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守泰州
看伊本.阿西尔的记载,当年赵墨的大军曾经经过吉尔吉斯斯坦,既然在那里发现的骷髅图案,而且铜钱上刻着西丹文字,很可能是西丹国当年的某种古礼。只是,赵墨来自物华天宝的中土上国,他为什么会支持这样血腥的宗教仪式呢?
赵登峰越想越困惑,把疑虑和白翦翦说了,白翦翦倒是另有解释:“这仪式不像来自中原,很可能是当地原始宗教的产物。要么是赵墨入乡随俗,要么……这压根不是西丹大军的什么仪式,而是来自他们的什么死敌。这是某种类似巫咒的仪式,用于诅咒赵墨和他的西丹国?仪式发生的地方,很可能也就是当初两股势力、甚至多股势力有激烈冲突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搞到石碑上的文字,可能会进展更多!”
两人商量了一会,觉得关键还是赵行简手里的拓片得弄来看看。既然赵行简怕东西烂掉,不肯寄过来,两人只好跑一趟内蒙古,争取亲眼看到那张飞快腐朽的古怪拓片了。
眼看给研究所请下的假期已经快结束了,这里的进展还不怎么样,白翦翦心里十分着急。为了节约时间,两人匆匆赶回昆明,一口气又是飞机又是汽车折腾了好几天,风尘仆仆赶向内蒙古赤峰。路上没事,顺便又翻译了一段金匣书,但只觉疑团重重。
金匣书初译稿No.9译者:赵登峰2005/1/27
临行之前,不知道白铁绎出于什么打算,派给我一员副将,竟然是和严昊一起陷害过我的方逸柳。我和他大有心病,一路同行,却无话可说。方逸柳当然知道我对他十分不满,自己也乖觉,并不和我多话。
就这么,我二人快马加鞭,眼看泰州城在望。
随着大风,远方有时候忽然传来奇特的味道,闷臭中略带甜味,十分森冷怪异。
方逸柳闻着不觉皱眉,说:“什么味道?”
我经历过战场和监狱,知道那是人死后的腐败气息,咬牙回答:“死人的味道。隔泰州还远,已经闻到腐气,只怕局势十分不好。薛延拓的大军,已近泰州了。”
还有一句话我就没说,如此腐臭冲天,前方堵截的将士一定伤亡惨重。东关大军,不知道这一路又杀戮了多少白国军民。
之前白见翔就和我说过,东关人在宁江州和出河店两次打败我朝大军,死者十万以上,宁江州更被焚城,满城军民屠戮殆尽。我对战局的惨烈早有准备,但真的闻到这浓厚的腐臭味,想着沿途老百姓所受之荼毒,不由得血气上涌。
方逸柳一震,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喃喃道:“好个薛延拓,如此嚣张,咱们说什么也要灭了他。”
才到泰州一天,东关兵马就兵临城下,把泰州团团包围。幸好我来得快,否则很难杀入重围。到了这里才慢慢明白,白见翔的眼泪和忧伤很有道理。泰州是老城,深处内陆,之前又是太平盛世,因此多年不修武备,连城墙都有些破破烂烂的。也就是仗着山川之险,东关才没能打进来。
泰州城是京师的北咽喉,地势险要,历来兵家很难攻破此城。城外朝北有一条大河,岸边地势狭窄,无法扎营。东光人要进攻,先得乘船渡河,然后攻城。如此大费周章,很容易被我们打个出其不意。所以东关王也十分小心,并不冒进。现在是五月雨季,到处一片泥泞湿滑,东关人固然攻城不易,我们不敢胡乱出击,战局暂时僵持着。
泰州城有两万大军,比起东关一万铁骑,数目占优,可惜疲弱已久,一旦交手,只怕反倒不是对手。当初严昊十万大军败于东关三千精兵,可谓惊心动魄的前车之鉴。对于东关王这个可怕的对手,我务必打醒精神。
东关人来都来了,我只能和前任云州守将王飚商量,堆砖夯土、加固城防,拼死也要守住,可惜雨水抵消了我们不少努力。这王飚是个主张死战抗敌的少壮派,和我相处甚得。此人之前在云州就和东关王死磕了一场,虽然大败亏输,三万铁骑战得只剩下一千人,却也杀了东关不少精兵。云州残部一路狼狈不堪退到泰州,正好和我碰上。他有迎战东关王的经验,我正好和他反复切磋。往往是我和王飚言语投机,那方逸柳只管默默做事,并不插嘴——他大约清楚自己处境尴尬吧。
过了几天,雨水还是没完没了。奇怪的是,东关人仍然围而不攻,我召集众将商量,大家都猜他们另外有计划,可又想不出是什么。一种阴沉焦燥的情绪慢慢蔓延。因为连雨多日,开始涨水了,城中水源也被洪峰污染,都成了泥浆似的黄水。我看着泰州河荡荡洪波,只觉未来的命运和这浑浊的河水一般难以看透。
王飚眼看我盯着洪水出神,踱过来问:“赵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其实在想城中存粮能管多久,但这话题很容易动摇军心,不宜当众谈论。于是胡乱说:“今年泰州河这洪水,不知比起往年如何?会不会影响庄稼?”
王飚一愣,笑着说:“惭愧,末将之前不在泰州,也不知根底,这得问方辽。”
方辽是泰州旧将,熟悉当地山川地理,这时也陪在一边,闻声应答:“倒是比往年的洪水还小些。可怪了,今年雨水比往年还多三成,洪水反倒小了。”
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黑红的脸上一派庆幸之色,又补了一句:“这可算运气好,小人本来还担心,如果洪水太大,东关人乘轻舟直接攻城,恐怕不好防范,天幸洪水没起得来。”
王飚一听,也显得很高兴,点点头:“既然这样,看来是老天爷照顾咱们泰州。我们一定可以打败东关王。”
我看他们这么精神,倒不好说什么,于是也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无可言喻的古怪念头一掠而过,好像面对某种很难预测的命运,有了本能的迷惑。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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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不知来去的河水
我忽然注意到方逸柳在出神,眼神灰蒙蒙的甚是古怪,便问道:“方将军,你怎么了?”
方逸柳皱着眉头,喃喃道:“水满则溢,怎么会天上下大雨,地上洪水反倒不如往年?”
我听得心下一凛,沉吟未答,方辽挠头说:“大概去年天干,地里都干透了,所以今年田地上比较吸水。是不是啊?”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说,嘿嘿傻笑两声。
王飚也听出不对,不禁摇了摇头。
我心里那点古怪念头越来越强烈,看着城外烂泥浆似的浊流,喃喃道:“泰州河……往年发洪水也这么浑浊么?”
方辽楞楞道:“好像稍微好点,怎么?”
我心里一阵寒意飘过,对着方逸柳苦笑:“方将军说得很是。只怕——东关人在上游筑堤拦河。他们想积累水势,一朝发动,灌入泰州!”
我一开口,王飚和方辽都变了脸色,知道这招很难对付,顿时说不出话。
方逸柳一震,喃喃道:“我本来只是猜疑,原来赵将军也这么想……”他霍然抬起双目盯着我,向来沉稳的眼中闪出锐利的锋芒。
我点点头,言下不禁带上激赞之意:“方将军之言,也正是我心中疑惑,只是之前没想清楚,还好得你点明。”此人虽然和我是冤家对头,他看事情十分明白,这次的意见与我不谋而合,只怕正中东关王不攻城的缘故。
多日下雨,不知道东关王在上游积累了多少流水?一旦压下,泰州城池腐朽已久,如何能保!
“只好先破坏他们的堤坝了。”方逸柳想了一会,慢慢说。
王飙一怔:“怎么击破?用……zha药?”他喃喃说着,犹如自语,又像在问别人的意见,看上去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才一开口,方辽就直摇头:“那可不成,一旦炸破堤防,水往低处流,岂不是抢先湮没泰州城?”
王飙变色道:“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要不——我们杀出去,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蓄水了!”
他们就此争论起来,我听得头痛,让他们不可声张,免得扰乱军心。好容易二将安静下来,我招呼方逸柳,要他陪着我继续巡视,到了无人处,这才问:“你说破坏堤坝,到底什么意思?”
方逸柳沉吟道;“我在想,尽快炸了堤坝,就算水湮泰州,好过让东关人继续蓄水。现在发水,决计不会淹太多地方,多蓄水十来天,一旦放水……只怕泰州难逃灭顶之灾!所以,我们得赶紧预先拓宽绕城的废弃河道,然后出精锐部队去炸堤坝,有河道引流,损失不会太大。”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我听得心下一动,不由得仔细打量他,颇有刮目相看之感。方逸柳见我怔怔看着他,倒是尴尬起来,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赵兄觉得不妥么?”
我一怔之下,笑了笑:“不是啊。我是觉得,方兄身为均佑年状元,果然有真本事,绝非一般书呆子可比。泰州危急,幸有方兄与我共谋抗敌,实在是国家幸事。”
“赵将军,我……”方逸柳大概没想到我忽然开口称赞他,一时间有些尴尬,涨红了脸,迟疑了半天,忽然呐呐道:“当初,在下为了保全自己,在陛下面前……你……你一定很恨我罢……这次,这次我也没想到被陛下派来,不过来都来了,我会竭尽全力的,赵将军放心……如有违今日之誓,犹如此箭!”
