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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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才没有选择,除非放弃,否则哪怕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他也必须跳下去。
洞口连着一架窄小的木梯,公义使郑三站在梯子下面,仰头看着他。
原来是他,奇才想起来,自己在行宫的后厨见过郑三的背影,当时觉得熟悉,却没有细想。
奇才顺着梯子,慢慢地走了下去,脚一下一下地踏在木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全身处于戒备状态,几乎是随时准备出手,等到舱内的人一个个出现在眼前,奇才却放松下来,再没有动手之心。因为这些人在一起,自己即便武功绝顶,也绝对不能匹敌。
与赵惟吉在正中并坐的,是公义门门主何无敌,旁边是厨子老冯和宫里的邵公公,其余人有童长云,霍长老、耿长老、三大公义使、汝州堂李堂主,还有另外两员干将,公义门精英半数在此。
头顶船板落下,将洞口封闭,这意味着,奇才即便想离开也不可能了。
这是一间极大的舱室,中间一张长长的木桌,桌上点着几枝巨大的蜡烛,微黄的烛光将众人的脸都映得阴沉沉的。
奇才脚踏在舱底,才看到桌子对面的两人,一个是皇帝赵恒,一个是张景宗,仿佛两个受审的犯人。
皇帝面色灰白,应是受到了惊吓,不过还是正襟端坐,勉力保持着尊严,但是紧握成拳的双手暴露出他的紧张。张景宗脸色更是惨白,奇才一眼便看出,他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两个人见了奇才,眼中掠过一丝惊喜,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见他身后并无别人,目光便又暗淡下去。
何无敌叹道:“王门主,咱们又见面了!”他的样子云淡风轻,奇才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意思:怎么每次都是你和我作对?
何门主已不是伏牛山上和蔼可亲的样子,他看着奇才的目光冷漠无情,奇才相信,如果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击杀自己,丝毫不会顾忌自己与绿夏的婚约。
赵惟吉道:“王先生果然才智超群,竟然追来的这么快。”
奇才叹道:“已是晚了。”他摘下头上的面具,赵惟吉未料到他如此年轻,不免有些意外。
奇才道:“敢问这位冯先生和邵先生都是何方高人?”
周老大道:“这两位都是太祖皇帝的亲传弟子,何门主的师弟,冯清,邵世红。”,
奇才道:“冯大侠,你给我兄弟下了什么药?”
冯清道:“姓牛的那小子不错,我本来要将他毒杀,一时心软,便放了他一条生路,这药是‘三日醉’,就如酒醉一样,只是昏睡,三天后自然就好了。”
果然是三日醉,奇才放下心来,又道:“冯大侠邵大侠带二人去送夜宵,乘其不备,制服张景宗,之后采用易容之术,偷梁换柱,挟持皇帝出走,留下那二人假扮皇帝和张景宗,可是如此?”
冯清点头道:“王大侠说得都对,要不是相公将王大侠要走,你还留在赵恒身边,这计策恐怕难以成功。”
奇才点头,皇帝和贴身太监在寝宫中,关上门安歇,外面一众侍卫谁敢进去查看?此计胆大之极,却也巧妙之极,唯一须防备的便是出门之时被人认出。邵世红本就是皇帝身边宦官,老冯又刻意多在皇帝面前露面,侍卫们看得熟了,见到他二人,自然不疑其他。奇才和二牛的出现是个意外,故此他们又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二人支走。
果然是连环妙计,高继宣千防万防,没料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茬子,事情竟坏在了皇帝每日的夜宵上。
何无敌说是要带公义门北上抗虏,却一直没有音信,想不到竟是在谋划这惊天的阴谋,想来他们筹谋已久,此番志在必得,如今自己和皇帝都在人掌握之中,何无敌是绝顶高手,他的两个师弟自然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再加上公义门几大长老,公义使等人,自己一人脱身都是难上加难,要想带走皇帝更是不可能。
奇才内心暗暗想着对策,眼睛转向赵惟吉道:“敢问郡公,给在下下的什么毒?”他只是猜测,自从经色色仙以几十种药煮过后,奇才已是百毒不侵,不管对方下的什么毒,都伤不了他分毫。
赵惟吉垂下眼睛,说道:“抱歉,王大侠武功太高,在下只能行此下策,愧对王大侠。”
何无敌道:“相公不必自责,不除无义,何以行公义?”
奇才正色道:“在下有何无义之举?何门主欲以无义除我?”
何无敌微微冷笑,好似不屑于回答问话,周老大道:“王奇才屡次阻我公义门行公义大道,乃公义之敌,今又追随赵光义之子赵恒,大行不义,其罪当诛。”
奇才冷笑道:“赵恒以皇帝之尊,亲临战场,带天下之兵,抵抗胡虏,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何谈不义!”
周老大道:“这都是他爹的罪孽,赵光义弑兄夺位,杀侄杀弟,罪该万死!”
此时赵惟吉脸上的一丝歉意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酷无情,他曾经满腔悲愤,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反倒冷静无比。
赵恒却脸色通红,拍案而起道:“一派胡言!太祖皇帝乃是急病而死,依照‘金匮之盟’,兄终弟及,太宗皇帝灵前即位,天下人皆知,何来弑兄夺位之说!”
冯清道:“狗屁的金匮之盟,那都是赵光义这个混蛋编出来的!赵光义为了皇帝宝座,杀了多少人?干了多少缺德事儿?”
邵世红道:“张景宗,斧声烛影之事,你是亲历之人,你说吧!要摸着良心说!”
赵恒看向张景宗,喝道:“张景宗,你实话实说,这些人胡说八道,辱及朕之先人,他们,他们是大逆不道!”
周老大冷笑道:“赵恒,此乃我公义门代天下人行公义之时,你是罪人,发的什么皇帝威风!”
张景宗道:“‘金匮之盟’乃是杜太后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晋王光美三人共立,赵普为证,千真万确,什么斧声烛影,在下从未听说过,太宗皇帝乃是太祖之后第一位的皇位继承人,既有金匮之盟,何须弑兄夺位?”
赵恒道:“就是,我父顺天应人,代天牧民,灭北汉,拒契丹,实乃一代明君......”
话音未落,赵惟吉忽然指着张景宗,嘶声道:“你,你便是那个人,你拿着斧子,递给了晋王,晋王接过斧头,劈,劈死了爷爷,啊,师傅,我冷,我要死了!”
张景宗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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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父亲
张景宗是出自赵光义潜邸的旧人,接连伺候了两代皇帝,对赵氏父子忠心无二。
当年随着赵光义弑君的贴身侍卫,很快都暴毙而死,唯有张景宗活了下来,而且继续留在皇帝身边,虽然身为宦官,地位却很尊贵,可见赵光义对他的信任。
赵惟吉常常伴随圣驾左右,对张景宗十分熟悉,每每见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只能强自忍耐,他一直不知为了什么,今日翻起旧账,才猛然想起当年之事。
他以为都已忘记的那些记忆,如同破碎的雪片,幻化成各种形状,铺天盖地地袭来,一忽是爷爷,一忽是赵光义,一忽是大雪,一忽是斧头,赵惟吉已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自己的臆想,他好似又回到那个二十多年前的雪夜,自己蜷缩在雪堆之中,又孤单又恐惧,浑身发冷,颤抖不止。
赵惟吉双手抱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他低声嘟囔道:“斧头,是斧头,是你递的斧头,原来是你!你这个恶魔,你害死了爷爷!”
