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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泠州     游仙异闻录txt下载     游仙异闻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修为

    恍惚间,易行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在梦里,他似乎痛饮了一大口那火山深处的炽烈熔岩。

    可怖的高温,便如无数锋利的刀片般,刺穿他的内脏,划破了他的躯壳;由内及外,灼烧着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

    疼痛,剧烈的疼痛,刻入灵魂的疼痛。

    汗水还未渗出,便已被瞬间烤干。想大声呼喊,却是根本无法张嘴。

    听觉,嗅觉,触觉……诸多感官均已尽数消逝。

    只剩下那愈演愈烈的钻心剧痛,在他残存的意识中不断膨胀,变大……似乎快要连着他的理智一起炸掉。

    坠入这般波及灵魂深处的痛楚中,偏偏又无法晕过去的感觉,直令易行之几欲发狂。

    正当他痛不欲生,意识模糊间。他的小腹处,却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忽而弥散了出来。

    便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中,倒入了一滴冰水似的。

    渺小,微弱,无助。

    但的的确确存在。

    易行之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努力探寻着那丝凉意的源头。

    那是他的丹田之外,一条奇怪的经脉,以及经脉中一些奇怪的细流,正散发着丝丝清凉之感。

    原来如此。

    苦痛煎熬中,易行之强守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开始默念那部无名功法。

    那一丝真元开始缓慢流动,顺着那条经脉,在丹田外围画着圈。

    每转一周,那点凉意便会略微扩大,身体的痛苦似乎也会减弱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足以毁人心智的恐怖灼痛,才在体内那点真元周而复始的运转之下,缓缓消散了。

    五感终于逐渐恢复。

    这具身躯又重归他的掌握。

    此时此刻,他似乎正躺在一个非常柔软舒适的地方;特别是后脑勺,那里垫着一些软玉似的温润物什,着实令他忍不住想要多蹭几下。

    一些熟悉的馥郁香味萦绕在鼻侧,鼻尖处还会偶尔拂过一缕痒酥酥的感觉。

    耳畔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

    绮罗那梨花带雨般的憔悴脸庞映入眼帘。

    “对……对不起……”

    见他醒来,绮罗抽噎着,断断续续道了一句歉。

    原来他正躺在绮罗的怀里。

    原来那在鼻尖上扫来扫去的东西,是她的头发。

    真痒,如果自己还有力气的话,肯定会连打好几个喷嚏的。易行之想。

    一滴水恰好落在他干裂的唇边。

    易行之伸出舌头尝了尝,咸咸的。

    直到喝下了这滴水,易行之才发现,自己这具躯体,而今已是有多么的焦渴难耐。

    虚弱地张开嘴巴,易行之竭尽全力,从他那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了一个字。

    “水……”

    嗓音嘶哑已极,就像那砂纸划过木桌所发出的响动。

    话出口后,易行之甚至没听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

    “好……好的!”绮罗手忙脚乱地放下了他,急切地站起身,跑去提那书桌上茶壶了。

    易行之的脑袋失去支撑,骤然摔在了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侧过眼珠,看着她那笨手笨脚倒水的样子。

    真傻。易行之想。

    “行之,你可千万不要死啊……”绮罗捏着水杯,坐到地面上,又把易行之的头捧了起来,揽入自己怀中。

    死死盯着眼前的杯子,易行之勉强凑过嘴去,贪婪地汲取着杯子里那些清凉可口的茶液。

    大半杯茶喝下肚后,易行之焦渴渐退,体力终于是恢复了一些。

    “还行,暂时还死不了……”

    易行之的声音仍是非常沙哑。

    他一手撑着地面,努力支起了上半身,甩了甩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我昏迷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绮罗小声回答道。

    她正蹲在易行之旁边,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一幅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易行之望着她那红肿的双眼,责骂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自己昏了两个时辰,这姑娘怕是也足足哭了两个时辰吧。

    沉默半晌,易行之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嗯,知道了……”绮罗垂下脑袋,低低应了一声,“我之前仔细看过,那药是真的能帮助行之修炼。早知道它会让行之变成黑炭,我一定不会硬让行之吃的……”

    “黑炭?”

    易行之不明所以,于是抬起他自己的右手,举到了眼前。

    嗯,的确很黑……

    “啊?!”易行之呆滞了一瞬,而后才惊叫出声,赶紧埋下头去看。

    不光是右手,只见他身上那些从衣服缝隙间裸露出来的皮肤,全都覆盖着同样一层漆黑的,污泥般的恶心东西。

    易行之还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手凑到面前闻了闻,一股排泄物似的恶臭登时钻入鼻内,熏得他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不过,这般境况虽然诡异,但易行以前倒也遇到过,并且记忆犹新——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一觉醒来,身上也覆着这么一层臭气熏天的东西。

    他娘捂着鼻子,眉开眼笑地进屋看了一阵之后;第二天,大少爷尿床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烟雨山庄……

    不过,那一次,除了身上冒出的这层污垢,他体内却也多出了一些东西。

    一丝奇特的涓涓细流。

    那么,这一次……

    易行之强行按捺下情绪,盘腿坐起,闭上双眼,开始内视。

    丹田处,那缕自两年前起便毫无变化的细微真元,此刻不仅粗壮了一圈,还一改原本暗淡透明的颜色,通体竟是泛起了一点玄妙莫测的蓝光。

    “这是……”易行之打量着自己经脉中那如深邃海洋一般的靛蓝色彩,面露狂喜,“突破了?!”

    “什么突破了?”绮罗的声音带着疑惑。

    “哈哈!”易行之睁开眼,先是仰天长笑了一声,而后一把抱住绮罗,在她白生生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绮罗,真有你的!”

    “臭……”绮罗却皱起琼鼻,一脸鄙夷地推开了他,不过美眸中依然带着一丝好奇,“行之,你不怪我啦?”

    “怪你?”易行之就像是个刚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童一般,又闭上了眼睛,开始欣赏体内那些令人欣喜的变化,“我还要夸你呢!”

    “诶嘿嘿……”绮罗仍是蹲在原地,瞧着易行之那盘腿而坐的模样,纤手扯了扯自己又黑又直的长发,满脸傻笑。

第三十二章 想法

    真是个漫长的夜晚啊。

    易行之懒洋洋地泡在柏木澡盆里,透过窗户,望着天边那逐渐泛起的一抹惨白,不由心生感叹。

    洗澡水已经接连换了三盆,那水的颜色才终于正常了一些。

    前两盆臭气熏天,黑漆漆的浆糊一样的东西,易行之甚至不太好意思倒在庄里。披着外衣顶着澡盆跑了很远,才肯在烟雨山庄外的小树林中倒掉。

    打量着自己的胸口,除去污泥之后的皮肤,感觉好像比以前白了不少。

    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如此。

    闭眼内视,易行之还是会忍不住去看看自己的新变化。

    那条奇特的经脉,以及其中那些星星点点的蓝芒。

    灵脉。

    无名功法所载,一条游离在人体奇经八脉之外的特殊经脉。

    易行之的前世今生,无论在任何医学典籍上,都未曾见到过有关于它的描述。

    他如今也只能从体内那股真元的运行路线中,揣摩出它大概的形状。

    自丹田伊始,走过诸如太乙、乳根、膻中之类的穴位,似乎在小腹与胸口之间画了一个圆圈,最终又回到了丹田处。

    睁开双眼,略微催动体内真元,使其聚于双手,易行之的指尖便浮起了一丝盈盈流转的幽蓝光芒,煞是好看。

    体内真元涨了一大截,确实值得欣喜;不过色泽由透明转为了蓝色,这倒不知是何种原因,那部无名功法上也并未提到过。

    不过绮罗使用真元时,身上似乎会散发出一些纯白的光芒。

    莫非这真元还分为很多种颜色?

    如果几个身负真元的人打起架来,岂不是跟那霓虹灯管互殴似的……

    易行之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哑然一笑,骤然从木盆中站起身,取下了架子上的衣服。

    推开浴室大门,天色已逐渐明亮。

    烟雨山庄中的人们,今晨亦是早早起了床,正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房门,开始崭新一天的生活。

    易行之蹑手蹑脚地避开他们的视线,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间。

    至于为什么要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的,易行之自己也没太弄明白……

    或许是害怕庄里又传出‘大少爷尿床’这类的风言风语吧……

    房间中,绮罗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似乎睡梦正酣。

    易行之的精神却还很不错,完全没有通宵之后应有的疲惫,不知是否是修为涨进的缘故。

    况且,他现在再上床去,或许会把绮罗吵醒的。

    这姑娘今天应该是挺累了。毕竟易行之还从没见她熬过这么久的夜。

    左右无事,易行之索性便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静静看着那姑娘甜睡的模样。

    眼框的红肿还未消散,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

    琼鼻微动,呼吸均匀,不时还会砸吧砸吧小嘴。

    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妞最近是不是变聪明了一点?

    以前给她讲个最简单的故事,她都是一脸茫然听不明白。

    现在给她讲故事,她竟然可以举一反三,问出一些很关键的问题来。

    不仅知道丹药能助人修炼,而且嘴皮子似乎也利索了不少。

    易行之摸着下巴,看着绮罗在床上很不安分的扭动。

    之前失忆或许是因为脑子受了些伤,才会懵懵懂懂的。

    最近突然开窍了,会不会是记忆快要恢复的征兆?

    那么,她恢复记忆之后,首先会做些什么呢?

    维持现状?抑或是离开烟雨山庄,出去寻找她真正的家人?

    易行之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伸过手去,帮那睡相很差的傻姑娘盖好了被子。

    或者说,是他根本不愿去想这些事情。

    念头一转,他却又回味起了自己昨晚的经历。

    虽然吃下丹药后,那种置身火海般的痛苦折磨,依然令他心有余悸,两股战战;不过这效果,也着实是立竿见影的。

    一颗混元丹所带来的变化,竟然比他蹲在家中苦修两年还要明显。

    那以后是不是该和崇剑门搞好关系了?

    但那丹药炼制起来据说极为困难,需要用到大量珍稀药材,有些药物甚至是有价无市。混元丹这些年在江湖中近乎绝迹,估计崇剑门内的库存也不多,肯定不会轻易交予外人。

    最好是能把那张丹方讨来,这样便可以自己收集材料炼制,不必再受那崇剑门掣肘。

    不过,古人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渔’的价值,定然还在那‘鱼’之上。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使其愿意誊抄一份丹方给自己呢?

    以物换物么?

    可崇剑门毕竟是延续了近千年的大门派,身家雄厚至极。烟雨山庄中,除了那些决计不能外传的武学功法,似乎也并没有能令崇剑门这般庞然大物垂涎的东西……

    “行之。”

    一声低呼,打断了易行之的思绪。

    “醒了?”易行之看着绮罗那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轻笑道,“昨晚熬那么久,再多睡一会吧。”

    “不,不想睡了……”绮罗揉揉眼睛,而后又把手缩回了被子里,朝易行之低声问道,“行之,你说爹娘他们,还来得及回家过年吗?”

    “应该,来不及了吧……”易行之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且不说那武林大会要开多久。而今已是腊月中旬,莫州距天州路途甚远,来去至少也要半多个月,他们这会儿估计都还没走到天州呢……”

    “这样啊……”绮罗漂亮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细声道,“那,咱们就一起去天州找他们吧!”

    去天州?

