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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泠州     游仙异闻录txt下载     游仙异闻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父辈

    万金园共分上下两层。

    毕竟是个戏园子,且由那财大气粗的丐帮建造,空间自然极为庞大。

    纵然如今为了这武林大会硬塞进去数百张方桌,也丝毫不显拥挤。

    不过刚进大门,易行之便被里面的热闹场面震惊了一番。

    人声鼎沸,呼喝四起,混乱不堪;不少人甚至站起了身,正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

    当真如关离恨所言,‘像个菜市场一样’……

    而那崇剑门掌门兼武林盟主李征,如今正双手抱臂立于戏台之上,冷眼望着台下那些嘈杂的争吵,面容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这也能叫开会?!”

    环视了这戏园内一圈,易行之不禁暗自嘀咕。

    身后紧跟着他走进来的关离恨,闻言嗤笑了一声:“喏!这就是李征想要的武林大会。”

    “你怎么也进来了?”易行之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去追那位慕容姑娘呢。”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关离恨似乎变成了诗人,眼神十分阴郁,“我才刚惹她生气,不能操之过急……”

    “那就祝你好运咯。”易行之冲他眨眨眼,而后又询问道,“老易头人呢?应该是和你爹坐一起的吧?”

    “对,他们在二楼。”

    “那就走呗。我也好久没看到过关叔了。”

    不过那戏台之上,李征的视线此时却忽然转到了门口来,正巧看见了刚走进来的易行之。目光忽而一滞,而后便朝易行之点头致意。

    这般动作,倒是引起了台下不少人的注意,于是他们也跟着李征看向了戏园大门。

    却见那大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壮硕过人的大胖子,和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年轻人。

    胖子早已经见过了,而那年轻人也面生得很;故而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了去,继续与人争论。

    易行之朝李征耸了耸肩,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和关离恨一道走上了楼梯。

    “感觉二楼安静多了啊。”

    刚上二楼,易行之便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当然。”关离恨点点头,“这上面算是雅座,坐得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自持身份,不会跟着下面那些三教九流瞎起哄的。”

    “嗯……”易行之举目四顾少顷,倏而眼前一亮。

    楼梯口不远处的那张桌子旁边。他的父亲易凌,正与桌子对面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相对而立,盯着桌面眉头深锁,似乎是在下棋。

    易行之从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折扇,而后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这张方桌旁的椅子上,吊儿郎当的开始摇扇子。

    “哟,老易头。”易行之的问候甚是平淡,“下棋呢?”

    “小兔崽子,你也来了。”易凌的回答更是稀松平常——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抬,手里仍是攥着一枚棋子,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棋盘,“这武林大会着实无聊的紧,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易行之兀自砸了咂嘴,转头又朝另一人笑道:“关叔,好久不见了。”

    “行之。”那位体格消瘦的中年人,也就是关离恨的亲爹,大衍帮帮主关风雷,此时脸庞上也浮现出了温和的笑容,“在烟雨山庄之外的地方看到你,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嘿嘿,我不爱出门嘛。您就别老拿我打趣了。”易行之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把目光投到了棋盘上去,“哎哟喂,势均力敌啊?!居然能和老易头那臭棋篓子杀到这等地步,关大叔你又让了不少子吧……”

    “狗屁!”不等关风雷答话,父亲易凌却是气急败坏地叫骂出声,“这盘只让了一个马!才让一个马的事,能叫让子么?”

    “让一个兵也是让啊……”易行之翻白眼,“对了,司徒老儿他没和你们一起么?”

    “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些什么。好几年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书信也不肯回。”关风雷却是苦笑摇头,“这次武林大会摘星门也没派人来。为了这事,李征前些天还气得跳脚呢。若不是我和你爹力保,摘星门估计已经被冠上那‘私通魔教’之名了……”

    “这样啊……”易行之亦是眉头紧皱。

    关离恨站在一旁,见他们终于打完了招呼,赶紧插嘴道:“饭点快到了,晚饭咱们去哪吃?”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还有半个多时辰啊,饭桶!”关风雷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却远不如对易行之那般和善,一张脸登时黑了下来,“我让你去练那饕餮神功,不是为了让你练饭量的!最近功夫没半点长进,吃得倒是越来越多了……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

    “是是,爹教训的一点也没错。”关离恨唯唯诺诺,媚笑着凑了过去,伸手给他爹捏肩膀,“可这不是行之刚来天州,我想给他接风洗尘嘛……”

    亲爹瘦得像条竹竿,儿子却胖得像个皮球。这父子两站在一起,着实会令人忍俊不禁。

    “接哪门子的风?”易凌仍是低垂着头,“这小子好打发得很。就算给他喂一把米糠,他也能吃得眉开眼笑。”

    关离恨与易行之对视一眼,二人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微妙感受。

    易行之安静坐了一阵子,却发现浑身都有些不太自在:“啧,我怎么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是错觉么?”

    “你不知道?你小子如今可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啊。”易凌终于是抬起了头,斜睨着易行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上次论剑大会让你小子出尽了风头,还被李征在那飞鸽传书里,亲口称作武林年轻一辈第一人呢。现在你坐到这桌来,别人当然能猜到你是谁。”

    “啊哈哈,原来我这么厉害吗!”易行之咧嘴憨笑。心下却早已把那李征的直系亲属全部问候了一遍......

    这般‘殊荣’,连往届论剑大会的头名秦牧都没享受到,李征竟然堂而皇之地安排到了他头上。

    江湖上的年轻人大都气盛,胸怀内憋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

    换句话说,便是‘不服’。

    不服赞誉,不服安排,蔑视一切既定规则;不管你外号有多么惊天动地,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年少轻狂,血气方刚,酷爱争强好胜,单纯凭借武功说话。

    而易行之向来声名不显,如今却突然多出一个“年轻一辈第一人”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号。听着非常唬人,但其实屁用没有,更不知以后会给他招来多少麻烦事——

    易行之已经预见到,以后自家那烟雨山庄的大门外,估计成天都得围着一群,叫嚣着要和自己一决高下的家伙了......

第四十七章 挑战

    易凌长相非常英俊。

    用易行之前世那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是“帅到掉渣”。纵然如今已至中年,眼角多了些皱纹;但剑眉星目,顾盼生威,眼神睿智而沧桑,更添一股成熟之气。

    据母亲所言,老易头年轻时武艺高强,酷爱行侠仗义,本身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故而不知迷倒多少江湖女侠,成为了她们的梦中情人。

    自己的容貌,多半也是遗传于他。甚至自己某些行为习惯,在这么多年的潜移默化之下,也与他有了几分相似。

    就比方说,这大冬天摇扇子的臭毛病……

    刚把江湖扇还给这位当年叱咤江湖的花样美男,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扇子,放在胸前猛摇,一边摇还一边面红耳赤地与人争论着什么。

    因为他刚刚下错了一步棋,可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立刻便被关风雷逮住机会杀得丢盔弃甲;想要悔棋,关风雷不许,于是就开始耍赖。

    易行之看着他爹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暗自摇头:“就老易头这副尊容,还迷倒万千少女……那些女侠们都瞎了眼吗?!”

    “不行不行,也不能这样想!”这个念头刚起,立刻又被易行之给按了下去,“如果真照这般想来,我娘岂不是成了最瞎的那一个……”

    易凌棋艺不精,易行之对下棋向来也提不起兴趣,下得比他爹更臭。故而勉强看了二人对弈一阵,易行之仍是感觉索然无味,便转过头去,和坐在他身旁的关离恨闲聊了。

    “唉,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易行之张口便是抱怨,面色依然有些不太自然。

    “好奇嘛。”关离恨笑道,“他们都想看看,能获得武林盟主如此赞誉的年轻人,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这人啊,有点好奇心我也可以理解。”易行之苦笑道,“不过有几个家伙,从我来此地起便一直在盯着我看,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关离恨也有些奇怪:“哪几个?”

    “就比如那个长得挺帅的小哥,穿青色衣服那个。”易行之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那器宇轩昂的青衫男子,见易行之望了过来,还嘴角带笑,很是和善地朝易行之点了点头。

    易行之见他似乎没什么恶意,于是也淡笑着向他回了一礼。

    “我去,你别打招呼啊!被缠上了该怎么办?!”关离恨只往那看了一眼,便立刻转回头来,胖脸急得泛红,“那人叫秦环,是姹阳宗的宗主!”

    “哦?竟然是他?那看来姹阳宗里也不全是人妖啊。”易行之有些出乎意料,“你瞧瞧,他们的宗主不就挺正常的吗?”

    “你再仔细看看……”关离恨瘪嘴道。

    “什么意思?”易行之不解,于是又凝神细细打量了那人一阵;半晌过后,面色却是猛然一变——他总算发现,那位英姿勃发的姹阳宗宗主,咽喉处竟然……没有喉结。

    “女……女的?!”易行之侧目看着关离恨,眼睛瞪得老大。

    关离恨给了他一个非常无奈地眼神。

    “他奶奶的,这个门派也太奇怪了吧……”易行之大惊之下爆了粗口,“一个假小子,带出一帮假女人,绝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啥特不待见姹阳宗了?”关离恨胖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亦是非常苦恼,“男的作妖也就罢了,连里面的女人也不正常……”

    “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易行之感叹了一句。

    但是,即使这不男不女的秦环和易行之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看他了;可易行之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仍未有丝毫消退。

    究其原因,乃是他左手边那张方桌上,一个面容阴沉的中年男人,正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瞪着他。

    仇恨,嫉妒,悲愤,哀怨,以及那么一丝丝似是而非的欣赏……易行之从未见到过,一个人的眼睛里,竟然能包含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那人见易行之看过去,竟然不闪不避,依旧是“含情脉脉”地盯着他。

    “那家伙又是谁?”易行之被那人的怪异目光盯得背脊生寒,哆嗦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抬手指着他道,“眼神怪恶心的。”

    关离恨侧目过去,忽然面色一滞。沉默了半晌,之后才把他那肥硕的脑袋缓缓凑到易行之身前,压低声音道:“唐门掌门,唐啸海。”

    “原来如此……”易行之恍然。

    上次论剑大会,令唐门直接失去了两个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其中一人甚至还是掌门候补。并且,最终造成这般局面,与他易行之也脱不了干系。

    纵然那两人均属叛徒之流,纵然唐雨和唐子衣皆欲杀尽与会之人,纵然自己的行为算是在拯救中原武林......

    但与他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唐门中人,心里估计还是挺难受的。

    同门情谊,岂是等闲?

    也难怪那唐啸海像个怨妇一样瞪着自己了……

    低头沉思间,耳边却蓦然传来一声询问:“敢问阁下是那烟雨山庄易行之否?”

    易行之抬起头,面前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一袭白衣,面容俊逸。他不看方桌旁下棋的两位武林宗师,也不看那体格惊人的关离恨,一双隐含傲色的眼睛,唯独死死盯着易行之。

    冲自己来的?易行之心下暗叹。

    “正是在下。”

    “鄙人岳山派刘正义,见过易兄。”来人抱拳一礼。

    “哦,赵铁牛的同门,久仰久仰……”易行之站起身,正待回礼;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骤然变得十分古怪,“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久哪门子的仰啊?!刘正义心中怒骂。

    不过这人明面上倒是很有礼数,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抬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大声道:“刘!正!义!”

