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绝境
易行之与百晓生的对话,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结束了。
岳山派的刘正义,正缩在二楼的某个角落里,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意气风发的易行之。
他的椅子旁边,倚着一把拐杖。
因为他昨日刚被易行之踩了脚趾,现在那只脚还疼得不能走路。
“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似乎有一种把所有正经事变为闹剧的天赋……”他低声自语道。
“牛逼啊兄弟!”关离恨激动地拍打着易行之的胳膊,“你这一段胡扯有我七八分水准了!”
“还行还行。”易行之甚是谦虚,“惭愧惭愧……”
易行之这一连串问题,看似直指百晓生要害;可其实若是有人肯仔细推敲一番的话,便会发现,道理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因为其核心论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我不行,所以你应该也不行’,被易行之置换成了‘我爹行,所以你肯定不行’。
是谓‘偷换概念’。
不过,这种在易行之前世的二十一世纪初才逐步发展壮大的诡辩话术,拿来应付这个近似于古代世界里,这些连逻辑思维都还未系统成形的人们,显然是绰绰有余了。
就比如这位可怜的百晓生。
他正呆立戏台之上,沐浴在众人一片丝毫不加掩饰的嘲笑声中。那张原本惨白如纸的面容,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染缸——颜色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再由青变做黑,看上去格外精彩。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啊!”
最终,百晓生也只能双拳紧握,目如蕴火,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哟?气急败坏啦?!”关离恨一听,更是乐得直拍手,“文斗斗不过,这是准备改武斗了?”
“来来来,有种你就上来跟你关爷爷比划比划!你看我炸不炸你家祖坟就完事了……”
大衍帮的弟子们,似乎都很爱拿别人家的祖坟威胁别人。可是这种威胁,偏偏又颇为行之有效。
毕竟古时候的江湖人大都迷信,思想也极为传统,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自家祖坟更是他们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圣地。
而大衍帮火器的威力,完全能把那些夯土垒成的坟头给掀个底朝天。
江湖中人若是听到“嘿,大兄弟,你家祖坟被人炸了!祖宗十八代的骨灰都在天上飘着呢!”这样的消息,或许要比直接砍他们七八刀,又在伤口上撒盐还来得难受。
故而只要听到大衍帮弟子说出这句话,大部分江湖人都会闻风丧胆,如避瘟神般的落荒而逃了。
“欺……欺人太甚……”百晓生已是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头稀疏的黑发根根竖起,这是内息激荡,准备大打出手的征兆。
“好你个狗日的,有胆!不过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想和你关爷爷打,怕是还早了几百年!”关离恨嘴上骂的起劲,那具肥胖的身体却是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易行之身后去,“想要我出手,得先过了我兄弟这关再说……”
易行之对此只能苦笑摇头:“瞧你那怂样……”
“够了!”
一声断喝,势如惊雷。
万金园中各类吵闹声音,却是悉数被这一嗓子诧得憋了回去。
李征耐着性子听了一阵众人的谈话,似乎对这场闹剧般的争论已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之后,准备快刀斩乱麻了。
“既然争论不出结果,那就还是按江湖规矩来吧。”
“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行!”闻言,百晓生立刻收敛起内劲,率先表态,“不过我还要……”
“你少说两句!”李征对百晓生的态度已谈不上有多好了;阻止了百晓生的长篇大论后,他又抬头看向了二楼的易凌,“易庄主,你的意思呢?”
“请便。”易凌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回了他一句。
“好!”李征环视会场,虎目生威,“那我也不多废话了。赞成易夫人无罪的人,请先举手。”
话音刚落,除了当事人北冥颜,易凌这一桌子人自然是齐齐举起了手。
易行之高举手掌,转头望去,万金园中亦能看见一片熙熙攘攘的手掌。无论一楼还是二楼,岳山派的刘正义,姹阳宗的宗主秦环……这些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皆是纷纷举起了手。
瞧见易行之看过去,还会朝他或是微微一笑,或是递去一个友善的眼神。
甚至就连那与易行之颇有恩怨的唐门掌门唐啸海,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亦是是缓缓抬起了他的手掌。
“记住这些人。”易行之扶着栏杆,头也不回,“算烟雨山庄欠他们的。”
“当然。”易行之竟然有些感动了。
“嘿嘿。看来有些人是觉得自己家的祖坟风水不太好,准备让我帮忙迁一迁了呗……”关离恨一边举着手,嘴里还一边仿佛喃喃自语般的念叨着。
旁边几桌的人被他这么一吓,登时也有几位不情不愿的举起了手……
“五百四十一人。”李征仔细清点了人数之后,朗声说道。
没有异议。易行之已暗中数了很多次,的确是这个数目。
“行了,放下吧。”李征轻咳一声之后,又道,“那么,同意把易夫人送往刑堂的人,现在请举手。”
百晓生带头,亦是一片手掌举了起来,如同那雨后春笋一般。
关离恨乍一看见不远处的慕容千秋居然也举起了手,两眼一瞪便要嚷嚷些什么,却被易行之轻拍肩膀拦了下来:“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妈的!等我娶了慕容梦蝶,我一定要让她和这鸟人断绝父女关系!”关离恨悻悻骂道。
易行之皱眉数了一圈人数,眼神却是蓦然一亮:“竟然……还是五百四十一?!”
“对啊,这该怎么算?”关离恨此时也发现了这稀罕的状况,于是朝周围人高声笑道,“哈哈!这样做竟然也没能得出结果来。看来此事的确扑朔迷离,难以决断;大家不妨就当做没发生过,换个话题如何?”
“别急啊。你们可别忘了,此地还有一个人没举过手呢。”百晓生高高举起手掌,苍白的面颊上,带着些莫名的阴鸷情绪;他侧过头去,嗓音宛如某种邪灵的低吟浅语,“是吧,李盟主?”
一瞬间,武林大会的众多目光,又再次聚集到了这位武林盟主身上来。
大家似乎都忽略了,李征当然也是有立场的。
他也是一位参与者。
这是最后一票,亦是决定性的一票。
位于视线交汇的中心处,李征的面容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眼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二楼之上的易凌。
而后,缓慢而又坚定地,举起了他的右手。
“哈哈哈……”百晓生蓦然仰天大笑!
他的笑声难听至极,仿佛是那垂死之人的挣扎嘶吼,既尖锐又刺耳。但终归听出其中的扬眉吐气之意:“巧言令色又如何?人间自有公道!哈哈哈……”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没人愿意去听他的胜利感言。
“待会儿尽量少杀点人,脱身为上。”几乎在李征举起手掌的同时,易行之已转过了头,朝绮罗嘱咐道,“对了,第一波举手的人千万别给杀了啊……”
“嗯。”
绮罗臻首轻点。一双翦水秋瞳之中,已有淡淡白芒亮起。
朦胧氤氲,如梦如幻。
第六十二章 转折
“原来如此。”看着那举起右手的李征,易凌却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似的。
原来她是不是魔教之人,这件事本身根本没什么意义。
李征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除掉烟雨山庄罢了。
今日之事,只能算是顺水推舟。若是不成,总有一天他也会找个其他借口动手的。
只是,他为什么如此憎恨烟雨山庄?
自己早已是退隐江湖的状态,根本无心与他争权。可他为何竟要这般苦苦相逼?
这是易凌所想不明白的。
“易庄主,想必你肯定不会让尊夫人束手就擒吧?”
李征缓缓放下了手掌。
“这个问题,有问出来的必要么?”
易凌缓缓打开了折扇。
“那么你觉得,在这武林大会上众多好手的包围之下,你们能逃得掉吗?”李征的嘴角蓄起一丝微笑。
“试试呗。”易凌两手一摊,“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可要想清楚了。“李征笑容更甚,“一旦动起手来,中原武林将再无阁下的立足之地。”
“无所谓。大不了就去西域,实在不行还能去东瀛……”易凌亦是朝他轻笑道,“天下之大,总会有其他地方容身的。”
易行之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们的谈话。
他只是盯着面前的桌子,皱眉间有些拿捏不定。
如果动手之前先把这张桌子踢翻,会不会显得更有气势一些?
“关兄,司徒兄。此事而今已是烟雨山庄的家事,于情于理,皆应到此为止了。”易行之转过身,朝司徒追命与关风雷深深一揖,“你们在中原均有家业,更是身为一派之主。还请千万莫要自误……”
“哼!”闻言,司徒追命冷哼一声,朝易凌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听说东瀛岛风景很不错。”关风雷的笑容如同那三月的春风。
“可惜啊,京城的妓院大概是没机会去了。”关风雷神色沮丧,“据说西域的妞个个人高马大,还都是金头发蓝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唉……”
看着他们眼中的坚定之色,易凌也只能止不住的叹气。
“与这种冥顽不灵之人还费什么口舌?”戏台之上,百晓生早已迫不及待,“赶紧动手吧,李盟主!”
李征微微闭上双眼,似是酝酿了一番情绪;待他再睁开之时,目中已迸射出有如实质般的摄人精光。
“各门各派,听我号令!”
“即刻捉拿烟雨山庄北冥氏。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且慢!”
某个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陡然在这剑拔弩张的万金园中响起。
人们的视线又聚集到了这声音的源头处去。
“啧……”易行之这一脚本已踹到了桌子边缘,忽而听得这话,却是暗自咂了咂嘴,把脚又放了下去,“今天可真是一波三折啊……”
那声音的源头,万金园门口处站着的人,是慕容梦蝶。
“不知慕容女侠有何见教?”李征斜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大美人。
“梦蝶方才有些私事,故而来得晚了一些。”慕容梦蝶伸出纤手,拢了拢鬓边发丝,“现在举手赞成易夫人无罪,也不算迟吧?”
“放肆!”百晓生一听这话,急得跳脚,“结局已定,北冥颜就是魔教奸细!你此时才跳出来反对,到底是何居心?!”
“先别一口一个奸细,奸细也不会是投票就能投出来的。”慕容梦蝶笑靥如花,连看都没看百晓生一眼,一双凤目仍是望着李征,“盟主大人,你认为呢?”
“慕容女侠,你这样让我很是难办啊……”李征伸手揉了揉眉心,“表决已经结束,这不合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不是么?”慕容梦蝶笑意不减,“要不然让大家再举手表决一次,看看我这一票能不能算数?”
“真是个好姑娘。”
北冥颜看着那门口正侃侃而谈的大美人儿,悄悄感叹了一句。
“当然。”关离恨一脸痴呆模样。
“怎么还不开打啊?”绮罗挤在易行之身边,拉着他的袖口问道,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易行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急,这不是又有新状况么?先把真元收了,省着点力气。”
“哦……”绮罗满脸的失望之色,眼中的白芒亦是缓缓敛去。
“胡搅蛮缠!”二楼上,慕容千秋却是坐不住了。慕容梦蝶的行为,显然超出了他这位父亲的预料,“武林大会是什么地方?哪轮得到你个小丫头插嘴?赶紧过来,不要再给李盟主添麻烦了!”
慕容梦蝶却仍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李征,仿佛根本没听见慕容千秋的话。
李征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此时已是有了些许煞气:“慕容梦蝶,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样的威胁话语,从李征嘴里说出来,似乎大失身份。可想而知,慕容梦蝶这番突如其来的搅局,已是让这位武林盟主怒不可遏了。
“行了,李征。你也别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易凌扶着围栏,高声喝道,“我现在倒是有一个很不错的提议。”
“什么?”李征抬起了头,目光冰冷。
“你应该也知道,仅凭在座这些人,并没有十足把握能留下我。若是让我逃掉,我必然恨你入骨,从此天高路远,更会成为心腹大患。”
易凌轻摇折扇,显得颇为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了李征根本拒绝不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不就是想让烟雨山庄消失么?这还不简单?就在今日,就在此地,戏台便是擂台,你我立下生死状打上一场。败者身死魂灭,岂不一了百了?”
