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众叛亲离
李觉深和宋公公都懵掉了。
“你……”李觉深指着阿修,看着他的红了眼眶的眼睛,“你是天吻?”
阿修点了点头:“是。”
“父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还有母后的事,您是不是,其实根本就没有爱?其实一切都是您的阴谋吧?对我的宠爱、对母后的尊荣,都只是你逢场作戏,我可……我可说对了?”天吻说着,有点喘不过气。
奇怪啊,今天的空气是不是稀薄了,怎么这么容易让人窒息啊……
李觉深就像被撕破了伪装的面皮一样,脸色铁青。眼神里不再只有严肃,还出现了天吻几乎从未看过的——贪婪,凉薄交杂。
天吻忽然觉,眼前这个人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而宋公公欲言又止。
“让我死个明白。”
天吻沉重了语气,眼泪早已经兜不住。真的好难过。
真的……
好难受。比那一剑,比死亡更痛。
李觉深揉了揉太阳穴,声音低沉:“朕……宋公公,你说吧。”
脸都拉不下来了吗?
天吻苦笑了一声。
宋公公抖了抖两瓣唇,慢慢说出了很多事情。
李觉深藏得很深,深到,姬桔知道死去都以为他是真心待自己好。
其实李觉深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姬桔的真实身份是水镜国的公主钟云了。
他的身后,是禁楼。
当年那些追杀姬桔的禁楼杀手,是他指派的。
只不过,后来姬桔逃了过去,他有了更好的谋划。
他知道姬桔当时将会是是唯一的拥有神秘隐格力量的人,所以他装作不经意地接近,装作不介意地娶她。
因为他想要的,是水镜国先祖留下来的宝藏。
而姬桔就是宝藏的引导线索。
只是他之前一直无法确定宝藏的位置,可后来他找到了。机缘巧合。
他不需要姬桔了,也不需要天吻。他们如果活着,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他是因为宝藏与他们的隐格有联系,试图通过他们找到宝藏的线索,所以他一路演戏,就为了把他们牢牢掌控住。
宝藏找到了,他们不再被需要了。
只是李觉深不小心启动了宝藏,所以天吻后面才会显现了隐格。
由于他们和宝藏的联系,他们就是宝藏正统的承认者,他们不死,宝藏就不能认李觉深为主,宝藏的力量就不能为李觉深所用。
千辛万苦寻找地宝藏,他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了。
纵然对他母子二人,多年相处,有些感情。
所以,他故意放走被囚禁的疯疯癫癫的皇兄,故意让姬桔每月固定的时日去往东宫,故意在密室布下冰寒冻阵,被皇兄所利用,借刀杀人。
天吻冷笑,什么伉俪情深,什么纪念姬桔功德,不过是他野心的光鲜遮羞布!
只怪他太能演了,直至姬桔死去,它都想着宫里的人,想着他想着无辜之人。
……却是一场可笑的阴谋。
“你的母亲本就不干净,朕若不是为了宝藏,为何要留着你们?”
“我去你的不干净!你才最不干净!”天吻红了眼,那里面盛着满满的恨意。
“闭嘴!”宋公公道。
柳江山也一早就知道了,现在的太子也是……都是帮凶,都是帮凶!就他们像个傻子,还信这冰冷的宫墙,凉薄的人心。
天吻整个人浑身颤抖。
“所以你不能活着。”李觉深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朕本来顾念情谊,只想弄掉你的隐格,保你一命。柳江山给你的那宝卷,本是暗中拆解你的隐格的,没想到你误打误撞,竟然适得其反。”
“所以,朕怎么留得你。”
天吻痴笑着,几乎癫狂,看啊,就是这个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还想要害死他,为了他的权力,为了他的欲望!
“所以,在我被捅了一剑,还有一丝生息的时候,又派皇兄来看我……伺机害我?!”天吻笑着也哭着,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了,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骗局,所有同他视若亲人的人,结果合伙起来骗他!
要不是他生命力顽强,他真的当时被太子又捅了一刀,就真的死了。
要不是他为了调查真相,没有打草惊蛇,在棺材下土的时候,把自己置换了出来,他可能死都不明不白这一切,而李觉深还立着他的君子人设!
宠爱是装的,难过是装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天吻仰天大笑,他一瞬间成长起来,他什么都明白了,这世上了,最不可信的,莫过人心。
他信了十几年的亲情,原来是人家十几年辛苦未拆的伪装。
哈哈哈哈哈哈,太搞笑了,他就跟个笑话一样。
“唔——”
天吻在看到李觉深亲手、毫无犹豫地把帝王剑插入自己的心口的时候,他还是懵了一下,他果然,到了最后,什么都坦诚了,也还是不愿意相信。
天吻看了看这个人,他想,他以前,怎么就会把这个人当做最亲近的人呢。
他说母亲不干净,可是天吻觉得,他才是最肮脏的;
他说母亲和我该死,可是,该死的人,不应该是他吗?!
天吻一瞬间恨意充斥了心头。
他缓缓抽出了剑,捂住血洞:“不,我不该死,是你该死。”说罢,他用隐格,逃出了宫外。
宋公公隐隐有些担忧:“陛下……”
李觉深冷冷道:“逃了又怎么样,他受这么重的伤,必死无疑。”
天吻随便置换的空间,他现在,他现在这是在哪里了?
……白华?
白华为何在这里,在这悬崖边?
“白华,危险,别靠近悬……”“崖”字还没出口,天吻愣怔看着推自己去悬崖下的那只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啊,白华,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
怎么今天的风这么大,我都……看不清人心了。
天吻疲惫地合上眼,任残破的身躯,掉落至悬崖的深处。
这一次,是真正的,在劫难逃了吧。
他没有人可以相信了,没有人……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不甘心。
第七十六章 水镜国新帝
又是那一场梦……黑暗之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白光,她开始看见众生,看见万物……
尽头,是什么呢。
“咳,咳咳。”白华咳了两声,再睁开眼睛,她的身体,已经被包裹在炙热的火光里。
这种感觉,好似很熟悉。在哪里经历过呢?好像是……
哦,对,是苦末地。
苦末地那一片火池,一样的炙烈,就像当初在苦末地的小女孩说的一样,对她来说,无害而且有如同药池一样的功效。这里的是一样的。
在这天然的火浴之中,滋养着她的伤口。甚至,她脸上的伤痕,都已经消失,皮肤变得更加光滑。
喜事一件。
白华在发现这一切的功效之后,不由得感叹,世界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是她命大。
白华歇了一会,就准备起身,去往流云山,指认困默去。
如今她的脸已经恢复,她是真的的证据,总会比扮演者多。
谁知道,她走了一段路,却越走越觉得不对。
她赶路赶了挺久的,可怎么也没见着熟悉的流云山的相关场景。
真是纳了闷儿了。
“哎,爷爷您好,请问一下,流云山怎么走?”白华拉住一个砍柴的老爷爷问路。
老爷爷迷惑地打量了她两眼:“小姑娘,你说什么流云山?五年前被恶妖类屠了门的那个仙门?那儿早就不在了啊,小姑娘你平时是不是都不打听消息哒?”
五年前,流云山……被屠门?
这信息量有点大,白华理了半天没理顺过来。
“您刚刚说……五年前?那……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老爷爷更稀奇了:“哎,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不注重这些事儿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新帝不才刚登基没几年嘛。”
新帝登基???
白华怔然了,怎么她睡了一觉,流云山没了,新帝都登基了。
经过打听,白华总算是不得不去接受一个事实了——她一觉竟然睡过去了八年。
八年……八年能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这八年间,世间风云突变,时年混乱,纷纷扰扰。
她跌落悬崖后的一年,妖王统领恶妖类,进而逼迫善妖类归顺,一统妖族,后屠流云山一众弟子,折辱柳掌门及众长老,示以仙门总盟。
水镜国出了震惊世人的消息,钟钰一代竟非正统,而正统血脉夺权归来,强兵富国,与雾虚国结盟,渐渐施压于恒朱国。
恒朱国则与曜起国结盟,两边阵营皆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短短几年,两方交战,战火纷飞,狼烟四起,水镜国新帝凭借其神秘莫测的力量,亲自带领战士们,势如破竹。
与恒朱国联盟的曜起国,打着仗,结果打到一半折回去,不打了。
这就让李觉深又是意料之外,又是恼怒不已。
恒朱国不敌,只好求和。
一向心高气傲的李觉深觉得很憋屈,一气之下让位于太子,退居太上皇,不肯问政事。
妖王的卷土重来,使得各国都十分戒备,也不能完全保证子民的安全。怕的就是妖王总不按套路出牌,是个不定时的祸害。
如此看来,白华总算了解到这八年来,世间当真是不比往昔。
白华有点唏嘘,为这么多的事,也为她自己竟然就这么昏睡了八年。
她心生疲惫,因为这个阶段,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太过动荡,始料不及。
白华来到皇城,她有些想念那些美味的食物了。
青梅糕,梅子果汁,冰糖葫芦串,大肉包子。
她去吃了个遍。
谁知道吃着吃着,有个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盯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久。
白华:???
那人忽然抽出一张画像,那上面画的正是她白华。
白华一看,那是水镜国来自水镜国的画像悬赏。
白华不明白了,她招惹水镜国的人了?为什么要悬赏她啊?!
“就是你,走,随我去领赏!”
白华:……
“这画上的人不是我吧,您看,这一点都不像。”白华开启睁着眼睛说瞎话模式。
那人看了看画像:“你是不是当我傻?俩眉毛,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怎么不是你了?!”
白华:您这鬼扯的工夫堪称化境啊。
见了鬼了,她就搞不明白,水镜国到底为什么要悬赏她啊。
那人是个盐商,奔走于恒朱国与水镜国之间,也是没想到在恒朱国能看见被水镜国新帝悬赏的人。
发了发了!
白华被一路严加看管,什么逃走的套路都不顶用,白华也是服气。正好,她就要看看这水镜国新帝到底是什么毛病,要通缉她?
白华被拎到殿上的时候,看到了新帝背对着她的身影。
白华打量了一下
,他衣着华贵,黑金配色极为大气,又隐隐带着气势,一头青丝招人羡慕。隽长的身形,挺拔的身姿,白华猜是个美男子不错了。
结果他一转身,白华的呼吸就停滞住了——
那张脸,分明是甘酒啊!
白华眼睛里忽明忽暗,喃喃出口:“甘酒?……是你吗?”
不,应该不是。气质不同。
甘酒身上的气质是温柔的,带着光的,而这位水镜国新帝,气质却是阴郁又桀骜的。明明一样的脸,新帝却偏偏眉宇间带着一结冷漠感。
脑中忽然闪现灵光,白华倏地想起来了,这个人,眼前这个人,和她在原世界发现的冥界画像上的那位“甘酒”才更为相似。
难道说,这位“甘酒”是同她一样,来自原世界吗?