说着,他从身后箭壶取出一枝长箭,狠狠折断为二。
方逸柳向来深沉稳重,忽然说出这样失态的话,分明这事在他心里压了不知道多久,堵得他也是心事重重,难以自处。
我决计算不上圣人,被诬下狱这么久,要说不恨他,那自然是假的,不过共事这段时日下来,芥蒂也消解了不少,想了想说:“方兄,事情都过了。如今国难当前,再大的事也没国事大。咱们合力对抗东关才是正经。”
我也从箭壶取出一箭,沉声道:“当初之事,我不会再提。否则,亦犹如此箭!”话音未落,我一把折断长箭。
方逸柳目光一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喃喃道:“好,国事最大,就这句话。”他盯着城外的洪水,眼中闪耀过一串火光,那是猎手般锐利而自信的眼神。
我们的手紧紧握了一握,平生第一次,我对这个说不上是朋友的人有了种莫明的惺惺相惜之感。
“我想亲自去探一下东关人的底,到底他们的堤坝修什么样了。”我看了洪水半天,低声说。
方逸柳一怔,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
方辽也赶紧说:“是啊,赵将军,你奉旨守城,不能离开泰州——”
我摇摇头:“不亲自看看,我放心不下。这样罢,我离城时候,由方辽将军总揽城防,王飙、方逸柳,你二人负责协防。”
其实要论才具,自然是方逸柳更为了得,不过此人心性难测。我不计较旧仇是一回事,这次事关泰州生死,我不能赌他一定是良善之辈,还是用方辽比较可靠。
方辽眼看劝不住,只好听我安排。方逸柳忽然道:“既然赵将军一定要去,不如让末将也同行。”
我一怔,正想说服他,方逸柳又笑了笑:“我留在泰州,赵将军未必放心。这王、方两位也费神。不如我二人一起走还好些,是不是?”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正中我的心思,我倒不好再推,一笑道:“也好。不过此事有生死之险,方兄可要小心了。”
方逸柳点点头,简单地说:“我知道。”
我召集众将,把这意思说了,要众人严守机密,听从方辽号令。又下令城中守军派出数百人轮班,抓紧疏通河道,务必在一日内完工。为了避免城外东关人看出我的意图,提前开闸放水,挖掘只能趁今夜进行,白天可以先组织人手,准备铁铲、箩筐、扁担等工具。
王飙和方辽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都是精神一振。
30-夜探
就这么等到晚上,我和方逸柳寻了个偏僻处,用吊篮悄悄吊出城外,离开泰州。今夜河面上雾气颇厚,估摸东关人不大看得出河上动静,可算天助我也。不过,我们还是怕逆水行舟,滑浆的声音会惊动分布在对岸沿途的东关守军,便索性没有乘船,就这么沿着河岸逆流而上。
我二人都有不错的武术根底,脚程迅速,一路在怪石嵯峨中跋涉,岸壁实在太陡峭的地方就泅水一段,居然推进得十分迅速。沿途河水都不深,看来还没到东关人筑堤的地方。
方逸柳有些心焦起来,低声道:“难道我猜错了?”他仰头看看天幕,低声道;“我们不能久留,得回去了。否则,天一亮,只怕我们会变成东关人的箭靶子。”
我摇摇头:“再走一截吧。我估摸那堤坝也不会太远,否则水势分散,就没有水淹泰州的作用了。”
方逸柳默然一会,一横心说:“好吧,我们最多还能走半个时辰就必须回去。”
我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把握时辰?”
“我会一点星相。”他简单地解释。
我原本知道此人杂学颇多,一问果然没差,看来这个同伴倒是找对了,管用得紧。哑然一笑,我又继续往前摸索。又走一段,岸边原本狰狞嵯峨的乱石碓变得泥泞不堪,雾气越来越重了,水波拍岸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心里一动,果然有堤坝,就在前面不远。正想和方逸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呵欠在浓雾中飘来:“真是的,这半夜三更的干活——”
这人说的是东关方言,可我二人都在那里呆过,自然听得懂。我听得大吃一惊,赶紧住嘴不言。
雾气中,另一人笑了笑:“干活倒没什么,不过这zha药一引爆,待会水势轰下来,咱们可不好逃。”
那人愣愣道:“唉,怕是逃不了。”口气竭力平静,还是有些发抖。
猛然一人喝道:“闭嘴!王爷都说了,死了会重赐抚恤,大伙打仗不就图个养妻活儿么,既然后路都安排好了,还害怕个屁!”此人说话颇为威风,大概是个头领。
众人连忙唯唯称是。
这群人居然隔我们不过数丈,说话时伴随着悉悉索索的攀爬声,大概正在竭力爬上堤坝。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和方逸柳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之色。
莫非,东关王打算今夜就要炸开大堤?见鬼,泰州河道只怕尚未挖好,这道水轰过去,不知道是怎样的大难!
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摸了一下腰间,才发现匕首已经不见了,大概在泅水的时候掉入水中。当下抓了一块石头权充武器,悄悄摸了过去,又挥手示意方逸柳跟上。
我们走动的声音惊动了刚才头领口气的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连忙用东关方言含含糊糊地说:“小人刚才摔一跤掉队了……”说着弯着腰继续往前走。今夜大雾迷蒙,料他也看不出我的打扮。那头领果然不再追问,只是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你也配来敢死队。”
我又呐呐答应一声,乘着雾气厚重,慢慢摸到这群人身边,方逸柳更是不声不响跟在身后。凑到最近一人面前,那人猛然觉得不对,作势欲呼,我手中石头一下子砸在他面门上,扑地一声轻响,那人闷不吭声软了下去。我接住他身子,把他轻轻放到地上。
这动作虽细微,还是惊动了那人旁边另一士兵,咒骂一句:“笨手笨脚的,在搞什么?”凑过来就要察看。我刚才用力太狠,手中石头牢牢嵌在那死者的面门,急切间没有称手家伙,不由得暗叫一声苦。就见眼前淡淡寒芒一闪,正好切过那士兵的咽喉,士兵顿时软软滑落,烫热的血液喷了我半身。我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楚是方逸柳出手,用匕首割了那士兵的脖子。他对我微微一笑,月色昏魅,夜雾凄迷,让他的笑容也带着杀气腾腾的感觉。
“好家伙,身手不错!”我心里暗自吃惊,顾不上说什么,顺手摸一块石头,顺着湿滑的水坝再往前走。我身上的血腥味惊动了前面士兵,陡然喝道:“不对!像是奸细?”
他这一喝,众人顿时大惊,呼啦拉一下子把我二人团团包围。我眼看行藏败露,唯有速战速决,手中石块猛然挥出,一下子砸飞那士兵半边头颅。再顺手拖过他尸体,夺下他手里大刀,借势一刀挥出,砍飞冲过来的另一士兵。略一得空,看了方逸柳一眼,却见他也了断一人。那头领大惊,猛然厉声大喝:“有敌——”我赶紧一刀掷出,正中他胸口,他顿时倒地气绝。可这一声毕竟喊了出去!
我暗叫不好,只怕更多士兵喧闹,惊动东关大本营人马,更怕这些士兵急红了眼,立刻引爆zha药,和我们同归于尽。当下对方逸柳道:“快!全都杀了!”
方逸柳知道厉害,匆匆一点头,我二人并肩而立,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拼死而战。忙乱中,我脊背一痛,凉飕飕的,想是中了一刀,也顾不得深浅,仍然奋力挥刀,顺势一回转,喀嚓一声,把背后袭击之人拦腰砍断。
这时月色一转,陡然大放光明,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人蹲着,正在摸火折子,他面前鼓鼓囊囊之物也不知道是什么——zha药么?
我心下一寒,想也不想,抓过地上的半截尸体,奋力掷出,砰地一下,把那人砸得飞了出去,脑袋正好撞在水坝坚硬的石壁上,就此气绝。
东关士兵们被我吓得一时间楞住,忽然有人大叫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原来是驸马爷!你……你怎么在这里?公主给了你生了个儿子呐,你怎么舍得——”
我这才发现,此人是东关一个猎户,名叫鲁曾,当初随东关王打猎时候认识的。被他这句“驸马爷”一叫,想起远在青龙州的妻儿,心里顿时一酸,这一刀就有些砍不下去。
就在这时,寒光陡然急速流动,我下意识一挡,金铁交鸣声中,两把刀撞个正着。
31-恶战
那猎户险些被方逸柳割喉而死,见状大惊,连滚带爬地逃走。
我吃惊道:“方逸柳,你……”
方逸柳下手无情,就待追上去,口中喝道:“不杀此人,你想落个通敌卖国之名么?那么谁来守泰州?”
我一时语塞,心里明白他说得没错。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决不能留情。可我既然放了鲁曾一次,男人大丈夫不可没有信义,自然不能再杀他。于是提刀朝着其他人招呼过去。东关人也都杀红了眼,围得更紧,激斗中,远处传来当当当铜钟轰鸣之声,震动旷野,想是这里的激斗之声惊动了东关守卫,已经发出警报。
我眼看不好,对方逸柳喝道:“快些!”奋力挥舞大刀,横冲直撞般一顿砍杀,方逸柳也是竭尽全力,混乱中,不断有温热的血液飞到我脸上身上,一脸一身都湿的粘的,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我甚至不大觉得伤口发痛,只会本能地不住砍杀。霍然发现眼前一空,这才知道,东关人的敢死队已经被我二人全歼了。之前被我饶了一命的那鲁曾,也不知道是趁乱逃走,还是也在混乱中被砍杀在尸体堆中。
我虽然练武还算勤快,因为少年时节被白铁绎猜忌软禁,并没有明师指点,不算特别突出的高手,居然能一口气杀死这么多敌人,自己也楞了楞,这才觉得全身剧痛,大概受了不轻的外伤,不过现在也顾不上察看了。一转头,看到一身是血的方逸柳正在收拾匕首,不觉哑然一笑:“看不出你是个好手。”
方逸柳点点头:“我练过,以后再说,咱们拆了东关人的zha药吧,直接丢水里好了——否则再有人过来引爆可就麻烦。”
他正在说着,远处喧闹越来越厉害,黑黝黝的对岸燃起一个个火把,却是东关军队循声赶了出来,火光熊熊闪耀,照得两岸通明,我们顿时无所遁形。我看到为首一员大将,白眉白须,头顶金盔,正是久违的东关王。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我,陡然扬眉沉沉一笑:“好啊,原来是贤婿,别来无恙啊。”
他谈说之间,一队东关人向水坝这边急速冲了过来。
方逸柳大急,连忙加紧搜查坝顶上的zha药。我眼看那群人来得好快,再看前面人人都举着火把,心下一动,低声对方逸柳道:“这些zha药别浪费了,咱们抱着zha药冲近一些,冲着他们火把最集中的地方砸。河边地势狭窄,他们躲不开的!要能冲到东关王身边扔出zha药,就算咱们死了,也是大赚的买卖!”
方逸柳一愣,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他是名门之后,前途光明的贵公子,要他做这样敢死队的勾当,那真是难为他了。我到这地步左右不怕死了,看他迟疑,心里微觉失望,不再多说,自己一手抓一个zha药包,飞身迎向来敌。
跑得离对岸越来越近,我这才明白东关王为何在岸边驻军,却敢蓄水淹泰州。原来这里地势本来就是高低不均,东关王所在的地方虽然不算高,却有一道石梁耸立,想是古时候修的河堤。之前河道枯水倒没什么,一旦洪水起来,顺着河道激流涌动,肯定是先淹掉泰州,却不至于危及对岸。
看明地势,我心里忽然有了个古怪的想法:如果我先炸缺一截石梁,再炸了堤坝……就算大水要冲垮泰州城墙,肯定也是先淹了东关军队的大营!
东关王虽然老奸巨猾,并不擅长中原作战,这次的安排大有问题,我可不能放过机会!心头一亮,杀气顿生,我对方逸柳急喝一声:“你赶紧继续收集zha药,不要扔了,我有用的!”又接着往前冲,眼看就要和迎头过来的东关军人短兵相接。有个士兵一马当先跑得最快,转眼已经到了我面前丈外处。火光跳动中,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杀气腾腾的表情。
东关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变色大喝:“别让他过来,把他往水里砍!”