“此话当真?”李征的瞳孔倏然一缩。
“怎么样,这个方法还不错吧?”易凌笑得非常开心。
“好!”李征那张黑脸上,罕见地显露出了兴奋至极的神色,“在下也早就想领教一番,烟雨山庄绝学的威能了!”
既然双方已经撕破脸皮,那么所有的话便都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李征也不必再维持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故而他根本没有再去询问万金园内其他江湖人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地,欣然接受了易凌的提议。
易行之眯起眼睛,看着那跃跃欲试的李征,略微活动了几下脖子,而后轻声问了他爹一句:“老易头,你上还是我上?”
“废话,当然是我上。”易凌回过头来,两眼圆睁,“哪有儿子打架,老子看着的道理?!”
“行不行啊你?”易行之却是面露忧色,“李征的境界可是已经到剑气离体了……”
“嘿,剑气离体又如何?”易凌说着话,身形已是扒着二楼的围栏翻了出去,“今日就让你这兔崽子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老子的本事!”
第六十三章 战前
一场关于魔教身份的争论,最终竟然会演变为生死擂台。这个结果,估计是万金园内很多江湖人根本想不到的。
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气势汹汹要捉拿易凌夫人的李征,而今却是不假思索的接受了易凌这个看似没多大关联的提议。
不过,兵器谱第一与第二的对决,众人多半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这两位,已经是整个江湖明面上的最高战力了。
天下第一大战天下第二,这可是中原武林数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
易凌足不沾地,从二楼纵身一跃,径直划过了十数丈距离;下一刻,他人已是稳稳站到了戏台之上去。
这一手骇人听闻的轻功,未战之前,便已赢得了满堂喝彩。
合上折扇,目光与李征在半空中交汇,竟似有火花在他们的视线之间闪烁。
百晓生如今显然成为了这座戏台上多余的那个人。
他倒也挺识趣,眼见没人肯理他,他便自觉挪动了脚步,慢吞吞地往戏台下走去。
不过,在与易凌擦肩而过之时,他还是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怪声怪气地嘲讽了一句:“易大庄主,祝你好运咯……”
“承你吉言。”易行之含笑回道,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哼。”百晓生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多言;冷哼一声之后,兀自走下了戏台。
终于,戏台之上,只余两位正相对而立的当世高手!
万金园中的人们皆是兴致勃勃,仿佛是在观赏一出大戏一般。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你觉得谁会赢?”
“肯定李征啊。那可是剑气离体的大高手,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何况刚才的局势对易凌本已极为不利,在这般情形之下,李征还是接下了他的挑战,显然有必胜的把握……”
“我倒觉得易庄主赢面更大。二十年前他便已能在魔教阵中纵横披靡,未逢敌手;二十年之后,谁知道他的武功已经练到了什么境界?”
“难。易凌隐居已久,又有妻儿拖累,这些年他的武功多半进展不大。况且,要修出剑气离体这等神技,单凭苦练可是练不成的,多半都得靠天赋……”
“也有些道理。不过胜负还是要等他们打完才知道,我等在此胡乱臆测也没什么用处啊……”
“……”
听到周围人的交谈,易行之的面容上忧色更甚。
“爹打得赢吗?”绮罗怔怔看着戏台上的易凌,伸出纤手,拽了拽易行之的胳膊。
“不知道啊……”易行之愁眉苦脸,“老易头的武功,放在以前的江湖上,基本是无敌的。可如今李征他……”
“爹也很强啊!”绮罗的面纱又被她吹得鼓了起来,似乎对易行之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的那个‘内力’比一般人要厉害,和老张他们的都不一样。如果我不动用真元的话,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易行之唉声叹气,“内力再强,终归也只是内力。可剑气离体这种手段,本身已经超脱出内力的范畴了啊……老易头以往又从未和这样的敌人交过手……唉……”
“别担心。你爹是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么?他可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瞧出了易行之的心事,北冥颜却是淡淡一笑,抬起葱白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爹和外人打那么多次架,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
“诶,对啊!”易行之揉着额头,神情却是宛如醍醐灌顶,“啧啧,都怪老易头最后那段话把气氛搞得太悲壮,我都快忘了他有多么老奸巨猾了……”
“有这么说自己爹的么?!”北冥颜又开始戳他的额头,并且更用力了……
正当易行之抱头躲避之时,不经意间却发现,他身旁的关离恨,眼神有些不对劲。
关离恨此时并未看向戏台,而是死死盯着这二楼上的某个地方,一双胖手被他紧紧捏成了拳头,力度大到连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顺着他的目光,易行之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张桌子。
那里,慕容千秋正铁青着脸,大声训斥着些什么。而他呵斥的对象,慕容梦蝶正贝齿紧咬红唇,站在他身前默默忍受着,一双凤目竟是微微泛红,仿佛泫然欲泣。
能把一个身怀剑心的女剑客,骂到快要哭出来,这得是说了何等不堪入耳的话啊?
瞧见关离恨一跺脚,便要闷头冲过去,易行之赶紧伸手拉住了他:“冷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你上去能干什么?”
“可是,难道就让她这样挨骂?!”关离恨死死盯着慕容千秋,一顿咬牙切齿,“她可是帮咱们说了话,才会被他爹骂的!”
“别急啊,我有一计!”易行之冲他眨眨眼,而后随手拉过来绮罗,伏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关离恨原本是黑着一张胖脸,可听到了易行之对绮罗所说的话之后,他竟是越听越乐:“漂亮!这种损招也只有你才能想出来……”
……
……
戏台之上。
易凌与李征就这么死死瞪着对方,已经快有一炷香时间了。
戏台下的人们,亦是屏住了呼吸,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他们也知道。高手过招,肯定不能以常理度之。
说不定他们正在仔细观察对方的弱点呢?若有一方稍有不慎显露破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雷霆般的疾攻。
于是,戏台上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对手,戏台下的人们亦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局面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之中。
别说这些人,其实就连当事人李征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知道为何易凌上来就开始和他干瞪眼,话也不多说一句。直接把他那早已计划好的比武过程,从开头起便打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众人已经瞧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易凌却是毫无征兆地猛一拍手掌,喜上眉梢大声喝道:“哈哈,你输了!”
登时,万金园中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啊!难怪他们对视了这么久,原来竟是在用意念交锋么?”
“这就是绝世高手间的战斗吗?”
“这……这已经到达了何等可怕的境界?!”
“可是,不对啊?!不是生死擂吗?这也没死人啊?!”
“……莫非是内伤,看不出来的那种?”
台下的人们搞不明白,李征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自己就已经输了吗?
可这还根本没开打呢……
“我到底输在哪?”想不明白,李征当然要问出他心中的疑惑。
易凌的表情相当高深莫测:“你先眨眼了!”
“...…”
万金园内,在易凌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讲出来之后,竟是陷入了一潭死水般的沉静里。
人们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继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这种疯话,肯定不会从那大名鼎鼎的易庄主嘴里说出来。
于是,有人开始用力掐自己的大腿。
“啊!”
几声惨叫过后,众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而后他们纷纷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目光,难以名状的纠结神色,看向了戏台之上那兴高采烈的易凌。
原来,烟雨山庄的庄主,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大高手,竟然是个神经病么……
“不愧是老易头。”就连一向思维跳脱惯了的易行之,也没能想到这一茬,当下对他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咳咳,易庄主说笑了...…”李征擦了擦额头冷汗,神情尴尬至极。
“需不需要立个字据什么的?”易凌的面容忽而一肃,仿佛刚才说那些疯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不必。”毕竟是武林盟主,李征亦是很快恢复了正色,“这种东西也没什么约束力。你我都清楚,这一战的目的。”
易行之微微颔首:“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请。”李征抱拳一礼。
“请!”易凌‘刷拉’一声,打开了折扇。
江湖扇上,两行诗句,久违的浮现了出来。
第六十四章 剑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诗是好诗,扇子当然也是好扇子。
可江湖扇这样一把,伴随着烟雨山庄建成时便已名震江湖的神兵利器,其间经历过的风霜雪雨,又岂止寥寥十年?
易家那位神秘的先祖,如今想来,着实是一位称得上‘惊才绝艳’的人物。不仅人脉通天,能够请到那位鲁直先生作诗建庄;并且还给后人留下了一把折扇,以及一套扇法。
这两样东西,亦是烟雨山庄得以传承至今的最大依仗。
不同于刀枪剑戟这类传统武器,折扇本身就是一种奇门兵器,用法既多且杂。
而奇门兵器的“奇门”二字,便意味着使用它们的人也决计不会很多。
刀剑使用者不计其数,所以流传于武林中的剑法刀法亦是不胜枚举;习武之人皆可借以由浅入深,在任何阶段,几乎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刀剑之法。
可扇子呢?
不仅少有秘籍,而且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法门大部分都是剑走偏锋,奇而不精。
一味追求奇招,便已误入了歧途。想要跻身绝顶高手之列,终归是要化繁为简,大巧不工。
故而古往今来江湖上出过大把的刀客与剑客,却不曾听闻过有什么“扇客”。
但是。
在这般几无前人经验做参考的情况下,易家那位先祖,依然是成功做到了。
仅此一项,便可谓之‘宗师’。
江湖扇取材珍奇,堪称是普天之下最昂贵的一把扇子,此事自不必多说;而那一套《江湖扇法》,更是堪称包罗万象,精妙绝伦。
折扇招式,内功心法,甚至是与之配套的轻功步法,尽皆囊括在这一套三卷二十四本,所有秘籍垒起来快要一人高的《江湖扇法》之中。
从入门至精通,从依葫芦画瓢到登堂入室,那位先祖仿佛无所不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中所载的招式,轻功,均属武道顶尖。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一套心法。修炼方式完全是独辟蹊径,武林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套与之相似的。
那似乎是一种能够凝练内力,去粗取精,使其更加纯粹的手段。
故而修习这套心法,即便修为境界相仿,威力也要比修炼其它心法之人高出一筹。
那位先祖甚至完全能够凭借这些东西开宗立派了——只要他想,江湖上的俊才豪杰们便会挤破脑袋般的投奔过来拜师。
却不知是何原因,他最终只是建起了一座庄园隐居,这些绝顶武学,也仅仅是传授给了后代。
自此,烟雨山庄“扇客”之名,天下皆知。
刀剑之法有千万种。而扇法,有此一种似乎便已足够了。
这是易行之的真实想法。即使在见识过了崇剑门的天剑九式,以及唐子衣的太阴剑诀这类江湖绝技之后,易行之仍是觉得,这些顶尖剑法与自家的传承武学相比,也只能算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罢了。
所以,而今戏台之上的易凌,本是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半生大小战斗无数,纵然偶有败绩,但都是输在双方修为太过悬殊,还从未在所习武学之上吃过亏。
况且如今的易凌,无论是招式步法还是内力,均已修炼到了登封造极的地步。这个江湖中,或许很难再找出一个对手了。
李征的内功修为,肯定是不如他的。
他使的是一把‘江湖扇’,用的是一套‘江湖扇’,这样的说法听上去似乎有些别扭。
但挤在这万金园中的江湖人们,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他们此时大都是目露狂热之意,准备见证一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巅峰之战
站在易凌对面的李征,当然也不会。
二十年前与魔教那场战斗中,他可是与易凌并肩作战过的。只有亲眼见识到了易凌出手后,才会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可怕。
在易凌那等骇人听闻的武艺之下,当时的李征,自认还远远不如。
空有一个兵器谱第一的名头,却分明知晓自己根本不是那位第二的对手。
这种感觉,挺可笑的吧?
李征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苦笑。
无论李征这位武林盟主,平时在人前有多么风光无限。可‘烟雨山庄易凌’,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块尖细的鱼骨,始终梗在他的喉咙里,无比煎熬……
但是,现在。
一切都不一样了。
剑气离体!