    “艺名?”易行之刨根问底。

    “真名!”刘正义面露愠色。

    “那刘兄的名字还挺正能量的哈……”易行之讪然一笑,终于没再追问下去。

    “哼。”对于这个新奇词汇,刘正义显然听不明白,只得冷哼一声。

    虽然不知道易行之为何对他的名字那般感兴趣,但是没关系,这并不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朝面前那嬉皮笑脸的人冷声说道:“岳山派刘正义,今日但求与易兄切磋一番,还请不吝赐教。”

第四十八章 切磋

    刘正义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似乎还运上了内力,传开很远。

    坐在这二楼之上的人,此时倒是有一大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所吸引,饶有兴致地把目光转了过来。

    易凌和关风雷仍在低头下棋。

    关离恨百无聊赖地抠着手心。

    唐啸海眼神依旧复杂。

    秦环眨了眨眼睛,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在周遭众人那些各不相同的目光注视下,刘正义掀起嘴角,勾勒出了一个计谋得逞般的微笑。

    “莫非刘兄还没睡醒吗?”易行之听完却是满脸惊讶,“这里是武林大会,不是什么论剑擂台。”

    刘正义的笑容愈发得意:“武林盟主所谓的年轻一辈第一人,竟然连与我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么?”

    “第一人就一定得打架厉害吗?李征说过我是什么第一么,你就要和我打?”易行之两眼圆睁,“万一在下乃是书法第一,或者是画画第一呢?”

    “这……”刘正义被易行之这一连串的反问惊呆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易行之转头去问关离恨,“这哥们儿谁啊?嘴巴好像挺毒的。你认识么?”

    关离恨耸耸肩:“好像是岳山派的顶门大弟子,武功极高。”

    “我怎么没听过?”

    “他一直在岳山派中潜心修炼,极少在江湖上走动。”

    “比之赵铁牛如何?”易行之顺嘴问道。

    不过易行之这一问似乎踩到了刘正义的尾巴,他立刻高声嚷嚷道:“别拿那傻大个和我比!赵铁牛空有一身蛮力,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

    “不好意思啊,我真不是有意的。”易行之还回头朝他道歉呢,“你们岳山派这一代弟子,我的确只认识一个赵铁牛……”

    “没关系,你马上就要多认识一个了。”虽然被易行之那不循常理的讲话方式给绕懵了一阵,不过刘正义不愧是岳山派弟子中的佼佼者,迅速冷静了下来,继而目泛寒光,“等你惨败在我手上之后,一辈子都会忘不掉我的。”

    “照你这么说,我更不该和你切磋了啊?”易行之似乎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明知要留下心理阴影,我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到底打不打?!”刘正义气得浑身颤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音。

    易行之甚至直接坐回了凳子上去:“不打。”

    刘正义气到一张脸铁青:“无胆鼠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难道就不怕以后被天下英雄耻笑?!”

    他还真不怕……关离恨硬憋着笑,心下默默回了一句。

    “不和你切磋就要被耻笑,这是什么道理?”易行之翘了个二郎腿,面露疑惑,“至于我到底是不是鼠辈,也不是仅凭阁下一席话便能评判的吧?”

    “你……那你就把那武林第一让出来,不要顶着这个称号到处招摇撞骗!”刘正义终于撕破脸皮,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巧了!虽然招摇撞骗什么的听上去相当不错,可惜在下也很不喜欢这个名头。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吧。”易行之却是极为豪迈地一挥手,仿佛随手送出了一件非常廉价的东西。

    而后他脖子一扭,歪着头朝周遭朗声道,“那么就请在座各位做个见证,这位岳山派的刘正义刘少侠武功高强,在下自叹不如。从今往后,他便是中原武林新生代第一人了,不服的尽管去找他单挑。”

    “哈哈哈……”

    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闻言纷纷一愣,随即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

    或许没想到易行之的路子这么野,刘正义登时被梗了个瞠目结舌;脑海内那早已准备好的一通激将说辞,却是再也讲不出来了。

    唐啸海目光中多了点欣赏。

    秦环靠在桌旁,白净的手指捏着下巴,轻声自语道:“有趣的小家伙。”

    “还是这副脾气。”关风雷喝了口茶,望着易行之摇头苦笑。

    “我知道你怕麻烦。可这武林第一的名号,岂是想送就能送的?”易凌一手摇扇,一手把玩着棋子,仍是埋头盯着方桌上的棋盘。似乎这一局残棋,比起身边正发生的事要有趣多了,“你今天若不露上一手,他们多半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以后麻烦事还会更多。”

    易行之皱眉:“不能故意输给他么?”

    “你敢!”易凌声调陡然拔高。

    “好吧……”易行之无奈地点头应下。

    刘正义的脸色已由青转紫,似乎快要被这对父子气晕过去了:“你,你们欺人太甚……”

    “行了行了,别瞎嚷嚷了,我跟你切磋便是。”易行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抬手很是敷衍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飘忽不定,“赶紧开打吧。唉,真麻烦……”

    话音未落,拳风骤起!

    被气昏了头的刘正义悍然出手,右拳便携奔雷之势轰向了易行之的面门。

    断岳拳法,好俊的功夫!一旁那含笑观望的秦环蓦然瞳孔一缩。

    刘正义这一拳隐隐已有宗师风范,与他那岳山派的掌门相比亦是不遑多让。自己想要接下来,估计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后生可畏啊……她之前一直没当回事的江湖小辈,如今竟已能与他们这些前辈并驾齐驱了么?

    难道这中原武林,已然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

    周围不少人与她亦是相同的想法。刘正义一拳打出后,那片整齐划一的倒吸凉气之声便是佐证。

    易行之倒是没考虑到那么多。

    因为他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话来着,没曾想这刘正义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先动手了。

    这一拳既快且狠,拳风呼啸,瞬息已至身侧。于是易行之眯起眼睛,倏然抬起右手,稳稳握住了眼前那只拳头。

    拳掌相接,发出一声“啪”的轻响。

    但如此威势浩大的一拳,不应该只有这点动静啊?

    易行之的表情有些生气:“喂,讲点礼貌啊正义兄!比武切磋,开打前至少要说一声呀……”

    刘正义没有接话。

    因为他正兀自心惊肉跳呢。

    这一拳已是他震怒之下,毫无保留全力施为,自付本派掌门碰到也只能被迫躲闪,不敢硬接。结果他的拳头,而今却仿佛是锤在了一团棉花上,崩山拳势转瞬间消弭殆尽;这种一拳打空,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几欲吐血。

    这种轻描淡写地接下断岳拳的方式,他更是闻所未闻。

    自己拳头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刘正义心里有数。那般草率的抬手去挡,难道不是应该把这小子的腕骨打折吗?!

    右臂猛然发力回撤,刘正义试图抽回手去;却发现自己的拳头仿佛在易行之掌心中生了根,根本抽不出来。

    心下惊骇更甚。不过刘正义在岳山派中号称‘武痴’,出了名的喜欢找人打架。年轻一辈再无敌手,与他切磋喂招的人早已换成了派中长老,故而他争斗经验也极为丰富。

    右拳乍一受制,当下左拳便急运内息,立刻袭向了易行之的小腹,意图逼他撒手回援。

    只可惜,刘正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对面的易行之,也只是同样伸出了左手。

    于是,片刻后,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这下倒好,他两只拳头都被易行之给捏住了……

第四十九章 胜负

    双拳被易行之牢牢握住,半点动弹不得。刘正义而今只能保持着双臂探出的古怪姿势,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本应是一幕颇为滑稽的场面。

    可周围那些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们均在各大门派中身居高位,自然见多识广。故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正义刚才的拳头中,已经蕴含了一股‘势’。

    与剑心类似,‘拳势’亦是对拳之一道的纯粹执着。无关拳法高低,无关内力深浅,那是一种境界,是对自己拳头的绝对自信。

    “势”成之后,出拳之人的拳劲便会威力大增,开碑裂石无往不利。

    ‘势’不可挡。武功相差未远者,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想硬接,要么以高出对方数筹的内力碾压,要么以更高的武道境界将拳势化去……

    可易行之偏偏挡住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为轻松的方式。

    无论他是内力更深或是境界更高,这都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刘正义武艺已算顶尖,内力,招式均是无可挑剔。在座的大部分人扪心自问,最多也只能与其打个有来有回,要分胜负更在百招之外;那么如此轻松便制住了刘正义的易行之,武功岂不是已超越了他们这些‘武林前辈’一大截?

    他才不过二十岁吧……

    就连那内心戏极为丰富的唐门掌门唐啸海,在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而今亦是遍布震惊之意。

    整个万金园二楼,此刻还能保持面色不变的人,估计也只剩下了易行之所在这张方桌旁的那几位。

    关风雷与易凌仍在埋头专心下棋,仿佛根本没看见易行之方才的骇人表现。

    关离恨倒是碰巧抬头看见了,不过他只是轻佻地冲易行之吹了声口哨,而后便又垂下了脑袋,继续挠手心。

    或许感觉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刘正义再次尝试抽回手臂无果后,便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抬起右脚踢向了易行之胯下。

    ‘撩阴腿’这一招,多为武林中人身陷绝境时使用。虽然场面上着实不太好看,并且鲜有武学典籍记载。但由于这类招数的确非常实用,故而大多数江湖人都能无师自通。

    “啊!”

    不过这一脚刚踹出一半,刘正义便惨叫一声,突兀地跌坐到了地面上去。

    因为易行之在他的右脚才堪堪抬起之时,便已他一步,用力踩在了他的右脚背上。

    ‘踩脚指’这一招,也从来没人专门去练过,但这杀伤力也是显而易见的……

    支撑脚蓦然遭受重击,纵然刘正义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至于一屁股坐下去,但也是疼得半蹲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易行之仍是紧握着他的双手不放……

    蹲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刘正义最终却是哭丧着脸,艰难地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我认输。”

    “承让了。”闻言,易行之总算是松开双手,又懒洋洋地坐了回去。

    他其实还挺怕刘正义不屈不挠,跳起来用脑袋顶他的……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小孩打架吗……李正义揉了揉自己那痛彻心扉的右脚,表情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他自幼醉心于练拳,门派上下无不称他为绝顶天才。不过他外出甚少,江湖中向来名声不显,他自己对这事也一直耿耿于怀。

    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论剑大会上一鸣惊人。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恰好拳法修炼到要紧处,错过了时间,掌门已派了那五大三粗的赵铁牛前往……

    没曾想,此番心血来潮参加了一趟武林大会,竟然能碰上那传闻中的‘武林第一人’。

    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是上天要他一战成名。于是根本没怎么考虑,便向那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烟雨山庄少庄主发起了挑战。

    结果想象中的浴血大战并未出现。他们之间的比武形同儿戏,并且自己还输得相当难看……

    “为什么啊?”刘正义蹲在地上,深埋着头喃喃问道。

    至于他到底是在问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易行之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对他淡淡笑道:“你的拳法的确很高。至少在同龄人中,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纵然与那唐子衣或者秦牧战上一场,胜负也是未知。输给我,你可以理解成,是我作弊取巧了。”

    以真元欺负内力,就仿佛是用石头去砸鸡蛋,的确像是在作弊……

    “多谢。”

    刘正义双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了身。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道谢,便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

    晚餐时间。

    这间小院子里本来还住着关风雷父子,可他们今晚有应酬,要去酒楼‘下馆子’。

    于是,餐桌上,而今只围着烟雨山庄这一家四口。

    易行之吃了一块他娘给他夹的,油光水滑的肥肉,登时被腻得直皱眉头。

    哆嗦一阵,缓过了那股子恶心劲,易行之放下筷子轻声道:“这次我们来天州,路上还碰见了达叔。”

    “绮罗已经和我讲过了。”易行之的母亲又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肥肉,正巧笑嫣兮地看着他。

    “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易凌也放下了筷子,对此似乎很感兴趣。

    于是易行之把那片湖面上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向易凌讲了一遍。

    “……故此,罗天教的人肯定早已渗透进了江湖各地,而且手段堪称通天。”易行之越讲越是心惊,“我至今都搞不明白,琼明连弩这等利器,他们到底从何得来?”