    之前易行之倒是没怎么兴起过这个念头。

    不过如今绮罗一提,他心下竟是也有些蠢蠢欲动了。

    江湖扇是出发去崇剑门之前,老易头硬塞给自己的,说是拿着防身用。

    现在自己回来,他却已经出发去了天州,根本没机会还给他。

    老易头没了江湖扇,一身武功肯定是要打个折扣的。

    嗯,离家太久,自己还想去看看娘,和她肚子里那‘手足’的情况。

    自己也答应过要带绮罗出去逛逛……

    并且,这次武林大会要求全中原的江湖门派悉数到场,其间应该也有不少自己的老熟人会去吧?

    比如关离恨的父亲,那位总是笑呵呵的关风雷关大叔。

    又比如,那一位三年多不见,竟然瞒着自己偷偷收了个徒弟的老小子……

    “好。”易行之沉思良久,而后轻轻点头,“一起去。”

第三十三章 轻身

    早餐时间。

    烟雨山庄毕竟地盘极大,建筑也多,终归需要人时常打理。因此庄内有杂役仆人共计四十余名。

    不过那所谓的主仆观念倒是非常淡薄,易家也从未把他们当作下人使唤。

    他们在烟雨山庄中的身份,更倾向于‘门客’。

    不仅活计轻松,此间主人更是以礼相待;往往还能学到一些入门功夫,天赋高绝甚至能被庄主留下,传授惊世绝技。

    故而武林中倒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也跑想进来打杂。从这里出去的人,也时常把‘曾在烟雨山庄中干过活’挂在嘴边,并引以为傲。

    具体的关系,从山庄的饮食习惯上便可窥见一斑。

    除了午饭和晚饭有些差别之外,早餐大家都吃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喝着同一锅粥。

    所以,膳房中,易行之与那老张和小桃,而今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粥是小米熬制,厨子天还没亮就起来架锅生火,米粒早已软烂熟透。里面还添了些青菜、苡仁、桂元、莲子之类的辅料,倒进碗里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十分热闹。

    桌上摆着的小菜也颇为讲究。一屉香菇蒸饺,一碗白斩鸡肉,一盘凉拌三丝,还有一碟泡萝卜。

    这萝卜亦是烟雨山庄自家所种的胭脂萝卜。色泽鲜红如血,只消用盐水泡上个把月,吃起来着实酸脆可口。

    诺大的膳房,此时只能听见一些‘吸溜’的喝粥声,以及一些清脆的‘卡兹卡兹’咀嚼萝卜的声音。

    易行之自昨晚功力大进,身上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恶心东西之后,腹中便一直感觉饥饿难耐。故而他上来先埋头自顾自吃了大半碗,这才停下筷子,朝桌上的其他二人说道:“我和绮罗准备去天州一趟。”

    “啊?少爷,您这才刚回来,就又要走了?”老张嘴里的粥差点喷了出来。

    “嗯,也是今早才临时决定的。”易行之夹了一块萝卜,放进了自己的碗里,“今年可能没法陪你们过年啦。”

    “什么时候动身?”小桃却更关心这个问题。

    “午饭后出发吧。”易行之打了个好长的哈欠,“啊……绮罗昨晚没怎么睡觉,到现在都还赖在床上,不肯爬起来。”

    “哟!少爷。”老张的眼神暧昧非常,“您这身体挺不错的哈。”

    “不是你想的那样!”易行之尴尬的抓了抓头发,笑骂道,“没看出来呀,老张啊老张。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居然也学会讲荤段子了……”

    说话间,身边竟是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把易行之都吓了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去看。

    却是那侍女小桃用力把碗往桌子上一磕,倏然站起了身:“我吃饱了!”

    “小桃,你连半碗都还没吃完呢。”易行之皱眉道,“你正在长身体。不好好吃饭的话,小心以后长不高哦。”

    “哼,要你管!”小桃却是冷笑一声,用力剐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易行之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啧,这小妞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少爷您也别太怪罪她。”老张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您没回来的时候,小桃这丫头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

    “我知道,她这是和我赌气呢。”易行之无奈地一耸肩,“怪我出去不和她商量呗。心眼真小……”

    ……

    ……

    灵溪山中,一方悬崖。

    五丈来高,突兀且陡峭。光秃秃的石壁下,静静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

    易行之驻足崖边,垂首往下看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毕竟,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很容易令他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断崖,绝壁,跌落。

    前世临死前体验到的,那种真正粉身碎骨的感觉,早已铭刻进了易行之的灵魂深处。

    纵然他如今的轻功已臻化境。但只要一站到高处,终究还是会有几分不适之感。

    最近的印象,便是那崇剑门接天峰的崖边栈道。

    那种高度,那般险路。易行之一路上都只敢盯着前面罗小坤的背影,才不至于在他面前出丑。

    “妈的,不管了!反正现在也摔不死……”似乎是想给自己提气,易行之咬牙骂了一句脏话。

    把诸多顾虑抛在脑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纵身一跃!

    耳畔风声呼啸,心脏也似乎快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感——易行之便如一块大石头般,从悬崖边径直跌落了下去。

    他却只是保持着姿势,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不过转瞬之间,易行之便已经掉落到了崖底,眼看就要坠入那条溪流之中。

    倏然,易行之睁开了他一直紧闭着的双眼!

    面对那近在咫尺的溪水,易行之右臂如闪电般伸出,一掌狠狠地拍在了水面上。

    这个动作很奇怪,甚至奇怪到令人不明所以。以这样的速度摔落,仅仅是拍打了一下那柔弱的水波,又能起到什么效果呢?

    但是,那效果偏偏是显而易见的。

    下落之势立刻止住了,身形在半空中几个诡异的扭转翻腾,硬生生向一旁横移了数尺——

    下一刻,易行之已然轻飘飘地落到了溪流边的碎石地面上。

    毫发无损,甚至连衣服都没沾上几滴水珠。

    喘了两口大气,易行之抬起头望向了他方才身处的悬崖。

    “感觉轻功又有提升啊……”易行之喃喃自语,“是那真元变化的缘故么?”

    或许易行之在那无名功法的修炼上,天赋确实不太高。

    但是他于轻功一道,绝对算是个天纵奇才。

    ‘天纵奇才’这般褒美之词,还不是易行之自夸;而是那位目中无人的老小子,在教了易行之几天追云步法之后,亲口所说的话。

    不过,和易行之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这个世界里所谓的‘轻功’,并不是能让人身体变轻,而是教人学会如何‘借力’。

    万物皆可借力。

    凭借一根横挂的竹竿,人便可握住它长久的吊在半空之中。但这却并不是人自己飞了起来,而是依靠了那根竹竿的力量。

    同理,便如草上飞,一苇渡江那般高深的轻功,也不是仅凭人自己就能完成,终究还是需要载体才能托起自身。无论那载体是竹竿、草叶或者是芦苇,这些都属于借力的技巧,区别只是娴熟与否罢了。

    这门功夫修炼到高深处,借力的对象便可以是大多数物体,一株嫩枝,一根丝线,抑或是一片水波。

    待得那时,修炼之人便可踏雪无痕,追云赶月,不在话下。

    不过,若想要达到这般境界,罗俊杰据说苦练了整整三年时间,就连那老小子当初也用了一年有余。

    那么易行之用了多久呢?

    大概是一个月吧……

    记得那位前脚刚走,自己好像就能踩着莲叶,在荷塘中走上好几个来回了。

    若是他和他的徒弟看见了自己方才的表现,又不知该是何种神情……

第三十四章 临行

    “少爷好厉害!”

    站在崖下,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小桃,正一脸兴奋地挽起裤腿,赤着白嫩的小脚丫,手里提溜着两只绣花鞋,趟着溪水从对岸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给,擦汗!”说着话,她还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方小手帕。

    和方才跟在易行之身后来到此地时,一路上那黑着小脸撅着嘴巴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动都没动几下,擦哪门子的汗……”易行之瞧着小桃这副欢呼雀跃的模样,不禁有些发笑,“诶,小桃。你不生气啦?”

    小桃听完却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和少爷赌气,怎么一看他练武就乐得跟个傻子似的?自己的意志似乎有些不太坚定呀……

    “哼,谁说不生气的?气死了都要!”于是她立刻又起了撅起小嘴,轻哼一声俯下了身去;一边穿鞋子,嘴里还一边嘀咕着,“谁让你每次出远门都不肯提前告诉我,上次你还是偷偷走了的……”

    “好啦好啦。这么多年了,我才出过几次烟雨山庄?上次那是老易头硬把我轰出去的,我也来不及和你讲呀……”易行之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递到了小桃面前,“不说那些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哇,好漂亮!”小桃愣愣盯着易行之拿出来的物什,乌黑的眼珠里似乎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给,给我的么?”

    易行之手心里放着的,是一株步摇。

    银制钗身,簪头精心雕琢成了一朵牡丹;花瓣边缘垂下几缕细碎的红玉流苏。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些柔和的暖光。

    “嗯。云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也无甚特产,唯有这银器值得一提。”易行之感慨道,“我看这玩意儿价钱还挺实惠的,姑娘们戴着或许很不错,就顺路买了几件回来。你,我娘和绮罗一人一个。”

    “啊……和大奶奶少奶奶的一样么……”小桃正伸过去拿步摇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而后竟是又缓缓缩了回去;可那一双大眼睛,仍是依依不舍地盯着易行之手里的东西,“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小桃只是个下人,不能要……”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大脾气的下人啊……易行之翻了个白眼,抬手狠狠在她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

    “听话,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呗!”

    一把拉过小桃的手,易行之把步摇硬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年轻姑娘大都是爱美的。

    可能也会有某些特例,但侍女小桃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那,那就……谢谢少爷了……”小桃把易行之送她的礼物紧紧攥在了胸口,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易行之望着这两只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细缝的小姑娘,揶揄道:“还生气么?”

    “不是很气啦。”小桃红着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这次应该来不及回庄过年了,小丫头要照顾好自己。我给老张说一声,让他给你们多置办点年货,过年一定要玩得开心些。”易行之柔声道,“还有,不要太想我哦。一天只许想三次,不对,两次就行……”

    “谁要想你了……”小桃埋下脑袋,声音细如蚊讷。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庄里的事情,你多帮着点老张。他年纪大了,精神头不是很好,右腿也一直不太利索。”易行之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听人说最近他的腰也出了点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

    “嗯嗯,我知道的。”小桃拿脑袋轻轻磨蹭着他的手,很乖巧地回答道。

    “不过这番要去的天州,乃是京城地界,比起那云州可要繁华多了。绸缎,镯子,胭脂水粉这些,应有尽有啊。”易行之非常豪爽地一挥手,“说吧,喜欢什么东西,少爷统统都给你买回来!”

    “我不要那些……你们能够平平安安回来就最好啦。”小桃却是脑袋猛摇,“唔,时候也不早了。少爷,咱们回庄去吧,我还要帮你收拾行李呢……”

    “行李?”易行之一愣,“要行李干嘛,带钱不就行了?”

