那里出来,宁石已经等在院落外的拱门边,见了七皇子,迎了过去,跟在后头。
玉七看他,见他嘴角挂着笑意,亦笑了下:“席善的平安知晓了?”
“是的,小的看见席善了。”宁石虽沉稳老练一些,高兴之情也没忍住,“那小子刚在坐在门槛边又哭又笑,还吓了我一跳。”
玉七轻笑一声,脚下步伐不停,他此刻心情甚是不错。
所有的一切,或许都可以同上一世不一样!
宁石见他要出别院,就知他大约要去紫霞观,招了旁边的小厮,让他去拿外袍与披风。
小厮飞奔而去,玉七没停顿,一直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处,宁石拦了拦:“七爷,天色已晚,风有些大,明日怕是还要下雨,等等小温,披件外衣再出去罢。”
两人站在影壁后等待。
玉七看着沉沉夜幕,问了声:“张御医可说了些什么?”
“季六姑娘伤势无碍,只是失血过多,现下还未退烧,人还未醒,需要静养几日。适才开了方子,伤口也上了药,张御医说明儿大约人就能醒过来。”
提起张御医,他便知道自家少爷想知道季姑娘回来之后全部事儿了,事无巨细,全说了出来,“皇后娘娘拨了碧朱姑姑与几个婆子过去,那边还有季六姑娘的丫鬟红巧,待季六姑娘喝了药,好好睡一宿,大约季姑娘就能好了。”
玉七淡淡“嗯”了一声。
小温很快便送了外衣与披风过来。
玉七让宁石理了理发,穿了外衣,披上披风,出了别院,直奔紫霞观。
宁石跟在身后,走到中途时,又听得玉七的声音随风飘来:“你回了宫中注意一下,寻个有腿脚功夫,沉稳老练一些、年纪不宜过大的女侍卫,找到了,就先留用着,若找不到就从宫外找,再送到宫中让嬷嬷教导几日规矩,人会武、心智沉稳,人品上佳,这才是重中重。”
虫鸣阵阵,宁石听着玉珩的低声,竟是分外的清晰。
他不问为谁准备的这样一个女侍卫,只低声应了一声:“是,回去小的就去寻。”
第五一章 厚德载物
张御医再次嘱咐了碧朱几句,收了碧朱递上的大封红包,背了药箱,守口如瓶的离去。
皇后娘娘说了,季六姑娘这伤口是滑到后撞到锋利石头所致,他可也要记牢了。
是呢,他可没看见七皇子扛着这姑娘半夜从外过来,将人交到婆子手上的情景。
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碧朱看人煎了药,又亲眼看着红巧小心翼翼喂入季云流口中,再吩咐婆子打了水,把人从头到脚都好好梳洗了一遍,屏退了所有人。
看着红巧,她笑了笑,亲和道:“你也莫要担心,张御医都说人已经无恙了,明儿姑娘就会醒了,就放心罢。”见她点头,又笑道,“你担心了一天,去歇着罢,姑娘这边我来看着便可。”
红巧不肯去:“我没事,我想看着我们姑娘,万一她夜里醒来,我也能端茶递水。”
碧朱再劝几句,她还是死活要守在床边。
无法,碧朱只好说:“那好,那我睡前头,姑娘若有事,你唤我一声,晚上要辛劳你一些了。”
红巧自然说,这是没有辛苦的事,再次千谢万谢。
碧朱客气两句,掀了帘子,出了里屋。
外头烛光淡淡。
碧朱走到炕床上,躺了下去。
皇后娘娘让她在这里看着,看看七皇子对这个季六姑娘到底是用了什么态度的。
玉七去紫霞观是为了寻秦相。
他衣裳都不换,头发都不拢就是为了让秦相看看这些他被抓的“罪证”!
这个他看了两辈子,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的秦相,此事定要借他之口,宣告天下,至少得让他的爹、这个当今皇上知道,二皇子玉琳要刺杀自己的事情!
到时候,且看他那个好二哥该如何替自己脱罪!
一路疾步,到了紫霞观门口,只是夜深露重,大门已闭。
宁石上前在侧门上敲了敲,敲了再敲,无人响应。
跨墙去开门对宁石来说不是难事,但紫霞观庄严之地,鲁莽行事会招人口舌,还有对各路仙人的不敬。
“七爷?”宁石转首问了一声,似乎想请示下一步该如何。
这声“爷”刚落下,侧门打开,白衣小道人迎了出来,作揖行礼:“七殿下,小道失敬,请七殿下随我来。”
玉珩还未说要找何人,这道人却要他跟着他而去?
宁石眼看的远,遥遥一望,看见了高高观星台上的一抹白影:“七爷,您看。”他低语一声,抬首示意。
玉七随他目光往高处看去,那抹白影立在观星台上,无星无月的黑夜里犹如寒星般清澄。
“他是?”玉七心中虽已有猜想,但依旧问了声前面带路的小道士。
“是秦羽人。”小道士垂首带路,“七殿下这边请。”
果然如此,果然是他……
玉七目中流光四射,心中旺火燃烧。
“秦羽人出关了?”
“是的,就在刚刚。”
玉七掌心都有些发热。
秦羽人出关了,就在刚刚,而他出关第一人要见的是自己?
他怎么知道自己回来?还是只是偶尔碰到?
玉珩压下心中各种疑惑,低眉敛神随着小道士到了观星台下。
“七殿下上面请。”小道士看宁石,“侍卫大人还劳烦在此地等一等。”
玉珩抓了披风两侧,步步登上朱红色的阶梯。
走了莫约一盏茶时间,踏完最后一步,登上顶,天空更近、更广,山下人间烟火全数入眼。
一目尽天涯。
“明儿,要下雨啦。”秦羽人不转身,背着双手仰头看天,吐了一句,“这雨细细绵绵,是迎喜之意啊。”
玉珩抬首看了天空一眼,作揖一礼到底:“晚辈拜见秦羽人。”
声音如滚珠,字字清楚。
秦羽人转过身,看着他挑不出一丝错意的礼节,缓缓笑开,清淡如水的面上瞬间满面春风。
他缓步行来,脚步落地无声,几步停在他面前,而后,一礼而下:“七殿下,老朽受不起。”
受不起?
玉珩心中一动,砰砰砰直跳。
秦羽人未出道之前,乃是秦府嫡长子,当今的秦相的亲大伯,更是据说他乃百年来唯一能得到成仙之人!
无论年岁,无论如今道家地位,他都应该当得起自己的这一礼,而今,他对自己说受不起?
这是何意?这是何解?
玉珩连忙扶起秦羽人,语声放到最谦和道:“先生万万不必如此,是晚辈愧受。”
“哈哈哈。”秦羽人不扭捏之人,很快手搭上玉七的手臂,看见他手腕上的捆绳痕迹、披风中露出的衣袍下摆的破损,垂目笑了笑,与他相扶到一处竹蒲团前面。
玉珩这才知道观星台中间有一处大石壁,石壁这面全雕刻一些道符,有些他看得明白,有些他亦不知。
秦羽人见他有几分兴趣,便指着两道符道:“那是驱魔符,还有那是平安符。”
“这世上真有鬼有魔?”玉珩问。
“世间万物,息息相关,天地神明,既然有轮回重归,有妖有孽亦不足为奇。”秦羽人笑了笑,整人犹如玫宝再世。
玉珩整个人一震。
轮回重归。
他的这一生算轮回重归吗?
秦羽人在那继续说,“有天道神明存在,那些妖孽鬼怪之物,不敢现行人间残害众生,你亦不必担忧,三界不能互扰,不然,它们定要灰飞烟灭。”
玉珩连连作揖说受教。
秦羽人看他如此恭谦模样,神情越发满意,口中却道:“道法之物,信者有不信者无,七殿下不必在意。”
玉珩自然说不敢。
他上一世全然不信道法之说,这一世天道让他看清自己实实在在的寡闻!