无数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历史上无数的绝顶天才,花费毕生心血都未能触摸到的绝景……
他李征,做到了!
无论是由于天赋所致,还是运气使然;总之,他的的确确成功了。
当指尖迸射出了那第一缕凌厉剑气之时,李征便清楚的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已是天下无敌。
境界是一种非常玄妙的东西,很难用语言形容。而触及到了剑气离体这般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境界之后,李征再回头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切磋,只觉得那仿佛是孩提玩闹一般引人发笑。
易凌的武功很高,所修心法更是胜过崇剑门中的典藏。不过,内力终归只是内力,靠内力催动的手上招式,始终存在一个极限。
剑气离体,便已超脱了这个极限。
用易行之前世的话来讲,或许会比较容易理解——现在的李征,已然到达了一个更高的‘维度’;他对于武道的‘认知’,已经处在不同于一般人的层次了。
宛如普通人看见蚂蚁打架,会觉得蚂蚁的招式非常精妙么?
在如今的李征眼中,他对面的易凌也不例外。
大概算是一直比较强壮的蚂蚁?
而这只‘蚂蚁’,此时已经调息完毕,精气神尽皆处于巅峰状态,准备向他张牙舞爪了!
面对这斗志昂扬的易凌,李征却只是低垂着双手,并没有拿出他那把颇为著名的‘裂风剑’来。在他身上也没有看见其它剑鞘的影子。
因为任何一位剑客,一旦到达剑气离体之境后,此身即为鞘,内息即为剑,本已不需要再依靠其它剑器。
易凌沉默一阵,见李征仍是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眉头微皱,手腕一抖,决定率先出招了。
江湖扇平直递出,直指李征面门。
‘千里烟波’,江湖扇的起手式。
近乎于剑法中‘苍松迎客’之类的招式,这招旨在试探虚实;平平无奇,拆解简单,但也没有破绽。
对于一个不太了解的对手,第一招起手试探,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望着那把慢悠悠靠近自己的折扇,李征嘴角却莫名往上扬了扬。
易凌,这个他曾经心目中最大的敌人,终究还是没能跳出粗浅功夫之间搏杀的桎梏啊。
试探?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你到底会试出些什么东西吧!
李征微笑着,并不理会那越来越近的江湖扇;他只是抬起右手,朝易凌轻轻一指……
随即,一道淡淡的剑气,就那么突兀地从指尖激射而出。
似有声,似无声,似有形,似无形;宛若一缕青烟飘过,转瞬即逝了。
而面对这等神鬼莫测的奇异剑气,易凌到底该如何抵挡?
事实上是,他并不能抵挡。
几乎在李征抬手的同时,易凌后背的寒毛便根根竖起,多年的争斗经验所孕育出的第六感,此时正在疯狂地提醒着他:快躲!
于是他立刻收招,将身法催至极限,身形几乎从戏台上凭空消失了似的,竭尽全力往右一闪......
只可惜,那道剑气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超越了易凌此生所见到的任何一种暗器。
下一刻,易凌的身影又缓缓浮现出来。
自现身后起,他便驻足原地,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对面的李征,面沉如水。
他左肩处的衣服,已被刺破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仿佛是因为那道剑气实在太快,快到让易凌的身体都来不及反应一般;半晌后,丝丝鲜血才缓慢地从伤口中渗出,将他那件丝织白袍染红了几寸,看上去格外刺眼。
不仅无法抵挡,竟是连闪躲也做不到么?!
第六十五章 家人
万金园中,惊呼顿起。
纵然李征已修至剑气离体境的消息,自从他在论剑大会上施展出来之后,江湖中早已传遍;纵然人们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剑气离体的神妙之处……
可仅仅一个照面便让易凌挂了彩,依旧是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
那可是易凌啊!
烟雨山庄庄主易凌啊!
二十年前便能单挑魔教长老的传奇人物!
魔教长老是何等武功?
当年包括李征在内,三位中原武林掌门级别的绝顶高手,于幽州悬空寺设下埋伏意图除之,斩断魔教一臂。
可在这样的包围之下,那位魔教长老不仅从容逃脱,中原这三位掌门甚至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丝毫伤痕。
而就是这么一位武功已臻化境的魔教长老,之后不久,却被易凌给杀死了……
孤身一人,单枪匹马。
那么,易凌又该是何等武功?
故而在很多江湖人的认知中,易凌早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了。
可是如今,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在与李征交手只一个回合后,便已负了不轻的伤……
剑气离体,竟是恐怖如斯?!
万金园,二楼。
“为什么李征一定要对烟雨山庄赶尽杀绝?”
几乎在易凌受伤的同时,慕容梦蝶便转过了头,朝她身旁的易行之问道。
关离恨就站在她不远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胖脸泛红,欲言又止,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北冥颜靠着柱子,望着这位方才站出来帮烟雨山庄说话的大美人,嘴角带笑。
绮罗拉着易行之的胳膊,藏在他身后,不时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她。
“眼中钉呗。”易行之扶着栏杆,眼神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总认为老易头要和他争那武林盟主,估计早就蠢蠢欲动了吧……”
“那为他何现在才动手?”
“呵,放以前他哪打得过啊?”易行之轻笑摇头,“这不,才刚刚修至剑气离体,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上来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慕容梦蝶臻首微侧,有些惊讶。
“担心有啥用……担心就能让老易头打赢了么?”易行之朝她翻了个白眼,“实在顶不住的话,就算他自己不乐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出手救他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爹被人打死吧……”
“救?要怎么救?”瞧见易行之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慕容梦蝶美眸圆睁,似乎有些着急了,“那可是剑气,不是什么暗器!”
“我不行,可这位行啊!”易行之随手把他身后的绮罗一把拽了出来,“剑气至少还有迹可循。不过她方才的举动,恐怕连你也没看清吧?”
慕容梦蝶这才仔细打量了一阵这位戴着面纱的大姑娘,讶异道:“原来是她?!我还以为是你动的手呢……”
“我哪有那么厉害。”易行之笑着揉了揉绮罗的头发。
虽然对易行之的举动很是不满,奋力扭头躲开了易行之的手掌。不过傻姑娘终归能听出易行之这是在夸她,一双凤眼顿时弯成了月牙儿。
“原来如此。”慕容梦蝶愣愣盯着那看上去古里古怪的绮罗,半晌后才臻首轻点,“不过……我爹他……没事吧?”
从方才还训斥她训得眉飞色舞的父亲,忽然捂着肚子跑出了万金园起,慕容梦蝶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一点巴豆而已,能有什么事?”易行之耸耸肩,“最多在茅房里蹲上几个时辰罢了……”
“……”慕容梦蝶无语凝噎,“你……你哪来的巴豆?”
“我娘啊。”易行之朝北冥颜一努嘴,“她身上平时揣着的药,大概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
瞧见慕容梦蝶望了过来,北冥颜立刻冲她嫣然一笑:“放心,药劲很小,不会拉到脱肛的……”
这,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慕容梦蝶打个冷颤,极为勉强地回了北冥颜一个笑容。
身上永远带着各种药材的母亲,想出这种馊主意的儿子,以及能神不知鬼不觉往别人茶水里加料的儿媳妇……
绝了!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了……”
慕容梦蝶纠结良久,最终仍是向易行之道了一句谢。
可到底谢的是什么?难道是谢谢他给自己的父亲下了药?
慕容梦蝶迷茫了……
“别谢我,要谢就谢关离恨吧。”易行之却是伸手朝一旁那扭扭捏捏的大胖子一指,“是他看不下去你被你爹大呼小叫,才来找我帮忙的。”
关离恨一听这话更害羞了,跟个小姑娘似的埋下脑袋,不时还斜过眼偷偷瞄着慕容梦蝶。
慕容梦蝶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把头又转了回去。
这胖子……易行之看着关离恨那绯红的脸色,很努力地憋住了笑。
慕容梦蝶不愧冰雪聪明,非常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并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连绮罗到底怎么动的手脚都没追问。
因为她十分清楚,行走江湖,哪些东西该问,哪些东西又不该问。
倒不如说,江湖人大都是聪明的。
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江湖中自有一套准则。
像刘正义这样血气方刚,常年窝在门派里练功的愣头青,毕竟是极少数。
不过没关系,只要进入了这个如同染缸一般的大江湖里,他很快也会变得‘聪明’起来的。
因为江湖上那些不聪明的人,基本都死光了。
戏台之上!
战斗因众人的惊叹声而稍有停留。
李征四下扫了一眼,似乎对自己这一剑所收获的效果非常满意。
对面的易凌仍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仿佛还被笼罩在方才李征那骇人一剑的阴影之下。
既然惊呼也享受过了,震慑群雄的目的也达到了;那么,现在就给面前这位他内心之中最大的敌人一个痛快吧!
抬手,一指。
于是,弧光闪过!
转瞬间,易凌的身体,立刻又多出了一个伤口。
不过这次伤在脸上。
一寸来长,鲜血淋漓,深达骨骼。
无法躲闪,无法抵挡。
不过,这次万金园中却没发出什么动静了。
人们只是用一种复杂而又怜悯的目光,齐齐看着那戏台上的易凌。
看着他走向那个注定的结果。
仿佛没有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包括易凌自己。
第六十六章 距离
“嘶……”
易凌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口,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不愧是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神技。”他眯起了眼睛,看着指缝间猩红的血迹,轻声感叹道,“厉害,真是厉害。”
“当然厉害。”李征冷笑回道,口气颇为不屑。
不过,这一剑其实并未达到他预想中的效果。
他这道剑气本是直奔易凌眉心而去的。按道理来说,易凌而今应该是一具尸体了才对。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间,易凌整个身躯却硬生生扭开了一寸,令那剑气只是在他脸庞上划出了一道伤痕。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李征想不明白。
因为这还是他修炼出离体剑气之后,第一次失手。
抛开那为了耀武扬威的第一剑,只要他愿意,以往的敌人皆是一击必杀,根本不需要他再出第二剑。
剑气这种东西,几乎出手即至,根本不会留给对手什么反应时间。
不过这一剑虽未尽全功,但毕竟还是命中了,李征倒也并未感觉如何困扰。
一剑不行,那么第二剑,第三剑呢?
反正在这迅疾如电的剑气之下,易凌根本不能还手,大不了多费些时间罢了。
“不错。能勉强避开致命伤,易庄主的身法果然是出神入化。只是不知,易庄主到底能躲得过几剑?”李征轻轻拍了拍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就不说‘劝你束手就擒’之类的废话了,想来易庄主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诶,这可不一定!盟主大人,你别看我名头这么大,其实我真的挺怕痛的。”易凌懒洋洋地摇着折扇,尽管脸庞上的鲜血已经淌到了嘴角处,不过他还是努力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这种事情咱们也不是不能商量……”
“你什么意思?!”李征惊了。
“意思就是,如果能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话,我也是很乐意死得痛快些的……毕竟,谁会喜欢一直挨剑刺呢?”易凌语气一转,笑容更甚,“不过,李盟主。若是我束手就擒了,你愿意放过我的妻儿吗?”
“你觉得呢?”李征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易凌戏弄了,一张脸立马黑了下来。
易凌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得,那咱们还是接着打吧……”
“如你所愿!”
李征被他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道剑气。
刹那之间,易凌的肋下又多出了一个伤口。
血染白裳,触目惊心。
可是,自己分明刺得是他的心脏啊!
又避开了?!
