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76、敌人
凌留砚知道凌霄想什么呢。
当年的她是个叛逆的小姑娘，连辫子都非要歪梳着，脾气倔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功课只是中等，还偏科；不爱写作业，为了躲避写作业，放学回家也还要在大门外的老式消防栓上坐着，不肯进门。
一起住的大学生们都逗过她：“难道不进家门就不用写作业了么？来来来哥哥教你一个成语，这叫掩耳盗铃。”
那一年的他自己，性子也同样没好到哪儿去。
因为家世的优越，自小成绩的优异，再加上骨子里一部分天生的因子，使得刚进入大学的他却早已经习惯了站在高处远远地俯视众生。
对这个颇有些顽劣的小姑娘，他更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只是因为那年的大学联考他考取榜首，在大学圈里声名鹊起，所以就算他自己从没向文奶奶提起过，可是一起住的大学生却早早就将他的资料“卖给”了文奶奶。
于是文奶奶悄悄拜托过他，请他帮忙凌霄的功课。
他虽然不耐那个本不聪明又不肯专心向学的小丫头，可是他却不能推辞文奶奶的拜托。
于是他忍下来，在“可能的时候”给她指点一二。
他那时候也是该死的骄傲啊，所以“可能的时候”指的是她自己来求他的时候。
他的本意是，若不是她自己想学，那他教也教不出来。只有她自己想学了，肯自己捧着书本来找他，那个时候他的教才是有意义的。
他的高傲，彼时虽然有他自己的理由，可是他忘了那个时候的她，正是青春期里最敏感的时候。他的高傲被她察觉，然后明显地，伤到了她的自尊。
于是他便成了她在“妙屋”里的头号敌人。
“妙屋”——是文奶奶开始将房间出租给大学生之后，给这老屋打出的名号。
她遇到了难题，宁肯抱着作业本挨个走遍“妙屋”里所有哥哥姐姐的房间，也绝不肯去敲他的门。
她有时候放学都走到家门口，却不肯进门，也是因为她知道当天的作业特别难，别的哥哥姐姐可能解不出来的……
她虽然是个倔脾气，可是一旦走进家门，在文奶奶和猫儿们身边，却绝不肯表露出来，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帮文奶奶收拾房间，像个小管家婆似的照料那一帮不能自理的哥哥姐姐们的时候，却又是那样细致周到的。
那时他从学校回来，时常透过斜阳，看她小小身影穿梭在院子里一架一架的床单被罩中间，侧影柔软而美好。
可是一转瞬，她发现了是他回来，便所有的美好都不见了。
她向他竖起坚硬的壳。在文奶奶看不见的地方，她甚至还向他主动伸出尖利的刺。
比如会不会吃拉面这事儿。
从小家教使然，别说吃拉面的时候吃大蒜了，就算吃面吸溜出声都是极为失礼的事。那是他早在幼儿园的年纪之前就已经明白的规矩。
所以那个小丫头用这个来挑衅他的时候，他只觉她无礼可笑。
那年的他难得放下书本，抬眸看她一眼，“证明给我看。”
第一卷 77、真香
那年的他带着傲然迎接她的挑衅，“谁说吃拉面的时候一定要吃大蒜，才算‘会吃’？你如果不能证明给我看，那就向我道歉。”
后来的多年，每当他回想起当年这样的自己，都恨不得捏死自己。只痛恨没办法穿越时空，回去拍掉他满脸的傲气。
他也没想到，她还真的去证明了。
她用一个双休，几乎走遍了老城区所有的兰州拉面店，每家都拍了照片。
她也一脸傲气地拿到他面前，一张张翻给他看，“你看每一家店的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大蒜缸！”
他心下震动，却不肯承认，面上是一贯的冷漠和悠闲，只伸出手指来将照片又滑过一遍，然后悠闲地挑出几张来指了指。
“……这几家店的生意格外火爆。可是他们的桌上却没有哦，你又要怎么解释？”
当了十几年的学神，习惯了一眼就找到破解难题的关键。
可是他也没想到，她竟然兴奋得当场就跳了起来，那根歪梳的小辫子都跟着一耸一耸的。
“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告诉你，答案在这儿呢！”她带着小小的狡黠和得意，重又滑动手机，翻开另外一个相簿，指给他看。
照片里是一扇扇的取餐窗口，就是那几家店里的。大蒜缸就摆在窗台上，在大蒜缸上方的玻璃窗上贴着提示：“每位顾客只免费供应两瓣。其余请付费购买”！
聪明如他，如何不明白这反证了什么？！
那一刻，习惯了俯视众生的他，第一次有了头发根发炸的感觉。
他知道他掉坑里了，掉进了一个功课中等，还偏科，还不爱写作业的小丫头挖好的坑里！
那天是他十九岁的人生里最尴尬的一天——那小丫头就在他对面坐下来，拍了一碗面、一头大蒜在他面前。
“我不要你道歉。我请你吃面，还免费送大蒜！”
他就当着那小丫头的面，平生第一次吸溜一口面条，咬一口大蒜……她故意给他挑的巨辣的大蒜，辣得他好悬掉眼泪，更被自己嘴里的大蒜味熏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却乐得小辫子一颤一颤。
他以为那次之后，他这一辈子都绝对不会再这么吃面就大蒜。可是说也奇怪，后来他留学在外，有次意外发现一家华人开的拉面店，他进去要了拉面，鬼使神差地竟然问老板有没有大蒜。
老板开心大笑，捧过大蒜来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会吃！”……
那一天咬着大蒜，辣味入喉更冲入眼睛，他竟觉味蕾绽开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花朵。
也直到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他竟然有多么想念在“妙屋”的日子，有多忘不了——那个坏脾气的小丫头。
大蒜的辣气再一次直冲头顶，他吸了吸鼻子，抬眸对她笑，“真香！”
凌霄便也努力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这家老板也是个重口味，预备的是紫皮大蒜……好家伙，我鼻涕都快淌下来了。”
他竟不以为忤，反倒笑着从取餐窗口抓过一大叠颜色模糊不清的餐巾纸来，分一半给她，“我已经下来了。”
她愣愣看着他。
从前那个高山白雪般的学神，此时，就在她面前，下凡人间。