旁边忽地伸过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背后,赵惟吉顿觉一股暖流涌入身体,仿似冬日的旅人回到家中,将冰冷疲惫的身体浸入满是热水的澡盆,暖意弥漫全身,让他顿时停止了哆嗦,舒服地叹了一口长气。
何无敌的手向下略移了移,掌心正对着赵惟吉的陶道穴,一边继续导入真气,一边说道:“相公,今日是我们大仇得报的日子,该害怕的是他们。”
赵惟吉慢慢挺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两个人,一字一顿地道:“赵恒,张景宗,还账的日子到了,你们还我父祖的命来!”
皇帝赵恒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做了多年皇帝,常年居高临下,习惯了自己英明正确,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低头,何时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过?
他错愕片刻,旋即恢复了上位者的姿态,厉声道:“赵惟吉,枉我平日待你如兄弟一般,你也信他们一派胡言,你,你敢犯上作乱,你是不是疯了!”
在奇才的心目中,皇帝赵恒性情温和,从未对人如此疾言厉色过,便是对服侍的下人,也少有呵斥之时,总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样子,可此时他风度全失,一张脸胀得通红,脖颈上青筋乱跳。
奇才暗道:“难道赵光义真的做下如此罪孽?杀兄夺位,害死侄子,那安定郡公便与皇帝有血海深仇,怎么报仇都在情理之中。。。不,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词,还是先看看,静观其变吧!”他暗暗地向旁移了两步,离皇帝更近一些,防止他们突然出手。
赵惟吉毫不示弱,不错眼珠地看着皇帝赵恒,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赵恒,你当这里是你的皇宫么?”
赵恒不自觉地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与赵惟吉一起长大,二人性情相投,他喜欢这个侄子甚于自己的兄弟,二人本是熟得不能再熟,此刻他却觉得对方变成了一个让他害怕的陌生人。
皇帝心中慌乱,只能以言语虚张声势,“赵惟吉,你可知挟持皇帝是什么罪?你若迷途知返,朕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你我君臣如平日一般,你若再执迷不悟,待高琼带人过来,便是朕要赦你也是不能。”
冯清怒道:“赵恒小儿,你摆得什么皇帝威风?哪个要你赦免?若不是赵光义那个狗贼丧心病狂,暗下黑手,这金銮宝座早就是相公坐了,哪里轮得到你?你老实听相公问话,再啰嗦,老子一掌劈了你!”
他一怒之下,瘦削的面容显得极为凶恶,仿似随时都能出手,要了对面二人的性命,完全不是平日厨子老冯低眉顺眼的样子。
赵恒的气势顿时又矮了三分,作为一个习武不精的皇帝,没有了手下一班人马,便脆弱得如同普通人无异,此时见众人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赵恒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奇才向前半步,说道:“冯前辈莫要心急,公义门行事向来师出有名,光明正大,如今既然要为安定郡公主持公道,便应堂堂正正,据理而断,让人心服口服。”
周老大道:“不错,世人皆道公义门好杀戮,却不知那些人个个都有该死之罪,今日之公义断,不只是几条人命,更关系到天下归属,非同小可,理应断得清楚明白。王奇才,今日你来得正好,正好为此事做个见证。”
奇才道:“在下正想知道其中详情,还请公义使问个明白。”
似这等深仇大恨,将仇人一刀杀死,只是最简单的复仇,让仇人知道为何而死,品尝临死前的恐惧和悔恨,这仇便报得痛快了许多,若是将其罪恶公之于众,让仇人受万夫所指,那更是痛快之极了。
奇才虽只一人,却是双方之外唯一的旁观者,正好补上了这一环,在行事严谨的公义使周老大看来,王奇才来得正是时候。
何无敌肃然道:“张景宗,你说,赵光义那个奸贼如何收买了黄丰等人?如何在酒中下毒?如何带侍卫追杀?如何用斧头劈死了自己的兄长?你对着苍天鬼神,摸着自己的良心,把当日情景细细说来!”
张景宗脸色灰白,赵惟吉说出斧头之事,他已知事情败露,何无敌更是将那日情景一一道破,让他再没什么可以辩解。
张景宗半晌方道:“你们既然都已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赵恒道:“张景宗,你也糊涂了么?他们明明是乱臣贼子,血口喷人!”
张景宗嘿然道:“官家,成则王侯败则贼,我认不认,这弑君之罪也逃不掉了。”
赵恒嘴唇哆嗦着道:“那。。。你跟我说句实话,我父亲他,真的做下了。。。他们说的那些?”
张景宗道:“官家,先帝做什么事,还不全是为了子孙后代?没有他老人家,你如何能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享受世间第一等的荣华富贵?”
赵恒如同五雷轰顶,他是个聪明人,此时心中已然雪亮,他最崇敬的父亲,恐怕真的做下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钻进来,那为人豪放却对兄弟子侄们慈爱无比的伯父,那总是一脸正气谆谆教导自己的父亲,两张脸在他脑中交错出现,模糊成一团,让他头痛欲裂。
赵恒垂着头,好似在自言自语,“不,父亲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么?
他记得小时府中养着众多江湖高手,他的父亲网罗了不知多少亡命徒,自己长随着他们练习武艺。而这些人在父亲登基之后,好似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他曾好奇地问起,可所有人都闪烁其辞,谁也说不清那些人的下落。父亲身边的侍卫全都换成了新人,只有张景宗留了下来。
他将目光转向张景宗,眼前那张看了多年的亲切的圆脸,突然变得有些令人作呕,赵恒道:“你,你这个不分是非的东西,你怎么能助。。。助他做这种事?”他好似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张景宗道:“我张景宗原本也是纵横江湖的大盗,曾犯下无数大案,一不小心掉了脚,被问成死罪,正要问斩之际遇到先帝,他老人家有识人之明,认定我还有几分用处,便开脱了我的罪过,收在帐下,参与机密。先帝于我有活命之恩,我自当粉身以报,他老人家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先帝的话便是错的,也是对的。”
冯清道:“便是让你自宫明志,也对那狗贼毫无怨言么?”
张景宗道:“便是我的命,先帝若要,也可随时拿去,何况是一块肉?”
赵恒惊道:“你,你竟是奉,奉他之命自宫的么?”
402.疯和毒
邵世红道:“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咱们的张都知无比仰慕太宗皇帝,为朝夕伺候左右,竟不惜自宫明志,心甘情愿做了一名宦官,赵光义与张都知你交情匪浅。。。若不是如此,恐怕张都知也活不到今日吧?”
张景宗冷笑道:“宫里的老人还知道,咱们的邵公公为了得先帝宠幸,告发了想要刺驾的王都知,王都知当年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平日里与你亲如兄弟。先帝即位后,曾经太祖身边的宦官都被换掉,唯有邵公公屹立不倒,依旧得先帝宠幸,竟然派你辅佐楚王,可见圣眷隆厚。”
邵世红面容严肃,“此事乃是王都知的意思,若不是他舍身取义,我等莫说是留在宫中,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可知,王都知说过,赴死容易,屈身事仇反而难以做到,他愿做容易的事,如公孙杵臼般赴死,而让我做忍辱复仇的程婴。。。如今想来,我终究没能杀了那个狗贼,我,我愧对死去的王都知。。。”
公孙杵臼和程婴都是春秋时的壮士,为了报答被灭族的晋国赵氏,保护赵氏孤儿,公孙杵臼让程婴告发自己,慷慨赴死,程婴将赵氏孤儿养大成人,为赵家报仇雪恨。
冯清道:“邵师弟,你对得起王都知!要不是你,楚王赵元佐怎么能疯掉呢?”