白华愣愣想着,思绪被新帝冰冷的语气打断:“你直呼孤的名讳?孤还以为,你也会同他人一样称孤一声‘皇上’。”
他真也叫甘酒?!
天哪。
白华的想法似乎就被进一步验证了一样。
新帝慢慢蹲下来,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了一些可怜的意味。如果不是他下一刹那就变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她都差点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了。
“白华,孤找你很苦,你躲哪去了?”
白华越听越不懂。什么鬼,我们认识吗?
“不过你回来了就好,孤将予你风光无限,享一世尊宠。”
新帝挑起她的下颌道:“孤要娶你为后。”
白华:???
第七十七章 成亲了
白华哑然,她都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谁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个什么鬼啊?
白华蹙了蹙眉头,问道:“你到底是谁啊?”
甘酒挑了挑眉头,心里只道她是装的,忽然有了个不错的想法。
他倒是想再看看她要怎么继续演下去。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眼睛里酝酿起那么一点失落,却状似深情道:“那也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白华凝眸沉思,不知道甘酒又要干嘛。
“但是,成亲还是要成的。”
白华:???
看着那凤冠霞帔,精致的绣样,入目喜庆的红,白华坐在那里,一脸木然。甘酒这些日子简直就是变相地监视她,她身边的那些人,不是高手就是看上去不像高手的高手。天知道当她看到身边一个瘦瘦弱弱的绣娘在私底下却是能穿杨百步、一针连杀的深藏不露的人物。
这个世界实在太玄幻了。
白华弄不明白这个甘酒为什么对她这么执着,他们难道之前见过吗?
逃是逃不掉的了,不过留下来也未必是坏事。
这个甘酒很可能是那个世界过来的,白华也许留下来,有机会能打听到什么,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那找到百里九的路途就更近一步了。
虽说是要以嫁人的方式。
白华咬了咬嘴唇,记忆回转到当初的时光,刺目的红妆,拜贺的人群……
还有远离的目光,无力的话语。
无所谓了。不就是嫁个人么,有什么不可。
都无所谓了。
“她真的这么安静?没有逃?”白华身边的一个宫人来报之后,甘酒慢慢地说。
“没有。”宫人说,“她很配合,想来这个时辰嫁衣首饰都穿戴好了吧。”
甘酒以为她会逃的。可是她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她为什么不逃了?
甘酒揉了揉太阳穴,心里的恨意竟然有几丝动摇。
他摇了摇头,他不能轻信她,她会就这样嫁给他?他不信,不可信。
甘酒胸腔里忽然腾起一阵狂热的怒火——
她不爱他,却嫁他,那是不是,如果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他,娶她的不是他,是别人她也会嫁?
不管怎么样,她绝不可能是为了嫁给他而嫁的。
想到这一点,甘酒就格外不舒服。
白华……所以你连嫁给我都同意了,这次是为了什么呢?
他随手翻了翻一本书,是一本戏文,当初白华最爱听的说书人出的作品,一整套,他全都给搞来了。它们摞在那里,好几年了,没有落什么灰尘,因为他会时不时翻一翻,虽然他不明白这些内容有什么好看的,但他想去了解。
想多了解一些,离得更近一些。
多好啊。
他翻到一页,是讲的一位国君与其爱妃的故事,但是那位爱妃其实是敌国的奸细。为了蛊惑国君,她先对国君百般顺从,万分热情,后又弃之而去,欲擒故纵,使得国君成功中了美人的心计,最后被夺了权力,还丢了性命。
这招数可以试试。
甘酒合了卷。
对她好是吧……
白华完全不知道甘酒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静静地穿上了华服,也悄悄拔下了一支簪子,藏在袖口里。
大婚之日,格外热闹。
甘酒的气质依然冷冷的,却被大红的喜服掩盖得失了棱角,竟也能很好地融入到这样的欢庆里了。
白华步摇环佩戴得周全,一步一响,很是繁琐,也是真的重。压得白华都有点透不过气。偏偏还要戴着盖头,更是闷得慌。
他们要一起走过长长的路,才能相携行礼。
当他接过她的手的时候,他掌心的温暖暖进了她手掌的皮肉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很排斥的感觉。
甘酒领着她走过漫长的,铺满了落花的路。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甘酒本以为自己会厌烦这样的形式,可是没有,他竟然有一丝享受,这让他有点害怕。
这场盛大的婚礼,是他按照民间百姓成亲的礼制来的,他觉得这样她会更喜欢一点。
这场婚礼,一看就是用了心的。白华看出来了,敛了敛睫毛,袖子里的簪子,往里收了收。
随后她被搀扶到婚房中,她端坐在那里,做了不太久,就听到了脚步声慢慢接近。
带着沁人的清冷,混杂着酒香,那酒香她一闻就闻出来了,是青梅酒的味道。好熟悉的味道。怎么,他的口味,原是和她一样吗?
他近了,她攥紧了手。
若是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他知道原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事,哪怕他真就知道百里九的线索,她也绝不会容忍。
甘酒在她面前顿了一下,停住了。然后缓缓弯下了腰,像是要握住她的手。
白华捏了捏手指,不料袖子里的簪子却被他轻轻抽了出来。
“这东西太尖锐了,戳到手会疼的。”甘酒猜到她要干什么,却只是这样说。
白华心里猛然震颤了一下,他喝过酒之后的语气,和之前截然不同,是那样的温润柔和,让她好生恍惚。
她怕不是也醉了。
甘酒把簪子放在桌上,拿起挑杆,挑去了她的红盖头。
“嗯,好看。”
这句赞叹,是他情不自禁的。他见过白华,熟悉她的容颜,只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穿得娇艳,一颦一笑间皆是惊艳。
一眼,他就沦陷了。
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有多温柔,更不会知道,他眼睛里,真真是柔情似水,深情似海。
白华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想到的……果然还是那个人。此时此刻的这个人,和从前世界里离她而去的人曾经的眼神,是那么相像,不再是不羁的,而是温雅的。
只不过,那个人永远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对她眸光深陷。
她忽然就有点愧疚于眼前的人。
甘酒看了一会,起身铺好被子,忽然眼神很无辜地说:“白华不介意孤在这里就寝吧?”
白华:……
……算了,还是把那点愧疚给我收回去吧。
甘酒不知道她经历了怎么样的一个心理过程,只是静静地解下外衫,睡到单独的被筒里去,然后一阖眼,睡得不省人事。
第七十八章 尊她为后
感情这种事,有时就像一场豪赌,赢的人皆大欢喜,输的人满目疮痍。
白华未眠,站在窗前,看着那一轮明月。皎月如水,偏也寒凉。不仅仅是月光,看似最温柔的东西,也最是寒冷。
她吹着风,赏着桂华流瓦的风景,喝着刺肠的青梅酒。她知道这样并不舒坦,她也不求舒坦,只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若隐若现,在那风中。
她去揽风,风却窜于指缝,好像不肯停留。
但她知道,它一直都在。
最温柔的,最冷飒的,最狂暴的。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衣物,白华一转头,问道:“甘酒?你怎么起来了?”
他唇是抿紧的,只穿了单衣,看上去就冷。
白华赶忙把窗户关了:“你怎么起来不披衣服就站在这风口上?冻了算谁的?”
甘酒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话。
他忽然用那件衣物将她裹得更紧了一点,他的手臂顺势就那样圈着她,他的头掩在她的肩膀里,白华欲言又止,感觉到肩上有一股湿热。
他哭了。
白华愣住了。
他此前是冷漠不羁,今晚却竟然哭了。
眼泪,是情绪的宣泄,是一个人,可见的脆弱。
白华僵着不敢动。
“白华,我……我……”
他哭得越来越伤心,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让人心跟着一揪。
尤其是……他声音里还带着半醒不醒的沉哑。
“……我爱你。”甘酒脸红红的,憋了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白华好像还听到他轻轻地“嘻嘻”笑了一下。
他莫不是傻了?
白华心道,这才认识几天啊,爱都说上了?
难道是……喝醉了?
不是吧,青梅酒也不是很烈吧。
白华试图挣开他的臂膀。
甘酒的手却束得更紧了,呼出一段长长的鼻息,喷薄着他不满的心情。
白华无奈道:“那我们去睡觉吧,好不好?”
甘酒这才松开手,瞧了她一会,白华正想着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他却不说话,突然把她打横抱起来,抱到床榻上,然后给她盖好被子,裹得紧紧的,掖好被角。然后他心满意足一般地睡在朝外的位置,又是一瞬入睡。
他紧紧抱着被子,头窝在软软的被子里。
哎……喝醉了就是一个小孩。
白华摇了摇头。
第二天,某个憨憨一脸震惊地回想起了昨晚喝醉了发生的事情。
他居然哭了,他堂堂八尺男儿,竟然在白华面前哭了,好丢人……
白华醒来的时候,甘酒已经穿戴好,恢复了那冰冰凉凉的气质。
他没有回头看她,默不作声地走了。
其实她不知道,甘酒心里慌乱得一批,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子来面对她。
“皇上,雾虚国使臣求见。”
甘酒示意下去,让人进来。
“臣,参加皇上。”
“免礼。”他语气中毫无波澜,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雾虚国来的使臣带着半截面具,道:“皇上,我雾虚国与水镜国联盟,共抗恒朱,战事告捷已有段时日,而今百姓安康,风调雨顺,是乃新帝之有所作为。为感激我们的盟友,献上我们的谢意,我们愿将雾虚国最敬爱的子薰公主送来和亲,祝愿两国邦交更加友好。”
这嘴是真能说。
甘酒捏了捏额心,这人巧舌如簧,说话有高度,又恰到好处地溜须拍马,其实某种意义上是教他不好拒绝和亲的事。
公主和亲这种事,某方面讲,其实也算监视他。
甘酒对美色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娶谁是无所谓的事情,这件事,他断然不会接受。他不想就是不想,谁说都没用,来软的来硬的都一个结果。
甘酒只勾着脸皮笑了一下,说道:“使臣有心了。只不过,孤刚娶了皇后,无意再添后宫。再说来,让雾虚国子民敬爱子薰公主为妃,也不合身份。”
这话便是将使臣的话堵回去了。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说法,也是绵里藏针,教对方不好再说什么,是不撕破脸拒绝的好方法。
那使臣果然几番欲言又止。
“既是如此。听闻过些日子便是水镜国封后大典,我雾虚国的子薰公主请愿前来观赏此等盛景,不知皇上可允?”
甘酒皱了皱眉,这是打了铁主意要把阚子薰给送到水镜国宫里来啊。和亲不成,还有第二种策略?
不过……为何雾虚国如此执着于将子薰公主送来?
甘酒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句:“自是相当欢迎。”
“皇后娘娘,您可听说了没有,外面都在议论呢,说着皇上对您情深义重,为了您可是拒绝了雾虚国的和亲公主呢!”白华身边的宫女声音甜丝丝、软糯糯的。
“我还没封后呢,可别胡乱说。”白华浅浅淡淡道,却是对这八卦提不上什么兴趣。
“娘娘过些日子就是了。名声,地位,财富,幸福,权力,宠爱,皇上都给娘娘了,娘娘真是招人嫉恨!”