第一卷 78、看人
作为中式快餐的代表，一碗拉面的时间不过几分钟。就算现在的凌霄要稍微注意下吃相，十几分钟也已经搞定了。
凌霄擦了擦嘴，赶紧结账。
一共就二十几块钱，凌留砚便只含笑看着她结账，没跟她抢。
凌霄付完账松了口气，正想跟凌留砚告别，却还是被凌留砚抢了个先。
“吃饱了，陪我消化消化？”凌留砚拿起西装外套，没穿上，只是率性地挂在手肘上。
凌霄婉拒，“……晚上约好了同学泡图书馆，为论文做准备。”
凌留砚抬腕看了看手表，“不会耽误很长时间，就一会儿，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学校，一定来得及。”
凌霄不好再推辞，只好点头，“好吧。”
坐上凌留砚的车，开了一会儿，凌霄才惊呼，“……这是摘星城的方向！凌总，你忘了，我不住那边了。”
她以为凌留砚开顺路了，忘了她已经搬回学校住。
凌留砚手握方向盘，唇角轻挑，“放心跟我走。”
凌留砚的车子一直开到王爷坟碑亭马路对面的体育公园。
凌霄惊讶，“……凌总是要运动？”
凌留砚就算松了领带，脱了西装外套，可还穿着西装裤和皮鞋呢。
凌留砚眨眼，“我后备箱里常备运动服和运动鞋。”
凌霄赶紧开门下车，“……我先回避，凌总换运动服吧。”
凌霄下了车，想自己就站在车边等着也不合适，抬头看不远处有间售货亭，便跑过去买水。
售货亭正好在篮球场旁。凌霄下意识抬眸向篮球场那边眺望了一眼。
却没看见那天那个如白鹤掠过碧空般空中扣篮的身影。
等她买好水回到车边，凌留砚已经换好了衣裳。
凌霄挑眉，“凌总衣服忘带了？”
凌留砚依旧还穿着西装裤和皮鞋。
凌留砚轻笑，“今天只看人，不打球。”
凌霄：“……”
看谁？
她举举手中的水，“那白买了。”
“谁说的。”凌留砚抓过一瓶水来，拧开盖子便仰头喝下去，“正好吃咸了。”
凌霄有点举棋不定，凌留砚自然地托了她手肘一下儿，“来。”
凌霄身后，又有几个打球的去买水，正好目击凌留砚托凌霄手肘的画面。
有两个高大的男生便笑着打招呼，“凌哥，女朋友？”
看来是曾经一起打过球，彼此认识。
凌留砚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一双眼只落在凌霄面上。
凌霄尴尬地赶忙摆手，“……不是女。”
她是想说“是朋友，但不是女朋友。”
凌留砚忍不住轻笑出声，索性握她手腕一记，“怎么连性别都要改了？”
那几个高大的男生只是打招呼，其实人家才不会这么较真儿，打完招呼之后已经走开了。
凌霄知道是自己过敏了，尴尬得脸颊微热。
她便没注意到——在凌留砚这一托又一握之间，远处有一个人冷冷眯起眼来。
凌留砚带凌霄走进篮球场，上了看台。凌留砚从车里给凌霄带了个坐垫来，细心替凌霄铺好。
场上灯光全开，看现场的气氛，凌霄挑眉，“……有比赛？”
第一卷 79、是他
凌留砚拍拍坐垫，“看一会儿，很棒的。”
凌霄坐下，不由得歪头看凌留砚一眼。
凌留砚在球场灯光里微笑，“想问什么？”
凌霄：“我上回在街头偶遇凌总，我原本还奇怪凌总怎么会出现在摘星城……原来凌总是来打球的？”
凌留砚也学着她的样子，歪头想了想，“如果我说是的话，能让你松一口气？”
凌霄被说中心事，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凌留砚淡淡微笑，掩去眼角眉梢拢起的寂寥，“那时候你还在灿辰。我知道如果你被拍到与我见面，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我来打球。只是希望能在打球来去的途中，说不定能看见你从我车窗外走过……”
凌霄无言以对，只好专心地看向场上。
裁判已经就位，双方队员互相握手。
猝不及防，一个身影忽然跃入凌霄视野。
一定是因为这球场上的灯光是银色的吧，所以才会看着那个一身纯白的男生，连满头发丝都是银色的。
又或者，是他一出现，便是身披星月之光而来。
直到这一刻凌霄才发觉，原来她在篮球场上看到的身影，竟然跟那日跑车上的年轻男子好像是同一个人！
“啊！”凌霄忍不住低低惊呼出来。
凌留砚忙看过来，“怎么了？”
凌霄有点尴尬，“……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人。”
凌留砚却没意外，反倒了然轻笑，“也是。只要他出现，那满场的人就都看不见别人了。”
“嗯？”轮到凌霄惊讶了。
凌留砚眨眨眼，向球场中那道身影指了指，“……我们说的都是他，对不对？”
凌霄忍不住望住凌留砚，“凌总说要来看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凌留砚轻笑点头，“是。”
凌霄悄然松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好奇，“凌总这是……？”
凌留砚微笑道，“你怎么忘了，是你推荐了他？”
“啊？”凌霄有点傻了，“我？推荐？谁？”
凌留砚难得轻笑出声，“那天，是你跟黎楠说，有个人可以当他们的C位啊。你还说，如果选他，会是个好选择。”
仿佛一颗小流星从天而降，砸到凌霄脑袋上。
凌霄瞪圆了眼看凌留砚，“……黎楠他们，是你们‘凌天’的练习生？！”
凌霄没有随便乱打听的爱好，况且黎楠他们从来就没有主动自报过家门，所以她并不知道黎楠他们是哪个公司的。
原本她和周缪还都以为，他们说不定是哪位校领导或者老师在外头成立的公司里面签约的，却怎么都没想到竟是凌天的。
凌留砚含笑点头，“……咱们心有灵犀。其实我早发现他了，也与他聊过，可是他对娱圈不感兴趣，始终不肯答应签给凌天。”
凌留砚望住凌霄，“我想，我劝不动的人，或许你能。”
凌霄毫无准备，心虚得直乐，“可是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是远远看过一眼，连具体长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她指了指场下，“现在还是远距离，我依旧看不清……我凭什么去说服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凌霄话还没说完，场下的那人便忽然挑眸，远远向她望来。
第一卷 80、惊呼