我嘿嘿一笑:“没这么容易!”趁着前面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把zha药包腾到一只手,另一手使出之前苦练过的大擒拿手,喀嚓一下卸了他手腕,夺过一只火把,再顺势把他一脚踹到水里。
后面的东关人吃了一惊,微一停顿,我乘势高高举起火把,厉声喝道:“我手里是zha药,都给我滚远点!”
东关军人一震,迟疑着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我乘机逼前,又冲了几丈,堵在坝边的士兵吓得不敢动作,东关王忽然振声大喝:“别管,赶紧把他往水里砍!他想炸石梁!”
东关士兵如梦方醒,赶紧冲向我,我大笑一声:“泰山大人聪明,可惜晚了!”点着了zha药的引信,奋力掷出。这下用出平生之力,居然丢得出乎意料的远,zha药包直接在石梁上撞出一声闷响,就见白光爆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伴着空中胡乱飞舞的人体和残骸,哗啦啦大块大块的石壁掉了下来。垮出一道丈余宽的缺口。东关人的战马被可怕的巨响吓得屁滚尿流,顿时一片混乱。
我一招得手,拼命往回跑。方逸柳见状大喜,大声赞道:“干得好,赵墨!”
东关王声音大变,厉喝:“快拦住他,不能让他炸堤坝!”他想是彻底明白了我的打算,不由得不怕。
我朗声一笑:“东关王,你拦不住我的。”
说话之间,我已经跑到了方逸柳身边,他果然收集了一堆zha药,脸上神情十分紧张,低声道:“你要炸了堤坝,和东关大军一起死?可这水一定会淹了泰州的,不行啊!”
我盯着他,厉声道:“不抓住这次机会,只怕我再制不住东关铁骑,死的人更多!就让泰州和我们都跟东关王同归于尽吧!”
火光抖动,照得方逸柳的脸一片惨白。我心里忽然有个不妙的念头:如果他怕死,想把我砍下水,或者只需要灭了火把——我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他的武功我见识过,远比我高明,会不会……
想到这里,我握紧了火把,只怕他忽然爆起。方逸柳忽然惨淡一笑:“还是信不过我是吧?不错,我怕死。赵墨——”
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他淡淡一叹:“不过,为国而死,也算值了。就依你的意思。”他抓起一只zha药包,嘴角扯动,算是个很勉强的笑容:“来,点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赵郎!我的赵郎!”
我心里一抖,这是东关王女啊,她……怎么来了?火光下,她还是那么黝黑高挑,昔日健壮的身形已经变得十分清瘦,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像是个孩儿,只是看不清模样。
我忽然明白过来,脑海中犹如有什么东西轰轰作响,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发妻,她带来了我的儿子,在这个随即被洪水淹没的危绝之地!
32-无可容情
我猛地想到:东关王这次围泰州,知道守将是我,一时收拾不下,一定想了很多招法要对付我。让东关王女随行,随时用妻儿要挟我,逼我就范,好一个老奸巨毒的东关王!
我不怕死,可我要杀死我的儿子么?尽忠家国,那是男儿本色,我自幼就是这么想的,可我的儿子,我才出生不久的儿子!苍天啊!
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心如刀割的滋味。
方逸柳似乎看出我情绪有异,脸上微微扭曲,咬牙一笑:“不忍心了是吧?让我来!”伸手夺我的火把。
我忍不住护住火把,低声道:“等等。”
方逸柳闷哼一声:“舍不得了?赵墨,你今日不作忠臣烈士,就做定了汉奸,你想清楚!”
我心乱如麻,忍不住胡乱摇头:“不,等一下。”
远处东关王女的声音又响起,更加凄厉急促:“赵郎,你要杀死我没关系,不要害我们的孩儿!”
她深黑的眼睛牢牢盯着我,还怕我不肯放弃,忽然一咬牙,高高举起襁褓中的孩子,让他的脸正对着我。火光熊熊,照耀着小孩儿稚嫩的脸蛋,他本来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被这么一折腾,动了动,睁开眼瞧着前方,正好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犹如焦雷炸响,手掌簌簌发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心里明白,今日这事只怕做不成了。虎毒不食子,我没法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东关王见状微微一笑,朗声喝道:“贤婿,快过来,只要你诚心归顺,你我翁婿一家,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话说得十分诚恳豪爽,俨然是礼贤下士的风范,我却听得机伶伶一个寒战,乱哄哄的脑袋陡然清醒了一些,厉声大喝:“纽录,快带着孩子走,我给你半柱香时间!”
东关人屯兵于此,就算我给了时间,他们也没法将大部队快速撤离。但要我为了把东关大军斩尽杀绝,陪上儿子性命,我着实不忍。
方逸柳听得微微冷笑,低声道;“当断不断,赵墨,你就要痛失好局了!”他陡然双眉一挑,伸手夺我火把,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自有分数,相信我!”
东关王女一怔,看着我,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我一横心,又催一句:“只给你这次机会,再不走,你母子也只能一起死!”
东关王冷冷一笑,悠悠道:“她是我东关女儿,小孩儿也是我东关人的后代,你真要炸了水坝,他二人自然是陪大伙一起死。”
竟然要挟我……我咬咬牙,盯着东关王女,又大吼一声:“纽录,别听你爹的,走吧!”
东关王女双眸黑沉沉地,似喜似悲,忽然道:“赵郎,原来你也不是全不顾我。呵呵,虽然是为了孩儿,我、我也欢喜得很了…不过,如果我不走呢?你还炸不炸水坝?”
我只觉脖子上冷汗不住流下,身后方逸柳的目光犹如利刀扎在背上,万千念头一闪而过,我终于冷冷回答:“你我身在敌国,原本没情面可言。放你走,你若不肯,那就陪我等一起赴死吧,我不会为你母子屈志折节。”
东关王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回答,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东关士兵更是鼓噪着猛地往石梁上冲。我高高抓起火把和zha药,厉声喝道:“都别动!否则我马上炸水坝!”
东关王一怔,果然不敢妄动,大声喝令:“都回来!”
东关王女忽然盈盈一笑,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么,赵郎——就无可容情了!”低头对东关王道:“爹,别急,我来。”把婴儿交给旁边士兵,手一翻,接过一把黑黝黝的铁弓!
我心知不好。东关王女的名字叫纽录,那就是弓箭之意,她已经是东关第一神箭手,弓力远超过常人,这个射程只怕真能让她一击必杀!我可以死,今日计划决不能失败,务必阻击东关人!马上点燃zha药,同归于尽吧!
心念电转之间,一阵钻心剧痛,方逸柳却已变了脸色,奋力抢过zha药和火把,猛地点燃引信,扔向水坝下方!我眼睁睁看着,却——没有阻止!
我不忍亲手去做,但这是唯一的路了……我的妻儿……我的妻儿……苍天啊……
刹那间,利箭如风而至,居然是嗖嗖嗖三箭连发,我只觉身上某处炸裂般一凉,随即听到方逸柳一声闷哼,分明他也中箭了,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手腕一紧,却是方逸柳拖着我,一起冲入黑沉沉的河水。
没入水下的那个刹那,眼前陡然闪起惊天动地般的刺目白光,照得对岸一片雪白,东关王女持箭凝立的身形也变成了一个霜白的剪影,惨淡的脸上尚且带着平静的笑容。
大地似已崩毁,万倾洪流飞泻而出,我只觉全身痛得一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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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汽车在大草原上快速行驶着,外面时而有嘹亮快活的牧歌声传来。
天上风清云高,阳光耀眼,赵登峰却轻轻打了个哆嗦,放下手中的译稿。千年前的一切,或许太残酷,令他不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过。可那种感觉却又真实得可怕,令他的心都绞了起来。
把金匣书和白朝的一些野史笔记结合起来,果然是个不错的办法。金匣书上一些含糊其词、难以索解的记载,也变得清晰起来。只是,想不到得到的译稿竟然说了这么残忍的故事。
泰州战后,东关王女母子大概死掉了吧。赵墨能出走西域建立他的王朝,当时自然活下来了。
赵登峰忽然很怀疑,赵墨后来之所以战无不胜、开疆西域,正是因为他在泰州战役之后性情大变,昔日热血多情的少年终于在战争中走向肝胆如铁的枭雄之路。一个人,如果能舍弃妻儿,世上能令他动容的东西也不多了。
白翦翦见他神色异样,笑问:“你小子怎么脸都绿了?”
赵登峰向来马大哈似的脸上居然现出很伤心的神情,红着眼睛不回答。白翦翦觉得又奇怪又好笑,顺手揉揉他鼻子:“干嘛干嘛?你还真哭了?”
她向来欺负惯了赵登峰,也不觉得什么。不料赵登峰一闭眼睛,居然当真流下两行泪水,顿时把白翦翦惊得手忙脚乱。赵登峰明明一个大男人,忽然哭得这么惨,都想不出该怎么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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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内蒙古·永州城
长途汽车上众人看到赵登峰在哭,纷纷转过头看热闹,有人更责怪白翦翦:“小女娃,怎么你欺负男朋友都欺负哭了?”
白翦翦有口难辩,悻然踹了赵登峰一脚。赵登峰连忙解释,好容易打发了看热闹的人,白翦翦轻声责怪:“你这是怎么啦?”
赵登峰胡乱擦了擦脸,有些尴尬地说:“我疑心当年赵墨为了保住泰州,不惜杀妻杀子。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很伤心……简直没法过似的……”
白翦翦“哦”了一声,吃了一惊,嘀咕道:“不会是你乱写吧?东关史不是说纽录是幽禁长白山一年后死掉的吗?”于是抽过译稿看了看,脸色不禁也慢慢凝重起来。
随着车轮颠簸,她的手有些发抖,眼神也有些迷惘,似乎透过纸上云烟,又梦回千年前的血与沙。
看到一半,白翦翦仓促放下手稿,皱着眉头说:“这东西看着让人真不舒服,我……我不想看。”
赵登峰茫然说:“可我觉得这是真的……这就是赵墨写的……这小子可真……原来枭雄是这样炼成的。东关史的记载,恐怕是东关王为了掩饰这场天伦惨剧,做了修饰?”
他有些心烦,忽然有个冲动,想把手头的译稿揉成一团,扔到车窗外。可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点舍不得。叹口气,还是放下手。
“你也是太投入了。”白翦翦勉强笑了笑,拍了他一下:“不过,要验证这些翻译的准确度倒是不难。我们可以查查对应时间段的白史记录。你那个PDA不是有《白史》电子版么?拿出来瞧瞧。”
赵登峰点点头,顺手从裤兜里掏出PDA递给白翦翦,忽然想起有一事不妙,正想要回来,白翦翦已经看到了,神情明显愣了一下。
原来,赵登峰那个PDA的开机屏幕是一张白翦翦的古装照。他有次见白翦翦那照片实在不错,想不到这女人穿起古装完全脱胎换骨,简直就像古画里面的仕女,于是老着脸皮要了过来,越看越有感觉,干脆设置成开机桌面了。这下让白翦翦看到,不会误会他暗恋什么的吧?