李征这下倒是有些心急了。
当下他场面话也不再多说,一道道剑气就如连珠炮般从指尖激射而出。
一时间,戏台之上堪称剑气纵横锋芒并起,无数淋漓剑气更是犹如疾风骤雨般四溅而出,把原本戏台旁的江湖人们吓得争先恐后往远处退,生怕误伤了自己。
毕竟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可若是这热闹忽然‘热’到了自己身上,那可就太冤枉了。
而片刻过后,被那‘热闹’包围在正中心处的易凌,身上便已不知挨了多少剑,鲜血徐徐渗出,将他的白袍都浸红了小半。
发髻散乱,衣裳破烂,模样狼狈至极。
可他仍是若无其事的在那擂台之上闪转腾挪,仿佛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些伤口;那些射向他要害部位的犀利剑气,却总能被他或扭或闪,使其往旁边偏上几寸……
……
……
“易叔这完全是在自杀啊!”
二楼上,关离恨看着那愈发血肉模糊的易凌,终于是狠狠锤了栏杆一拳。
“还不出手救他么?”慕容梦蝶看得也着急了。
“虽然他总能避开致命伤,可终究躲不开那剑气,李征还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这样打下去,流血也会流死的……”司徒追命似乎在喃喃自语。
“关键是闪躲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他根本没机会还击啊。”关风雷也挤到了易行之旁边来,“你看,他甚至连扇子都合起来了……”
北冥颜仍是倚靠着柱子。她竟然连擂台上的打斗都没多看几眼,只是含笑望着易行之,眼波流转。
这位美丽的母亲,对自己的家人总是绝对信任的。
她相信丈夫能打赢,却也相信儿子的判断。
无论易行之做什么决定,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反驳。
绮罗愣愣盯着易行之那紧锁的眉头,也没有说话。
傻姑娘的想法就更加简单了——易行之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等等,再等等……”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易行之梗着脖子咬着牙,从齿缝间蹦出了这么几个字。
老易头,我可不信,你这狡猾得像老狐狸一样的人,会沦落到这般任人宰割?
你刚才那副模样,瞧着也不像是要去送死的啊?!
“可是……”关离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过,那座戏台之上,此时却有人比他们更急。
扪心自问,李征自觉已经把毕生修为施展到了极限。
指尖那些纵横交错的剑气,令他自己看了都有些通体生寒。
可他对面的易凌,却总能抢先一步避开要害;留在他身上的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是始终未能伤筋动骨……
明明一直被动挨打的是易凌,受伤流血的也是易凌。
这样打下去,他迟早也会死于失血过多......
可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却像是堵着一口气,闷得难受?
明明每一剑都能命中他的身躯,却迟迟不能彻底杀死他。
那个浑身浴血的人,仍旧在生龙活虎地蹦来跳去,猴子一样,丝毫未见疲态。
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是要死了吗?!
终于,李征忍无可忍,大吼出声。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征刺出一剑,剑气直取易凌额头,却被他立刻俯身避开,只削去了一撮头发。
“你为什么还不肯去死?!”
李征再出一剑。
不过这本该刺向易凌膻中的一剑,由于心急,位置偏了几寸,被易凌轻松躲过后,甚至没能留下伤口。
“意义?”易凌一边竭力躲避着剑气,一边还抽空朝对面那气急败坏的李征眨了眨眼,“我的李盟主,你难道还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么?”
第六十七章 方法
距离?!
此话一出,李征先是一愣,而后恍然惊觉——
他与易凌之间的距离,方才明明还有十来步,可而今不知不觉间,已被缩短到了不足七步。
“原来如此!”关风雷定睛看着戏台,忽而猛地一拍手掌,愁态尽去。
慕容梦蝶柳眉一挑,亦是感叹道:“易庄主果然智计无双。”
“嘿嘿,我就说嘛。”易行之长出一口气,面容上终于挂起了些笑意,“这老兔崽子,当真是诡计多端……”
北冥颜却是伸手敲了敲易行之头,不满地瘪嘴道:“那可是你爹!”
几人之中,武功最差的当属关离恨。以他的水准,实在搞不明白这些人忽然间在高兴些什么,易凌不是看着都快要死了吗?
无奈,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朝易行之问了一句。
“啥……啥情况啊?”
闻言,易行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练武勤快点。不然总像个傻子一样,挺丢人的……”
“行行行,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关离恨一脸媚笑,“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且问你,比武这种事情,无论切磋还是死斗,获胜最重要的途径是什么?”易行之翻了个白眼。
关离恨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扬长避短?”
“嗯,知道这一点,倒还不算太傻。”易行之睁大眼睛瞪着关离恨,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竟然能够回答上来,“那我再问你,李征的长处是什么?”
“快?”
“不,快确实很快,但李征最大的优势,其实是‘远’。剑气这东西不仅迅疾如电,杀伤范围更是超过了五十步,这一点是普通武学难以望其项背的。”易行之看着那戏台上鲜血淋漓的易凌,眼皮不由地跳了两下,“但是,本质上也可以把剑气看作是一种暗器,只不过比普通暗器厉害了不少……那么,对付这样的暗器高手,换你来会如何应对?”
“近身短打?”关离恨一双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么,老易头的长处又是什么?”易行之微笑颔首,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
“扇法,轻功,内功!”关离恨那张胖脸上却是越加兴奋,“无论哪一样,他都比李征要强!况且,李征这装蒜玩意儿为了扮高手,竟然连配剑都没带上去!”
“不错。对于剑气离体这种打破比武规则的神技,老易头的办法虽然看上去有些蠢,但也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易行之轻笑道,“拼着全身不停受伤,也要强行缩短距离,这就是老易头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只要近了身,老易头轻功的绝对高出李征不止一筹,接下来的战斗就很简单了。你看,不管李征如何蹦跶,老易头始终能越靠越近,他们短兵相接是迟早的事。待得那时,剑气离体虽奇,可面对一个连人影都看不清的对手,李征便有力也无处使了。”
“妙啊,妙啊!”关离恨乐得摇头晃脑,连喊了好几个‘妙’字……
不过,虽然给关离恨说得十分轻描淡写,易行之心下却着实为易凌捏了一把汗。
他十分清楚,他爹这番举动,其艰难程度可比他描述的要骇人多了。
因为近身战斗的前提,是在靠近的过程中不被那些密密麻麻剑气给射死啊!
不过好在这过程虽然跌跌撞撞,但易凌愣是扛了下来,没被李征刺个透心凉。
既然老易头想单打独斗赢下这一场,易行之当然也乐见其成。
反正有绮罗在这里。以傻姑娘的手段,肯定不会让易凌真死掉就是了……
至于近身之后战斗的胜负,易行之压根没考虑过。
套用他前世某本小说里的概念来讲,李征现在相当于一个刚学会了《六脉神剑》,却对《凌波微步》一窍不通的段誉。
老易头若是连这样的对手都拿不下来,那他这些年的天下第一可真是白当了……
……
……
李征现在很后悔,非常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带一把剑上来。
易凌的伤势虽然不轻,可在李征内心那无数次的推演之后,他却发现了一个相当令人绝望的事实——
如果现状依旧持续下去,那么无论他怎么躲闪,易凌也绝对能在重伤倒地之前,踏进他身旁三步之内。
一旦被易凌近身,剑气便再也施展不开。到了那时,手无寸铁的他,又该如何应对易凌那把大名鼎鼎的江湖扇?
难道靠他当年刚入崇剑门时,学的那几套三脚猫一般的粗浅拳法吗?!
心绪一乱,继而剑法也跟着乱了起来。
好几剑甚至擦身而过,未能阻挡易凌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又被缩短了不少。
于是,戏台之上,出现了颇为滑稽的一幕——
明明受伤的人是易凌,一直被动挨打的也是易凌,可他却一直在风清云淡地迈步向前;而那似乎占据绝对优势,不要命一般挥洒剑气的李征,却是在不断向后急退,被撵得就差抱头鼠窜,高呼“你不要过来”了……
这个二十年前便如同梦魇一般,笼罩在他心头的身影,在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修炼出剑气离体之后,竟然也不是他的对手么?
那自己苦练这么多年武艺,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自欺欺人么?
李征忽而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而他对面的易凌,此时倒是没想这么多。
一次比武罢了,想那么多干嘛?
伤口很痛,血也流了很多。不过没关系,比这更重的伤自己也不是没受过,死不了的。
和以往那些比武没什么不同。
靠近,然后赢下,就这么简单......
......
......
眼中那越来越近的易凌,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袍子已经被鲜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可这样的易凌在李征看来,却是比恶鬼还要可怖。
“你,你为何如此之快就能找到应对剑气离体的方法?!”李征的询问声,听上去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在悲鸣,“不可能!你根本没和我交过手……”
易凌听完一愣,而后嘴角缓缓挂起了一抹非常和煦的笑意。
尽管这笑容被腮边那些殷红血迹浸染得有些狰狞。
“这都得感谢我家那位小姑娘啊。”
“她的手段,可比你这剑气还要离谱多了。”
“挨打挨得太久,终归是能总结出些经验教训来的……”
第六十八章 刀光
小姑娘?!
李征显然是不知道易凌到底在说谁的。
他大概还会认为易凌根本没讲实话,这是在编故事嘲讽他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呢。
别说他了,就连正主绮罗自己,亦是没有丝毫身为当事人的觉悟。
她而今正媚眼弯弯,大口大口吃着一块酥饼,不少细碎的残渣都糊到了面纱上去……
但戏台之上的战斗,并未因两人的交谈而稍作停顿。
尽管李征仍在咬着牙不断激发剑气,那些密集的剑气纵横交错,仿佛在身前编织出了一张大网。
可那易凌就如同一条机敏的鱼儿,在那剑气织就的网格之间逡巡穿梭;剑气虽利,却始终不能彻底困住他。
于是,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以一个不紧不慢地速度缩短着……
五步,四步……
三步!
闯入李征身前三步的刹那,易凌立刻身形一扭,步踏七星,使出了他那套早已炉火纯青的家传步法。
而在李征的眼中,易凌的身影只是一个模糊,之后便完全不见了踪迹。
戏台下躲得远远的江湖人们,皆是大张着嘴巴,眼睛都快瞪直了。
这到底是何等骇人的轻功啊……
李征苦笑一声,内心惊骇之下,竟是连剑气也不再使用了。
他的眼睛完全跟不上易凌的影子,连瞄准都做不到,剑气在这种距离也完全成为了鸡肋,更别谈与之搏杀了……
当易凌的身影再一次浮现时,他已然出现在了李征身后。
信手打开折扇,江湖扇整个扇面开始在他手心之中飞速旋转。
远远看去,那扇子便如同一面锋利的盾牌般,径直斩向了李征的脖子。
风声骤响,李征耳后的汗毛被刺激得根根竖起;可他心知凭自己的手段根本来不及抵挡,只得认命般的垂下了双手。
眼看那把不停旋转的折扇,离李征的后颈只差毫厘。
如此简单,如此轻松,易凌甚至连内力都懒得动用。
难道下一刻,这位才刚修炼出剑气离体,跻身为一代剑道宗师的武林盟主,就要身首异处了么?
然而,就在此时,变数陡生!
一道璀璨无匹的刀光,却是自戏台之下倏然亮起,直奔易凌后背!
快,极快,实在太快!
快到风驰电掣,快到迅雷不及掩耳!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就连易行之也只瞧见了一抹惨白的冷光一闪而逝,瞬息即至易凌身后。
那速度竟是丝毫不逊于李征的剑气。
易凌似乎心有所感,立马收住杀招,身形勉强往一旁偏移了几分;可这道刀芒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而今再想躲,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惊艳至极的一刀,亦是势如绝杀的一刀!
就连出刀者的嘴边也不禁扬起了一缕残忍的笑意。
这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斩出过的最美妙的一刀了。
毕竟杀死易凌这个成就,听上去着实不赖……
不过。
这一刀的确很快,可有人却比他更快!