他的目光望上来，宛如月色托出水面，刹那整个天地都被银辉沁透。
凌霄屏息。
只是隔着远，依旧无法看清他的眉眼，依稀只一个轮廓。
不过就凭这轮廓，她也能看出他有极为优越的骨相。
娱圈里看人，分“皮相”和“骨相”的。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只是一时，骨相才是一世。
这样好的条件……错过真是可惜。
职业的敏感让她心下便按捺不住小小的雀跃，“行，我试试！”
她眼底星芒闪烁，歪头看他，“……谢谢你凌总。”
凌留砚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什么呢？”
他虽是这么说，可是他心下其实是明白的。
她的性子，不喜欢欠人家的人情却还不上。
虽说他已经接受了她的拉面，也由着她付账了，可是从拉面店出来，她在他面前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知道，是因为她自己觉着，一碗拉面不够还他的人情。
她就是这样要强的性子，窝得久了会成为心底的刺。
所以他要求她办事，真正给她一个有难度的拜托，让她能痛痛快快地将人情还了。
他心照不宣，含笑转回头去看向赛场。
场上的人与对手握手，转身回来时，又向看台上望过来。
凌留砚扬手向他示意，“Hi，Ben.“
他却没回应，依旧只是抬头望过来。目光落在凌霄面上。
凌霄莫名心下微跳，连忙转开头去，专心问凌留砚，“他叫什么？”
凌留砚沉吟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他不常来，来了也只是打球，大家彼此都很少提起自己的资料。”
“我只是听大家这么叫他，听起来应该是Ben。不过也应该没错，因为我当面这么叫他，他也没否认过。”
“哦。”凌霄点头，“我记下了。待会儿方便搭话。”
球场上吵，两人说话便凑的近，远远看去像是头碰头，喁喁细语。
结果场上就“炸”了。
凌霄是被一阵能震翻天的掌声和欢呼声给吓得回神的。
凌留砚看了一眼，也激动地站起来鼓掌。
凌霄慢半拍，发现自己前后左右人都站起来了，她自己像个天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这才只好也站起来，一脸懵懂地问凌留砚，“……怎么了呀？”
她个子矮，又碰巧前后左右的看客都是高个子，稳稳当当将她围在当间儿，什么都看不见。
凌留砚含笑歪头向她，“Ben从己方篮下抢到篮板，结果一个超远距离投篮，直接投进对方篮筐，还是个空心！”
凌霄也张了张嘴，“那么厉害？！”
凌留砚满足地叹了口气，“所以我很看重他。如果能签下他，那公司就有可能打造出一个全能男团来。”
好容易欢呼声平息下来些，凌霄等着前后左右的人坐下来，她才能看见场上的情形。
忽然身边众人都是一声惊呼。
凌霄的视角不全，等她抬头，只能看见一颗篮球如流星一般，呼啸着向她这边看台急速坠落了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躲闪，身边的凌留砚便一把将她裹入了怀里，用他自己的身子护住她。
第一卷 81、惊鸿
可是却有更大的惊呼声，紧随而来。
凌霄下意识抬眸，目光穿过凌留砚手臂的缝隙，只见灯火银辉之中，有一抹纯白身影凌空跃起！
宛若白鹤掠过长空，振翅遮天蔽日——半空中的人，长伸手臂，在那颗篮球砸落看台之前，已然稳稳地被他捞入了手中！
翩然惊鸿，逸若游龙。
只一眨眼已如白云入岫，翩然落地。
而他手里的篮球，依旧活泼落地，他随即奔跑控球，连续晃过几个已经呆住的对手，然后三步上篮，凌空一个爆扣！
整个动作原本迅即在电光石火之间，偏又一气呵成，自如连贯，让观者只能由衷尖叫！
——凌霄在自己发觉的时候，她已经在这样尖叫了，而且是完全放开了嗓子。
她身边，凌留砚挑眉望来，满眼的笑意。
凌霄不好意思，赶紧放下手臂，将嘴捂上，尴尬地原地晃着头跺脚，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不许笑。
凌留砚笑着转开视线去。
——他又看见了当年的她，这一刻的她，又是当年那个可以恣意欢笑、惊声尖叫的小丫头。
这几年在娱圈，他亲眼看着她收起所有的棱角，在顾北城身边忙前忙后，谨小而慎微。
就像她戴起的假发、口罩和黑框眼镜……她像换了一个人。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在高考之前经历了那样大的变故。她失去了一切，外婆、父母和老屋。
她是咬着牙自己坚持完高考。
接下来所有的学费、生活费便都要她自己来筹措。
彼时刚刚回国的他，几乎来不及多想，便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放弃了自己多年的事业梦想，一头扎进娱圈。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回来，为什么没有能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当凌霄在凌天和灿辰之间，终究转身走向灿辰，装作从来不曾认出他的时候……他知道，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场上换人，主力轮换下场休息。
凌霄远远望见，便按捺不住起身，“……我去找他聊聊。”
凌留砚想跟着，凌霄却按住他，“我自己去。”
幸好凌霄手里有现成的道具——她之前买好的水。她跑上前去，却发现着道具失灵，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子围拢上来，人人手里都有饮料。
比起她手里的白水，那些女孩儿手里是更专业的运动饮料，凌霄迟疑了一下，正准备将自己手里的水瓶揣兜里，却不想凌空伸过一只手来，将她手里的水瓶掠走。
她抬眸，视线顺着水瓶滑上去——
水瓶盖已经拧开，他仰头喝水，有几滴水从他嘴角滑落下来，滑过他完美的下颌线，再到他的喉结、锁骨……
因为他，便连那瓶水也仿佛是粼粼生辉起来。
凌霄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一口气便喝下大半瓶，放下水瓶，向她望来。