白翦翦看清那照片,心头一跳,泛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干咳一声,装作没发现,忙着翻找《白史》。
赵登峰见她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她看清楚没有,心里七上八下了一会,他毕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很快就忘记这臭事了。
白翦翦专心对付《白史》,他百无聊赖,只好看向车窗外。
白翦翦翻看了一阵白史电子版,忽然点点头:”你还别说,赵墨真是在泰州一战开始崛起的。白史里面是没怎么涉及赵墨,不过我可查到了方逸柳。《白史》第八十七卷列传第十七提到,东北路招讨使、武宁郡王方政,曾任泰州副招讨使。泰州战役击溃东关王,方政以协防有功,迁任云州诸部安抚使,这官儿可升得不小。都姓方,又是泰州副招讨使,这人定是方逸柳。既然方逸柳都因功升职这么快,赵墨是主帅,想必封赐更厚。”
赵登峰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白史对赵墨只字不提,如今看来,泰州之战根本是赵墨之功,可在史书上还是语焉不详。他拿过白史读了一会,越看越是诧异。
这位方政,是白朝末年赫赫有名的神将。不过,此人的名将生涯似乎有个奇怪的转折点。他二十五岁之前并没有得意的战绩,甚至可以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贵族青年,但从守护泰州开始,方政如有神助,一步步成为传说中神话一般的绝代战将。
至于那个令他一战成名的泰州战役,据说方政使用了决水的奇计,倒灌东关王大军,因此大获全胜。泰州之战,方政身先士卒,和主帅都受了重伤,但还是拼死打退东关王,成为两国开战以来第一次击退东关大军的记录。但任何文字提到赵墨或者东关王女和泰州战役有什么关系,更没任何记录表明赵墨为了这场胜利付出了甚么代价。
这个人的一切,就这么被严严实实隐藏在千古战场的血与沙之后。
能有这个力量遮盖一切的人,大概只有宣宗皇帝白铁绎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赵登峰想得头痛,使劲敲了敲脑袋,扔下PDA,扭头看窗外风景。
随着车轮疾驰,广袤的大草原如电倒退,金色的阳光照映着蓝天白云,格外耀眼。不时有苍劲的风吹在脸上,风中飘过蒙古人的牧歌,奶酒的醇香,以及淡淡的草叶味道。
赵登峰不禁浮想联翩,忽然对白翦翦说:“我觉得上辈子在这里待过似的,特喜欢这里。”
白翦翦查了半天不知所云,顺手放下PDA,哑然失笑:“这里?这可是内蒙古啊。难道你上辈子是个蒙古人。”
赵登峰一听,也嘿嘿笑了。
白翦翦的笑声忽然顿住,她想起一件事,摇摇头:“你倒是提醒我了。这附近就是古代赫赫有名的永州城,它可是白朝的副都。”
白朝时候,疆域十分广大,远及极北的贝加尔湖以南一带。当年宣宗皇帝白铁绎为了能长期对抗东关王,曾经下令整修永州,白翦翦看过野史记录,在白国灭国之前三年,的确有贵族逃经永州,甚至去了更遥远的北方。可惜这一支白国遗脉后来下落不明……
她心里其实有点怀疑,当初逃到永州的人,会不会是后来去了西亚的赵墨?
赵登峰听了,挠头呵呵一声:“难道我还是白国的孤臣孽子投胎的?”说是开玩笑的口气,却忍不住有些出神,如果自己真是赵墨投胎的,上辈子可真够心黑手辣啊。虽然是为国为民,又被方逸柳催逼,不过亲手干掉老婆儿子还是够呛。赵墨在金匣书中有一段语焉不详,是不是因为这事太痛苦呢?
白翦翦觉得他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白国旧事,就变得傻乎乎的,赶紧敲了他一下:“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是赵登峰,不是别人!干嘛老是梦想自己是什么帝王将相的。”
赵登峰解嘲一笑:“是啊是啊,现代人才我最有前途的职业。这不是随便说说嘛。”
34-赵行简
因为事先和赵行简联系过,估摸他会来接,两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长途汽车站东张西望。
就看到拐角处一个中年男人不住招手,然后神神秘秘地跑了过来:“是赵登峰吧?你可来了。”这人一开口,赵登峰和白翦翦都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赵行简。
他脸色有点灰白,本来长得很结实,面相豪爽大方,因为神情紧张不安的缘故,瞧着整个人有点诡秘的感觉。白翦翦看到他的表情,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赵行简把两人找来,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赵登峰连忙和他大力握手,两个姓赵的勾肩搭背,又捶又抱,十分亲热。过一会,赵登峰记挂那块拓片,忍不住立马问起:“老赵,你的拓片还没烂光吧?”
赵行简有点不自在地笑了笑:“没有,你没来,它怎么敢烂光?”口气是开玩笑,样子却还是有些不安,又说:“有什么,咱们回家说吧。”赵登峰点点头,再是着急,眼看赵行简的神情十分凝重,也不好说什么了。
赵行简的家就在市区,离火车站不到20分钟就到了。赵登峰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不停和赵行简问这问那。赵行简笑呵呵答应着,他本来就是历史老师,讲解起当地的趣闻掌故更是头头是道,听得赵登峰眉飞色舞。可白翦翦看在眼里,总觉得这赵行简有些心事重重的。
到了赵家,赵行简的妻子殷颖已经等了一会了,笑盈盈上来招呼,又是帮着卸行李,又是倒茶倒水的,十分热情,这样子倒不像电话里面那个气势汹汹的泼妇了。其实殷颖长得不错,细看还有点书卷气,也不知道她在电话里怎么判若两人。
殷颖给两人弄了热腾腾的奶茶炒米,又一溜烟上了马奶酒、奶豆腐、奶皮子、薄牛肉片,满满堆了一桌子。赵登峰看着一桌子稀奇古怪的食物,闻到浓厚的奶香味,悄悄吞了一下口水。
他本想马上问起那拓片的事情,但被热情好客的主人愣是搞得很难开口,加上第一次吃这些蒙古族食物,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到后来忍不住大快朵颐,塞了满嘴的东西,嘀嘀咕咕地说不出话来。
赵家夫妻笑嘻嘻看着他吃,眼见赵登峰十分欣赏主人的手艺,都显出高兴的神色。白翦翦好歹斯文些,安安静静在一边小口喝着奶茶,殷颖怕她客套,不住殷勤探问劝食。
白翦翦挂着那拓片,中间提到几次,都被殷颖轻松地岔开,心里不禁十分嘀咕。赵行简把两人万里迢迢从云南叫到赤峰来,人来了却又不提正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到后来,白翦翦忍不住说:“殷姐,我吃饱了,咱们干活吧。那个拓片呢?”
赵家夫妻对看一眼,赵行简吞了一下口水,慢吞吞地说:“其实我后来后悔了,不想给你们看,就是不好和你提。”
“啊?”赵登峰一愣,看着赵行简,说不出话来。白翦翦倒是隐约料到有不对,不过也没想到赵行简会搞这么大的飞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说服他。
赵行简眼看两人神色愕然,连忙说:“不如我带你们在赤峰玩几天,这里可是红山文化的发源地,当初白国也在这里建过副都,有很多历史古迹。还有个很有名的沙漠和湖,你们一定会喜欢。”
赵登峰总算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一拍桌子发火:“老赵,你这是耍我还是怎么的?”
赵行简黑红的脸一下子涨成了大枣似的,结结巴巴地说:“总之……总之……不能给你看了。”
他不是个很能说话的人,被赵登峰一吼,越发窘迫,搓着手,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辩解什么,十分理亏的样子,可就是倔着不肯让步。
殷颖见赵登峰把丈夫逼得无话可说,皱着眉头帮腔:“赵登峰,老赵都说了不能给你看,你还逼他,有什么意思?这次把你们叫来,临时又出了问题,我们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如这样,你们来回的路费,由我们赔了,咱们再在赤峰好好玩玩,也免得两位白白来了一趟。你说好不好?”
白翦翦一直静静听着三人说话,忽然插口:“赵哥,殷姐,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赵行简一愣,随即猛摇头:“哪有什么麻烦事?胡说,胡说!”声音居然出奇地大,十分激动的样子。殷颖听了,面色微变,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没有接口。白翦翦看着,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她记得之前殷颖骂赵登峰,就说拿到拓片之后他们一直在倒霉,难道……那个拓片真的给赵行简带来了什么大麻烦,让他们临时改口?
于是白翦翦说:“不说是吧?我们也不走了。”对赵登峰使个眼色,赵登峰会意,索性坐了下来,又抓了一块奶豆腐啃着玩,眼睛乌溜溜盯着赵行简,俨然要死赖到底。
赵行简眼看两人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忽然说:“真的不行,我也是为你们好——”
白翦翦越听越不对劲,抓住他的语病:“为我们好?难道我们看了那个拓片,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下赵行简又口吃了,殷颖忍不住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这么想看,别怪我们害你。”说着站起来就往屋里走:“拓片就在书房,你们进来吧。”
赵行简赶紧一把拽住老婆,大声说:“殷颖!”殷颖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赵登峰苦笑一声:“看吧,赵哥,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你们一定遇到了麻烦。我可以不看拓片,不过你还是把事情说清楚吧,我看看能不能帮忙也好啊。”白翦翦也连忙点头:“是啊,赵哥。”
赵行简夫妻对看一眼,殷颖便说:“那个拓片,不知道是带回来了什么东西,不但纸张朽坏很快,我们摸过拓片之后就很不对劲,经常出现强烈的幻觉。”
35-锦字成灰
她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顿了一会才说:“那些幻觉,起初还只是偶然出现。最近越来越频繁,经常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迷糊了,不对劲了……我和老赵只好都请了事假呆在家里,担心别人看到我们失态,以为是两个疯子……”
赵行简握着妻子的手,意似安慰,接着说:“起初我不知道是拓片引起的,虽然那些幻觉很奇怪,也不怎么介意,想叫你们来帮忙分析一下那拓片到底什么意思。可后来我一个研究中亚史的朋友看过拓片之后,也有了严重的幻觉,天天睡不好,他说他都要疯了……我和殷颖这才觉得,多半那个拓片本身有问题!”
白翦翦听了,心里一惊。忽然想起之前赵登峰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以及自己几次在云南恍惚看到的古怪场景,诸如微笑的骷髅,星夜里叹息的人影,赵登峰多次的自言自语,星光下奇怪的梦境……
难道,他们和赵行简夫妻一样,早就陷入了某种幻觉而不自知?