    “当然是找那李弦将军买的了。”易行之面色平静,仿佛并未感到惊讶。

    “哈哈哈,我就说是买的吧,行之你还不相信!”一旁的绮罗乐得直拍手。

    “可李弦他怎么敢……”易行之懒得去理会绮罗,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他为何不敢?”易凌轻笑着打断了他。

    易行之面色一滞,而后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皇族默许了?”

    “当然。李弦这二十年间,自百夫长起一路官至镇国大将军,还能讨得守卫西疆那般轻松惬意的美差。如此平步青云,离不开当今圣上的赏识。故而李弦对大乾可谓忠心耿耿,没有皇族的允许,就算出价再高,他也不会卖给罗天教哪怕一架连弩的。”

    “但这是为什么?”易行之大惑不解,“罗天教与大乾早已水火不容,皇族没理由去帮他们啊……”

    “为什么?你以为在朝廷眼中,中原武林的各大门派,和罗天教有什么分别?”易凌冷笑反问道,“自古侠以武犯禁。在皇族看来,这群游离于体制之外,不肯加入军队,又我行我素惯了的武林高手们,约等于有能力随时发动暴乱的乱臣贼子;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与罗天教在本质上并无任何区别——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五十章 制衡

    时值冬日,天黑得很早。

    乌云遮蔽,不见月光。

    房内光线很暗,餐桌上已经点起了油灯。

    偶有寒风从窗户缝隙间灌入,把那粒灯花吹得不住摇曳。

    明天大概会下点东西吧?就不知是雪还是雨了。易行之盯着那点闪烁不定的光芒,恍惚间有些出神。

    “呃,我吃饱啦!”绮罗把碗筷一推,打了个小小的嗝,便凑过脑袋去和易行之的母亲说悄悄话了。

    “我还是不明白。”易行之的眉头仍是拧在一起,都快绞成了一个“川”字。

    “这么说吧。大乾朝廷无心统御江湖,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除非肯放空边塞,把所有军队召集回来,挨家挨户地上门剿灭……当然,这般做完全得不偿失。况且武林门派这种东西,就仿佛是那原上野草,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根本除之不尽。”易凌摇着折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为了稳坐江山,皇族而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这场江湖纷争能永远持续下去。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那便再也不会有人造反了。”

    “可是,就算皇族忌惮中原各大门派,那它两不相帮不就行了?”易行之眯着眼睛,又拿起了手边的筷子,夹了一根青菜到自己碗里,“也没必要刻意去扶持罗天教吧……”

    易行之吃饭向来很慢。

    如非饿急,那么便永远是一副细嚼慢咽的模样。

    偏偏他饭量又大,吃得很多。故而经常是一家人都已吃饱歇息,他还一个人捏着筷子,在那慢条斯理地挑拣着残羹剩饭。

    “制衡。”易凝合上双眼,停顿一阵,才缓缓道出了这两个字。

    “罗天教与中原武林均是皇族的心腹大患。他们希望双方能一直争斗内耗,但绝不希望任何一方被彻底灭掉,从而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所以,哪一方处于弱势,皇族便会暗中给予帮助。不然你以为,没有大乾皇族出力,就凭二十年前形同一盘散沙的中原武林,如何能打退那掌控了西域诸国资源的罗天教?”

    “所以现在是……”易行之双眼微鼓。

    “没错。上次入侵中原惨败而归,罗天教可谓元气大伤。如今的中原武林却结成同盟,欣欣向荣发展迅猛,高手更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在皇族眼中的威胁早已超过了罗天教。琼明连弩还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谁知道他们暗中还给了罗天教多少好处?”

    “这……这分明是在玩火啊。”易行之放下筷子,开始挠头,“如此做法,皇族就不怕遭到罗天教或是中原武林的反噬?毕竟江湖人的脾气,可都不算太好的……”

    “谁知道?反正他们对这些手段向来乐此不疲,估计玩得还挺开心的。”易凌折扇一合,朝易行之摊了摊手,“皇族希望维持现状,不愿一家独大无法处理;罗天教垂涎中原土地已久,做梦都想入主中原武林,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大乾王朝动手;三者之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关系。李征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由得武林大会上那些三教九流乱来——反正都只是小打小闹,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果不是罗天教此番竟然想先拿崇剑门开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我估计李征连这次武林大会都懒得开。”

    “唉……”易行之嘴唇开合一阵,最终却只是仰天长叹了一声。感觉如鲠在喉,这饭倒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易凌也没再说话,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沉思半晌,易行之转过了头,又朝一旁的母亲问道:“娘,关于罗天教的神子,你了解多少?”

    闻言,他娘先是拍了拍绮罗的脑袋,让她自己去玩,这才回头看向了易行之:“我当时只能算是边缘人物,并未涉及神……罗天教的体系核心。但神子据说是罗天之母在人世间的化身,是罗天教的精神领袖,地位仅次于教主,比四位长老都要高。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那你见过神子么?”易行之伸了个懒腰,之后便很没形象地趴在了餐桌上。

    “见倒是见过几次。不过那位神子身份神秘,就算面对几位长老和教主也会蒙上面纱,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娘颦起蛾眉,似乎是在竭力回想,“光听声音的话,大概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

    易行之猛地抬起头,表情忽而变得十分紧张:“二十年过去,神子有没有可能换人?”

    “应该不会。罗天的化身怎么能轻易更换?除非现任神子意外身亡,罗天教才会开始另寻下一位继承人。”他娘臻首轻摇。

    “那她得多老了啊……”易行之哀嚎一声。

    一想到那看似天真可爱的唐雨,如果撤去天残玄功的易容,本人实际上或许是个四五十岁,比自己亲娘年纪还大的女人,易行之便不禁冷颤连连。

    他娘却是凤眸一瞪:“臭小子,变着花样骂你娘老呢?!”

    “不是不是,您别这么敏感啊!我娘现在正是最年轻漂亮的时候,神子哪里比得上您……”易行之满头大汗地劝她道。

    “这还差不多。”他娘点了点头,似乎非常满意易行之的表现,俏脸上顿时又挂起了笑意。

    这娘们,变脸比翻书还快啊……易行之心下暗叹。

    不过他这句话倒是真心的。

    仔细一瞧,他娘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眉若远黛,双瞳剪水,玉齿珠唇;白白嫩嫩的脸蛋上,更是连一丝皱纹也找不见。

    身上那件紫色衣服也有些鲜艳过了头,像是那些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们才会穿的款式,衬得她年纪愈发模糊。

    和自己站在一起,外人估计只会以为是一对姐弟吧?说不定还是兄妹……

    正胡思乱想间,餐桌旁那一直在自娱自乐的绮罗,此时却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硬生生拉了起来。

    “走咯走咯,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啦!”

    “好好好。”他娘也跟着笑眯眯站起了身。

    易行之不由分说地便被绮罗拉着往前跑,整个人都懵了一阵,出得房门才想起来问她:“要去哪啊?”

    “去城门楼呀!”绮罗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

    “去那地方干嘛?”

    “娘说那里今晚会放烟花哦!”

第五十一章 追逃

    烟花这类东西,易行之已看过很多。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惯了前世那些火树银花般的绚烂烟火表演,再来看这些连颜色都没什么变化的简陋烟花,自然不会觉得有多稀奇。

    不过梁城的城门楼下,今晚却是挤满了人。

    每当一朵烟花在夜空之中炸开,便会惹得人群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连这酷寒的冬夜,似乎都笼上了一层暖意。

    对于这个古旧世界中的人们来说,烟花确实难得见到一次。

    绮罗立于城墙之下,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看着从那城门楼上那些不断腾空而起,却又一闪即逝的片刻璀璨,兴奋得玉手直拍。

    易行之站在绮罗身后,含笑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泛红的侧脸。

    “人太多了,好挤。”易行之的娘挽着他的胳膊,轻声抱怨道。

    “还不是你非要来看热闹的。”易行之耸肩,“据你所言,今晚放这烟花是丐帮几天前在武林大会上提出来的,那就相当于昭告全城了。梁城原本人口就不少,武林大会期间又涌进来一大帮子江湖人,不挤才怪了。”

    他娘咬了咬自己红润的嘴唇:“可我就是想看看嘛……”

    易行之本想再调侃她两句。但是望着她委屈的模样,以及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那些婀娜花火,到嘴边的话却突然说不口了。

    “那就认真看吧。”易行之轻笑道,“嫌挤就去绮罗那,她旁边人少,”

    “嗯。”

    低低应了一声。于是他娘放开他的胳膊,莲步轻移,找前面那正手舞足蹈的傻姑娘玩去了。

    “咻——啪!”

    千篇一律的单调声响。

    枯燥乏味的炽烈红色。

    易行之或许是此间最感到无聊的那一个。

    若不是人群中不时响起的阵阵惊呼,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打瞌睡。

    百无聊赖间,易行之开始扭头观望,想瞧瞧周围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能说上几句话。

    不经意的回眸。一双眼睛,却隔着一片熙熙攘攘攒动着的人头,和易行之的目光对上了。

    这双眼睛浑浊,暗淡,似乎充斥着悲凉哀愁;却又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眼睛的主人似乎已盯着易行之看了很久,此时忽然见他转过头来,目光中立刻闪过一丝惊慌之色,转过身匆匆忙忙走了。

    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易行之眉梢一挑,随即拨开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那人脚程很快,离开城门处后,便如滑溜的泥鳅一般,尽往一些小巷子里钻。

    易行之却仿佛是闲庭信步。无论那人如何辗转腾挪,他都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背后,始终维持着三丈之内的距离。

    如此追逃一阵,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之后,那人的脚步已逐渐慢了下来,易行之甚至能听到他那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别跑啦,你这轻功退步也太大了。”易行之依旧吊在他身后,淡笑出言道,“怕是连我娘现在都能追上你。”

    闻言,那人似乎感觉摆脱易行之的确无望,便叹息一声,也停住了脚步。

    后背微微发抖,他并未回头。

    易行之望着那个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蹒跚背影,眉头微皱:“怎么,连与我见我上一面都不敢了?鬼鬼祟祟的,就和你那徒弟一样。”

    “徒弟”两个字,易行之咬得很重,似乎夹杂了不小的愤懑。

    那人浑身一颤,而后缓缓转过身来,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吃力。

    头发花白,黑巾遮面,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连这双眼睛如今亦是黯淡无神,根本瞧不出半点往日里的灵动之意。

    “三年时间,了无音讯。而今看见我,竟然藏头露尾,连招呼都不准备打一个?”易行之越说越气,气到脸色都有点转红,“并且,到现在你还不肯把面罩摘下来么?”

    那人面巾微动,似是苦笑了一声。而后伸出一支枯槁如树皮般的手,轻轻扯下了脸上蒙着的东西。

    乍一看见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易行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嘶……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那掩藏面罩之下的脸庞,不仅毫无血色,而且皮肤干巴巴地紧贴在了骨头上,看上去仿佛是一具骷髅。眼眶深凹,鼻子塌陷,连嘴唇似乎也萎缩了,根本合不拢,于是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夜空中不时有烟花炸开,刹那光芒倾泻到他的脸上,映出一些层次分明的阴影。把那原本就令人作呕的丑脸,勾勒得愈发惊悚。

    面对这张堪称可怖的脸颊,易行之也只能从那大概的轮廓上,依稀瞧出几分印象中那些潇洒不羁的影子。

    “毒……”

    仅仅一个字,便有唾液从他嘴边溢出,继而垂落到地。

    他说的话,易行之也听不太明白,因为风会从他那合不上的嘴唇间漏出来。

    “谁干的?“

    平静的询问声,隐隐压抑着莫大的怒火。

    易行之双手紧握成拳,任由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罗天……教……”他的说话声仍是不清不楚,“跗骨……断魂散,无药……可解……,只能……运气压制……”

    愣愣望着他那牙齿张合,唾液横流的骇人面容。易行之却感觉自己心脏似乎被人用力捏住了似的,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

    “所以你找了个徒弟,好让自己的绝学后继有人?”

