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刀山火海为你闯
秦逸可在木牢呆了两日,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林司尘也没再来过。
她留在魔教,本来就是要伺机报仇的,现在林司尘把她抓走,若邢飞不来,岂不失了报仇的机会?这正是她对林司尘发脾气的原因,又或者,她讨厌林司尘拿她来威胁邢飞。
没有自信吧,她到底不清楚自己在邢飞心中重几斤几两。
所以,当她看到邢飞被火蝎派的人押到牢门前时,心情是复杂的。
牢门打开,邢飞被推进牢房,重重摔在地上。他全身被雨水诗透了,贴着地面,艰难地向她的位置爬。
“你怎么了?”秦逸可曲起膝盖,挪到他身旁。
“中了火蝎毒。”他把头枕在她怀里。
火蝎毒,她知道,中毒后全身穴道闭锁,武功无法施展,犹如火蝎噬咬,锥心刺骨般难熬。心底蓦地一痛,有一瞬间,她仿若回到他们刚相识的时光,没有仇恨,尽是温柔。
“明知是陷阱为什么还要来?”她低头看他,好想伸手把他诗漉漉的头发理一理。
“他们用你威胁我,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
邢飞的话依如往常,令她毫无抵抗力。他终究还是为了她,孤身犯险!可秦逸可很快从心软中醒转——不能再被他迷惑了。
“别怕,我在呢阿。”邢飞道。
秦逸可冷笑:“哼,你现在自身难保。”
门外的守卫怪异地看向邢飞,心想你都中了火蝎毒,还有精神哄女人呢。邢飞迎着他们的目光,痛苦地哼唧了几声。
“很痛吗?”秦逸可问。
他摇了摇头:“你身上的香味可以止痛。”
秦逸可冷然道:“你还有心情说笑。”要知道,这是大师兄设下的局,他比她的处境,更危险,想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凌厉:师父的仇,该了断了!
“逸可,我喜欢你。”邢飞忽然道,“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喜欢,那我现在说,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声音、你的样貌、你的香味……”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侧过头。
邢飞叹息:“人生无常,能够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好在一起吧。”
“你们在干什么!”牢门外响起林司尘的声音。看到邢飞亲密地靠在秦逸可怀里,他眼里的嫉妒更深了。
“原来是你。”邢飞抬眼,“我就说小小火蝎派,没这个胆。”
林司尘让侍卫打开牢门,揪起邢飞扔到一旁,狠狠一脚踹他肚子上:“死到临头还这么骄傲!”
邢飞蜷缩着身体,忍受他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住手!”秦逸可喊。
“怎么?心疼了?”林司尘回头看秦逸可。
“大师兄,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要他的命!”
“那就痛快点!”秦逸可怒道,“何必这般羞辱人?”
林司尘拉出佩剑,奉到秦逸可面前,邪异一笑:“师妹,现在就是替师父报仇的时候,师兄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手刃仇人。”
秦逸可:“……”
林司尘道:“只要你点头答应,我立刻给你松绑,绝不为难你。”
秦逸可迟疑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迟疑。邢飞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林司尘,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邢飞望向林司尘,一双黑瞳深不见底。
林司尘脸色一沉,怕他说出真相,等不及秦逸可回答,提剑径直向邢飞刺去。
“住手!”这次喊的是火蝎派掌门。他三两步跨进牢房按住林司尘手腕,怒道:“这是周宗主要的人!”
林司尘推开他:“留着夜长梦多!”
火蝎掌门箭步上前,再次抓住林司尘的手:“周宗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再三嘱咐要活的,你若把他杀了,我怎么跟宗主交代!”
林司尘咬牙切齿看了邢飞一眼,把剑收回剑鞘。火蝎掌门拽着林司尘离开,守卫重新锁上牢门。
“你真的会杀我吗?”邢飞凝视着秦逸可,“如果你师兄把剑给你,你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秦逸可避开他的目光。她心里很清楚,她会!这是她期盼已久的机会。只是如今错过了,她便不再承认,婆婆叮嘱过她,时机未到时,要不露声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和他的关系只停留在相识的时候,如果邢飞不是魔教教主,她不是盛国人,她和邢飞之间,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邢飞看到若干情愫交织在秦逸可眼中,时而温柔似水,时而炽烈如火,他仿佛已经知道答案了。
三日后,火蝎掌门再次来到牢房前,冲守卫道:“把牢门打开。”
秦逸可变得警惕起来,盯着火蝎掌门走近,却见他在邢飞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恭谨地奉上一个小瓶:“教主,这是火蝎毒的解药。”
秦逸可不明所以,这时邢飞起身,为她解开绳索,握住她的手,道:“走吧”。
两人从身旁经过,火蝎掌门看着地上的解药瓶,脸上已渗出冷汗,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庆幸自己不曾向魔头动手。
“你没事?”出了火蝎派,秦逸可讶然问。
邢飞道:“这点毒早排出体外了。”
“邢教主!”翼遥远远看到邢飞和秦逸可,迎了过来,她撑着伞,还是被雨水淋诗了衣袂裙角。把伞移至邢飞头顶,随即看到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翼遥眸里闪过深深的失望。
邢飞来火蝎派的路上,蔺陌岑已查知,火蝎派是毒宗的分支。毒宗行正道,火蝎行暗邪,因此没摆上台面儿,江湖中人都不知火蝎派与毒宗的关系。且毒宗素与朝廷来往,又或者,本就出于朝廷。
此事背后的主使人,是毒宗宗主周黠。林司尘妄图借毒宗势力除邢飞,献上以秦逸可作饵的计策。闻魔头自投罗网,周黠大喜,率众前来,却在中途被蔺陌岑截杀。
火蝎作难,邢飞调转目标,杀周黠灭毒宗。因不愿多造杀孽,才费力演戏,饶过了火蝎一派。
忽听破空声动,一支利箭射来,直指邢飞后背。说时迟那时快,翼遥冲到邢飞身后阻挡,被箭刺穿肩膀。
秦逸可赶忙相扶翼遥。邢飞往箭来的方向看去,林司尘持弓而立,隐藏在树林中。他本想再射一箭,却在被邢飞发现的一瞬间,逃离无踪。
雨下得哗哗啦啦响,邢飞抱起翼遥,加快了回程脚步。
京都,皇宫。
梁成誉趁邢飞去火蝎派的几天,回了一趟皇宫。
“你说什么!”坐在龙椅上的老人拍案而起,满面惊恐,差点从高阶上摔下来。
梁成誉从未见过义父如此失态,重复道:“义父,我说魔教教主是前北舟国皇子。”
盛皇惊怒难平。早有江湖术士预言,他一手建立的盛国,终将灭于北舟皇子之手。所以他才处心积虑要把北舟人赶尽杀绝,尤其是皇室,却没想到还是让北舟皇室,留下了漏网之鱼。
盛皇沉默地思考了许久,以颤抖的嗓音吩咐道:“不要再管什么总堂分堂了,誉儿,你把你两个义兄喊来,朕要先除了那个魔教教主!”
梁成誉闻言,心中忐忑。魔头武功已臻化境,想除魔头,难!
这时,廖辛邻进殿,满怀悲戚地禀报:“义父,魔教围剿毒宗,义兄牺牲了!”
话毕,盛皇颓然坐到龙椅里。
梁成誉义兄周黠,也就是毒宗宗主,平时喜邀功劳。这次瞒着盛皇私下行动,是要给盛皇一个惊喜,没想到功败垂成,不仅搭上自己一条命,还赔上朝廷苦心经营的毒宗。
梁成誉眸中蒙上一层黯然。他从前与周黠的感情虽然不深,但同为盛皇的义子,周黠的下场令他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感同身受,尤为悲哀。
重泉教地堂。
梁成誉冲进邢飞房间,满腔怒火:“为什么剿灭毒宗的事情不告诉我,也不交给我,而让翼遥去冒险?”
邢飞道:“毒宗惯用毒,翼遥才可以帮我。”
“那你就应该保护好她!”怒火中烧的梁成誉让邢飞愣了一下。
“我看不过去!你明知道只要你一句话,她什么都肯为你做,哪怕为你去死!”梁成誉指着邢飞,“她对你付出真心,可你,总在利用她!”
“你在教训我?”
“我不想我身边的人,都落得不幸下场!”梁成誉说这话的时候,想到刚死去的周黠,更想到翼遥和秦逸可两个傻女人。
他喜欢翼遥,可恨自己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便把气发在邢飞身上,撂下一句:“无情的你,根本不配拥有感情。”
“说完了吗?”邢飞冷然道,“说完了,就滚。”
梁成誉愤然离开,从窗外回望了邢飞一眼。这个人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轻易就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
被摆布的棋子,尤其想要挣脱强大的操控力,梁成誉越是感觉自己渺小,就越是嫉妒。对邢飞的惧与妒,便在心底裂缝中悄然生根。
厢房内,翼遥负伤躺着,梁成誉进来,她第一句话就问:“邢教主没事吧?”
梁成誉不悦地皱眉:“傻姑娘,你先惦记自己吧,他完好无损。”
“那就好。”
翼遥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是虚弱。梁成誉叹了口气,不想继续话题:“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翼遥道:“好,谢谢。”
梁成誉走后,邢飞随后来到房中。翼遥看到他,喜悦之情满溢,急急忙忙就要下床,邢飞制止:“别动,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同我说。”
翼遥满眼都是情意:“你能每天都来陪陪我吗?”
邢飞岔开话题:“圣女,你为我而伤,我很感激,也很自责,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傻事了。”事实上,林司尘的箭根本伤不到他。
翼遥不依:“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不需要你感激我、怜悯我,我只想要你的爱,哪怕一点点,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握住他的手。
“你好好歇息。”他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离开。打开房门,竟看到秦逸可站在门口。
乍见邢飞走出,秦逸可微微一愣:“我……来看看翼遥,这件事因我而起。”
“好。”邢飞走远。
秦逸可进屋,嘘寒问暖了一番。
“真羡慕你。”翼遥却道,“能得到他的心。”
秦逸可:“……”
翼遥自嘲道:“很多人都说,男人是很奇怪的,越是得不到,就越喜欢,越是主动送上门的,就越不当回事。”
秦逸可低头不语。她本是来探望翼遥,却无心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翼遥为邢飞挡箭受伤,而自己呢?心里想的是要怎么杀他。可是,她很快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为什么要和翼遥比?难道是在嫉妒吗?
两开篱边菊,佳节又重阳。
第77章 遍插茱萸少一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翼遥的伤势已无大碍,想要下床活动,正好梁成誉来,二人一同在地堂闲步。
“邢教主在忙什么呢?”翼遥问梁成誉。
梁成誉不耐烦,直言不讳:“他忙着缠秦逸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翼遥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吗?”
梁成誉道:“你说你好好一个圣女,瞧瞧,天仙般的样貌,多少人仰慕啊,跑到这种没情趣的地方,多划不来。”
翼遥也打趣他:“我说梁成誉,人家邢教主有那么多事情忙,你怎么这么闲啊?每次我来,你几乎都能跟我聊半天。”
梁成誉道:“他那是瞎忙。”
这时,一人急匆匆跑到跟前:“梁成誉,你怎么还在这儿,教主等你半天了。”
梁成誉:“……”
“不是不忙吗?”
“我起先不知道他在等我。”
地堂大殿,梁成誉走进,邢飞道:“天气转凉,你跟我出去置办衣物,把秦逸可叫上,让她选点布料做衣裳。”
“好。”梁成誉道,“对了,翼遥圣女在殿外。”
“叫她和我们一同去吧。”邢飞道,“今日重阳,街上热闹。”
江州的集市不比京都繁华,但重阳佳节,比起往日那也是热闹不少。阳光正好,四人走在大街上,难得的放松,心情都不错。
梁成誉东张西望伸着脖子:“诶,那边围了好多人,我们去看看。”
是爬竿取茱萸的游戏。一根十丈高的竹竿顶上放着一袋茱萸,老板说谁要是拿到这些茱萸,就可消灾消难,保一生平安。
目光落到这行俊男靓女身上,老板走了过来,冲满脸兴奋的梁成誉道:“这位公子,要不要试试,一文钱一次爬竿的机会,不过拿不拿得到茱萸,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小意思。”梁成誉经不得激,纵身一跃,拿下一枝,根本不需要爬竿。
“好!”“公子好身手!”观众爆发啧啧赞叹,老板却有些不高兴了。
梁成誉得意地把茱萸插在翼遥头上:“送给你。”随即看到翼遥展颜一笑,璨若星河。看来女子,天生喜欢收到礼物。
秦逸可冲梁成誉道:“我也想要一枝。”
梁成誉道:“让邢教主给你拿。”
邢飞却冲他道:“你再去拿一次。”
梁成誉没法,只得再去,却被老板阻止:“爷,您已经去过了。”
“他不让我去。”梁成誉冲邢飞撒娇。
邢飞悄悄给了老板一些钱,于是老板喜笑颜开地准许梁成誉再去了一次。可拿下来,秦逸可却不开心地道:“我不要了!”
这又是闹哪出,梁成誉把茱萸插在自己头上。
又行了一段路,经过一个卖发簪的摊铺,铺面正中,摆着一支漂亮的茱萸发簪。邢飞停下脚步,买了下来,追上梁成誉,把发簪放到他手中。
梁成誉眼睛一亮:“送给我?”