    小桃狠狠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那般气冲冲的神色,便宛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看上去甚是娇憨可爱:“上次是我不知道!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烟雨山庄的大少爷,出门居然连一件换洗衣服都不带,还要沿途趁买,成何体统啊?!况且少奶奶这次也要跟着去,姑娘家的衣服,也学你去买现成的么……”

    “这……”易行之哑口无言。

    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把这出远门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

    午后,阳光正好。

    临近海边,天气也不会很冷。

    树木依旧葱郁,微风拂过,还会“沙沙”作响。

    的确是个适合远行的好日子。

    “行了,就送到这吧。”

    面对齐齐那站在大门口,一庄子出来送行的人们。易行之却只是朝他们轻描淡写地一挥手,留下了一句非常简洁的告别。

    老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易行之朝他略一点头,而后便毅然转身离去。

    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绮罗的手,易行之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顺着山道,一路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尽头。

    这般决绝,近乎无情。

    易行之当然不是个绝情的人。

    也或许,只是因为小桃那妮子盈满眼眶的泪花,他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罢了。

    二人刚刚行至山脚,身后却远远传来一声大吼。

    “喂……”

    易行之回过头,却见那半山腰某一棵大树的树梢处,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正骑在树枝上,双手围在口唇边,声嘶力竭地高呼着。

    “……少爷,吃好睡好,一路顺风呀!”

    声调清脆,带着哭腔,如清泉流响,十分悦耳。

    水绿色的衣袍,消瘦单薄的身躯,不是小桃又是谁来?

    真不知道,凭借如此纤细的体格,她到底是怎么爬到那颗大树顶上去的?

    小桃抹着眼泪,朝他们用力挥舞着手臂。

    “走了啊!”易行之也向她挥了挥手,扯直嗓子,高声喊道,“乖乖等我回来!”

第三十五章 启程

    枫城红叶,乃是当今圣上出游莫州之时,御笔钦点的江南八景之一。

    城中那些街头巷尾连绵不绝的枫树是什么时候,又是由什么人种下去的,早已无从可考。不过这的确是枫城名字的由来。

    枫城的冬天来得比较晚,理所当然的,枫叶也红得极晚。

    但就像那寒冬肯定会来临一样,纵然时间迟了些,枫叶终归还是要变红的。

    每至十一月下旬,城中无数参天古木上的枫叶便会红得像那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彩,整个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灿烂的烟霞之中。这等盛况,直到年关过去才会缓缓凋零。

    故而这段时间,正是城中那些枫叶最艳丽的时刻。

    叶片似乎知道了它们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于是纷纷释放出了自己最后的能量,仿佛是要赶在落地前就把自己燃烧殆尽一般。

    放眼望去,满目尽是火红。

    置身其间,易行之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被这些色彩炽烈的枫叶给烫伤了。

    灵溪山离枫城不过十多里路,但易行之离庄甚少,看到红叶的机会着实不多。

    绮罗瞪圆了大眼睛,仰着头转着圈瞧了一阵枫树,兴奋地不住手舞足蹈。

    如此景象,这姑娘却是正儿八经的头一回见。

    易行之是个资深家里蹲。潜移默化之下,连带着绮罗也不太爱出门了……

    不仅来枫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甚至还是绮罗第一次离开莫州,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易行之看着那姑娘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愧疚。走到她身边,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走吧,以后经常带你来看。”

    那只手柔软,滑腻,带着些许冰凉——就像是捏着一块嫩豆腐似的。

    “好。”绮罗点头应了一声,眉头却又微微皱起,“可我能不能把这东西摘了?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呀……”

    她轻轻吹了口气,脸上蒙着的白色面纱便微微扬起,看上去十分俏皮。

    “别,还是戴着吧。”易行之看这姑娘似乎要伸手去摘,连忙制止了她,“你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了。”

    “为什么会引人注目?”绮罗一双美眸中写满了疑惑,“我怎么觉得行之好像是在骂我?”

    “哪能啊,这是夸你长得好看呢!”易行之赶紧解释,“绮罗的脸蛋美得跟仙女似的,不遮起来,我怕被山贼瞧见了,要抢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呢……”

    “嘻嘻,山贼打不过我!”绮罗粉拳一挥,看样子还挺来劲的。

    “行啦,再戴一会儿。出了城就让你取下来。”眼见恐吓不成,易行之环视一眼街道,忽而目中一亮,决定施以利诱,“听话,给你买串糖葫芦。”

    “好的!”这下绮罗倒是答应得非常快。

    事实证明,对付这姑娘,糖葫芦可比讲道理好用多了……

    她眯着眼睛,微微掀起面纱,安静地舔着易行之刚给她买来的,那些裹了糖的山楂,果然没再提摘下面纱的事。

    “行之,你也吃呀!”绮罗把她手里的糖葫芦举到了易行之面前。

    易行之瞪着那串色泽鲜艳的糖葫芦,糖衣外分明还沾着些绮罗晶莹的口水。

    “那啥……这个……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哦,这样啊……”绮罗听完也不多话,“咔嚓”几口便把那串糖葫芦全吃进了肚里,连籽都没吐;完事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白皙的指尖。

    “女孩子家家的,斯文一点嘛……”易行之看得眼皮直跳。

    绮罗却是假装没听到,把头偏到了一旁去,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们不是要去天州么,怎么跑这里来了?天州在西边,和枫城是两个方向呀。”

    “唉……要不总说你傻呢,你还不相信。”易行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准备怎么去天州?用走的吗……”

    “噢……”绮罗的尾音拖得很长,“那我们是要坐马车了?”

    “不。”易行之笑道,“坐船。”

    “船!”

    如果不是易行之拉着,绮罗这一蹦估计会跳得很高。

    毕竟船这东西,她也是第一次坐……

    天枫大运河。

    这条凝结了大乾诸多国力及心血的水道,不单单是一条商路,亦给江南百姓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

    莫州至天州,以往只能坐马车,意味着至少得在那崎岖难行的山道上颠簸数十天;运河通船之后,若走水路,满打满算也只需七天。

    码头上,人声鼎沸,杂乱的仿佛菜市场一般;各式各样的船只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直教人看花了眼。

    易行之领着绮罗,东瞧一阵西瞧一阵,最终挑了一艘看起来挺顺眼的乌篷船,朝那压着斗笠,正坐在船头打瞌睡的船夫喊道:“船家,我们要去天州。”

    “翠红你别走……”那人清梦被扰,似乎有点迷糊,嘴里还在说着胡话;直到头顶的斗笠掉下来,磕到了他的脚,这才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好嘞!船费一天五十文,概不赊欠……诶,大少爷?”

    话至一半,他却是面露讶色。

    “达叔?!”易行之认出了他,也有些惊讶,“你改行啦?”

    那被易行之称作‘达叔的’中年男人,颇为憨厚地挠了挠头:“嘿嘿,这不跑船比打杂赚的多么。俺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能买得起一艘船了……”

    “恭喜啊。”易行之由衷地为达叔感到高兴。

    “大少爷这是要去天州哪啊?”达叔的方脸上笑出了几道深深皱纹。

    “去天州的……的……”易行之的嘴巴越张越大,“对啊,我要去啥地方来着?!”

    易行之忽然傻眼了。

    光知道那武林大会在天州举办了。可具体是在哪座城市里,他似乎忘了问清楚……

    大乾国土共划为十六州,天州乃是其中最大的一块。

    光十万人以上的大城便有七八座,小城村镇更是不计其数……

    这可怎么搞?

    要不再回烟雨山庄一趟,问问?

    但是刚出门又跑回去,肯定要被那帮家伙嘲笑的吧……

    易行之这边正犯难呢,身后却传来一声娇笑。

    “噗嗤,是梁城啦!”绮罗眯着大眼睛,没心没肺地笑着,“武林大会在梁城里开哦!”

    “你怎么知道的?!”易行之惊了。

    “问老张呀。”绮罗面纱一阵猛抖,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竟然该连去哪都不知道!行之你还老是说我傻,明明自己也很笨嘛……”

    “是是是。我笨,我真笨……”

    易行之苦着一张脸,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绮罗说笨……

第三十六章 旅途

    落霞晚照,孤鹜南飞。

    两岸青山状如排闼,澄净河流似玉带穿梭其间。

    桨声回荡,一叶扁舟便在这条玉带之上徜徉。

    水极清,景极美。

    “行之你快看,水里还有鱼呢!”

    绮罗已取下了面纱,正趴在船头,伸手抚摸着身下那柔软冰凉的水波。

    第一次坐船,显然是令这姑娘十分兴奋的经历。

    易行之懒洋洋地摇着折扇,靠在船舷上,眼睛半闭,出声提醒道:“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我才不怕呢!”绮罗回过头,冲他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绮罗水性好。”易行之一摊手,“可如果真的掉进了水里,你的新衣服会弄脏哦。”

    “啊……”绮罗檀口微张,瞄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洁白如雪的漂亮衣服,赶紧把她那已探出船艄半截的身子缩了回来。

    船尾摇桨的达叔,抬手理了理头顶斗笠,看着他们笑道:“少爷。没曾想俺刚离开,您就讨到媳妇了,而且还是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嘻嘻……”绮罗听到夸奖,俏脸上立刻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达叔,你而今已不在烟雨山庄里干活了。大可不必再叫我少爷,喊我名字就行。”易行之却是叹了口气,“这事是山庄对不起你……”

    “少爷哪里的话!您这一家子人对俺有多好,俺可是都记在心里的。叫您一声少爷,天经地义。”达叔摇着船桨,苍老的面容上却挂起几分苦涩,“只可惜庄里那位张管家好像很不待见俺,一心想要赶俺走……”

    “老张就是个倔脾气,跟头驴子似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易行之只得苦笑摇头,“他一横起来,我爹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之所以认识达叔,是因为三年前,他在烟雨山庄中打过一段时间的杂。

    庄里的人,包括易行之自己,都对这笑起来很憨厚的大叔颇有好感。

    可那老张却不知是发了什么疯,三天两头尽去找他的茬;最后甚至对易凌说出了类似‘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样的话。

    老易头实在没办法,思来想去,只能给达叔一笔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走人了。

    每每回想起这事,易行之都感觉家里对达叔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亏欠。

    “那什么。达叔,你跑了多久的船了?”

    “说来惭愧。”达叔仍是冲他憨憨笑着,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俺上个月才开始在这运河上跑船,之前还都只是在莫州里载人送货。这趟送少爷去天州,还是俺接到的第一笔大生意呢。”

    “真是辛苦你了……”易行之越听越不是滋味。

    “不辛苦!”易行之话还没讲完,达叔便连忙摆手打断了他,有些急切地分辨道,“不就是赚钱嘛,在哪儿赚都一样!跑船多好啊,自己当老大,时间也能自由些……”

    “……如此便好。”

    面对这样的达叔,易行之还能多说什么呢?

    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身后重山复水,层峦叠嶂,便如一块画屏般遮挡了视线——枫城早已不见踪迹。

    “达叔,我们现在走了有多远?”

    “离枫城大概快二十里了吧。”达叔摘下斗笠,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就这么一会儿?”易行之有些惊讶,“以这般疾速,看来那所谓的七日抵达天州并非谣传。”

    “那是当然。咱们这还是逆流,听说若是从天州顺流而下,则只消五六天便可到莫州了。”达叔朗声笑道,“不过最近年关将至,少爷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天州?”

    “去找老……去找我爹。”易行之好不容易才将那个称呼给憋回了肚子里。

    “庄主老爷也去了天州?”达叔摇桨的手一抖,

    “对,我们都要去参加武林大会哦!”一直坐在易行之旁边干瞪着眼,没能插上话的绮罗,此刻终于逮到了机会。

    达叔肃然起敬:“哦,原来是大侠们要商量事情。”

    绮罗一听,乐了。乐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轻轻拍打着易行之的胳膊:“行之,听见没,我也是大侠了诶!”