小宫女一脸兴奋。
白华不作声,是啊,这些教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白华几天观察下来,她知道,她与甘酒之前其实很有距离,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要将心敞开的意思,又或许是她想多,只是他性子使然,让她这样觉得罢了。
不过,她同甘酒不够亲近,他也聪敏,不容易从他那里套出关于原世界的关系的话。这也是难事。
慢慢来吧。
白华摆弄了一下手边的串珠和禁步,她在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套到话呢。
“不过娘娘还是要小心情敌。”宫女倒是比她还着急,“莫让人夺取恩宠。”
白华问道:“什么情敌?”
“娘娘不知,虽然不和亲了,但是那雾虚国还是要派那公主来观赏娘娘的封后大典,奴婢怕她是来跟娘娘抢皇上的!”宫女一边说着,一边恨不得要让和亲公主知难而退的模样。
“哦,”白华倒是不甚在意,“抢的走的话,就不是你的。”
宫女急得跺脚:“娘娘也太淡然了!”
白华无奈笑了笑,不然能怎样,她对皇上又没有爱,哪来的吃醋嫉妒。
甘酒听到宫女说她是这样的反应,心里生气,怎么她一点都不在意么?
第七十九章 不同线思维
雾虚国宫内,阚子薰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远远地走了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从那自信的步伐,阚子薰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她的皇兄。
“皇兄。”阚子薰和她的兄长阚子铭的关系不咸不淡,平时私下里,她却也不叫哥哥,只礼貌地叫皇兄,大概也是与她的性格有关。
“哥哥听说你执意要去那水镜国见识一番,可就本王看来,你怕不止那样的意思吧?”阚子铭道,“快同哥哥说说,
是不是真心喜欢水镜国那新帝啊?”
阚子薰有点无语,她这位兄长是真的爱八卦啊。
她摇摇头,道:“子薰没有那般意思。”
“你要是真喜欢,到那边就好好把握,哥哥一定会支持你!”
阚子薰:……
皇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白华,甘酒,我们,又要见面了。
阚子薰阖了阖薄薄的眼皮,眉眼间的情愫,说不上是期待,也说不上是别的什么。
“娘娘,这方丝绸帕子刚不小心被绣儿弄得勾丝!”
“娘娘!”
“娘娘!……”
封后大典即将开始,宫人们都手忙脚乱,难免有顾及不上的时候,弄出什么差错。
白华心累,怎么这封后大典比成亲还麻烦呢。
她宫里的人从晨起开始,就一直在忙这忙那,没有间歇。她熟记大典礼仪,也一直在忙活。
只是到了大典的时候,还是心有紧张。满座宾客,众人朝向,她携着甘酒的手,一步一脚印,走过长长的阶梯,转身面朝众人。
沉重的礼服,就像是未来沉重的责任,担负在肩上。
甘酒把她的手攥紧些,像在安抚。她脸色略白,微微扯着唇笑了一下,表达自己无碍。
阚子薰静静地站在阶梯之下,微末的人影隐在众臣之中,瞧不分明。
仪式结束,新帝设宴,宴请众臣。
他携白华同坐,白华还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是耐不住的人,向来不拘礼节,从前在神界,天宫之上有什么繁杂活动,她也是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如今这样,讲真。她是很不习惯。
倒是甘酒,感觉还挺放松随意的。他身上内里透出的那种神秘的气质,暂且掩去了他的桀骜不驯。
期间,白华也看到了雾虚国来的那位子薰公主,人长得很漂亮,还有点眼熟。
嗯?眼熟?
白华忽然愣了一下,她她她……她是谁来着?
白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不是陆薰神领吗?
她在悄悄观察阚子薰的时候,被阚子薰发现了,回给她一个温柔礼貌的笑容。好像是微微点了头,莫不是在回应她的猜想?
白华有点不敢想象,阚子薰……陆薰,看来,这雾虚国的子薰公主与陆薰当是同一人。
自从白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想过会再见到原世界的人,不想不但见到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不过,情况似乎有点复杂。
她需要找个机会问一问陆薰,是什么情况。
甘酒看她没怎么动筷,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就夹了几块青梅糕、柿子饼给她盘中。
他再看她似乎对那子薰公主很感兴趣,还以为她是终于有了点狭隘的心肠。
于是甘酒问道:“你这是吃醋了?”
白华若是知道他奇妙的思维逻辑,恐怕也得叹服他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幻想力。
“没有,臣妾没有……”
甘酒皱了一下眉,道:“以后我们私下里不许带这些虚的称号。”显得多不亲近。
白华“哦”了一声,心想这人怎么跟小孩似的。说到小孩,她就想到了天吻,也是那么幼稚,就不肯叫她姐姐。
只不过如今恒朱国跟水镜国之间的局势不大好,她又成了水镜国的皇后,恐怕日后也见不着了,见着了应该也挺尴尬的。
若是不出意外,现在天吻那小子,应该是有二十来岁了,男大十八变,也不知道什么模样了。
流云山没了,想必这事对天吻的打击应该是蛮大的。事不顺遂,他恐怕也会烦心得很。
甘酒哪里会知道她在想这些事,更不知道白华把她当成了原世界里的那位,压根就没认出来自己是谁。
他一脸严肃地问:“你为何不吃醋?她可是差点就要嫁进来了。”
白华:……所以我吃醋不行,不吃醋也不行?!
“不是没嫁进来嘛,吃饭吃饭,不谈这个了。”白华开启吃货模式,样子极其优雅又迅速地吃了很多美食,“嗯。御厨手艺真不错。”
甘酒:……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敷衍。一脸不高兴。
他一脸不高兴,白华应该能看出来吧。
嘶,怎么还不安慰他?!
甘酒偷瞟了一眼白华,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吃东西。
嘶——她为啥看都不看他一眼啊喂?
这些食物就这么好吃??
理我一下啊喂,甘酒用力戳了戳盘子,你要是不理我,我就把那个御厨辞了。快,理我一下我就服软。
白华感受不到他的心路历程,仍然享受着美食。
甘酒恨恨地,白华突然转过来对他说:“甘酒,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原来的地方来到这儿的吗?”
大概是气氛活跃了,或者是人声鼎沸了,又或者是她吃得太尽兴了,她挣扎了好久没有出口的试探性的话语,在此刻出了口。
甘酒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他的认知里,他以为白华说的是他从掉下悬崖到活下来成为水镜国新帝的事。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想他能活下来?
她真的很不想见到他吗?
甘酒有些痛,又有些失落,心里就像被重击砸了一个大坑。
“你,是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我对吧。”
白华把他这话想了一想,他这么理解,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是。你……”白华话还没说完,甘酒倏地沉默,白玉筷子重重一摔,虽那声音遮掩在了热闹的人群氛围里,但离得近的白华还是能听得很清楚并且吓了一跳。
她才发现,甘酒脸色很不好。他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生气了。
“知道了,多吃点。”甘酒眼里沉沉的,好似坠了千斤的石头,他的声音也沉沉的。他麻木一般地,为她夹了点菜,眼睛眨都没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华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把菜夹到她酒杯里的时候,惊呆了,而甘酒就好像魔怔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的。
白华:???我哪里说得不对吗?怎么反应这么奇怪?
第八十章 枯怪
“妖王殿下,欢昭仪求见。”
妖王生长的速度很快,没有几年,就已经可以幻化成为成人的样子。
他一脚踢开刚刚那没骨气、跪地求饶的仙门弟子,懒懒道:“请进来。”
欢意作了一个楫,道:“殿下,欢意有事相求。”
妖王摆了摆手:“难得,直说,我懒得听废话。”
欢意唇角滞了一滞。
“殿下,是这样,欢意请求妖王殿下出一队妖兵,混入宫中,围攻李觉深,逼他交出宝藏。”
妖王挑了一下眉,哈哈笑起来:“帮忙混进去,能成功吗?恐怕,只凭本尊一队妖兵,未必能让李觉深交出宝藏吧。”
“所以。你还有什么秘密?你的背后,又是什么人哪?”
欢意没想到他会直接捅破这层纸,去问她身后的人,她有些意外。
“开玩笑的。”妖王殿下说这句的样子仿佛才是开玩笑的一样。
欢意冷冰冰逢迎一笑:“李觉深的野心我们一早就知道了。我们利用他的欲望,把他培养成我们的傀儡,而我入宫,就是监视他,也是利用他寻找宝藏。可他相当聪明,当年钟云的事,他一力瞒了下来,竟然骗过了我们的眼睛。”
“我们苦苦寻找宝藏,却被他找到了。如今他势力大多转给新皇,自己势力衰微,我在恒朱国宫中潜伏多年,形势分得清楚,如今正是杀他夺宝的最好时机。若有妖王殿下您的配合,想必此事必将事半功倍。”
“更何况,殿下不想得到那传闻宝藏吗?”
妖王的确想得到。
“可是,事成之后,当如何分呢?”妖王阴森森地看着她,他最讨厌别人戳自己的欲望,只是眼前这个女人,他还动不了。
欢意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练就出来了,这人眼中的内容她又怎会不懂。
“五五相分。”
“殿下,你怎么又把自己锁在小黑阁里啦!”
那边的近侍在门外关切着,有些个焦灼。
甘酒每次心情不好就自闭,把自己关在这个光被遮得严严实实、隔音效果很不错的小阁楼里,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
就是身边的近侍跟他关系不错,每每试图开导他,来扯着大嗓门絮叨絮叨。
“皇后娘娘,皇上把自己锁起来了。”宫女迈着碎步子跑过来。
他把自己锁起来干什么?
白华不太懂,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带我去看看。”
白华身上还穿着繁重的皇后服饰,快步走路都沉沉的,拖着似的,不似从前快步走路,那叫一个带风的。
哎,这幼稚的男人。
白华扶额。这一路快步走来,都有点出汗了。
她擦了擦额头,敲了敲门。
她将身边人都遣散,开始喊他的名字。
“甘酒?”
不仅是锁起来了,还施了法的。
她来找我了。
甘酒在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还是会一颤,然后是下意识的惊喜。
可现在,慢慢变成失落。
他抱着双膝,就像当初在悬崖之下,那不知名的地方,小小地瑟缩着。
“白华——”甘酒喊着,落下了悬崖。
他本来是以为自己死定了的。可是没有,他没有死。
他掉落到了一个,宛如炼狱一般的世界。
没有了悬崖,没有了树林,有的只是望不见天月,望不清生路。
他被包裹在一群怪物中间,不敢动弹。周围都是血迹,残骸,骨架,干涸而枯腐。
因为害怕,他一动,它们就醒了。
那些怪物,他在书上看到过,他很快就通过观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它们是古书上提到过的怪人。
重点是,杀不死。
一直存在在传说里的东西,此刻,却竟然发生在了现实里面。
它们长着长长的獠牙,牙上沾染着干掉的血迹,像是渴血已久。瘦削的脸颊凹了进去,除了薄薄的一层皮,它们的头就直接像是一个骷髅。
它们没有骨头只有皮,没有血也没有肉,当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形状就像一只长了骷髅头的水母。
它们的名字,叫做枯怪。生长在极阴暗的地方。
甘酒往后缩了一缩,试图按兵不动,不吸引注意,然而……
“卧槽!”