那带着些弧度的细长刀身,在离易凌后背只差寸许的地方,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有两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已经紧紧夹住了刀锋,使得这一刀再也斩不下去。
出刀者面色大变,立刻往回收手,试图夺回自己的刀来。
可那把刀却像是在那两根漂亮的手指上生了根一般,无论他怎么使劲,刀身依旧纹丝不动。
而那两根手指只是轻轻一拧,他的手心便立刻一麻,自己那柄朝夕不离的配刀,已是被那人顺势抢了过去。
于是他气急败坏的抬起了头,却是十分惊讶地发现,夺下他刀的人,竟然是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
她而今正瞪圆了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手中那柄长相颇为奇特的刀,仿佛发现了一件新玩具似的……
这一连串的变故太过离奇,以至于武功稍低一些的人,更是只觉眼前一花,戏台之上便猛然多出了两个人来。
“……什么情况?”
“……李征不是要死了吗?怎么现在没死成?”
“你问我我问谁去……”
二楼上,易行之轻轻拍着胸口,只觉一阵后怕,额头的冷汗都渗出来不少。
今日若是没有绮罗在此,这一刀斩出之后,易凌当真必死无疑,自己绝对救不了他。
可绮罗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二楼离那戏台明明有十多丈的距离啊?!
不过这事倒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幸好有绮罗,幸好她挡住了……
好姑娘,回头给你买好多糖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易行之心下默默嘀咕着。
后怕一过,情绪便尽数转为了愤怒。
不过还没等易行之出声质问,身旁某人已是抢先腾身而起,跃上了戏台。
是司徒追命。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盗圣,中毒所留下的诸多后遗症还未痊愈,形容枯槁,身形消瘦至极;明明刚到知天命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瞪着那偷袭之人,双略带浑浊的眼睛中,此时竟闪烁着一些易行之许久未见的光芒。
半晌,他抬手指向那人,嘴唇嚅嗫着,却是激动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易凌合上折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
而后易凌努力做出了一副非常惊讶的神情,朝那偷袭者抱拳一礼,大笑道:“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江湖上那位传言不善武艺的百晓生,竟然还藏有这么一手绝技。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请恕在下眼拙了……”
没错。
方才斩出那华丽无匹的一刀,差点取了易凌性命的人,竟然是那位被众人早已抛在脑后的百晓生!
精心准备的偷袭失了手,百晓生脸上倒也看不出多少失落神色,他只是斜眼睨视着易凌,冷冷笑道:“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嗯,在下这辈子见过的世面的确太少,当真有些井底之蛙了。不过关于这生死擂台,阁下冒然插手偷袭之事,说出去到底有多么丢人,咱们先暂且不提。”易凌从怀里拿出手帕,缓缓擦拭着脸颊旁的血迹,笑容依旧不减,“我倒是想问问,自称生长于中原大地的百晓生阁下,又为何会使那扶桑浪人的居合之术?!”
第六十九章 身份
残阳斜照。
昏黄光线透过西边的窗格缝隙洒入万金园内,把众人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晦暗分明,棱角尽显。
生死擂贸然插手,这已是犯了武林大忌,就连易行之想出手前都得慎重地瞻前顾后一番。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情,一旦做下,定然会引起公愤,从此被各门各派视为败类。不说群起而攻之,至少也会陷入千夫所指般的境地,再难于中原武林立足。他们全家老小大概都得离开中原,去往海外或是西域另寻住处了。
可是,这位百晓生不仅动了手,而且如今竟然双手抱臂,堂而皇之地立于戏台之上;甚至嘴角蕴笑,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没有丝毫触犯了禁忌的自觉。
坏了规矩在先,失手后更是不跑不避,就这般杵在原地,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欠打的模样;按道理来说,众人早该抄起家伙一拥而上,把这家伙给揍成猪头了才对。
不知是不是因为百晓生相助那人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了?
毕竟李征已做了足足二十年的武林盟主,身后更是有崇剑门做后盾,在江湖中本就积威甚重。
有些规则,似乎已经难以束缚到这等人物。无人愿意得罪他,仿佛也情有可原。
人们虽然大都眉头深皱,脸色难看;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敢‘路见不平’,率先出手的。
本是风雪初霁的大好天气。此刻却似乎有一些浓得化不开的阴郁,萦绕在这万金园的半空之中。
易凌眯着眼睛,笔直站在戏台上,任由浑身伤口中的血液不断渗出,顺着早已被染成鲜红色的衣袍淌下,而后缓缓滴落在地。
他还在等待百晓生的回答。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么?”或许是被易凌那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点难受,百晓生终于是侧头看向了他,冷笑道,“我在哪里学的居合术,与阁下似乎并无关系?”
“当然有,这关系可大了去了。”易凌咳嗽两声,苍白脸颊上立刻多出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大乾与扶桑两国早已断交上百年,扶桑船支一旦出现在大乾沿岸定然被视作贼寇,水师会出兵立刻将其剿灭,更别说扶桑人了……咳咳……阁下莫非要说,这一手居合术乃是自学成才?”
“哼。”闻言,百晓生只是低哼一声,并不答话。
易凌艰难地张开了嘴,还待再问,耳畔却有风声忽动;转头去看,是易行之也施展身法,跃上了戏台来。
上台之后,易行之二话不说,伸手便往易凌身上一顿猛戳,封闭住了他好几处重要的经脉。
穴道蓦然被点,易凌刚要说出口的话便被卡在了嗓子眼里,只得对那出手的易行之怒目而视。
“行了行了,别瞪啦。打架也打赢了,你先歇着,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易行之无奈地耸了耸肩,只当没看见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易凌。
别人不明所以,他倒是十分清楚,他爹现在其实是强撑着没倒下去,已是虚弱到连自行截脉止血都无力完成;他再不上来帮易凌止血,这烟雨山庄易家,从今往后怕是就要成为单亲家庭了……
“绮罗,别傻看了,来帮老易头把命吊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易凌,易行之转头朝一旁那还在呆愣愣看着自己手中长刀的绮罗招呼了一声。
“哦……”傻姑娘猛然抬起头,如梦初醒般的从易行之手里接过了易凌;可她似乎又舍不得放下刚拿到的刀,只得一手拎人,一手拎刀,摆出了一个颇为滑稽的姿势。
安顿好了易凌,易行之又伸手去拍了拍那正盯着百晓生不停喘着粗气的司徒追命:“叔,别急,我先问他们几句话。”
司徒追命虽然神色激动,但终归是经历惯了大风大浪的人。闻言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强行按捺下了情绪,轻轻点头道:“好。”
易行之亦是朝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望向了那不远处的李征:“你和百晓生,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李征似乎已经从先前惨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听见易行之的话,他只是轻飘飘地瞥了易行之一眼,语气淡漠地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你们是什么关系?”易行之又问。
“无可奉告。”李征重复了一遍。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易行之再问,
“无可奉告。”李征依然是这句话。
复读机么?!易行之猛翻白眼。
李征摆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易行之也难得再理他,转头又看向了那位百晓生,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子。
“扶桑人,大乾人?”
“中原人。”百晓生冷冷回道。
“没听明白?那我再问一次。”易行之眉梢一挑,继续追问道,“阁下究竟是扶桑人,还是大乾人?”
“我是中原人。”百晓生面有愠色。
“哦,了解。”易行之咧咧嘴角。
百晓生这已经算是不打自招了。
甚至不用易行之问,万金园中的很多人,特别是那些老人们,在百晓生方才那一刀斩出之后,估计也都已经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也正因如此,他们选择容忍了百晓生的行为。
别说动手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居合术,又称拔刀术,是一种瞬间高速的拔刀技巧,讲究的是长刀出鞘,一击必杀,在扶桑国亦是极少一部分顶尖剑客,抑或是皇族才会使用的招式;而且大都是一脉单传或是只传给核心弟子,绝不会传给外人。
更何况,这百晓生的外貌,分明是一个血统纯正的中原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个中原人,会使拔刀术;既不是扶桑人,又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大乾人……
那么他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阁下大概是姓赵?”易行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赵弦是你什么人?”
“就凭你一介草民,也配直呼祖父名讳?”百晓生怒目圆睁,一副悲愤至极的样子,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屈辱。
虽然很多人都已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当百晓生亲口承认时,还是在万金园内引发了好一阵骚动。
历史这种东西,不是单靠篡改史书便能隐藏的。
无论大乾的皇帝们如何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地想要抹去他们祖辈那段不太光彩的夺权经历;可人言终究是阻拦不住的,真相就在摆那里,不会仅凭一厢情愿便就此消失,知道这些往事的人,终归是不会少。
人们的表情也甚是丰富,有惊诧万分的,有神情内疚的,也有一脸迷茫的……当然,还有目露贪婪的。
毕竟在黑市上这位的人头钱,普通人花十辈子,大概也花不完……
难怪这家伙这么狂,动不动就配不配的,原来他来头也不小啊……易行之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是是是,我不配……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刻跪下来,三呼万岁了?”
“哼。”百晓生冷笑一声,“那是你的荣幸。”
这人怕不是神经病?!易行之大惊失色。
他以为这里是哪?他的国土,他的宫殿吗?
醒醒吧,大唐早就亡了....…
于是易行之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怪声怪气地揶揄道:“不过我的万岁大人,你祖父当年被大乾皇帝撵到了扶桑国去躲着,你不学他当缩头乌龟,怎地还有勇气跑到大乾国土上来的?怎么,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百晓生头发根根竖起,伸手颤颤巍巍指着易行之,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又是欺人太甚,只会这一句吗?看来这位前朝末代皇帝的子孙,似乎书读得不多啊……易行之顺带腹诽了一句。
这一段屈辱历史被易行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无异于在百晓生伤口上撒盐;况且易行之的用词也极为不雅,完全不给面子,这也难怪他快气冒烟了...…
易行之却完全不管他的举动,兀自往下说着:“你说你来就来吧,化名百晓生藏头露尾不也挺滋润的?怎么今天又敢在这里动手,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了?还是说,你已经卧薪尝胆完毕,准备反攻大乾了?”
“住口!”百晓生的双目鼓得像条鱼似的,感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易行之还是头一次瞧见一个人能生气到这种程度的,于是赶紧闭上了嘴,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位前朝皇族给气死了......
“不是反攻,不是!”百晓生以近乎咆哮的口吻,向易行之大声吼道,眼睛里甚至迸出了泪花,“是把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第七十章 目的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缓缓敛去。
北冥颜倚着栏杆,抬头瞧了瞧天色,又转头看了看戏台。
唉,今天怕是去不成京城了……她这般想着。
“你……你是没睡醒?!”戏台上,易行之已经被百晓生这番惊人言论给吓结巴了,“怎……怎么拿,你一个人?!我劝你暂时先别做梦,还是想想该怎么从这里逃出去吧。”
“毕竟,想拿你那颗头颅换赏钱的人,这地方可是还有不少呢……”
“当然不是一个人。”
没等百晓生回话,李征却已是抢先表态了。
“你只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了崇剑门?”易行之眯眼看着他,眉头微皱。
“我即是崇剑门。”
语闭,李征振臂一呼,高声喝道:“护驾!”
霎时间,他带来武林大会的那些崇剑门弟子们,便纷纷拔出了长剑,“刷啦啦”一阵剑吟声过后,已是把这方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易行之低头看着台下那些崇剑门人,发现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脸上亦是并无丝毫震惊之色,仿佛对这事早有准备了一般。
这......这李征分明是把整个崇剑门都搭进来了啊!
这下轮到易行之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
李征早已是崇剑门掌门,更是身兼武林盟主一职,几乎坐到了江湖人所能坐到的最高的位置上;无论地位、名望,他均算得上是武林翘楚,荣华富贵早已享了个遍。
可如今他却孤注一掷,毅然决然地跟这位百晓生勾结到了一处,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难道李征不清楚,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株连九族的么?
值吗?