    “……那可真是恭喜你啊。”易行之嘴角抽搐,面无表情。

    “但是这一趟少爷和尊夫人就得受点委屈了。”达叔侧着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俺这船舱太小,住起来可能有些狭窄……”

    “都是江湖儿女,哪有那般矫情。”易行之朝他轻笑道,“有地方睡觉就行了。”

    “原来我们是江湖儿女么?”绮罗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新称号。

    “没错。出了山庄,便已置身于江湖中了。”易行之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所以江湖到底在哪呀?”绮罗依然不太明白。

    “江湖在……”易行之被她问得一愣,“我怎么知道在哪……”

    绮罗嘟起嘴巴,看上去非常生气:“可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是江湖儿女吗?”

    “这……江湖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是……那啥……”易行之瞠目结舌。

    达叔含笑望了一阵子易行之和绮罗斗嘴,抬头随意看了一眼天色,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嘶……不好!少爷,今晚恐怕要下雨!”

    易行之如蒙大赦,赶紧撇下了一旁那正在刨根问底的绮罗,接口道:“好事啊!‘卧船夜听风吹雨’,多有意境。”

    “可俺这乌篷漏雨……”达叔那张蜡黄的大方脸,此时竟是稀罕地浮现出了一抹红色。

    “哦……啊?!”易行之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啊老哥哥……

    摊上这么一艘船,这么一位船家,易行之对自己和绮罗的这趟行程,忽然之间充满了担忧。

    “不过嘛。”达叔踮起脚尖,举目往周遭打量了片刻,“俺有一位朋友的宅子,似乎恰好就建在这附近。乡间农舍,少爷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去那里将就一晚,等雨停了再出发也不迟。”

    “哟呵,这么巧啊?”易行之听完挺高兴,“那就麻烦达叔你了。”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达叔卖力地摇晃着船桨,笑容憨厚至极。

第三十七章 匪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黑风高,夜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

    万条雨丝垂下,似乎给船舱外的景色遮上了一层帷幕,朦胧间看不真切。

    易行之缩在乌篷底下,努力躲避了一阵头顶漏下来的水滴,终于是忍无可忍了:“达叔,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达叔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却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有些模糊。

    “你半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讲的……”易行之猛翻白眼。

    从傍晚一直划到天黑,小船如今早已离开了运河主道,驶入了一条仅仅几丈宽的支流里。

    再也瞧不见其他船只。

    越往前行,两岸景象便越是荒芜,杂草丛生。

    谁会住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莫非达叔那位朋友还是个隐士高人不成?

    “行之,新衣服湿了……”身旁的绮罗拉了拉易行之的袖口,声音带着些委屈。

    “没事没事,明天再给你买件一模一样的……”易行之安慰道。

    不过话他还未说完,船底似乎撞到什么东西,猛然发出“咯嚓”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而后船体便是一阵剧烈摇晃,把易行之都颠了一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易行之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达叔的声音却适时在船舱外幽幽响起:“少爷,咱们到了。”

    闻言,易行之从乌篷里钻了出来,冒雨打量了一阵周围,而后朝那低低压着斗笠的达叔轻声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乡间农舍?”

    这里并没有什么房屋。

    他们的船而今正停在一处湖泊的正中心。

    四面八方,数十条通体漆成了黑色,模样像梭子一般的小船,把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

    小船上的人燃起了火把。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那些人狰狞丑陋的脸庞。

    百十来号人,此时竟无一人发声,似乎训练有素。

    “少爷,就像您说的,达叔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达叔长笑一声,蓦然腾身而起,跳到了距离最近的一艘黑色小船上,“不过少爷与少夫人得以双双长眠于此,达叔这也算成人之美了吧……”

    飞掠数丈,落到甲板上时,那船身竟然连晃都没晃几下。

    “轻功不错。”易行之赞叹一声,根本不看其他人,眼睛仍是死死盯着达叔,“可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是进庄前便和他们是一伙的?还是离庄之后,迫于生计才会落草为寇?”

    “不瞒少爷。自五年前起,我便是这天水寨的二当家了。”达叔回过头来,取下了斗笠。那原本十分憨厚的笑容,此时看上去却显得有些阴沉。

    “原来如此。”易行之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呢。老张那家伙脾气虽然有些倔,但基本没看错过人。”

    “老二,别和他废话了。”达叔身旁那艘船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脸汉子忽然出声道,“夜长梦多,赶紧弄完走人。”

    不过还没等那达叔回话,易行之却饶有兴致的看了那长脸汉子一眼,抢先问道:“不知阁下是几当家?”

    “死到临头哪来这么多话?”长脸汉子狞笑一声,“老子就是这天水寨的大当家,莫州三百里水路总瓢把子!”

    “久仰久仰。”虽然完全没听说过这‘天水寨’,不过易行之仍是双手抱拳,向他施了一礼,“不过大当家的,不知这位达叔……哦不,是这位二当家有没有与你说过,在下的身份?”

    “不就是烟雨山庄的大公子吗?”大当家身后一位红发青年,此时出声讥笑道,“二哥潜入你们庄中数月,竟然无人识破。看来易凌这武林泰斗也不过如此……”

    “这位英雄又是几当家?”易行之听完并不生气,反而还以微笑,“在下观你的染发剂似乎有点掉色,不知用得是哪个牌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位红发青年显然听不懂易行之在说什么,“老子是老三!”

    “喔,原来是三当家,失敬失敬。”易行之点头致意,“不过有一点在下得说明白。烟雨山庄招仆人,从来不问出身。不管那人以前是将军王爷,还是妓女无赖,只要入得山庄,尽皆一视同仁。”

    “呵……”红发青年嗤笑一声,并不接话。

    “行之,怎么了?外面好热闹呀!”易行之出了船舱半晌也没回去,绮罗有些好奇,便探了个头出来询问。

    “嘶……”一时间,周遭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绮罗的长相,毕竟还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老二,船上竟然还有这种货色,之前你书信中为何不提?”那大当家怔怔望着绮罗,猛吞口水,“弄死那小子就行了,这女人我得留着……”

    “这不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么。”达叔一脸讨好的笑容。

    易行之转过头去,对绮罗笑了笑:“让你把面纱带上吧,偏不愿意。你瞧瞧,这不就有山贼来抢你做压寨夫人了?”

    “可他们也不是山贼呀……”绮罗把双手并在额前遮雨,顺便还指出了易行之的语病,“他们是在水上打劫的,应该叫做水贼。”

    “意思都差不多啦……”易行之耸耸肩。

    “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兔爷了。”红发青年看着易行之的身影,倏而舔了舔嘴角,双目中泛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淫邪光芒,“把他给我玩几天,死的也行。”

    “你那臭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达叔对这位三当家的嗜好似乎也非常厌恶。

    红发青年眼中欲火更炽:“谁让他长那么好看……”

    “兔爷是什么意思?”绮罗美眸圆睁,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别问,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易行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头朝那头发掉色的三当家叹气道,“唉,在下长成这样,还真是对不起了啊……其实在下也并不是很满意自己的长相,总想生得更阳刚一点来着。可惜这副皮囊是爹妈当年给的,在下实在没得选啊……”

    “易少庄主这般处变不惊,老子都快佩服你了。”大当家对着易行之一个劲地拍手,“想必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易行之皱起了眉头:“可在下还是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敢在莫州地界,对烟雨山庄的人下手?”

    “嘿,拿烟雨山庄压我?”大当家冷笑一声,从身后摸出了一柄弓弩,“有了这些玩意,莫说是你,就算今晚换成易凌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插翅难飞!”

    不仅是他,周围黑船上很多人,都拿出了一柄和大当家相似的手弩。

    二尺来长,结构精巧。火把照射之下,箭头隐隐泛着绿光,显然喂了毒药。

    “哦,琼明连弩。”易行之眉梢一挑,“难怪你们有这等底气。”

第三十八章 凝结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急。

    四周的火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纷纷黯淡了下去。

    “即然少爷已经认了出来,也省得我再多费口舌给少爷介绍了。”火光渐隐,达叔的笑容显得愈发阴鸷,“看在我们曾经主仆一场的份上,我容你自裁,还能少些痛苦。”

    “啧啧,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主仆一场过啊。”易行之砸了咂嘴,回头道:“绮罗,你不是总问我江湖在哪吗?看吧,这便是江湖了。”

    “啊?!水贼就是江湖么?”绮罗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也不全是。”易行之笑道,“他们只能算江湖中的一部分。”

    “哦……”绮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琼明连弩围困之下,竟然还能谈笑自若。易少庄主这等气度,若非今日这般情形下相见,老子还真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当家这般说道,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要交朋友的意思,“希望待会儿被那毒箭入体之后,易少庄主还能笑得出来。”

    “那什么,在下还是希望诸位能考虑清楚了再动手。”易行之笑意不减,“诸位也算得上是绿林好汉,干出这等谋财害命的勾当,在下也可以理解。不过在下还是有必要提醒诸位一句,这‘谋财’和‘害命’,却是两个概念。‘谋财’被官府发现,最多抓进去坐上几年牢;可这‘害命’一旦被逮住,那肯定是要杀头的。”

    “哈哈,大哥!这小子真有意思。”三当家似乎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拍着大当家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先不说官府能不能拿得住我们。二哥一路上走的都是偏僻水路,此地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数十里路,杀了你往这湖底淤泥里一埋。你那亲爹纵然再神通广大,他能找得到你么?”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啊……易行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他又想起了某个雪夜里,某座破旧的古庙,以及某个亭亭玉立的窈窕倩影。

    “难道不考虑一下绑架我么?”易行之开始给这群人出谋划策,“出门在外,我们两个人身上加起来也带不了多少钱;就算在此地杀了我,你们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各位英雄完全可以把在下软禁起来,然后以此为要挟,向烟雨山庄讨要赎金。窃以为这般做法,才能让诸位这一票获利最大化……”

    “不是,这小子到底在讲些什么?”那位红头发的二当家,被易行之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眼睛鼓得像那烟雨山庄荷塘中的锦鲤一样,“失心疯了吧?!”

    打劫这么些年,他自认也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人。见过大惊失色跪地求饶的,见过慌里慌张嚎啕大哭的,也见过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

    可这被打了劫还要教他们怎么赚更多钱的,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

    “估计吓傻了吧?”大当家也被易行之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不由拧起了眉梢,“我还以为他是个处变不惊的少年英雄。结果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在求我们别杀他?只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贪生怕死是很丢脸的事么?我倒不觉得。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雨势渐大,易行之干脆打开折扇,遮在了头顶当伞用,“怎么样?诸位觉得,在下这个建议如何?”

    大当家面色阴晴不定,并未立刻回话。

    达叔见他似乎有些意动,连忙压低声音向他说了些什么。

    雨声掩盖下,易行之听不清内容。不过那大当家的脸色,却在达叔的低语声中,从犹豫逐渐变成了恐惧。

    那似乎是一种极为深刻的,发自灵魂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易行之眯起了眼睛。

    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绮罗,才发现这姑娘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而今已是被雨水淋得湿透,大半贴到了她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上去。

    易行之索性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到了她的脑袋上。

    绮罗抬起玉手,紧紧抓住了袍子的边缘,冲他嫣然一笑。

    易行之朝她眨眨眼,回头再去看时。却见在达叔说完话后,大当家的神情,已经由恐惧彻底转为了狰狞。

    看来今夜这事注定无法善了啊……

    易行之望着那位大当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讲这么多话么?”