秦羽人把他扶起来:“耽误七殿下正事了,贫道只是出关站在此处看见七殿下,迎了殿下叙谈两句,还望殿下莫要介怀。”
这是要让自己离去了,什么都没有说,就让自己离去,玉珩也没有计较,一笑,说了一句“是玉珩有幸来此”这才打算起步离去。
右脚踏下阶梯一步,身后浅散的声音随风而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第五二章 惨淡经营
玉珩身一顿,立即知晓这话该是秦羽人有意讲给自己听,转身,揖礼到底:“先生,”这次,他不着急走了,“先生能否为晚辈卜上一卦?”
秦羽人回头看他,笑:“殿下所求何事?”
求什么?
他所求的就是那龙椅之位。
坐上那黄金的椅座一统大业,对他来说,是华灿灿如闪烁在天空的星辰。
不,这龙椅比星辰更可贵,是明月,世间仅此一轮的明月,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瑰宝!
看他双目低垂,抿着的嘴上有一丝踌躇之意,秦羽人笑道:“这一日一人只卜一卦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七皇子定已经知道今日我那徒儿为你起过一卦的事情,若你真还所求,明日再来寻我亦可,我为七殿下留下此卦。”
玉珩长揖到底:“多谢先生。”
一路下楼,楼上还在反复念着,“君子以自强不息……以厚德载物。”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一念善,吉神随,一念恶,厉鬼跟。
玉珩覆盖下眼帘,在二楼处,扶着栏杆扶手,整个人沉沉静静、整颗心翻翻滚滚的站了一会儿。
此刻,有一瞬间觉得,他自己上辈子走了一生的夺嫡之路,败了,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多年的,惨淡经营,竟是全错的……
下了楼,宁石见他面色在夜色中越发的白,迎上来:“七爷?”
“我们回别院。”玉七脚步一拐,直接往皇家别院去,根本不做停留。
宁石看了观星台上的白衣人一眼。
自家少爷上了楼与下楼时,在那观星台上只待了极短的时辰,到底是什么话语,能让自家少爷不去寻秦相,不去告诉秦相自己被此刻所掳的事情了?
秦羽人看着玉七出了紫霞观,伸出手,朝天做个揖:“天尊,在下看见这身带紫气之人了,他额中黑气消散,这次凶险之后,确实已经改命,望这次他能从中悟道。”
从观星台上下来后,他站在通红的石柱旁又看一眼漆黑天空,对一旁小道人说:“你去告诉秦相,今日有人在紫霞山为非作歹,掳走了七皇子,都要吓死老道我啦,以后再出个这种事儿,老道就甩下这道观、脱了道袍下山吃肉哩。”
玉七一路返回别院,紫霞中的皇家别院是栋三进宅子,旁有游廊一通到内院。
走到游廊中途,他脚步顿了一顿。
宁石见自家少爷在岔道口停了脚步,上前两步,轻声道:“季六娘子现下住在明兰院中。”
玉七不做声,抬了脚步,继续走。
出了游廊,站在月洞门前,他目光转向明兰院。
庭院内一片静谧,花草繁盛在夜晚也能看清这花儿的颜色,偶尔传来虫鸣声。
晚风拂起玉珩披风衣角,他微微一顿,起步向着那院落的上房走过去。
宁石见自家少爷进了明兰院,不言不劝,垂首,跟在他身后。
明兰院灯火明亮,屋外还有两个婆子在夜守,远远见了一身黑披风过来的七皇子,低声在门后唤了声:“碧朱姑姑,七皇子来了。”
等不及里面应声,婆子过去几步跪地给七皇子请安。
玉七脚步不停,一路沿着细白鹅软石过来,到上房门口,婆子掀起帘子,他迈进去,听见碧朱与红巧屈膝的请安声,“嗯”了一声,不问其他,只管往里面走。
红巧见他自个儿掀帘进了里屋,亦想跟进去,被碧朱拉住,无声朝她摇头,反被她拉住,带着她退出上房外。
看见等在门外的宁石,碧朱微微一笑,吩咐小丫头:“怎地不快去给宁侍卫倒杯热茶来。”
宁石拱拱手:“不必麻烦了,碧朱姑姑,七爷等会儿就要出来了。”
碧朱一笑,还是吩咐小丫头去了,自己拉着红巧拍了一下她的手。
她这一拍是让红巧放心。
她们的七爷从小就识大体,讲究皇家颜面,若不是他认下了里头的六娘子,要收了人,断然不会半夜还亲自过来再看一探。
但红巧的心哪里是宫里出来的那些玲珑剔透人能比的,对于碧朱的一拍,她全然不理解。
她时不时看看上房,紧紧拽着手中的帕子。
这个七皇子到底想要做甚么?她家姑娘是已定亲的小娘子,这样不明不白的被男子闯进房看了睡象,这事儿传出去,她家姑娘还有什么脸面,还活不活了?
只是想到张家的二郎,红巧又难过上了。
虽与庄家姑娘的事儿错在张家少爷,但自家姑娘真的可以跟张家退亲吗?季府里头真的会同意这事儿吗?还是明知张二郎不是良人,为了顾及季府名声,依旧把自家姑娘嫁过去了?
玉七进了里屋,在门旁不远处宫灯的照耀下,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季云流。
几步到床边,站在床几上,他自上往下看她。
这人睡觉安静规矩,只露出个头,其他全部被薄被盖住,被子素雅,衬得这脸越发白皙,连带唇都变成淡粉。
伸出手,他的手贴着她的额头感受了一下温度。
烧倒是退去了,但额头的薄汗亦不少,大约是发汗退的烧。
玉七还未回手,床上的人似乎有惊觉,伸出手就抓住了玉珩的手。
那速度很快,到底手上没什么力气。
玉珩下意识想抽回手,一顿,只微微一动,却由那素白的手握着。
“七爷,”季云流眨了眨眼,看清玉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声音带着低哑,“我渴,麻烦七爷给我拿些水,多谢。”
这人此刻应该尚未清明。
玉珩站在那里盯看了一会她的双眼,见她犹如喝醉的酒鬼一般,眼神迷离焦距对不清自己,就知她此刻意识还混沌着。
他没说什么,目光下转,看见自己被握着的手,缓缓抽离出来,带着手背上一丝温温的暖意,离开床旁,去桌上倒了杯水。
几步走回来,却看见她又闭上眼,睡着了。
“不渴了?”玉七伸手拍拍她肩头,见她睁开眼,“喝两口水再睡。”
“渴,嗯!喝了再睡。”季云流仰起脖子。
迷糊了倒是问什么答什么,乖巧的很。
第五三章 要相诀绝
看她手脚身子绵软,起身很费力,玉珩倾身向前,手揽住后背一托,把她托了起来,另一边手递过去,给她喂水。
季云流低头轻啜杯中的水。
见她淡红嘴唇抿着杯沿一口一口喝着里面的清水,玉珩喉结动了动。
两人相隔太近,那肌肤雪白莹洁、双唇被水沾湿后整个娇艳欲滴的模样,全数落在他眼中。
明明之前在木屋中喂水时,都未曾觉得自己也这般口干舌燥。
移开目光,玉七落下目光看着她伸在外头的手,开口问自己来这里除探望一下的另一话题:“季云流,你从哪里来?”
没声音应他,季云流无声喝水。
玉七目光再移到面上,问出自己心中最想知道的答案:“你是否通晓道家符术?”
季云流喝完了水,移过头,四下一看,“啊”一声,脑中清明了,“这是回来了啊?七爷,我们何时回来的?”
眼前流苏纱幔层层,床前的熏炉都是鎏金铸成,墙角五彩瓷大花瓶内插着鲜艳无比的粉桃花。
浓郁的花香与熏香阵阵入鼻,不愧是皇家的别院中,这待遇就是与那些土炕不一样。
“在你昏睡过去时,我的侍卫寻到了我们,而后,我们便回来了。”玉七清幽的眸子看她,“你放心,你这被刺客掳走的事儿,紫霞观中无人知晓。”
他是告诉她,他保了她的闺誉无损。
见她依旧在转首打量内室,玉珩收回手,步下床几,站在床头,握着瓷杯看着她,再开口,“之前,我看见了猎户木屋外头的那平安符,那符,是不是由你所画?你是否通晓道家符术?你为何又会通晓道家的符术?你,到底来自哪里?”