想不明白,易行之便只能向当事人询问了:“所以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要赌上全门派的性命跟他造反?”
“不是造反,是光复。”李征纠正了易行之的用词,“我要做的事情,是光复大唐。”
百晓生自觉方才太过失态,使劲揉了揉脸颊之后,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此番听得易行之的问题,低声接口道:“从龙之功,当许相位。”
宰相么?原来如此……
能让一位武林盟主不顾一切,赌上身家性命也要站到他这边来的东西,似乎也只有朝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了。
无甚实权,空有名号的武林盟主;又怎能比得上那一身宰辅紫袍,手握万民生死来的威风?
不过……易行之满脸纠结地看着这位形容粗犷的彪形大汉,实在无法把他那副尊容,与那些文韬武略的宰相们联系到一起……
“那啥……”易行之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被这一连串的怪事震得有些头晕,“造反也好,光复也罢,这种事能不能成暂且不提;可是武林盟主大人,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块当宰相的材料么?”
“不说四书五经,我看你连就那唐诗三百首都没读过几次吧……”易行之苦笑摇头,“听说盟主大人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就连你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刚刚脱离文盲范畴的文化水平……你以为,自己真能做的了那日理万机的宰辅大臣?”
李征眼神阴郁,瞧了易行之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了一句差点让易行之背过气去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你倒是记得挺熟啊……易行之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眼前之事已迫在眉睫,也容不得易行之再多想。
眼见几个位置靠万金园大门的人已经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估计是梁城城主留下监视江湖人的眼线;武林大会上有前朝余孽现身的消息,大概很快就会传出去,到时候官兵一来,又会横生出不少枝节。
当下易行之深吸一口气,朝那百晓生冷冷道:“阁下是准备自行离去,还是留在这里等官兵前来?或者我们一拥而上,将阁下擒住扭送官府?”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推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阁下能就此离去,那么无论今后是落草为寇还是占山为王,抑或是广邀义军争夺天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走?”百晓生冷笑一声,“朕今日来了,就没打算走。”
呀,连自称都改了……易行之额头青筋暴跳,非常艰难地强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日群雄汇聚,不都是朕日后征战沙场的肱股之臣?”李征看向台下,声情并茂地演讲道,“从龙之功,光宗耀祖,望各位英雄豪杰助我一臂之力,推翻伪朝,复我大唐之无上荣光……”
“哟!感情你是跑这征兵来啦?”易行之惊了。
“易小兄弟,朕观你处变不惊,思维缜密,实乃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百晓生看着易行之,露出了一个让后者毛骨悚然的笑容,甚至双手抱拳,朝他行了一个大礼,“朕胸怀宽广,兼之惜才如命,自当不计前嫌,肝胆相待。若是能助我成就大业,新唐王朝国公之位,必定会有你的名字……”
“你这是饥不择食了?!竟然想把我也发展成下线啊……”易行之盯着那扭捏作态的百晓生,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百晓生显然听不懂易行之嘴里那些,他那个时代的传销组织里才有的黑话;虽然他现在做的事情,和传销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猛画大饼,空手套白狼......
不过都些事情都不重要,百晓生只是想在人前展现出他的“帝王风度”——你们看,这小子刚才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转眼间我就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可真是个好皇帝啊!
易行之白眼一翻,赶紧打断了百晓生的臆想,不然他感觉自己的尴尬症都快犯了:“行了行了,那个谁,你先别急着臭美。不如你再仔细问问他们,看看到底有谁愿意和你一起,去‘成就大业’的?”
“这还不简单?”百晓生自信满满,豪情冲天地望着台下,非常潇洒地一挥手臂,“欲追随我者,举手!”
百晓生当然有理由自信。
因为底下站着的这些人,无一不在享受着前朝的余荫。
没有大唐历代皇帝的一生戎马,南平蛮夷,北拒匈奴,如今广袤的中原大地或许还是各方势力眼中的一块肥肉,任人宰割。
大唐当年实在太过强大,打得周边国家闻风丧胆,安心纳贡;就算在末期祖父李弦治下,国力大不如前,但大唐余威犹在,万邦来朝,亦是国泰民安。
即使卑鄙的伪朝最终夺去了皇位,可那些狗皇帝们仍在沿用大唐的诸般制度,未加丝毫更改。
由此可见,大唐真是个完美的王朝;大唐的皇帝们,亦是最完美的皇帝。
被万恶的伪朝奴役,百姓们估计也是身不由己,我在东瀛岛时便听说,中原的人们时常会思念大唐,以至泣不成声;现如今正主已经回来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站出来帮我复辟?!
第七十一章 局势
不过,现实恐怕要令百晓生失望了。
因为事情并未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万金园中的人们既没有面露狂热地举起双手,也没有义愤填膺地声援呼喝;他们只是就那般安静地,沉默地,怔怔凝望着他。
沉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些目光中透露出的冷漠之意,便如无数把锋利的长剑,狠狠地刺痛了百晓生那原本就不太坚强的小心脏……
“你……你们……”半晌,百晓生伸出手,浑身发抖地指着台下的人群,双目已变为一片赤红,“为什么?凭什么?你们都疯了吗?!我可是大唐皇族啊!你们受尽大唐恩泽,为何竟不肯相助于我?”
“是不相信我的身份吗?没关系,很多人都能帮我证明!”百晓生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某种受伤的野兽在嘶吼一般。
人们仍是安静地看着他,宛如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你!南宫世家的人!”百晓生红着眼,抬手指向了二楼某个方向,“当年若不是太宗皇帝赐下烫金匾额,你一个商贾世家,如何能发展到今天这等地步?!你们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全是依仗大唐皇族赏赐?!”
“你!栖霞派的人!当年若不是高宗皇帝下令官府出兵剿匪,你整个门派的人都得死在十二连环坞手里……”
“你!林家马帮的人!没有明宗皇妃的扶持,你们又如何能雄踞关东,成为北境三州的陆路总把头?!”
“还有你……”
百晓生每指一人,那人便会惭愧的偏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但依旧没人说话,诺大的万金园中,如今只能听到百晓生那愈发尖锐的嗓音。
“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啊……”到了最后,百晓生似乎也喊累了,只是颓丧地呆立在那里,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叛徒,都是叛徒!”
“别瞎费劲了。”易行之看着百晓生,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他们之中,或许也有人真心想帮你一把。现在不敢站出来,也只因为一件事。”
“什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百晓生双眼蓦然一亮,而后激动地走上前,双手捏住了易行之的衣襟。
易行之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怕死。”
“怕……怕死?!”百晓生神情恍若痴呆。
“对,就是怕死。”易行之叹了口气,“是,本朝国位来路不正,民间也的确颇有微词……可那又如何?大乾治下百年,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鱼粮满仓,这便足够了。”
“对于百姓来说,谁给他们饭吃,谁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可不会管你是叫大唐还是大乾。一旦谁要强行引发动乱,打破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那便是他们的敌人。他们非但不会帮你,甚至还会不顾一切地阻止你……”
“至于这些江湖人,他们就更不敢帮你了。二十年前的魔教入侵,已经把他们给打怕了。那一场纷争里,中原武林到底死了多少人,相信你应该有所耳闻。他们过惯了如今得来不易的安稳生活,又有谁甘愿因为你几句话,便跑去战场上流血厮杀?”
“李征愿意跟你搞事,做那所谓的从龙美梦,是因为他位置最高,欲望膨胀得也最快,光一个盟主之位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贪婪了。可这些江湖人呢?他们没那么贪心,武林盟主便是他们毕生奋斗的目标,才不会被你那些虚无缥缈的官位蛊惑……”
“……况且,你口口声声地说要光复大唐,可这种事情不是光喊口号就做能成的。你的实力呢?你的人马呢?一个崇剑门,或许扶桑国也会借你一支舰队?仅此而已了。”
“那么大乾呢?光琼明军一支便有雄兵十万,而与琼明军同等编制的军队,还有整整九支;更别说那常年驻守京城,最精锐的八万羽林卫了……”
“这样的兵力对比,简直连以卵击石也算不上。你觉得,他们谁会跟你去白白送死?”
听完易行之一通话,百晓生缓缓闭上双眼;片刻之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所以啊,阁下还是快些回扶桑国去吧。”易行之见他口风似乎有些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复国什么的也别妄想了。扶桑岛上有你的父母,或许还有你的妻儿,那里才是你的家啊……”
“住嘴!”百晓生猛然睁眼,打断了正苦口婆心劝导他的易行之,“懦夫!你们,所有人,全是,懦夫!”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眼中的凶光比之刚才还要骇人。
完蛋!易行之暗叫不妙。
这百晓生对大乾的仇恨,以及复国的决心,显然远远超出了易行之的预料。他这一顿劝告,似乎还起了反效果……
“懦夫,都得死!”
百晓生喘着粗气,血红双眼环视着万金园,这般说道。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脾气稍微暴躁点的已经在破口大骂了。
人们此时看百晓生的眼神,宛如是在看一个疯子。
易行之快被他给气笑了:“所以阁下现在是气急败坏,准备单挑我们所有人咯?”
“错,还有我!”闻言,李征立刻跳了出来,“如今我崇剑门与陛下联手,此间众人,又有谁是我们一合之敌?”
万金园中原本嘈杂至极的人群,忽然齐齐安静了下来。
本是义愤填膺,准备大打出手的江湖人们,在李征这句话出口之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立刻闭嘴了。
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颇为无奈的事实——李征说得没错。
剑气离体,以及那诡异的居合之术,换了其中任何一样,他们都只能闭目等死。更别说,还有那一群虎视眈眈的崇剑门弟子了……
心知不敌,人们本能地便想寻找退路。可转头之后这才发现,万金园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给关上了。
离门最近那人赶忙上前拽门,可即便他使足了内劲,那两扇气势恢弘的大门仍是微丝不动。
眼见大门无法再进出,众人左顾右盼之下,又瞄上了二楼的窗户。
嗯,木头的,镂空的,应该很容易撞出去?
不过,倚在二楼栏杆旁那位易凌的妻子,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女人,此时却轻拢发丝,嘴角含笑地又给他们浇了一盆凉水:“不用看啦,我刚才去瞧过,窗户是用云铁木做的,那玩意比精钢还要硬……”
“……”
“……直娘贼!李征,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你大爷的,别以为我们怕了你!”
“我们人多,他还能把我们杀光不成?!”
退路被断,紧接着便是一片叫骂之声。
不过这次人们的气势明显不足了。毕竟在场这些江湖人中,的确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得住二人联手的......
或许李征没力气杀光他们,但他们也会被当成一群待宰的羔羊,只能等李征杀累了停手,根本无力还击……
李征却全然不顾众人的表现。他只是朝台下蓄势待发的崇剑门弟子们沉声喝道:“崇剑门人听令,布天罡剑阵,任陛下驱使!”
“是!”整齐划一的回答。
崇剑门弟子立刻散开,步踏七星,互成掎角之势;持剑者亦是正好三十六人,暗合天罡之数。
看来李征早已做好了准备——光是他带来的这三十六人组成的剑阵,便能将一楼这些乌合之众屠杀过百了……
他们冷着脸孔,平举剑身,阵型酷似一支锋利的长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插进这万金园内密集的人群之中!