邢飞道:“你把这个拿给秦逸可,我之前把她的发簪弄碎了。”
“教主,你要送东西能不能自己去送呢?”梁成誉不悦道,“我不想做传话筒。”
“让你去你就去。”邢飞道,“就说是你送的,否则我怕她不接受。”
梁成誉不耐烦地走到秦逸可身边,手一摊:“给你。”
“谢谢!”秦逸可咯咯笑着,接过发簪,随手挽了一个精美发髻。
“不用谢我。”梁成誉道,“是邢老教主买的。”
话音未落,秦逸可伸手就要把那发簪摘下来,梁成誉赶忙阻止:“别摘,摘了我挨骂。”
“算了,不就是一根发簪吗?”秦逸可把手放了下来。
于是,翼遥、梁成誉、和秦逸可头上,都有了一枝茱萸。
“猜谜语咯,猜中了送纸鸢!”声音自一个小亭传出。那三人又跑了过去,邢飞则跟在他们后面。
卖纸鸢的老板招揽人气促销,在每个纸鸢上写有一条谜语,猜中就送。
“好像很有意思!”秦逸可道。
“我们来猜猜吧。”翼遥也道。
梁成誉见她们喜欢,冲老板道:“我们要四只。”
老板道:“客观,二十文钱一只,猜中谜语,银钱退还,猜不中纸鸢就要还我,银子不退。”
“行,啰嗦。”梁成誉拿了钱给老板,选了一只蜻蜓形状的纸鸢。秦逸可选了蝴蝶,翼遥选了凤凰。
“公子,你要哪只。”老板问邢飞。
“就要那个。”他指着一条大鱼形状的。
“日日相系心上头。”翼遥念着纸鸢上的谜语。
秦逸可也念:“相思的泪打湿无眠的枕,相爱的人折磨失意的魂,相牵的心感受分离的痛,相恋的人徘徊离别的街。”
老板道:“女郎,猜出来纸鸢就是你们的了。把心愿写在上面,放上天空,愿望就能实现了。”
“这个好难,我不知道怎么猜。”秦逸可对梁成誉和翼遥道,“我想跟你们换。”
“不行,你得自己想。”邢飞道。
秦逸可皱眉:“我又没要和你换!”
“我跟你换。”梁成誉道,“我这个简单,每一句就是一个字,你把它连起来就是谜底。”
秦逸可道:“好,跟你换!”
翼遥看着自己的谜语,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了,日日相系是一个田子,在心上头,是一个‘思’字。”
老板欣然道:“这位姑娘答对了,纸鸢是你的了。”
“一勾月伴三星,我这个谜底是‘心’。”邢飞道。
“公子也答对了。”老板又道。
梁成誉却在一旁愁眉不展:“啊,这个好像真的挺难的。”
秦逸可也念出自己的谜语:“狼无良心在青山是猜字,山山相叠是出字,有米一斗,来字……”
没等她念完,其他三人都笑了。
“猜出来是呆瓜!梁成誉你捉弄我!我不换啦!”秦逸可嚷嚷着要换回来,梁成誉举着纸鸢一边跑一边喊:“猜了就换不回了。”
“你明明知道答案,是你先猜出来的,我要我那个!”
邢飞道:“你拿我这个去吧。他那个猜不出,呆会儿没纸鸢放。”
秦逸可跑开,不打算跟他换。邢飞见秦逸可老是不理他,心中烦躁,正好梁成誉从身旁跑过,他一把把他逮住,冲他吼道:“快点猜啊,我们要去放纸鸢了!”
梁成誉满腹委屈地扭头看邢飞:“帮我想想啦。”
“我想不出来。”邢飞瞧了那谜语一眼。
翼遥也好奇地去看:“我也不知道。”
“哎,我放弃了。”梁成誉把纸鸢还给老板,不依问道,“到底谜底是什么啊?”
老板道:“是,刻骨铭心。”
邢飞和秦逸可在铺子前写纸鸢愿望。周围是一片广阔草坪,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湛蓝天空,纸鸢飘舞。
翼遥先写好愿望,牵着纸鸢的线,在草坪上奔跑,梁成誉跟在她身旁:“慢点,伤还没痊愈呢。”
纸鸢飞得高了稳了,翼遥也就减缓了速度,在草坪上慢慢行走,忽而问道:“梁成誉,你有心上人吗?”
“有。”
“那如果你爱的人爱别人,你会怎么做?”她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梁成誉停下脚步,很认真的地回答:“如果她觉得幸福,那我甘愿放弃。”
翼遥也站定,忽又问:“那你的心上人是谁?”
“我的心上人正傻傻地爱着别人呀。”梁成誉面对着翼遥,欣赏着她眉心的杏花花钿。
“原来是单相思啊。”翼遥道,“是谁呢?我认识吗?”
“认识,还很熟悉。”
“不会是秦逸可吧?”
“哎,怎么会是秦逸可呢?”话都到嘴边了,表白的气氛又被破坏了,梁成誉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是邢教主呢?秦逸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莫非是我?”
沉默,梁成誉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冲口表白。
“哈哈哈!和你开玩笑的!”翼遥又跑开了。
梁成誉把话咽进肚里,眼中闪过悲戚之色,低语道:“翼遥,事到如今,恐怕我和你的心上人,只能活一个。”
第78章 我欠你的还给你
夜晚,重阳登高的热情还未散尽,重泉教西堂,却是死寂一片。
黑云吞噬了月,天空如一张缚网,罩住了光亮,也罩住了希望。稀疏的残叶发出沙沙的凄厉回响,空气闷热,透不出一丝呼吸的空间。
白天的气氛有多热闹,晚上的西堂就有多阴森。
秦逸可房中闪烁着微弱的烛火,明明灭灭,被风吹着,像是马上就要停止跳动。她独坐窗前,却紧闭门窗,正用手绢擦拭着一把匕首。
九九重阳日,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思念乱山的一草一木,思念师父,师兄弟,和曾经的所有。兵刃擦了一遍又一遍,早已擦出刺眼光芒,可期待的时机始终没有到来。她心中苦闷,提着一盏小灯笼走出房门。
西堂一片漆黑,她有些奇怪为何今日西堂灯熄得如此早。想起来了,锦萝说过,北舟人遭遇屠杀的那一晚,恰好是重阳。
不知走了多久,有荒草没过膝盖,灯笼映出一束束芦苇,光线中漂浮的,是零落的苇花。
这里是西堂南边的芦苇荡。天太黑,看不清路,秦逸可想,还是回去吧,甫一抬脚,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到,踉跄了两步,灯笼不小心从手中摔出,熄灭了。
“什么东西?”她脱口惊呼。
“秦逸可。”
“谁?”
“……”
是邢飞?
“你……”秦逸可道,“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很久等不到他答话,却似有微弱的痛吟。
她蹲下,伸手碰了他一下,发现他全身抽搐,汗诗了衣裳。
“你怎么了?”
邢飞没有回答。
她的手上移,触及他的脸,指尖滚烫——他没戴面具。
“你发烧了?”
邢飞还是没有回答。练无字剑法是有反伤的,他把反伤的力量封存在丹田气海,以他的功力,本是无碍的。但身心脆弱的时候,就敌不过反伤,丹田隐痛,严重时甚至抽搐痉挛,昏死无觉知,还有胸前的旧伤疤也跟着痛起来,提醒着十三年前那场噩梦。
重阳夜,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为了不让教主坚毅的形象在教众心中有所折损,每个重阳夜晚,他都会消失在于有人的视野。
疼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邢飞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到脖颈间,像冰片一样薄,慢慢割开他的肌肤。他明白了,秦逸可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曾经做过的恶事浮光掠影地闪过,那些因他而死的亡魂:洪天霸、柳劲松、前盟主、陈振罡、黄海、穆云、江怀天、黄玄、厉真人、赵将军……他们全都狂笑着、狰狞着,欣赏、等待着他的死亡和忏悔。
或许邢飞还可以奋力一搏,杀了秦逸可,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闭上双眼,想要沉沉睡去。
他累了。
秦逸可决心一刀割断邢飞的喉咙,刀刃划开一个小口,沾上鲜血,却再也深不下去。
“每到重阳节,阿飞都会戴面具,他不愿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锦萝的话在脑海中回响,“逸可,我希望你能给他一些温暖,令他打开心结。”
手在颤抖,刀跟随颤抖,她恨自己太不争气!
这一小会儿的犹豫,邢飞的意识逐渐清明,霎时驱散了求死心,反手扣住秦逸可手腕,翻身将其压在地上。
“所有人都想要我死,是不是我真的死了,你们就高兴了?”他的声音嘶哑颤抖,满溢着痛苦的愤怒。
寂静的夜,周围只有风声,秦逸可刺杀失败,任他压着,愤然说道:“邢飞,你作恶多端,老天爷不会放过你!”
长这么大以来,无数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报应在哪儿?老天无眼,恶人当道,如此,当恶人又如何?邢飞冷笑,笑声阴戾凄绝。
十三年前,北舟皇宫,喊杀声此起彼伏,宫女侍卫都死了,一个小孩,站在尸体中央,有人从他的头顶跳过去,又有人把他撞倒,一柄大刀砍进他胸口,他哇地一声就哭了。
有人在喊:“这里还有一个小皇子!”
喊话的人人头落地,一双大手将他抱起,一路奔逃,那是个穿着北舟铠甲的将军。小孩一路哭,一路闹,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哭,父皇母后就会马上出现哄他。路过大殿的时候,他看到父皇被人砍掉了脑袋,脖子渗着鲜血,母后躺在血泊中。
自那后,再不曾哭过。
雨一滴一滴落到秦逸可脸上。
下雨了。
但邢飞挡在她面上,所以她知道,脸上的水,不是雨,是他的泪。
许久,邢飞放开了她。
秦逸可站起:“我杀不了你,不能替师父和赵将军报仇,无颜苟活于世!”话音未落,匕首高高举至自己白皙的脖子,闭上双眼,待其划过,绽放血光。
然而,手被紧紧握住,无法继续。
“你阻止得了这一回,阻止不了下一回,你能时时刻刻看着我吗?”她的话语冷若冰霜,直指他心。
夜静得骇人。
一股大力将她的手拉下来,随后传来匕首刺入身体的闷声,温热的血瞬间包裹住她的双手。秦逸可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幕。
邢飞拉着她的手将匕首刺入自己胸口。他抬起双眼,想要把她的模样印入脑海,可眼前太黑,只印入女人依稀的轮廓,和惊惧的眸光。
“现在你满意了吗?”声音微弱,他把她的手往后推,匕首跟着扯出。他的手松开,她就再也拿不住那匕首,砰的一声,匕首掉落处,荡起苇花满空飘悬。
“我欠你的,欠赵家的,还给你们!”低哑的嗓音,愤怒、不甘、无尽悲伤。
秦逸可还不能从震惊中回复心神。
邢飞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她的身旁,说道:“你最好祈祷这一刀要了我的命,否则,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重泉教的西堂又黑又静。重阳日落后,他们所有人都闭门不出,缅怀先人,每年如此。
蔺陌岑独坐屋内,往事充斥胸臆,郁结难抒。这些年来,若不是教主全力相护,给大伙栖身之所,只怕悲剧还会重演。
夜深了,他怀着心事躺到被窝里,忽听得有东西撞到门上的声音,警惕地起身,打开房门。
一个人影如一片枯叶,随着打开的门扉翩然倒地。
“教主!”蔺陌岑慌忙抱起邢飞,“来人,来人!”
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邢飞,让蔺陌岑乱了分寸,眼中的惊恐,是连上战场也未曾有过的。
一瞬间,西堂所有能亮的灯火都亮了,打破惯例地,第一次在重阳的夜晚,整个西堂彻夜通明。
第79章 感情不能勉强的
秦逸可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
雨越下越大,远远地,一群人正围着蔺陌岑的房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风雨中操作。
梁成誉望见秦逸可,迎上来:“秦逸可。”
“……”
“秦逸可!”
“啊?”
见她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魂不守舍,梁成誉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回事?叫你这么多声也不应,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秦逸可神情呆滞,缓缓迈步,“我先回房了。”
“回什么回!”梁成誉拦在她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关注一下吗?”
见她不作声,梁成誉继续道:“邢飞受了重伤,全教的医者都齐集了,正施救呢。”
半晌,秦逸可才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他……死了吗?”
“不知道,蔺陌岑不让我靠近,看样子挺严重的,我看到端了好几盆血水出来,怕是血都流干了。你说是谁这么大本事,能在他的地盘,把他伤成这样子?”梁成誉不禁想,难道地堂还潜藏着比自己更厉害的哪方内应?
秦逸可把藏于身后的双手摊开在梁成誉面前,那双白皙的手混合着血污和雨水。
梁成誉目瞪口呆了片刻,这才留意到她暗红色衣服上的血迹,立马把她拉走,边走边道:“蔺陌岑封锁了全教,捉拿凶手,你赶紧回房,把衣服换了,洗干净,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明白吗?”
秦逸可没有答话。
“姑奶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要再这么恍恍惚惚的了。”梁成誉道,“不用担心,他能不能过今晚还成问题,若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事儿是你干的,明白吗?”
“死了?”秦逸可巴巴地望着梁成誉,“他会死吗?”
梁成誉点头:“八成可能,放心。”
把秦逸可领回房间,梁成誉又给她提了水,帮忙倒进纱帘后的浴盆里,嘱咐了一通,方才离开,替她关上房门。
秦逸可神思游离地站在浴盆前。盆里清水摇荡,她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片,没有东西来填充,梗梗的,很疼。报仇的目标已经完成,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她要以什么样的理由继续活下去?
她穿着衣服就进到水里,咕咚咚地把头沉进去,晶莹的水光中,她看到邢飞朝她走来。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是她想象中他的样子。她被他从水中抱起,脸贴着他的胸膛,感受那一颗灼热跳动的心脏——那是一种令她依恋着迷的温存。
梁成誉回来,蔺陌岑房间的门依旧紧闭。屋外担忧的教众,洪烈叫他们都散了,以免打扰医者救治教主。
“夜深了,你也回房吧。”洪烈对在门口张望着不肯走的梁成誉说道。
“哦,好。”梁成誉一步一回首地走开,离洪烈远了,在黑暗中勾起灿烂的笑容。如果邢飞真的死了,那就省事儿了!
等了一晚也不闻邢飞去世的消息,梁成誉心中十分焦急,头绪纷乱。还好白天邢飞把翼遥送回了西柔长老身边,否则那个女人免不了一夜伤心。
窗外,浅蓝的光线慢慢渗透天际,天已经亮了。
梁成誉敲开秦逸可的房门,见她面容憔悴,料也是一宿未眠。
“方才我又去探视,邢飞似乎已经脱险了。”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哎!”
秦逸可闻言,自己未察觉地,轻吐了一口气,顿时感到轻松起来。
梁成誉却察觉到了,见她脸上还残留着淡淡泪痕,他皱眉道:“你,好像不希望他死?”