赵恒又惊又怒,“原来是你们逼疯了楚王!”
楚王元佐是皇帝的同母兄长,与他最为亲近,兄弟俩感情极好。太宗在位时,赵元佐因心性失常,屡屡犯错,被褫夺王号,贬为庶人,赵恒即位后,立即恢复他的王号,善加优待,即便楚王已然疯了,皇帝还时常去他府中探望。
邵世红面带微笑,“楚王?楚王可是个人才,楚王文武全才,为人也不像赵光义那么无情无义,对他下手,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每次见到他的样子,只会让人心生仇恨,他长得太像他老子,见到他就像见到那个狗贼。赵光义狗贼对楚王寄予厚望,逼疯了楚王,真是剜掉那狗贼的心头肉一般。”
冯清哈哈大笑,“痛快!让那狗贼断子绝孙才好!”
赵恒对他们怒目而视,却丝毫没有办法。
邵世红道:“楚王元佐真是聪颖,否则怎会看透他老子的阴谋?赵光义狗贼登基之时,赵元佐已然成年,对那狗贼的行径多少有些了解,对太祖的驾崩早就有所怀疑,德昭师弟和德芳师弟接连死去,他疑心更重,我暗中引诱,煽风点火,让他一日不得安眠。楚王心智日渐迷乱,每日里疑神疑鬼,等到赵光义逼死了自己的兄弟赵廷美,楚王便大发雷霆,与他老子大吵一通,父子二人几乎要决裂。”
赵恒记得这场争吵,当年赵元佐怒气冲冲地入宫,直接闯进父亲的书房,父子二人在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赵元佐便出了宫,回到府中后,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而当日在书房服侍的两个宦官都被处死,谁都不知父子二人谈了什么。
那几天不管是谁,只要在太宗面前提到楚王,便会立即引发一场雷霆震怒,几日内朝廷百官便知他们父子失和,原本最有希望的太子人选就这样失宠了。
当年赵恒毫无野心,一心想要元佐大哥入主东宫,为此事他几次跑去见赵元佐,劝他去向父亲认错,以父亲对他平日的宠爱,定会回心转意,父子和好如初,楚王一定会成为东宫太子。
楚王一言不发,被赵恒逼得急了,才蹦出来一句,“我赵元佐绝不会坐那把肮脏的龙椅。”自那之后,楚王行事愈发乖张,后来竟在府中放火,说是要自焚,多亏发现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赵光义龙颜大怒,当即将赵元佐贬为庶人,赵元佐接旨后冷笑道:“为何不干脆赐死?造了那么多孽,多一条杀子又有何妨?”
这一桩桩一件件,赵恒此时想来,都印证了一件事,他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大哥早就知情,为此与父亲决裂,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邵世红将如何逼疯楚王之事一一道来,其中少不了旁敲侧击,装神弄鬼,各种引诱古惑之事,心思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
赵恒听了心乱如麻,不知该恨眼前的几人,还是该埋怨自己的父亲。
冯清道:“邵师弟这事儿办得漂亮!多少出了俺胸中一口恶气!”
邵世红道:“那陈王最是可笑,他听说楚王疯了,高兴得不行,以为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没料到他自己更惨,竟然连性命都丢了。陈王元僖无情无义,性情最类其父,毒死他真是大快人心!”冯清哈哈大笑。
赵恒对二哥元僖一向没有好感,甚至以为他与赵元佐发疯有关。那年宫中设宴,所有皇子都去了,因楚王生病,父亲便没有召他入宫,本来各方相安无事,谁知二哥元僖宴后竟去了楚王府,也不知与元佐说了什么,听说楚王当即大怒,说道:“兄弟齐聚,为何不让我去?”当夜便发起疯来,火烧王府。
大哥发疯之后,父亲便将二哥作为太子培养,令他知开封府,参与政事,不料陈王元僖突然有一天在府中暴毙,死因不明。如今看来,当时公义门下的毒手。
虽然二哥的死他并不伤心,赵恒还是问道:“你们如何毒死了陈王?”
邵世红道:“我门中最擅使毒之人,一个是公义使老吴,一个是冯师兄,另一个便是医药堂堂主张清莲,张堂主扮作一个丫环,潜伏于陈王府中,在打扫陈王内室之时,将剧毒之药抹在他常用的酒壶内壁之上,只要他饮酒,便断难逃得过去。”
赵恒一时忘了愤怒和恐惧,只剩下满心悲凉。这是自己父亲造下的孽,都要儿孙来偿还。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逃过了这场复仇,顺利登上了皇帝宝座。
他忽地一阵战栗,颤声道:“我,我儿赵祐,可是,可是尔等。。。。”
何无敌冷冷地看着他,邵世红面露微笑,冯清肆无忌惮地大笑,三个人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赵恒只觉浑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直冷得浑身发抖。
终于冯清收住了笑,说道:“岂止赵祐,你的五个儿子,有四个都是老子亲手下的毒!余下的那个算他识相,自己早早生病死掉了,倒省了老子一碗毒药!”
406.公义
赵恒恨得咬牙切齿。自己共生了五个儿子,全部早夭,最大的不过活到十岁,直到如今依旧膝下无子,后继无人,他本以为只是运气不好,没想到都是遭了公义门的毒手。
他心中不平,未免怒形于色,喝道:“你们未免太狠毒了,几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罪过?也要落到这般下场!”
邵世红道:“你的儿子没有罪过,那么太祖何罪?德昭师弟何罪?德芳师弟何罪?晋王廷美何罪?他们都是赵光义狗贼的至亲,太祖与他只有恩没有仇,他老人家怎么就该落到这般下场!”
赵恒还记得自己的伯父,那个特别喜欢孩子,总是用硬硬的胡茬扎自己的大宋皇帝。
伯父曾多次来到自己家里,父亲生病时,他亲自守在床边,连汤药都要自己先品尝,再端给父亲喝,他还亲自给父亲做过艾灸。赵恒没想到,那个面貌粗犷的伯父居然如此细心,将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
赵恒简直难以置信,面对如此有情有义的伯父,父亲怎么下得去手?
果然无情最是帝王家,皇位是这世上最让人疯狂的东西。
“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他发出了与千余年前汉惠帝见到戚夫人人彘时同样的感慨。
他突然泄了气,这一刻他心如死灰,万里江山和六宫佳丽全都抛在脑后,甚至鼓不起一丝求生的意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报应,这都是报应。”
赵恒正在浑浑噩噩精神恍惚之际,忽听身边有人嘶声叫道:“官家!您身上系着万千黎民百姓,万不可自暴自弃!”