凌霄几乎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不由得抬眼对上他的。
她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眉眼。
第一卷 82、错了
“谢了。”
他真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让她莫名觉得好像球场上所有银色的灯光全都被聚拢起来，瞬时全都照射在她眼前。
片刻炫目。
她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会儿，他的眉眼五官才在她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就仿佛，清月托起于水上，银波潋滟。
她怔住，窒息感蔓延而起，令她晕眩的感觉更深。
她听见身边那几个女孩子趁着她说不出话的当儿，纷纷将自己手中的饮料递上去给他，七嘴八舌地跟他搭讪，话里话外都是说她们拿来的运动饮料才更适合他，他该选择她们送上的，而不是她的最为廉价的白水。
他嗓音不高，却泠泠颤若琴弦。
“……我不喝任何人造的味道，无论是甜的、酸的，还是苦的；也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气泡。对我来说，无色无味的白水最好。可惜，你们拿来的都不是。”
凌霄却感觉不到半点的高兴，她只努力仰头一笑，“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这水，也不是给你的。”
她说完转头就走，将剩下的半瓶水全都倒在草丛里，将空瓶捏瘪了扔掉。
全不管背后投来多少道惊诧的目光。
她知道她们一定会嘀咕，“……她疯了吧？”
凌霄一口气径直走出篮球场，连看台都没回。
凌留砚远远看着不对劲，赶紧追出来。
“怎么了？他给你摆脸色？”
如果是的话，凌留砚也并不意外，他知道Ben的性子，Ben给他也甩过多少次脸子了。
可是他却更知道她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她比他更有韧性，她更擅长知难而进。
凌霄霍地转过身来，抱住手臂对着他冷然地笑，“凌总你要做什么？是知道虞乔不是北城的对手了，而北城这回从戛纳回来，身价又涨了，所以你急于培养新人来争他的风头，是吗？”
“凌总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那我理解。毕竟在商言商，你这么布局没问题。可是，凌总至于非要再找一个相貌跟他相像的人来吗？”
“凌总，这世上长得好看的男生多了，不至于非要按着一个模子来吧！凌总你的眼光，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狭隘了？”
凌留砚微微皱眉，想说话，却被凌霄拦住。
“……OK，我知道凌总你们那个层面的人，自然有你们的考量，我不该多嘴，也没有资格评判。”
凌霄指了指凌留砚，“只是，别把我拉进来，我没兴趣给‘灿辰’选中一个北城之后，再给你们‘凌天’选一个出来！”
凌霄说完，转身大步向外走。
她步伐坚定，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一刻眼前都是一片漆黑，手脚发凉……
天，这样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一回，她不想要再经历一次了！
“霄……你误会了，”凌留砚追上来，握住凌霄的手肘，“我没觉得他跟顾北城有多相像。顶多，不过是头身比例、眉眼轮廓而已。”
“再说，今时今日男团的挑选标准你也知道，难免会在标准上有趋同的地方……也只能说他和顾北城同样符合走红的标准，却并不是我非要按照顾北城的相貌去挑选的他！”
83、焦虑
凌霄深吸口气，两手交叉在面前。
“OK，凌总……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之请不要拉上我。”
“不好意思我这次还是没能还上你的人情……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想办法帮上凌总的忙。”
凌霄说完转身又走。
“霄……”
凌霄回头盯了凌留砚一眼，“凌总，我想自己回去。”
凌霄脑子有些乱，只顾闷头往前走。等她都走进了站台，才猛然发觉走错了。
她是走进了地铁站来，原本她回学校坐高铁才更快一点。
可是既然已经进来了，她也懒得再走出去。充其量路上多花一个小时，还要倒三条线。
这样的心情，她也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消化，路上多绕几个弯也好。
正赶上晚高峰，地铁里人极多，凌霄像一条沙丁鱼般被裹挟进车厢。
许是人多缺氧，又或者是地铁那有规律的摇晃，总之凌霄只觉有些昏昏沉沉，困倦袭来。
不过幸好只有一站，车厢里的乘客就有大半下车，凌霄身边空出座位来，凌霄坐下来，活动活动麻木了的腿脚，轻轻舒了口气。困倦感也终于点点散去。
眼前，乘客鱼贯而出，视野里越来越开阔。凌霄对面的座椅上，也已经只剩下一个乘客。
像是水波渐静，他的面容也在凌霄视野里越发清晰起来。
凌霄忽然窒息，不由得坐直。
睡意全散。
对面的男子，上身套了一件大红的帽衫，帽子掀起来兜住了头；但是他腿和脚上还都穿着篮球裤和篮球鞋……
仿佛累极了，他整个人窝在那件宽大的帽衫里沉睡。他的脸，一大半埋在帽子里，面颊和银色发丝因此都被拢上一层绯红。
他的唇，甚至还孩子气地嘟着。
车厢里那么多人的去留，仿佛半点都没有影响他的酣梦。原本那么高的个子，可是这一刻看起来，竟像一个稚嫩的宝宝……
地铁终于启动了，这节车厢里竟然只剩下他们两个，各坐一边座椅，对面相望。
凌霄的心跳刹那乱成一片，她甚至忍不住看向左右两边车厢，心下生起想要立即起身逃出这节车厢的冲动。
——忽然很怕，他睁开眼就看见她。
可是这时的地铁里忽然就静谧下来，若她忽然这样冒冒失失起身，反倒会引人注意。
她深深吸气，压制住心跳，命令自己依旧稳稳坐在原地。
不，他不是他，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就如凌留砚所说，只不过是头身比例、五官轮廓略有相似罢了。