一句问话卸了她所有的防线和一宿的迷茫,在信任的好友面前,她坦诚地望着,声音带着疲惫,还有一丝无助:“我爱上他了。”
“你说什么呢!”梁成誉却是惊得跳脚,“你这是红杏出墙,不守妇道!你怎么对得起赵原呢!”
对于他那个结拜弟弟,梁成誉比自己的事还上心,急道:“弟妹,我跟你说,我常听说书先声说,像你这种花季女郎,最容易对比自己年龄大几轮的男人产生迷恋,觉得有安全感,可这些不过是你自己的幻想罢了。等年纪大点,你想要个孩子的时候,发现他不行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不说了。”她已经精疲力尽,不想辩解。年龄问题,本就不是她和邢飞之间的矛盾,梁成誉不能体谅她此时的痛苦,也无法告诉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选择,终归是自己的事情,路,终归是要一个人去走。
“我就要说!”梁成誉道,“你和赵原还有机会的,你不要以为会被一辈子困在重泉教。”梁成誉差点要冲口而出,说出他是内应,魔教就快完了之类的话。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我和邢飞,不会有结果。”秦逸可道,“梁成誉,你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梁成誉被她推出门外,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他啐道:“杀千刀的魔头,为祸武林还不够,还要祸害两个好女人!”
数日后,秦逸可不知为何会再次来到这个芦苇荡。齐腰的芦苇,被她的衣袂带起一路苇花。一阵清风过,有苇花从天而降,迎着斑斓阳光,有的旋得近,有的飘得远,漫天都是,就像一场五光十色的雨。
是谁在高高树梢头洒落这许多的苇花?她抬头,只见湛蓝天空的后景下,一袭胜雪的白衣,轻盈落于面前。
那张熟悉的面具离她的脸不到一寸距离,瞬间的对视,两双明眸尽是深情,看不到有关仇恨的一丝痕迹。
邢飞,他终于没有再穿红色的衣服,片刻的沉默后,他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秦逸可见他迈步要走,随意找了句话:“你怎么在这里?”
邢飞道:“伤了什么也干不了,就摘了苇花洒。你看它们,飞翔得自由自在。”
“伤,好些了吗?”
“嗯。”
“……”
两人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可仿佛又有好多话想说。
“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他道。
秦逸可脱口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邢飞往她近前迈了一小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眼含着无奈:“等教中事务安排妥当,明日,我让蔺陌岑送你出地堂。”
“我差点杀了你,你却放我走?”
“那晚的事,你知我知,休要同别人提起。”邢飞道,“也是那晚,让我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秦逸可,我放过你了。”
秦逸可无言。他眼中的血丝和苦笑,再次轻拨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弦。
“从前我认为人定胜天,只要想做的事,用尽全力去做,就一定能够达成。”邢飞道,“原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也逃不出老天的覆雨翻云手。”
恨相顾千言,不语凝噎;恨韶华易抛,流光无歇;恨惜她如金,她却始终不懂!
秦逸可初见邢飞时,他浑身都透着遮掩不住的狂傲,眸子里皆是自信,而如今,空洞的墨瞳,只剩下迷惘与无助。
有一种想要扑到他怀中的冲动,紧紧拥抱他,告诉他,他此刻的模样令她心疼。可她最终也没能迈出这一步,只默默看着他远去,消失在苇花深处。
第80章 步步为营生死棋
秋风寂寥。
八大宗门,如今还剩下刀宗、拳宗未除。重泉教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梁成誉对此很纳闷。他并不知,八大宗门对邢飞来说,根本不重要。总堂的子民已经全部转移至西末风堂,明日,地堂也会转移。邢飞的筹谋部署,都将在西方开始。
梁成誉绘制了地堂地形图和哨岗分布情况,于几日前已经交到了盛皇手中。当下邢飞重伤未愈,正是对付他的好时机。想着,窗前人影一闪。
梁成誉跳窗出,一把抓住那人胳膊,惊道:“廖辛邻你好大胆子,竟然跑到这儿来!”
廖辛邻正色道:“义父让我告诉你,今晚行动!你做好准备,里应外合。”
梁成誉皱眉:“怎么不用我告诉你的方式联络?就这么贸然闯进来!”
廖辛邻道:“时间来不及了!况且,我看过你画的地堂地形,知道守卫换班路线,绝不会被发现。”
“行,你快走!”梁成誉急道,“若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
“好,我走了,你自己当心。”廖辛邻撤离,未行数步,前方一个人影以看不见的速度出现在面前。
是邢飞,梁成誉心咯噔一跳,赶忙追上来,假装擒拿廖辛邻,过了数十招难解胜负。守卫赶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梁成誉知事已无转圜余地,心中怅然长叹,只得制住廖辛邻。
“属下武功不济,差点让贼人逃脱,幸亏教主及时出现。”梁成誉在邢飞面前跪下。
邢飞没看他,清冷目光落到廖辛邻身上,吩咐:“带下去。”
地堂牢房,廖辛邻被绑在刑柱上。
“你叫什么名字?”行刑人恶狠狠问。他的身旁,站着邢飞和梁成誉。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廖辛邻!”
“谁派你来的?”
“无人派我,我是误入此地。”
行刑人一鞭子挥过去,皮开肉绽:“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不会说实话!”接连数十鞭,鞭鞭见血,廖辛邻咬紧牙关忍受着。
“我有点闷,出去透透气。”梁成誉往门外走。
“等一下。”邢飞道,“你去杀了他。”
“什么?”
“既然问不出来历,留着也无用,你去把他杀了。”
行刑人把刀递给梁成誉。
“他不过是误入此地罢了!”梁成誉有些怒,“你把他囚禁就好,为什么要滥杀无辜呢?”
“你若不动手,与其同罪论处。”依然是不容置疑的语调。
梁成誉拿着刀一步步逼近廖辛邻,廖辛邻自知一死难逃,复杂的眸光仿佛在说“为他报仇”,而后闭上双眼。
刀入心脏,一刀毙命!血喷了满脸,梁成誉暗暗咬牙,眼中沾染着可怕的血色。
邢飞本来感觉梁成誉有一点奇怪,试探之下也不再追究。他不知这一点一滴激起的愤怒,在梁成誉心里,悄然成仇。
如果邢飞不是那么唯我独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这些年,重泉教与江湖武林的矛盾也已达到顶峰。
但邢飞不以为意。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忽略了棋盘上,有一颗不安的暗棋,即将破解格局,令他满盘皆输。
入夜,月高气朗。
地堂外黑压压的,若不仔细看,一定什么也不会看到。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黑沉沉的一片不是灌木,全是人。
地堂芦苇荡,一团小小的火在夜幕中,发出微弱的光亮。
秦逸可在烧冥纸。火光照耀着她翕动的红唇:“师父,徒儿想你了。”清风将她包裹,像是温柔的回应。
“徒儿没用,仇人就在身边,却不能替您报仇。”放了一片冥纸到火中,“我不配做剑宗弟子,更不配为盛国人。”
自师父死后,秦逸可便受着三种情愫的煎熬。师父对她,是恩;邢飞杀师,是仇;她对邢飞,却是爱。这几日,她内心痛苦挣扎,有一股莫名之力,总想要冲破内心枷锁,于是她躲避、逃离,要把那枷锁筑得更加坚固。
可是,那天在芦苇荡,漫天飘下的苇花就像自由的天使,驻进她心房,指引她做出选择:“师父,恨太辛苦,徒儿不想恨了。”
朝地上深深拜伏,双手合于胸前:“如果上天要惩罚他所犯下的罪孽,就让徒儿替他承受吧。”
忽听喊杀声起,她一惊:出什么事了?
地堂外。
单常一声令下,箭雨朝天射去,箭头裹着油火,将整个地堂迅速点燃,竹树烧得噼里啪啦。
邢飞急火攻心,胸口的伤往外渗着血,他本穿的素色衣服,为了让血迹不那么明显,换了一身玄衣,看上去精神许多。
蔺陌岑与单常交手,正当单常身处下风时候,梁成誉提刀加入战圈。蔺陌岑看到梁成誉,本以为他是来帮忙的,谁知其反刃相击,大怒道:“梁成誉,你个叛徒!”
两人围攻一人,蔺陌岑不敌,险些命丧刀下,幸得邢飞冲入战圈相救,才躲过致命一击。
单常的目光锁定邢飞,下令道:“抓住魔头!不要管其他人!”
一番激战,邢飞领着蔺陌岑杀出重围,单常提刀追去,梁成誉一把抓住他:“记得你答应我的,不要伤害这里的女人!”
“知道了!”
地堂杀声震天,受伤教众被领进一处隐蔽的地下室,灯火昏暗,医者在救治伤者。吴朔长老、洪烈、蔺陌岑都在,聚集在邢飞周围。
“是军队,这样下去我们恐怕都会死。”蔺陌岑道。
看到伤痕累累的下属,邢飞痛心疾首,咬着嘴唇道:“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我们不怕死!”洪烈激愤说道,“教主,洪烈愿为您肝脑涂地!”
“对!”众人应和,“为了族人,我们死得其所!”
上方一片大火,邢飞眼里映着闪烁的火焰,久久没有说话,他在思考。众人焦急地看着他,却听他道:“他们要的是我,我跟他们走,方能护你们平安。”
“不可!”不只是各位长老堂主,房中所有人都听到他的话,受伤的人强忍伤痛站起来:“我们跟他们拼了!”
邢飞制止,冲众人道:“大家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顿时人声鼎沸,已有人提刀冲了出去,被邢飞逮回:“什么时候我说的话不管用了!”他怒了。
“教主甘为我等赴死,我等岂能苟且偷生?”
“对!我们与教主共进退!”
“前些天,我受了重伤。”邢飞话语娓娓响起,人声才小了一点。
“当时真的听到死神来敲门。”他轻轻一笑,“你们知道是什么让我醒过来吗?”坚定望向众人:“是你们!是我对你们的承诺和责任!我说过要让你们过上安稳日子!如果没有了你们,我坚持到现在,有何意义?如果没有你们,我这些年的努力,全都白费!”
“教主!”
“不必再说!”邢飞对蔺陌岑和洪烈道:“看好他们。”
离开前,他在蔺陌岑耳边小声嘱咐,不让其他人听见:“若我回不来,重泉教就交给你了。”
蔺陌岑眼中霎时蒙上悲戚之色,用力拽住邢飞的胳膊不让他走。邢飞无情地将他的手拿开,戴上面具,快步走出地下室。
单常和梁成誉放眼四周,已觉胜利在握。当此际,熊熊火光中,迎面走出一人,玄衣映火,散发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邢飞在离梁成誉不到一丈之地停下,冷然道:“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梁成誉笑道:“你已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飞,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你很清楚,若我想独自逃走,并非难事。”邢飞昂首,站得笔直,毫无惧色,“要我还是地堂,你仔细思量。”
这话戳中梁成誉软肋,义父再三嘱咐,魔教教主才是此次行动的目标。即便落到如此境地,邢飞依然留意到了刚才单常的指令,从而冷静分析局势。
“好。”单常道,“我答应你。”
邢飞:“你先放人。”
单常冲士兵道:“众人听令,停止战斗,退后十丈!”
邢飞也对教众道:“所有人,停止战斗!”
吴朔带领地堂教众撤离,洪烈带走锦萝和晓晓,蔺陌岑找到秦逸可。
“发生了什么事?”秦逸可问,“你们教主呢?”
蔺陌岑急切回道:“朝廷围剿地堂,教主为护大家,独自与敌人谈判。”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秦逸可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我要去找他!”
蔺陌岑拉住:“秦姑娘,你别添乱了,教主让我护你周全,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一掌击晕了不听劝阻仍然往前跑的秦逸可。
人撤得七七八八,只剩几队人善后。单常与梁成誉交换了个眼神,连点邢飞十二处大穴,卸了他的功力。不一会儿,地堂空空,只剩下满地焚火焦尸,和刺鼻气味。
邢飞放松下来,顿感伤口痛彻心扉,那伤口早已裂开,血流不止。头发被梁成誉揪着,邢飞怒目相视:“若我不死,今日所受之辱,必定奉还!”由于失血过多,眼里逐渐失去光彩,昏倒在梁成誉怀中。
“哼。”梁成誉不屑地冷哼,斜下看他,眸光雪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着摘去他脸上面具。
衬着火光,那张年轻的脸再熟悉不过,梁成誉的手僵在半空中。
面具掉落枯叶上。
第81章 断情绝义往事空
京都,皇宫,死牢。
一盆凉水泼醒了邢飞,他微微动了动,发簪随即掉落,长发散开来,诗漉漉垂至腰际。
一个吊八眉三角眼的牢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看到长得这么美的死囚。可惜啊,来了这里的人,终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邢飞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所及,这里是一间独立的阴暗囚室,没有窗,靠着墙壁四角几点烛火照明。房间摆满了各式刑具,不远处的火盆,火焰燃烧烙铁的滋滋声,声声入耳。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他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微微侧头,即可瞥见两根硕大的钢针穿透琵琶骨,前端透出呈钩状,紧紧将他束缚,只要稍微一动,就疼得锥心刺骨。手腕、脚腕,亦被粗大的铁镣锁着。
呵,这是真把他当成邪魔了吗?邢飞在心里冷冷嘲讽,仅就手腕上这两条精心打造的镣铐,恐怕就得要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才能挣断吧。他自问自己还没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不想受苦,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满脸横肉的牢头把脸凑了上来,“重泉教总堂,在哪儿?”
……
“有多少人?”
……
“你们有什么阴谋?”
……
啪!狠狠一鞭,打在邢飞脸上。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牢头的眼睛凹陷在肉里,目露寒光,仿佛打死过很多人,“来了这儿,就没有撬不开的嘴!”把那藤鞭沾了辣油,一阵猛抽。
邢飞咬牙受着。重泉教总堂在流岛,如今岛上的族人已全部转移,并不是不可说。可他这辈子都没被别人要挟过。横竖都是死,为何要低头!
牢头打累了,咕咚咚喝了一碗水,再问了一遍。邢飞依旧不启口,黑暗中他的双眸澄澈明净,透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牢头怒了,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就往他明亮的眼睛戳去。
“住手!”烙铁即将接触皮肤的一刹,被人一把夺去,扔在地上砰地一声脆响。
“梁公子。”这次抓住魔头,梁成誉立的是头功,牢头不敢怠慢,礼数周全地躬身说道,“您来的正好,魔头嘴硬,不好办呢?”