第七十二章 出手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萦绕在这万金园之中。
窗外,惨白的月牙已然悄悄爬上了柳梢。
“我数三声。”李征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语气冷若玄冰,“不加入,便要死。”
这已算是最后通牒了。
“三。”李征阴沉着脸,开始倒数。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依旧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大家都非常清楚,不表态,或许还有机会活命;但若是跟着他们去造反,那才当真是必死无疑。
“二。”李征的眼神中已经冒出了戾气。
“诶诶诶……”李征一个‘一’字还没出口,易行之却是又插了一句嘴,不过这次是向台下那些崇剑门弟子说的,“等等!你们可想清楚了。李征作死,那是他一个人的事,你们没必要为他陪葬啊!一旦动了手,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反贼,你们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全家人也得跟着你们遭殃……”
无人应答。
他们拿剑的手甚至都没有丝毫颤抖。
这李征带徒弟还真有一套……见此,易行之也只得摇头叹气。
“别白费力气了。他们都是孤儿,由我一手带大的。是崇剑门给了他们新生,所以我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瞧见易行之碰了钉子,李征嘴角上翘,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不过易少侠,刀剑无眼,有这闲工夫功夫关心别人,倒不如想想一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到底该如何自保吧……”
“毕竟你的父亲已经身受重伤,而今可没人能护得住你了……”
“你是不是觉得老易头现在受伤太重,无力出手,这地方就没人治得了你们了?”易行之看着李征的眼睛,亦是随他笑了起来。
“哦?你是指谁?”李征的笑容愈发张扬,“你自己,还是这位小姑娘?”
“我得承认,她的身法的确非常诡异,乃是我平生仅见。”李征望不远处那戴着面纱的绮罗姑娘,面容上显露出一丝忌惮之意,“可你们是一家三口啊。她再厉害,还能同时救三个人不成?”
她还真能……
甚至根本不用救谁,她一个照面就能把你和你的喽啰全给杀了……
易行之看着那微闭双眸,单手抵着易凌后背正在为他行气疗伤的傻姑娘,差点笑出了声。
易行之连忙控制住情绪,做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以易少侠之机敏,应该早有预料了才是。”李征阴恻恻的瞥了易行之一眼,伸手一指台下,冷笑连连,“他们今日只要投诚,便都可以活下来。但你不行……”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放你们烟雨山庄的人活着出去吧?”
“特别是这个小杂种!”百晓生走到他身旁,盯着易行之一顿咬牙切齿,“一定要留给我,我要亲手弄死他!”
这仇恨拉得还挺大……易行之斜了百晓生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
“陛下放心。”李征朝百晓生微一躬身,大笑道,“剑气出手,无人能挡。我会先废了他,之后他还不是任由陛下拿捏?”
“如此甚好。”百晓生听得连连点头。
哟,这是把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啊……易行之又翻了个白眼,摆出了一副十分疑惑的表情:“‘剑气出手,无人能挡’?啧啧,我看不见得吧。不然你怎么会打不过老易头的?”
被易行之戳到了痛处,李征的脸色猛然一黑:“他是他,你是你。”
“我改变主意了。”百晓生神情狰狞,仿佛是要把易行之活吃了一般,“我要让这个嘴贱的杂种活着,挑断手脚筋,然后卖到窑子里去。长相这么标致,想嫖你的人,一定会排起长队吧?说不定还会把门槛给踩烂?哈哈哈……”
百晓生一笑,李征也跟着他笑;他们似乎已经瞧见了,易行之在妓院里的悲惨生活……
唉,长得好看也真麻烦,总有人用这些张脸来羞辱自己……易行之冷眼看着那仰头大笑的两人,揉了揉脸,心下忍不住对自己的爹娘一通埋怨。
“笑够了没?”易行之面无表情,语气中再也听不到平日里那一贯的轻佻戏谑。
“哈哈,生气啦?!”李征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擦了擦眼睛,肩膀仍在不住耸动,“不喜欢男人,那就换个地方。象姑馆怎么样?那里面来往的贵妇,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哈哈哈……”
话音未落,两人又是一顿大笑。特别是百晓生,笑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似乎之前被易行之极尽羞辱的怨气,此刻已尽数找回来了一般。
易行之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笑。
直到二人被易行之盯得难受,感觉他们的嘲笑对象仿佛毫无怒意,他们自觉无趣地停住了笑声,易行之才缓缓开口道:“这下笑够了?要不要再笑一会儿?”
“嘿嘿,怎么?恼羞成怒,准备和我动手了?”李征面颊微微颤抖,似乎笑得有些脱力,“来来来,今日我就来会会你易少侠的高招!却不知易少侠,能够接住我几剑呢?”
“不用那么麻烦。“易行之微微垂手,掸了掸衣带上的灰尘,“你们一起上吧,赶紧打完了事。从上午到现在,我一顿饭都还没吃呢……”
闻言,百晓生与李征对视一眼,而后他们便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易少侠的打算,是准备笑死我们,然后不战而胜吗?”李征抚着胸口,似乎笑岔了气,“我承认,你快要成功了!当真是好计谋,哈哈哈……”
“哈哈……厉害厉害……”百晓生捶着大腿,已是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征。”易行之看着那笑到面容扭曲的李征,朝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剑气离体,就已经是剑道的极致了?”
李征好不容易笑够了,乍一听见易行之这个有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差点又开始接着笑:“那不然呢?莫非易少侠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当。”易行之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你挺可怜的。”
“可怜?”李征看上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哈哈!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怕不是失心疯了?你才练了几年的剑,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没练过剑。”易行之淡淡道。
“哈哈哈……”李征终于是憋不住了;他感觉今天是自己当上武林盟主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天,“那是谁给你的勇气,对一位剑道宗师指手画脚的?”
“宗师?武无止境,宗师境界,其实算不得什么,亦不是终点。”易行之轻轻摇头,“我记得在所有剑谱末尾,或多或少都会提及那个更高的境界。你做不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你是说……”李征的笑声戛然而止,之后便是暴跳如雷,“不可能!那种东西明明是古人凭空臆想出来的,凡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是吗?”易行之嘴角一咧,“那么,你且看好了……”
于是他右手并起了剑指,向台下某个地方随意一挥。
那里是个背着长剑的江湖人。
瞧见易行之抬手指过来,那人先是一愣,而后便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配剑正在剧烈颤抖。
终于,“呛啷”一声清脆至极的剑吟,他背后的宝剑倏然出鞘;那把剑悬在半空摇晃几下,随后径直飞向了易行之身旁……
第七十三章 飞剑
那一柄寒光闪烁的宝剑,巧似游鱼,翩若惊鸿;就那般凭空环绕在易行之身侧,仿佛变成了一只欢快的鸟儿,灵动至极,穿梭不休。
“飞……飞剑?!”
对面的李征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百晓生倒是比李征稍微冷静一些。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把在易行之身旁肆意飞舞的长剑,试图在上面找出一根鱼线之类的东西,以证明这是易行之在投机取巧。
不过,很快他便失望了,于是他的表情也变得和李征如出一辙。
二楼,那一直作壁上观的关离恨蓦然瞧见这一幕,却是颇为懊恼地一拍大腿:“妈蛋!又让这小子装了个漂**……”
“你,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身旁的慕容梦蝶瞪圆了杏眼,显然亦是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那可是飞剑啊!古往今来只见记载,未见实物的飞剑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啥了?无非就是由剑入道,成陆地神仙了呗……那又怎么啦?你这是和他认识得晚,没瞧见过他的本事;若是看得多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惊小怪……”关离恨耸了耸肥胖的肩头,似乎有点得意,“那家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别说区区一个飞剑,就算哪天别人告诉我说他白日飞升了,我大概也是信的……”
“区区一个飞剑……咳咳……”慕容梦蝶被关离恨这般轻描淡写的叙述给呛到,开始不住咳嗽。
若不是周围的人也全都处于一种大惊失色的状态,这姑娘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少见多怪了……
台下人们的神情,远比台上那呆若木鸡的两位来得精彩。
一阵‘嘶嘶嘶’的倒抽凉气声过后,整个万金园瞬间又沸腾了起来。
今日万金园内已吵闹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比得上此刻飞剑现世所带来的震撼。
因为种东西实在太过玄幻了……
的确,江湖上很多剑谱里都有关于飞剑的记载。可这些记载无一不是归类到奇闻异事那一部分中,供学剑者无聊时看着消遣的……
毕竟中原武林传承了数千年之久,虽然时常有关于飞剑的传闻,却没听说过到底有谁能够真正使出来的。
“剑仙!我的天!这是剑仙啊!”
“历史上真的有人用出过飞剑吗?!我还以为那是话本小说里杜撰出来的东西……”
“他看上去才不过二十岁吧?这等天赋,属实骇人听闻……”
“莫非是哪位上古大能转世?!”
“……嗯,很有可能!”
人们一番疯狂地交头接耳,他们如今再看向易行之时的眼神,敬仰的仿佛是在看一位神仙。
特别是方才被易行之‘借’走了佩剑的那位,他瞧着已经激动到快要给易行之跪下了……
易行之驱使着飞剑漫无目的地瞎绕圈子,甚至还有闲暇去环顾四周,去瞧瞧众人那颇为有趣的神情。
转世的确是转世。可惜不是哪位上古大能,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普通学生罢了;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自己算不算是陆地神仙,易行之不清楚;练武练到极致,到底能不能催动飞剑,易行之也表示怀疑。不过,单是以体内真元来御使飞剑的话,那简直不要太轻松了……
其实也不是易某人天赋异禀啦……
只是在座各位都习的是武;而在下,修的是仙啊……
易行之有些臭美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又瞥了一眼对面那仿佛刚刚被雷劈过,两眼无神,嘴巴张得大到能塞进一个苹果的李征,轻声笑道:“李盟主。你看,在下没骗你吧?”
“没……没……”李征似乎还深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无法自拔,说话声轻如蚊讷,细若梦呓,完全是本能反应般的回答。
“那么你现在是准备和在下单挑呢,还是打算拉着你的陛下和徒弟们一起上呢?”易行之抬高了音调,试图唤回那神游天外的李征。
“哦……啊?!”闻言,李征就好像是睡梦终于被惊醒了似的,整个人直接原地蹦了起来;而后,他便躲闪着易行之眼神,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你……我就不信你这真的是飞剑之术!你才多大岁数,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剑,也绝不可能练成……不!不可能的!”
他这几句话却是越说越大声,到了最后已是近乎于嘶吼;也不知到底是说给易行之听的,还是讲给自己听的……
“是吗?要不你来试试?”易行之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李征又看了看易行之身旁环绕着的,那柄灵动飘逸的长剑,用力咽了口唾沫,却是侧过了头去,不敢接话。
“你不说话,那我可就先动手了啊……”
语闭,易行之收敛起了笑意。
身侧那本在欢快飞舞的长剑似有所感,立刻停在了半空,调转剑锋直指李征;剑身轻轻颤抖着,散发出一阵刺耳的剑吟之声。
瞧见那明晃晃的剑尖,李征的内心忽而一片冰凉。
他根本不相信易行之会用飞剑,认定了这是某种虚张声势的障眼法;但他也实在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转头向那些候在台下的崇剑门弟子喝到:“去!你们去给我杀了他!”
话音刚落,台下那本就蓄势待发的三十六人,便立刻狂舞长剑,运起身法朝易行之扑了过来。
剑阵瞬息已至身前,易行之对此却是无动于衷。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打量面前这些人,任由他们如穿花蝴蝶一般交错前行,顷刻间便把自已包围在了正中。
离得近了,易行之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他们的眼神非常奇怪。明明会左右转动,却瞧不见任何的神采。
他们的动作也很奇怪。一进一退,一板一眼,整齐至极,明明剑招非常标准,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僵硬之感。
况且,他们分明面对的是这般只存在于武林神话中的飞剑之术,可在他们的脸上竟是瞧不出丝毫惧意。
不,莫说是惧意。在那些呆滞的脸庞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本应属于人类的表情。
他们就仿佛是……仿佛是一群精雕细琢出来的傀儡……
外表光鲜,行动迅疾,躯体内亦有血肉。
但终究还是缺少了某些东西……
恍惚中,易行之的视线穿过了眼前的人群,落到了正躲在他们背后的李征身上。
“牵丝大法!”
他紧紧咬着牙齿。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破阵
孤儿?