怎么都过来了?!
甘酒赶紧连连后退,结果一不小心撞上了石头,背硌得慌。
枯怪们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冲过来。他都快被吓哭了,大叫了一声,闭着眼猛地砸了一拳头过去,黏糊糊的。被打中的往后退了两步,又迟缓地瞪大眼睛,朝他过来。
不要……不要……
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甘酒被一群枯怪缠住四肢和头颅,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它们想要分食,尽情地扯动着,力气大得怕人。
“救……救命……”
救命啊!!!!
他愈来愈呼吸不了,愈来愈没力气挣扎!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
不可以!
啊啊啊啊啊!
甘酒缩了缩下巴,对着最近的枯怪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吼!!!”
那枯怪吃痛,发出痛苦的声响,嘴里的奇怪味道炸裂开来,愤怒的声音震荡着耳膜。
甘酒趁机欠起半边身子,对着绑在手臂上的枯怪又咬了下去,咬了一嘴恶心的液体,但是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从枯怪手里挣扎出来,大口喘气。
可是他也成功地惹怒了这些东西。
甘酒赤手空拳,此刻就像一匹狼,他每一寸皮肤都在怕,可是好像没有那么怕了。
经历过人心的黑暗,安会怕死!
他握紧了拳头,主动出击,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漏出一条缝隙,倔强地发芽。
拳头带着所有的水修炼的力量,挥拳之处,步法所至,一瞬间惊起惊涛骇浪,震荡这阴暗而血腥的地方。
枯怪死了一批又一批,活了一批又一批。
去你的。
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死不掉啊!!!
甘酒已经燃尽了所有的力量。
本就身受重伤,此刻,已经……
已经快不行了啊。
他额上冒汗,眼前迷蒙。
……好晕。该死的。
都给我……去死去吧!
他聚集着身体里枯竭的力量,强弩之末仍旧想要再最后拼一把,同归于尽……
……又如何?!
我连人心都不怕了,难道还会怕你们吗?!
他濡湿的鬓发随着他睁大的眼慢慢动弹,出口的声音仿佛要撕裂了喉咙,他大喘气,却无畏:“来啊!畜生!”
第八十一章 唯一怕的人
他一个人,一双拳头,单枪匹马,面对着这些怪物,争斗激烈而残酷。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脱力的了,也不记得拳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磨破的,只记得……
那时忽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光,在精疲力竭之前,他脖子上的玉葫芦发出了温软的白光。
他被带离了那里。
旋即,他好像被一整团白光包裹着,软软地拥裹着,娘亲的怀抱,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啊……
他终于在极致的温柔中放松下来,才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再到甘酒有意识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一股力量在帮助自己修复,身体越来越轻盈,甚至状态比从前的时候要更好。
他睁眼所见,四下皆是白光,水汽氤氲中,仿佛还飘来阵阵酒香,不辛辣,反倒很柔和。
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甘酒。
天吻已经死了。
活着的,是甘酒。
他在这片地域之中生活了几年,他的隐格力量被开发至完全。直至那时,白光才渐渐消弭而去。足尖踏地,扬起了尘灰。
他终是又回到了这片血迹斑斑的地方来了。
只是……
“轰隆隆——”
他单手一点,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痕,无形之间,身后的枯怪都已被碾成了齑粉。
只是,他不再需要做生死之争了。
有多少,就杀多少。
它们的重塑比不过他的速度,不过一阵风过来的速度,他就已经出去了。
当时钟云那一代水镜国的皇帝已经去世,而那时的皇帝,是假钟钰云的宗亲,其实并非正统。
甘酒人狠话不多,半夜出现在当时的水镜国皇帝房中,神秘而绝对强悍的力量迫使他从睡梦中醒来。
“你这个位子,坐得安心吗?”
甘酒启唇,勾唇薄凉一笑,黑夜之中,像极索命的无常。
假钟云的宗亲,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位置本该是谁人的。
甘酒表示自己不介意张扬一点,直接把他从皇位上打下去。
皇帝本不信服,他自己好歹也是高阶,张狂道:“朕绝不会惧畏尔等逆贼!”
“哦?”甘酒皮笑肉不笑,“污蔑我,罪加一等。”
甘酒手里渐渐聚集起了一道气旋,不过霎时,气旋扶摇直上,直指苍天,那皇帝的防护不过一瞬间便破了功,整个人直接被冲上天去!
这动静震惊了整座皇宫,那皇帝折了几根肋骨,吃痛倒地。
待到一众侍从前来救驾,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人极为猖狂地冷笑几声,全然不带怕的,将他们送上了青天。
“不服的憋着,服的就好好服从,莫生心思。”甘酒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自此往后,孤为新帝。”
他俯身在一脸狰狞扭曲的皇帝身边道:“知道怎么做?”
不过多时,这皇帝向天下道明了真相,为甘酒和姬桔正名,自己主动交付了皇位,才勉强保住了一族性命。
次日,甘酒正式作为水镜国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他成长了不少,权谋算计看得也多,朝堂上的阴谋诡谲,明朝暗涌,他看得周全。
什么人可以用,怎么收服人心,哪些人有胆无才,哪些人有才无德,他观察了许久。
他渐渐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欲有异心的,处之,不留情。贤才则选其长,予以要职。
短短时日,朝堂之中,被他彻底清洗。
只是他再也没有什么知心的人,有人试图靠近,他就往后退,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接触。
他常常也有孤独落寞的时候,虽然适应,却也并不喜欢。
于是他常常会来小黑阁走动。
安静地,待上一会儿。
“甘酒!”白华还在门外喊着,试图突破他布下的法术,但是很明显还是失败了。
甘酒坐着,背倚着床榻,仰了仰头。
白华……你让我觉得害怕,你现在,是最让我觉得害怕的人了。
我想后退,我想后退了。
甘酒红了眼眶,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他压根就恨不起她来,也压根藏不住那颗会为她跳动得如此明显的心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被她的一举一动牵扯着情绪,会被她的一颦一笑迷乱了心房。
这不是好事。
因为这样他会害怕她离开,她会是他最害怕失去的人。
可他怎么还能想着想要与她长相厮守,明明,她明明不喜欢他,他知道,他看得出来啊。
怎么还是沦陷了。
他在纠结,在彷徨。
她不爱他,他为什么要强留呢。
还是……放她自由吧。
甘酒叹了口气,把门外施的法术给清了。
白华本来都打算直接撞了,结果法术没了锁开了,她差点跌倒。
白华试稳住自己,试探性地推了推门,嗯,可以打开。
她轻轻开了门,进去后又轻轻关上。
“甘……甘酒?”白华喊了两声,然后她听到了甘酒低沉的声音——
“我在这儿,白华,陪我一会儿吧。”
白华循着声音找过去,心道这小黑阁是真的黑啊,甘酒怎么就喜欢待在这么乌漆嘛黑的地方……
甘酒环着膝盖,安静地坐在一角,看着竟有些许令人生怜。
他看着白华慢慢过来,眼里是带着怜惜的,眼瞳不禁动了一动。
白华走着走着,地方太小,桌子碍事,她踩着了裙子下摆,整个人摔在了甘酒身上。
甘酒赶紧伸手去接她,奈何白华这么大一个人,还是很有点重量,砸过来的时候,甘酒被带得直接倒在了地上。
相触的温度,诡异的姿势。
白华:……
唇上突然升了温的时候,甘酒懵了,他不敢动弹,呼吸也滞住了。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很用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白华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小黑阁里,好像声音更扩大了好几倍。
她心里很乱。
甘酒眼睛瞪得很大,这里很黑,但是她却能看到,他的羽睫弯弯翘翘,下面是睁大的一双眸子,那双眼睛里,惊讶,懵圈,还有满满的她。
白华却全然不知此时此刻,甘酒心里想的是——
见鬼的放她自由。
第八十二章 倾述当年
“皇上,外面有人……”
近侍着急通报,没想到门没锁,他一推就进去了,一进去就看到……
“啊呀呀!!!”那近侍尖叫起来,出去把门哐当一带,锁得好好的。
天哪,这就是爱情中的情趣吗,果然,皇上和皇后也不例外呀。
“怎么了,我家娘娘和皇上……”宫女着急地问,怕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还是什么,竟招惹得近侍如此大的反应。
近侍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皇上和皇后娘娘挺好的。”
白华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甘酒也慌里慌张地别过脸去。
“我……你,你没事吧?”白华道。
甘酒低着头,他脸上很烫,一定泛着红晕,他有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
不过,这句话貌似应该他来问吧,怎么搞得就他被占了便宜似的。
最羞涩的不是白华,竟然是他?
甘酒有点郁闷。
“我没事。”甘酒闷闷道。
“哦。”白华放心了。
甘酒:???“哦”就没了?
“那出去吧。”白华转身欲走,甘酒一急,拉住了她的衣袖角。
他张了张口,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就是下意识这样做了。
“还有事?”白华疑惑地问道。
“没……事。”甘酒低低道。
白华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她抬起了甘酒的脸,他有些惊恐,眼睛更是清得发亮,瞳孔微微发亮。
这么红?着凉了?发烧了?
白华把手放在他额头上,嗯?没发烧啊。
“你当真没事?”白华蹙眉。
甘酒红着脸,忽然把她拉过来,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再来。”
那气息暧昧,教她思考不及。
白华瞪大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推开还是该做些什么事,她却好像没有想象中那种强烈的……
……抵触的感觉。
“皇后娘娘真没什么事儿吧,子薰公主求见娘娘呢……”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还是很着急,这近侍也不说到底怎么一回事。究竟有什么不好说呢?
近侍心想着皇上怎的还没完事儿呢,这边他都要招架不住这小宫女的问话了。
小宫女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呀,我家娘娘真出了什么事,你可是担待不起!”她一把推开近侍,急急忙忙开了门,一进去,就看见了……就看见了……
额,她不该看的东西。
小宫女脸倏地一红,“乓”地关上了门,近侍叹了口气:“你说你个单身的,干啥这么想不开。”
小宫女啐了一口,道:“你不还是一样,没有妻室么!你隔壁村那小翠花儿不也没同意跟你在一起么!有什么好嘚瑟的!”
近侍:“你什么用心啊?我这么私密的事儿你都知道?!”