梁成誉皱起眉头:“你出去,我来审。”
牢头迟疑,却见梁成誉上去就扇了囚犯几记耳光,力道之狠,立刻把人脸打肿了。
“你疯了吗?”邢飞恶狠狠地瞪着他。
梁成誉又是一巴掌打去:“警告你,不要骂我!”
牢头忐忑地低着头,心道这梁公子必是在魔教做内应,受了不少委屈。这魔头骨头硬得很,不肯开口,梁公子愿意接手这艰难差事自然好,遂退下。
梁成誉站到邢飞面前,看着那张脸,冲动地还想扇他。可那满身满脸的鞭痕,却让他无从下手。
“别费力气了,你来审,结果也是一样。”邢飞咬着下唇,克制情绪。
最是看不惯他的淡漠,明明死到临头,却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梁成誉讽刺道:“你折磨廖辛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风水轮流转,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一个陌生的名字,聪慧如邢飞者,立刻联想到那个突然闯入地堂的陌生人。果然,他们是一伙儿的,可他却失察了。
“梁成誉,你背叛了我。”他越想越悔恨,“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梁成誉道,“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是吗?不管你说不说出总堂的位置,盛国都是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语音激动,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愤怒,还是掺杂着别的感情。
邢飞无言——他何尝不知。
“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梁成誉迈近了一步,由于身高差不多,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邢教主,你为何会跟我义弟长得一模一样?不要告诉我,你还有个孪生兄弟。”
梁成誉忍不住就要去捏那张脸,邢飞厌恶地侧头避开。
“说话!”梁成誉把手放回。
邢飞不理,梁成誉怒道:“你是不是还想挨揍啊?”
“没什么可解释的,正如你看到的。”邢飞道,“我是赵原。”
“哈……哈哈?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松!”抓起他的衣襟,因距离太近,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灼热的气息,梁成誉说得咬牙切齿,“你曾经跟我说,你讨厌被重视的人欺骗。那你呢!你骗我就理所应当吗!”
“我无心骗你。”
“什么叫无心?你告诉我,难道你就不是我看重的人?”问这句话的时候,梁成誉觉得自己无比卑微。他终归还是败给了邢飞。
男人的一生,除了女人,还有两个人最难忘怀: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一个旗鼓相当的仇敌。与仇敌之间的较量甚为微妙,一方不能高出太多,否则高山仰止便难以产生催人奋进的嫉妒。梁成誉一直都盼望自己有一天,能赢邢飞一次。
而今,他以为自己就快赢了,突然被告知,视为目标的仇敌和推心置腹的知己,是同一人,这他么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问你,你混入将军府,仅仅是为了盗取印信,陷害赵将军?”梁成誉道。
邢飞显出一丝疲惫,却还是解释道:“我跟你说过,我忘记了。风波山一战,圣宗、刀宗、拳宗、暗器宗的五大高手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我遭受重创,自封心脉才得以保全性命,醒来后就在将军府了。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赵原。”
“原来是你自己封的经脉。”梁成誉想到当初为他疗伤,发现他穴位受阻之事,如此说,便能说得通。
可这也说明,邢飞此前同他结交是真心的,这令他心情异常烦躁,啐道:“响当当的正道宗门,他么的竟是一群不讲江湖道义的货色,连一对一决斗的契约都要违背,忒不要脸!”
如果不是以一敌五,恐怕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了,邢飞顺着梁成誉的话道:“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不要认识你和秦逸可。”
可惜,世上无如果……梁成誉眸色黯然,狠狠一拳砸在身旁铁柱上。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邢飞忽然说道。
梁成誉抬头,对上他一双痴望的眼,霎时悲从心来:“你不要妄想我会放了你,我没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转身就往牢门口跑,想要逃离不愿面对。
“哥!”
梁成誉在牢门前停下,听邢飞道:“我只是不想死得太难看,想求你,给留个全尸。”
梁成誉缓缓闭上双眼,许久,才背对他点了点头,快步迈出牢房,再不曾回望一眼。
牢头远远瞧见梁成誉出来,唤了声“梁公子”。
梁成誉与之擦肩而过,片刻之后,只听牢房中传出一声惨叫,他身形一颤,双眼霎时蒙上一层冰霜,加快了匆忙远去的步伐。
牢房中,光线明明灭灭,映得邢飞的脸一片惨白。双腿传来剧痛,他再也站不住,只两个手腕被铁镣锁着,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牢头适才接到盛皇旨意,道是魔头诡计多端,要他断了魔头的双腿,进一步确保其无法逃脱后,再慢慢审问。他完成了旨意,正考虑接下来要如何审,忽见罪犯口中浸出大片鲜血。
牢头心下一慌,以为他咬舌自尽,赶紧捏住他的下颚,不让他动弹。可邢飞还是呕出一大口鲜血,喷得牢头满手都是。
“你……”牢头目眦欲裂。
“从我出降时,就服了毒药,若不是被你们封了全身穴道,早就发作了。”黑血从嘴角滴到脖颈,看上去极为恐怖,邢飞笑道,“我不会给你们折磨我的机会,更不会让你们拿我要挟北舟子民!”
“你不能死!”牢头掰开他的嘴,拼命要把那毒药掏出来。他审问未果就把人逼死了,陛下饶不了他。当再也感受不到罪犯的气息,牢头擦了一把额上冷汗:“来人啊!”
第82章 尘埃落人各有路
皇宫西苑,梁成誉走进一间不算大的屋宇,这里曾是他的寝宫,却布满了灰尘。
“我不在的时候,也没个宫人打扫。”他一边感叹,一边翻出以前藏的一坛杏花酒和碗,吹掉那碗上灰尘,往碗里倒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越想把自己灌醉,就越清醒。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当初结拜的誓言。他想起来了,他被江怀天伤害的时候,是邢飞救了他,他们被陈远宁逼得跳崖的时候,也是邢飞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曾放开。
他以为自己计谋高明,在重泉教如鱼得水,原来不过是邢飞顾念旧情,百般容忍。林司尘、黄玄……那么多精明的人都没能逃过邢飞的眼,唯独他,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邢飞是赵原,刻意忽略的细节,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记得他跟赵原说过,自己想要有个家,于是,邢飞收留了他。
梁成誉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浓,终使被酒麻醉的心也感觉到了疼痛。他仰头把最后一碗酒饮尽,提起佩刀往天牢的方向奔去。
半途,遇上前来禀报的宫人:“梁公子,我正要来找您,陛下召您到天牢议事。”
“这么晚了义父在天牢?知道什么事吗?”
宫人答道:“魔头不堪受刑,已经断气了。”
……
天牢。
梁成誉走进天牢的时候,盛皇、单常、狱官、御医、仵作,全都挤在这间阴暗的囚室里。邢飞的尸体摆在冰冷的地上,镣索未除,一众御医和仵作交替进行查验。
“回陛下,囚犯无一切生命体征。”十来个御医经过商议后,得出结论:“确诊死亡。”
仵作验尸,亦禀道:“陛下明鉴,囚犯乃中毒身亡。”
爽朗的狂笑在囚室回响,盛皇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和轻狂:江湖术士,乱我国威,我堂堂大盛,岂会被一个前朝遗皇子覆灭!西末未攻下,这段时日的压抑仿佛一扫而空,他一甩衣袖,昂首阔步地走出天牢。
一众近侍紧随其后。
空荡荡的囚室,梁成誉痴痴站立,空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上的尸体,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行动,整个人就跟被抽了魂似的。
除了梁成誉,囚室还剩下那个吊八眉三角眼的狱官。他擦了一把汗,庆幸没被君王责罚,却被眼前这个人搞得一头雾水:“梁公子,您还不走呢?”
……
“梁公子!”
狱官还待提醒,却见梁成誉猛然转身,耷拉着脑袋往天牢外跑去。
“这梁公子,总这么疯疯癫癫的。”
当天晚上,梁成誉、单常彻夜在君王寝殿议事。
“常儿、誉儿,你们功不可没,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告诉义父。”盛皇道。
单常寇恩:“能替义父分忧,已经是对常儿最大的赏赐!”
盛皇欣然地捋了捋胡须,又道:“誉儿呢?”
“……”
“誉儿!”
梁成誉跪下道:“誉儿在,义父有何吩咐?”
盛皇皱起眉头,对他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悦:“朕问你,你想让为父如何赏你?”
“誉儿不要封赏。”他俯首一拜,“恳请义父恩准誉儿辞隐。”
盛皇没想到梁成誉再提此事,眉头更锁得深了,沉吟道:“如今魔教风堂尚存、总堂不明,唯你对魔教最为熟悉,除魔之事未了,辞隐之请容后再议。”他倾尽心血培养的四把暗刀,如今只剩下梁成誉和单常,怎可能轻易放手?
翌日,圣令下,要将魔头鞭尸示众,然而,行旨的宫人到得天牢,却看到狱官晕倒在角落,尸体不见了!
众大臣皆猜测是魔教潜藏在宫中的内应盗走了尸体。
盛皇大怒,下令彻查内应。由于魔头已死,他心中的大石落下,渐渐又把精力放回吞并西末的战事上。内应一事,处置了几个疑犯,便不了了之。
各州郡遍贴魔教教主的死讯,深受魔教威胁的武林,不明就里的百姓,都松了一口气。
翼遥把自己锁在房间,青竹怎么敲门她都不开。
“圣女,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青竹焦急万分,“长老们已经议论纷纷,我都不知该如何交代。圣女,你开开门!圣……”
房门刷地一下打开,翼遥走出,一张脸惨白吓人:“我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我要把身体养好才能为邢教主报仇!”
京都宫门外。
一个小孩守了梁成誉一天,把一封信交给了他。
城郊。
瘦弱的背影立于一颗梧桐树下,梁成誉慢慢靠近,翼遥转过身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梁成誉,你把我们都骗了。”她双眼通红,泪痕未干,唇色惨淡,不见昔日光彩,只剩一副憔悴面容。
“翼遥。”梁成誉低唤。
翼遥目露凶光:“我要为邢教主报仇,接招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剑攻来,梁成誉拿刀鞘迎击,未曾拔出刀刃。他平日很少展露实力,因此比翼遥想象的,厉害许多。
数招之后,梁成誉扣住翼遥的双手,在她耳畔说道:“我的命是义父给的,等我帮他消灭了魔教,这条命,随你拿走。”
翼遥知道凭自己的功夫杀不了梁成誉,露出凌冽的神情:“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害死他的是你!”
梁成誉无言,只看到翼遥眼中奔涌出两行清泪。
“我们前些天还在一起放纸鸢,许愿望……”她的声音在震颤,心痛得无以复加。
梁成誉心疼地放开她的手。悲伤过度的翼遥眼神涣散,一阵眩晕,无力地向后倒去,被梁成誉拦腰抱住。
大树的枝叶下,温暖的怀抱中,翼遥渐渐回复意识,神情恍惚地呢喃:“邢教主……邢教主……”
梁成誉心中一疼:“翼遥,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何苦呢?”
“重泉教毁了,长老们让我想接下去族人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不要逼我……”
“不想做就不要做。”梁成誉柔声道,“翼遥,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都背负太多,失去了自由。我身在朝廷,听命行事,你应该明白,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不想听你解释。”翼遥低声啜泣。
可梁成誉坚持说道:“你总说我贪玩,爱大笑,其实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只是后来发现,只有在玩的时候才不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在大笑的时候,才感觉不到心中的痛苦。翼遥,原谅我好吗?”
说着,他伸手想替她擦干脸上泪水,手还未触及,被无情打开。翼遥回复了力气,猛然推开他,站起身来:“梁成誉,从今往后,我和你恩断义绝!”
看着翼遥离开,梁成誉感到揪心地疼。如果他的存在让她痛苦,那他宁愿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大树下,他颓然坐倒,望着成片的梧桐树,和稀疏树叶外斑驳的天空。摊开的手心里是一颗系着红绳的狼牙,一片梧桐叶落于掌心,轻轻盖在那颗狼牙上。
仿佛最后一丝坚强被那片落叶轻轻压断,他终于在这片无人的空林,嚎啕大哭起来。
江州。
锦萝无法接受邢飞死的事实,终日以泪洗面,蔺陌岑不忍看她伤心,许她外出散心,只派了两个随从紧紧跟随。
陈远宁听说朝廷围剿魔教,担心锦萝安危,便到江州寻她踪迹,终在街头相遇。一个眼神交换,锦萝佯装腹痛,甩开随从,循着陈远宁的踪迹走进一条巷陌。
“锦萝,魔头已死,你可愿意脱离重泉教,随我回刀宗?”陈远宁把锦萝拥入怀中。
脆弱袭来,锦萝在陈远宁怀中颤抖、啜泣。
“怎么了?”他怜惜地拂去她眼中泪水。
“我不能离开重泉教。”锦萝道,“重泉教是我叔父的心血,他去世了,我更不能弃教而去。”
百转千念,陈远宁从锦萝的话语中听出端倪:“重泉教教主,是你叔父?”表情从质疑化为冷漠,轻轻推开怀中人儿。
“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锦萝不再欺瞒,打算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清楚,“我并不是普通的北舟人,我是前朝郡主。”
又是一个惊人信息。重泉教、魔头、前朝、郡主,这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霎时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思虑片刻,缓步后退,最后毅然转身离开。
“陈远宁!”锦萝在背后喊。
他不曾回头,留下一句:“我们走的本不是一条路,后会无期,望自珍重。”
她呆立原地,眼泪早已流干,再无泪可流。
第83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
秦逸可形神恍惚地走在江州市集,街边的告示贴着许多消息,有官府缉捕盗贼的画像,有帝妃寿辰的喜告,还有重泉教教主的死讯。
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脑海一片空白,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再和她有关。天上飘起了细碎小雪,寒意袭来,她伸出白皙的手,接住下落的飘絮。
今年的冬天来得过早,街边馒头铺的蒸笼上,冒着腾腾热气,老板张罗着铺面,旁边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计在打扫。
“女郎,进来坐坐吧。”头上沾着细雪、形单影只的秦逸可令老板心生怜惜。
“师姐?”那伙计闻声投来目光,欢喜地放下扫帚,“师姐!”