    “为何?”大当家面无表情。

    “因为我真的不喜欢杀人。”易行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这些话,是在帮你们找一个能让我不杀你们的理由啊……只可惜,各位似乎都不是很领情。”

    “这小子有古怪,大哥你看……”红发三当家脸色微变。

    “动手!”大当家目泛凶光,一声令下!

    话音刚落,四周的黑船上,弓弦激荡之声霎时间不绝于耳!

    漫天的箭矢,便如今晚这场雨一般声势浩大,密密麻麻地扑向了湖泊正中的乌篷船。

    似乎片刻之后,易行之和绮罗就会被一齐扎成刺猬。

    没人能在这般箭雨之下求生。就算那武林盟主李征来了也不行。

    只可惜事关重大,纵然那小妞漂亮得吓死人,自己也只能狠下心来辣手摧花,没机会玩到了……

    轻抚着自己山羊一般的胡须,大当家的嘴角掀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过,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姑娘,忽而前踏一步,站上了船头。在那四面八方袭来的箭矢之下,她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细洁白的玉手。

    晶莹剔透,绣指如笋,仿若珍珠般润泽。

    一道柔和白光自她手中亮起。

    光芒过处,箭矢,雨滴,乃至湖面上的波涛,此刻竟都如同那大当家的笑容一般,忽然凝固住了。

    就好像是,那艘小船周围几丈内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样。

    不断有箭矢射入,瓢泼雨水也正在从夜空中倾泻而下——但只要进入了那个范围,一切便会突兀的定格在半空中——甚至能看清箭头划破雨滴的痕迹。

    直到周围黑船上的人震惊得再也不敢射箭。她那只摊开的小手,才轻轻捏成了拳头。

    那些停顿在半空之中的东西,伴随着那只秀气拳头徐徐握紧,似乎又重新被赋予了行动能力。

    于是,无数失去了力道的箭矢,并着那些通透的雨滴,便如赶趟似的一同栽进了水里。

    “扑通”的落水声持续了少顷。

    此地只余风雨之声。

    没人再说话。

    目睹了这般堪称神迹的景象之后。这片湖面上的人们,如今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了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以气御物?!不,不像是,以气御物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易行之愣愣盯着身前的俏丽人影,嘴巴张得很大。

    在绮罗露完这一手后,他内心中的惊诧,可一点也不比周围人来得小。

    “行之,他们朝我们射箭诶!”绮罗却没有丝毫自觉,仿佛刚才她只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般,转过臻首朝易行之问道,美眸中带些许兴奋,“是要打架了么?”

    “你觉得呢?”易行之向她一摊手。

    绮罗乐得眉开眼笑:“我来打我来打!”

    “别弄得太难看了。”易行之揉了揉额头,“留几个活口,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好的!”

    绮罗欢呼一声,把头顶的长袍随手扔回给易行之,而后便从这小船之上一跃而起!

第三十九章 幕后

    风雨声,裂帛声,惨叫声,落水声,船只倾覆之声,刹那间交织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嘈杂响动,搅得这片湖面像是被烈焰煮开了一般。

    不过,战斗并未持续多久。

    亲眼目睹了之前那一幕的水贼们,只要不是痴呆智障,便会自然而然地萌生出退意。

    那般在梦里都看不到的诡异光景,早把他们吓破了胆。谁还会想和那位始作俑者交手?

    绮罗下手也非常干净利落。

    每跳上一艘黑船,她只是捏着白玉般的粉拳,朝船上的人轻飘飘打出一拳;一击之后,便不再多看,腾身跃往下一艘去。

    可她那泛着白光的漂亮拳头,一击下去,多半都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连人带船裂为碎片,这种没有悬念的场面,本也不需再看。

    易行之望着那起起落落,正如某种凶兽一般在周围黑船上肆虐的绮罗,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

    这种拳头,自己能接得住吗?

    几滴水落进了眼眶中,易行之伸手擦了擦眼睛。却不知这是眉梢淌下的雨水,还是从他额头渗出来的冷汗。

    喧嚣渐止。

    剩余的水贼们,要么早早划船远遁而去,要么正弃船跳水,落荒而逃。

    总之,此处湖面上,之前那浩浩荡荡的数十条船,而今却只有正中心易行之站着的这艘,还是完好无损的。

    眼见绮罗击沉了此地最后一艘黑船,拍了拍手掌,似乎仍是意犹未尽,双膝微曲正待腾身追赶,易行之连忙出声叫住了她:“好了绮罗,回来吧,别追太远。剩下那些人,估计以后也不敢再犯事了……”

    “哦……”绮罗很听话地停住了身形。

    站在某块船身的残骸上,她四下张望了一阵,蓦然俯下身去,从水里捞出了一个人。

    而后她便拎着这人的胳膊,身姿优雅地又跳回了乌篷船上来。

    看了看这姑娘还泛着些兴奋的俏丽脸蛋,又瞧了瞧她身后那副宛若地狱般的景象,易行之只得颇为无奈地朝她苦笑一声。

    “不是让你别弄太难看么..……这到处都是胳膊呀腿的,你就不能稍微温柔一点吗……”

    “打高兴了,忘啦!”绮罗嬉笑着,把手里的人往易行之面前一扬,“不过我留了活口的哦!”

    易行之定睛一看,哟,还是个熟人!

    这被绮罗像提麻袋一样拎在手里,双眼紧闭生死不明的家伙,正是那位在烟雨山庄中干过活的达叔……

    从绮罗手里接过了达叔,把他随意往乌篷里一扔,易行之也跟着走了进去。

    “行了,别装死了。”点起了小桌上放着的油灯,易行之找了块还没被篷顶漏下来的雨水淋湿的地面,盘腿坐下,伸手推了推那还躺在地上的人,“起来聊聊吧。”

    此前还闭着眼睛,仿佛不省人事般的达叔;一听这话,却是猛然睁眼,“噌”地一下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少爷饶命,小的是一时糊涂啊...”

    “一时糊涂?你别以为这一路上我没发现你那些小动作,又是朝人使眼色,又是在河里留暗号的。”易行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想瞧瞧你到底要做些什么。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今晚果然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我……”达叔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

    “啊?!行之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绮罗蹲在易行之身旁,俏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别打岔啊。”易行之朝她挤挤眼,“我一告诉你,那怎么还会有今晚这出好戏?你那张小嘴巴,可是从来都管不住的……”

    “哼!”绮罗对易行之的话似乎极为不满,娇嗔一声,转过脸生闷气去了。

    易行之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对达叔说道:“我之前还以为你们只是想抢夺些钱财。不过到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你们似乎是在针对烟雨山庄啊?”

    “……不仅三年前便派人潜入庄内,而且我开出的那般条件,普通贼人早已欣然接受。可你们竟然仍旧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取我二人性命……”

    达叔二话不说,伏下身继续磕头,声音极响,似乎快要把船底磕破了:“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少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小人一定痛改前非……”

    “诶嘿,这些话你说起来倒是挺顺嘴的啊?以前练过?”易行之笑意渐浓,“至于饶了你嘛……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是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官府管不到你们,你们又想对烟雨山庄下手,那我就只好替天行道了……”

    “小人这也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啊……”达叔的说话声却变得越来越轻,最后已轻到有点模糊了。

    “哦?”易行之眉头一皱,“是谁?”

    “我……我不能说,说了会比死还惨的!”趴在地上的达叔忽而仰起了头,面容上带着一种莫大的恐惧。

    混杂了胆怯,不安,敬畏,忌惮……种种情绪,兼而有之。

    这般神色,易行之方才在那大当家的脸上也见到过。

    “好吧,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了。”易行之叹息一声,“是罗天教吧?”

    “你怎么…...”达叔瞠目结舌。

    “很浅显的道理。”易行之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烟雨山庄向来与世无争,甚少树敌。而与烟雨山庄有仇,又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贼寨子,胆敢把注意打到烟雨山庄头上,还能给他们配备大乾国那戍边琼明军专用的制式连弩……我估计,也只剩下了罗天教才有这般能耐。”

    “不错,天水寨三年前已落入罗天教掌控,成为了他们深埋在中原腹地的暗子……”达叔低下头,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啧,真是好大的手笔。换做是几年前,我说不定真会着了你们的道,成为那箭下亡魂。不过,很可惜呀达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这些情报,终归是有点落后了。”易行之轻笑道,“如果你能晚几年再离开,就应该知道——老易头的武功,在如今的烟雨山庄中,只能排到第三去了——连我现在也勉强要比他厉害一点。不过山庄里目前的第一高手,却是你眼前这位,正在和我赌气的绮罗姑娘……”

第四十章 雨声

    乌篷顶已经不再漏雨。

    因为易行之不知从哪找来一大块油布,盖在了上面。

    用抹布仔细打扫一番地面后,船舱内总算是干爽不少。终于可以铺张小床睡觉了。

    舱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消退,反而有些变本加厉。

    这场雨估计还要下很久吧?

    易行之盘腿坐在小桌前,伸手支起下巴,盯着桌上那盏暗淡油灯,怔怔出神。

    不过也好,来时达叔故意让这艘小船搁浅在了水里的浅滩上,至今依然动弹不得;而今大雨倾盆,若是湖面上涨,明早把船弄出去也会容易些。

    米粒般大小的灯花,不时会“噼啪”作响,爆出一点细微的火星,乌篷上漆黑的人影便会随之摇晃几下。

    绮罗紧紧裹在毯子里,躺在易行之身边。不过她也并未入睡,反而在地上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翻来覆去一阵,她似乎有些无聊了,于是从被窝里探出纤指,轻轻戳了戳易行之的腰间:“行之,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不困。”易行之低头对她笑了笑,“你先睡吧,昨晚你就没睡好觉。”

    “我也睡不着...…”绮罗眨了眨晶亮的美眸,“你在做什么呢?”

    “想点事情。”

    “啥事呀?”

    “我在想,琼明军乃是大乾最精锐的军队之一,由镇国将军李弦亲自统御,常年驻守边疆。琼明连弩也是琼明军的制式装备,只此一家,绝无分号。这弩箭制作方法极为复杂,而且秘不外宣,仿制亦是难如登天...…罗天教到底是去哪里搞到的这么多把?”