她不禁长叹一声:“赵哥,就算我们不看那个拓片,好象也不怎么稳当呢。”于是把两人在云南的种种事情和赵行简说了。
赵行简听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苦笑起来:“我也梦见过……军队、战争,还有……一个很威严的老夫人……”于是也说了他幻觉中看到的场景,顺便还画了几张图,大概表示梦中人物的衣着打扮。
他画得虽然不怎么好看,描摹事物还算井井有条,随着纸上人形越来越清楚,白翦翦不禁惊叹一声,赵登峰更是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殷颖见二人神情不对,忍不住问:“怎么?老赵的画有问题吗?”
白翦翦苦笑一声:“男子着圆领左衽窄袖长袍,衣长过膝,腰间系带。女子着直领左衽团衫,前拂地,后长而曳地尺余。身佩手巾、算袋、刀子、砺石、金鱼带……他画的是白朝人物衣冠。”
赵行简愕然道:“真的吗?可我压根搞不清楚白朝人怎么穿衣服,我也从没想过!”
几个人不禁都有些心惊,如果说之前那些事情都是某种幻觉,他们一方在内蒙,一方在云南,怎么都有和白朝如此紧密相关的梦境?
难道,真的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呼唤着这素昧平生的一群人?
赵登峰握紧了拳头,忽然说:“我们是不是有什么相似的东西,所以会都有类似的幻觉?”
殷颖哆嗦了一下,低声说:“相似的东西?我们都对西丹历史很感兴趣,难道……是这个缘故?”她烦躁地摇摇头:“可我还是想不通,研究西丹历史的人可不止我们几个,为什么就我们搞得简直是走火入魔?”
白翦翦忽然苍白了脸色,轻轻叹息:“难道是……因为……只有我们手里有和西丹皇帝有关系的实物。我们有赵墨亲手写的金匣书,而你们拿到的那个拓片,原石也可能和赵墨很有关系。”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自己也有点说不下去了,觉得很难解释,但心里忍不住别扭烦躁起来。
赵登峰倒是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是因为赵墨的缘故,我倒觉得没什么。我才不信什么鬼神呢,我们大概研究赵墨太久,下意识都会想到他,就这样罢了。”
他笑声爽朗,自个儿哈哈地乐了一阵,眼看众人都眼巴巴看着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禁有点扫兴,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既然大家都有幻觉,老赵你也不用担心害我了。让我们看看那个拓片到底有什么名堂再说吧。”
赵行简这次爽快答应。赵登峰跟着他往书房走,不知道怎么的,心跳有些加速。也许是对这个拓片想了好一阵子,反倒有点紧张了。
书房朝北,光线不太好,赵行简随手按亮了日光灯,小心翼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又找出一只医用摄子,这才打开铁皮盒。
赵登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却见那个拓片的纸张呈现很脆弱的焦黄色,瞧着不像现在的东西,犹如经历了上千年的岁月风云似的,边角都朽烂了。他不禁嘀咕了一声:“果然朽化得飞快啊。”正想伸手展开拓片,却被赵行简赶紧制止了:“小心,别用手摸,很容易弄破的!”
赵行简说着,用摄子一点一点夹开拓片,在桌子上摊平了。赵登峰和白翦翦目不转睛看着,心里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拓片上的骷髅头上果然镶嵌着一枚铜钱,位置和赵登峰从云南带回来的那个一模一样。旁边那行西丹文字,提到了一个曾经多次在金匣书上出现的名字。
那是一个短句,笔迹有力,可是收尾有些颤抖,尽管是经历了千年的石刻,还是很突兀地看得出书写者手腕承受的痛苦——其实赵登峰已经看得很熟悉了,那笔迹和金匣书所见一模一样,它应该属于西丹开国皇帝,赵墨。
“天佑崇文,百战不殆。”赵登峰颤抖的嘴唇中,吐出了这句叹息般的祝语。某种深邃的悲伤和惆怅令他几乎不能成言。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句话,但很明显感到了书写者的某些心绪。
赵行简听着赵登峰近乎自语的话,若有所思,忍不住喃喃重复。
“天佑……百战……”他忽然一扬眉:“这么说,这拓文和白国有关!又是西丹文字书写的,搞不好还真是赵墨亲笔。可为什么是崇文公主领兵呢?她一个女人——”
白翦翦顿时变了脸色。崇文……崇文……难道,这个祝语是留给崇文公主的?百战不殆……莫非她后来带兵打仗了?白见翔不是尊贵娇弱的帝妹么,她怎么会亲自带兵。就算没有赵墨,也有白铁绎,怎么可能是白见翔领军?
——除非,当时白国已经到了无比危急的关头,无论是赵墨还是白铁绎都已经失去战斗力或者无力回天,留下一个最不该出现的白见翔,在青龙州莽莽铁骑压境之际苦苦支撑!
36-小固城
这个拓片来自遥远的吉尔吉斯斯坦,如果真是赵墨亲笔,只能证明当时赵墨已经到了中亚。这个青年皇帝,在一个充满诡秘宗教意味的石碑上刻下对白见翔的祝语,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他明明知道情势已经危急到了白见翔也要领兵的关头,他为何会抛下深爱的白国公主,独自在中亚开疆立国?在乱世之中,家国之忠诚,儿女之深情,难道都那么不值一提?
众多疑问涌上心头,白翦翦只觉一阵心乱,甚至有些奇怪的情绪,似乎是忧伤,也似乎是……幽怨。真奇怪……怎么会这样想?她,又不是白见翔……
就算是白见翔,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一个承诺可以天长地久,更没有一桩爱情可以千年万年依然不朽坏,不是么?何况那些血雨纷飞的乱世,那些人命如草的匆匆日月……
在战争、家国、生死、命运面前,爱情大概是最渺小的存在了。奇怪的是,为什么竟然没有一点怨恨?经历了这样的背弃,还是近乎平静的感觉。这,会是白见翔的心情吗?
可不知为何,她颤抖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抚向拓片上的笔迹,赵行简心疼拓片,赶紧阻止她。白翦翦凄然一笑,隔空轻轻描摹着那一行字,睫毛微垂,看不大出神情。只是赵登峰见她面色雪白,心里莫名其妙一阵痛,忍不住轻声说:“翦翦,翦翦……”
白翦翦听着这温柔的声音,一阵心惊,忽然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啊,大概我刚才也有点幻觉,这个拓片果然好奇怪。”
也许只是无聊的遐想,也许是过度研究金匣书的幻觉,也许……是前世的某种记忆,她已难以分清。千万情绪堵上心头,令她心事沧桑,难以成言。
赵登峰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牢牢抓紧了她的手。白翦翦居然也没反对,目光温和迷茫,凝视着那奇怪的拓片,眼前似有烽火连天而起……
※※※※※※
泰州一战之后,我躺在病榻足足半年,甚至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竟然活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东关王大败亏输,锋芒尽去,悻然引兵返回青龙州。泰州却因为河道疏浚及时,没有大的伤亡。如此全功全胜,我本该十分高兴,但我高兴不起来。
那一战之后,我再没听到关于东关王女的任何消息,我猜她母子二人已经死在那场决堤之战。竟然是我亲手炸堤杀死妻儿……我感到十分荒谬。
身上乱七八糟到处是伤口,不过我觉得最糟糕的还是在身体里面。恍惚中,似乎有人在用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为我处理伤口,可我还是活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某个我无法真的感受的地方似乎被射穿了一个大洞,不住冒着寒凉的气息,甚至让我怀疑此身不在人间。
大概太痛苦的缘故。那次重伤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醒来,在不死不活之间挣扎。我不断告诉自己,绝对没有做错,战争中容不得丝毫多余的情分。但我还是每一夜都有噩梦。
梦中,我无数次受她穿胸一箭,也无数次亲手引爆zha药……
起初心痛如裂,疑心掉入了地狱,后来就慢慢麻木了。以后再做这样的梦,我居然能很平静地把梦境继续下去。
她的箭会是连环三发,只差一指就射中我心脏。
我引爆zha药,岸上人影全部变成剪纸似的白色,她也一样。
然后,一片白光中,一切陷入黑暗……
每天都是这个梦,半点不差。
我几乎是在极度自虐中逐渐恢复生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一切,胸腔中某些柔软的东西慢慢被磨砺成坚硬的石头。
等我真正清醒,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
我睁开眼睛,阳光灿烂,极暖和地照在我脸上。我看到白见翔玉雪般的脸就在身边,她一身淡雅便装,靠着床边的小凳在瞌睡,神情恬静安详,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阴影,似乎很久没有睡好。
我心里茫然了一会,暗自猜想,她是不是一直在照顾我?
白见翔性情矜持,对我向来态度模糊,得她如此关切,我本该很欢喜的,但眼前似乎又浮现东关王女雪白的剪影。我心里一沉,竟然无法欢喜得起来。
“见翔……”迟疑一阵,我轻声唤醒她。
白见翔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楚是我在叫她,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低声说:“墨儿,你终于醒啦。这都半年了,我,我还以为……”
我一阵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一想到纽录母子,我心想,这辈子再不该享有白见翔的温柔了。
白见翔何等聪敏,立即发现我态度有些冷漠,她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纽录,激动的神情渐渐变得苍白失色。
“你——觉得还好么?”她低声问,略一斟酌,她又补一句:“赵将军?”
她终于不再叫我墨儿了。这个称呼,随着时间和世事的变化,大约我们两人都觉得很不合适。
我默默点头,一时间两个人都觉得无话可说,也许是心里憋了太多话,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吧。
我们就这么默然对望一会,我终于问:“方逸柳呢?泰州城呢?都还好么?”
白见翔略一沉吟,淡淡微笑着说:“你晕迷这么久,发生太多事情了。先吃点东西,回头我慢慢和你说。”
我总疑心她平静的微笑下面藏着一些不祥的意思,还想追问,白见翔却已站了起来:“你先歇着,我叫人给你做小米粥吧。”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惊讶。小米粥?这么简陋的食物……真不像金枝玉叶的白见翔所有。
她果然要人做饭去了。我这才看清楚,原来置身于一处简陋的石屋之中。一时也看不清这房屋的规模,瞧着布局陈设倒像是北地风俗。白见翔是本朝一等公主,怎么会呆在这么寒伧的地方?
我又想起之前她提到的小米粥,心里飘过疑云。难道,我昏睡的时侯,时局又有了什么可怕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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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来自西域的医生
白见翔过一会进来,笑盈盈地说:“快趁热吃吧。”她手上竟然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一盘馒头,一小碟花生。我看了暗自吃惊,我在军中固然吃惯了简单的食物,白见翔如果平时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事情只怕十分不妙。
“公主,我晕迷这些日子,泰州怎么样了?”我掰开馒头,塞了一点咸菜进去,一边就着小米粥啃馒头,一边问她。
她微笑的脸沉了沉,过一会才说:“守住了。东关王损兵折将,只好暂时退兵青龙州。”
我听得松口大气,又问:“泰州城可好?”