所幸，对面的人睡得很沉，半点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可是即便如此，凌霄反倒又生出另外一重担心来——地铁再平稳，却也毕竟有正常的摇晃。而他因为身高，所以整个人在沉睡中有些不稳当，尤其是那颗头，随着地铁一起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磕到旁边的铁栏杆。
她莫名焦虑起来。
他坐哪儿不好呢？那么一大排座位都空着，可是他偏偏就坐在紧靠栏杆的位置。
如果之前人多的时候还好，他的头若垂下来，大不了失礼一点，还可以落在别人的肩上……
可是此时，他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84、偷看
凌霄焦虑地直想咬指甲。
她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抓过包包来翻出手机来，上QQ给黎楠发消息。
妖00：“冒昧问一下，你朋友Ben，他家住哪儿？”
消息发出去了，凌霄觉得有点唐突，赶忙再加一句解释。
妖00：“我在地铁上遇见他了。可是他睡着了。他是你朋友，我难道好意思眼看他睡过站了，都不帮个忙么？……所以问你一下，我到时候好叫醒他。”
黎楠好半天才回过来。
一树狸花：“00你是发给我的么？……可是我没有一个叫‘笨’的朋友啊。”
凌霄也有点发傻。
妖00：“就是你那个开跑车的朋友。”
一树狸花：“[大笑][大笑][大笑]……我会把你送给他的这个昵称告诉他的。”
妖00：“……”
那他叫什么？按说凌留砚不至于听错，可既然不是“笨”，那会是个什么字？
一树狸花：“……还有，你该不会连人也认错了吧？他是开车出去的，不会坐地铁的。”
“他最不爱坐地铁了，因为人太多，他不喜欢被那么多人挤压的感觉。”
凌霄张了张嘴。
按常理来说，她是真的有可能认错的。毕竟那天路边偶遇，只是惊鸿一瞥。
她深吸口气，举起手机来冲着他，想要拍一张照片给黎楠看。
她将镜头放大，定在他面部——
随着焦距的改变，他的眉眼在她镜头里越拉越近，凌霄在篮球场时无法直视的容颜，这一刻就近在眼前。
她的心跳急乱了起来。
她小心屏住呼吸，借着镜头，悄悄多看他一眼。
她知道她是在偷看。幸好车厢里再没有别人，她才能这样放肆。
可是镜头越是拉近，她心上那窒息般的痛感便越是清晰。
就好像，还没好的疮疤，却非要一点点去掀开。结痂便带起了皮肉。
他，太像了。
如果说北城有大约五分的相似，他便至少有七分。
所以她在初次见到北城的时候，虽然震动，却还是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能够宛若无事一般去将北城推荐给公司，然后三年来心如止水地跟随在北城身边工作。
可是若换成是眼前这个人……她便做不到。
她只有像之前那样地落荒而逃，她连在他面前多站一会儿都做不到。
她想上次路边那惊鸿一瞥，也多亏是车速极快，而且他面上戴着大大的金色墨镜，将他的眉眼都遮挡起来。。
否则，她一定会躲开今天的这一场相见。
她深深吸气，指尖早已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她再屏住呼吸，用指尖去按快门——
就在她即将按下快门的刹那，视野里那张放大的脸，在一片绯红色的笼罩之下，那双原本合着的眼却无声地睁开。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凌霄一颤，手滑，手机一点都不配合地仰面朝天掉在了地上！
没有了镜头的遮挡，他的目光便直接定在她面上。
然后，极慢地，他才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落在地面的手机。
——相机界面开着，一看就知道她之前在拍他！
他又抬眸向她，长眉高挑。
85、我谁
凌霄知道他那个表情，是“我看你怎么解释”的意思。
所以她……
干脆不解释了，一脸平静地直接从地上捞起手机来，若无其事地低头专心刷起来。
尽管，心跳如鼓。
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追过来，就定在她面上。她不解释，他就能一直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下一站就到了。虽说她没到下车的时候，可是为了避免这尴尬，她提前下车就是！大不了再等后面一班车，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凌霄感觉这车都开出去老半天了，却还迟迟没有到站。她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倒是也没错，可是她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半天过去了，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不过才过了不到一分钟！
凌霄第一次感觉到在地铁上原来也能如坐针毡——原本地铁上都是一座难求，坐下来对于她来说曾经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她只能悄然深呼吸，安慰自己说：度日如年什么的，都是心理作用，不是真的一日与一年同样漫长。
地铁还没到站，不过幸好他那边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来接听，目光却依旧落在她面上。
她支棱起耳朵来小心地偷听——
“嗯，没错，我是在地铁上。对，她在。”
凌霄两耳就一阵爆鸣，她知道是黎楠那边直接打给他了。
她悄悄蜷了蜷手指，然后听见他继续说，“车？我晕车，改坐地铁了。”
不知怎么回事，凌霄莫名地有点想笑。
开车的人，晕车？
不过当然没错了，这世上会开车的人一定有一定比例是会晕车的啦。可是……既然是自己开车，还会开到叫自己晕车的速度么？自己开车的话，好歹自己是可控的呀，何至于要到弃车不顾的地步？