昏暗的灯光透过精美的宫灯红纱,倾泻到两人面上。
香气淡淡,缠绕而来。
“七爷的问题那么多呢……”季云流收回目光,看着他,露出笑容,“我就算说了实话,七爷会信吗?还是,七爷会盯着我细细的脖子再伸手一次?”
声虽小,却字字清晰。
玉珩目光动了动,淡淡拢起眉。
那时,她原来醒着……
季云流侧过头,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眼前,她看着掌中自己那条生命纹,继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七爷在意的是宏图抱负、尧舜之心,我是谁,到底来自哪里……这些,又有何关系,又何足挂齿呢?总归,我与七爷也是萍水相逢。”
嗯,那生命纹还长,至少是不会死在这里。
她对于信任与情感就是有洁癖,怎样?打死我呀!
小样儿,姐姐来到这里不是给你掐脖子的!
玉七见惯了她的轻浮虚夸,此时,对与她的端庄肃穆神情还未做何反应,就见她把身体往被子里一缩,重新躺下来。
她目光对上玉七的双眼,不躲不避,神情极为恬淡,佯装没看见他的脸色:“多谢七爷之前的出手相救,相救之恩无以为报,民女只能铭记五内了,还望七爷海涵哩。”
话完,闭眼,翻过身去,娇小的背影透露出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气来。
玉珩站在床畔,看着这人的后脑,面上冷冷清清,双手却在宽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怎么会没有看见!
那双湛湛如秋水的桃花眼中刚才全无笑意,甚至,里面露出的是淡漠的疏离!
这个人,这个人……
两次出言轻薄的是她,出口亲自己的是她,向自己示弱在背后哭泣的是她,次次用水汪汪的大眼、含着笑意说着多谢的还是她!
如今,如今这人竟然要像对张元诩一样,与他要相诀绝?
玉七双唇紧抿,肩膀起伏,心头鼓荡着如火的怒意,滔滔冲天,“砰”一声,砸掉了手中的瓷杯。
“季云流……”
而后,他突然又脸色极其难看起来。
他要说什么?他想说什么?
说,不允许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疏离的神情?说,她不可视皇权为无物,不能在自己面前自视甚高?
这个人,这个人竟然只用了几句话和一个眼神就搅乱了他心神!
声音截然而止,玉珩砸了杯,最后什么却都没有说,极快的出了里屋,几步迈出了上房。
季云流不转首,只盯着锦帐,缓慢眨了眨双眼。
七皇子喊了自己的名一声,就跑了……不驳不骂不赶了自己。
这展开,似乎应该不对啊……
外头请安的小丫鬟听见屋中那一声巨响,低低惊呼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黑披风已经如风一样,直接从自己等人的眼前一刮而过,停也不停。
玉珩脚步不停,大步流星,一路出了明兰院。
宁石跟在他身后,看着脚步飞快的自家主子,拢着眉却不发一言。
自家的少爷到底在厢房中与季姑娘说了什么?
让自家少爷此刻思虑烦恼的又是什么缘由?
红巧听着内屋“砰”一声,七皇子带着浑身寒意出了明兰院,见他背影一不见,整个人跳起来,忘了所有规矩,直接往里屋奔。
那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七皇子该不会在她家姑娘熟睡时,杀人灭口了罢!
碧朱到底沉稳许多,再见玉七适才踏风一样的脚步,第一件就是转首吩咐左右:“屋中响声的事儿,七殿下若没有自个儿跟皇后娘娘提起,你等都不可自作聪明去禀告娘娘。”
几个丫鬟婆子欠身应答。
别院中的婆子丫鬟虽不是宫里出来的,但伺候皇家的人物,哪个不是要本分尽职的?
碧朱吩咐完毕,才提了裙摆,迈进屋子,掀开帘子,看见红巧正在仔细的拾取床旁的碎片,再看床上的人,薄被盖着,正闭眼睡着,不知道七皇子过来时,她是醒了,还是依旧睡着。
碧朱抓着帕子看着红巧专注又轻声的收拾着,心中轻声一叹。
无论床上的这人醒着还是睡着,她往后的日子怕是都不会宁静了。
七皇子乃当今皇子,如今年纪尚幼,未经历刻骨男女之事,理不清自己心中情意,但皇家出来的人,待他理清那些明明白白想要的,这位季姑娘哪里还能安然耍性子让七皇子难堪离去了。
第五四章 沉在梦中
宁石沉默无声,见玉七心事重重也不擅自相问。
一路跟着他入了房中,让人抬了水,给他沐浴更衣。
而后,从怀中掏出洁白方帕,同明日要穿的衣物一同放在桌案上,自己打算退出去。
他家少爷自从半月前就不让人在里屋守夜。
躺在床上的玉珩目光静静扫过那帕子,沉着声出口:“那帕子哪里来的?”
宁石立刻拿着帕子送到玉珩眼前:“七爷,是在紫霞山下寻到的,之前让人拿去清洗过,适才送过来的。”
他在木屋前见到毫无伤口的七皇子时,就知道这些血该不是自家少爷的,再看见那时他亲自抱着人下莫屿山上紫霞山,就知了这血应该是季六姑娘的,所以过来时就让人洗了帕子拿过来。
适才看见自家少爷满腹心事,当下就把帕子拿出来,特意往他眼前一放。
玉七抓过帕子瞧了瞧,上面那人的两抹鼻血果然已经不见,帕子依旧洁白如初。
他目光沉沉,把帕子往手心一抓,抬眼道:“你下去睡罢。”
宁石目不斜视,垂首告退。
房中四足的熏炉烟雾袅袅,玉珩抓着洁白的帕子放在眼前,看了两眼,心中激怒趋缓。
这世间千万人,他却第一次见季六这样人物。
这人耍得了厚颜无耻,装得了淡如黄花,端得了高高在上,玩得了微不足道。
看不透、猜不透。
这帕子跟细针戳他心间一样,戳的他心间顿顿疼却不出见血。
半响,玉珩终是把帕子是扔到床下,自己闭上眼,催着自己入睡。
她眼露笑意也罢,眼露疏远也罢,反正自己要的,她怎么也躲不过去,让她为自己所用就好,何须自己费神费思。
她又哪里有那个资格跟自己说拒绝!
沉沉无月的晚上,景王府内,二皇子正在暴跳如雷。
“失败了?小七安然无恙的回紫霞山了?”这次二皇子不把茶盏摔地上了,直接一个朝着张禾的头上掷过去,“上次松宁县失败了,这次紫霞山又失败了,你们到底是如何办事的?紫霞山就玉珩与一个侍卫两个人,两个人,你们这多人都没有抓回来?竟让他逃脱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全是废物!”
二皇子怒火滔天,只差抓着张禾问,你是不是奸细,你是不是背叛了我!
他砸了一个又一个茶盏,那套紫金描荷的五彩郎窑茶具很快被砸了个粉碎。
翁鸿冷静看着玉琳砸完所有茶盏,缓声,沉重道:“二爷,现下不是发怒时候。”
“我不怒?那我要做什么,我现下能做什么?难不成要我亲自拿把刀去捅了我那个好弟弟么?!”玉琳想再拿起茶盏砸过去,蓦然发现茶盏已经没有,只剩个茶壶,他想都不想,拿起茶壶就朝着张禾的额头砸过去,“蠢货,一群蠢货,这样的好时机都办不好事情,明明抓住了,却还能让给跑了!”