“你一口我一口。还了。”白华看上去格外冷静,低着头,大步迈了出去。
甘酒倒是懵了,原地凌乱。怎么感觉、怎么感觉他被抛弃了呢。
“皇后娘娘,这么快您就完事啦?!”小宫女这话脱口而出,立马被近侍捂住了嘴巴。这声儿还叫得特别大,十分引人侧目。
说完好一会小宫女才知道好像有哪不对,但是思绪已经和近侍一样歪了。
白华到现在心还在跳,一时间竟缓不过来,真是见了鬼了。
她深呼吸,问道:“什么事?”
“哦,娘娘,雾虚国的子薰公主求见您呢。”
陆薰?
对了,还有事没问呢。
一时惊慌错乱,倒教白华差点就忘记了这茬事。
陆薰——如今应叫做阚子薰,此刻正摘了一捧不错的紫藤花。
她等着,看见迎面走过来的白华,微微笑了一下。
如今的白华,着着华丽的衣物,金冠银饰,端庄而不掩倾城之姿。
“皇后娘娘。”她欠身行了个礼节。
白华走上前,扶住了她行礼的姿态:“这些虚的礼节,就不要了。”
阚子薰直起身来,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勾起了白华内心深处对原世界的挂念。
如今木秀卿过得怎样了?
陆薰知道吗?
白华敛了敛眸子,思怀汹涌。
她遣了身边人,问道:“陆薰,是你吧。”
阚子薰点了点头:“我这便是知晓,我找对人了。”
白华道:“开门见山吧。你想对我说的,便趁着今时,都一并倾了吧。”
阚子薰点点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捋了捋思路,方才开口道:“这事,我先从进入星云神境的时候说起罢。”
白华闻言一惊,似是很不能理解:“这……与星云神境又有何关系?”
阚子薰安抚她,让她先不要着急。
那日,陆薰前去找木秀卿闲聊,两人都是无聊得紧,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白华。
“白华她都去那个地方那么久了,我真有点担心,我怕等不到她回来见我的那天。”木秀卿叹息一声,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拨弄着一盏茶杯。
陆薰道:“想必她也很挂念你的。”
木秀卿道:“那是自然……”
聊着聊着,远远就见桐辰那个粘人精迈着轻盈的步伐过来了。
他来了,他怎么又来了?!
木秀卿腹诽着,内心充满了烦躁。
没完了都。
陆薰轻笑:“哎,这神界盛传的星云神境神领桐辰正在追木神领,看来是真事儿。”
木秀卿无奈地叹气,踢了旁边一块碎瓦片在她身旁的空位上,是要叫桐辰不再纠缠的意思。
桐辰哪里看不明白,偏偏他就走的是死皮赖脸的路。他收拾掉碎瓦片,掸了掸灰,笑眯眯地看着木秀卿,坐了下来。
木秀卿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瞧得发毛,别扭地别过头去。
“你怎么又来了?!
”木秀卿不耐烦着。
桐辰倒是习惯了她冷脸相对。
“最近有六星连珠的盛景,我邀你来我星云神境来看看。陆薰神领也来吧?”
六星连珠?
木秀卿对星象什么的还是很感兴趣的,桐辰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作为星云神境的前神领,木秀卿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在星云神境里观察星星有多爽快了。
她对这个提议心动了的。
陆薰是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桐辰那只是一句客气话。
她正准备推辞来着,谁料木秀卿直接拉住了陆薰,干脆道:“行啊,一起吧陆薰!”
桐辰沉默地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第八十三章 相错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桐辰脸色明显一僵,木秀卿要看到的不就是这般么?
这些个神境,木秀卿几乎都参观过了,在她心里,觉得最震撼的,莫过于星云神境。
见寰宇之浩瀚,知人之微末。
观远处,神秘黑暗里的星星点点,星云际会之观,众星绕行之景,吞噬为好一般的黑窟窿,铺陈此间。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看不见的力量,可以让星辰久悬不落,极有规律地运行,成就此间绝美广阔之景。
陆薰不由得也看得如痴如醉,只是星云神境的空间里,实在是空旷安静得可怕,待久了,有些不适应。
六星连珠的场景很是少见,饶是如同桐辰这样天天对着这些星星啊月亮的,都挺喜欢看这样的风景。
看了一会,陆薰有点坐不住了,也不好意思隔在二人中间发光,没过一会,她就同她二人道了别,表示自己想回去了。
木秀卿开始还想留留她,但陆薰推辞了,木秀卿便也不说什么了。
桐辰挺高兴的,高兴得合不拢嘴,木秀卿白了他一眼。其实她没有跟着离开,桐辰就已经很高兴了。
陆薰对星云神境的路其实也不太熟。
她没好意思再去打扰,便自己去寻路,谁知道她摸索着摸索着,自己摸丢了。
陆薰不知道摸到哪里去了,有点黑,眼前经历了一阵朦胧黑暗之后,她就看到了一道刺眼的白光。
再等她再次醒来,她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按理来说,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白华的气息与之相符吗?
这是怎么回事?
陆薰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她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却被告知她是雾虚国的公主阚子薰。
不只是陆薰疑惑,白华也相当疑惑。
白华神色凝重,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衣袖,是陷入了沉思里了。
她忽然想起来在好几年前,那个长得和许丹青一模一样,名字也和许丹青一模一样的人。
可那个人,她能感受得到,他没有许丹青的个性,不太可能是许丹青。
阚子薰就不一样了,她知道原世界的那些事,也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细想,却也想不明白。
到底哪里不通了呢?
白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将许丹青这事说与陆薰听,陆薰深感奇怪,对事实的真相就更多了几分好奇。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挠着她的心,痒痒的,急于求知。
白华何尝不是如此。
陆薰一直以来过得不错,问起白华的生活,白华叹了口气:“有点多,什么样的都有。”
陆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但日子一久,她就有点想念原世界里的人了。
“对了,你和甘酒……”陆薰小了声儿,“一个皇帝,一个皇后,看着挺幸福美满,当初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白华听了这话,她方才想起来,这陆薰还不知道这位“甘酒”的事儿呢。
白华清了清嗓子,只是她的话勾起了她封存的那些关于水神甘酒的记忆,心里多少点感慨。她的兴致,便不怎么高涨得起来。
白华道:“唉,此甘酒非彼甘酒。”
陆薰迷茫了:“啊?不是啊?那这名字,这长相……莫不是同那许丹青一样,并非一人?那甘酒……”她忽然噤了声,是脑子里突然闪进来什么事。
原世界的甘酒,已经死了。
她不太确定白华如今对甘酒还有什么情感没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她现在喑哑了声音,却也不知作何反应才不惹人好奇。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白华觉得她反应不对,秀丽而带着端庄大气的眉微微蹙起,并非故意的表情,竟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意味。
白华在猜,她在猜陆薰会想说什么,才会让她有这样的举动。有什么事是她不宜知道的呢?是关于木秀卿的,还是……关于甘酒的?
陆薰知晓此事瞒也不住,干脆说了:“我本来以为,甘酒也是跟我们一样,来到了这个世界,可他们原来并非一人。”
白华看陆薰的表情,有些严肃,有点小心,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儿。
“此话怎讲?”白华继续追问,“你为何这么想?”
陆薰把原世界中甘酒早已逝去的事同白华说了,她原先以为甘酒和她们一样,来到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于原本的世界了所以他的命石是黯淡的。可现在知道了真相,那甘酒便应当是真的不在了。
白华沉默了。
她心里五味杂陈,表情呆呆的。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状态,甘酒于她而言,算是什么人。
她感到惋惜,可她却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也许,她不知不觉间,早已放下了。
先前,陆薰父皇一定要把陆薰送来和亲,她虽急着见白华,但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幸好水镜国的皇上没有同意,她便趁机请求父皇拜访水镜国。
本以为他俩是已经和好,谁知道……原来是这样。
陆薰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对皇上,有感情吗?还是如你所说,是真的只是因为你认为他是那个冥界的甘酒,想要靠近了找机会套话?”
“还是……你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白华从没把他当成那个人。从来没有。
白华解释:“我对皇上,没有感情。”
这话,被刚来到附近的甘酒听到了。
甘酒心头恍若被重重一击,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她当真……不曾动心?
那为什么不躲开,在小黑阁的时候,为什么不躲开?!
可为什么她还要留在他身边?!
甘酒放弃思考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地离开。
也就没有听到,她的下一句话。
“我本来嫁给他的时候,真的只是为了套话,可是……我好像心动了。我……还不太确定。”
“我觉得,皇上对你是真挺喜欢的。他看你的眼光,很柔和。”看别人就很漫不经心。
“可是,我跟他本没有什么纠葛,他怎么就到处找我,还要娶我呢?”白华始终想不通。
第八十四章她的心
白华和陆薰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便各自回去了。白华留陆薰在这里再待上些时日,届时同雾虚国的使臣一起回去。
陆薰应下。
白华从御花园折了几枝紫藤花,插在了纹理精雕细琢的花瓶内。
她从前万万没有想到紫藤花拢在一处会有这么香,那香气迈远,清新而不艳俗,带着少女一般的娇羞,又像雨后被打得湿湿嗒嗒的香囊。
白华轻嗅了一鼻,沁人心脾的香味惹人心神俱醉。万千烦恼皆可散于期间。
“娘娘,”小宫女迈着碎步子走上前来,“娘娘竟将花插得如此好看,真是好美的手艺。娘娘可有学过?”
这小宫女,白华打从开始便也知晓,她是甘酒身边的人。她看着玲珑娇小,实际上却是个武力值超高的。早时白华皆留了一份心,并不与她多亲近,可近些时日来,白华也慢慢放下了戒心,处得越发融洽了。
这姑娘呢,性格直率,又有些活泼娇俏,还有时候还挺憨的,很是招人喜欢。
小宫女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按她的话来说,便是:“奴婢是被娘娘惯的,都恃宠而骄了!”
她们之间,现时倒更像是亲姐妹一般。
白华听了她的赞赏的话,心里也很开心:“随便插的花,你觉着好看?其实啊,我也觉得挺好看。”
小宫女声如银铃一般地笑起来:“皇后娘娘好不谦虚啊!”
白华拍了拍胸脯:“我第一聪明智慧温柔贤惠端庄优雅大方!”
小宫女撇撇嘴:“娘娘说起话来原也可以一套一套的。”
白华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说。皇上他会喜欢这花吗?”