“小黑。”秦逸可认出了他。
小黑热情地绕过蒸笼,把秦逸可拉到矮桌边坐下,矮桌上空的小篷遮挡着雪。
“老板,从我工钱里扣。”小黑取了几个馒头,一壶热茶,坐到秦逸可对面:
“师姐,吃点东西吧,天气寒凉,别冻坏了身子。”
秦逸可接过小黑递过来的热茶,放在桌上,未饮。
还是少年的小黑拥有稚嫩的面庞,但那面庞比起从前,明显多了生活的印痕:“师姐,一别经年,一切可好?”
久别的问候令秦逸可心里生出一些暖意,她挤出一些笑容,点了点头。
从前的师姐活泼伶俐,而今的她沉稳内敛,小黑不禁感叹世事无常,似乎也瞧出一些端倪,问道:“师姐,这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怎么过来的?这一年,都是邢飞守护着她啊!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仿佛比从前的经历加在一起还要多,这一年,说来话长,不知从何说起。
“师弟,别光说我。”秦逸可恢复了一些精神,“你怎么在这里呢?大师兄已经重建剑宗,你不回去吗?”
忽听小黑冷哼一声,正端起的茶杯,狠狠砸到桌面:“师姐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小黑道:“林司尘,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生,他杀了师父!”
如五雷轰顶,秦逸可震惊,痴痴愣住。
乍见秦逸可脸色陡变,小黑怅然道:“事情已经过去,师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为什么?”秦逸可无法思考,只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小黑喝了一大口茶:“那日,林司尘到真虚阁陪师父下棋。我送暖炉来,路过后窗,正见他刺杀师父的一幕。我吓得不敢出声,后来重泉教魔头也来了,林司尘下毒害他,反被魔头所制。魔头发现了我,当时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但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后来魔教攻入剑宗,但他们并未狠下杀手,许多师兄都逃了。我也趁乱逃出,在江州落脚。现在想来,魔教灭剑宗是假,林司尘勾结魔教,弑师夺位,才是真!”
秦逸可的脸色更加苍白,旧伤疤被撕开,依旧鲜血淋漓。邢飞告诉过她,杀害师父的人是林司尘,可她从未给过他一丝一毫的信任。
在她心里,大师兄和师父是同等重要的亲人,失去他们哪一个,都会令她痛心疾首。偏偏大师兄杀了师父,所谓的为师报仇,到底是自相矛盾啊。
“师姐。”看着秦逸可悲伤过度的模样,小黑于心不忍,端了一杯茶至她眼前,“喝口茶吧。”
秦逸可没有接,她恍惚起身,差点跌倒,只说了一句:“师弟保重。”手足无措地离开。
小黑目送她远去,显出隐隐担忧。
走进一间客栈,秦逸可缓缓打开房门。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到达客栈,如何付钱,如何进入客房。窗外飘零的雪越来越大,天色昏暗、时辰渐晚,独坐于窗前,前尘往事尽皆浮现心头。
茫茫人海,圣域之巅,红色的身影闯入她的世界。
用那一日的时间惊鸿一瞥,而后需用一生的思念来偿还。
什么江湖行侠,曾经幻梦无力苍白。
原来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牵着心爱之人的手白头到老。
大雪覆盖了年华,心愿终成奢望。
记得重阳时候,卖纸鸢的老板对她说:
“女郎,你一开始抽到那个谜语,它亦是一支签语。”
“签语?”
“你听我念啊。”老板道,“相思的泪打湿无眠的枕,相爱的人折磨失意的魂,说的是有一天你会与爱人阴阳相隔,泪湿红枕。相牵的心感受分离的痛,相恋的人拥有坚定的心,说的是人在的时候只道一切平常,悔悟时终尝别离之苦,如果没人抽到这个‘心’字,那这支签也不成立,可你情郎抽到了。”
她记得当时,自己白了那老板一眼,冷冷说道:“他不是我情郎。”
老板神秘兮兮地道:“这是上天的安排。”
这时邢飞从身后冒出,插了一言:“我不信上天。”
“公子,不是我危言耸听。”老板道,“你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灾。”
她抢话:“坏事做太多,迟早都会有报应。”
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很是生气:“你涉世未深,分辨事情非黑即白,我不跟你计较。”
“公子、女郎,送你们一首诗。”老板笑着吟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所以呢?谜底是什么?”她眨着大眼睛问。正好,梁成誉也好奇地打听谜底。
老板道:“签文所指,就是谜底。”
——刻骨铭心。
往事消散,秦逸可捂住胸口,心像缺了一块,痛到无法呼吸。当此时,一人推门而入,她惊喜地站起,恍惚间以为是他回来了!
“师妹!”是林司尘。
表情转为冷漠,秦逸可像一尊不会笑的石像般,面对这位不速之客。
林司尘喜道:“总算找到你了,师妹,跟我回乱山。”拉起她的手。
秦逸可狠狠甩开:“林司尘,你还有脸来见我!”
“师妹?”第一次被她直呼其名,他有些错愕,“火蝎派的事是师兄对不住你,师兄跟你道歉。现在好了,魔头死了,魔教完了,师父的仇也了结了!我特地来接你,我们一起回乱山。”
“师父的仇了结了?”秦逸可连连冷笑,“杀害师父的凶手明明就在眼前!”
“你说什么?”林司尘道,“是魔头告诉你的是不是?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秦逸可怒道:“小黑亲眼看见你杀害师父,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气氛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林司尘知事已败露,目光锐利地凝视着:“你都知道了,可又能如何呢?事到如今,你只有我可以依靠了。”
她对上他的眼眸,坚定地道:“我谁也不靠。”
林司尘皱眉,双眼狭长上扬:“不要跟我装清高。你嫁过人,又被魔教囚禁,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她无言,他们早已离心。
“你、师父,你们都看低了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知道,是我撑起了剑宗!”他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感受抱负带来的洗礼,“我要让江湖人都知道我青衫剑客的侠名,只有我,当得起剑宗宗主,配得上万人敬仰!”
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秦逸可忽然发现自己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去瞧一瞧他心底的浴望。
是她错了,曾经口口声声说喜欢,却连了解他的耐心都没有。责怪他不解风情,自己又何曾给过他关怀?年少轻狂不懂情为何物,他成了如今的模样,她有一半罪责。
“你走吧,不要再来纠缠我。”秦逸可绝情说道,“我不爱你。”
“那你爱谁?”林司尘恨得咬牙切齿,“不要告诉我你爱那个魔头!”
“是,我爱他!”秦逸可面向林司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秦逸可——只爱他。”
“他已经死了!”
戳中伤心处,秦逸可大声骂道:“滚!我不想看到你,不要逼我刀剑相向!”悔恨红至耳根。
林司尘熟知她的倔强个性,认定的事即使死,也绝不屈从。
“你一定会后悔!”他摔门而出。
秦逸可嘭地关上房门,背倚着门站了好一会儿,终是平复不了跌宕的心情,贴着门缓缓滑下,直至坐于地上,压抑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抱住双膝嗷嗷痛哭起来。
如今才道追悔莫及,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为何不说?在他生前,为何连一句“喜欢”都吝啬说与他听……
第84章 勇敢面对新生活
自那天下过一场小雪,这两天的天气转为晴朗,秦逸可抬头仰望,明晃晃的天光令她不禁伸手遮挡。征南将军一案早已不是官府的重点,但缉捕家眷的文书尚未撤销。出地堂后,秦逸可已与蔺陌岑他们分开,没有了重泉教的庇护,她还是戴罪之身。
盛国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临走前,秦逸可再去了一次地堂。
付之一炬的地堂,残叶在风中乱卷,地表残留着火的余温,她在狼藉里左寻右觅,试图找到一些可做念想的东西。脚底踩到一物,蹲下,拨开表面树叶,露出一张彩瓷的面具。
此后,她一路向西,去茶庄探访了曾经的老板,又辗转来到边境。
这里曾是盛国与西末的战场,焦土像秃癞的斑点,零星星盖在大地上。举目四顾,莽苍苍一片,悲抑之感盈满心扉,秦逸可忽然觉得,曾经锄强扶弱的人生目标竟是如此渺小。
只要人的欲望不止,战火就不会熄,人心中的恶,是刀剑无法斩断的!
继续向前,她鬼使神差地踏上了西末国的土地,这块陌生的地方。
西末人,曾为北舟的奴隶,后于南盛北舟大战之时独立。其颇负盛名的技能有二,一为经商,二为巫蛊,以此两种技能为核心,形成了南北两大世家。南以柴崇为首,从事商贸,北方巫蛊术盛行,最著名的巫蛊世家,当属——
神鸦山庄。
西末,淅州。
秦逸可到达这里已有数日,暂时在客栈落脚,每日花费高,银子所剩无几。
西末多风,因此西末人和盛国人装束有很大不同,以斗篷、毡衣、大氅为主。天寒地冻,许多人都裹上了雪帽,秦逸可踏着羊皮小靴,穿着厚厚的袄裙走在大街上。
“卖酥糖咯,又甜又香的酥糖!”
秦逸可在酥糖铺前停下:“老板,我买一盒。”
老板收了钱,包好酥糖递过来:“女郎拿好。”
秦逸可接过,尝了一口,甜味淡淡的,思念却浓得化不开。回想起自己在江州,邢飞也给她买过酥糖,可她发脾气给打翻了。
她低估了自己对邢飞的相思,以为换个环境就能振作,可一旦睹物思人,那种锥心之痛,有增无减。
正出神,一辆马车飞奔而来,猛然回头,马车距离她已不到一丈!
秦逸可不能地闭上眼睛。一股大力撞过来,却不是马车,而是柔软的身体。一个眉目利朗的男子,面庞几乎贴着她的面庞。
男子情急之下出手相救,这一救,再也挪不开眼。西末女人常年受风沙侵袭,皮肤粗糙,样貌粗犷,像秦逸可这种水灵清丽的姑娘,在他眼里,可谓绝代佳人。
“多谢公子相救。”秦逸可推开他,打断了男人的目光和思绪。
有一瞬间,秦逸可是在期待被马车撞到,去往邢飞所在的世界,但也只是一时想岔了,昨日之日不可留,她需要勇敢面对新的生活。
秦逸可抬头打量了一眼男子。他身材高挑,罩着一件白狐狸毛皮裘,俨然一副世家风范:“女郎,可有受伤?”
秦逸可微微摇头:“幸得公子相助。”
“在下楼栎,敢问女郎芳名?”
日近正午,阳光暖暖地洒在二人身上。秦逸可不爱欠人情,也不想与陌生男子有太多瓜葛,于是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只道:“楼公子,不如我请你吃午饭吧,作为答谢,不知可赏脸?”
佳人相邀岂有拒绝之理,楼栎拱手笑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秦逸可让楼栎选地方,楼栎把她带到自己常去的一家酒楼。
酒楼可谓金碧辉煌,酒菜上齐,楼栎吃了几口,问道:“女郎不是本地人吧?”
秦逸可点头。
“那在这里可有住处?”
“暂时住在客栈,正打算找点活干。”秦逸可道,“等干活的地方定了,再找住处。”
“巧了!”楼栎笑道,“鄙庄厨房备菜的伙计正好告假,不知女郎是否愿意做这活儿,平时也就洗菜切菜,挺轻松的。”
“谢过公子好意,不过我还想再瞧瞧有没有更适合的活儿。”人生地不熟,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容易轻信的小姑娘。
楼栎眼中映着秦逸可的影子,愈发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就像一朵带刺的香花,虽然芳菲诱人,却又骄傲地拒绝了他的施舍。
与楼栎分开后,秦逸可四处寻活,几天下来,发现没有想象中容易。
到达淅州以来,她天天都听到关于神鸦山庄的各种闲闻:什么大公子风流倜傥、貌胜潘安啊,什么又有哪家女郎投怀送抱被大公子拒之门外啊,什么常年瘫疾的二小姐终于要嫁人了,诸如此类。
神鸦山庄离秦逸可住的客栈不是太远,她想,名门望族,应该需要各种工人,于是决定去神鸦山庄碰碰运气。
翌日一早,她步行去往神鸦山庄。选择步行而非雇马,顺道熟悉一下淅州的地貌风情。
暮色渐浓,落霞洒在四方的建筑群落。神鸦山庄的庄园占地甚广,屋舍众多,大门高耸如云,四角檐牙高高翘起,就像雀鸦的尾巴。
秦逸可上前敲门,向开门的家丁说明来意,却被那家丁拒之门外:“我们这里不缺人!”
砰!门关。
天色渐晚,雪又下了起来,她没带伞,只好在山庄门檐下躲避,等雪停。
楼栎撑着油纸伞,远远看到山庄门口,蹲坐着一位熟睡的女子。走近一看,竟是几日前遇到的那位美丽女郎。
白皙的皮肤被霜风冻出些许红丝,胸口随着淡淡的呼吸微微起伏,丝丝女人香气钻进楼栎鼻尖。
秦逸可迷糊中感到面前有人,睁开眼,先是一惊,而后满眼疑惑地看着眼前人:“楼公子?”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连忙取下还给楼栎。
“你在这儿睡,很容易着凉的。”楼栎接过衣服,从她身旁经过,敲响山庄大门。
“你是神鸦山庄之人?”秦逸可在他身后问。
门吱呀打开,家丁迎上来,满脸堆笑:“大公子,快请进,外面风大。”
楼栎回头道:“女郎,请到庄上一坐,喝杯热茶。”
既是神鸦山庄,她也打消了对楼栎的疑虑:“今日太晚,我明日再来。此前听公子说府上伙计告假,逸可愿来接替。”
“好。”楼栎含着笑,有礼地应允。
秦逸可向楼栎借了伞离开,楼栎站在门口,看着风雪中的娇小身影,呢喃道:“原来你叫‘逸可’。”
第85章 诡秘的神鸦山庄
一晃半月,秦逸可在神鸦山庄后厨做些打杂活儿,这几天,送餐的丫头告病,给二小姐送餐的活儿落在了她的身上。
秦逸可提着盛装饭菜的竹篮来到小姐房门前,把饭菜交给随侍丫鬟。
“我不嫁!”房中传出娇柔的声音,“为何要让我嫁给一个残废!我已经这样了,夫君也是瘸子,爹爹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吗!”