张禾跪在地上,躲也不躲,这茶壶砸中他,直接让他已经流血的额头爆出大片的红色来,饶是他再筋骨强韧,也抵不住这么砸了,晃了晃身体,说了句“是属下办事不利”倒在地上。
翁鸿看着这汉子般的男人一头的血,活活被砸晕在地上,拢上粗眉道:“二爷,现下您该想想如何面对明儿皇上的责问,这事儿怕是纸保不住火。”
“我阿爹那里需要什么……”玉琳未说完,腾一声站起来,“对,对对对!我阿爹,皇上、皇上明儿要知道,要知道是我在紫霞山行歹抓小七,定要把我脑袋切下来!鸿先生,鸿先生,这该如何是好,这该怎么办?当初,当初可是你向我提的这个主意!”
翁鸿看着凶神恶煞威胁自己的玉琳,长长一揖:“二爷,殿下为今之计,就是去寻长公主,让长公主给殿下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我姑?”
翁鸿道:“若七皇子一口咬定是二爷派人行的凶,若无凭无据,二爷自然是不必承认。”
玉琳连忙点头。
打死不认这招,他会。
“若被抓到证据呢?张禾可是说,紫霞山中的那三名死士都未曾回来!若有证据,我该如何?难不成还是打死不认?”
说道有证据,玉琳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他简直不敢往下想,被他这个十分信天命的爹知道他在紫霞山行凶的后果是什么!
扒皮抽筋,还是斩首示众?全都没法往下想!
“若真是有证据,必须请长公主出面。”翁鸿肃穆道,“只有长华长公主才能保住二爷。”
玉琳再次点头:“好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寻我姑。”
长华长公主是先皇唯一没有送出和亲的公主,长得最像已薨的硕皇后,简直跟他祖母长得一模一样,因此他爹当了皇帝之后,也是最疼这个长公主。
由给她配了个状元郎夫君就能看出来。
那状元郎本是董家嫡长子,董荣安曾是太傅,皇帝先师,朝中栋梁,他家中嫡长孙高中状元,正是又一国栋梁之人,只因被长公主看中,报效国家的好儿郎生生被赐为驸马。
驸马爷看似尊贵非凡,但光有富贵荣耀,并无朝中任何官职实权,这一生都不可入朝为官,只能闲散过一世。
以前公主出嫁,若不是和亲邻国,挑的基本也为寒门子弟,断不会在功勋人家中这样挑一个,断送好儿郎一生官途,若不是皇帝对长公主宠到骨子里,怎会她看中谁就嫁给谁。
玉琳说着喃喃自语,“我姑那里据说有个老道卜卦很灵,还会借运……我去,我去找我姑,再请那老道卜上一卦。”
二皇子让人备了马,连夜亲自出府去寻长公主。
深色漆黑漆黑。
七皇子玉珩躺在别院的大床上,沉在梦中,无法出来。
他的梦中有淡淡烛火,有朦胧白雾,他所待的地方,整个犹如蓬莱仙宫。
走了几步,他的前面,出现了个人儿。
这人穿白色素绫常服,领口和衫子下摆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
那长裙如水,稍稍拖到地上,摇曳在汉白玉石阶上。
她全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闪灿灿饰物,却淡雅如仙,让人灼灼移不开眼。
第五五章 人面桃花
那人儿踮起脚,脚尖莹白如玉,仰着头朝着他嫣然一笑,轻声细语道:七爷,我只轻薄过你一人……
有只蝴蝶在玉珩心中扇动翅膀,有一群蚂蚁在玉珩的心窝间徘徊在那里,一直来来回回,却不走。
那人仰着面,踮着脚,凝视着他,接近着他……
柔柔笑声从那嫣红的嘴中流溢出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烫人。
两人的呼吸,都似乎相通、都息息相关了。
玉珩只觉指尖都在跳动,心脏突突跳动着,伸手,把自己的手覆盖到那人的面上,“季云流……”一触到那细腻如脂雪的肌肤,便如着了魔一般,再也把持不住,把自己整个人都覆盖了上去……
淅沥沥,清晨时,天空果然下雨,雨儿不大,是黄梅时雨,细细如牛毛。
玉珩天明时刻就睁开了眼。
房中香气缭绕。
薄被中的身下有一片潮湿。
他闭了闭眼,伸手放在额头,脑中都不敢去回想昨晚的梦境。
少年成长必会遗精,这是正常之事,上一世他亦经历过,只是没有想过,让他有这么春宵一梦的是这么个人,是在现下这一个情况。
起身,他朝着门外喊了声抬水沐浴。
目光转下,看见方帕还是扔在地面上。
玉珩目光动了几番,还是弯腰捡了起来,细腻的触感让他记起,昨晚的梦中,那人穿得便是这料子做的衣袍。
这料子素雅轻柔,倒是适合她。
玉七拢了拢眉,又展了展眉,再次拢眉展眉、展眉拢眉……反复如此,不知几次之后,终于听到小厮禀告水已备好的声音。
他这才心中一横,把帕子抓在手心中,走到厢房屏风后沐浴。
沐浴后,穿戴整齐,时辰还尚早。
玉珩先在芜廊下打了一套拳法,锻炼了几番腿脚,忙碌起来时,倒是没有多想什么,然而忙碌完毕坐在书案后,便什么都涌上了心头,就算手上拿着宁石送过来的消息字条,眼却瞧着窗外的雨中桃花,静默失神。
人面桃花相映红,梦中那人的面色倒是比这桃花更红。
上一世,他对男女之事毫无热衷,年到十八时,皇后指亲,定下的是左丞相佟相的嫡孙女,而后因他实在无意此事,还被他的五哥带去过青楼教坊之地“见识”过,那些女伎在他身旁缠绕许久,他只觉得脂粉呛鼻,从未觉得那些女伎软绵绵的身体有何妙曼之处。
上一世,险些就被人认做他有那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定好日子大婚时,母亲却一病没起,没几月薨逝了。
为守孝,婚期延迟,而后,还未成亲,他便死在了六月里的那次刺杀之下。
因此,他从未体会过男女之情,男欢女爱之事,而如今却是在梦中体会得如此清晰无比。
情到浓时人憔悴,为伊消瘦终不悔。
玉珩拧着字条,想着昨夜的梦境,不觉脸上红了又红,再青了再青……整个脸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十分精彩。
季云流刚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影扑过来,跪在自己床前:“姑娘,您总算醒了!吓死奴婢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红巧定要下了地府也要去伺候你……呸呸,姑娘吉人天相,天道庇佑,一切灾难都有奴婢代受,姑娘日后不会再受这些灾难……”
红巧又哭又笑,十分不雅,季云流眼睛眨了眨,转过脸:“诶,红巧,把你手拿开些,压到我伤口了,身上全是血啦。”
顿时,红巧被这一句话弹飞出去,“奴婢看看,奴婢看看。”
季云流越过她的头顶,看向不远处笑着向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的碧朱,亦微微一笑:“这位姑姑,对不住,民女不便给你行礼,还望姑姑海涵。”
前面的女子额明耳垂,笔挺唇方,鸿运当头,再看她做宫中宫人打扮,一看就知这人在皇后前身份非凡,也许还是有品阶的女官。
碧朱这是第一次看睁开眼鲜活的季家六姑娘,只见她一笑如桃花绽开,言语之间对自己无半点敷衍轻视拘谨之色,顿时对她比昨天那时可怜归来的模样更多了三分好感。
能让一个婢女心甘情愿说“以身挡命”的,也必定不会是个刻薄主子。
“姑娘有伤在身,万万不必如此,唤我碧朱即可。”说着两步走过来,碧朱神色关切,“姑娘今日看着脸色好些了,可还有不舒服之处?若哪里不舒服,咱们再请御医来瞧瞧。”
季云流摇头:“劳烦碧朱姑姑担心了,除了肚子饿了些,并无其他不适了。”
红巧见她伸出一只手,立刻擦了擦眼泪,连忙扶了她起身。
碧朱听季云流说饿了,低低笑了一声,朝外唤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伺候了季云流洗漱,又让人端了早膳。
皇家早膳比起季家的更加精致,就算还是素食,季六依旧在桌案前吃得心满意足。
那素菜包子由御厨的手做出来,简直皮薄如纸,一咬一吸,汤汁溢出来,香满嘴角。
淡黄小米粥加了大枣、红豆、红薯、莲子、百合,黄香柔滑、回味悠长,喝之满口泛香。
吃得季云流一顿早膳连说几次“甚好,好俊的手艺!此物只因天上有!”