小宫女这便又想到了在小黑阁看到的那一幕,眼睛晶晶亮亮的,勾起了知悉的笑容来。
她笑得白华有些迷惑,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什么东西。
“娘娘是这天底下,皇上最欢喜的一朵花儿啦,可谓是令后宫粉黛无颜色的存在,嗯?这句话用在此处,好像也不对,皇上后宫不过虚设,只有皇后娘娘一位呢……”
小宫女在脑海里找词或是什么熟悉的句子来形容白华,却苦苦寻找不得。
“唉,这是扯到哪里去了。”白华修剪了一下枝叶,眉宇温婉柔和。
“来,把这花连花带瓶一齐送去给皇上罢。”白华吩咐了下去,又将花插的位置摆放更好更顺眼些,“注意别弄乱了。”
“是,娘娘。”小宫女就像是接了个了不得的大差事,笑得一双桃花眼都眯成了两道月亮弯弯。
白华大概也被她的活力与欢愉熏染了,心中松开,
很是欢喜。
甘酒此时正在书房批阅奏折,眉间都快拧成一道“川”字。
身边的近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大好,如今恐怕还很烦躁。
又看了一会,甘酒眼睛有些受不住了,揉了揉眼睛,此时已是到了晚间。
“皇上,您看了这么久了,歇息一会儿罢,要不,奴才去叫御膳房弄些吃的来?”近侍关切道。
甘酒心里烦乱,放下手中的奏折,闭了闭眼,方才道:“雾虚国的使臣和子薰公主可都安置好了没有?”
“禀皇上,已经安置好了。”近侍答复着,又提了一嘴白华送来花的事,“皇上,不久前,皇后娘娘教人送来了一束紫藤花,正是新鲜的时候,或有安神静息的作用,皇上可一试……”
甘酒听到后半段,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她还教人送了花?何时送来的?为何不早些通报?”
近侍道:“
有几个时辰了,娘娘听闻皇上在忙,不想多加打扰,便叫奴才迟些禀报。”
甘酒摆摆手:“送进来。”
紫藤花入了书房,远远便能问得见,那忽远忽近,清幽湿润的香味,竟令他心旷神怡,神思都振奋了许多。
“好香。”他揽了衣袖带着花香气的风,喃喃自语。
他将花放在书桌上,离得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便又开始批起奏折来。
这些奏折文书批着批着,他就看到了一个望他广充后宫,绵延子嗣的大臣。
在那位大臣的眼里,始终觉得他独宠一位,连个妃嫔也没有是不妥的。
“孤与皇后两厢恩爱,已是够了。”他将话批在奏折上。
“教皇后回去准备准备。”甘酒忽然说道,“孤今晚去她那儿睡。”
近侍领了命令,便教人出去通传。
“娘娘,皇上今晚要休憩在娘娘宫里呢!”
自从成了亲,甘酒尊重她,未有提出同寝,即便是想赖在她身边,也不睡一个被筒,如今这样直白地传话,确实头一次。
白华也不知他怎么忽然转变了风格,只是照做。
甘酒来得很晚,他刚刚批完奏折,恨不得倒头就睡在书房了,偏偏他还记得要来白华那处。
他到白华殿内的时候,意识都模模糊糊的。
白华为他宽衣解带,给他盖好被褥,方才吹灭红烛,睡下。
她偷偷瞧着甘酒的面庞,他在睡梦中还拧着眉毛,这真是时刻也不曾放松了。
甘酒总是一裹在被子里就会沉沉睡去了,似乎从来没有例外,平时倒也不是因为多困的缘故,就是一种习惯。
白华轻轻描了描他的五官,他的五官很突出,很分明,骨骼的触感是坚挺的。
可就是这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却真的没有将它和原世界的甘酒弄混过。
明明是一样的脸,可她一眼就知道,谁是谁,谁不是谁。
听宫里有人传,甘酒很豪横,拒了广充后宫、绵延子嗣的折子。
这种真是偏爱了,白华在知道的那一刹那,心中是无比的欢喜的。
她知道,也确定,自己是动了心的了。
虽然她始终不能明白甘酒到底为何竟找她许久,也不能明白,他们究竟是否有什么渊源。
可是若真在哪里见过,这么明显一张脸,她又怎么可能记不起来。
甘酒啊甘酒,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呢?
白华想着想着,也困了,指尖停在他的眉间,缓缓滑了下来。
第八十五章 丹陛红
本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恒朱国的皇宫内,却压抑着沉重的氛围。
欢意轻轻笑着,来到了李觉深的面前,神情似与平时有所不同。
“臣妾来给太上皇请安。”欢意轻声细语。
李觉深晃着金盏玉瀣,远望丹陛,深凹的眼部轮廓,将他的眉眼神情藏得于阴影。
“不必多礼。”李觉深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这些年又得痛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精神抖擞。
欢意却是一点没变。
不是因为她保养得好,或是吃了什么益寿养颜的方子,而是她,本就不会老。
因为她本身是傀儡啊。
只不过也不太一样,她是有生命有思想的傀儡。
欢意抬起头。
她徐徐走向李觉深,带着越发明媚的笑意,越发接近他:“臣妾为您斟酒。”玉酿悬入斛中,溅起微凉的一两滴。
李觉深微微颤了颤睫毛。
他忽然伸手,将脖颈后那愈来愈近的凉意打掉在地上。
冰冷的匕首在落地的时候,颠了几颠,清脆的声音也跟着颤动。
欢意瞬间变脸,手间红丝缠绕,细细得抵在他的脖颈周围,只需稍一拉扯,便会殒命,血溅当场。
李觉深没有动,作为帝王,什么没有见过,他是真的冷静。
没有惊动宫人,因为真正的太上皇身边的宫人已经被掉包了,此刻,他们全都是妖兵。
整整齐齐,扯碎了自己身上宫人的装束,露出了坚硬的铠甲。
一时间,妖气肆意弥漫。
“你想做什么,欢意?”李觉深眼里带了红血丝,一抬眼与欢意对视的眼神里,岁月的沉淀让欢意感受到了一种几乎可以实化的沉重与压抑。
那大概就是不怒自威,天子之气势吧。
欢意气势上被他压了一头,却很快从压抑中反应过来。
“太上皇到底是身体不好,连看管自己的势力,都有心无力了。”欢意轻佻着语气,她挺想从李觉深的眼里看出一丝恐惧的,但是他没有。
并不是他没有那种情感,是他根本不畏生死。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
当年他和皇兄之争,朝堂之上,几多口舌,军权,控势,每走一步犹若两狼厮杀,两者皆无退意,纵使皮肉俱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区区叛徒妖兵,又有何值得他抬眼去看的。
连蔑视,他都不屑于给。
欢意有点不高兴,虽然她是这么些年潜伏在后宫中,但她也动过女儿心,奈何她清楚得不得了,李觉深从未真正爱过她。
所谓荣宠,左右不过一时兴起,一枕槐安。失宠了,便再难复。
“朕身体不好,总比你心不好,要好点。”
李觉深讽刺着。
他心底如何又不知晓,面前这些健壮强大的人是什么人,又如何不知晓她欢意想要干什么。
他早就预料到类似的情节,一定会有人来找他抢宝藏的,
一定会有。
只不过,觊觎它的人太多了,他终是没有料到,这枕边人,竟然是最迫不及待、与恶妖有所勾结的那位。
竟然是她。
本以为她娇纵,心眼却不坏,谁知她竟有如此兽性的面目。
欢意哈哈大笑,手中力道大了几分,红丝更深入他的脖颈几分。
李觉深脸色涨红,暴突了青筋。
“我心不好?”欢意诡笑,几乎扭曲,“你知不知道你多搞笑?难不成您心好?心好到可以利用天吻十几年,好到设计害死姬桔,还假仁假义地纪念她的功德?!”
“真是笑话。”
李觉深抿着唇,没有说话。
“说罢,宝藏在哪?”欢意直入主题。
李觉深却是艰难地吐露几个字:“你何时……勾结他们……”
欢意没答,只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说,宝藏在哪?!”
李觉深摇了摇头:“趁早离开他们,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若留着,日后必定是国之祸……城之殃……”
都这状态了,怎么他竟然还心系百姓么?!
欢意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做事精明,却竟也如此矛盾,为了权力和力量可以杀妻弑儿、动辄算计,却在天下百姓这方面,他倒是个明君。
“与我何干?”欢意凉薄微笑,她不过是替上头办事,旁人的生死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就算现在她的面前血流成河、白骨积山亦无所谓。
她上头人觉得不重要,她自然也不会重视。
李觉深已经勒得喘不上气:“你……”
“你是不是还心存侥幸,认为禁楼杀手会在此出现啊?”欢意忽然告诉他一个残忍的真相,“可是我告诉你,不会的,因为你以为他们的背后主人是你,可实际上,他们比较听我的话。我们对你,也是利用了好些年呢。”
李觉深倏然瞪大了眼睛,带着脸部肌肉的变化,使得红丝入得更深。
“禁楼……你……”他已经被勒得神志不清了,呼吸不太够,连话也讲不太连贯。
欢意见他终于激动,心里有种不好说的兴奋。
“你应该知道,你逃不掉啦。快说吧,宝藏在哪?!”欢意引诱着他说出来,然而李觉深不为所动,即便血气栓在脖颈处,即便知晓自己逃不脱。
他到底是算漏了,算了一世,终究保不全自己。
却罢了。
李觉深心中叹气。
他忽然抓起地上掉落的刀,狠狠插进了心脏。
一时之间,血涌如柱。
欢意惊呆了。
她还以为会有一场他展现实力与妖兵和自己对抗的大战,她以为他肯定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再怎么对权力力量有无休无止的渴望,也绝不会比命重要。
可是,他的举动告诉她的是,她没有看懂他的脾性。
这么多年了,她还看不懂他的脾性。
李觉深宁死也不肯透露半分,他的血粘稠地糊在胸口,糊在他的衣衫上,连同血肉一起,糊在欢意的手上。
他的血蜿蜒着,更远,要往那代表着权力与皇帝自尊的丹陛上去。
红丝放了下来,松松垮垮的,这时又显得不似方才的刚气,却显得柔弱无力。
欢意惊愕,久久也没有缓过神来。
她忽然才反应过来——
李觉深,死了。
第八十六章 流云山之覆
欢意失态了一阵子,悄然撤兵。
待到恒朱国皇帝发现李觉深的尸体之时,早已为时已晚。曾为人皇者,尸首倒于血泊,不肯黄泉瞑目,不明不白横于大殿之上,这是何种骇人景象。
恒朱国为之震惊,天下为之震惊。遗留在大殿内久久不散的妖气,更是对天下人的警示。
更多是恐慌,恶妖竟如此胆大包天,前段时日动流云山一众弟子,这段时日又动皇室众人,那么明日,或许是屠一城?又或许,是压抑在人们头顶上、日久不拨的乌云。
当初恶妖屠流云山,以向仙门总盟挑衅,那场景是何等惨烈啊……
那是一场飞来横灾。
妖王先逼迫善妖类服从与自己的势力之下,后在一日破晓前,一举进攻流云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天上,天上是什么东西?!”弟子们从沉眠中惊醒,
看着天上黑压压的一片,快低矮了流云山的山头。
“是……是妖怪啊!!”