    “也许是找那位大将军买的呢?”绮罗转了转漂亮的眼珠,细声回道。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罗天教是西域边陲十三国的实际掌控者,大乾建国之时便立令禁止中原车马出入,彻底断了大乾向西的商路。大乾逼不得已才把贸易重心转移到了海上,亏空国库挖了这条天枫大运河。”易行之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揉了一把绮罗的脑袋,“两者之间结下的梁子有多大,也不必再提了。况且,就算抛去这一层关系,古往今来私自贩卖军备者,不管对象是谁,均以叛国罪论处,一经发现便是株连九族。李弦权势虽大,可他还没有这个胆子,敢和朝廷对着干。”

    “可是行之,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达叔啊?”绮罗听不太明白这些门道,但并不影响她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就这样放他走,那岂不是……怎么说来着……放……放……”

    “放虎归山?”易行之帮她说完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绮罗眉开眼笑。

    “我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之前让你杀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想杀我们,于情于理也应该出手还击。而根据达叔交待,魔教是硬逼他们天水寨三位当家吃下了百日碎心丸,他们受制于此,才会对烟雨山庄下手。如若此话不假,那么他已经承担起了责任——不需我们动手,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易行之长叹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似乎比之前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这药丸也是罗天教鼓捣出来的邪门玩意儿。服下以后,一百天内若未再吃一粒相同的药丸,则百日后必定心脉尽断而亡,死相惨不忍睹。此毒无法可解,只能以毒攻毒,用新的百日碎心丸暂时压制。故而只需一粒,服药之人的生死便永远掌握在了罗天教手中。达叔这次事情办砸,估计也讨不到新药了……”

    “照这么说来,他做出这些事,也是有苦衷的啊……”绮罗蹙起柳叶般的眉梢,俏脸上仿佛带着一丝同情之色。

    “这便是所谓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易行之拿竹签挑亮了灯台里那越来越细微的灯花,轻声道,“毕竟,人终归都是怕死的。关键在于,为了活着,那人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绮罗有些疑惑。

    “嗯。”易行之微微颔首,“如果舍弃了人性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的话。那剩下还活着的部分,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哦……”绮罗低低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

    绮罗比之从前虽然聪明了不少,但仍是涉世未深。性格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似乎可以在上面任意涂抹。

    可她拥有的力量却是堪称惊世骇俗的。

    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手里竟然握着一枚威力无匹的霹雳子。

    火药一触即发。纵然是与人玩闹,稍有不慎,也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好在这姑娘非常善良,也很听易行之的话,所以易行之时常会找机会给她灌输一些比较正常的三观——不管她现在能不能理解,易行之终究是不希望她走上歧途的。

    风雨飘摇,有雨丝偶尔穿过幕帘,飘进了船舱中来。

    绮罗轻轻打了个冷颤,把身躯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易行之见此,起身过去拉紧了帘子。不过效果并不甚好,风仍然会从缝隙里不断钻进来。

    他索性便在门口蹲了下去,挡住了吹进船舱里的冷风。

    “不过,一个小小的天水寨,竟然也打起了烟雨山庄的注意。我们前脚刚出家门,后脚他们就听到了风声,跑到这运河码头上来等我。如果庄中没有内应,那么烟雨山庄的一举一动,必定已处于某些人的严密监视之下了……”易行之说着话,面露忧色,“自上次入侵中原武林败退之后,罗天教整整蛰伏了二十余年;最近又开始频繁跳出来兴风作浪,却不知他们的手,而今已伸到了哪里?甚至就连这次仓促至极的武林大会,罗天教说不定也会借此良机大做文章。一定要尽快赶往天州,找爹娘商量商量……”

    “但是,放了达叔那家伙走,我们又该怎么去天州呀……”绮罗安静听了一阵,忽而直起上半身,出言问道,“行之你会划船么?”

    “这……”易行之被她问得一愣——关于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面面相觑半晌,他只得支支吾吾地答道,“以前在电视上看见别人教过,应该可以的吧……”

    “电视?!”绮罗美眸圆睁,惊讶于自己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电视是什么?”

    “电视就是……就是那种……差不多像皮影戏一样的东西?”易行之咧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哇!听上去好厉害,我也想看!”绮罗却乐得拍手,紧紧盯着易行之,眼中满是好奇之意,“咱们山庄里有电视吗?”

    易行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大概是……没有的吧……”

第四十一章 拂晓

    黎明时分。

    天色晦暗,阴雨绵绵,未见停歇。

    不过总算比昨晚小了一些。

    细柔雨丝拍打着脸庞,顺着脖子流进领口,彻骨寒意便会随之沁入肺腑。

    湖水很冷。浸没在水面下的双脚,已被冻得有些麻木。

    如果天气再冷一点,或许会结冰的吧?

    脚趾紧紧扣住沙地,双手抓着船尾,用力往前一推——

    船底传来一阵“咯嚓”的刺耳响动,小船摇晃几下,终于是脱离了这片浅滩。

    “还好下了场雨,不然这船还真不好弄出来……”

    爬回船上,易行之蹲下身,轻轻搓了搓有些僵硬刺痛的脚掌。

    抬头瞧了一眼船舱。里面的绮罗正四仰八叉,摆了一个‘大’字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于是易行之耸耸肩,把斗笠往头上一戴,而后捡起了甲板上的船桨。

    船家跑了,这船当然只能自己来划。

    不过,摇桨的确是一门技术活。

    之前看那达叔摇起来挺轻松的,轻轻一划小船就能出跑很远。可换成易行之自己上时,却显得格外力不从心。

    拿着木桨在水里扒拉了老半天,额头已渗出些许细汗,这小小的乌篷船却还只是在原地打转。

    “嘻嘻!”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行之好笨哦!”

    “醒了?”易行之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是啊,我真笨。这位聪明的绮罗姑娘,要不你来?”

    “咦,人家是女孩子诶……哪里有让女孩子来干些这粗活的道理?”绮罗笑得愈发开心。

    “嚯!你还知道你是女孩子啊?!”易行之似乎逐渐掌握到了划船的诀窍,再摇动船桨时,小船终于肯往前动一动了,“昨晚打架的时候,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不一样啦……”绮罗的声音顿时蔫了下去。

    “你瞧瞧你瞧瞧,这是女孩子能弄出来的动静?”易行之龇牙咧嘴地,伸手指着浮在水面上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

    夜里黑灯瞎火,看着还不太明显;天一亮易行之才发现,而今这片湖面上,简直是活脱脱一场人体器官博览会。

    也不知昨晚到底有多少人死在了绮罗手下?

    这姑娘对杀人好像还没什么概念……估计她感觉和吃饭睡觉差不多?易行之盯着水面漂浮着的某颗人头,以及其上那几缕黑红相间的头发,忽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若不是昨晚的大雨把血迹基本冲刷干净,不然他感觉自己很可能会吐出来……

    “你说的,打架要速战速决嘛……”绮罗小声嘀咕。

    “方式可以温柔些呀,给个痛快就行了。”易行之唉声叹气,“不一定非要弄这么难看的……”

    “那该怎么做呢?”

    “比如割脖子啊,重击太阳穴啊,或者一剑穿心之类的……”易行之刚讲到一半,倏然惊觉,之后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不是,自己到底在教她些什么啊……

    “哦哦。好的,记住了!”绮罗倒是非常听话,满口应是。

    得,这姑娘的教育工作以后还是换个人来吧。自己似乎还真不是这块料……

    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四有五好的正直新青年,大道理经常给她讲得头头是道。结果到头来,自己的三观好像也不太正啊……

    正当易行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船桨,满脑子胡思乱想时;身后却有一个非常柔软的娇躯,轻轻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紧接着,两根纤细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紧紧环住了他的胸口。

    轻声细语,像是吹气一般,弄得易行之的耳根非常痒痒。

    “行之……”

    易行之感受着后背上那种惊人的触感,舒服得都眯起了眼睛:“别闹,下雨呢。赶紧回去,别淋感冒了……”

    “我什么时候感冒过?”绮罗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娇嗔道。

    “你……你怎……怎么回事?!”易行之被她这一下弄得浑身发麻,赶紧默念了几遍无名功法上的口诀,才把那股窜上心头的邪火给压了下去,“突然这么亲热?”

    “娘教我的,厉害吧!”

    “啊?又是她?!”

    “对呀。娘亲说夫妻间一定要时刻腻在一起,多调调情,这样才不会产生疏远感。”绮罗似乎非常得意,“所以我正在和行之调情哦!”

    “……”

    易行之咬牙切齿地开始琢磨,该怎么才能给自己那不靠谱的老娘回敬一招更损的。

    绮罗却不管易行之在想什么,拿脑袋用力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行之,船划得这么慢,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天州呀?”

    “傻呀。让我划着去,恐怕年过完了都到不了天州……”易行之侧过了头,朝她低笑一声,“只需划出这个湖就行了。运河上那么多船,总有一艘能顺路载上我们的。”

    “哦……”绮罗恍然大悟。

    小船划破湖面,波涛微掀,搅乱了船舷边那些雨滴落下后形成的,大小不一的圆形涟漪。

    “对了,能再用用昨晚那一招吗?就是把箭停住那个。”易行之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只见乌云翻滚,雨似乎又有要变大的趋势,“用来挡雨好像还挺不错?”

    “不行啊,那个太费力气了。用几息时间就得歇好久……”绮罗细声道。

    喔,原来不能长用。易行之抬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不过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这般诡异手段可以一直持续,那未免也太过不讲道理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用出来的?”易行之十分好奇。

    “不知道诶。”绮罗一脸茫然,“只是我想用,然后就用了啊?”

    易行之微微点头。

    意料之中的回答。

    如果这姑娘真能说出来什么门道,那易行之估计才得吓一大跳了。

    “具体还有些什么效果呢?”这个问题易行之已经不抱希望了。

    “好像就是把周围的东西停住……其它我也不知道了。”果不其然,绮罗又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最近才会用的。”

    “那你对我用一下试试?”易行之摩拳擦掌。

    昨晚那般奇特的景象仍是历历在目,易行之不由便想亲身体验一番。

    “好的。”绮罗乖巧应道。

    于是,身后一直黏着的人终于离开了。

    鼻尖幽香缓缓消散,后背也失去了那些柔软至极的包围,易行之心里竟然还有些失落……

    不过,易行之干巴巴等了老半天,却没发现自己周围有任何变化。

    “你倒是用啊?”他出言催促。

    “用完了呀!”绮罗这般答道。

    “可你……”话刚出口,易行之蓦然瞠目结舌。

    不对!

    绮罗的确已经用过了。

    因为船尾处,那小船划过湖面所留下的波纹,竟然突兀地中断了很长一截。

    他之前还以为这般被定在原地的感觉,估计和被人点了穴道差不多。

    可是在绮罗施展之后,易行之才发现了一个令他颇为惊悚的事实——不仅是行动,那种诡谲的力量,竟然连他的思维也一并停滞了——这才给了他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那么在方才那段时间里,失去意识的他,便只能任人宰割。

    如果绮罗有意,她刚才完全可以弄死易行之无数次了……

    易行之感觉自己的腿肚子有点发软。

    “这……这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地步么?”

第四十二章 梁城

    天州。

    顾名思义,天子之州。

    大乾极南之地,皇族之所在。南端与玄元国接壤。

    玄元国民风彪悍,国力昌盛。早已把占据了中原万里沃土的大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大乾亦视玄元国内那数十万精兵为当朝头号大敌,常年囤积重兵盘踞于此,和西疆那条松散的防线截然不同。

    是以两国边境连年征战,摩擦不断。

    天州便首当其冲,成为了大乾抵御南蛮的第一道屏障。

    故而天州的地理位置,实在是称不上好。

    但是,自大乾那位开国君王‘乾武帝’定都天州天京城,并兴建皇宫于此之后;两百多年时间里,大乾历代皇帝也并未迁都。

    是谓‘天子守国门’。

    不过很遗憾。天枫大运河直通天京,并不经过那武林大会的举办地梁城。

    所以易行之与绮罗如今也只能提前下船,换乘马车。

    易行之立于码头,向他面前那条雄伟画舫之上站着的人抱拳一礼:“此番多谢周兄了。”

    “易兄哪里话,不过顺路而行罢了。”船头那面相白净的年青人也朝易行之还了一礼,“你我一见如故,何须谢字?若非在下实有要事,须得立刻进京;不然定当再与易兄把酒言欢,醉他个三天三夜……”

    “咳……那什么……”易行之轻咳一声,面色有些微妙,“……江湖路远,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而后他一把拉过身旁的绮罗,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唉,后会有期……”青年目送他们融入进那码头的人流之中,随即消失不见,不由长叹一声,表情似乎惋惜非常,“可惜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

    “行之,干嘛走这么快呀?”绮罗蒙着面纱,被易行之拉着跑了好远,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有人在追你吗?”