张景宗喘息着,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使他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的整个身子无力地下滑,直到头靠到椅背上。
张景宗大张着嘴巴,眼睛茫然望着舱顶,好似一条垂死的鱼。
“我,斧头。。。我抵你一命。”他的头垂向一边,死了。
何无敌简直不愿在他身上浪费一个眼神,直接转向赵惟吉,“相公,只要你愿意,此刻便能拿到属于你的公义。”
这是一个明确的提示,所有的人都看向了赵惟吉。
当年赵光义亲手劈死了自己的哥哥,夺得皇位,此刻同样的机会摆在赵惟吉面前,他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堂叔,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只要杀了皇帝赵恒,便能报了父祖的血海深仇,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赵惟吉端坐不动,脑袋里突然闪回少年时的情景,两人一起读书、逃学,赵恒虽然武功不好,却从不吝于维护他,为了他对自己的亲兄弟不假辞色。
从前仇恨对他来说是一个虚幻的符号,却深深刻入骨髓,一刻也不曾减弱,而今具体到了眼前的人,仇恨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到的只是曾经的情谊。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赵惟吉面无表情,身体纹丝不动。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否则便对不起眼前诸人多年的努力,也配不上他们的辅佐。
这是多少人用鲜血争来的机会,他必须要接受,这不仅干系到自己的命运,也关系到眼前诸人,还有其他许多人的命运。
他想站起来,身子却沉重得一塌糊涂,好像一座山压在头顶。
何无敌微低着头,除了眼睛,整个身心都在看着赵惟吉。
他知道,这是赵惟吉必须要过的一关,此事终究是他们赵家的家事,应该赵家的人自己解决,即便自己已做了这么多,最后的一击也应由当事者自己完成。
周老大道:“相公,请相公实施公义。”
这是公义门的巅峰时刻,他们即将实现本门的终极公义。
舱里静得可怕,包括赵恒在内,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除了王奇才。
他开口打破了沉默,“柴宗训和李重进的公义向谁去要?”
这引起了另一场沉默。
柴宗训是周世宗柴荣的儿子,七岁登上皇帝宝座,将殿前都检点赵匡胤倚为国家柱石。没想到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篡夺了皇位。柴宗训被贬为郑王,安置在房州,二十岁便郁郁而终。
李重进是周世宗柴荣的姑表兄弟,是后周的皇亲国戚,赵匡胤篡夺皇位之后,欲削夺其权力,李重进不甘心坐以待毙,起兵造反,兵败被杀。
这两人都是宋太祖赵匡胤坐稳皇位的绊脚石,都被他干脆利落地搬走了。
众人无语,奇才又道:“请公义门为柴宗训和李重进主持公义!”
何无敌冷冷地道:“柴宗训七岁孩童,一无能为,如何能为中原之主,守护天下百姓?李重进不识时务,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太祖皇帝乃天赐之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黎民百姓。”
王奇才道:“太祖贬柴宗训,杀李重进,夺取皇位,便是天赐之主,守护天下百姓。太宗杀太祖,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贵门的公义,难道只是太祖皇帝一家的公义?”
何无敌回避了这个问题,“赵光义狗贼萤火之光,焉能与太祖皇帝皓月争辉?”
王奇才冷笑道:“即便赵光义无情无义,乱臣贼子。当今皇帝对太祖被杀之事却一无所知,他的四个儿子更是无知孩童,楚王元佐宁愿放弃王位,也不为不义之事。他们都有什么罪过,要遭到如此报应?他们的公义向哪里去讨?”
赵恒好似受到重重的一击,心头重新生起悲愤,是啊,自己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到底有什么过错?要沦为别人复仇的牺牲品?自己向谁去讨要公道?
王奇才又道:“若说是为了天下百姓,如今大宋国难当头,皇帝亲征,将士用命,众人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绳,同仇敌忾,抵抗外敌,才有如今这一点点对敌之优势。若是今日皇帝有所不测,必定众人心散,国内纷争,予契丹以可乘之机,大宋亡国在即,大好河山即将沦于胡虏之手,万千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丢失性命。安定郡公,何门主,为了赵匡胤一人之公义,便要害了大宋一国之百姓,那么,这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公义又在哪里?你们如何向大宋子民交待?公义门行的到底是公义,还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的强权?”
404.僵局
王奇才质疑公义门的公义,实在让人不好辩驳。而公义门以公义立派,却又非要这公义二字不可。
便是在座众人也有诸多疑问,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绝对的公义,他们坚信一生的公义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公义,若是没有强权,哪里有他们的公义?
柴家的权力被抢走,公义到了赵匡胤手中。
太祖暴死,到底是不公还是报应?
太宗即位,公义成了赵光义的玩物,皇位传给他的儿子合情合理。
公义门还之以暴力,手里握着赵恒,便又有了谈公义的资本。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不义之人,用强权抢夺属于自己的公义。
公义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强权便是她的脂粉。
舱内的沉默只是一瞬间,立时便被何无敌打破,“王奇才,你莫要危言耸听!依你所言,这大宋没了他赵恒便要亡国?可笑!太祖在世之时,征讨四方,群雄束手,宋军百战百胜,无人敢与大宋争锋。及赵光义沐猴而冠,一败高梁河,再败涿州,使得契丹坐大,虎视中原,时时有南下之意。赵光义不能约束定难五州,任李继迁崛起,为大宋添一强敌,事事掣肘。赵恒小儿无能,不能守土保民,使百姓流离失所。大宋如今有亡国之危,其罪全在赵光义赵恒父子!此二人窃得神位,却不能保境安民,胡虏出入宋境如履平地,狗贼父子万死莫赎!安定郡公乃太祖血脉,帝王之姿,文武全才,文韬武略均远胜赵恒小儿,正朔相承,当为天子。安定郡公必能率大宋军民驱逐胡虏,收复故土。此乃顺天应人之举。百姓盼圣君久矣,相公,莫再迟疑,以君之才,我等佐之,大宋复兴指日可待!相公!天下百姓都在看着你,你还在等什么?相公!”
是啊,周围众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多多少少带着狂热,便连赵恒也在看他,像一只被折磨了许久的待宰羔羊,早已没了生的指望,巴不得这一切早早结束。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走到了这一步,岂有后退的道理?
赵惟吉站起身来。
众人都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好似让出一个战场,让两名武士单独决斗。
三大公义使手按剑柄向前半步,隔在赵恒和王奇才中间,免得他猝然发难,打扰这辛苦准备几十年的复仇仪式。
赵恒道:“国祥,你动手吧,我不怨你,望你能驱除胡虏,保全大宋百姓,朕……赦免你。”
若是他低声哀恳,赵惟吉说不准会动摇,可赵恒明显想保留最后的尊严,他高傲的皇帝姿态激怒了对方,赵惟吉一把拔出剑来,剑尖对准赵恒的胸口,只须向前一送,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强抑住愤怒,说道:“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
赵恒沉吟道:“寇准沉毅,能断大事,可倚为国家柱石。李继隆和石保吉都是猛将,对大宋忠心耿耿,他们久在军中,素有声望,只可安抚,不能斩杀,否则军心必乱,军心一乱,契丹乘虚而入,几十万大军崩溃就在眼前。”
邵世红插嘴道:“再勇猛的将领到了你们父子手中也变成废物,相公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能,自然能驾驭他们。”
赵恒似是没有听到,也不看眼前的剑锋,只说道:“定州王超手握重兵,其心难测,我要差遣他都有些为难。他是先帝的身边旧人,只忠于先帝,断不会从了尔等,十有八九会作乱……只怕他投了契丹。”
何无敌冷笑一声,“这是新皇的事儿,不须你操心。”
赵恒叹气道:“我出京时留下了话,若朕有不测,则立雍王,东京还有禁军数万……”雍王是赵恒的亲兄弟,皇帝亲征,他留守东京,坐镇后方。
冯清大声道:“只管啰嗦些什么?别指望拖延时间,便会有人来救你!”
何无敌大笑,“雍王不一定活得过你!”