有弟子惊惶地大叫出来,四处逃窜。亦有弟子拔剑对抗,死于这一场凶残的博弈之中,祭剑断魂。
更多的弟子是茫然无措的,也有逃避着,掩耳盗铃的。
嘈杂的声响,场面混乱。
空中有妖,地上也有妖,水里,也逃不过去。
妖王就悬在半空,环着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如何凶猛,攻破流云山一道又一道防线。
土中忽然钻出的巨蛇将人一口咬住,直往流云山的核心之地去……
血流成河、白骨成山的景象,让妖王看得十分享受与放松。
不需要更多解释的丧心病狂,让他对流云山法术最高的几位有了兴趣。
他徐徐步向那站出来试图护住弟子们的掌门和长老,眼神戏谑。
“你们好啊。”妖王微笑着,礼貌的话语让人容易产生刚才那一切都不是他做的恍惚感。
这人偏偏生了一张极具隐蔽性的纯良无害的脸庞,却偏偏做着最不可饶恕、惨绝人寰的事。
柳江山不屑地笑了一声:“令我弟子惨死,让老夫取了你的人头!”
柳江山如风似箭一般地冲了上来,一掌劈去。妖王身子一倾,一手背于身后,一手蓄力一旋,拍在柳江山的胸口,令他当场吐血,他被拍飞,这回去的速度竟比他攻击妖王的速度更为快速!
几乎就在一瞬间,柳江山被拍出去,背狠狠撞碎了巨石,令人肝肠寸断的冲击力直接把他按成了一个人坑!
“掌门!”
几位长老扶起柳掌门,而后面面相觑,一咬牙,一起冲了上去。
四面包抄,妖王微笑了一下,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上面的天空。
众长老抬头,妖王诡异一笑,手凭空向下一划,黑漆漆的天上竟下起了尖细锋利的羽翼雨!
就如同一把把小刀,带着威力巨大的冲击力,划破半空,向长老们割去!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充盈了整个流云山,却好似取悦了妖王的耳朵一般。
这一场雨,犹如凌迟之刑罚,痛而漫长,后觉更痛,难以忍受。
众长老的衣袍本都色系浅淡,而今全数沾染朱砂一般的艳色,竟如同一件件血袍。
妖王满意了点,抬眼看了看愤怒都没有力气愤怒的柳江山,来了一句:“谁比谁更惨?”
柳掌门已经就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身上的红色液体还在不停地温热地被感知着,往下流淌。他只能凭借鼻腔发出愤怒和不屈的闷哼。
数位长老、一位掌门,竟只在几招之内便败下阵来,伤残至此。
“殿下,弟子们不剩多少了,要全杀完吗?”属下来禀报,当着半死不活的掌门和长老的面。
妖王假装很为难的样子:“哦……那本尊再想一下吧。”
“毕竟……杀完了,就没有更好玩的玩意了。”妖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语气轻佻、嚣张至极。
杀人见血让他觉得心情舒畅,杀戮的感觉让他感到满足,谩骂声与惨叫声,在他那里都是对他实力和残忍度的赞赏。
简直……变态至极。
“把这几位尊贵的掌门和长老们,请到妖族牢狱中吧。”妖王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一双黑色的尖利翅膀在夜空中展开,划去周遭浓得刺鼻的血腥气味儿。
妖族的牢狱被妖王设置成了如同炼狱一样的地方,岩浆在他们的脚底下滚烫,他们被挂在岩浆之上,赤着脚,热气蒸得他们脸色赤红。
“来,都醒一醒啊,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好徒弟。”妖王坐在一边,托着腮,却说着让人不想听到的话语,“最后一次见面啦。”
柳掌门和长老们闻声极力挣扎着。他们的嗓子都被烙铁烫坏了,说不出一句话。
残存的弟子被绑上来,妖王打了个手势,只见他们被活生生、一个一个地扔到岩浆之中,化为灰烬。
一个一个,一声一声的惨叫,回荡在狱中。
“最后一个……”
那弟子看着就胆小怕事,已经吓尿了,神思恍惚不定。妖王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忽然心中有了个新鲜主意。
“想活,就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烙印一下吧。”妖王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就好像在说什么平平淡淡、无所谓的事一样。
那弟子手里已经被揣了刀,他捧着刀,精神恍惚:“我……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啊——”他闭上眼,往前一冲,将手中的刀插进了柳掌门的身体,柳掌门痛得痉挛,见他还真去攻击别的长老,咬牙一踹。
那弟子被踹得一踉跄,晃晃悠悠就摔下了岩浆里。
“啧,没意思。”妖王看得不尽兴,拂袖而去。
噩梦持续着,仙门总盟时刻警戒,不敢放松。
这妖王的实力实在太过强大,似乎比传闻中百年前还要强大许多。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残忍,所有人,都在无比恐慌之中,寻找着生机。
只是那次之后,恶妖又偃旗息鼓,再没有动静,就这样又太平了几年。
其实真实情况是,妖王他回去睡了一觉,睡了几年才醒。
而他,从未放弃过破坏与杀戮。
如今,恒朱国太上皇之死,残留的妖气,就像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噩梦,又重新缠了上来。
第八十七章 请求
“皇上……”
“何事?”坐在华椅上的甘酒近几日来都没有睡好,此刻眼睛贪恋着闭上,睁开即可见倦怠。
“宫外有人求见……”
宋公公已经在水镜国皇宫门外跪了好几天了,撵都撵不走,头都磕出血水来了,他一大把年纪了,谁见了都于心不忍。
守卫可怜他,方才准许通报。
甘酒指尖揉了揉额心,舒缓神经的紧张鼓胀。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恒朱国宫里那些曾经亲近的人。每每看到他们,他就会觉得自己很傻、很滑稽。
如今李觉深被杀,宋公公逃了出来,却为何往他这里奔?是李觉深的死刺激到他了?难不成他还会认为自己对他们尚存一些情义,
愿意护着他么?
甘酒不想见,但也不愿意这样盲目猜。
“传他进来。”
这几天,甘酒没有来白华宫里就寝,还总是往小黑阁跑。白华偶尔见到他,他都是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眼睛通红,熬夜熬得血丝都出来了,眼神也常常愣愣的,语气大多不咸不淡,偏生尾音都弱些,显得有气而无力。
白华看得出他不在状态。
如果能帮他分担点忧愁的话,她是很愿意的。可偏偏甘酒守口如瓶,她问起来,他也总是说没事没事。
白华心叹自己还没瞎。
她的贴身侍女同甘酒身边的近侍交道打得比较多,也是耐不住的性子,主动请缨去套话。
这小丫头还真有点本事,话还真给她套了出来。
只不过,套得都是最近发生的什么大事,宫人们七嘴八舌瞎传的版本有好些个,谁也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
白华这下不仅知道了李觉深被害的事情,也得知了甘酒与李觉深之间的渊源……
她初初醒来,便长居深宫之中,对很多事情,她本就所知不多,更别说知道得有多详细。
她先前只知道他是水镜国正统血脉,夺权归来,却不知原来恒朱国的皇后姬桔才是水镜国的公主钟云,更不知她那夺权归来,为钟云身份正名的儿子,竟然是曾经李觉深对外声称的养子天吻。
纸终究包不住火,宝藏的存在不知怎么被传播出去,而天吻和李觉深的纠葛,更是为天下人热议。
难怪他如此不肯亲厚恒朱国,难怪他要逼迫李觉深至退居太上皇。
个中滋味,众叛亲离,得知一切都是骗局的天吻,当时会是怎样的悲哀与痛心啊。
原来身边这个时而阴郁沉闷,时而嚣张不羁的甘酒,曾经是那个戏精活泼、满眼星光的少年天吻。
白华觉得自己简直笨极了,对啊,她怎么忘记了,她怎么忘记天吻少年时的模样其实很像甘酒的。可她竟然没有联想到一起去。
十几年的亲情啊,被硬生生揉碎在眼前,那是什么滋味啊。
白华想她能理解一点甘酒最近的反应了。她能理解一点,他看着不在乎、彻底斩断对那十几年宠爱与亲情的挂念,可其实他很在意的,所以即使都是假的,可当李觉深死了,他内心里还是会很难过的,只是,可能他并不自知。
白华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感受能及得上他心头的几分。
她忽然想起来,在小黑阁的时候,她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明明内心脆弱,平时却端着无懈可击的性子。
那个少年,终究还是蜕变成了她不忍心看到的样子。
她想起初初醒来被抓到水镜国宫里的时候,想到那满城贴的寻她的悬赏画像,
想到他说要娶她为后,想到他那日喝醉,打湿在她肩膀的泪水和他的那句“我爱你”。
原来,她在他心底,一直没有被抹去。
白华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看轻了他的爱,也浅薄了他的爱。
原来年少时的话,并非戏言。
其实当时的天吻在普通人家,也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了,其实是他的性子,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太小,其实是白华一直认为他年纪太轻,说的不过戏言。
一瞬之间,太多情愫涌上心头,白华愣怔着,小宫女说的旁的什么话,便都听不进去了。
“皇上现在在哪?”白华问。
“哎呀,娘娘,您是不知道,今儿个宫外头来了个恒朱国的宋公公,那是恒朱国太上皇身边的亲信,不知怎么就在那跪了好久,就为了见咱们皇上,您说,他打的什么主意……”
宋公公?
白华想起来了,记忆里,那一个从小就服侍甘酒的人。
可却也是知道真相,伤了甘酒心的人。
不知道甘酒再见到他,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也是种时间磨灭不掉的折磨。
“哦……他在忙啊。”白华喃喃,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甘酒看着面前双膝衣物都跪破了的宋公公,一时心头也不知有什么情感,就这样不太能抑制得住了。
他别了目光去,道:“别跪了。”
宋公公扣在地上,颤颤巍巍道:“臣不敢哪!”
“孤叫你别跪了,你可是听不懂?!”他语气里带了威严与怒气,眼光盯着宋公公渗出血迹的双膝,心内五味乱涌。
“臣,谢皇上恩。”宋公公终是接受了,颤着身子,站了起来。
甘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叹息,宋公公老了啊。
几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可甘酒再看到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厌恶或是恨意,甚至会想起年少时跟在他身后忙着给他收拾烂摊子的慈祥模样。
甘酒强迫自己心头一狠,冷冰冰道:“有何来意,请直说罢。”
宋公公听罢,开了口:“皇上,臣活不长久了,只想求皇上一件事……定要铲除恶妖以及……能否看在臣将死之人的份上,帮臣查清究竟是何人害的我恒朱国的太上皇啊!”