    “没……没有。”易行之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艘豪华气派的画舫已离开码头,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这才缓缓停下脚步。

    绮罗倒也不在意,双手搂住了他的胳膊,吃吃笑道:“行之你还总说江湖上没几个好人,我觉得这周夜南就挺好的呀!不仅肯载咱们来天州,一路上还请咱们四处吃饭游玩……”

    “人的确是不错,就是话实在太多了……”易行之愁眉苦脸,不禁又回想起了这些天里的痛苦遭遇,“坐了他五天的船,他就拉着我整整说了五天的话,片刻也未消停。搞得我现在脑瓜子里都还嗡嗡响呢……”

    易行之非常怀疑,这位时刻都在喋喋不休的周兄,与自己前世唐代那位姓陈的著名高僧,是否有些血缘关系?

    “不过真可惜啊,竟然没法和他一起去京城玩。我还想看看京城里那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绮罗对这周夜南却是有点念念不忘。

    毕竟这人一路上给她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绮罗对这些东西向来又没什么抵抗力。

    “就算到了京城你也进不去皇宫啊。那群大内侍卫可不是养着好玩的。”易行之两手一摊,“不过咱们这次要去的梁城,你肯定也会喜欢。”

    “为什么?”

    “因为那里盛产甘蔗。”易行之笑,“有大乾国土之上最为广袤的甘蔗田。”

    “产甘蔗又怎么了?”绮罗仍是不明白,“我不爱吃甘蔗,好难咬的……”

    “笨蛋,甘蔗能做糖啊。”易行之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梁城里有很多很多糖。”

    “糖!”绮罗乐得眉眼弯弯,眸子里多了些闪闪亮亮的东西,“那咱们快去吧!”

    “快了快了。这座安溪城距梁城只有数十里路,马车走两个时辰就能到。”

    “那还等什么?”绮罗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往前拽,“赶紧的呀!”

    “急啥啊。你知道车马行在哪吗?就只顾拉着我走……”易行之看着身前那闷头向前蹿的大姑娘,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那里糖多,没人和你抢的。”

    “不行!”绮罗依然不依不饶,“未雨绸缪啊,这还是你教我的!万一晚去这么一会儿,糖刚好就被人家吃光了呢?”

    易行之对此只得苦笑一声,由着她去了。

    绮罗对于‘甜食’的热爱程度,还要排在那‘打架’前头。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啊……

    ……

    梁城不大,但也算不上小。

    城中约摸有两万户人家。

    而之所以李征要把武林大会的地址选在这里,大概是因为那丐帮的总舵便建在此地。

    丐帮帮主李筠与他是远房本家,两人私交甚笃。云州崇剑门离得太远,事发突然,匆忙召集之下,中原的武林人士不一定都赶得及。

    权衡利弊,梁城位置相对居中;又有好友产业在此,场地也不成问题。

    故而将武林大会选在这里召开,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年关将至,不管哪座城市,终归会多出些红火的气息。

    也就是俗称的“年味儿”。

    比如安溪城楼上挂着的,那几个比烟雨山庄门板还大的红灯笼,就已令易行之啧啧称奇。

    枫城虽富足有余,可却从没挂过这么大的灯笼。

    不过直到走下马车,抬头望见了梁城的城墙,易行之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眼前那面城墙上彩旗飞扬,灯笼无数。还拉了一道鲜红的横幅,长达数十丈,横贯城墙东西。精绣黑字,一个字便是方圆两丈有余。

    上书‘欢迎各路江湖豪杰莅临梁城参观指导’。落款是‘丐帮’。

    气势倒是足够恢宏,只是不知浪费了多少上好的布匹……

    这群暴发户果然还是那般模样,没丁点儿文化,又要硬装成知书达理的样子……易行之腹诽不已。

    丐帮虽然武力不强,但绝对是大乾最为富裕的帮派之一。

    至于丐帮为何如此有钱,估计是因为乞丐不用交税的缘故?

    “吃糖吃糖吃糖……”

    绮罗下车之前,嘴里便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下车之后,更是如同魔怔了一样,拔腿便往前疯跑。

    易行之也只能跟在她后面一起跑,边跑还得边喊:“等一下!你身上没带过路费,跑得再快也进不了城的……”

第四十三章 巧遇

    进得城来,年味更浓。

    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福字,挂着对联。道旁那些树木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纸条,已经快看不出叶片原本的颜色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各个街角都堆起了一大堆爆竹的残骸。

    易行之漫无目地闲逛了一阵,感受着城里洋溢的喜庆气氛。忽而他停住脚步,叹息一声,回头招呼道:“悠着点吃。糖吃得太多,对身体不好的……”

    “唔唔唔……”绮罗瞪大了眼睛,话语声有些含糊不清。

    因为她的小嘴里塞满了糖果。

    这姑娘正一只手捏着两个糖人,另一只手还提溜着一串桑皮纸包,里面当然也装的全是糖。

    就连她脸上那条洁白的面纱,如今亦是沾染上了些许糖渍。

    “街上人很多。跟紧点,别跑丢了。”易行之伸过手去,帮绮罗提过了糖包。

    绮罗努力咽下了嘴里的糖块:“咱们现在是要去哪?”

    “还不知道那武林大会具体在城里哪个地方开啊,得找人打听打听。总之,先去寻个酒楼坐着吧。”

    绮罗却轻轻拍了拍肚皮:“可我已经吃饱了呀,暂时还不想吃饭。”

    “不一定去那里就非得吃饭啊……”

    易行之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吃糖吃到饱了的,当下只得苦笑不已。

    “想打听消息,去客栈或者酒楼之类的地方,乃是最合适不过的。”

    “哦哦……”绮罗连连点头。

    易行之张了张嘴,还待再说些什么;忽而却又被眼角余光里瞥见的一些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不远处的街角,设有一方水果摊。摊前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紫色衣袍的女人。

    云鬓高耸,体态婀娜。从易行之这个角度,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仅仅是这半张脸,也足以瞧出她那精致绝伦的容颜了。

    眉如柳叶,翦水秋瞳;修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这些令人嫉妒的美好事物,却集中在她的脸庞上,共同组成了一条曼妙的轮廓。

    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她正低头打量着地摊上的水果,和那摊主说着些什么话。

    易行之眉梢一挑,朝绮罗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便带着她走上前去,听清了那两人的交谈。

    “老板,你这橘子甜不甜啊?”紫衣女人伸出纤手,指着地上那些黄澄澄的柑橘问道。

    水果摊的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正坐在地上盯着她猛咽口水。

    “诶诶,问你话呢!”紫衣女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啊?”摊主如梦方醒,立马站起了身。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擦嘴角,脸上堆起了笑意,“这位夫人……啊,不对,是这位姑娘……您刚才说什么?”

    老板在称呼上又犯了难。

    因为他实在瞧不出来这漂亮女人的年纪。

    “橘子甜么?”紫衣女人倒是很有耐心的复述了一遍。

    “俺自夸也没用啊。”摊主殷勤的剥了一颗橘子,递到她眼前,“您尝尝不就知道了?”

    “嗯,确实挺甜的。”她接过橘子吃了一瓣,嘴角微微掀起一抹笑容,露出了两排白生生的贝齿,“怎么卖呀?”

    “三文钱一斤,童叟无欺。”老板直勾勾望着她,又开始吞口水了。

    “有点贵啊……”蛾眉微颦,紫衣女人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而后娇笑道,“嘻嘻,十文钱三斤卖么?”

    “可是,这……”摊主被她惊得猛抓脑袋,一时间竟是接不上话。

    紫衣女人嘴巴一撅,神色顿时像个小姑娘一样,十分俏皮:“不卖算了,我找别人去……”

    “行行行,卖!我卖你还不成么!”水果摊老板哭笑不得。

    “真棒!这位老阿姨算账实乃一把好手!”易行之实在听不下去,颇为懊恼地一拍脑门,出言讥讽道,“身怀此等杀价绝技。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紫衣女人闻言一愣,倏然转过头来,凤眸圆睁,刚要讲话;她身旁的水果摊上,那位极富正义感的摊主目泛凶光地打量了易行之一眼,却是抢先开口了:“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长得像模像样的,说话竟是这般难听……”

    “就是就是!“紫衣女人帮腔道。

    易行之笑道:“哦?难道阁下的东西卖了高价,我也不能出声提醒她两句咯?”

    “卖高价怎么了?价钱是她出的,她愿买俺愿卖,你就算告到去官府也赖不上俺!”老板梗着脖子,听上去很是不服气。

    紫衣女人听完老板的话,蓦然俏脸嫣红,似乎也发现自己刚才丢了人。

    不过她依然双手叉腰,硬撑着朝易行之嚷嚷道:“没错没错!他愿卖我愿买,那又怎么了?!”

    易行之被她这通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辞给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最终也只能扶额叹息:“我的亲娘诶……您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去?”

    紫衣女人狠狠白了他一眼:“谁让你叫我老阿姨了?”

    “竟然只反驳这一句吗?”易行之大惊失色,“意思后面两句你默认啦?!”

    水果摊老板旁观一阵,忽而张大了嘴巴,满脸都是近乎于宿便不通般的纠结表情:“你……你们是母子?”

    “对啊!”紫衣女人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易行之的脖子,笑得像朵花一样,“这是我儿子,帅吧!”

    “呃……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老板的回答非常敷衍,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两个神经病。

    “娘亲!”绮罗娇呼一声,便如同那乳燕投怀一般,一头扎进了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肢。

    易行之眼皮猛地一跳:“你轻点儿!”

    “没事,哪有那般脆弱。”紫衣女人含笑冲易行之摇了摇头,随即收回玉手,隔着面纱捏了一把绮罗那粉嫩的脸蛋,“绮罗乖。小易子这次回去,有没有跟你造孩子呀?”

    “还没有呢!行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绮罗的声音有些委屈。

    “……等一下!我的两位姑奶奶诶,这些事能在大街上说吗?丢不丢人啊?!”

    易行之黑着脸,一手抓住一个,半拖半拽的把她们强行拉离了此地。

    于是,喧嚣过后,这里便只剩下了那呆若木鸡,还在杵在原地思考人生的水果摊老板……

第四十四章 万金

    三人往前快步走了一段。

    紫衣女人张望一阵,瞧见四下里没什么人,便立刻停住了脚步,满脸喜色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天州了?”

    “来找爹娘玩呀。”绮罗拉着她的手,眉眼弯弯,“咱们一起过年!”

    “唉,绮罗真乖。”她侧过了头,冲易行之挤眉弄眼,“比小易子听话多了!”

    “你们现在住哪?”易行之选择无视她的嘲讽。

    “城西一座小院子里。丐帮提供的,里面还住着你关大叔……”

    “您这一个人在大街上瞎逛,身边竟然没人服侍。估计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吧?”易行之小心翼翼问道,“老易头人呢?”