“小姐,你别激动。”
“即便我不能动,但我意识还清醒,我也梦想过和喜欢的人白头偕老,难道就因为我这身瘫疾,就没得选吗?”那小姐气道,“你去告诉爹爹,若他再逼我,我就咬舌自尽!”
……
秦逸可在门口听了几句二小姐和丫鬟的争吵,却也不便多留。
来山庄这些日子,她对二小姐——楼凰,多少有所听闻。楼凰小姐原本也是骄傲之人,因误食巫蛊患了瘫疾,除了能说话,四肢无法动弹,常年卧床。
巫蛊之所以称为至毒,就在于其没有解药,若要解除,除非施术之人身死魂灭。二小姐中的蛊,是她自己炼制的,这形成了死循环,连她父亲和大哥亦束手无策。
二小姐已经这么可怜了,还要被逼婚,个中滋味,秦逸可感同身受。当初,她也是被逼过婚的,也是因为那一道圣旨,改变了她此生的轨迹。但她还算好运,嫁给了善良的赵原,不知二小姐的夫君,会不会善待她?
回到厨房,楼栎来了。
打秦逸可在厨房干活,楼栎来厨房的次数多了起来,偶尔还帮秦逸可摘菜烧水。主厨和一众小厮都是明眼人,对秦逸可礼待有加,粗活重活都不让她干。
“小可,上次在街上看到你买酥糖,知道你喜欢吃,我今天刚好碰到,就给你买了些回来。”楼栎道。
“多谢大公子。”秦逸可把酥糖分给大伙儿吃,大家都喜笑颜开地向她和楼栎道谢。
“陪我到花园逛逛吧。”楼栎对秦逸可道。
秦逸可却道:“大公子,活儿还没忙完呢。”
“这点儿活,交给我们就行了。”主厨赶紧堆了笑回应。
花园。
秦逸可和楼栎并排走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找了个话题:“大公子,听说二小姐要成婚了?”
“是啊。”楼栎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总算是给她觅到良人。”
“可二小姐似乎并不喜欢。”
“这也没办法,她中了蛊,恐怕终身都得躺着,谁还愿意娶她呢?”
“可也不能因为她身患瘫疾,就让她嫁给同样有残疾的夫君吧。”
楼栎一挑眉梢:“你对我二妹如此关心?”
“我只是觉得婚姻大事,关系女子一生的幸福。”她望向远方,眉间似有解不开的结,“有哪个女子,不希望相伴一生的人,是心中挚爱呢?”
她惆怅的眉目映在楼栎眼中,像极了一朵凝露的花,在风霜中倔强,不肯褪去红妆。楼栎觉得,秦逸可这么关心楼凰,是因为楼凰是他的妹妹的缘故。
“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和父亲怎么会像旁人那样,对楼凰有任何歧视呢?”楼栎解释道,“她身中蛊毒,除了我楼家人,其他人碰到她,皆会中蛊身亡。没有人再敢向楼家提亲,我和父亲为楼凰的婚事操碎了心,几近绝望。然而上苍开恩,终于让我们遇到一个百蛊不侵之人。”
“百蛊不侵?”
神鸦山庄乃巫蛊世家,世人皆知巫蛊乃毒中至毒。此乃秘术,关于制蛊的方法,并不能从山庄内窥见一丝痕迹,百蛊不侵之人,更是世间罕见。
楼栎知不该将这些告诉旁人,随即岔开了话题:“小可,我那妹妹心思重,你们都是女子好说话,改明儿我引荐你们认识,你帮我劝劝她。”
“好。”
入夜,风刮得很大,马上就要下雪。想起自己晾晒在后花园的衣服还未取,秦逸可裹上大衣,匆匆出门。
神鸦山庄很大,道路曲折蜿蜒,屋宇错落。有的屋子隔得近,有的屋子偏僻一角,就像处于另一个世界。白天下人们忙碌,还热闹,可晚上,静得吓人。
秦逸可的住处到后花园有一段路程,由于天太黑,她提着灯笼,走得很慢。突然,尖戾的刺耳叫声划破静谧的夜空,一群黑鸦从她脚下飞起,惊得她拿手挡在面前。
灯笼被黑鸦撞到地上,熄灭了,路更加黑暗,秦逸可浑然不觉自己走岔了道。周围阴森森的冷,她看到前方有一间亮着微光的小屋,惊觉景致不对,迷了路。
秦逸可打算向屋里住的人问问路,刚走到门口,忽然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铁青一张脸,目露凶光,竟是庄主楼敖。
秦逸可吓了好大一跳,回过神后恭敬地问候了一声:“老爷”。
楼敖大发雷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
秦逸可愣了一下。因为面前的楼老爷,和楼栎引荐她时,那个和颜悦色的楼老爷,完全像两个人。
第二天她向厨房小厮打听起那间小屋,和小屋的主人,那小厮小声说道:“你以后别往那边去,那屋子住着一个怪人。”
“什么怪人,别乱说话。”另一个小厮凑上来,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那个人,就是新姑爷。”
秦逸可愈发好奇起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秦逸可在神鸦山庄得过且过着,没什么打算,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这天,楼栎让下人准备了一桌子好酒菜,邀秦逸可于人工湖旁小亭中,享用美食,聊解风月。
“妹妹的亲事定在这个月底。”楼栎喝了一小口暖酒,“其实我想把自己的亲事也一同办了。”
秦逸可有些吃惊:“你也要成亲吗?怎么没听你说过?”她把楼栎当作朋友,笑得格外甜美:“意中人是谁?”
楼栎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拿出一支精美发簪,轻轻插在秦逸可发间:“小可,你可愿意嫁给我?”赠送发簪是西末的求婚礼节。
秦逸可慌忙取下发簪,递还在楼栎手中:“大公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有夫君了。”
“怎么会呢?”楼栎满面失望,却又疑惑,“你的着装显然是未出嫁的女郎打扮啊。”女子把头发束起来,表示嫁做人妇,而秦逸可青丝及腰,只把额前碎发挽出髻花。
“关于打扮,说来话长。”自出了将军府,她就不再束发。
“那你的夫君呢?他忍心让你一个人风餐露宿?”楼栎回想起那日秦逸可睡在神鸦山庄门口的情景。风雪中,美人娇嫩的肌肤被冻得通红,那动人的画面,直到现在还触动着他的心灵。
“夫家罹难,我与夫君失散一年了。”
“既然失散,未必还能遇着,你大可放下前尘往事,重新开始新的感情。”楼栎不依不饶,含情脉脉望进她的双眼,“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介意。”
以秦逸可的身份,本就不够成为他的正妻,但就算做妾,也比在厨房干活儿强太多。他想不出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却听到毫不迟疑的回答:“恕小可不能答应。”
“别这么快决定,我给你时间考虑。”楼栎打断秦逸可的话。
秦逸可起身,拱手一礼,语气变得强硬:“承蒙大公子这段时日的照顾,小可感激不尽,然终归不是山庄之人,这便向老爷请辞。”
楼栎急道:“我爹不在庄内。”
“那等老爷回来,我便离开。”秦逸可起身,“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别这样。”楼栎见秦逸可态度坚决,暂时按下话题,道,“我送你。”
“不用,请留步。”
第二天楼栎让下人给秦逸可送来首饰、点心、衣服等等,新鲜的、名贵的,换着花样儿来。看着一堆东西,秦逸可心情烦闷,抱了换洗的衣服到后花园井边洗。
凉水刺骨,令她头脑异常清明,她抬头望了一眼花园后的小路。
这条小路通往那天晚上所见的小屋。那天晚以后,她每次远远看到那小屋,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觉着神鸦山庄不像表面那么光鲜平静。
忽然小屋有人出来,秦逸可赶紧收回目光。出来的是一个家丁,手里抱着一堆衣服。
家丁从身旁经过,秦逸可瞥了一眼,脸色大变。家丁手里的衣服是从小屋拿出的,衣服上面,全是血迹。
第86章 食腐肉至毒之蛊
神鸦山庄的晚上,万籁俱寂,偶尔可闻黑鸦凄厉的叫声。
每到晚上,秦逸可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本来作为一个小厮,她的去留由管事的决定。不过来山庄时,楼栎引她见过楼老爷,所以她觉得应该等老爷回庄,当面向老爷请辞,才不失礼仪。
翌日晌午,日光正盛,她一如往常在厨房洗菜。
“哎哟,我肚子好痛,你们谁帮我去送饭啊。”一个小厮弓着腰,捂着肚子,眼巴巴地望着同伴。
“我不去!”
“别看我,我也不去。”
“你每次送饭回来都跟我们描述那个怪人如何如何恐怖,谁还敢去?”
“怪我。”那小厮瘪红了脸,“我真不行了,我得去茅厕了,你们行行好帮帮我,可千万不能耽误了时辰!”
“我去吧。”秦逸可擦干了手上的水。
“谢谢谢谢!”那人一边指着桌上的饭菜篮子,一边往茅房跑。
送饭的地点是后花园小道尽头的那间茅屋,秦逸可提着饭菜篮子,来到小屋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听过那个小厮描述怪人,小厮还说怪人是新姑爷。一半忐忑一半好奇,秦逸可没有直接进屋,先把门推开一个缝隙,往里瞧去。
屋子四四方方,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有,连床都没有,梁柱墙壁都是石头做的。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头发散乱,遮住了脸。
没什么奇怪的啊,秦逸可走进房间,一股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呕——”
她控制住干呕,适应了一会儿,朝着角落那个身影说道:“我是来给你送饭的,我把饭菜放在地上了。”
那个人影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答话。
门外风声呜咽,如鬼哭泣,这些天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秦逸可怀着满心疑惑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低头看,一张七窍出血的脸,正如鬼魅枯骨望着她!
“阿!”受惊之下她狠狠踹了他一脚,可那人死死抓着,毫不放松。
“秦逸可?”沙哑不成声的恐怖的嗓音,令她没有辨清他是在喊她的名字。
“我放开你,你先不要逃走。”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她听清了,点了点头。
“你蹲下来,看看我。”他匍匐在地,头发凌乱,脸被血污掩盖,但秦逸可还是认出他来:
“赵原!”她惊讶不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跟从前完全不同,刺耳难听,似乎还有些生气:“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的确是他!可眼前的他跟个乞丐没什么区别,容音尽毁,哪还有半点曾经的影子。
秦逸可伸手扶他,发现他的双腿软踏踏地搭在地上:“你的腿……”
“好像是断了……”
秦逸可满眼悲戚之色,望着他满身的伤痕,不敢胡乱触碰,只好坐在他身旁,让他靠着自己:“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原没回答她的话,把脑袋搭在她肩头:“你知道小屋的下面是什么吗?”
“下面?”
赵原指着墙上的一副陈旧挂画:“这间屋子下有间地下室,入口就在挂画后面。”
“地下室里面有什么吗?”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再次相逢的喜悦让赵原忘了此时的处境,只想捉弄一下她。
秦逸可往挂画走去。挂画后有一条又陡又长的石阶,沿着石阶零星分布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亮光,阴森的风夹着酸腐的恶臭。她大起胆子沿着石阶往下走。
“阿!”
惊叫声从石室传出,被削弱了,音量很小,秦逸可从挂画后慌乱跑出,赵原张开双臂,想顺势接个满怀。
“尸体!好多腐尸!”秦逸可在他面前停住。
赵原失望地收回手,秦逸可蹲下,不悦地推了他一把:“你故意吓我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蛊是用尸体炼制的。那些虫子嘴刁得很,喜爱吃刚刚腐烂的肉。”他道,“神鸦山庄有一支专门盗取尸体的队伍,在各国各处,搜集新鲜的尸体。”
秦逸可听着,已经适应的腐臭气味仿佛又浓郁起来,直令她一阵作呕。
“如果找不到新鲜尸体,他们就会把活人杀了,拿来喂养蛊虫。这里的家丁,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赵原盯着她,皱眉道,“所以我真搞不懂,你为何要到这里来?”
秦逸可张大了嘴巴,这么说她差点成为腐尸中的一员:“我怎么知道堂堂神鸦山庄,竟会做杀人的勾当!”一向嫉恶如仇的秦女侠有些怒:“他们把你困在这里,又是为何?”
“楼敖每天都拿不同的怪虫子来咬我。”赵原道,“不过那些虫子好像怕我的血,咬一口就跑掉了。我估计他是想寻一只喜欢喝我血的蛊虫。”
他说得清淡,她却听得难受:“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
虽然蛊虫危及不到他的生命,但他还是能感到身体所受的伤害,嘴里时常都有血腥味,嗓子也被毁,功法无力施展。
两个月前,他在皇宫上演了一出假死的戏码。梁成誉把他葬在京都,后来,楼敖亲自带领的盗尸队伍,将他挖出来,供蛊虫噬咬。可向来对新鲜尸体趋之若鹜的蛊虫,竟然不敢下口。楼敖震惊,把尸体带回山庄,更奇的是,七日后,尸体活了!
当初,梁成誉出卖他,地堂暴露,他出降时已经在口中藏了八蛛杏花粉。
翼遥曾经说过,八蛛杏解毒需要时间,需在毒发前服用,若已然毒发身亡,断不能起死回生。他当时在想,可解百毒的药草不只八蛛杏,却只有八蛛杏被称为仙花,必是有意想不到的功效的,只是没人敢去试验。
他在毒发的同时吞下了藏于口中的八蛛杏花粉,剧毒令他断绝了一切生命迹象,但体内的八蛛杏花粉却在七日后起了作用。
他赌赢了——
赢了八蛛杏解毒的时间差,赢了无字剑法第八重的谶言:置诸死地而后生!
然而千算万算,还算漏了神鸦山庄。身陷于此,受尽屈辱折磨,邢飞才知道,曾经的桀骜不驯,在生死面前,不堪一击。
“逸可,一会儿你去山庄外,画上这个符号。”他在地上画给她看。
“这是什么?暗号吗?”
“别问了,山庄危险,你赶紧离开这里。”他怕秦逸可再起杀他之心,自不敢说这是重泉教联络的暗号。
不舍地望着她,怜惜地抚摸她的面庞:“能再次看到你,已经足够。”
秦逸可凝望赵原,心中百感交集。他是她拜过天地的夫君,只一年未见,他家逢巨变,被困异国,境遇不可谓不惨,甚是可怜:“不行,我怎么能把你扔这儿不管?”