话又说回来，其实这地铁才更容易晕车好不？
“怕我睡过站？”
她的心都揪起来，却听见他仿佛轻轻一笑，“我没睡醒之前，怎么会到站呢……”
凌霄心下一动，忍不住抬眼极快地看他一眼。
怎么还不到站呢？是她的错觉么？
他的目光便又漫上来，迎着她的视线。
凌霄咬咬牙，索性将手机塞回包里，“……你也听到了？我们恰好都认识黎楠，我方才拍你也只是为了给他发过去，让他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她又咬了咬唇，“毕竟，之前在篮球场，我差点把你认成别人了。”
他直接将手机从耳边拉下来。
她明明听着他跟黎楠的话刚说到半截，可他就在她面前，按了那个红色的键，将黎楠给掐到了这节车厢的外头。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他目光微凉，远远地望过来。
凌霄又悄然地蜷了蜷指尖。
“不知道。我以为我知道你的名字，可是跟黎楠确认过，错了。”
“不过至少我知道你是黎楠的朋友。这就够了。”
他冷淡地垂下眼帘去。
“既然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倒忍不住好奇，你先前又把我给错认成谁了？”
86、相似
凌霄深吸口气，抬眸对上他的凝视。
那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没兴趣分享给一个陌生人。
“……我把你当成了奥特曼。”她淡然垂眸，竖起藩篱。
他微微挑眉，“OUTMAN？你不如直接叫我乡巴佬。”
他看似在与她说笑，可是他却不会知道，他是真的戳到了她心窝子上。
凌霄用力呼吸才能排遣掉心底的窒息。
“……乡巴佬，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认识我，听见了没有？你要是敢让人知道你住在我家，那你就死定了！”
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曾经几乎每日出门，都要如此无礼地呵斥。
而那个男孩，总是默默地将书包搭在肩上，跟在她后面出门。
老屋门口的长街，左右种满银杏。她总要无数次回眸，看他是否还跟在她身后。如果他还在她身后，她就扭头撒丫子就跑，一定要与他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当年她称这为“逃避乡巴佬运动”。
而直到他不在了……她才知道他终于滚得有多远，远到阴阳相隔，她再也追不回来。
后来再重遇凌留砚，她想起当年的往事，才明白自己也曾经是那个男孩儿眼中的凌留砚……
深吸口气，压住心下的隐隐作痛，她淡淡笑笑，“乡巴佬？卤蛋么？这位先生我不大明白，你为何希望我把你当作卤鸡蛋？”
“我说的奥特曼，是超级英雄。你在篮球场上帮了我，我看见了那颗篮球是你半空里摘走的……所以我说你是拯救弱小的超级英雄奥特曼。”
他眯眼凝视着她，有好一会儿，忽然浅浅地露出一个微笑。
“奥特曼不就是咸蛋超人么？所以我说你是叫我乡巴佬……我说的也没错。”
凌霄张了张嘴。
……好吧。
她不想争辩，只抬腕看表，怎么还不到站？
可是地铁又不像地面交通，看不见窗外的景物，所以她也无从查知是运行到了哪里，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下一站。
地铁在她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漫长。
“你很着急回去？”他又远远地望过来。
凌霄点头，“哦。有事。”
他缓缓坐直，将长腿往回收了收。
“下一站是……”甜美的报站广播终于响起！
凌霄这才松一口气，兴奋地将手机收好，便站起身来走到门前。
玻璃里倒映出车厢里的景象。
她惊讶地发现，他也缓缓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后！
不过，他跟她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无声地站在那里。
若不是她从玻璃倒影里看见，她都没听见动静！
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紧张。
地铁进站，她看见月台上挤得满满登登的乘客。
心下的问号不由得又浮起——本来是晚高峰时间，为什么她这节车厢竟然会空得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就算可能是下班的人们可能在某一个时间点出现断档，可是也不至于整节车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吧？
一种奇怪的感觉，悄然爬上她脊柱。
——望泉大厦，她曾经在某个回眸之间空无一人，可是等走出去再回头，就又是人影攒动了。
在那条小巷里，只有她和小北；而在这节车厢里，只有她和这个陌生人。
87、心事
她用力闭了闭眼，心里默念“别再来了……”
曾经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
不过旋即她自己便也笑话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丛林的谜题已经解决，他没什么古怪，他只是病了，或者可能他只是注射了芽孢杆菌……
没什么可怕的了。
车停，门开，站台上的人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进来——全然不管她还没下去车。
她有些急，忍不住叫：“不好意思，请先下后上！”
没人理她。
或许是打工人经历了一天高压的工作，已经疲惫到麻木；也或者是相比于她的呼喊，人们更注意车上的空座……
以一人之力，逆流对抗几十倍于她的力量，凌霄发现，她将很可能下不去车了。
她咬牙，将包包抱起在身前，决定奋力一搏——
一只手忽然从她身边伸过来，替她挡住了汹涌的人潮。
她微微一怔，耳边浅浅温热，“往前走，别回头。”
借由他手臂的阻隔，她终于穿过人墙，顺利卖出车门，踏上站台！
几乎同时，车门在她背后合上。
她霍地回眸，隔着车门看见他就立在门口，却没有跟她一起走下来。