    “所以你准备瞒着所有人,安静等死?!”

    “为了你那点可悲的骄傲,就连那几个拜了把子的兄弟,你都不敢见他们哪怕一面?”

    “司徒追命!我一直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易行之的质问一句快似一句。问到最后,眼睛已不觉有些湿润。

    自己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易行之也记不太清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捏住了鼻子,仰头望天,试图把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按捺下去。

    “我只想……来看你最后一眼。你不应该……追上来的……”司徒追命那骷髅般的头颅轻轻摇了摇,“我命数……已定,又何苦……再徒增伤悲……”

第五十二章 奇毒

    司徒追命,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代盗圣。

    摘星门门主,左道豪杰。轻功天下第一,窃术天下第一,分金定穴的本事亦是天下第一……

    这般诸多盛名加之于身的绝世奇人,而今却只能拖着毒入膏肓的残躯,掩藏起他那枯瘦可憎的容貌,躲进某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打算就此了却余生。

    “命数已定?”易行之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倒不这么认为。”

    “我身体的状况,我自己最清楚。”司徒追命露在嘴唇外的两排牙齿,略微开合了一下,似乎是对易行之笑了笑,“……能撑过这三年,已经算是奇迹了。如今那毒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医圣药王在世,亦是回天乏术。运气好,还能等过完年再死;运气不好,可能明天就是大限了……”

    “那你安心等死不就行了,还跑这梁城来干什么?”易行之气得龇牙咧嘴。

    “我……我想……最后再,看看你们……”司徒追命侧过头去,声音时断时续。

    “哎哟,那可真是谢谢你啊!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动一下?!”易行之的语调甚是阴阳怪气。

    并未在意易行之的讥讽,司徒追命的眼神愈加黯淡无光:“我司徒追命纵横一世,能闯出这么些名头,自问也算是活够了。如今年逾半百,本已是风烛残年之人,纵然没中毒亦是垂垂老矣。现在我一身武艺有了传承,摘星门也是蒸蒸日上,这般死法,当属死得其所,了无牵挂……”

    “死得其所,了无牵挂?怎么就开始发表遗言了?放心吧司徒老儿,你想死,倒还没那么容易的。”易行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得亏你今天被我撞见,不然你还真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如果你是想让你娘来帮我解毒,那便不必浪费时间了。她解不了的……”司徒追命用力摇着头,唇齿间溢出的唾液便随之四处飞溅,“跗骨断魂散没有解药。‘有解药的毒药,根本算不上是毒药’,这也是罗天教调配这类剧毒时的一贯准则。这些年我跑遍沧江南北,拜访了不知多少能人异士,结果尽皆束手无策……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安心等死……”

    “喂!你注意点形象,别弄这么恶心啊!”易行之竭力躲避着那些从司徒追命嘴巴里飞溅而出的唾沫,“谁说要去找我娘了,她那几把刷子我还不清楚么?”

    “那是谁?”

    “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易行之嘴角一咧,转身迈开了脚步,“顺便给你介绍个烟雨山庄的新成员,你还没见过她呢。”

    司徒追命还待在说些什么,易行之却背对着他,抬起手指在身侧随意晃了晃,只留给司徒追命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仍是兀自往前走去。

    那双黯淡至极的眼睛里,蓦然有了些许光芒闪烁。

    万一……万一真的有办法呢?

    虽然嘴上说得十分洒脱。但是,没人愿意接受不明不白的既定死亡,纵然是他这位名扬天下的‘盗圣’也不例外。

    望着易行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遁入夜色之中;司徒追命咬了咬牙,步履蹒跚地跟了上去。

    ……

    ……

    城门楼的烟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放完。

    街道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似乎大家都已经回去睡觉了。

    北风呼啸,天空中偶有雪片飘落。

    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易行之轻轻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不过,这方小小的院子里,此时倒是挺热闹的。

    中庭那棵大树下,易凌和关风雷竟然又摆起了一张矮桌,各自坐着一张小板凳,正凝神下棋。

    院门打开,他们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一旁观望的易行之母亲,却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好你个臭小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偷偷跑了!说,又上哪瞎转悠去啦?!”他娘对着易行之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诘问,“留两个大美人在外面吹风受冻,你好狠的心!”

    “我的错我的错……”易行之笑着让开身形,露出了他身后站着的人,“不过你先瞧瞧,我带谁来了?”

    “这……这人是谁?!”看见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娘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绮罗似乎在和关离恨在树下玩翻花绳,听到了院门处的动静,也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鬼啊!”

    不过还没还等这傻姑娘凑近,她便被司徒追命那骷髅似的可怖脸庞给吓得惊叫一声,哆哆嗦嗦地躲到了易行之母亲背后去。

    被绮罗这鬼哭狼嚎般的尖叫所吸引,关风雷抬起头,不经意地往门口一瞥,却是立刻认了出来:“司徒大哥?!”

    “司徒追命?”易凌闻言扭过脖子,亦是大惊失色,”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啊?!这是司徒大叔?”关离恨一脸的难以置信。

    司徒追命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当然,他这张如皮包骨头一般的脸颊,也很难做出某些表情。

    欲言又止。牙齿上下交错了一阵,司徒追命终究没能开口说话。

    绮罗藏在易行之娘亲身后,听到众人的议论,于是探了半张小脸出来张望。乍一看见司徒追命的脸,她却又是低呼一声,娇躯颤抖着缩了回去。

    “别急,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很多问题。不过之后再叙旧也不迟,还是先让绮罗来瞧瞧吧,毕竟司徒老儿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说话间,易行之拉着绮罗的手臂,把她从自己母亲背后拽了出来,“绮罗,这个人你要喊司徒叔叔。他现在中了毒,危在旦夕,你赶紧帮他看看。”

    “嗯……”绮罗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依然不敢抬头去看司徒追命的脸。

    不过傻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非常听话。虽然很害怕这位‘司徒叔叔’的长相,她仍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双手捧起了司徒追命那只枯槁至极的干瘪右臂。

    掀开袖子,仔细瞧了瞧他手臂上那些狰狞交错,近乎裸露在外的青红血管。绮罗秀眉微皱,垂首悄立半晌,又轻轻放下了司徒追命那只胳膊。

    见此情形,易行之赶紧出言询问道:“怎么样,能治好吗?”

    “可以哦!”绮罗仰起悄脸,笑靥如花。

第五十三章 苦痛

    雪越下越大。

    茫茫雪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在屋顶,树梢,乃至院落内众人的发丝,肩头上,都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梁城地处乾南,兼之深居内陆,如此雪景算得上是多年不遇。

    而自始至终,司徒追命皆是一言未发,只是任由绮罗把他那只如皮包骨头一般的干枯手臂翻来覆去地摆弄。

    直到易行之和绮罗的讨论结束,各自陷入沉思。他才喉结微动,小心翼翼地朝易行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能帮我解毒的人?”

    “你可别小看了她。”却是站在树下的易凌轻笑着接过了话头,“这丫头的本事可大着呢。”

    司徒追命仍是将信将疑,又仔细打量了眼前那过分漂亮的小姑娘一阵子,低声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姑娘,具体是要怎么个治法?”

    倒也不能怪司徒追命多疑;毕竟绮罗的相貌,看上去的确太过年轻了。

    受那跗骨断魂散折磨多年,司徒追命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手段去寻求解法。这些年来,他拜访过的医师郎中,哪个不是闻名一方的杏林圣手?可他们拿这罗天教的邪门毒药均是毫无办法。

    如今,仅凭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年近花甲。很多事情,大概都看得淡了。

    “具体?”绮罗还是不敢看他那张脸,低垂着眼睑,怯生生道,“具体就是你把脑袋凑过来,然后我帮你解毒啊……”

    司徒追命眼神一直:“就这样?!”

    “就这样呀。”绮罗满脸的理所当然。

    司徒追命面露无奈之色,转头瞪着易行之:“你确定她能行?”

    “得了得了,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就先让她试试呗。”易行之耸耸肩,“反正你都快死了,试一试又不吃亏。”

    “有……有道理啊。”司徒追命沉吟半晌,却是恍然大悟般的连连点头。

    当下他把心一横,很是干脆地俯低身子,就这么把脑袋伸到了绮罗面前去。

    “……干嘛?”绮罗见此一愣。

    “解毒啊……”司徒追命的脖子越伸越长。

    “在这院子门口?!”绮罗凤眸圆睁,“下大雪呢,不先进房间里去么?”

    “咳咳,这……”

    闻言,司徒追命猛然抬起脑袋,裸露在外的牙齿张合一番,有些尴尬的急切咳嗽了两声。

    “哈哈,你司徒叔叔中毒太久,已存死志。如今乍一听得自己有救,不免有些着急。”易行之长声笑着,轻轻拍了拍绮罗消瘦的肩头,“你理解一下……”

    “哦……”绮罗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面前那眼神飘忽的司徒追命,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

    ……

    厢房。

    一盏黯淡油灯,米粒般大小的灯花闪烁着,在窗户纸上投下一些明灭不定的光影。

    大雪漫天,但是没刮什么风,窗外出奇的安静。

    司徒追命安静坐在方桌旁的圆凳上,两腿并拢双手抚膝,默然垂首,宛如那私塾之中的胆怯孩童。

    “出去出去,别捣乱。”绮罗推开门口那正往屋子里探头探脑的易行之,“啪”的一声,轻轻关上了房门。

    厢房里,而今只剩下了这一老一少。

    转过身,绮罗慢吞吞地走到司徒追命身旁,侧着头,不去看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而后抬起一只纤白柔夷,轻轻按到了他那丛花白的头发上去。

    “可能会有点痛哦,请你尽量不要动弹。”绮罗的声音显得怯生生的,细若蚊呐。

    “痛?”闻言,司徒追命身躯微晃,似是轻笑了一声。语气中隐隐含着些许不屑之意,仿佛是绮罗的话让他感觉自己遭受到了某种羞辱,“小姑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我不怕痛的。”

    所谓的‘疼痛’,司徒追命在闯荡江湖这大半生中,已经历过了太多。对于这种观感,他大概已经近乎于麻木了。

    “那……那好吧!”话音刚落,绮罗合上双眼,纤细指间便有盈盈白光骤然亮起!

    ……

    ……

    房外。

    墙根下,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易行之靠着墙壁,往掌心里呵了口气,轻轻揉了揉手背。

    关离恨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而后慢吞吞地把脑袋凑了过来:“跗骨断魂散凶名已久,魔教鼓捣出来这么些年,从未听说有法可解啊。弟妹到底行不行?”

    “莫非你行?”易行之翻白眼,“要不你去试试?”

    “嘿嘿,开个玩笑而已。”关离恨讪笑一声,抬眼看着房檐外那些铺天盖地的落雪,“我还能不相信弟妹么?”

    “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易行之耸了耸肩,淡淡笑道,“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尽人事,听天……”

    “啊!”