这个别院中,唯一能留恋的就是这厨子啊!
不能让自己带走,真是可惜、好可惜!
用完早膳,她看着屋外的细雨,眯眼一笑,转首向碧朱开口:“民女冒昧借助了别院,该向皇后娘娘磕个头请个安,但民女蠢笨之人,不懂什么规矩,还望碧朱姑姑指点一二,莫让民女一窍不通,惹了皇后娘娘不快。”
碧朱见她带着腿伤对自己深屈膝行礼,句句认真请教,当下两步上前,扶起她:“姑娘有心之人,皇后娘娘亦会喜欢的紧,娘娘宽厚随和,姑娘莫要担忧,我这就让人禀告娘娘一声,咱们再去前院请安。”
说着相扶季云流走到屏风后,让丫鬟给她重新换过宫装,梳过发髻。
衣裳是连夜改的,别院中的绣娘手巧,一夜拿放在别院中备用的新衣改了改,就把宫中常服改出了合适尺寸。
第五六章 领盒饭去
从明兰院出来,一路沿着游廊,就到了庄皇后所在的千秋院。
今日下雨,游廊没有连接芜廊下,总会稍稍沾湿鞋边。
一行人入了千秋院被婆子引到西厢房,红巧给季云流换了双鞋,碧朱替她换过一件外衣,几人再出西厢房在芜廊下一路走到东花厅。
东花厅中,庄皇后坐在为首太师椅上,脚上是一双丹羽织成的宫履,上镶玉石珍珠,华美无比。
大昭信道,崇尚无所不容,自然无为,因此女子不裹足。
季云流目不斜视,低首进屋,眼见范围就是那双放在木几上的鞋子,她几步上前,屈膝跪地叩头:“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虽低,却不胆怯。
庄皇后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看着伏地而跪的人,而后,笑如春风拂面:“你呀不必如此多礼,这不是在宫中,那些规矩咱们都不用去理会,起来罢。”
碧朱见到皇后示意,几步过来扶起季云流。
庄皇后见她礼节挑不出一丝错儿,笑容不变,招了招手:“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儿,这趟来紫霞山的小娘子呀,各个如花一样,我看着各个都喜欢得紧,只恨没让七哥儿多两个你这般可人的妹妹承欢我膝下。”
碧朱听得这话心中一颤,指尖抖了抖,狠狠诧异了一下,不过,面上到底不敢流露出什么神色。
她扶着季六,轻轻抬眼瞟她一眼,想知她会如何反应,却见她眉目不动,深屈膝道了赐座的谢意,一步一步走向皇后所示意的位置坐下。
皇后娘娘口中这“七皇子妹妹”的几字一出来,就是不想季六娘子与七皇子有何男女情意了,若这人真有心凭借由这件事情嫁入皇家,听了这样的话儿定会有所反应,但是……她不仅目中清澈如井、面上波澜不惊,竟连整个人都是平静至极的。
这份心境,实属难得。
庄皇后流动的目光在季云流身上与低垂的面上扫过,见她气度与心境都远在自己意料之外,面上越发满意:“今早听说你喜爱吃杏花酥,我这儿的莲蓉酥也是别有一番味道,你尝尝看,若喜欢就让人给你带些回去。”
说到吃,庄皇后明显看见底下的这人儿快活了,明亮的眸子闪出热诚的光采:“谢谢皇后娘娘。”
“那莲蓉酥配上滇红,香酥适口,清爽不油腻,确实难得。”皇后见她喜爱这些,特意提了两样,“还有那桂花糖蒸栗粉糕也不错,不甜不腻,等下也让厨子做两盒给你尝尝看。”
季云流再次谢恩。
“不用多礼了,都与你说过这不是在宫中,在这里畅快放松些,莫要拘谨着,咱们只是说说家常话儿,又不是说什么正事。”皇后看她季云流时不时流出来闪亮亮眼睛,失声笑了笑。
倒是个天真烂漫的。
不过到底是十三岁少女,正青春年少,烂漫天真些,也难免。
季云流闪着亮亮的眸子,低眉顺眼道了声,是。
皇家人跟你说不要客气,那是她自认自个儿亲和,自己要相信了她在这里放肆造次,那就是真的傻!
她可不想在这里就万事大吉闭场谢幕、领盒饭去也!
再叙了几句糕点,庄皇后稍稍敛了笑容问道:“昨日七哥儿与你一道被那贼人掳下山,你们是如何脱险的?”
听得这话,季云流突然脸色白了白,静默了半响,而后,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帕子上,面上挂着一丝心有余悸:“昨日民女吓得有些晃神,连如何回来的都不记得,昨日之事,民女只记得殿下与那刺客搏斗十分激烈,其余的,真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说着,起身,朝着皇后深深屈膝,“还请娘娘恕罪。”
唉哟,骚年!有正经事你不跟我串通,竟然问个劳什子的我从哪里来!
难道要我现在告诉你老妈,昨天是我强亲了双手双脚都捆绑的你吗?!
这锅,我背不动啊!
庄皇后听她声音怯生生,连带手指都有些颤抖,知她确实被这事儿吓到了,轻叹一声:“这事儿倒真苦了你,莫怕,过去了,都过去了,七哥儿昨日说他等着曼陀罗的药性散去,趁着刺客松懈时才制止住那人,那时多亏你为他挡了两簪子,这才让他有机会杀了那刺客,这事儿,我得好好赏你。”
季云流站在那里,听着七皇子编出来的“真相”面上做出温良谦和惶恐模样,再次深屈膝:“民女愧不敢当,七殿下仁厚、品德高尚若尧舜再世,殿下相救民女才是大恩大德。”
谁不想听恭谦好话?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庄皇后听到赞美自家儿子的金玉良言,展颜笑起来,笑盈盈道:“你也莫要推脱了,赏罚分明国之根本,这事儿确实要奖你的。”
季云流腼腆答应。
而后,庄皇后又问了一句她的事儿:“听说你之前在城外的京城中待了两年?”
季云流点首:“是呢,民女身子不济,长了些水痘,在庄子中静养了两年,让娘娘见笑了。”
庄皇后眉梢一挑,又缓缓落下。
一言中全然不提自己被季府薄待的事情,这样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通透顾大局,也是难得。
两人坐在那里闲闲聊着一些家常。
见了时辰不早,庄皇后让人备了步辇打算送她回明兰院。
季云流跪地道谢同时也拜别。
庄皇后听她要离别院回紫霞观的梅花院,动了动眉,到底点首同意了。
确实是个知进退的明白人,不会在此长久借住着,纠缠不休。
看着她盘中不自觉中吃得所剩无几的糕点,皇后又笑意满满道:“你若喜爱这些小点心,让人带些过去,让季老夫人也尝尝,这厨子是杭州人,江南糕点细软,不腻口,配茶还是极好的。”
季云流再次道谢,声音带出的雀跃心情连皇后都能听出来。
确实是个爱吃的丫头,性情也丝毫不掩饰。
见碧朱送了人离去,庄皇后目光停在那吃过的食盘中:“七哥儿昨夜去过明兰院了?”