“你又能做什么呢?”赵原急道,“庄主楼敖凶狠毒辣,我是见识过的。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知道吗?”
秦逸可不依,直言道:“我来这里,是大公子引荐的,他先前说要娶我,被我拒绝了。但如果我跟他提出交换条件……”
不等她说完,赵原不悦地把他拉入怀中:“我不同意!你是我的!”
秦逸可微微撑出距离:“你听我说完,我想让他放了你,难道你想困在这里一辈子吗?反正我已心如死灰,嫁给谁,都不重要……”
未及说完,温热的唇埋进她颈间肌肤,秦逸可瞪大双眼,一把推开:“你干嘛!”
“不是说嫁谁都不重要吗?”赵原道,“那不如咱们先完成成婚时就该做的事。”
“说什么呢!”她气得脸颊绯红,“我好意想法子救你,你就这般对我?”
“看吧,你其实很在意的。”赵原收拾心绪,用赵原这个身份该用的语气说道,“如果为了救我而牺牲你,我会一辈子不安。”
秦逸可也放缓了语气:“罢了,再想想其他办法。”
其实这两个月,赵原每天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就爬到地下密室里,从尸体上捡到些随身兵器,用来挖出口。当然做这些是在摸清楼敖和家丁到这里的时辰惯例之后。
楼敖几乎每晚都来,每次拿来的蛊虫都不一样。虫子们一个比一个奇形怪状,一个比一个凶,但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一只愿意喝他的血。
他想,大概是自己血液里残留着八蛛杏的药性,才不惧蛊毒。但若真让楼敖找到一只不怕八蛛杏的虫子,那一定是蛊中至蛊,接近无敌的存在。
楼敖一门心思放在他身上,已经很少进入密室,加上密室黑暗,用腐尸一档,就能遮住挖凿痕迹。他腿脚不便,挖得慢,还没挖通。
现在秦逸可来了,也不用再去挖了。反正楼敖暂时不会杀他,那他就等,等教中人看到秦逸可画的暗号。
忽听门外有人声,赵原冲秦逸可道:“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秦逸可慌忙站起,东张西望不知躲向何处。
“去密室里。”
第87章 月夜我带你逃婚
楼栎推开门,身后跟着四五个家丁,手中拿着洗漱用品,还有精致的衣服、冠冕。
赵原是第一次见到楼栎。这位主子衣着华美,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上位者惯有的傲慢和气场,该是秦逸可口中的大公子。
“给他梳洗一下。”楼栎眸光冷淡,看着蓬头垢面的赵原。
下人在身上各种摆弄,赵原被弄得很不爽:“你们要做什么?”
楼栎道:“带你去见我妹妹。”又吩咐家丁:“弄好看一点,不要让妹妹见了夫君后不满意。”
夫君?赵原皱眉。这唱的是囚犯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戏码吗?
二小姐闺房。
楼敖坐在楠木圆凳上,伴在女儿身旁,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大哥马上就带你夫君过来,你好歹先见一见。”
楼凰自嘲道:“一个半身不遂,一个缺胳膊断腿?爹爹,您就找个瘸子做女儿的如意郎君吗?如果您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女儿,女儿宁可终身不嫁!”
楼敖一阵辛酸。楼凰是他的掌上明珠,是神鸦山庄尊贵的二小姐,落得如今模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比她好过。若那个人能让楼凰添个儿女,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那时,再杀了那个人喂养蛊虫不迟。
楼凰气得脸更加苍白,如果她能动,她想一头扎进被子里。
此时,楼栎走进房间,他身后,丫鬟推着赵原。
赵原坐在定制的木制轮椅上,看到楼二小姐瘫痪在床,忽然觉得很好笑。他们两个是要坐着轮椅去拜堂吗?这小姐粗糙的容貌,和秦逸可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的秦逸可,还是很漂亮的。
看到赵原,楼二小姐的目光柔和起来,态度不似先前一般执拗。这个人,即便脸上有细碎伤痕,也远不足以遮挡俊美容颜。
神鸦山庄张灯结彩,唢呐声炸耳又张扬。
大婚的日子很快到来,山庄主殿,宾客万千,楼敖和楼栎在大殿接待,一片繁忙喜庆景象。
吉时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老爷,不好了,新姑爷不见了!”
宾客闻言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蒋老爷慌乱中显出镇定,吩咐管家安抚宾客,陪笑着走出大殿,直奔赵原所住小屋。
啪地一声,小屋门被踹开,里面空无一人。楼敖扯开墙壁上的挂画,冲到密室里,沿着狭长的暗道,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血污。远处有光亮透进来,他快步奔去,墙壁竟被凿开一个缺口,通向神鸦山庄外面的世界。
“妈的!”楼敖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人竟然可以忍受断腿的痛苦,爬到密室底下挖出口。是什么样的毅力才能支撑一个人做这些?
神鸦山庄的蛊毒天下闻名,无人知晓炼制过程。那个人同这些尸体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对蛊毒秘术,必然有所了解,万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从小屋返回山庄,楼敖命家丁外出搜寻,若抓不回活的,尸体也必须带回来。
话说昨夜,一个有明月的日子,积雪的路反射着月光,很亮,适合出逃。
神鸦山庄所有人都忙着筹备第二天的婚礼,就在这个时候,秦逸可偷偷来到这间神秘小屋。
赵原乍见她来,吃了一惊。
秦逸可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多说,我背你,我们一起逃出去!”
月光如雪,寒风刺骨,呼吸的声音在静谧的气氛中起伏。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那张娇俏的脸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离不弃。
“帮我拿着。”秦逸可把佩剑递给赵原,自顾自地把他拉起来,背上,迈着飞快的步伐往门外跑。
“等等。”他道,“神鸦山庄戒备森严,你规划好逃跑路线了吗?”
秦逸可道:“我查探过了,此时北门的防御最松懈。”
赵原摇头:“错了,北门是运尸队进出的地方,此时松懈,便是队伍正好进出,提前驱散了家丁府兵。若我们从北门出,就会与运尸队伍撞个正着。”
秦逸可停下脚步,这么一说,骑虎难下:“那怎么办?”
“去密室。”他道。
“密室里面又脏又臭。”秦逸可道,“而且躲里面迟早会被发现!”
“你听我的,边走边跟你解释。”
一进入密室底下,秦逸可浑身哆嗦,走了一程,赵原道:“放我下来。”
赵原跪在地上用手把一推尸体移开,露出墙上一个小缺口,光亮霎时透进来。
秦逸可眼睛一亮:“这是你挖的?”
“嗯,不愿闲着等死。”赵原道,“可缺口还太小,需要再加把力把它打通。”
“我来!”秦逸可拿剑捣缺口边的石土,剑太长,使不上力,又换了用双手掰,赵原也一起。
因为着急,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周围的空气尽是彼此的气息,有些暧昧,但他们顾不上肌肤之亲,都在拼命刨土。
看着她沾满泥污的脸蛋,赵原柔声道:“你歇一歇。”
“我不累。”她运足功力掰泥块,终于,缺口打开够宽,能容人爬出。
逃出神鸦山庄,秦逸可背着赵原一路向前,片刻不耽搁地行了两个时辰。进入一片树林,月光被枝丫遮挡,路变暗了。她把他放下来,稍适歇脚。
冬天的夜晚很冷,她的脸上挂着汗珠,脸红扑扑的,很累的样子。
赵原心中感动,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头发散了?秦逸可警觉地在头上摸了一遍——发簪呢!
“我东西掉了!赵原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喂!”赵原无奈地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
耽误了近一刻钟,她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根茱萸式样发簪,满脸庆幸的神情:“还好找到了。”
不等她喘口气,赵原怒道:“不就是一根发簪吗?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危险!”
“它对我很重要。”秦逸可毫不退让,抬着红红的脸蛋对上他噙满血丝的眼睛。
“你要喜欢我以后买多少给你都成。”
“不一样!”
“哎行!”赵原道,“快走。”
秦逸可移动脚步,面前的树林中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火把。从火把中走出一人,身材高大,昂着面庞,居高临下地冷眼相睨:“小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88章 好一对同命鸳鸯
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了树林,火光在楼栎脸上跳动。
“大公子。”秦逸可忐忑唤道。
楼栎往前迈出一步:“小可,我真心待你,你倒好,跟我妹夫厮混,还带他逃婚!”
秦逸可转动着大眼珠子,扑通一声跪下:“大公子,是小可辜负了您的好意,可是……”
坐在她身后的赵原不禁皱眉。
秦逸可低下头,努力挤出点泪花,抬头望着楼栎:“小可之前跟你说过,与夫君失散经年,这一年来,小可终日茶饭不思,虔诚祷告,希望上天能让我们夫妻团圆,再续前缘……”听得赵原一身鸡皮疙瘩。
“万幸,老天爷听到了小可的心愿,让小可再见到夫君。”秦逸可回头望赵原,大眼美眸闪烁着盈盈泪光,“他,就是我失散的夫君。”
火光很亮,照得楼栎的脸阴晴不定:“你夫君?”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我只知道,他是我妹夫!”
人数众多的敌方天然形成威压,秦逸可演苦情戏码不成,不易察觉地往赵原身旁挪了挪,手按在了佩剑上,却被赵原的手按住。
“那个人会蛊术,你赢不了他,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赵原在身后说道。
“把他们带回去!”楼栎一声令下。
“赢不了也要赢,难道等死么!”秦逸可纵身往楼栎跃去。
楼栎不打算亲自与她交手,退了开去,属下人立马围上来,与秦逸可拼杀。她不惧怕这些三流打手,只要楼栎不出手,就还有机会。奋力一搏时,忽听得楼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住手!”
秦逸可回头,楼栎拿刀架在赵原脖子上,对她道:“我爹说了,带不回活的,就把尸体带回去。”
秦逸可咬着嘴唇,不敢再妄动。
“把这个女人绑了。”楼栎吩咐。
赵原和秦逸可被带回神鸦山庄是在第二天,拜堂吉时之后。
神鸦山庄,一间偏僻的柴房。
秦逸可和赵原被绑在一起,背对着背坐在地上。知这个女人武功高强,绑人的府丁用了最粗的绳子,在二人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手脚也给绑着。
“哎呀你别乱动。”
“这么久还没解开吗?”
“我也被绑着好吧,不好操作。”
赵原给秦逸可解手上的绳子,但那绳子实在绑得太紧,背对着又看不见结的打法,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这时,楼敖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大汉。那两人拥有壮硕的肌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秦逸可不知楼敖意欲何为,巴巴地望着他,道:“大公子,小可并非有意让楼家难堪。实在是不想与夫君分离,才出此下策,求你成全我们好吗?”
楼栎的脸阴沉下来:“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我、成全我那可怜的妹妹!”他走近蹲下,捏着秦逸可的下巴道:“我楼栎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秦逸可侧头,厌恶地躲开他的手。眼前的楼栎,与之前认识的大公子判若两人,当真是人心隔肚皮,有所企图之时,所有人都能伪装出最完美的风度。
女人鄙夷的眼神戳痛了楼栎,他唇角勾起笑容,越发显得阴邪,指着赵原道:“我爹最爱面子,这小子不识好歹,令神鸦山庄在宾客面前丢尽颜面,爹已经下令,让我杀了他。”
秦逸可急道:“逃婚的主意是我出的,不关我夫君的事,你有怒气,都冲我来!”
“好一对同命鸳鸯!”楼栎被激怒,站起身来,“什么叫不关他的事?他是我妹夫,当众逃婚,让所有宾客看我妹的笑话,这叫不关他的事?”
赵原讽道:“你若在意你口中的妹妹,就会在昨晚带我回来。”
楼栎怔住,这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在看到救走赵原的人是秦逸可的时候,心中生起的嫉火盖过了一切,妹妹的亲事早被抛到一旁,他只想要眼前这个男人消失。
“来人!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两个壮汉得了令上前来,四个魔爪抓向赵原,忽然被一股大力撞了开去。秦逸可手上的绳索已经解开,她击退大汉后,立刻解去身上和脚上的绳子。
就在她解绳子的同时,柴房四周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大群蛊虫如训练有素的军队,保持着一致的速度向他们围拢。
两个大汉在主子面前丢了脸,怀着满腔怒气再一次把魔爪伸向赵原。
秦逸可挡在赵原身前,大喝道:“我看谁敢动他!”
她的气势令大汉迟疑,楼栎饶有兴致地道:“想不到一介柔弱女子,武功这么好。偏偏,我楼栎平生最好吃辣,那些清淡的菜,太无味。小可,你若答应跟着我,我定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说着,斜了一眼赵原:“他就是个废人,你又何必念着不放呢?”
秦逸可回头看赵原,道:“我和他拜过天地,一生不离不弃。”
话音未落,他低下头来,唇落到她的唇上。
秦逸可微微皱眉,想要推开赵原,可那熟悉的感觉,让她伸出的手放了下来——有一瞬间的错觉,她以为面前的人,是邢飞。
一个蛊虫被当做东西砸了过来,把两人砸开后,骨碌碌滚到地上。
其实蛊虫不喜欢咬活人,除非是得了命令。
“贱人!”
楼栎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赵原冲属下道:“还不把他拖下去!”
眼见着再次过来的两个人和一地的虫子,秦逸可红着双眼死死抱住赵原。
一边被壮汉扯着,一边被秦逸可抱着,赵原在心里骂了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掰开那双纤细而有力的手,在她耳畔说道:“秦逸可,若我注定逃不开此一劫,那是我的命。你,给我好好活着!”