    屋子里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响声之大,震得屋檐边的积雪都在‘簌簌’往下掉。

    被这惊人的嗓门一吓,易行之的后半句话立刻吞了回去。

    “没问题吧?”关离恨歪着头,与他面面相觑,“怎么叫得跟杀猪一样?!”

    ……

    ……

    房内。

    在绮罗那一句‘好吧’之后,司徒追命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仿佛是有一股冰冷彻骨的洪流,立刻从头顶百会穴处粗暴地灌入了身体之内。而后顺着他那些早已枯竭萎靡了的经脉穴道一路咆哮奔涌,直达四肢百骸…………

    随之而来的,便是疼痛。

    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声嘶力竭的尖叫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这种感觉叫做‘有点痛’?!

    司徒追命的额头瞬间爬满了冷汗。

    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他什么伤没受过?分筋断骨,刀剑加身已是家常便饭,更遑论那如跗骨之蛆一般折磨了他多年的奇毒。那些在旁人看在难以想象的伤痛,司徒追命自认皆可波澜不惊,连眉头都不会多皱一下。

    可是,而今这种经脉蓦然被强行扩张开来的可怖痛楚,司徒追命是从来没经历过的。

    难以形容,无法忍受;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庞然巨力,由内到外,一寸一寸地,撕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如果说,祛除那跗骨断肠散的代价,是要承受这般苦楚的话,那还真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某一个瞬间,司徒追命的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不过,盗圣不愧是盗圣。

    盛名之下,罕逢虚士。

    尽管疼痛难忍,几欲癫狂,尽管他上至头颅,下至足尖都在因为这剧痛而猛烈颤抖。可是,除开方才那一声惊叫,之后他竟是再无半句怨言,连闷哼声都没漏出一丝。

    此间,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只有他紧咬的牙齿,交错时所发出的“咯吱”声响。

    绮罗仍是微闭双眼悄然而立,手中白光更甚。

    如此这般,持续良久。

    不知是疼痛确实有所减缓,还是那般痛苦已经超出了司徒追命神经能忍受的极限;总之,他如今已经连抖都不会再抖了。

    若是易行之此时在房内,他便能够发现,司徒追命那些裸露在外的干瘪皮肤,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缓缓鼓胀起来——仿佛是在吹气球一样。

    这团‘气球’越吹越大,越涨越气……终于,在接近某个临界点的时候——

    “嘭!”

    它似乎破掉了。

    于是司徒追命喉头一苦,一口鲜血立刻从嘴中呕出。

    这口血恶臭,浑浊,漆黑如墨。飞溅到房中那些青石铺就的地板上,甚至还在“滋滋”作响。

    鲜血当然不会是这种颜色的。

    就像自己的内力,在这几年间,也从来不会像此时这般顺遂的在经脉之中涌动。

    绮罗从他头顶收回玉手,很是娇憨地轻轻拍了两下。

    “大功告成!”

第五十四章 刀痕

    “……大功……告成?!”

    “这就……好了?”

    司徒追命仍是深埋着头,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话语声宛如梦呓。

    如果那些重新在经脉中通畅起来的内力是幻觉的话,可为何这双手,却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

    尽管这双手干瘦如柴,青筋暴起,但终归是能瞧出一点血色来了。

    这种红润可爱的颜色,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在这双手掌上见过了?

    两年。

    还是三年?

    凝视良久,司徒追命才颤抖着抬起手掌,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依旧枯槁消瘦,但总算有了些弹性,再不似以往那僵尸般的干冷生硬;更重要的是,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竟是也丰润了不少,而今终于能够合拢,牙齿不必裸露在外了。

    仿佛一把桎梏了他很多年的沉甸甸的枷锁,今日终于被人卸下来了一般。

    身体极轻,内力激荡。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经脉,每一块血肉似乎都获得了新生。

    眼含热泪,司徒追命倏然起身,兴奋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于是他径直腾空而起,竟是原地连翻了三个空心跟斗……

    “刷拉”一声,房门忽然被人极为粗暴地推开了。

    是按关离恨闷着脑袋,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边往里挤嘴里还一边嚷嚷着:“怎么回事?!这都半个多时辰……”

    易行之站他身后,抱着他那水缸一般粗细的胖腰,试图把他给拉出去:“你别捣乱!万一正是关键时刻呢……”

    可这俩人表面上虽是一拉一拽,可门开之后,他们却是贼眉鼠眼地齐齐往房间里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了的。

    毕竟在房外苦等了半个时辰,屋内在那一声惨叫过后,却再没什么动静传出来;这种漫无目的等待,的确太过煎熬了。

    不过,方一进门,便看见之前还行将就木,宛如那风中残烛的人,突然间就这么活蹦乱跳了起来——

    显而易见,这种事情给他们带来的冲击还是挺大的。

    “神了!”关离恨呆愣原地,全然忘了再演下去,“……这什么,冥土追魂吗?!”

    “医……医学奇迹啊!”易行之伸手指着司徒追命,说语声结结巴巴。

    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而入。

    易凌进门便瞧见了地上那一滩漆黑的血迹,于是颇感兴趣地俯下身去蹲在旁边,盯着那些“滋滋”作响的血液,眉头深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风雷盯着那与来时判若两人的司徒追命,倏而朗声长笑。

    易行之的娘却是看见了绮罗额头上的细汗,颇为心疼地走上前去,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司徒追命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仿佛成了个三岁孩童。

    “哟呵,看来是死不了咯?”瞧见司徒追命那容光焕发的兴奋模样,易行之忍俊不禁地出声揶揄道,“终于不流口水啦?”

    司徒追命却并不接易行之的话。等到他终于蹦够了,站定下来之后,便是面容肃穆地朝绮罗一揖到地:“多谢姑娘,今日再造之恩,司徒追命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在下定当赴汤蹈火,揽月摘星,在所不辞。”

    在易行之的印象中,司徒追命是一个绝对冷静的人。

    冷静,意味着他始终能够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很少见他高兴到忘乎所以,以至于对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小姑娘说出了这样的话。

    易行之心里甚至有些酸溜溜的——他与司徒追命相处多年,情同师徒,却也没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这可是盗圣的承诺。

    江湖上的小偷不计其数,但能称之为‘圣’的,古往今来,却只有这么一位。

    所谓圣人,言出则必行。

    易行之估计,就算是绮罗现在让司徒追命去取了那大乾天子的项上人头,他也决然不会说半个‘不’字。

    不过,某位傻乎乎的姑娘显然不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当然也更不想要皇帝的头。

    “是吗是吗?”绮罗本来正半眯着凤眼,笑嘻嘻地趴在易行之母亲怀中;听得司徒追命这话,双眼却蓦然一亮,“那你赶紧去摘一颗,我早就想看看星星到底长什么样了!”

    “啊?!”司徒追命大惊失色,“不是,这……我……”

    很明显,绮罗的奇特思路,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盗圣也很不适应。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没事,你别管她。”最终还是易行之扶着额头,帮他解了围,“这姑娘蠢习惯了……”

    “谁下的手?”

    易凌自进房时起,便一直蹲在那仔细端详着地上的污血,屋内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此时却是忽然抬头看向了司徒追命,冷不丁地发问道。

    “跗骨断魂散见血方能起效。除了那个像缩头乌龟一样,向来不敢见人的教主,罗天教里什么长老神使之类的人,我多半都交过手。以你的轻功,若是一心想脱身,他们根本伤不到你。”

    闻言,司徒追命侧目过去,与易凌对视良久。或许是看见了易凌眼神中隐含的愤怒与不由分说的坚毅,他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抬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衣襟。

    衣服下的皮肤仍是稍显青黑枯瘦,但比之他刚来时那死灰一般的骇人颜色,已是好看上了不少。

    不过,相比于色泽,更加显眼的东西,乃是司徒追命胸口上的一道伤疤。

    三寸来长,自左肋起,径直划至膻中。

    奇毒初解,周遭的皮肤或多或少都已泛起了一丝血色;唯独他胸口这道狰狞的伤疤,却依旧呈现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如墨漆黑。

    “刀伤?”易行之认了出来。

    “伤口极细,刀身极窄。”关风雷望着那道疤痕,微微眯起了眼睛,“唐刀?”

    “不,刀身带弧。”易凌沉吟片刻,而后缓缓摇头,“是打刀。”

    “打刀?”关离恨听罢一愣,随即便是惊呼出声,“扶桑人?!”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这番交谈,直把易行之听得云里雾里。

    不是在说罗天教毒药的事情吗?怎么现在连倭寇都冒出来了?

    也不对啊!话说这个世界竟然是存在日本列岛的吗?怎地自己看的那些史书上从未见提起过?!

第五十五章 秘辛

    “前年清明,我回蜀州故居扫墓。”

    “后半夜,月光很亮,有人在房外叫我的名字。”

    “我披衣起床,房外是个戴着斗篷的男人。”

    “见我开门出去,他只说了一句话,‘可敢接我这一刀?’”

    “说来惭愧。”

    司徒追命抬手合上衣襟,却是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往我自诩身法超绝。可那夜莫说看清那人的长相,就连他怎么出的刀我竟然也没能看清。回过神来时,他已是收刀入鞘,翩然离去了……”

    “迅捷如此。”易凌面色凝重,“是扶桑剑客的居合之术,没错了。”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啊。”司徒追命轻抚着他额前那许久未剪,已垂至鼻翼的花白头发,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像我这样的老家伙,终归到了被江湖淘汰的时候了。”

    易行之站在一旁,却没听进去司徒追命所讲述的那些经历;他只是盯着司徒追命那双晦暗无光的眼睛,轻轻皱眉。

    这是自信崩塌的征兆。

    习武之人的信念若被摧毁,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

    信念对于武艺的提升,堪称是立竿见影。

    使剑者,对手中的剑自信到极致,可领悟出剑心;挥拳者,对自己的拳头自信到极致,可修炼出拳势……凡此种种,得一皆可威力大增。

    对手中的武器抑或是拳脚的信念强烈到极致,便能催生出这些模糊的概念,武道上称之为‘登堂入室’。

    那么,若是信念崩溃了呢?

    位置越高,摔得越惨。想要获得这些东西,无一不需要日复一日的苦练;甚至光练习还不够,更需要某些机缘巧合。

    譬如慕容梦蝶——若非易行之点醒,要让这位大美人自行修出剑心,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可是,比起得来时的不易。摧毁它们办法,却要简单粗暴得多。

    只需要一场惨败,抑或是一起事故,乃至是仅仅一句话,便能让它们荡然无存。

    剑心溃散,剑客便再难提得起剑;拳势消弭,使拳者便连拳头都会合不拢,手掌无力到捏筷子都费劲。

    越是修为高绝者,越会陷入那种自我怀疑的深渊中,难以自拔。

    故而锤炼信念,乃是这些已经登堂入室的武者的必修课。信念崩溃的危险,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江湖上的成名高手,无一不是信念已千锤百炼,坚韧如铁之辈。

    易行之不知道这一刀给司徒追命的打击到底有多大,以至于这位威名赫赫的盗圣竟然会呈现出信念不稳的状态,一身武功而今估计已是打了个对折。

    但是这种状态偏偏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别人的劝告效果微乎其微。

    万般无奈之下,易行之只得尝试着换一下话题,好让气氛轻松一些:“扶桑人?我怎么从未在史书上看见过?”

    “我就说让你多出来走走吧?有些事情,书上是绝对看不见的。”关风雷也瞧出了司徒追命的不对劲,于是轻笑着接过了话头,不愿让司徒追命继续沉浸在那段痛苦的回忆中。

    “哦?”易行之尾音拖得很长,很是夸张地抱拳向关风雷行了一礼,“还请关大叔不吝赐教。”

    “我且问你。”关风雷笑容更甚,“本朝之前,是何朝代?”