她微微一怔。
他不是要下车的？那他方才站起身来，立在她背后……又是所为何来？
地铁已然启动，一个加速，那个车门便已经看不见了。
凝视从视野里倏然滑过的地铁，她心下微微颤动。
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男孩儿，被她呵斥着、嫌弃着、躲避着，却还是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拥挤的公车里默默地帮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回到学校，她早早洗漱完，抱着电脑钻进床帘里。
她在浏览器里输入那个论坛的地址。
在这个微博和朋友圈主宰的时代，她都不确定那个论坛是否还存在。
按下鼠标，浏览器呈现片刻的空白页，进度圈不停地、老牛似的吃力地旋转。
终于，那古早风格的论坛页面跟定格动画似的，终于吭哧吭哧地在她面前打开了！
她忍不住小声地欢呼。
可是随即又生起新的担心——就算论坛还活着，可是就凭它服务器这个费劲的劲儿，那它当年的帖子还能保存着么？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登录。
然后翻发帖记录——
难为了这位老人家，还当真吭哧吭哧地将她的记录给吐了出来！
眼睛忽地又热又酸又痛。
她深吸口气，点开其中一个帖子。
其实不是她发的主贴，是她在别人建的楼里回帖。
楼主的主题是：“你认为什么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事？”
回帖的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有年纪大的回答得深沉“逝去的青春”、“2013年6月的股灾”；而年纪小的会答“我在期中考试的时候睡着了”、“我同桌喜欢上了前桌的女生”……
她记得，她的回答正好在100楼。
她一楼一楼爬过去——
“对我来说最悲惨的事不过是：当那个人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讨厌他、骂他、嫌弃他，恨不得他从地球上消失；”
“而当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你才突然明白，原来你曾经——喜欢他。”
88、触碰
“喜欢”……
凌霄伸手拂过屏幕上这两个字。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这些年来唯一的一次使用这个字眼。
就在那天清晨，天还没亮，电话突然毫无预警地响起来。
她从梦里惊坐起来，看向手机上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号码……
那是爸他们地质队在西北大本营的电话。
这个钟点，别说作为东部沿海城市的海市都还没亮天，那与东部尚有时差的西北，就更还是凌晨的天色了。
选择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唯有十分要紧的急事。
凌霄的心，跳得急促起来，眼前有窒息的白。
原本这个号码带给她的都是最珍贵的回忆，爸和妈时常用那个号码给她打电话。可是半年前，就是这个号码，也是大约在这个时间打过来，告诉她——地质队和文物局的联合考察队，在西北大戈壁里失踪，她爸妈都在其中。
而且，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事实上已经调动当地所有力量搜寻了两个月之久。
一无所获。
所以地矿局领导的意思是，要通知家属做好最坏的打算——几乎已经可以认定，他们是戈壁深处遇难了。
凌霄的世界，就在那一天地覆天翻。
她却死死咬住了手背，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在电话里竭尽所有的冷静，不肯哭出声来。
地矿局领导问她还有什么要求。
她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虽然她知道西北那茫茫大戈壁的危险，可是，她不能接受，爸妈就这样消失无踪。
他们两个都是为了国家的事业，舍小家顾大家，他们生下她都没时间陪伴她长大……他们都已经为公家奉献了这么多，连她的童年都给搭上了，凭什么她就换不回他们的一个定论？
“……如果你们还没找到他们的尸骨，请不要停止搜救，更不要告诉我什么‘预备后事’！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宣告他们已经不在了！”
地矿局的领导沉默良久，最后还是试图想要说服她，说她不了解他们工作的性质，更不了解西北大戈壁的情况。
在那个人力渺小的地方，通常失踪超过一个月，而且经过大范围搜索之后，就可以认定死亡了。
“不行。我不能接受！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就这么停止搜救了……”
那一刻她早就乱了，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拼尽全力压低声音。
她不想让外婆听见。
外婆已经失去了外公，她不能再突然得知女儿和女婿的噩耗。
可是却还是有人听见了。
她的房门打开，那个孩子走了进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机夺过去，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她听见他用那一口土得掉渣的西北口音对电话说，“……我回去。”
他当天就打包收拾行李，认真望住她的眼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找到他们……”
她直觉，这个又是这个时间突然打来的电话，可能是与那个孩子有关！
她颤抖着手指，接起电话来。
“……找到了。三具尸骨，其中两具是老凌和你妈妈；而另外那具，应该就是北辰那孩子。”
“这样看来，是北辰那孩子走进戈壁，独自找到了他们……可是那孩子却也耗尽了体力，结果，再也没能走出来……”