“是,七殿下在里头呆了一会儿。”王嬷嬷上前两步,低低回答,“碧朱说那时,季小娘子人还未醒,七殿下在里头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莫约是探下季小娘子的病情。”
第五七章 看者心动
“若真的只是探探病情,问问张御医便可,哪里需要深夜进屋探人?”庄皇后平静说着。
养儿十五载,庄后知自家儿子性情清高,断然不会惺惺作态,昨夜他的这一番举动,她已经把他心思知了七七八八。
许久,从王嬷嬷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庄后又道:“这季家六娘子容貌,性情,心智气度都是极好的,我之前特意相问了她几句季家的事情,也都应对有度,对季府中的各房各人都只说好不讲差,一点儿也没有恼恨季家模样。在庄子中住了两年,端庄大方、循规蹈矩却一点不逊色于名门贵女。小性情上也不掩饰,落落大方的明示自己的口腹之欲,这么一个灵秀人儿,我倒是真心喜欢的。”
一叹,惆怅道,“可惜,始终差了个门第啊。”
门第,容貌,性情都要相当,才是一番好姻缘。
王嬷嬷停了半响,终是劝慰道:“也许七殿下心中也没有所属季六娘子正妃之位,看季六娘子的意思,她似乎也意不在此。不然也不会在娘娘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爱吃的性子与告辞回紫霞观了。”
“嗯。”庄皇后点首,“也是个通透明白的人儿。”
想到自家这般优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被这么个小娘子无视了,庄皇后的心中又有点难以言喻的滋味。
放下茶盏,皇后站起来,看着外头的绵绵细雨:“罢了,一切还是看七哥儿意思如何,他乃我心头肉,我不想做这个恶人去做他不喜之事,季六虽门第与七哥儿有差,至少也是尚书府的嫡出姑娘,若真入了七哥儿眼中,让季陈氏请个嬷嬷好好教一下也会是姻缘簿上的一段佳话。”
王嬷嬷连忙应声说赞同的话语。
她知道,不是季六姑娘好福气,不是庄皇后开明,乃是季六姑娘的教养规矩与性子真是全都入皇后的眼了。
她跟了皇后一辈子,从心底知道,皇后最难以言喻的痛楚就是万人敬仰的皇后之位,这是段她十几年来都不喜的“良缘”。
春雨绵绵。
宁石跟在送早膳的小厮后面入屋,微微侧头看着望着外头细雨桃花的玉珩,轻轻上前几步,垂首,禀告:“七爷,紫霞观今早来人告知了,秦羽人已经出关,今早会主持道法大会,皇后娘娘让您同她一道前去紫霞观。”
玉珩从窗外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低首看着手中宁石连夜探过来的消息,淡淡问:“我二哥昨夜连夜去寻了长华长公主?”
宁石低首:“是,戌时出的府,天明才回来的。”
“现在想到找人保自己的人头了,作死前怎么没有好好想想后果是什么。”玉七冷冷笑了一声,“真是愚蠢如猪!”
宁石略略诧异的抬起首。
这“作死”两字该何解?
窗外的绵绵细雨让玉七想到秦羽人说的细雨迎喜,又想到“厚德载物”那几个字,再由“厚德载物”想到季六口中的收敛脾性“忍”字为头的那些话语。
衣袖一甩,把字条扔回桌案上,玉珩道:“罢了,任他耍什么花样,都随他去,你只要派人紧盯着,任何事情都过来向我禀告即可。”
用过早膳,他又让人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半挽束好紫金镶玉镂空雕花头冠,出了门。
法道大会乃重要道家仪式,当今七皇子衣袍也需正式端庄,以显对道家仙人的敬重之意。
一路从庭院出来,到了一个月洞门前,跟在后面、打着伞的宁石看见七皇子脚步顿了一下。
他其实早早猜到他家少爷或许在此地会停留片刻,几息之前亦是放慢脚步了。
玉珩抬首往着门内一望,刚好就看见那人正坐在房前不远的栏椅上,靠着月色白的锦缎小靠枕,单手托腮,侧脸凭栏听风看雨。
明兰院中以种紫藤花为主,暮春时节,正是紫藤吐艳之时。
此刻,那人头上紫藤花如瀑布般从芜廊上洒下来,粉中带紫,紫中带蓝,犹如仙境。
花下的姑娘身上穿件素色绣银丝的宫衣,发式大约都是别院中的丫鬟梳的,一番宫中的垂鬟分肖髻,发间簪了一根金镶珠石点翠簪。
整个人如梦中所见那样,清雅素洁却光润照人,与花海相呼应,更觉明眸皓齿。
“季六姑娘早晨去拜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体恤她有伤在身,赐了步辇让季六姑娘回来的。”宁石低低说着自己所特意打听过来的一切,“大约此刻季六姑娘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才不久。”
这边听着宁石的话,那边,玉七就看见红巧从侧边厢房端了一碗药汁出来,端到坐在栏椅上的那人面前。
那人素手端起托盘中的白瓷小碗,眉一皱,鼻子一吸,大口的把药汁一饮而尽。
喝完药,吐出小舌,朝红巧撒娇要蜜饯。
那一笑,笑若初阳,顾盼神飞。
一旁碧朱赶紧笑着拈了一块蜜饯塞入她口中,得了蜜饯,起先的酸味让她又眯起眼,后才心满意足笑起来。
笑者无意,看者心动。
喝苦药时一鼓作气、毫无畏惧,喝完又露苦相、可怜兮兮,含着蜜饯又是一脸如花笑颜、活泼耍性。
这人多变起来还是让人看不透。
玉珩看着那边欢闹的情景,只觉得这漫天的细雨天色也似乎明媚了一些。
碧朱习惯注意周围,不一会儿便看见了站在月洞门前的七皇子,微微一怔,福了福身,朝七皇子行了个礼。
她一屈身,几人都往月洞门前望了过去。
红巧连忙拿着托盘也行了个礼,对于这个清冷的七皇子,她还是觉得可怕的。
季六一眼望过去,看见比昨日更绝艳的七皇子,亦站起来,屈膝行礼。
皇家的孩子就是颜值在线!
玉珩见她看见自己了,不再停步在此,抬步,径自向着廊下季云流走去。
碧朱目光动了动,看见七皇子踩着舒徐步子缓缓过来,行了个礼,带着一旁所有丫鬟婆子退出院落。
看来,七殿下对这个季六姑娘是上了心的,就是皇后娘娘那里……
第五八章 私相授受
临退出时,碧朱又瞥向季云流面上,想见她有何神色。
少女嘴角有笑意,眼中有赞赏,不但全无欣喜之情与小女子见情郎的娇羞之意。
看来,真是流水无意。
唉……这事儿,其实这事儿若是真让七皇子上心了,她又哪里有拒绝的能力呢?
宁石跟在后头把伞撑的高高的,两人一路过了鹅卵石,进了芜廊下,他收了伞,行个礼亦退了下去。
玉珩一步一步,一步复一步,缓慢而来。
整个芜廊下,只剩两人。
季六抬眼,两人眼神一撞,玉七耳梢一热,反而稍稍移了开去,只是,他终没有停下脚步,直到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
见她清亮的眸子看自己,他动了动嘴,轻声道:“季云流……”
这三个字吐出来,却觉得心间都随着这三字温热起来。
“嗯。”季云流微仰着面孔,桃花眼清清润润、润进玉珩的心中,“怎么了?”
见他容颜,下意识的,她又想拿着帕子捂自己的鼻子,怕鼻血再次四溅。
真是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机敏灵犀如玉珩,一见她这动作,瞬间就想到了昨日的情景。
他垂下星辰般的眸子,勾着唇角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简直让季云流跳起来:“打住!”她用雪白的帕子捂着鼻子,声音都期艾了,“七爷,您,您有何事?”
这人眉目如画、风月无边,一笑简直光彩焕然到让人能为他掏心掏肺。
她的局促模样似乎让玉七更加忍俊不禁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来,整个人都透出细致的温柔。
这露齿一笑,季六居然还看见了他有两颗小虎牙!
噢!太要命!