    “大乾之前,国号为唐,延续五百三十余载。”蹲在家中看书多年,这些史料易行之早已烂熟于心。

    “因何灭亡?”关风雷再问。

    “苛政重税,朝廷腐败,加之南疆玄武国以及西域诸国入侵。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易行之对答如流,“于是百姓揭竿而起,只十余日便打进了皇宫……”

    “呵。内忧外患,揭竿而起?”却是易凌忍不住嗤笑一声,插了句嘴,“当时西域大小诸国均为大唐属国,吃饱了撑着要入侵中原?大唐末年风调雨顺,鱼粮满仓,民不聊生更是无稽之谈。”

    “啊?!”易行之这下有些惊讶了。

    父亲所说的内容,与史书上的记载堪称是天壤之别。

    关风雷补充道:“而那大乾王朝的开国君王天庆帝,便是前朝的宰相。”

    “你的意思是……”易行之忽而瞪圆了眼睛。

    “意思就是如今的大乾王朝,乃是当年大唐宰相谋朝篡位而来。”关离恨神秘兮兮地望了望窗外,而后压低了声音朝易行之道,“这种龌龊事情,大乾皇室好意思把它写进书里么?”

    “原来还有此等秘辛……”易行之唏嘘一阵,但疑惑仍未解除,“可这和扶桑人又有什么关系?”

    “唐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唐锐宗赵弦,结局如何?”易凌翻了个白眼。

    “据史书上所载,死于乱军刀下……”易行之说话声极小,底气明显不足。由于刚才的谈论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也意识到了或许那些事情并非全如书中所言。

    “天庆帝处心积虑谋划已久,时任朝中大臣多半已被其收买,一动手便是雷厉风行。先夺兵权再围皇宫,根本没給赵弦留下一丝反抗的余地。”关风雷眼神朦胧,似乎已经陷入了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之中,“赵弦当年不过十二三岁,心知大势已去,本欲自刎龙椅之上以谢列祖列宗。但他那位侍卫统领却是个奇人,愣是背着他于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逃之夭夭了......”

    “他没死?”易行之眉梢只是一挑。

    今日听到的离奇之事太多,他竟然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当然没死。”关离恨的笑容极为恶心,仿佛有些幸灾乐祸,“他甚至乘船渡海,一路逃到了东瀛岛去......”

    “东瀛诸岛上的扶桑国亦是大唐属国。由于扶桑国土地贫瘠,碰上天灾地震,粮食基本全要靠大唐接济,所以扶桑国对大唐甚至比不少本土州县还要来得忠心。赵弦到了东瀛岛,扶桑人对他更是以君王之礼相待。”关风雷感慨有加,“赵弦没死成,自然成了大乾的眼中钉肉中刺,扶桑国又根本没有交人的意思。于是掌权后的第二年,天庆帝便整合水师,组建了一支由数十条大船编制而成的舰队,远征东瀛......”

    “结果这等规模的舰队,愣是被那群扶桑人的小船给杀得丢盔弃甲,八艘旗舰最后只逃回来三艘。大乾水师自此元气大伤,天庆帝也被吓破了胆,再不敢打东瀛岛的主意。”关离恨笑得愈发猖獗,“迫不得已,天庆帝只能勒令史官摘去史书上所有关于东瀛岛扶桑国的记载。嘻嘻,自欺欺人罢了!”

第五十六章 计划

    深夜。

    易行之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盯着头顶那根粗壮的房梁。

    众人早已散去,各自歇息。这间院子僻静清雅,房间也有不少空余,能有如此落脚处,丐帮算是给足了烟雨山庄和大衍帮面子;纵然如今多出了几个人来,也完全住得下。

    窗外大雪依旧,不时会传来“沙沙”的微弱响声。

    不过南方的雪,与北方终究有所不同。

    云州的雪气势磅礴,席卷万物。每至雪天,便仿佛是那天公把无数盐粒不要钱似的往下洒,有时雪花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又被呼啸狂风卷起,吹回了天空中去。

    而天州的雪,却要温婉和蔼得多。雪花一片一片地重叠在一起,晶莹剔透,仿若柳絮。下雪时也不爱刮风,就那样轻轻柔柔地从云端飘落下来,煞是可爱。

    好比是两位姑娘,一位热情泼辣,一位温柔和煦。性格迥异,却各自有千种风情。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被人轻轻扣响。

    易行之咂了咂嘴,不情不愿地披上外衣,下床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绮罗。

    她一身单衣,赤裸着脚丫,发丝上甚至还沾着不少雪粒;瞧见易行之开门,大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朝他很开心地笑了。

    “你不冷么……”易行之看得有些心疼,赶紧把她拉进了屋子里来。

    “不冷!”绮罗仍是笑得没心没肺。

    她不冷,易行之却已经冷得开始发抖了,于是他赶紧伸手合上了房门:“然后呢,找我干嘛?”

    “我要和行之一起睡!”绮罗高声宣布道。

    话音刚落,她便如那乳燕投怀一般,一个鱼跃扑上了易行之的床;床板立刻发出了很响的“嘎吱”一声,仿佛是在抗议绮罗的粗鲁对待。

    “你不是说今晚要和娘睡吗?”易行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坐回了床上去。

    “不行啊,娘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吵得我睡不着……”绮罗向他吐了吐舌头,而后便躬身缩进了那早已被易行之捂热的被窝里,只露出一段光洁雪白的额头。

    “……”易行之无言以对。

    娶了娘这么一位媳妇,老易头真是没少遭罪啊……

    “行之,讲故事呀!”绮罗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打断了身旁那正在为易凌默哀的易行之。

    易行之掀开被子,也慢吞吞地躺了进去:“今天不想讲,太累了。”

    “哦……“

    一个‘哦’字,绮罗足足拖了有七八息的时间,看得出她对易行之这样的敷衍态度很是不满意。

    易行之却是背对着她,索性伸手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假装没听见。

    绮罗气鼓鼓地哼哼了几声,在被窝里轻轻锤了易行之的后背两拳。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没办法,她本不是一个会闹脾气的姑娘。

    房间就此里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大雪似乎已经停下了,黑暗中才缓缓传来易行之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绮罗。”

    “嗯?”

    “想听什么?”

    “嘻嘻,我就知道行之最好啦!我想听那个……”

    绮罗姑娘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而后便像一只小熊一样,手脚并用地抱住了易行之,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

    ……

    万金园。

    今日的武林大会,依旧形同菜市场一般。

    各门各派,七嘴八舌,聒噪不堪。

    二楼的客人经过好几天的煎熬,似乎被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折磨得有些神经衰弱,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不过易行之这一桌,今天就比较活泼了。

    毕竟易凌,关风雷,司徒追命这三位拜了把子的兄弟,像今日这般能齐聚一堂的机会,这些年来着实不多。

    象棋自然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

    不过这三人里,棋品最差的却是司徒追命。

    什么‘观棋不语’之类的规矩,在这位盗圣大人的眼中仿佛压根不存在;明明这局是易凌与关风雷坐在棋盘边,他却比谁都要激动,站在一旁不断指点江山,吼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直把几位认出了他想要上来打招呼的江湖人,吓得驻足原地,愣是不敢挪步……

    易行之的母亲坐得比较远,正牵着绮罗的小手,附在绮罗耳边说悄悄话,还不时对着关离恨指指点点,把这傻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而她们看着的关离恨,已经懒洋洋地脱掉了鞋,把大肚子努力往后一收,而后艰难地埋下头去,认真地抠着脚丫子。

    坐在他身旁的易行之被熏得有些受不了,捏着鼻子骂道:“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素质?!好歹也算是个名门之后,这怂包样子怎么讨得到老婆?”

    “嘿嘿……”关离恨却是抬头冲他一个劲的傻笑。仿佛是忽然返祖,听不懂人话了一样。

    易行之拿他没办法,只能捂住口鼻拖着椅子,尽量离他一些。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人熊一样的胖子,见到稍微有姿色的小姑娘,都会装得像个文化人,一副知书达理翩翩公子的模样,更别说碰到慕容梦蝶时那哈巴狗一样的行径;唯独在这位一旦摘下面纱,便会引得二楼大部男人都流下哈喇子的绮罗姑娘面前,却是毫不顾忌形象,一贯我行我素,像是在家里一样。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她几眼。

    他可是见过绮罗真容的。

    嘶……莫非这家伙还真是个正人君子?易行之沉思半晌,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不不,不对!若是这种衣冠禽兽也能称之为‘正人君子’了,那些真正的君子们,恐怕都要被气得以头抢地吧……

    于是,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便被易行之毫不犹豫的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行之啊,你说到了京城,咱们先去哪转转呢?”关离恨终于抠完了脚,还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你他妈!”易行之被他恶心得差点当场呕出来。

    “听说京城的勾栏里,随便拉一个清倌人出来,都能当我那应州怡红院的头牌了……”关离恨兀自说着话,眼神逐渐猥琐了起来。

    “不知道,反正不去妓院。”易行之立刻把关离恨的想法掐灭在了萌芽阶段。

    “你......你怎么这样啊……”关离恨的表情宛如深闺怨妇,“好不容易才去一趟京城……”

    “所以好不容易去京城过一回年,你就准备在妓院里过了?”易行之嗤之以鼻。

    大家一起去京城过年。

    这是今早易行之的母亲在饭桌上提出来的建议。

    没人反对,甚至是一拍即合。众人均是多年未见,故而这一趟‘亲友团跨年游’,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已全票通过,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们今日一同到此,本就是要向李征辞行的。

    三位堪称武林泰斗的人物亲自来同武林盟主告辞,已是卖了他天大的面子,何况是这场形同闹剧的武林大会?

    但凡李征没傻,便不会再强行挽留,甚至还要祝他们一路顺风的。

第五十七章 变化

    “咱们啥时候走人啊?这地方太吵,我真的待不下去啦……”

    易行之的母亲又朝易凌问出了这个问题,这已经是今早第三次了。

    看得出来,她的确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蹭顿午饭再走。”易凌仍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连回答都是一摸一样的,“丐帮的厨子手艺不错,不吃白不吃。”

    “你!”易行之的娘气得凤目圆睁。

    “弟妹先别激动,他在逗你呢。”还是关风雷轻笑着劝她道,“我与易兄早晨特意向人打听过,安溪城的码头今日傍晚才会有大船进京。咱们吃完午饭再走也不迟。”

    “原来如此。”易行之的娘听完他的话,仍是狠狠地剐了易凌一眼,“老不正经的!”

    司徒追命刚被易凌赢了一局,正气得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乍一听到这话,赶紧幸灾乐祸地帮腔道:“的确不太正经,连下棋都尽出怪招!”

    “那是你棋艺太臭。”易凌面无表情,又重新摆好了棋子,“可敢再来?”

    “来就来!”司徒追命显然不服。

    “我要去皇宫里玩!”绮罗忽而兴高采烈地凑了过来,用力抱住易行之的胳膊,差点把他挤下了长椅去,“听说那里的花园比咱们家的还漂亮呢!”