赵恒大惊道:“什么?你们,你们连雍王也……”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既然你们早有安排,我……唉,大乱在即,我赵恒愧对天下百姓。国祥,你动手吧!身为帝王,更要杀伐决断。”
奇才没料到,一向软弱的皇帝赵恒居然面色坦然,面对死亡未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惧怕,这使他对皇帝重新评价。
“说完了?”赵惟吉道,他忽地紧咬牙关,瞪圆了双眼,握剑的右手向后微微一撤,所有人知道,这是要出手了。
赵恒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全是少年时的情景,二十年前的皇宫是他的家,也是赵惟吉的家,那种不真实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格外亲切。
他的面前有轻风拂过,这深深的舱底,哪儿来的风呢?赵恒甚至没来得及去想,耳边便传来桌椅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兵刃的脆响和不知是谁的叱骂声,而预想中的宝剑并没有刺过来。
赵恒睁开双眼,见到一副令人惊讶的场景。
王奇才半跪在桌上,嘴角一行血迹,手中握着一柄闪着七种颜色的剑,那剑足有四尺长,剑尖突突地跳着,距离赵惟吉的咽喉不过一寸距离,当剑尖向前跳动的时候,剑芒甚至触到了对方的皮肤,赵惟吉的后背紧紧地抵着舱壁,手中只余一柄断剑,喉咙处已有一道浅浅的红色。
王奇才的眉心有一点鲜红,那是一支剑,一支并未完全刺入的剑,剑尖尚留在他的眉心,剑柄握在赵惟吉左边的邵世红手中。
何无敌站在赵惟吉身右,提着一只手掌,面上少见得失去了冷静,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杀气。方才王奇才扑过来时,他劈出了一掌,这一掌用了十成功力,他料定奇才必得躲避,或者全力出掌相抗。
他料对了一半,王奇才出掌了,却不是全力,他留了一半力气在右手剑上,那才是他这一击的目标。这一掌让他受了伤,可是他成功了,他震断了赵惟吉手中的剑,将剑尖定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邵世红是何无敌的师弟,也是难得的高手,他出剑不可谓不快,却没有快过王奇才的身形,他此刻只须向前一送,便能将剑刺入奇才的眉心,可他不敢动,固然他能杀死奇才,但奇才也能杀死赵惟吉。
几个人好似几具雕像一般,僵住了。
405.独对
三大公义使瞠目结舌,他们并力拦在奇才身前,怕的就是他暴起发难,千防成防却未防住,王奇才轻松突破几人组成的人墙,三人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不是没有察觉,奇才一动,气机牵引,三人便有感觉,立时出剑,却当不得一个“快”字,奇才穿过三个公义使之后,离他最近的是冯清,冯清是赵匡胤亲传弟子,拳棍皆精,当即一拳击出,奇才理都没理,身子几乎一闪而过,只有拳风扫过长衫后摆,将衣衫撕破,这靠得还是一个“快”字。
奇才太快了,身法快,剑快,脑子快,无一不快到毫巅,在诸多高手的包围圈中,他的意思清楚明白,执行坚决彻底,一击而中,堪称完美。
何无敌面色阴沉,他身为绝顶高手,手下还有一众高手,竟被一个后生小子当面偷袭得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是没有公义使隔在中间,奇才就在何无敌当面,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前,反倒难以下手,三大公义使结成人墙,遮挡了奇才向前的路,也遮蔽了对面众人的视线,让奇才的突袭更具隐蔽性。
何无敌一代宗师,早修行得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心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悔恨,自己早知道奇才的本事,却还是大意了,这个小子,每次出现都让人吃惊,上次在伏牛山时,自己尚有七分把握胜他,今日一见,他的功夫似是又强了一分。
这一瞬间的疏忽,可能使公义门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自己一生的梦想随风飘散,余生将在悔恨中度过。猛然间,无数念头涌上心头,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公义门主竟有些手足无措。
眼下难办了,公义门几人合力,自可将王奇才杀死,可赵惟吉的命悬于奇才剑下,若他定要玉石俱焚,众人谁也阻拦不住。
邵世红将手紧了又紧,心中突发一种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刺,将这个捣乱的年轻人毙于剑下,可门主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冲动。
邵世红手中稍一用力,剑尖向奇才眉心更深入一分,他喝道:“撤剑!否则杀了你!”
奇才的眉心渗出一滴鲜血,慢慢地向周围洇散,可他并不躲避,只一龇牙,笑了。
“邵前辈,您这一下子可吓着我了,在下功夫不到家,手底下没谱,万一劲儿使大了,伤了安定郡公可不好。”他话音未落,七色气剑剑芒一跳,在赵惟吉脖颈上划了一个口子,血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何无敌低喝道:“住手!”邵世红和奇才的剑都顿住。
何无敌道:“奇才,你聪明绝顶,武艺也是绝顶,老夫一向都看重你,对你寄予厚望,将唯一的孙女嫁给你……咱们武林中人,行的是侠,仗的是义,方才你也听到了,赵光义狗贼杀兄夺位,迫害至亲,仁义丧尽,安定郡公含冤二十年,今日为父祖报仇,行的是人伦大义,有何不可?若此等血海深仇不报,有何面目为人子孙!奇才,老夫知你是一时糊涂......”
“爷爷,您看我像糊涂了么?”奇才竟还笑得出来,连称呼都带着几分戏谑。
他忽地正色道:“赵大与赵二的仇怨我不管,你们要报私仇随你们去报。可此事关系到全天下人,在下不才,拼死也要管上一管!”
奇才转向赵惟吉:“安定郡公,这场杀戮还不够么?赵二的确是个混蛋,他丧尽天良干下这么多缺德的事儿,他若是活着,连我都恨不得给他一刀!”
赵恒低垂着头,一声不响。
奇才又道:“可他终究还有一丝天良,没有斩草除根,否则你和你的家人如何还有命在?你如何能杀戮他的子孙泄愤?我数一数,赵二的儿子,疯了一个,死了两个,赵恒的儿子,死了四个……这么多条人命!还不能消解你的仇恨吗?非得要全天下的百姓为赵家兄弟殉葬?”
冯清喝道:“放屁!谁说这狗皇帝死了便要天下大乱?安定郡公自有本事!”
奇才道:“赵二当初夺位之时,门生故吏遍天下,大半个朝廷都在他掌控之下,故能一举成功,安定郡公,你有什么根基上位?大臣们肯不肯?武将们肯不肯?定州和东京肯不肯?外患当头,如何能让你腾出手来先平定内乱?当今皇帝是个明白人,在位多年,天下认其为主,愿为其出力,即便如此,胡虏依旧猖狂至此,安定郡公于国于民未有寸功,猝然弑君上位,何以服天下?稍有不慎,亡国就在眼前。郡公,在下请你为天下百姓想一想,不要只是盯着皇帝宝座,便是那个位子,也不就是你们家的,那也是赵大从柴家夺来的!”
赵匡胤在舱中诸人心中如同神灵一般,被奇才赵大赵大地呼来喝去,毫无敬畏之心,众人不禁怒容满面,只碍于赵惟吉在他剑下,众人一时奈何不了他。
奇才又道:“在下肺腑之言,请安定郡公深思!何门主,在下不知何为公义,何为强权,只知一个道理,天下百姓无罪!诸位若能戮力同心,驱除胡虏,待天下安定,你们赵家兄弟怎么自相残杀,要报仇的报仇,要夺位的夺位,在下绝不插手!”