他拿黑晶晶的眸子看着她:“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你的一切,你若不说,我便不再问。”
能用之人,当以国士相待,他今早那一坐,想清楚了,况且,这人……似乎能让自己心暖。
“嗯?”季云流一怔,而后想起昨日半夜自己说的话,收了帕子和乱七八糟的心思,低头屈身行礼,“昨日之事都是我不知礼数,七殿下莫要同我计较,民女不知实情,昨日多有冒犯,乞请殿下恕罪了。”
这人都诚心说这样的话了,那自己也该道个歉。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今日与皇后的一拜会,她终于清楚感知封建社会皇家的权力。
她心里非常清楚,就算她是一个神棍,就算她前世混的颇有能耐,但在封建社会这样动不动磕头与杀头的社会,她真的没那个能力保证自己随便参一脚就能混得风生水起,被人居高临下的赏赐,那种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地位沟壑,真的太糟糕。
她怕死,怕算计,怕费心费思,这皇家,还是得离得远远的……
她瞬间低眉顺眼的模样让玉珩动了动眉目,目光落在她头顶上:“季六……”
季云流不自觉退后一步,心中“咔嚓”一声:少年,你可不要说你看上了我!
半响之后,玉珩伸手,拽下坠在腰间的白玉,抓起她的手,把玉佩按到她手中,“以后所遇何事,都可以来找我,无论大小。”
那手细细柔柔,带着暖意,一路暖进玉七心里。
而后,玉珩唤了一声宁石,发梢随着脚步轻转,带着自有一派非凡气度,在宁石的打伞之下,走出芜廊,一路脚步不停的向外头而去。
直到玉七出了明兰院,季云流握着玉佩的手还是不稳,心还是纷乱的。
玉佩温润坚密、莹透纯净、如同凝脂,上面相刻的祥云栩栩如生,后有篆体小字:但为君故。
这是,这是私相授受罢!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少年郎,麻烦你回来说清楚,咱们是单纯的友谊,高尚的救命恩情,还是属于早恋了?
说好的两两相忘呢?
说好的你的皇家无情刻薄性子呢?
嘤嘤嘤,你不能禽兽到看中一个十三岁的美少女!
我特么刚刚想好要心如浮云,远离庙堂,飘向江湖呢……你不能这么对我!
红巧见了七皇子离去,立刻就返回芜廊下看看自家姑娘有没有受了欺凌。
碧朱过来瞧见了那羊脂白玉,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是很平静的笑道:“这玉,我可未曾看过七殿下拿下过。”
红巧立刻想叫起来:七皇子这是私相授受!
看见自家姑娘目光轻轻落落的瞥过来,她顿时捂了嘴。
她这张嘴老惹事,日后都不能再祸从口出了!
“红巧,我们收拾一下,等下便回紫霞观罢。”季云流握着玉佩,脸色难得变了几番,最后右手紧紧一握,平静了,“时辰不早,我们不能再叨扰皇后娘娘了。”
其实也无东西可收拾,倒是庄皇后之前知晓她要回紫霞观,让人备了许多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也都没送过来。
这些她统统不想要。
那边,紫霞观中的响钟声声敲起,这边,季云流跟逃难一样,逃出皇家别院。
碧朱看着被她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的羊脂白玉,目光闪动。
本以为,京中女子都该以嫁进皇家为殊荣,却不想这个季六娘子真的没有这方面心思。
为何呢?
碧朱心中想着,到底是季六娘子不喜七皇子,还是放不下与张家的亲事?
但,张二郎不是还与庄四姑娘纠缠不清了?
秦羽人今日主持道法大会,别院中的小厮抬着步辇到了紫霞山的梅花院时,院中除了婆子丫鬟,季老夫人和其余女眷已去了观中听道法。
也好,还了清静。
送了碧朱离去,季六又立刻喊来红巧索要几个铜钱。
红巧见自家姑娘要铜钱这类的阿堵物,一怔:“姑娘,您之前说这些是阿堵物,有扰清雅,让我们都不可随身携带这类……”
季云流哪里还有心思跟她废话这些,只让她去找其他下人拿几个过来。
少女啊,你可知道你家姑娘要命犯桃花了!
她掐来掐去,得的卦意全是“大安”。
适才看碧朱离去,她就迫不及待再以外头景物起过一卦。
第五九章 死就死罢
那时门外,红巧送了碧朱离去,正撑伞在雨中轻步走着。
伞下一女子,“女、子”两字组成“好”字,那“好”立在伞下,又有被庇佑之意。
皇后娘娘送来的众多箱盒堆在院门前,盒有“合”之意。
春雨迎喜,女与子得了好,又有庇佑,正是合合之意。
苍天啊!
季云流不信邪,待红巧拿了铜钱过来,连忙独自一人在厢房内关了门。
而后,她平心静气,默念几遍净心咒,方才拿着三枚铜钱直接合于双手中摇晃。
“启问小女子季云流的姻缘线……”
抛掷六次,季云流探头去看卦意如何。
这是兑上震下的随卦。
随:元亨,利贞,无咎。
意思就是:大吉大利,卜得吉兆,没有灾害。
求姻缘求出大吉卦……
季云流目光深深,喃喃自语这卦的更深意思:“良石琢玉之卦,君子得之,则有随顺相从之意,只要追随智者,远离小人,便得百年富贵。”
念完卦象,她抬头看着窗外天空,面孔莹白:“祖师爷,我只身一人、千里独行这么多年,您这是打算让我嫁人了?”
窗外细雨飘飘,真有迎喜之意。
季云流低头再看炕上的卦象,深吸一口气,把钱币都捡了起来。
上天自有好生之德,此生过往都是客,如果真躲不过,这一世也是赚的!
死就死罢!反正亲都亲了,抱也抱了。
好罢!少年郎,那一吻,我负责!
在紫霞观的另一边,玉七也正与讲解完道法的秦羽人面对而坐。
秦羽人见他面色肃穆、似乎难以言喻心中所想之事,垂目笑道:“七殿下的心中事其实可以自己去问问上天的意思。”
玉珩目光微动,他不是愚笨之人,相反,还心细如发,自然一听就明白秦羽人的意思:“先生的意思是让晚辈自己占卜?”
“这金钱卦最为简便,只要诚心相问,天道总会给一个答案。”说着,秦羽人拿着龟壳,放入三枚铜钱,递于他,“七殿下,请罢,莫介怀,只要心诚即可。”
玉珩拿着龟壳微微矜持再看秦羽人。
秦羽人微微点首,笑了笑,依旧做了个“请”的手势。
玉珩便不再拒绝,心中所想最想的皇位之事,开始缓慢摇卦。
他心中无他物,一直摇卦,抛掷,摇卦……反复六次。
秦羽人看着一旁小童记下的那几次爻卦笑了笑:“殿下所得的这个,是艮上兑下的损卦。”
小童在一旁听了自己师傅说的“损卦”眉目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损。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
若单单论好坏,这可是下下卦。
也不知道七皇子所求什么,得了一个下下卦。
玉珩细心之人,目光瞥见那小道童面上的错愕之色,就知这卦定是卦意不佳。
他站起来,一揖到底,面上十分恭谦诚恳:“还劳烦先生替晚辈解此卦。”
秦羽人笑道:“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征忿窒欲。”
玉七的目光再次动了动。
“以征忿窒欲”就是要让自己克制愤怒,抑制自己的嗜欲了。
与季六说的,收敛脾性是同样道理。
“卦无吉凶之说,殿下切记之。”秦羽人似乎看出他心中对这卦的不喜,笑若初春细雨道,“这卦是因损得益之象,凿石能见玉,握山能为土。”
玉七的目光再动。
因损得益,因祸会得福么?
凿石能见玉,只要用力之深,就能见到宝玉?
握山能为土,就是障碍都能一一除去?
“上九,第一爻是主卦下爻,”秦羽人还在说,“是让殿下阻止事态发展,无所怪罪。”
“六五,主卦中爻,请殿下利于坚持下去,征伐有凶险,但可坚守能获吉祥。”
秦羽人指着第三次摇出的卦爻道:“这是说,殿下若三人行则会损一人,若一人行则得其友。”说道这里,看了玉七一眼,笑呵呵道,“昨日殿下可是一人行啦,有没有到友人呢?”