    “那是皇帝才能住的地方,咱们哪能进去啊。“易行之伸手刮了刮她精巧可爱的鼻子。

    “皇帝真好,我也想当皇帝了......”绮罗眼露羡慕。

    “嘘!”易行之赶紧按住了她的嘴,不让这傻姑娘再说胡话。

    “慕容姑娘今日怎么没来,我还打算向她告别的。”关离恨举头巡视了一圈会场,表情颇为黯然。

    “她爹慕容千秋不是在那么,你让他帮你带个话呗。”易行之朝不远处一位正襟危坐的锦衣中年人努了努嘴,调笑道。

    关离恨却是猛翻白眼:“可别提了,一想到以后的岳父大人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货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慕容梦蝶的手都没牵过,这就已经叫上岳父了?”易行之大惊。

    虽然知道关离恨一向不要脸,却没曾想他竟然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嘿嘿,迟早的事嘛。”关离恨笑容暧昧。

    易行之满脸无奈之色:“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慕容姑娘是谁啊?”绮罗好不容易挣脱了易行之的手掌,重新夺得了话语权。

    “你关大哥的梦中情人。”易行之把‘梦中’两个字咬得很重。

    关离恨立刻纠正:“马上就不是梦中的了,你可别瞧不起人……”

    话至此处,却是戛然而止。

    易行之和关离恨都没再继续谈笑。

    易凌三人亦是暂时停下了棋局。

    因为这座片刻之前还在吵吵嚷嚷的戏园,此时却突然很反常的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的源头,大概是由于戏台上除了李征之外,而今又站上去了一个人。

    万金园内大半目光,倒是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长相很怪异的男人。

    完全看不出年纪,面色惨白,双目无神,嘴唇却是红得过分;若不是他的眼睛偶尔还会眨一下,当真要让人以为是那棺材铺里摆着的纸人。

    “这人谁啊?”易行之皱眉瞄了几眼,转头问关离恨道。

    “百晓生。”关离恨胖手一摊,“写兵器谱的那个。”

    “喔。”易行之轻轻点头,“大名人啊。”

    “好丑……”绮罗往易行之身旁又挤了挤,似乎被那人的容貌吓到了。

    李征朝那突然冒出来的百晓生抱拳道:“素闻百晓生阁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鄙人神交已久,无奈实在难寻踪迹。不知此番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盟主大人,你这几日不是正在清查藏匿于中原武林里的魔教妖人么?很不巧,在下正好知道这么一位。”

    这百晓生的嗓音如同夜鸦哀嚎,又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光难听不足以形容。听得易行之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谁?”闻言,李征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下既然敢自诩百晓生,自然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百晓生鲜红的嘴角一勾,似乎是笑了笑;不过那张脸上无论做出任何表情,都只能让人通体生寒罢了,“毕竟这位的来头,可着实不小呢。若非在下最近得到消息,惊惶之下百般求证,还真不敢相信这位所谓的武林名宿,竟然会是个勾结魔教余孽的卑鄙小人……”

    “啧,这家伙话里有话啊。听着挺膈应人的。”易行之对这大名鼎鼎的百晓生却是颇有微词。

    “阴阳人,烂屁眼儿呗。”关离恨深以为然。

    “而今日,在下就要当着这武林大会天下英雄的面,戳穿这伪君子的虚假面具,将真相公之于众!不然若是待他与魔教里通外合,让魔教妖人肆意践踏我中原土地之时,一切便都为时已晚了……”百晓生的演讲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往慷慨激昂的方向发展;无奈他那破锣一般的嗓子,实在很难调动起听众的情绪。

    “……但这人武功实在太高,名气实在太大。在下怕他事情败露之后羞愤出手,欲要杀人灭口。还望盟主大人到时务必护在下周全。”

    “但说无妨。”李征袖袍微鼓,这是催动内力的征兆,“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分毫。”

    “好,有盟主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百晓生抬起头,往这万金园二楼某个地方看了一眼,“在下要说的这人,在人前那可是一代宗师大侠;他那些‘行侠仗义’的光辉事迹,更是在江湖中广为传颂。能伪装至这等地步,不可谓心机不深...…”

    “......在下的兵器谱上甚至也有他的名字,并且名列前茅......”

    “......或许是为了洗脱嫌疑,更完美的隐藏身份,蛰伏于暗中。他甚至在二十年前中原武林那场对抗魔教的纷争中,出手击杀了一位魔教长老!”

    “当然,他也的确成功了。之后但凡说到与魔教勾结之人时,从来不会有人去怀疑他的......怎么会怀疑到他呢?那可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啊!”

    万金园内,此时已响起了稀稀疏疏的交谈声。

    二楼上。

    司徒追命沉默地坐着,双拳微微捏紧。

    关风雷已经站了起来。

    易凌懒洋洋地打开了江湖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摇着,仿佛根本没听见那百晓生的话。

    “想必各位已经猜出来了。”

    台下的骚乱表现,仿佛令百晓生非常满意,他略微顿了顿嗓子,而后接着往下说道。

    “我说的这个伪君子,便是那位声名显赫的烟雨山庄庄主,易凌易‘大侠’!”

第五十八章 诛心

    “烟雨山庄庄主,易凌。”

    此话一出,万金园内先是如空气凝固般沉寂了片刻,而后便是一片哗然,

    各式各样的目光,齐齐往易凌所在这个方向投注了过来。

    有惊讶的,有鄙夷的,有半信半疑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一瞬间被上千人的视线所包围,就连坐得离父亲还挺远的易行之,都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关风雷眼睛一瞪,便要探出栏杆去说些什么,却又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别急,听听他要扯些什么。”

    易凌随手拦下关风雷后,仍是翘腿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甚至还有闲心埋下头喝了一口茶。

    仿佛无视了四面八方那些形形色色的逼人目光,仿佛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戏台之上,李征看了一眼二楼,面露惊愕,半晌后才捏着络腮胡子,朝百晓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易庄主可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当年在抗击魔教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光凭先生一面之词,就断定他与魔教有染啊……”

    “当然,若不是有铁证在手,在下又怎敢抹黑易庄主这样的‘大人物’呢?”百晓生那张惨白的面颊上,此时竟升起了一抹红润之色,想来兴奋之情已是难以自控。

    “可惜了长了这张僵尸脸,可惜声音太过难听......”易行之一边抬手给绮罗喂了一颗糖,一边对百晓生评头论足,“不然这家伙绝对是个说评书的天才。”

    “我说你爹都已经被人‘揭发’了,你怎么还有空在这说风凉话?!”关离恨满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易行之,一双胖手在身前不停绞来绞去。

    他的额头上已然见汗——被整个万金园里的人一同行‘注目礼’,纵然这些目光的焦点不是他,可这般压抑的情形,仍是让他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着急有什么用?”易行之无奈地耸耸肩,又剥了一颗糖,慢吞吞地塞进自己嘴里,“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对啊。”易行之的母亲冲关离恨眨了眨眼,“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前日不是也有人这样说你爹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那不一样啊!你们……”关离恨抬起胖手指着他们,一时间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这一家人都是大心脏?处变不惊?还是说根本就是没有危机感,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无名小卒说话的份量,能和这位百晓生比么?!

    不过,戏台之上的对话,却不会因为这正急得抓耳挠腮的关离恨发生任何停留。

    “有何铁证?”李征努力按捺下了错愕的神情,但说话声已是不由自主的急促了起来。

    “你们可知道,这位易庄主的夫人,是何来历?”百晓生却是把面孔转向台下,阴恻恻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于是乎,万金园中的无数视线,立刻又聚集到了易行之他娘身上去。

    只可惜,易行之的这位母亲大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在诸多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她非但没有一丝扭捏,乃至还抬起玉手,笑眯眯地朝周围人打了个招呼,仿佛是一位正在检阅自己军队的高贵女王……

    “易庄主的夫人在二十年前便已住进烟雨山庄中,深居浅出,一向不在江湖上走动。并且据说最近又有了身孕。”李征粗犷的眉毛紧紧皱起,“祸不及家人,这与她又有何关系?”

    “呵,关系可就大了。”百晓生鼻孔出气,似是低笑了一声,“在下也是最近才知晓,这位神秘的庄主夫人,真名叫做北冥颜。”

    “嘶……”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刚才看向易行之母亲那些好奇的目光,而今已多半转为了厌恶。

    其实知道她的名字,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这般做了。

    因为北冥这个姓氏,乃是西域所特有的族姓。

    尤其是罗天教中,有不少人都是姓北冥的。

    二十年前,当罗天教在大乾武林之中肆虐,当顶着这个古怪姓氏的教众在大肆屠杀他们的同门之时,各大门派对于‘北冥’这个姓氏,或多或少都已带上了一些浓烈的仇恨。

    不过,百晓生显然并不满足于此。

    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他来这趟武林大会真正目的。

    他当然要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冷冷看着台下那些嘈杂吵闹的人群,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终于闪过了几缕异样的情绪。

    仿佛是残忍,又似乎是快意。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易大庄主当年手刃那位魔教二长老北冥天成的养女,亦是魔教那臭名昭著的十三位神使之一!”

    他用他那难听至极的嗓音,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这句话刚出口,便宛如是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霹雳子。

    轰然引爆,而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炸响!

    叫骂声,质问声,喊杀声一瞬间交织在了一起;二楼上甚至有人红着眼睛,已经拔出了刀剑,作势欲要飞扑过来。

    “安静!”

    李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他的喉咙运上了内力,这两个字便仿若狮吼虎啸般,竟是把这万金园里所有的吵闹声都盖了下去。

    人们被他的喊声震得耳鸣目眩,恍惚中这才想起,这场武林大会,终究还是由这位武林盟主说了算的。

    于是,声讨暂时停止了;不过那些尖锐到有如实质一般的目光,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仍是死死钉在那个清丽动人的身影上,仿佛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北冥颜,也就是易行之的母亲。

    这位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乐乐呵呵的大美人儿;在这些可怖眼神的围攻之下,那张精致绝伦的俏脸上,终于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些,某种专属于女性的柔弱神色,

    “易庄主,此事当真?”

    李征仰头看着二楼,面容肃穆;目光似乎已越过北冥颜,看向了她背后的人。

    “不错。”

    易凌总算是站起了身。

    他伸出手,把自己的妻子轻轻拉到了身后。而后便抚着二楼的围栏,面无表情地与李征对视。

    “拙荆的确复姓北冥,也的确是当年那位二长老的女儿。”

    闻言,李征表情复杂地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那只能劳驾二位,跟我去崇剑门走一趟了。”

    易凌沉默地,感受着自己手掌中,另一只滑腻小手的温度。

    相伴多年,这只手似乎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冰冷过。伴随着她紊乱的呼吸,还在微微颤抖着,

    她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呢。

    易凌回过头去,正好和她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那如烟眼波里面的东西,既熟悉又陌生,自己好像有挺多年没瞧见过了。

    易凌竟然笑了。

    朗声长笑。

    笑得弯下了腰。

    笑得发髻散开,满头黑丝垂下,随着易凌夸张的动作,肆意飞舞着!

    他倏然回头,看着周围那些目泛凶光的江湖人,看着那神色复杂的李征,也看着那志得意满的百晓生。

    “我若说不呢?”

    他这般说道。

    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她时,那段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第五十九章 扑朔

    万金园中,此起彼伏的叫骂之声响彻云霄。

    看这架势,若不是还肯卖李征一个面子,估计很多人早已经冲上来和易凌拼命了。

    李征脸色微变。

    但是,易凌这句话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以易大庄主那些过往事迹中展现出的傲气,若是就这般答应和他走了,李征反倒才会觉得奇怪。

    “易庄主,请你看看这些江湖朋友们。”

    李征缓缓伸出手,指着擂台周遭那些群情激奋的人们。

    “他们的同门,亲人,兄弟,当年有不少便是死于罗天教的屠刀之下。你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很难向他们交代啊。”

    “没什么好解释的。”易凌却是耸了耸肩,“她以前是魔教神使,然后我娶了她,她如今便是烟雨山庄的人。就这么简单。”

    李征还没回话,却已有人忍不住抢先发问了。

    “你难道要为了一个魔教妖女,与天下英雄作对不成?”