“不。”她一如既往地倔强。
被掰开的手再次抓住他,赵原无奈一叹。曾经被那么多人诅咒,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这时,一个府丁匆匆闯进柴房。地上一男一女痴情地抱在一起,壮汉在扯那男的,还有一地的蛊虫,场面之壮观,令那府丁忐忑地擦了一把冷汗,禀道:“大公子,庄主叫你立刻去大殿。”
“什么事?”楼栎没好气地道。
“重泉教蔺堂主来了。”
“重泉教?”楼栎皱眉,“我神鸦山庄和重泉教素无瓜葛,堂主来做什么?”走出柴房,憋了一肚子火。
主子一走,虫子跟着撤退,眨眼消失。两个壮汉面面相觑,不知该继续执行命令还是等待,只好暂行退出,在门口守着。
第89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神鸦山庄大殿。
楼敖携子楼栎,以上宾之礼接待蔺陌岑。
“蔺堂主大驾光临,实令神鸦山庄蓬荜生辉。”
蔺陌岑客套道:“听闻楼庄主办喜事,重泉教送来贺礼,未想误了时辰,但礼已备下,也是我教一番心意,请庄主笑纳。”
楼敖拱手道:“蒙堂主抬爱,楼某早有拜谒堂主和邢教主之意,只恐高攀,迟迟未往。小女婚事,未提前给贵教发请帖,是楼某疏失,望堂主海涵。”
“庄主客气。”蔺陌岑回礼道,“陌岑此来,尚有一事。”
楼敖的脸暗自一僵,果然像蔺陌岑这样的人物,无事不登三宝殿。片刻后他恢复笑容,道:“堂主请讲。”
“我教捉拿盛国奸细之际,有教众看到奸细潜入贵庄,陌岑斗胆,请求搜查山庄!”措辞谦恭,语气却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不如父亲谋虑周全,年轻气盛的楼栎,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堂主的意思,是说我神鸦山庄与盛国勾结?”
蔺陌岑这才将目光落于楼栎身上:“我的意思,清者自清,若搜不出细作,也好还山庄一个清白。”
楼栎的脸青了白白了青,神情变幻。他想不出蔺陌岑此举何意,是重泉教要给神鸦山庄一个下马威吗?
西末国曾为北舟附属,西末公主为北舟锦亲王妻,锦亲王的封地,就在西末与北舟交界地。锦亲王于北舟与盛国的大战中战死,其残部退入西末,而后西末国独立,离不开锦亲王势力的推波助澜。
如今的西末国,先有统领去世引发夺位内乱,后有盛国侵略,大片城池遭遇屠城之祸,氏族势力苟延残喘,已不再是“北神鸦,南富柴”二分天下的格局。
西末之所以还未被盛国吞并,皆因重泉教——北舟人建立的教派,如一双暗手,支撑着西末时局。
“来人!”楼敖喊。
“父亲。”楼栎在旁小声道,“不能让他们搜,我神鸦山庄的巫蛊秘术,岂可为异族窥觑?”
楼敖还不想得罪重泉教,遂对迎上来的府丁令道:“把所有守卫府丁、丫鬟小厮,统统叫到前殿花园里来!”
又对蔺陌岑道:“请堂主移步花园,且看神鸦山庄,是否有您说的奸细!至于各个房间院落,楼某自会派人搜查,倘若果真发现盛国细作,神鸦山庄决不姑息!”这是一庄之主能做的最大让步,竭尽全力地维护氏族尊严。
柴房。
秦逸可在赵原眼前踱来踱去:“你刚听到了吗,那个府丁是不是说了蔺堂主?”
“嗯,对呀,没错。”赵原悠闲地躺着。
“你说我要不要把门口那两个人撂倒,跑去找蔺堂主求救啊?”秦逸可转了个身,蹲到赵原面前,“你在西末这么久,听说过重泉教与神鸦山庄有什么瓜葛吗?他来神鸦山庄做什么?我要是莽撞地去找他,他会帮我吗?万一他帮楼敖呢?诶你说句话啊,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你不怕死吗?”
“我自然怕死,不过……”赵原笑道,“他办事,我放心。”
秦逸可还待再说,门外人影一闪,只听哐当两声,守在门口的两个壮汉应声而倒。
从门外进来一人,见到赵原,眼睛一亮,便要做声。赵原赶紧撑起来,在秦逸可身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拆穿他的身份。
“我带你们出去。”来人道。
秦逸可警惕打量:“你是谁?”
“你是秦姑娘吧,我之前到过地堂,可惜没机会跟你见见。”那人道,“我叫白宁,是蔺陌岑让我来救你们的,他把人都叫去了前院儿,后院儿没人,我带你们从后门走。”
“蔺堂主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秀眉微颦,经历楼栎的突然变脸,她更不敢轻信陌生人。
“哪来这么多问题?”赵原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
白宁背着赵原,绕过假山、花池,出了山庄,踏上一辆马车,一路向西南疾驰。路过一条小溪,白宁去溪边打了一点水。
秦逸可咕噜咕噜大喝一气,凉水割喉,不禁咳嗽起来。
“你慢点喝。”赵原心疼说道。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怎么不见蔺堂主?”秦逸可还未打消疑心,一直盯着白宁。
知道他们有难,是看到秦逸可画在神鸦山庄外的符号。自京都传出教主死讯,暂管教务的蔺陌岑,倾全教之力于盛国、西末遍寻,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命令。
白宁道:“沿着这条小溪,有一处桃林,内有一间小屋,是我们平时歇脚之地。先到那里,等蔺陌岑回来,再做打算。”
秦逸可执着道:“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白宁打趣道,“教中人都在传,说我们教主喜欢上了一位大眼睛的姑娘,可不就是说你吗?”他说的时候,笑意盈盈看了赵原一眼,被赵原瞪回。
提到邢飞,悲从心来,秦逸可不再言语。
这个时节进入桃林,没有美丽的桃花,只能看到大片的枯枝,有的枝丫被积雪压断。溪水结了碎冰,淌得很慢,枯枝残叶漂浮,颇有随波逐流的飘零感。
道路曲曲折折,雾气重重叠叠,看不清前路。
渐渐地,一个雅致的小屋轮廓,呈现在桃枝下。
推开小屋门,屋内用品齐全,桌椅,衣柜,浴盆,巾布,梳子……应有尽有,还有一张很大的暖炕,和厚厚的被子。
白宁扶赵原到床上坐,秦逸可打了些水洗脸,又替赵原擦掉脸上的尘土。待赵原歇下,她来到白宁跟前,与之攀谈,这才放下心来。
日暮时分,蔺陌岑进屋,秦逸可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蔺陌岑也是一脸欣喜:“秦姑娘,别来无恙?”
“人到齐了,我给你们介绍。”她兴致勃勃来到赵原跟前,“他是……”想了想,蔺陌岑他们是重泉教的人,还是别说赵原是征南将军二公子,只道:“他叫赵原,是我朋友。”
又对赵原道:“这二位是蔺陌岑堂主、白宁堂主。”
蔺陌岑望着赵原,盈盈眸光包含着一腔话语。白宁心道教主哄骗姑娘真有一手,故意提高嗓音,问候:“赵公子好!”
“白堂主好。”赵原在笑,却让白宁感到一阵毛骨发寒。
“大家饿了吧,秦姑娘,你和我去附近农家看看,能不能买点吃的。”白宁找了个借口,给屋内的人制造谈话的机会。
“好。”秦逸可跟着白宁出门。
整洁的小屋一下变得安静。
“教主。”蔺陌岑激动唤道。
邢飞抿唇一笑:“绝境逢生。”
蔺陌岑忍不住上前抱住邢飞,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两人相拥,如亲兄弟般,许久才放开。
心情平复后,蔺陌岑才注意到邢飞身上的伤痕,顿时怒火中烧:“明日我带人掀了神鸦山庄!”
邢飞摇头:“神鸦山庄,我另有打算。”
“可他们那样对你!这口气,我咽不下!”
“比起整个北舟,我个人的损伤微不足道。”邢飞试着抬腿,眸中闪过一丝悲伤,“我这个样子不知还能不能恢复行走,之后的事,拜托你了。”
“教主言重,都是属下分内之事。”蔺陌岑道,“你之前交代的事情都已办妥,故国子民全数安置于风堂,搜集的铜铁也已铸成兵器,将士们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方可挥军盛国。”
“好。”邢飞笑道,“我要重建北舟国。陌岑,从今日起,接任令尊之职,为我北舟国上将军!”
“末将领命!”蔺陌岑豪情澎湃,单膝跪地,给邢飞行了一个北舟军礼。
第90章 啊呀你吓我一跳
桃林小屋。
教中一位医者匆匆赶到,迫不及待替邢飞查验伤势。褪去衣服,伤痕触目惊心。
蔺陌岑红着双眼,恨不得立刻冲到神鸦山庄,摘了楼家父子的脑袋,碍于邢飞之令隐忍着,暗暗攒紧拳头。
白宁和秦逸可买回些糕点,一走进屋子,血腥气铺面。映入眼帘的伤痕,有利器割的,鞭笞的,虫子咬的,深深浅浅,模糊了血肉。
“赵原……”秦逸可靠近,不敢相信地捂着嘴巴。这几天,他俩这番折腾,他伤得如此重,却一声未吭。
蔺陌岑和白宁给医者打下手,邢飞忍着痛,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秦逸可拿手绢擦拭他面额的汗珠,邢飞一把抓住她的手,起初轻轻抓着,而后力量越来越大,指甲险些陷进她的皮肤。
望着他痛苦的模样,她于心不忍,紧紧握着他的手。许久,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微弱,他疼得沉沉昏睡,略微松开。
医者处理得细致,费时良久,压抑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他收起药盒:“明日我配好药,再拿过来。”
“有劳医师。”秦逸可道,“他的腿,还能治好吗?”
“骨头没断,只是裂了,好好调养,还是有希望的。”
秦逸可闻言欣然,向医者欠身一拜,医者自是不受。
蔺陌岑临走前替邢飞掖了掖被角,对秦逸可道:“有劳你照顾他,我尚有要事,恐怕没时间再过来。”
“大恩不言谢!”秦逸可道,“蔺堂主,白堂主,给你们添麻烦了。”
白宁点头致意,蔺陌岑道:“小屋僻静,不会有人打扰,这段时间,你们就安心住在此处。”
“好。”秦逸可给他们包了些糕点,送三人出门。
夜色来临,星光数点。
邢飞尚自熟睡,秦逸可坐于床边,瞧他面色微红,伸手探探额头,竟是发烧了。于是她整晚不眠不休地照看,生怕高烧不退。
北舟重建故国,定都长安,西末政权俯首称臣,是近期发生的最大事件。
盛皇于边境各城关置重兵把守,陈远宁率武林人士赶赴边境,助朝廷抵御外族。其中有一个关卡,名淯州城,守城将领名叫裴懿。
近段时日,总有北舟士兵在淯州城外假意探查地形,之所以说假意,是因为并无其他实质行动,抢夺过两次粮草,成一次败一次。裴懿不知虚实,决定一探究竟,这一探查,让他有些吃惊:
这些士兵并非精壮锐甲,多为老弱之兵,他们常在淯州城关外的桃源镇,掠夺农家粮食。农户们不甚其扰,报官无果,也不敢得罪他们,只好任其骚扰。
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声东击西?淯州城会否成为北舟打开盛国门户的第一城?裴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吃不好睡不好,后来,他终于觉察,那些士兵频繁干扰的目的,就是要令他草木皆兵、疲于征战。于是他决定不再被这些假象迷惑,该吃吃,该睡睡。
果然,一个月过去,敌国毫无动静。
一支五千人的精兵从京都来到淯州,距离城关十里驻扎,主帅是梁成誉。他并不入城,为的是在北舟发起进攻时作为后援。从前盛国侵略西末没有讨到便宜,此次盛皇的策略为: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桃林。
入夜时分,天黑得很早,桃林周围无其他居住者,很冷清。秦逸可和赵原很早就上床歇息,天寒,一张炕床,她在床中央放了一碗水,作为界限。
“秦逸可。”他转身朝向她。
“嗯?”她闭着双眼,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耳畔。
“能不能把碗拿开呢?你看我经常不小心打翻它,弄诗了被子,还得你用炉火烤。”经过一个月的修养,他的嗓子已经恢复,声音沉沉的,润润的,温柔如水,莫名诱人。
秦逸可把水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给你留宽一点儿,行吧。”说完背过身去。
赵原无奈叹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秦逸可被搅扰,不悦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那别乱动……”话音未落,感受到柔顺的发丝垂下,拂过面颊,她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和衣服拉得很低的锁骨。面颊突然滚烫,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护着碗:“差点把水打翻。”
“不睡了!”她没好气地起床,披上毛绒大衣。
见她生气,他连忙道:“好啦,我不烦你了。”拍了拍炕床:“春寒料峭,快到床上来!”
秦逸可倒了一碗热茶喝下:“你自己先睡吧。”
赵原不再说话,乖巧地等待,房中变得安静起来,暖炉里闪烁着红彤彤的火。秦逸可坐到暖炉旁,手中捧着一个木盒。
这个木盒寄存在客栈中,前些日子才取回,里面放着一张瓷质面具,彩色颜料勾勒着恐怖的花纹,她看得出神,忘却时间流逝。
赵原以手撑头,侧躺着,凝望她娇小的背影。木盒被她遮去大半,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形状,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为了取这个木盒,她曾经离开一天,害他一整天都饿着肚子。他当时就决定,等腿伤好了,能下床的第一时间,一定要瞧瞧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宝贝,令她几乎每晚都要痴傻地瞧看。
没等到秦逸可,赵原睡着了。深夜,微冷,他迷迷糊糊地拉了一下被子,翻了个身,眼睛的缝隙里,跳入一个恐怖的鬼脸。
……
“啊!呀!”本能地把头裹进被子里。
“你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些清冷,自被子外传来。
赵原蒙在被窝里,渐渐清醒。一直以来炕上都只有他和秦逸可,方才翻身,看到的应该是秦逸可。被鬼索命的梦他不是没做过,毕竟手底下沾了那么多人的血,为掩饰此前的惊慌失态,他故作镇静,慢条斯理地拿开被子,冲侧躺着面向他的秦逸可道:“大半夜你干嘛戴面具,吓我一跳。”
说完,才发现这个面具好生熟悉,竟然是他的。以前总戴面具吓别人,这回自己被吓到。
秦逸可不曾取下面具,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可那双大眼睛里的泪水,还是滴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赵原着急地撑起。
秦逸可止不住啜泣,肩膀颤抖着,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想他……想师父,想公公、婆婆……”
赵原拿开面具,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把她搂在怀中。
窗外星辰闪烁,他望向天空,眼睛变得诗润。
如是的日子,又过了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