那个孩子，他叫，“北辰”啊。
89、话痨
玛德。
她真没用。这几年都没敢再打开这个帖子，如今打开了，她果然又哭得稀里哗啦。
鼻水又要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撩开床帘，她弯腰向下，去抓纸巾。然后就听见一声抽气声。
“宝贝你怎么哭了？”是周缪回来了。
周缪赶紧扑上来抱住她肩头，“谁欺负你了？又遇见汪月那个碧池了么？”
凌霄赶紧用纸巾擦脸，“没有……我就是，上网，看小说看的。”
周缪无奈地看着凌霄，“你们学‘戏文’的，都这么多愁善感啊？”
凌霄努力笑，“不多愁善感的，谁会来学戏文呢？还不都学播音主持了？”
周缪松口气，拍凌霄脑袋，“少来！”
周缪换好衣裳，端了脸盆，“我去洗漱。别让我一会儿回来还看见你继续水帘洞哈！”
“好啊。”凌霄答应。
周缪关门出去。凌霄深深吸气，退出论坛，关上电脑。
她伏在枕头上，望着灯照在床帘上的光影。
……所以后来，她遇见顾北城，便使出全力一路帮他；
而她也给那只她最喜欢的猫，取名“小北”。
她合上眼。
爸说，在沙漠戈壁里如果迷失了方向，就去寻找北极星；那孩子叫“北辰”，可是他自己也迷了路……
鼻子和眼睛又有点失控，她赶紧将脸在枕头上抹了抹。
真是的，今天就因为遇见的那个家伙，她怎么竟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重新打开这一段她极力尘封的往事去？
……真是个祸害。
这个周末，凌霄又接到了丛林的电话。
自从丛林向她敞开了心扉，他就直接给她打电话，而不再经由大白经理那边转达了。
丛林显然是已经放下了心理包袱，变得活泼和健谈起来。不但殷勤地给凌霄开门、打招呼，而且在凌霄整理房间的过程里，他都“小嘴叭叭”地全程说不停。
一个180的大男人用那样的童音说话，这种反差萌实在是让凌霄忍俊不住。
之前他憋着不说话，肯定把他给憋坏了吧？
在听她连续叫了几次“丛先生”，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走过来，蹲在凌霄旁边，“……小姐姐，我不是丛先生。”
凌霄将一根一根的手指头放回去，“那您是谁？”
凌霄想，病人嘛，偶尔是可能胡言乱语的吧？
“小姐姐，我也不是‘您’！”他还急了，“我是chóngchóng。”
“啥？丛丛？”凌霄不好意思地乐，连忙摆手，“要是这么称呼您，有点不太礼貌吧。”
丛林却噘嘴了，“不是丛丛！”他噘着嘴蹶哒蹶哒地去取了纸笔来。
一看他的起笔，凌霄心里咯噔一声：完了，又开始画大方框了……
凌霄忍着头皮发炸，看他把字写完。
写完了，原来是个“虫”。
他绷着脸，满眼认真地用童声大声宣告:“我是虫虫！”
凌霄张了张嘴。完了，这位好像病情加重了，她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120？
“……丛先生，您没事儿吧？”
哪有大活人管自己叫这名儿的？就算“虫”和“丛”谐音，那这个梗也就只有幼儿园小朋友才会玩儿吧？
他眨巴眨巴眼，“……那我，姓丛名林，字虫虫！小姐姐，你叫我虫虫就行。”
“小姐姐，叫我叫我。”
90、萌萌
凌霄内心是拒绝的。
不信，你对着一个180的大男人喊“虫虫”试试？
不过她想起了大白经理的话，也想起了她肯接受“租赁的姐姐”这个业态的初衷。
它不是普通的家政业，它的意义在于能够打开宅男们的心门。
更何况，丛先生他可能只是病了呢。
……不过，病了的丛先生倒是很可爱的说！
她便深吸口气笑了，向虫临伸出手去，“虫虫你好，我是妖00。”
那她就也放弃成年人的身段好了。
虫临果然瞪大了眼睛，“妖00？”
凌霄眨眼，“就是100，满分……我小时候的梦想、从来没得过的那个……”
虫临便拍手大笑，“那小姐姐你后来得过没有呢？”
凌霄叹口气，“得过。高考数学100.”
虫临用力拍掌，“小姐姐真棒，满分小姐姐！”
凌霄扶额，“……高考数学满分150。”
呃……
凌霄指着他，“别笑。”
虫临眨了眨眼，“没事小姐姐，我有许多个0，还有5，我送给小姐姐！”
“啥？”凌霄没听懂。
虫临就又抓过纸和笔来。
凌霄担心地瞧着，不知道他又能画出什么符来。
只见虫临大笔一挥，写下：“3500000”。
凌霄眨巴眼。
虫临帅气地扔下笔，满意地叹口气，“小姐姐需要哪个，就都拿去吧！”
凌霄感觉头顶黑线都要长出来了，“……虫虫，这是啥？”
虫临忽然两只手捧住嘴乐，“他们说，我活了这么多岁。”
凌霄瞪圆了眼。
虫临不敢乐了，收回了手，不安地打量凌霄的神情，“……不，可以，咩？”
凌霄叹口气，“别闹。”
虫临委屈地扁起嘴来，“小姐姐……”眼圈儿都红了。
凌霄又叹口气，耐心地问他：“虫虫到底几岁了？”
虫临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那一串数字，便赶紧伸手进嘴，然后沾着口水去抹……
他抹掉一个0，看看凌霄；黯然回首继续抹。
他将所有的0都给抹掉了，满意地叹口气，满眼期待扭头看凌霄。
可是他看见小姐姐还是带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他眼圈儿又红了，转过去把5也给抹了。
他将纸郑重地举起来给凌霄看，“小姐姐，我这些岁，可以么？”
凌霄：“……”
凌霄暗暗挣扎了下，心想这位毕竟是感染了芽孢杆菌的，出现了返老还童症状的哈，所以他暂且认定他自己三岁呢，倒也情有可原。
况且，这个年纪跟他的童音也恰好配得上。
她便宠溺地堆一脸笑，“好，知道啦，我们虫虫三岁！”
她翘起三根手指，“OK，OK.”
两人说说笑笑，凌霄把活都干完了。
虫临觑着她，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小姐姐你要走了么？”
凌霄又眨眨眼，“虫虫你的意思是……？”
虫临原地跺脚扭腰，“虫虫不想让小姐姐走。”
凌霄觉得自己也有点古怪了，面对眼前这样的情形，她竟然没扭身就跑，反倒还耐心满满。
她知道自己其实原本是个急脾气，可是这些年却因为照顾猫儿们，倒叫她练出极好的耐性来。
她看了看时间，“虫虫是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