白见翔沉吟一下,坦然摇头:“不大好。那场大水冲毁部分城墙,大约淹死了上万军民,我们与东关的损失大约相当。不过我们人多,东关兵马虽强,毕竟人少,所以还是他们吃亏,只好退兵。”
我听得心下一凛,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结果,在炸毁水坝的时侯已经有预料,但真的听白见翔温柔平静的口气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心中压抑。
那些曾经熟悉亲切的容貌,大概很多已经见不着了……都做了水国之鬼……
白见翔静静看着我的神情,半天说:“你后悔了?”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不后悔。”使劲咬了一口馒头,和着小米粥吞下去,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满嘴都是苦涩滋味。
我很清楚,如果当时不这么做,泰州失陷,东关王长驱直入,死的只怕不是万人,是十万、百万……我什么也没做错,只是染了一手的血腥,甚至令我自己厌恶。
白见翔听着我这个干脆冷酷的回答,轻轻哦了一声,定定凝视着我,表情有些迷茫,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觉得我冷血。
我沉默一会,苦笑一声:“这么大的水,想不到我居然活出来了……”想了想又问:“方逸柳呢?”
白见翔说:“还好你那时候一直抓住一根浮木,毕竟保住性命。泰州余部发现你,把你捞起来。因为军中不便救治,就送回了后方,后来就是我接手了。他伤势比你轻一些,已经痊愈很久,皇帝派他做了云州诸部安抚使。这个月东关王又要出兵入关,所以方逸柳再升任东北路招讨使,已经去前线迎战东关王了。”
我听了有些代方逸柳高兴,他之前虽然对不起我,后来做事却十分地道,如今能连续两次升职,也算才有所用,对国对己都是大大的好事。不过东关王再次进犯,这消息可十分不妙,也不知道方逸柳能不能挡住。
想了一下,几下子吃完饭菜,我终于问出一直疑惑的问题:“既然东关尚未打进来,局势还可支持,为何公主到了北地,还处境如此艰苦?到底怎么了?”
白见翔略有些吃惊,大概没料到我怎么知道这是北地,良久叹息一声:“墨……赵将军,你果然聪明。那你就该知道,东关积势数十年,我朝积弱数十年,形势已成如此,非一战之胜败可定。纵然是方逸柳……也守不住云州。”
我心下一凛,想不到白见翔对局势的判断如此悲观,心念一转,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喃喃道:“小固城?这里是小固城?”
小固城在极北之地,地势绝远,东关人一时顾不过来。如果方逸柳不能对抗东关,云州泰州失陷,下一步势必京师难保。那么依靠小固城的屯兵,尚可延续生息。甚至召集各路兵马和王公势力,兵出东北,袭击东关王。
想通这一点,我对白见翔当年自请经略小固城的决定总算明白过来,不禁十分吃惊和佩服。想不到她远在几年前已经看明白时局,未雨绸缪,为白铁绎留下一线生息。
当下不禁赞道:“公主英睿。小固城可为我朝后援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今后扭转时局,或者正靠公主此计。”
白见翔淡淡苦笑:“扭转时局么……这天下之病,不是一天两天。我看这天时,今年冬天雪花太少,明年只怕是个大旱之年……要扭转乾坤,纵是才人也未必能成。”
我心下一寒,想起当年在青龙州看到的东关人苦况,又想起严昊之流的骄奢残暴,明白白见翔这些话其实十分准确,并非她心怯胆小的妇人之见。
经过两百年的消磨,朝政的基础已经十分脆弱,纵然没有东关,其他地方也未必不起变乱。只要再遇到天时失正,膏腴之地也难保收成。到时候闹起饥荒,农户势必困顿不堪,缺衣少食的老百姓怎么会卖力抵抗东关王?只怕自己就先揭竿而起了。
这最可怕的结果,白见翔碍于身份,并没有明说,但她留在这艰苦边远的小固城屯兵,已经是很明白的态度了。
可叹我虽然向来爱慕她,并没有看清楚白见翔是怎么一个人。可惜她虽然明白时局,知道一切而无力回天,心中滋味只怕比我更加难堪。
乱世之中,做无力回天的聪明人好,还是做不明白命运的庸人好,可也难说得很。
白见翔微微一笑:“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凡事自有天命。”
沉吟一会,我终于开口:“公主不要过虑。虽有听天命之说,还有尽人事在前。只要赵墨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死战到底。”
我们正自聊着,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来人的长相有些奇怪,高鼻深目,眼睛是一种冰湖般清澈的冰蓝色,看到我已经起身,眼中现出欢喜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太,好了。你——身体不错,伤严重,能……恢复……”
他说话实在磕巴得厉害,样子更是迥异中原人士,不知道哪里来的胡人。我回想起昏沉中老有人用奇怪的东西为我处理伤口,恍然大悟,微笑着说:“阁下是救治我的大夫?”
那胡人点点头,显然对自己的医术十分得意,笑眯眯上来摸了摸我的伤口,眼角眉梢喜气洋洋地,忽然画了个十字,说:“上帝保佑,你恢复的效果真不错。”
38-景教徒
我被他奇怪的礼仪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白见翔微笑着对我介绍:“这位神医叫做摩杰,是西域极远处来的奇人。医术奇特,迥异于中土,但颇有奇效。”
我对他说多谢,他却笑呵呵地说:“这都是主的安排。”又划了个十字,神情十分虔诚。我被他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奇地说:“主?这是何方英雄?”
他态度恭谨地说:“主就是万能的皇父阿罗诃,他是主掌世界的唯一神明。”
我越发听得一头雾水,白见翔轻声解释:“摩杰大夫来自西域,他们信奉的不是中土神明,供奉皇父阿罗诃,又称耶稣,唤做景教。摩杰是个传教士。他这景教虽然奇怪,医术却大大的高明。若不是他,唉……我不知道怎么救活你。”
摩杰却说:“赵先生,你能活下来,一定是主的恩赐和荣光,你想不想多听听来自主的福音呢?”
我看这架势,是打算向我传教了。若真有神明,我这一生就不该如此坎坷,所以我从来不信天地鬼神。不过看着摩杰如此虔诚,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向他道谢,婉转地说:“以后罢,我现在很累。”
摩杰有些失望,随即又满面堆笑,居然十分感动的样子,忽然弯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蓝眼睛中闪耀着泪花,嘟囔着说:“赵先生,听我说要传教,不赶走我,不说烧,烧死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我见他如此,觉得这人也是可怜,叹道:“既然如此辛苦,先生何不韬光隐晦,以免世人鄙薄于你?”
他挺挺胸膛,自豪地说:“我,是传教士。为了万能的主……”
我见他又有打算滔滔不绝的架势,头痛起来,连忙岔开话题:“在我小固城,先生尽可以传教。不过,现在我想休息了。以后可好?”
他失望得搓搓手,唠叨着离去。我对着白见翔苦笑:“这救命恩人可够罗嗦。”
白见翔莞尔一笑,犹如冬日阳光初现,温熙动人,只是难以掩饰疲态。我看着心中不觉茫然,这才惊觉世事走马变幻,一切都和过去不同了。
歇了一阵,我觉得已经有些力气,便要了一根柺杖,跟着白见翔一起查看小固城的防务。我们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眼光,对白见翔则是充满敬爱恭谨的神色。
之前我经常听白铁绎赞美他的妹妹聪明能干,那时候倒没有太多感觉。毕竟,我对白见翔的感情,更多接近母亲、姐姐、情人的感觉,她在政事上是否有才具,我反倒没什么兴趣。
但真的陪着白见翔在小固城走了一圈之后,我有些震惊。平生第一次,我承认,这个娇弱纤细的帝室女子其实聪明强韧,极有远见。
她没在军营呆过,对城防和军务的有些布置显得幼稚可笑。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需要十分懂得军务,只要懂得用好精通军务的大将就可以。而做到这一切,让人为她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可不是单靠一点好话和市恩。
白见翔有个很大的好处,肯与城中军民同甘共苦,对手下将士更是厚重,军法严明。她的吃穿用度都和军中诸将一样。我后来甚至听说,连她的贴身两个侍女莘宁和晓月也被她遣嫁给手下得意大将了。
看得出来,军中每个人对她都是真心敬重。看来,她已经交出她能够奉献的一切,只为留下对抗东关的最后一道堡垒。
一起走在荒凉的树林中,白见翔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微微一笑,低声说:“赵将军,我当年来小固城的时侯,原没什么把握,这辈子也没打算能回京。天幸勉强作出些规模,但愿能为白国留下一些生息。”
我回忆她当初的态度,若有所思,叹道:“当年你不愿意我来小固城,是担心我少年时侯热血好事,不能明白你养精蓄锐的打算,反倒坏事,对不对?”
白见翔点点头,微微苦笑:“但我也没想到后面的发展……”
我默默看着她带着惆怅的神情,心里一阵迷惘。
当年我和白见翔分手后,就出使东关,后来为保命逃回白国,更娶了东关王女,此后反出东关,蒙冤下狱,又再度起用,为了护卫泰州终于杀妻杀子……
世事如烟,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热血单纯的赵墨,我和白见翔之间,当然也回不到当初的纯真热恋了。
不管是造化弄人还是我们两人有意无意的决定,我还是爱慕她,但我心里明白,她没法原谅一个背叛她的人、一个亲手杀妻杀子的人。而我,在纽录死后,早已逃不过每一夜的噩梦。这辈子,我恐怕很难忘记纽录,坦然面对其他女子了。所以,不管我再倾慕白见翔,属于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唯一共有的,只是白国的未来。
我倒不怎么惆怅。这个国家,只怕覆灭在即。我身为白国皇族,平时享尽荣华富贵,遇事为国尽忠死节,那是分内之事,但白国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们不该死。小固城到时候也许可以做无辜百姓的一条退路。
白见翔见我若有所思,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忙说:“公主果然是一片苦心,能经营到如此规模,实在不容易。”
她又是一笑,眼中跳跃着隐约的光芒:“我也没把握,这样能不能对付东关铁骑的冲击,只是尽力而为。赵将军,你是见识过东关王的,你看呢?”
我沉吟一会,硬着头皮说:“只怕不成……公主,你没带过兵,这里的训练,我觉着不大合适……”
白见翔目光一凛,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被她清亮冰寒的目光凝视着,心绪微乱,怅然笑了笑:“不过,我在想,就算白国覆灭了,我也得找到一切机会,让更多人活下去。”
话一出口,我犹如亲口说出某种可怕的诅咒,心中一寒。隐隐约约,我听到某种嗤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命运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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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妻公主而挟重兵
她微微皱眉,目光有些失神,半响悠悠道:“你心里已经认为白国必灭么?”