甘酒脸色冷怖了些许,宋公公眼神哀求,里面却有些不敢直视的成分。
甘酒看着他的神色,突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宋公公,您是真的忠心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忠心,对我……对孤可以这么残忍。”这话说得很隐忍,很轻,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八十八章 离去的人
甘酒仰了仰头,外面的阳光微微地透进来,光影漏在他的半边身体。
“孤已经向各国国君送去联手除恶妖的信函,也已经向仙门总盟送去相关除恶妖的援助申请。天下百姓的安危,孤岂能坐视不管。”甘酒道,“至于宋公公说的,查清是谁预谋害的李觉深,这件事……”
他转过头来,眸子仿佛洞若观火,对上宋公公的:“这件事,我可以帮着查,但能不能查清,孤也不敢保证。”
宋公公眼神一直是期待的,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忽然泪如泉涌,老泪纵横。泪水流淌在脸上的褶皱里,显得更深。他又哭又笑,又喜又心酸,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没有白来,没有白来啊……
过了一阵子,宋公公佝偻起了身体,慢慢弯下腰,从黑色靴子被掩住的上端部分的不起眼的装饰品里,拔出了一根细小的针状物,猛然扎进了自己的脑袋。
快狠准,不过弹指间。
甘酒看清他的动作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宋公公……”
他这么着急,不远千里来到水镜国,路上曾遭遇多次截杀,好不容易求得了却这桩心愿,终于……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哪。他终于见到了甘酒,终于、终于可以安心去了……
甘酒双膝一软,已经跪在了他的身边,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他捂着宋公公的伤口,惊慌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宋公公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抚一般地,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不用了,不用了,好孩子……长大了,有所作为了,真……真好。”
甘酒全身血液冰冷,神情复杂:“为什么……你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明明可以好好活着的。
为什么要这样?!
“你以后会知道的……我这条命,丢了更好……哈哈哈……哈哈哈……丢了更好……”
宋公公剧烈地抽搐起来,而后是长久的静态。
手里的温度渐渐凉了,甘酒渐渐闭上了宋公公的眼睛。
他在大殿内,跪了很久,因为在挺长的时间里,他还没有缓过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他什么也不想再去想。
无论是李觉深还是宋公公,他都曾觉得自己一定恨极了他们,他甚至筹谋过,想过置他们于死地,杀心他这些年不知道动过多少次,但是他终归是没有,终究是没有这么干。
可当他们真的,一个一个,先后接连死去的时候,甘酒发现自己到底还残留着那所谓的亲情。
可笑可悲。
白华正在自己宫里坐着,喝着青梅酒,吃着青梅糕点。她想了很多很多。各种曾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以及过往种种。
每想起来一点,她就多一点心酸难过,还有种莫名奇妙的愧疚感。
她郁闷地喝着青梅酒,脸颊已经绯红。
这时,有人进来了。
她抬眸看去,是甘酒。他似乎全身乏力,软软地耷拉着头,那一头青丝此刻更显得温软柔顺,柔和着他的轮廓。
他哭过了。
白华看到了他的双眼,肿红着的,一双泪流尽了一般的眼睛。
她赶紧上前甫扶他坐下来因为他已经就像快要倒下来一般。她怕如果没有及时扶住他,它就会瘫软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了?
见了宋公公,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白华轻轻稳住他摇摇晃晃的身体,看着他呆滞的眼睛,除了陪伴和轻轻的安抚,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你喝酒了?”甘酒注意到桌子上的青梅酒,推得远了点,“不要总喝酒。”
白华乖乖答应道:“嗯,好。”
甘酒看着她,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他多久没有见到她这样能温柔化了心的眼神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没事了,没事了。”她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轻声地哄着他。
他愣了愣,再绷不住眼泪了。
他崩溃在她的怀里,在那个让他不需要再伪装,不需要再强撑情绪的人怀里,那是他最后安心的港湾。
“小王爷,回去吧,再晚皇上会担心王爷安危的……”
“天吻,到父皇这里来……”
过往种种,细细碎碎的,在记忆里浮现。
甘酒留宿在她的宫里,睡去的时候,他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浑身发冷地缩在被子里,手臂紧紧环着她的手臂。
白华轻轻叹息,这个苦孩子,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里,竟然经历了这么多。
可他的难过,她半点都无法分担。
很快沉入梦境。
在梦里,白华置身远方,静静地,梦里出现了甘酒的身影,那时候,他还是天吻,还是恒朱国的南湖王。
她看见他身负重伤,看见他被曾经的至亲毫不犹豫将剑插入了胸膛。
她看见他满面绝望地跌落悬崖的时候,心跟着一抽痛。
再醒过来的时候,白华眼角湿润。那个梦,她看不清,但她知道,梦里那个人是那时的甘酒,是那样绝望的,又痛苦的……甘酒。
甘酒似乎也做了什么不大好的梦,睡梦里还在皱眉头。他慢慢醒过来,看到她已经醒了,便轻声问道:“怎么了?怎么醒了?”
白华摇了摇头:“你怎么也醒了?”
甘酒揉了揉眼睛:“梦到了过去的一点事情。你还没回答我。”
白华道:“我也梦到了你以前的一点事。”
甘酒重新闭上了眼睛:“看来是通梦了……”
忽然,甘酒想到了什么,又睁开了眼睛:“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为什么那么伤我……”
白华听得不明就里,疑惑道:“我怎么对你了?”
她寻思着,当初她沉睡了八年,这八年期间,她都和甘酒没有交集,可是,她怎么可能会对甘酒怎么样……等等!
困默。
当初她被迫困在禁楼,是困默一直代替她,在流云山内,要说她的目的是以她的身份是为了成为青燃唯一的弟子还好说,可她若是以自己的模样去伤害甘酒……也是有可能的事。
那么,困默到底对甘酒做什么了?!
“说话。”白华有些急了,“甘酒,我对你做什么了?!”
第八十九章 放人
白华大概不知道,她着急问话时,下意识撑在他落下的发边的姿势颇有些暧昧旖旎的意味。
甘酒道:“悬崖之上,是你推我下去的。怎么连这都忘了?”他这话的语气并没有责怪,反而让白华觉得有些微微的宠溺。好像他在说一脸很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然而这种事被他温柔得说出来,违和的诡异感中,容易让人误解成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白华听得打了个寒战。
甘酒仿佛感觉到她微微一颤,疑惑道:“怎么了?”
白华摇摇头,说没事。
悬崖之上,她把他推下去?这种事情,白华怎么可能干过。除非是困默做的。脑海中,隐隐约约恍恍惚惚闪现了甘酒被推下悬崖的场景。
那悬崖上看不清脸的白衣女子,原来是顶着同她一样的脸的那个人。
也难怪甘酒会误解于她。
不过,就算这样了,甘酒竟然对她还是如此温存,白华心里微微地暖了。
白华正思考着怎么跟甘酒说这一切,甘酒还以为她良久不答,是她无话可说,不愿解释,他神色黯然了些,把她的手臂轻轻拨到一旁去,闷闷地,起来着了衣裳,自顾自离去。
实际上他在生闷气,可是他动作轻的,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生气了,除了……那臭臭的脸色。
白华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应,满脑袋问号。
天还没亮,甘酒行色匆匆,回到自己的书房,倚了一会儿。
甘酒的信件已经送到仙门总盟,总盟那边的人通过商榷,很快同意援助申请。
“若您有任何需要,仙门总盟定当倾囊相助。”
甘酒收到回信的时候,宽了宽心。只是……
要歼灭恶妖,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恶妖的大本营在哪里,恶妖下一步的目的是什么,怎么阻止,都没有人知道。
为今之计,就是四国联手,共抗强敌。
为此,仙门总盟召集四国强者,组成联营,分为探查组、监察组和歼灭组。
此后联营为歼灭恶妖而存在。
妖王殿下此刻正眺望着山河,此时时节,人间大好景象。可他更喜欢看见的,是乌烟瘴气、人们脸上的惶恐。
“流云山的那几个,关得挺久的了。”妖王道。
“殿下的意思是?”梁老板问道。
自从妖王回归,玉先生和梁老板便服从于妖王,他们并非恶妖类那般穷凶极恶,但他们为了更好地生存,投靠了妖王一派。
“把那几个跟废人没什么区别的人放了吧。”妖王道。
这下梁老板可是很奇怪了,这妖王怎么了,这是转了性子不成吗?
这么仁慈,简直匪夷所思。
妖王心如明镜,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我自然不是要轻易放过,只是他们几个再折腾就没什么意思了。正好放他们回去,他们还能跟仙门总盟的人多谈谈细节,够总盟那群人吓的。”
“只不过……咋们的牢狱得空出来一批人了,要不然,就装不下更多人了。”妖王说罢冷冷笑起来,万万没想到是这主意的梁老板惊出了冷汗。
“不停地换,才新鲜。”妖王舔舐了一下嘴唇,好像十分地期待,直惹得人心里发毛。
“属下,这就去办。”梁老板领了命令准备下去了,谁知妖王懒懒地又说了句“站住。”
梁老板带着冷汗,不敢不听话。
“殿下还有何吩咐?”
“这样,吩咐下去,叫妖兵们早做准备,三日之后,去屠个城——雾虚国,国都。”
话被说得轻飘飘的。梁老板鸡皮疙瘩逗起来了。其实她和玉先生都不是什么喜欢杀戮的人,只不过,如今妖王势大,只有依附妖王才是最为明智的方法……更何况,谁知道妖王的境界已经达到何种了呢。
梁老板为不幸者提前哀悼。
“流云山的各位长老和掌门已经被放出来了?”甘酒刚从总盟那里得到消息,脸色微凛,“也不知道柳江山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如今被仙门总盟收留在一处,也真真是艰险。
白华凑巧听了消息,见他动身,像是准备去往仙门总盟的样子。
白华也换上了便衣,请求道:“甘酒,让我同你一起去吧。我毕竟,曾经是流云山的弟子。”
甘酒看着许久没有见到的她着素衣轻服的样子,笑了笑:“你都穿成这样了,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白华这是先斩后奏啊,就是他不让她同去,只怕白华也会想办法出去的。毕竟她有时候还挺鬼机灵,要拦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
何必折腾那么多。
甘酒笑着:“你不怕我去找柳江山,是去运寻仇?”
白华嗤笑:“你堂堂水镜国皇上,要想做什么,我恐怕是拦不住。况且,我并不觉得你此行,是为了专门报复柳江山去的。”
甘酒没再说什么,给她扔过去一件薄薄的软衫:“穿上,可以护身。”
“这是……”白华接过,只见这软衫泛着粼粼波光,薄如蝉翼,柔中带钢,她若没有猜错的话……
白华为了证实心中所想,抽出匕首,往软衫上狠狠一划,软衫并没有任何破损,对付些平常的刺杀或是别的什么兵器,也是够用了,可以游刃有余。
白华不禁赞叹:“好东西。谢谢啦!”
甘酒摇摇头:“皇后娘娘跟我这么客气,倒教人伤心了。”
白华嗔笑,却终于,发现了他身上出现的年少时的他的影子。也是这般戏精。
甘酒低调,为不引人注目,只携着白华,还有一众死侍暗中保护。
他和白华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手牵着手,在街上走着,寻常地看着周遭的风景。
白华一路走着,挺开心的,炊烟温暖,自由自在。
甘酒看着她,忽然就在想,他之前是不是太过束缚于她了,她在宫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笑着。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明媚地释放着自己的性子。
白华一边嚼着口中食物,一边在甘酒不注意的时候,在他嘴里塞了个肉包子。
甘酒笑了笑:“肉包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