玉七心中颤颤一动,伸手欲握一下腰间的白玉,才知,这玉今早让他赠于季六了。
季云流,那是,友人而非敌人……
玉珩心中随着这三个字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秦羽人目光轻垂。
他看见对面的少年虽面上平静无波,可那微小动作到底没有逃过他双眼。
君子必会佩玉,君子若无缘故,玉佩必定不离身。
七皇子身上昨夜还看见的那块白玉今日却不见了。
秦羽人笑了笑,佯装什么都没看见道:“相逢便是缘分,有缘呐,千里能相会,无缘呢,对面不相识。”
玉珩的心中狠狠颤了颤,指尖都微微抖了一下。
千里来相会。
上天有神明,自己与那季六,可是神明安排的千里来相会?
见玉七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秦羽人呵呵一笑继续讲下面的三爻。
余下的爻卦之意是,也都是说要坚持下去,他日,若有他人馈赠,不必推辞那馈赠之物,这宜于有所前进。
讲完所有卦象,秦羽人亦站起来,看着外头毛毛细雨,笑容不变,如春风拂面:“殿下,这卦,总的来说,便是要勇于前去办事,它将会惠及天下,万民归心。”
七皇子心中激动,连带深沉的目光都如一滩深水一般让人看不见底,他长揖谢礼,再三言谢后,才离去。
玉珩一走,小道童颇为稚嫩的询问自家的师傅:“恩师,你可能知道七皇子心中所求的该是何事吗?”
秦羽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人心中皆有欲,七殿下心中所求何事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哩。”
“恩师推了秦相人的卦,却帮七皇子解得这般详尽……”小道童捧着龟壳,还是不解。秦相人可是自家师傅的亲侄子呢。
秦羽人哈哈一笑,拍拍他:“因为七皇子长得俊俏,这俊俏啊能让人心情愉悦,你师傅我看着看着,可不就一高兴,就多讲了一些,所以小九啊,赶快下山去偷偷吃些肉,让自己俊俏起来哩,那样就会有许多人帮助你呢!”
小道童暗下吐吐舌头,他的师傅就是个不正经的白胡子老道士!
第九十章 牵个小手
两人一前一后,由红巧撑着伞走向那走水的宅子。
春风乍起,冷风从骨子里头都渗进来,红巧不由哆嗦一下,下意识四下观望一圈,再抖着身子颤颤巍巍往前走。
总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好可怖。
衙门封了宅子前的一段地方,季云流站在宅子大门前,左右观望。
这里煞气阵阵,原本的生机都被破坏殆尽,就连一旁草木,经过春雨洗礼,还是露出一片枯败之意。
观望了一会儿,季六向红巧道:“你且帮我看着一些。”话落,伸出道指,往额中一点,而后,手中快速结印,手中一直默念咒语……
“姑,姑娘?”红巧看着自家姑娘手速如飞,快的几乎让她看不清什么手势,直接傻眼了。
甚么,甚么情况?!
好在她被紫霞山中吓出胆子来了,只是愣着神轻唤了一声,不再大吼大叫。
姑娘让她看着一些,那就看着点周围,她这条命都是姑娘的!
季云流现在念的是道家八大神咒之一的“安土地神咒”,要让这里残余的借运煞气散掉,不再惊扰旁边百姓。
宁石撑着伞与七皇子从胡同里踏入这条巷子时,一拐弯就看见一身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带着纱帽,正在一片狼藉的宅子前“舞动”手指。
风拂过一旁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加上这淅沥沥的雨声,与那边的女子融为一体,透出一丝诡异气氛。
“七爷?”宁石看着那边,惊愕到连带目光都动了动。即便那带纱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他也知道那是季府的六娘子,因为他认得旁边的红巧!
季府六娘子会道法?
红巧也看见了两人,急了一下,慌乱中也只能竖起手指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七皇子……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大吼大叫罢?
这是玉珩头一次看见季云流做法,她的手指灵动犹如蝴蝶翩翩舞,那些手势在她做来又显得格外和谐。
站在巷子口处,他看得目不转睛。
季云流做完了法,消散了这房子的残余煞气,抬首如有感应一般向巷口望来。
看见身穿紫衣站在伞下的玉珩,她不诧异、不惊讶,缓缓笑开:“你来啦。”
这一句‘你来啦’犹如一句极为动听的情话一般,更让人觉得她是从那样的‘天宫中’专程为了自己‘下凡’一样。
玉七睫毛微微颤动着,心中柔成一片,缓慢“嗯”了一声,抬起脚步,踩水踏石,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一到这人身边不远,玉珩就伸出手,一手抓住了她的手,包裹住,一手抬起来,朝后头的宁石要伞。
红巧看着七皇子毫不忌讳的抓住了自家姑娘的手,遍体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手差点握不稳那把伞,心中那疑团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简直想把自己的眼睛再擦上两遍,看看这一幕是不是只是自己在做梦!
七皇子与自家姑娘?甚么时候的事儿?!
她一抖,玉珩已经接过宁石的伞,把伞沿移到季云流的头顶:“你在季府可还住的惯?”
“嗯,祖母待我很好。”季云流不抽回手,任他握着,“七爷,你今日怎么也到这里来?莫非,这里是之前抓我们的那人做的?”
红巧握着伞,被七皇子顶掉了所站的位置,上前不敢,退后又不想,正自己跟自己僵持着,看见玉七已拉着季云流向一旁屋门中走去,“嗯,我听宁石说景王三日前曾在这里待过一个时辰,这次特意来看看,竟然正好遇到了你。”
“原来如此,我是在前日看见这里黑气腾空,今天寻了个借口,出的季府……”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红巧立刻想跟上两人,被宁石一把抓住:“咱们等在这儿便好。”
宁石面上肃穆,红巧肩膀一缩,吓住了。
七皇子,天家贵胄,正人君子,应该不会对自家姑娘如何的罢?
玉七拉着人,进了景王所待过的院门内,站在芜廊下,季云流掀开纱帽,左右相看:“这屋里煞气弥漫,不知道是哪个道人做的法,这借运阵法果然残忍霸道。”
“玉琳果然是在借运!”玉珩眼一眯,看不远处尚未关门的上房内,那上房中一片黑暗,打开的房门犹如一只妖魔的血盆大口,虎视眈眈,要把他们吸入口中一般,“为了保个平安,他竟连这些旁门左道都使出来了!”
季云流问:“七爷可知道这道人是二皇子哪儿请来的?”
玉七摇首:“我只听过,长公主府有一道人,会算命会做法,景王曾去过长公主府,这做法的,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府的那道人。”
这事儿还是他上辈子查太子的詹士府时,查到的。
“长公主府?”
“嗯。”玉珩拉着她的手,把历来公主都会送于和亲,唯独这个长华长公主被指婚了状元郎,又把驸马爷英年早逝的事儿给说了,“这道人是在驸马死后,长公主请道人给驸马开坛做法而遇到的,据说长公主很是信任这道人,事事都要询问过这道人。”
“天道仁善、天理昭昭,这样的阵法虽能借运,但不可长久。”季云流惋惜一声,把纱帽递于玉珩让他帮忙拿一下,“那做法的道人为一己私欲,残害多条无辜性命,也是要遭天谴的。”
说完,从荷包中拿出黑炭在墙上画道符,“可惜时间太赶,也来不及买个罗盘来。”
玉珩放了手中之物,站在她身后,看那墙,再看她黑漆漆的后脑勺,目光闪动:“你?”
季云流不回首:“我要散去这里的煞气,不然借运阵法残留,日后住在此处的人都会有血光之灾,七爷等我一下便可。”
玉珩于是不再言语,动也不动的站着,静静看她做法。
上辈子觉得荒谬至极的事儿,这一世他看得全神贯注。
这人不再隐藏自己的道法之术,正是信任之意,他心中高兴。
“元始安镇……土地只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踩着禹步,季云流手中结印,口中再念,“太上有命,搜捕邪精,皈依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