赵惟吉一直一言不发,在奇才剑指他咽喉的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一剑直接刺下,他正可一了百了,卸下这重若千钧的重担。他几十年背负仇恨,无一日过得舒坦,却从未想过,在大仇即将得报的时刻,还是如此痛苦为难。奇才若是一剑结果了他,他定会含笑死去,对杀死他的人充满感激。
赵恒也毫不轻松,今日他的震惊足够多,痛苦也足够重,今日他若是不死,也必将在余生不得安眠。
两人相对看了一眼,目光中没有仇恨,却全是兄弟般的默契,赵惟吉道:“你们都出去,这是赵家的事,应该我们二人自己来解决!”
他的口吻里有少见的命令语气,显示他已拿定了主意,公义门众人看向何无敌,奇才的目光却眨也不眨,只说道:“好!”
何无敌点了点头,赵惟吉的功夫远胜赵恒,无外人在场,便是用强,赵恒也不是对手,而奇才的剑一旦离了赵惟吉的咽喉,便随时陷入众多高手的围攻。
他说道:“相公,公义门万余门众的性命,全在相公一念之间。”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若是半途而废,皇帝秋后算账,以举国之力,剿灭公义门在情理之中。
郑老三打开舱门,当先跳了上去,立时又跃了下来,向何无敌道:“门主,外面有船,好似是官兵。”
奇才笑道:“高继宣来了!”
何无敌停住脚步,犹豫片刻,一时想下令杀了皇帝赵恒,却被赵惟吉喝住,“都出去!”
只要皇帝还在这船上,便还没脱了自己的手心,何无敌思量片刻,挥手让众人退出。
奇才站在船板之上,见左右几艘大船两面包抄而至,两岸火光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军队。
406.和局
一条大船渐渐靠近,船上灯火通明,高琼、高继宣父子站在船头,身后是一众大内侍卫。
一个侍卫向着这边大声吆喝,询问船上何人,奇才抢先答道:“圣驾在此,不得无礼!”
对面立时骚动起来,几个侍卫忙着搭跳板,看样子是要过来,公义门人并不理会,只自顾自向前行进,其余船只无奈,只得随行在两侧,两岸的火把便也随着向前缓缓移动。
何无敌就站在奇才身侧,低声道:“你莫以为得计,只要我一个手势,自然有人出来斩杀高氏父子。便是李继隆、石保吉等人,身边也不乏公义门人。”
奇才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道:“何门主才通天地,这一番谋划确是巧妙非常,晚辈佩服之至。”
何无敌眼睛并不看他,话却全是冲着他,“你以为我等已陷入重围,再无反击之力,其实这些船上侍卫,岸上禁军,都无关紧要。他们要效力的不是赵恒,而是大宋皇帝。”
“如何应对这些人,想必何门主已成竹在胸。”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人性如此。示之以威,许之以利,迫之以生死,少有人能逃得过去。”
何无敌忽地转头看了奇才一眼,“人人都有所图谋,唯有你,老夫看不出你所图为何。想来想去,只想到四个字。”
“什么?”
何无敌自紧抿的嘴唇中挤出四个字:“多管闲事!”
奇才沉默片刻,“何门主以公义自居,难道毫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哦,老夫倒是忘了,王大侠心中装着天下黎民百姓。”
“我便是百姓,绿夏也是百姓,我的父母亲人都是黎民百姓,为百姓便是为我,为人便是为已。”
“年轻人。”何无敌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年轻人就是如此,嘴上说着黎民百姓,心里全是自己的英雄梦。”
他抬头望向夜空,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奇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满天黯淡的星光。
“车辚辚,马萧萧,人人顾着赶路,谁会在意泥土中的蝼蚁?怪只怪他们恰好在路上罢!”
两个人一时无语,一片乌云飘过,月亮自云中闪出半边,清冷的月光洒落,碎成点点水光。
奇才道:“你在等什么?安定郡公?”
“他若不能抛弃情义,便要抛弃到手的机会,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哪一个人会不爱惜自己的命呢?”
“你看错了,安定郡公是个重情义的人。”奇才也在赌,千军万马都没有用处,那一方狭窄的船舱才是关键。
没有深情,何来大恨?奇才相信,一个背负了二十年深仇大恨的人,必不是无情之人。
一切都在公义门主的计算之内,唯有这一点稍稍脱离了掌控,何无敌只能等。
此时有两条身影跃上船头,公义门众剑拔弩张,只等门主一声令下。
何无敌却摇了摇头。
高继宣快步上前,面容紧绷,“圣驾何在?”
奇才伸手拦住他,笑道:“皇上与安定郡公在舱内争棋,不欲他人打扰。”
见他神态轻松,高继宣面色稍定。梁世美看了看何无敌,迈开半步,站在一边,与高继宣、奇才二人成三足鼎立之势。
大船顺着水流缓缓地漂着,无人划动船桨。众人如约定好了一般,谁也不说话,四周陷入沉默。
又有大内侍卫想要上船,都被挡了回去。
高继宣的手握住剑柄,松了又紧,不多时手心中已全是汗水。他几次看向奇才,没得到任何暗示,心中忐忑不已。
奇才自行宫出走后,梁世美便去找他,将当夜情景细说一遍,高继宣立刻来到皇帝寝宫,在门外低声问安,却被屋内之人喝斥。
皇帝平日性情温和,很少对臣子疾言厉色,张景宗与高氏父子关系匪浅,更不会假以辞色。高继宣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却也不敢造次,只得暂时退下,心中却极为不安。
他即刻带人去了赵惟吉住处。高继宣不敢打扰皇帝,却不怕得罪安定郡公,当即破门而入。
随从下人们都在,但谁都不知安定郡公现在何处。
这大半夜的,赵惟吉能去哪儿?高继宣愈发不安,自从皇帝遇刺,他加派了人手,监视宗室子弟,赵惟吉也在其中,但在附近巡视的侍卫并未发现安定郡公出过门。
查看过附近的地势,高继宣差人沿河搜索,自己赶着去见父亲。
高琼刚接到一封东京来的急信,汴梁发生了天大的事,东京留守、后备皇储雍王赵元份暴毙,死因不明。
一切都是如此地不同寻常,父子俩当即决定,无论如何要立刻见到皇帝。
侍卫们破门而入时,有两个陌生人自屋内闯出,一个走门,一个走窗子,窗口之人被当即格杀,门口之人被梁世美一掌击中,受了内伤,本来是个活口,不想那人当即服毒自尽,让这唯一的线索又断掉了。
屋内空空如也,皇帝不见了!
很快在河面上发现神秘黑船,高氏父子带兵前来堵截,得知皇帝在此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船上依旧危机重重,高继宣心知有异,却不敢轻举妄动。
奇才忽地跨出一步,好似是铁器遇到磁石,所有人都跟着他跨出一步,有十余人竟同时拔出剑来。
高继宣与梁世美拔剑在手,双双跟在奇才身侧,公义门众各执兵器,将三人包围,蓄势待发。
十几人对峙,谁都没有动手,公义门众等着何无敌下令,高继宣二人却看向奇才。
奇才忽地笑了,“在下,在下有些内急,须方便一下……诸位刀剑之下,在下……惶恐得很啊!”
说着竟不回避,撩起衣襟,对着一面舱壁,水声大作。
众人本来都提着心,见他如此,忽地没了着落,都有些啼笑皆非。
高继宣暗笑一声,憋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好似一直紧绷的弓弦突然松了一松。他见奇才如此,心头略觉宽慰。
舱板响动,“啪”地一声向外打开,几乎所有人都向前扑去,却谁也快不过王奇才。他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黑影,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
此时他已站在舱口,一把捉住刚刚露出上身的安定郡公赵惟吉的肩头,笑着问道:“安定郡公,棋局如何?”