我心中叹息一声,白见翔刚才自己也承认“这天下之病,不是一天两天”,但真的听我说出“白国覆灭”,还是难以禁受这个可怕的断语。
她嘴唇有些发抖,面色惨白,显得很孱弱无依的样子。这几乎是我看到的她最柔弱凄苦的模样。
我们就这么静静对视着,百感交集,很难再说下去。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她。白见翔太聪明,我说什么,大概也不管用,她自己比我还清楚局势会如何发展……
半响,她惨淡一笑:“不管白国怎么着,就算死路,我会走到底。”
我点点头:“我明白,公主,我也会走到底。你放心。”我和白见翔不过是它的殉葬品。如果我和白见翔都注定为白国而死,这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命运。
她扯动嘴角,居然平静地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柔声一字字说道:“那么……记住你今天的话。”
她的手火烫发热,带着某种焦煎激切的心绪,让我微微一怔,忽然醒悟过来。我刚才的话,实在很像一个情人的承诺。
沉默一会,我微微低下头,回答她:“我记住。”
她满意地笑笑,忽然说:“其实我很累,一直想有人接手。修筑城池工事,屯兵备战,我干这个真的没什么天分,我只是放心不下……赵将军,你明白么?”
这个向来平静刚强的女子,第一次用如此疲倦忧伤的神色和我说话,我心中一颤,慢慢点头。
“所以,我会把兵权慢慢交给你,让你得到更多声望。然后,你要承担大局。”
白见翔最后用平静得带着倦意的口气结束了这番对话。
我错估了白见翔这句话的意思。
“我会把兵权慢慢交给你。”她是这么和我说的,甚至不带任何神情波动,但我后来一想就觉得有问题。
第一次军中集会上,白见翔把我介绍给众将士之后,宣称今后我就是小固城的副帅,和她一起把握此地军权。我明显感到众人不服气的眼神。
小固城现在有四万兵马,都是白见翔利用当地一点驻军的底子,慢慢召集得到。再一步步修建城池,终于形成一些规模。这个兵城是她三年心血所聚,可以说指挥如意,众将士以她为天地君上。如今我这么突兀插手,要让众人服气,就算我有泰州大捷的功劳,只怕也不容易。
“我知道诸位对赵将军不熟,所以需要慢慢来。”白见翔看出我的顾虑,微笑着说,缓缓伸出手,居然牢牢握住了我的手掌。
众人哗然,连我自己也惊呆了。想不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如此明显的表示。
一个浓眉俊目的高大男子忽然越众而出,大声道:“请问公主,赵将军有何德望,得公主如此相托?”
我认得这个人叫做何铁军,白见翔提到过,这人是她在来小固城的路途上救下的一个江湖大盗,后来做了小固城一员猛将。看他口气如此激烈,倒不像纯粹冲着我忽然掌权。只怕对白见翔有些爱慕倒是真的。
旁边一人赶紧拉了拉他的手,低声喝道:“何兄弟——”这人紫黑脸膛,甚是纯朴,也是白见翔帐下得意大将,叫做杨铁晟,本来是个乡绅家的家奴,因为武勇出群,也被白见翔招来。
这两人是白见翔最得意的大将,她专门对我提过来历,连两人的名字都是她亲自改的。都带了个铁字,以示忠于皇帝陛下。我白国规矩,并不讲究避讳天子之名,民间往往以名字带“铁”为荣,但白见翔亲自赐名,那又是不一样的荣耀了。也难怪这何铁军如此气势夺人。
没等我说什么,白见翔双目如水,环顾四方,阻止了何铁军引发的轻微混乱,再镇定地补充:“赵将军是先武德皇太后为我指定的夫君,今后请诸位敬赵将军如敬我,违者军法处置。”
我犹如被焦雷劈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前金星直冒,心中忽喜忽悲,竟然呼吸艰难了。
定定神,我逐渐想明白,她一定是为了制造局势说谎。武德皇太后恨我恐惧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把独生爱女许配给我?甚至白见翔自己,我也无法想象,她对我到底是有情还是怨恨为多……
想不到白见翔会当众这样说,她是要制造形势,让我无法反对吧?
何铁军面色一下子惨白,愣愣看了白见翔一会,还想说什么,却被杨铁晟死死拽了下去。
“公主……”我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措辞,她却已微微一笑,双眸中光华幽婉,低声说:“是真的,母后临死下旨,让我从小固城回来,接你出狱。否则……我怎能轻易说服皇兄。”
我心里微微一颤,百感交集。想不到事到临头、国难当前,真正明白我看重我的人竟然是这个威严冷酷的老妇。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所以,白见翔救我、信我,用我,也不全然是她的本意,她还是依了母命吧。否则以她外柔内刚的性情,不可能原谅我辜负旧盟约、娶了纽录,后来更杀妻杀子。
想通这一点,我有些心灰意冷,也有些松了口气的奇怪感受。纽录死后,我实在不知有何面目来见白见翔。原来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对我青眼有加,这倒免得我再做一次负心薄幸人。
其实,我们现在唯一的约定,只是那个为国死节的盟约。说是夫妻,不如说盟友。
沉默一会,直到白见翔凝视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凄迷不安,我终于微笑着握紧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和她紧紧并肩而立。
随着我这个动作,何铁军握紧了拳头,又放开,大约十分难过。
众人愣了半天,倒是最憨厚老实的一个将官叶大旗先笑了起来:“这么说,咱们小固城岂不是要办喜事了?”他笑得十分高兴,搓着大手直乐。眼看众人都不笑,叶大旗有点尴尬,又呵呵两声。
众将总算也反应过来,纷纷对我们道贺。白见翔脸上薄晕,镇定地站在我身边,落落大方一一接受,居然毫无局促之意。让我心中那点尴尬和苦涩也慢慢淡去。
这辈子真是浮云一般动荡可笑,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只能竭尽全力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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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美梦和噩梦
本来,公主成亲必须有皇帝赐婚才成,可白见翔抬出了武德皇太后的圣旨,就算白铁绎也不便反对什么。
就这样,我和崇文公主在一片仓促简陋中结为夫妻。军中诸事艰苦,没有礼乐,便用金锣代替;没有司仪,临时找了个略通文墨的将官对付着;更没有红妆,于是白见翔在身上套了一块红布披着,权充嫁衣。没有胭脂水粉,好在白见翔原本清丽无双,就这么天然梳妆也十分动人。她以前的两个侍女也过来帮忙,用燕脂草的红色汁液为她打扮修饰。当她在仓促搭成的画堂上与我双双交拜时,我看到将士们眼中艳慕的目光。
喜乐声声,笑语喧哗,礼成之后,白见翔被拥入内室,我则留下应酬宾客。这一天虽然简陋,也算是贺客如云。我平生的第一场美梦,正在今宵。
之前,我不想让白见翔觉得委屈,特意写信邀请北疆七州十八部的各大领主来参加婚礼。因为我新立有泰州之功,在军中威望渐起,白见翔又是至高无上的皇室公主,因此七州十八部的领主来得十分爽快。大概,他们一半是卖白见翔的面子,一半也好奇打退东关王薛延拓的是个什么人。
我急于在小固城军中建立德望,对前来道贺的各大领主越发刻意结纳,一时间竟有些顾不上候在里间的新娘子了。
其中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双眸是罕见的黄金色,犹如猛虎之眼,声若洪钟,谈吐更是慷慨不群,我见这人面容奇异,知道这是个罕见的英雄豪杰,十分上心,于是举杯上去倾谈:“这位兄长雄武过人,赵墨十分仰慕,这里先干为敬。”
那大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在下王吉刺部首领坚昆。”说着豪爽一笑:“之前听说赵兄弟打败东关王,在下也仰慕得紧。这次借着公主大婚,说什么也要来看看打败薛延拓的好汉是什么人。”
我听得暗叫惭愧,也有些快意之感。王吉刺部是大黄室韦诸部中最忠于白国的一枝,在戈壁上纵横如风,向来为白国壁卫北疆,是个悍勇难得的沙漠民族。我得遇坚昆亲来道贺,也觉得难得,和他推杯酣战,谈论天下大事,居然十分投机。
说起泰州之战的得失,坚昆见地十分精到,我听得击节叫好,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讲得兴起,说一回战事论一回武功再喝一回好酒,坚昆更取了黄金弯月刀与我对上数十招,如此且谈且饮,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喝了两大摞酒碗。坚昆这才尽兴而去,临走笑道:“我和赵兄弟有缘,日后有用得着我王吉刺部之处,赵兄弟只管开口。”
临走之时,忽然举手一抛,一溜金光夺面而来。我伸手一接,沉重异常,正是之前他佩在腰间的黄金弯月刀。刀锋映月,光芒璀璨,竟然犹如暗夜骄阳。
杨铁晟见状,上来道贺:“恭喜赵将军,这坚昆是大漠第一英雄,豪勇不羁,将军得他此诺,如虎添翼。”
我微微一笑,旁边何铁军似笑非笑,淡淡道:“赵将军人生得意、英雄气盛之时,莫要忘记新人还在房中等候。”
这家伙,这当儿还不忘和我加塞,我听得苦笑一声。忽然惊觉,我和坚昆说了半天,其实多少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白见翔吧。
不知不觉星月渐稀,宾客渐渐散去。我脚步微醺,走向我的洞房花烛。
我不想太喜欢,可我没法不喜欢。某种隐密的自私的快乐令我有些昏醉感。纽录是我的噩梦,白见翔是我的美梦,可她们都这么毫不犹豫地留驻在我心里,我拔不出,大概也不想拔出。
外间还有隐约笑语传来,房中白见翔沉静端坐。我看着眼前清秀飘逸的绝世佳人,心中一阵迷茫、欢喜和苦涩。
烛光盈盈,我挑开她头上红巾,凝视她秀丽的脸。这几年,她越发清瘦了,但还是美丽无比。因为瘦损,昔日的沉静幽娴变得凄艳了些。
她见我不说话,倒是自己笑了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墨儿,我不再是你的公主姐姐了,总算做了你妻子……想不到竟是我自己开口下令你娶我。如果我不说,你……大概和我从此陌路吧?”