    “你爹天天出去开会,我不太想去。他又不肯带上我在城里玩,出门前还要把院子的大门锁起来。”这位漂亮的母亲一听见这话,似乎非常委屈,朝易行之大倒苦水,“我只能趁他离开时,翻墙溜出来玩咯。”

    “翻墙……”易行之看着他娘那微微鼓起的小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那都是为你好啊!你一个孕妇,就别成天到处乱跑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

    “小兔崽子,你在咒老娘呢?!”他娘气得柳眉倒竖,“老娘当年把大乾十四州都跑了个遍,也没见出什么事啊?这个小小兔崽子待在老娘肚子里,安全得很!”

    “……还有,最好不要骂脏话。”易行之不管不顾,兀自补充道,“别把我那手足在娘胎里就给教坏了。”

    “哼!不理你了……”她哼哼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决定和易行之赌气。

    易行之见她似乎真生气了,连忙像哄小孩一样,拉着她的胳膊赔笑道:“好啦,娘亲乖,不要再闹啦。武林大会已经开始了么?”

    “三天前就开始了。”她嘴巴仍是撅得老高。

    “来来,吃个糖!消消气……”易行之打开绮罗的纸包,捡了颗糖递到他娘嘴边,“在哪开呢?”

    “唔,丐帮总舵旁的戏园子里。”她檀口微张,叼住了糖块,两排银牙还顺势在易行之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俏脸上这才又挂起了笑意,“他们帮主爱听戏,于是丐帮帮众就凑钱建了一座戏园。地头非常大,塞进去几千个人也绰绰有余。”

    “嘶……这群叫花子可真有钱啊。”易行之捏着自己的手指,疼得龇牙咧嘴,“戏园子这种赔钱地方,也能说建就建。”

    与这位古灵精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母亲大人相处时,他向来都处于绝对的弱势方……

    “是啊,在这梁城里,丐帮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易行之的娘臻首轻点,深以为然,“连梁城那位城主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

    “嘿嘿。就是不知这个面子,丐帮能不能吃得消……”闻言,易行之却是淡笑着摇了摇头,继而问她道,“这次武林大会如此仓促,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当然是那位武林盟主大人要抓内奸咯。罗天教此番已经把注意打到了崇剑门头上,他现在比谁都着急呢。”他娘冷笑连连,“这次若不是你提前撞破了罗天教的计划,崇剑门估计就要沦为丧家之犬了……”

    “所以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

    “啥结果啊。”他娘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一双凤眼翻得都快瞧不见瞳仁了,“说是开会商量,其实各位掌门一张嘴就是互相指责,扯皮揭短,老没意思了。李征这几天也跟疯了一样,看谁都像是神……魔教派来祸害中原武林的奸细。这才三天时间,听说都抓了好几个人了。”

    “还抓了人?”易行之无视了她的口误,眉头大皱,“有证据么?”

    “有什么证据?不过是那几个门派的人,大家平时都看不顺眼罢了。”他娘伸出纤手,帮绮罗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某个带头的一提,之后就是群起而攻之,那些人的各种陈年旧账便都被翻了出来;各大门派口诛笔伐之下,他们的抗议声显得微乎其微,只能是越描越黑……最后李征一声令下,当场就被五花大绑了。”

    “……什么玩意,李征没吃药吧?!”易行之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像他们这般瞎搞一通,武林大会不就成了批斗大会?这也太乱来了……”

    “谁知道?”他娘一摊手,“反正这几天你爹私底下已经把那李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我们还商量着,明天就向李征告辞回去了呢。”

    “那个……”易行之低垂眼睑,踌躇了一阵,朝她轻声道,“我得去会场看看,你带着绮罗先回去。”

    “行行行,去吧去吧!”他娘倒是非常洒脱,朝易行之做了个鬼脸,而后便拉着绮罗的手,风风火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现在就带绮罗回去!”

    不过看这架势,她俩肯定不会立刻回去的吧……

    易行之望着两位美人那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由苦笑一声,转身也离开了。

    ……

    ……

    漫步城中,随意拉人问了问。丐帮那座戏园子倒是非常出名,很容易就能找到。

    因为眼前这座建筑实在是太过豪华了。

    勾栏交错,碧瓦朱檐,烫金牌匾,包括上面那‘万金’两个大字,无一不弥漫着浓烈至极的铜臭味。

    换句话说,这园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啧,不愧是丐帮。”易行之砸了咂嘴,迈步正欲上前,却又被那大门旁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里正蹲着一个胖子。

    一个壮硕得不成人形的大胖子。

    他正背对着易行之,低垂着脑袋,费力的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易行之见此大乐,于是悄无声息地凑上前去,瞄了瞄准头,便狠狠一脚踹在了这人那肥硕的屁股上。

    “直娘贼!谁敢偷袭你关爷爷?!”那人突然挨了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啃屎;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之后,他立刻艰难地跳将起来,转身破口大骂,“有种!老子他妈今天就要……”

    话至一半,他似乎看清了偷袭者的脸,蓦然眼如铜铃,嘴巴大张,连后边的脏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接着说呀。”易行之抑愈道,“你今天要干啥来着?”

    关离恨朝他抛了个媚眼,含羞带怯地小声说道:“老子今天要……请你吃饭……”

第四十五章 情愫

    万金园前。

    “你小子最近很反常啊。”关离恨盯着易行之左看右看,仿佛他的脸上长出了一朵花,”之前宁愿在烟雨山庄里憋上一整年都不肯出门。现在怎么刚去了云州一趟,又马不停蹄的跑到这天州来了?”

    “绮罗想来。我左右无事,就陪她来看看。”易行之淡淡笑了笑。

    “啊哈,弟妹终于也愿意出远门了?当真是稀罕事……”关离恨朝他挤眉弄眼。

    易行之耸耸肩:“倒是你,不进去开会,撅着屁股蹲在这干嘛呢?”

    “看蚂蚁搬家啊。”关离恨撇了撇嘴。

    “我靠,你几岁了?!”易行之大吃一惊。

    关离恨猛翻白眼:“呵呵......就算是看蚂蚁搬家,也比里面那些破事有趣多了......”

    “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唇枪舌战呗。”关离恨胖手一摊,“你说我是魔教内应,我说你与魔教有染。宛如是个菜市场.....”

    “闹成这样,李征就不管管?”易行之又皱起了眉头。

    “管?”关离恨嗤笑一声,“他巴不得闹得更凶点。这几天当场拿下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平时和崇剑门不对付的。正是他公报私仇的大好时机呢......”

    “唉......”易行之也只能唉声叹气,“魔教如今正伏于暗处,虎视眈眈。他们竟然还有闲心在这窝里斗......”

    “李征说,这叫‘攘外必先安内’。不过这似这般‘安’法,以后若是那‘外’真的来了,我看他又该怎么收场。”关离恨摇头晃脑,“昨天还有人跳出来要揭发大衍帮呢。幸好咱平时老实做人,朋友也多,都挺身而出向李征担保,才免得步那些人的后尘...…”

    “还有人敢惹大衍帮?”易行之面露疑色,“他就不怕自己家的祖坟都被你们给炸平吗?”

    “唉,晦气。那人只是个小角色,陌生的很。我和我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背后是受谁指使,光炸他的祖坟也没用啊。”关离恨说着话,脸上却堆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猥琐笑容,“不过慕容姑娘当时竟然也站出来帮大衍帮说话了,我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慕容梦蝶也来了?”易行之听得一愣,“她不是年后就要出嫁了吗,为什么还在到处跑?慕容世家不管她的么?”

    “为什么?”关离恨给了他一个暧昧的眼神,“因为那门亲事吹了呗。”

    “吹了?!”易行之瞪眼,“怎么吹的?”

    “上次论剑大会,你不是帮她鼓捣出了剑心吗?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她未婚夫的耳朵里,于是这位大乾的二皇子,再三强调他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他要娶的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位练武成痴的女剑客。结果当场就撕掉了婚约,还遣人到慕容世家,把聘礼收了回去...…”

    “那我这也算是棒打了一回鸳鸯咯?”易行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啥棒打鸳鸯啊!那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慕容世家就急急忙忙给他们订了婚。我觉得慕容梦蝶肯定也不喜欢那二皇子...…”关离恨越说越激动,端的是眉开眼笑,“你是不知道慕容千秋见到二皇子使者时那表情,哈哈!简直跟死了爹妈一样…...”

    易行之的目光却越过关离恨,看向了他背后的戏园大门,猛然间咳嗽两声:“咳咳...…话可不能乱说,这毕竟是慕容世家的家事。‘死了爹妈’这等措辞太过粗俗,还是用‘如丧考妣’更好……”

    “这不都一个意思吗?!”关离恨两眼一瞪瞪,插嘴道。

    易行之却是自顾自往下说:“……况且你当时也没在现场,怎么能知道别人是什么表情?”

    “猜也猜得到啊!”关离恨眉飞色舞,“慕容世家就指着这次联姻能和皇族攀上关系呢!他们恨不得倒贴钱把慕容梦蝶送进宫里去。结果到头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哈哈哈…...”

    易行之朝他猛使眼色,咳嗽是一声接着一声:“咳咳咳...…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咱们换个话题…...”

    “干嘛?说这个我心里舒坦!我瞧你咳嗽得有些厉害,是最近染上了风寒么?”关离恨不明所以,仍是骂得起劲,“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就慕容千秋那种腌臜货色,本事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成天四处攀关系拉亲戚。慕容世家好歹也算是个名门大家,如今门里却养了一大堆的邪门歪道跳梁小丑。这家族传到他手里,当真是倒了大霉......”

    “家父贪图名利,鼠目寸光。倒是让关少侠见笑了。”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却蓦然从他背后传来,打断了那正在放飞自我的关离恨。

    万金园门口,而今正站着一位芳华绝代的漂亮姑娘。

    一袭黑衣,青丝如瀑,眉目如画。

    关离恨如遭雷击,呆愣半晌,才缓缓转过身去。深埋下头,结结巴巴地道:“诶......那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着别人的面,把别人的亲爹骂得狗血淋头。

    就算慕容梦蝶脾气再好,此时那双灿若星辰的凤目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煞气。

    易行之拍了拍关离恨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眼神,而后朝他身后那大美人轻声笑道:“慕容姑娘,又见面了。”

    闻言,慕容梦蝶面色急转,煞气尽敛;而后眼角含笑,朝易行之盈盈施了一礼:“易公子别来无恙啊。”

    “你怎么也出来了?”易行之抱拳回礼。

    “里面乌烟瘴气的,梦蝶出来透透气。”慕容梦蝶笑意不减。

    一直低着头的关离恨,抬眼偷偷瞅了瞅慕容梦蝶的脸色,发现那美人似乎神色如常,于是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先一起去吃个饭?”

    慕容梦蝶却被他气笑了:“关少侠,你刚才骂我爹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现在又成了一副怂包样?”

    “我……”关离恨支支吾吾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张胖脸红得像是猴子屁股。

    和平日里那满口花花的纨绔子弟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坠入爱河的少年啊……易行之心下感叹了一句,决定帮他打个圆场。

    “不急,我得先去把这玩意儿还给我爹。”易行之扬了扬手中的折扇,试图缓解一下此地尴尬的气氛,“听说里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了。万一真动起手来,他也能有个称手的兵器……”

    “行,那我们在这等你!”关离恨无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必了。梦蝶还有些私事,只能下次再与二位把酒言欢。告辞。”

    言出身动,慕容梦蝶头也不回,走得非常干脆。

    关离恨傻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胖脸上此刻的表情,才是真的‘跟死了爹妈一样’……

    当下易行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讲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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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问恩仇,可歌可叹可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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