    不知是谁开了一句头,质问声便铺天盖地的传了过来。

    “易凌,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我们就怕了你!”

    “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易庄主,我知你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定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可她毕竟是魔教中人!你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名声给毁了啊……”

    “……易庄主,三思啊!”

    同仇敌忾的,大义凛然的,循循善诱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声讨,一齐在易凌耳边响起,很难分辨每句话具体的内容。

    不过这些话的内容,易凌显然也并不关心——在这样的汹涌声浪之下,他却只是懒样洋地伸出尾指,掏了掏耳朵,似乎把这些话统统都当成了耳旁风。

    这个动作仿佛是火上浇油一般。

    那些本就愤怒至极的江湖人们,眼睛里已是气出了血丝。

    之前便已吵闹至极的万金园,现在更是彻底沸腾了!

    不过,虽然大部分人都在摩拳擦掌,却没见谁真的敢上来和易凌比划比划。

    毕竟易凌的名头,可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烟雨山庄庄主”。

    “血手扇客”这个匪号,虽然当事人很不喜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称呼在江湖中的确流传得更广。

    就连易行之初上崇剑门时,那守门的剑童都知道。

    再联想到这个称呼的来历,也就不能怪这些江湖人畏手畏脚了。

    可凶名虽甚,始终也只是个名号而已。想光凭名号就让所有人不越雷池一步,显然不太现实。

    江湖人大都血气充沛,脾气急躁,更不缺少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

    他们只是在等第一个出手的人罢了。

    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剩下的人便会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

    谁也不知道现状还能维持多久。

    看着易凌仍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关风雷终于忍无可忍,急得一跺脚,直接跳到了桌子上面去。

    “诸位,还请听我一言!”

    关风雷平时交友甚广,为人处世亦是滴水不漏,他在武林之中的人缘,显然比这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易凌好太多了。

    瞧见大衍帮帮主跳出来说话,这些前一刻还仿佛快要失去理智的江湖人们,一时间竟是很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关风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作了个四方揖,这才朗声道:“易庄主的夫人是魔教中人,这事他从未隐瞒过,我与司徒追命也都知晓。只是我等生怕节外生枝,才并未把此事告诉其他人……”

    “啊?原来你也是同伙!”

    一听这话,周围人又开始吵吵嚷嚷了。

    “莫急,莫急。”关风雷报以微笑,“虽然这位庄主夫人以前的确是魔教神使,但她其实只是魔教地灵坛的神使……。

    “想必各位都对魔教有所了解,那就应当知晓,地灵坛在其中主管医药救人,并未直接参与争斗,故而她真的不是当年杀害诸位同门的那一批;并且嫁给易庄主之后,她已彻底断绝了与魔教的来往,这件事我与司徒盗圣都能为她担保。”

    关风雷的话一结束,万金园内却是出奇地沉默了。

    人们大都在埋头思考着,他这番话里所包含的意义。

    地灵坛的人,早已脱离魔教,又有大衍帮帮主和盗圣为她作保……

    如果真如关风雷所言,那么这位庄主夫人,似乎罪不至死啊?

    瞧见众人的反应,关风雷赶紧趁热打铁:“易夫人几乎不会武功,但那一手高明医术可是做不得假的。烟雨山庄中的仆人们无论大病小病,也都是由她亲自治疗。这事随便找一位从烟雨山庄里出去的仆人,一问便知……”

    “哼,一面之辞!江湖上谁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我看只不过是眼见事情败露,谎言包庇罢了。”

    戏台上的百晓生,发现周围的人群似乎已逐渐冷静了下来,于是立刻冷哼一声,出言讥讽道。

    “哦?那阁下正说的这些话,不也是一面之辞么?”关风雷侧过头去,盯着他那张死人一样的煞白脸孔,笑意不减。

    百晓生却没再和他纠缠不清,而是转头看向了李征:“李盟主,我只负责把话讲出来。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情。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所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中原武林的未来!”

    闻言,李征垂下眼睑,兀自沉吟了半晌;而后才举头朝易凌道:“我相信易庄主的为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恐怕还需要尊夫人去敝门的刑堂里走一趟,真相便能水落石出了。”

    “崇剑门的刑堂?”易凌问道。

    “不错。”

    “据说每个进了刑堂的人,都要先到水牢里关上半个月。她是否也一样?”易凌再问。

    李征面露歉意:“公事公办。”

    “妙啊,真是太妙了!”

    一直没说话的易行之,此时却是“啪啪啪”地用力鼓起了掌。

    因为李征的话实在是令他情不自禁,高呼精彩。

    在易行之前世,据说中世纪的欧洲,人们鉴别女子是否为‘女巫’的方法,是将被审判者捆上手脚,扔进湖里———如果她沉到水底,则表示她无罪;相反,如果漂浮在水面上,则表示她受到了魔鬼的保佑,必须送上火刑架。

    这种方式的导致结果是,无论被审判者是否‘有罪’,她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那些可怜的女孩儿们,想要证明自己并非那散播瘟疫的邪恶女巫的唯一途径,便是被那群自诩正义的审判者们给活活淹死。

    而李征的做法,与这种荒诞的行为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从崇剑门水牢里出来的人,就算不死也得退一层皮。”易行之的双手都快被他自己给拍红了,“让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去住你那刑堂水牢。这等气魄,这等手段,真不愧是武林盟主大人!”

第六十章 诘问

    李征一张黑炭似的脸上,很罕见的泛红了。

    不知是由于惭愧还是气愤。

    毕竟易行之方才的话,的确没给他留什么面子。

    易行之却完全不在意李征的神色。

    说完这番话后,他只是懊恼地拍了自己嘴巴两掌。

    “完蛋,这下我也变成阴阳人了……”

    “但是。”一旁的关离恨朝他竖起大拇指,“真的解气啊哥们!”

    不过,易行之这番话显然还是有些效果的。

    万金园中的人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的各自交头接耳了。

    “让一个孕妇去住水牢,好像是有些不合情理……”

    “……但是魔教妖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啊!”

    “可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我敢打赌,等到易夫人从水牢里出来时,她肚子里那孩子九成九是保不住了……”

    “唉……这等情形,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吧……”

    “……你说的倒轻巧!等你老婆怀孕了,我就把她丢水牢里去,我看你干不干?”

    “你神经病啊!我老婆又不是魔教的人……”

    一时间,这武林大会竟是很有向辩论大会发展的趋势。

    “娘,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进水牢里去啊?”

    绮罗瞪大眼睛,侧着耳朵听了一阵众人的交谈声,而后轻轻拉了拉易行之母亲的衣角。

    傻姑娘完全不知道罗天教的事,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盯着他们看;不过这些人好像打算对她的娘亲下手,这点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因为啊,他们觉得娘是坏人。”北冥颜伸手揉了揉绮罗的头发,已是恢复了平日里那般笑嘻嘻的模样。

    “娘肯定不是坏人!”绮罗大声嚷嚷着,面纱都被她吹得鼓了起来。

    北冥颜冲她眨了眨眼:“但他们还是要把娘关进去呀。”

    “那他们就是坏人咯?”绮罗歪头问道。

    易行之耸了耸肩膀:“反正不算好人……”

    “那我能杀了他们吗?”绮罗用一副最天真的表情,说出了一句最狠的话。

    “不能!”易行之被她惊得声调都拔高了不少。不过仔细想了想之后,却又补充了一句,“暂时不能……”

    “哦!”绮罗脑袋猛点,“那我再等等……”

    事实上,如果让人们这场关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讨论继续下去,事情说不定真会出现转机;可忽然之间,一个很不友好的声音,在这万金园中响了起来。

    “黄口小儿,安敢大放厥词?!”

    易行之转过头,看向了戏台处。

    因为这句话是那位百晓生说的。

    事到如今,此地的形势似乎已经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的挽回局面:“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

    易行之朝他淡淡笑了笑:“哦?这倒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这地方讲话,还需要‘资格’的?”

    “放肆!”百晓生一对眉毛突兀地竖了起来,看上去颇为滑稽,“这里是武林大会,是各大门派掌门议事之地!轮得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这里妖言惑众?”

    “哟,‘妖言惑众’?这扣帽子的本事当真是天下无双。难怪江湖中传言百晓生最擅长藏头露尾。”关离恨却是抢在易行之前头,出言嘲讽道,“原来是因为嘴巴这么碎,害怕被人揪出来打死……”

    易行之还没生气,他却已是气得不起,一句话愣是转了四五个声调,把“阴阳怪气”这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哼,关少侠。你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百晓生仍是一幅大义凛然的派头。

    “嘿你个狗日的!嘿我这暴脾气!”

    关离恨立马卷起了袖口,似乎准备破口大骂,让这人模狗样的东西见识一下第一届大衍帮骂街大赛总冠军的实力。

    当然,这个头衔是关离恨自封的。所谓的‘骂街大赛’,总共也只拉到了三个人参与,分别是一个马夫,一个厨子和关离恨自己。

    这些下人当然不敢和这位少帮主对骂。于是,在承受了关离恨长达半个时辰的单方面辱骂之后,他们一致认为关少帮主骂人时文采斐然,并且脏话不带重样的,着实是骂出了风采,骂出了水平,他们自愧不如。

    冠军理所当然的应该给他……

    “算了,还是我来吧。”易行之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罪不至此……”

    拦住了那正兴致高昂地欲要展示自己骂人绝活的关离恨,易行之眯着眼睛,朝百晓生问道:“既然我没资格说话,那我倒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百晓生面无表情,“我为何没有?”

    虽然已经在心里骂了一万句‘你是傻逼’,虽然很想冲过去给他那张死人脸来上一拳;但这些粗鲁的行为毕竟有碍观瞻,‘烟雨山庄少庄主于年末武林大会之上,当众把百晓生打成猪头’这种事情,传出去影响也不太好。

    所以易行之很努力地克制住了揍人的冲动,继续发问:“你为什么有?因为你的名气吗?就写过一本破烂兵器谱,还惹得江湖上腥风血雨?”

    “你问问你那兵器谱上的人,谁不是成天被不服排名的家伙骚扰得心神不宁?这种东西也能叫做资格?!”

    “我撰写兵器谱,只是为记录下江湖中的奇闻异事,权当史料。”百晓生被易行之这一通连珠炮般的问题,弄得有些应接不暇,“这些争斗,属实非我本意……”

    “谁知道你本意是什么?争斗确实发生了,你便难辞其咎。你以为的‘名气’,也只不过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罢了。你在此地唯一能说话的资格,便是向那些被你那本白痴兵器谱害惨的人谢罪的资格!”易行之全然不顾百晓生的解释,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我虽然没写什么狗屁兵器谱,但我是易凌的儿子。这个身份,够资格了吗?”

    “我……”百晓生快被易行之问晕了,“你父亲的成就,不代表你.....”

    “是!我爹做的事,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至少能与有荣焉。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我爹虽然懒,但他当年在与魔教的争斗之中,哪次不是冲在最前线?可曾后退过半步?”

    “反观阁下,从你来此地开始,便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为了中原武林,所以你到底为中原武林做过什么事啊?当年那场争斗中,似乎只留下了我爹诛杀魔教妖人的英勇事迹;你呢?大战中可曾有过,关于阁下哪怕只言片语的记载?”

    “在我爹与魔教教众浴血厮杀的时候,你人呢?你到底去哪了?!”

    “我……我当时正巧去东海蓬莱岛访友......”百晓生一张白脸已经涨成了紫色,“没来得及……”

    “哈哈哈哈……”

    这次倒不是易行之的声音了,而是万金园内那些江湖人的哄堂大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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