一手带大?
这就是崇剑门给予他们的新生?!
李征到底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屁话来的?!
易行之着实想不明白。
不过,眼见易行之就那般不闪不避地陷入了剑阵中,李征的面容上倒是多出了几分喜色。
天罡剑阵的威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合围之势一成,纵然是已至剑气离体境的自己想要破阵,也需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他也不指望这剑阵能彻底困住易行之。只要他们能拖延片刻,让自己能伺机施展剑气偷袭即可。
就算易行之会使飞剑,但在这等围攻情形之下,想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吧?
“不错。我这牵丝大法匿迹江湖已久。你能够一眼认出来,倒是有几分见识。”
这般一想,李征顿感心下轻松不少,甚至还有闲暇回易行之的话。语气中颇为自得。
“你对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之意?”易行之皱起眉头。
“为何要愧疚?没有我,他们早该饿死在大街上了。”李征淡淡答道,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而如今,他们至少都还活着,不是么?”
“你把这种状态,叫做活着?!”易行之强抑着怒气,脸色十分难看,“要不然,我也让你如他们这般活上一次?”
牵丝大法到底是何物?
找一个活生生的人,提前施下秘法;而后以肉体折磨加之精神上的摧残,彻底毁去他的神智,使其变成一具只会对施术者言听计从的傀儡。
整个过程,谓之“牵丝”。
被牵丝大法荼毒过后的人,所有关乎人性的东西已经被悉数毁灭;从今往后,这世间只会残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提线木偶一般任人差遣。
关键被施术者必须是意识清醒的正常人。若是对先天痴呆之人施展,之后操纵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这是易行之偶然在烟雨山庄中,藏书架上的某本邪派传里记翻阅到的记载。
牵丝二字,倒是形容得十分贴切。
这等功法,实乃比直接把人杀掉还要残忍无数倍的邪功。
就连撰写下此书的那位邪派高人,在末尾也感慨道此功法有伤天和,非血海深仇者不宜妄动。
而这地方,足足有三十六具躯壳。
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与李征又能有何仇怨?
三十六个鲜活的灵魂,被李征以拯救之名,从这世上彻底抹去了。
要活活摧毁一个人的神智。那么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人到底得承受什么样的痛苦?
易行之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他光是去想象一下那种可怖的情景,就感觉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李征并不知道易行之的想法。
他还沉浸在易行之陷入重围的欣喜之中。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在他看来,是自己救了这些人的命。至于如何使用他们,理所应当全凭自己心意。
但易行之现在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方才他二人对易行之百般羞辱之时,易行之也未曾展露出的愤怒神色。
明明他而今已占尽上风,可被易行之这般死死盯着,李征却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于是他也不再多话,皱眉对身前的崇剑门弟子吩咐道:“动手。”
言出立行,天罡剑阵陡然启动。
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易行之围在正中的那三十六个‘人’,正踏着一种玄妙至极的步伐,开始在易行之身侧迅速移动。
每个人的位置都在不停变换,每把剑的剑招也不尽相同。
看似一盘散沙,却又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但无论他们怎么交叉换位,必然会有七个人站在最前面;也就是说,至少有七把剑,是时刻对准了易行之周身大穴的。
这便是天罡剑阵。
哪怕使尽全力击倒了两三人,他们的位置也会立刻被人填补上;李征自己想要破阵,也只能在七把长剑的不断围攻之下,寻得间隙逐个击破。
天罡剑阵对群时堪称所向披靡;以之对单,更是事半功倍。
事实上,天罡剑阵创立之初的目的,就是让崇剑门的低级弟子们也能够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围困住某个罗天教高手。
可没想到,天罡剑阵的威力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罗天教不少有名有姓的高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群刚学会拿剑的崇剑门弟子手里……
魔教一役之后,又经过崇剑门诸多高人二十年的潜心磨炼,天罡剑阵自然是愈发完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此地的天罡剑阵,还是个究极加强版的……
即便李征已经掌握了剑气离体这等绝技,可他自认破此阵法时也必须全力以赴,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死于乱剑之下。
因为这些被秘法祭练过的‘人’们,不仅悍不畏死,而且根本没有痛觉。
除非一击毙命。不然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便会若无其事地如往常一般继续出剑杀敌。
只有杀尽最后一人,天罡剑阵才算是真正破开。
这是对破阵者体力以及毅力的巨大考验。
况且,李征自觉能够破阵,是因为他已经旁观过这些人演练剑阵无数次,算得上是熟门熟路。
而易行之呢?
他可是第一次碰见天罡剑阵啊!
说不定,只靠这个剑阵就能把这臭小子给宰了?李征越想越是自信。
李征这边有空胡思乱想,剑阵却不做有任何停留。
瞬息之间,七把长剑参差有致,互为依托,已是齐齐刺向了易行之周身各处。
面对这等从未见过的剑阵围杀,一旁还有一位剑气离体境的大高手虎视眈眈...
易行之到底该如何破局?
他的手段倒是非常简单。
“去。”易行之剑指一扬,身旁的飞剑只是轻轻晃了一晃,便突兀地失去了踪影。
而后,一道夺目剑光瞬间闪过。似乎是在易行之身旁的人群中绕了一大圈。
那道光芒实在太过辉煌。以至于万金园中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以免被它刺伤。
那道光芒也实在太过迅捷。以至于在它消失之后,人们才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之声。
待人们重新睁开眼睛时,那方戏台上的情形,与闭眼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易行之笔直立在戏台正中,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袖口。
那把飞剑静静地悬在他身旁,仿佛从未动过。
而他身旁围着的那三十六个‘人’,此刻正微微低首,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柄。
是的,剑柄。
至于那剑身,早已是七零八落的掉了一地。
他们只会使剑,剑便是他们的全部。
而现在,手里的长剑突然被毁去,他们唯一的生存价值也就此消失,兼之又迟迟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所以他们也只能一脸茫然的立在原地,无所适从了。
李征仰面朝天,横躺在地,生死不明。
他紧紧闭着双眼,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惶恐,几分惊惧,几分难以置信;鲜血自他身下渗出,很快在地上积起了一滩红艳艳的血泊。
一眨眼的功夫,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没看清。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思考。
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一声。
于是,万金园内,鼓掌喝彩之声登时不绝于耳!
第七十五章 对手
人们的欢呼与赞美,是不会吝啬给一位御使飞剑者的。
因为他们大都明白——自今日起,那个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之位,或许又得换人了——即使台上那人看上去还非常年轻。
围困?偷袭?
面对一柄早已超脱了武学范畴的飞剑。想再用寻常武功的套路来应付它,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易行之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如何破阵。
江湖中也根本没有任何阵法能困住他。
无需招式。飞剑既出,万夫莫敌。
用他前世的新兴概念来讲,这也算是某种降维打击了。
所有以内力驱使的粗陋武学,在这样一柄由真元驾驭,神鬼莫测的飞剑面前,皆是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那道一闪而过的剑光,不仅瞬间毁去周围所有人的长剑,顺道还把李征给刺了个透心凉。
而他们在飞剑那种击电奔星般的威势之下,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当然,就算抵抗了也无济于事。
飞剑过处,攻无不克,锐不可当……
……
……
台下欢呼四起,掌声雷动。
台上的易行之却仿佛完全没听见似的,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倒不是他故作冷酷;实在是因为他现在压根就没力气再动弹了……
靠,托大了……易行之心下默默骂了一句。
这还是在他掌握飞剑法门后,第一次以之御敌。
事实上,易行之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破阵;但他依然选择了这看上去最为简单粗暴的一种。
效果倒是的确不错;可是驾驭飞剑时那般骇人至极的消耗,着实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仅仅全力催动了眨眼功夫,那柄来去似电的飞剑却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他体内真元瞬间抽得一干二净。
平时飞着玩是一回事;要用它来对敌战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易行之现在真的有点后悔了。
因为比起真元消耗殆尽,更让他难受的,还是精神上的巨大亏损。
在那瞬息之间,易行之不仅要记住所有人长剑的位置,因为他只想毁去这些可怜人的武器,并不想真正要他们的命;当然,末尾肯定还得抽冷子给李征来一下狠的,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之后他便要计划好飞剑的飞行轨迹;由于剑阵中的人们时刻都在不停移动,他还必须掐准时机,飞剑的路线也得尽量做到分毫不差......
仅仅一眨眼的空隙,却要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易行之只感觉他的脑仁一阵剧烈疼痛,仿佛快要宕机了似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前世用家里那台老掉牙的兼容机,非要强行去打开一款热门单机大作时的无力感……
自己这个脑子,好像不太够用啊……
早知道就不玩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老老实实地用笨办法破阵该多好……
易行之很想翻个白眼,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身侧那柄摇摇晃晃的飞剑,终于失去了真元的支撑,“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精神力衰竭所导致的脱力征兆已经开始显现;易行之只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别说动上一动,他现在甚至连张嘴说话也无法做到。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很可能就要直接晕过去了……
就在易行竭尽最后一丝精力,思考着自己该以何种姿势昏倒看上去才比较体面时。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掌,此刻却是轻轻抵住了他的后心。
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是绮罗过来了。
傻姑娘似乎看出了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便放下易凌来到了他的身旁。
一丝丝暖流,从那只手掌处缓缓涌入了易行之体内。
易行之就仿佛是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突然遇到了流水似的,开始贪婪地撷取着那些仿佛源源不断的暖流。
这般持续了好一会儿,易行之感觉体内的真元竟是已恢复了不少;而自己那始终萎靡不振的精神,此时似乎也终于缓过劲来了。
于是他侧过头去,朝着身后的绮罗淡淡笑了笑:“可以了。”
绮罗却臻首微垂,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爹他没事了。我是看行之好像很累,才会放下他……”
“做得很好。”易行之轻笑着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断了正低头认错的傻姑娘。
“嘻嘻!”绮罗吐了吐丁香小舌,亦是朝他眯眼笑了起来。
抬眼瞧了瞧身旁那些面容痴傻,盯着手里的剑柄一动不动,仿若石雕的崇剑门人。易行之暗叹一声,开始考虑该如何安置他们。
这个世界好像也没什么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啊……
“诶!都快忘了,这地方可还有那么一位‘事精’呢。”皱眉想了一阵,易行之却是猛地一拍脑门,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那位,一直沉默着的百晓生。
“这位陛下……”易行之张口便是一顿阴阳怪气,“鄙人瞧你那宰相出血量颇大,确定还不赶紧带他去医馆看看么?
“未伤要害,死不了的。”百晓生瞟了躺地上的李征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今天我没打算走。”
“是吗?莫非陛下觉得你的宰相大人输得太难看,想要帮他找回场子?”易行之闻言哑然失笑,“那就来吧。我和我身后这位绮罗姑娘,您老还请随便挑一位……”
“难道你们还敢杀我不成?”百晓生面色阴沉地瞪着易行之,半晌之后,嘴里却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很是没头没脑的话。
“为何不敢?”易行之瞪大了眼睛,貌似惊讶至极,“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陛下产生了‘我不敢杀你’这样的错觉呢?”
“我乃九五至尊!尔等不过一介草民,也胆敢对真龙天子动手?!”百晓生义正辞严地回答道,语气那叫一个掷地有声......
疯了。
这家伙太想当皇帝,以至于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易行之立刻下了结论。
当下易行之也不想再跟百晓生废话,准备赶紧给他一个痛快完事;毕竟还欠着两顿饭没吃,而今易行之的肚子饿得实在有些难受......
“且慢。”一只手臂却用力拉住了易行之的胳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易行之侧头去看,竟是那自上台之后便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司徒追命。
“把他,留给我。”司徒追命直视着易行之的眼睛,这般说道。
“好。”易行之仿佛读懂了他那眼神之中的意味,微微颔首道,“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