赵惟吉稳稳地道:“和局。”
月光照得何无敌半边脸发青,头发都仿似白了半边,他沉声道:“大优之局,怎会弈成和局?”
赵惟吉没有退缩,而是迎上自己师傅的目光,面上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坦然,“是和局,我们算得清清楚楚。该结束了……都结束了。我累了,师傅,您也歇了吧!”
他大步向前走去,忽地回头道:“哦,那忘情丹,皇上说味道不错。”
皇帝赵恒紧接着出了船舱,高继宣忙上前扶住。
皇帝面上有些茫然,目光在高继宣脸上停留了一阵,转向前面赵惟吉的背影。
“国详!”他叫道,用手抚了抚额角,“你这船该修缮修缮了,舱顶有些漏水……”
407.旨意
黄昏,幽州。
一队人马自南向北缓缓而来,远远地望见燕京的城楼,军士们虽还保持着队形,却大多踊跃起来,不由自主地催促胯下的战马,行军速度不知不觉加快了几分。
离乡愈近,心情愈迫切,一路风尘须故乡的水才能洗净。
耶律锋在马上挺了挺身,高大的身躯伸展开来,眼睛向着燕京方向张望。果不其然,一队人马迎面而来,无数旗帜飘扬着靠近,看样子足有五六千人。
萧力奇自身后赶了上来,说道:“城内来人迎接了!”
“这么多人。”耶律锋低声嘟囔道,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萧力奇耳尖,偏偏听到了,当即笑道:“耶律相温一路筹措粮草、招抚中原武林人士,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必得如此大的捧场,才能配上耶律相温的身份和功绩。”
耶律锋脸上适时地浮起微笑,向萧力奇点头道:“萧掌门过奖,在下愧不敢当,依在下所料,这么大的阵仗,必是因为萧掌门与高德郡主的缘故。”
高德郡主随军回燕京探望自己的母亲,太后本是离不得她的,兰陵郡王也不愿她回来,可郡王夫人在燕京忽然病重,思念女儿,一日一封信地催促,由不得她不回来。萧达凛将高德郡主托付于萧力奇,一行人随着耶律锋的队伍,一道回到幽州。
耶律锋勒住缰绳,微微偏了偏头,向身边的常槐使了个眼色,常槐会意,打马出了队伍,向前疾奔而去,杨自横连忙随在他身后。
二人越跑越远,渐渐变成原野上的两个黑点,像水珠汇入大海般,溶入前面大队之中。
耶律锋下令止步,千余士兵留在原地等待。
不多时,一小队人从对面跑了过来,大概有三四十骑的光景,常槐和杨自横二人当先来到耶律锋马前,常槐道:“大哥!是太尉老君奴来迎,还有兰陵郡王府的人。”
“是太尉本人?”
“正是!”
这可有些不同寻常,太尉老君奴监南王府兵,位高权重,无论如何不该亲自出城,来迎接一个皮室相温。
此时那几十骑人马分为两队,大约二十余人直接上前,将高德郡主车马团团围住,另外十余人骑马过来,为首者是一个汉人,拱手道:“在下太尉身边侍卫吕良,奉太尉之命,请耶律相温前去相见!”
耶律锋道:“萧大石将军可在军中?”
吕良道:“萧将军受太尉差遣回上京公干去了。”
耶律锋忽地勒马后退几步,退入自已队伍之中,下令道:“传我将令,左队变前队,向西进发!”转头向吕良道:“请吕侍卫代为禀报太尉,在下还有急事,今日暂不入城,来日再去拜见。”
萧力奇忙上前拦阻道:“耶律相温,这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回到幽州,为何过家门而不入?”
耶律锋道:“不瞒萧掌门,在下突然记起,圣上临走时交待一件事,须马上去办,方才一时归乡心切,差一点忘记了,萧掌门,圣上差遣岂容怠慢?若误了圣上的大事,在下可吃罪不起。”
萧力奇道:“既有差遣,老夫不敢阻拦,一路同行,我与郡主得耶律相温多方关照,甚是感激,耶律相温日理万机,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老夫在此敬相温大人一杯酒。”
耶律锋哈哈大笑,“萧掌门客气什么,来日在下登门拜访!”
萧力奇笑道:“今日酒今日毕,来日再说来日事!”
耶律锋见推托不掉,取下酒囊,大饮一口,大声道:“萧掌门,在下先干为敬!”
此时人马已纷纷掉头,乱哄哄的挤成一团,众人眼看便要回到家中,却突然改变方向,未免有些不乐意,动作磨磨蹭蹭。
常槐与杨自横等人骑马左右奔波,约束队伍。
吕良冷笑道:“太尉可还在等着呢!将军就这么走了吗?”
此时对面大队人马行进速度忽地开始加快,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好似正在冲向敌阵,越跑越快,数千精兵两翼张开,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排山倒海一般奔至,风卷大旗烈烈飘扬。
耶律锋脸上变色,大叫道:“向西向西!”催马要走。
旁边忽地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捉住他战马的辔头,那马便似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萧力奇笑道:“耶律相温,太尉亲自来迎,相温连面都不见,掉头就走,太过失礼了吧?”
耶律锋看了看他捉住辔头的手,那是一只青筋暴露的手,虽然显得苍老,却依然力量十足。
他正色道:“军令如山,军情似火,在下岂敢拖延,还请萧掌门代在下向太尉致意。”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耶律相温真是国之栋梁。”萧力奇叹息着,另一只手忽地伸入怀中,取出一卷黄纸,大声道:“太后手谕,耶律锋接旨!”
这一下子出人意料,众人不禁一愣。耶律锋迟疑了一下,随即跳下马来,低头施礼道:“臣耶律锋接旨。”
此时老君奴的队伍已越来越近,马蹄声好似没有节奏的鼓点,敲得人心里一片混乱。
耶律锋并未带多少兵马,手下只有自己的亲兵一千余人,这些人此刻都狐疑地看着对面的大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萧力奇并不着急,慢慢下马,将手谕徐徐展开,念道:“皮室相温耶律锋,乃文献钦义皇帝之后,久居中原,不忘故国,忠心可鉴,此次随驾南征,冲锋陷阵,筹集粮草,招抚中原,屡立奇功,为嘉其行,特准其列入皇族宗室。。。”
他身边的常槐等人早已喜上眉梢,列入契丹皇族宗室是耶律锋梦寐以求之事,他父子二人为此努力多年,一直不能如愿,没想到喜从天降,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时间,太后突然发了这么一道谕旨。
耶律锋低头谢恩,双手举过头顶,向上伸出接旨。萧力奇将手谕轻轻交在他手上,口中说道:“恭喜耶律相温。”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忽地手一翻,电光火石间捉住耶律锋手腕脉门,萧力奇柔声道:“耶律相温,还有一道旨意。”
408.筹码
耶律锋本来一直提防,却还是着了道,此时脉门被扣,受制于人,心中大惊。
他也是一位枭雄人物,虽处绝境,面色不变,沉声道:“请萧掌门宣旨!”