她嘴角笑意盈盈,眼中却没有笑,就这么静静看着我。眼波偶一辗转,就像某种压抑、热烈而凄迷的光芒在其中隐约跳动。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心都被揉成一团似的,完全不能对抗。
半天,我说:“不是武德太后的遗旨么?”这话一说,我觉得自己简直笨嘴笨舌、愚不可及,但在白见翔面前,我永远没法从容做个聪明人。
白见翔又笑,看了看我,不再说什么。我心中一动——纵然有太后遗旨,白见翔也可以隐匿不提。但她还是嫁给我了,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我心中百感交集。明知道她只是急于树立我在小固城的威权,是以不惜以身相许。可得她如此相待,我除了这条命,实在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了。也只得这条命可以回报。
再继续想下去,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叹了口气,我说:“时辰不早了,公主请安歇罢。”她默默点头,我迟疑一下,伸手为她卸下嫁衣,然后吹熄红烛。
黑暗中,我心跳急促,忽然发觉她的呼吸也是凌乱破碎,十分不安似的。我小心地靠近她,终于还是轻轻环住她清瘦娇怯的身子。她剧烈颤抖了一下,还是柔顺地接受了我的怀抱。
“公主……”我低声呼唤,心里有些紧张羞窘。面对她,似乎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令我不安。
她轻叹一声:“是小翔,昔日母后和皇兄私下都叫我小翔。”
“小翔。”我果然改了称呼,她低声答应,我便又说:“小翔,小翔……”
一边轻呼着,一边低头小心地亲她的面颊。忽然觉得她脸上湿漉漉的,我茫然了一下,装作不察觉,把她的眼泪也一并吞了下去。
“大概,心里并不乐意嫁给我罢。”我平静地想着,心里也不是太痛楚。也就这样子了……夫妻之约,生死之约,国难之约,这就是我们共有的一切。
她的身子柔软娇弱,和我曾经有过的那个女人十分不同,却和我的梦想十分接近。可惜,世事早已变得十分不堪,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我和白见翔继续着新婚之夜,但没法不记起当初那冰天雪地的东关……我的美梦和噩梦,就这么混杂着无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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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公主墓的暗示
“嗯,原来金匣书札里面也提到景教徒摩杰了,我记得赵行简的论文也提到过这人。”翻阅着白翦翦凌乱的记录,赵登峰看到摩杰的名字,顿时微微一动。
白翦翦点点头:“是啊。看来他是个在小固城传教的景教僧侣,先被白见翔看中医术,然后推荐给赵墨了。他好像后来一直跟着赵墨,赵行简的论文甚至说,摩杰也参加了西丹与黑喀刺的大决战……赵墨对白见翔推荐的人,还是很重用啊。”
“他对这位公主是格外不同。嗯,照你的翻译,赵墨当时的确和白见翔成亲了?”赵登峰挠挠头,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金匣书越到后面越费解,基本没法翻译了,但两人的幻觉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翻译金匣书久了,搞得神经兮兮的。这份残册对于两人的意义似乎早就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更像某种宿命的追寻。
到了现在,他已经很难说白翦翦的译文到底来自赵墨的本意,还是自己两人的猜测甚至幻想。但是无可否认,译文中提到的事情,莫名地令他牵挂甚至惆怅。
白翦翦有些困扰地咬着一根发丝,心不在焉地说:“如果我看到拓片时侯的幻觉是真实发生过,他们的确是夫妻。不过……你也知道,白见翔的陵墓在河南大建村的白氏皇陵之中,而赵墨却远在万里之外创立了西丹帝国,可见两人就算成亲,定不长久。”
就算成亲,定不长久……
赵登峰默默回味着这句话,向来粗枝大叶的人,居然也莫名地感到不是滋味。他自己也觉得古怪,连忙用力摇摇头。
赵行简本来也凑在一边跟着翻阅译文,忽然抬头说:“呃,大概是白见翔比较短命吧?反正看译文里面的说法,她也不像个健壮长命的人。所以,白见翔死后,再过些年,白国覆灭,赵墨就带着白国余部万里出走,后来自立一国。你们说是不是?”
他自己觉得猜得很有道理,有些得意地看着白翦翦,等她认同。
白翦翦苦笑一下:“崇文公主的陵墓虽然也在白氏皇陵之中,但陵墓的制式却和白朝惯例不同。白陵体制和汉、唐诸陵同样,都是南向陵。周围建四方形陵垣,四面各设神门,其中东、西、北三面神门外各雕置守护石蹲狮一对。而崇文公主墓……你还记得么?”
赵登峰是个马大哈,哪里想得起这些细节。赵行简因为对白史感兴趣,倒是留心过一些相关报导,听白翦翦一说,顿时一怔,皱眉自语:“我记得新闻报道提过,崇文公主墓是白朝皇陵里面罕见的东西向皇陵,而且没有石人石兽等白朝陵墓惯用的雕刻,彩绘壁画又褪色脱落,看着完全不像白朝皇陵。要不是在附近发现了神道碑的残碑,根本没法确认这个墓主的身份。”
白翦翦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说她为何是东西向皇陵?而且墓中多彩绘而少石刻,那可是东关墓葬的典型特征。我真的疑心,这个崇文公主墓是东关人为白见翔修筑的。可见白见翔要么活到亡国之后,要么死于国破之际。”说到后来,声音慢慢低沉下去。
赵登峰听得心里发寒,隐约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性。果然听白翦翦幽幽说:“可我真想不出,东关人为何为她修墓,也想不出,这时候赵墨做什么去了……”
赵登峰没说话,心里却猜到了什么似的,忍不住闷闷吞了一下口水。
朱外尼在《世界征服者史》里面,提到过*与西丹帝国君王第一次交战时间,那还在白国完全覆灭之前。如果白见翔死于国破之后,只能说明——赵墨在危局中放弃了白氏王朝,独自万里出走。
忽然记起云南那些日日夜夜的幻觉和噩梦。梦中,他不断对一个形象模糊的纤柔女子说:“原谅我,原谅我!”
是因为这件事吗?
赵登峰心里堵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但什么都不能说,直直看着白翦翦。正好白翦翦也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一对,眼中都闪过惊疑和迷茫。
咬咬牙,赵登峰活像等待审判的囚徒似的慢慢说:“翦翦,你不是说有些幻觉么?你还看到了什么?”
白翦翦困扰地直摇头,苦笑起来:“没有了,再后面的事情,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果那真是我的前生,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所以多半想不起来了。”
这话说得赵登峰越发有点负罪似的怪异感觉,犹豫一阵,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翦翦,要不,我们去小固城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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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宿命的召唤
白翦翦一怔:“可我们的假期马上要到了。还不回去,我们会因为旷工被所里开除的!”
赵登峰烦躁地说:“我们接着再请事假好了。”
白翦翦又苦笑了,沉声说:“赵登峰,你别走火入魔,这只是一个学术研究,和我们本人没什么关系的。你这样怎么行?”
赵登峰眉峰紧皱:“如果不搞清楚,我心里不舒服,活像欠了你八百万似的,可怎么过日子?”
白翦翦听得继续苦笑,简直想一下子砸在这榆木脑袋上面:“拜托,你这个疯子。你是赵登峰不是赵墨,我也不是白见翔,你欠我个大头啊。”
赵登峰咬着牙说:“总之我会去小固城。你实在不想去,我自己一个人走。如果所里不肯准假,我就辞职。”
白翦翦瞪了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算了,我舍命陪君子。”
赵登峰又惊又喜,失声说:“翦翦,翦翦。”
白翦翦一脸无奈,什么也不想说了,心想回家就另外找工作吧,考古所肯定呆不了啦。跟着赵登峰跑,还真是霉星当道,无可奈何。
赵行简在一边听到,吃了一惊,也觉得赵登峰这是走火入魔了,忍不住说:“小赵,你是不是昏头了?我就知道这拓片不对劲,我和老殷看了它也经常出现幻觉,你现在分明也不对头……”
殷颖在一边听到,冷笑一声:“既然这么祸害,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对这拓片不满已经很久了,说做就做,当真去抓那桌上的拓片。赵登峰和白翦翦都是一惊,连忙阻拦,可殷颖的手已经碰到拓片。不等她抓起来,那早就腐朽得厉害的拓片一下子散碎飘飞。眨眼之间,已经碎成一桌的零散纸屑。
“啊?”几个人愕然看着这飞快腐朽的一幕,一时间都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白翦翦早知道这拓片朽坏得很快,可亲眼看到这来自千年前的痕迹一下子消退,还是心中百感交集。似乎,冥冥中某种神秘珍贵的东西随着时间倏忽褪色消失。
半响,她颤声低呼:“赵登峰,赵登峰……拓片没了。你,你也该正常了。”
赵登峰轻轻碰触着桌上的残余物:“也许,它已经传达到了该传达的信息,让我们来到这里,让你想起一些小固城的事情。任务完成,所以消失了。”
他古怪地怅然一笑,忽然抬起头:“这一切,不就是告诉我们,下一个该去的地方是小固城么?”
白翦翦看着他眼中隐约的狂热,暗自打了个寒战,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夹起一点碎片放入采样用的小塑料袋里。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半天,赵行简咳嗽一声:“不过,小固城是古名,现在应该早就荒废了,你们到哪里找去?”
白翦翦这次倒是很快回答:“这个倒不难,我在云南的时侯没事,在白史专门查过关于小固城的记载。如果没猜错的话,它应该在极北之地,地理上很难到达,所以后来才能成为抵抗东关人的强力后方。中国古代的疆土,有一部分现在是蒙古国的地方了。之前我就记得有报道说:在蒙古国内,和中华古文明有关的遗迹,一般会分布在土拉河流域或者西面的鄂尔浑河流域,有十二古城都带着中土痕迹,其中又以土拉河附近为多。我打算先在土拉河流域顺着这十二古城一个个找下去。如果白见翔在小固城带过兵,在当地不会一点遗迹或者传说都没有留下。”
赵行简听了,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有可能。我之前也疑心,白朝时侯疆域辽阔,这小固城多半已经到了蒙古境内,只是没下苦功考证具体地址。现在蒙古那边对中原文明也没什么兴趣——对他们来说,这是外国文化了。所以白朝在蒙古的历史变迁,现在在史学研究上基本是个盲点。蒙古地广人稀,倒是有利于遗迹的保护。你们要是实地去看看,说不准会有什么收获。”
几个人一聊,倒是对赵登峰这次的荒唐决定有了点兴趣。赵行简更是自告奋勇,帮忙他们联系当地旅行社搞定去蒙古的签证和旅游手续。赵登峰和白翦翦则趁着这段空窗期,准备了一些长途旅行需要的用品。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跑去买了登山包、冲锋衣、冲锋裤之类的驴友装扮,收拾得很像两只专业暴走驴,花了不少钱。赵行简倒也仗义,看出两人囊中羞涩,居然主动提出,借了一点钱给赵登峰。
赵登峰十分感激,不过他向来嘴笨,也不大会说好话,翻来覆去说了半天,倒是赵行简看他实在没词,笑了起来:“都别客气了。如果真有什么前世今生,说不准我们以前是战友呢——否则我怎么也有强烈的幻觉。所以,帮你解决一点困难也应该嘛。”
本来是开玩笑的话,赵登峰却听得有些当真,皱眉说:“这也不无可能——比如方逸柳或者白铁绎——要是真的,你前生后世的转变可太大了!”他说着,自己倒是跟着笑了起来。只有白翦翦听得直皱眉,觉得这话简直像个冥冥中的咒语。
说也奇怪,拓片毁掉之后,赵行简和殷颖的幻觉似乎也消失了。到底怎么回事,众人可就说不上来。不过,越是这样古怪,赵登峰想去小固城的念头反倒越强烈。
这样等到第三天,两人的旅游手续全部弄妥,于是告别赵行简夫妻,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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