“没有明旨,这是一道口谕,只有一句话,是临走时太后亲口所说。”他看着耶律锋,压低声音道:“太后说了,你们杨家父子做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耶律锋顿时脸色大变。萧力奇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耶律相温,咱们还是等太尉来吧!”似挟持似搀扶,扯了他起来,二人并肩携手而立,在旁人眼中,这二人神态亲密,就像是两个最好的朋友。
此时对面人马已奔到近前,将耶律锋手下一千余人团团围在当中。
一个中年大汉当先而至,一众将士随后,那大汉单手托着一卷纸,刷地展开,说道:“道士奴、高九谋反,已然伏法,皇太弟楚国王有令,将其同党耶律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耶律锋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他的父亲一直暗中鼓动契丹宗室道士奴等人谋反,本已安排的妥妥当当,趁着大军南征,猝然举事,夺得大权,不知为何竟然事泄,被留守京师的皇太弟耶律隆佑一网打尽。
耶律锋如今只能垂死挣扎,大叫道:“我无罪!老君奴,无凭无据,你不能随意斩杀有功之人!”
他的亲兵大多未听清缘故,只见这阵仗,已然阵脚大乱,燕京军士们骑着马,四处呼喊道:“耶律锋谋反!太尉有令,诸军放下兵器,违者立斩!”众人心中恐慌,倒有一大半人放下了刀剑。
老君奴冷笑道:“证据确凿,还敢抵赖!你上一次与尔父通信,说要寻机脱离南征大军,回到幽州,联结萧大石等人夺取幽州,让尔父与道士奴、高九在上京举事,作为呼应,可有此事?”
耶律锋的心已沉到了底,这些都是他信上的言语,老君奴如何得知?那封信是杨自横亲自送去上京,随身还带回了父亲的回信。
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目光寻找着杨自横,却见他站在萧力奇身侧,目光迎着他的,毫不避让,面上带着嘲讽的冷笑。
原来是他!
父亲将杨自横当作亲信,往来二人之间,传递最机密的消息,却不知他早已背叛了杨氏父子,每次的书信恐怕都已被皇帝抢先看到。
想到自己精心策划多年的阴谋,一直被人全程看在眼里,自己还像个傻子似的一无所知,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耶律锋顿时恼怒异常。
老君奴高声道:“耶律锋,这就是证据,你自己看吧!”将几封书信丢在他脚下。
耶律锋看也不看,只紧紧地盯着杨自横,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我父竟养了一只白眼狼!”
杨自横冷笑道:“我杨家与你血海深仇,你以为我都忘记了吗?”
耶律锋不禁打了个冷战,是啊,是他亲自谋划,灭了杨家满门,夺得江山万里图。当时杨自横年纪尚小,被带回上京养大,视他们父子为恩人,任其驱使。
自己一直隔绝杨氏姐弟,不让二人相见,杨自横何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此时老君奴大声道:“耶律锋罪不可恕,就地正法,来人,行刑!”
几名侍卫上前来,自萧力奇手中接过耶律锋。
常槐忽地大叫一声,“谁敢杀我大哥!”拔刀上前,疯了似的扑了过来,有几人跟在他的身后,虽则人数不多,却勇猛异常,转眼之间连杀数人。燕京军士上前拦阻,双方一场混战。
这些人都是忠心于耶律锋的死党,耶律锋能得人心,在军中经营多年,颇有一些拥趸,此次他在中原招抚武林,又网罗了许多江湖亡命之徒。这些人平日杀人越货,刀头舔血,才不管什么契丹什么大宋,眼中只有耶律锋一人。
可是他们人数太少,在众人围攻之下,纷纷被杀。
杨自横拔出刀来,仰天大叫道:“爹娘在天有灵,阿斗今日给你们报仇了!”上前来斩耶律锋。
突然队伍中又起了一阵骚乱,一队人马将高德郡主和侍卫们团团围住,双方火拼一场,地上已躺下了十几具尸体。
原来高德郡主的车驾在队伍后面,由萧力奇的弟子守卫,兰陵郡王府内侍卫十几人,在吕良带领下,先行来到队中保卫郡主。一行人护着马车,要与燕京人马会合,没料到耶律锋被擒之后,突然冲出百余精骑,拦住郡主车驾,一通砍杀,杀死数名侍卫,将马车夺下。
为首一名大汉高声叫道:“哪个敢动杨大哥一根毫毛,爷就杀了这个胖女人!”
老君奴怒道,“可恶的叛军,怎敢要挟本太尉,给我杀!”
此时杨自横的刀已举过头顶,对大汉的威胁充耳不闻,一刀用力斩下。
忽然旁边钻出一只拳头,“嘣”地一声击在刀背上,将厚重的刀荡了开去,这一拳力道极大,杨自横滴溜溜转了几个圈,才将这股力道化解,可突然间,他仿佛置身于火焰之中,周身热得发烫,连刀柄都热得有些拿捏不住。
萧力奇一拳击开杨自横的刀,横身拦在耶律锋身前,说道:“太尉,太后和兰陵郡王将高德郡主的安危托付你我之手,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他一句话抬出太后和萧达凛两人,老君奴立时醒悟,高德郡主是兰陵郡王掌上千金,也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若是她有什么闪失,这两个人谁都饶不了他。
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萧达凛已然命丧澶州。
耶律锋一声冷笑,他对于萧力奇与自己同行,一直有所提防,萧力奇是兰陵郡王派来监视他的人,这一点耶律锋很清楚。
故此他将自己的私兵安排在郡主车驾旁边,想着必要时可以多一个筹码,没料到用在这种时候。
契丹权贵多蓄私兵,这些人大多是从奴隶中擢拔出来,属于个人的私产,只忠于主人一个。耶律锋父子平日里一直广蓄私兵,为谋反做准备,今日终于收到奇效。
常槐满身是血,上来一把推开挟持耶律锋的侍卫。
“大哥!咱们走!”
409.屠杀
常槐的手刚碰到耶律锋,忽然耳边风响,一柄刀凌空劈来,常槐连忙缩手,翻身躲了过去。
老君奴的手下扑了过来,将常槐等人与耶律锋又隔绝开,几个人提着刀站在耶律锋身边,只要太尉一声令下,立时便能将钦犯当场格杀。
老君奴在心里嘀咕道:“这高德郡主可是万万得罪不起,走了耶律锋,至多受皇上责怪,丢了郡主,恐怕自己就要倒大霉。况且这幽州地面,都是我的人马,只要安排妥当,想那耶律锋也逃不出多远。”
虽则如此,被一群反贼要挟让步,大大有损他的威严,让他面上无光,用耶律锋交换郡主这种话自己实在不好开口,此时最好是有人出言求恳,他为了郡主安危放耶律锋一马,如此不仅做了兰陵郡王的人情,也可逃过放走钦犯的责罚。
他转向萧力奇道:“萧掌门,依你看此事如何处置?”
萧力奇正在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未料到耶律锋手下还有这些敢死之士,给自己带来了大麻烦。耶律锋的死党虽然只有百余人,却个个悍勇,其中不乏武林高手,竟冲散了高德郡主的侍卫,控制了车驾。
他是何等人物?心内虽然焦急,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淡淡地道:“太尉,耶律锋是朝廷钦犯,罪该万死,高德郡主万金之躯,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太尉总管此地军马,我等惟太尉马首是瞻,不管太尉如何处置,老夫遵命就是。”
老君奴心内暗骂道:“这个老狐狸,他倒是撇得清楚。”
此时最焦急的是兰陵郡王府的侍卫,奉命前来迎接郡主,却让郡主身居险地,若郡主有个好歹,恐怕他们人人都活不成,十余人只得向太尉求助。
对于老君奴来说,侍卫的地位太低了,根本够不上与他过话,可此时他也没其余的法子,这递上来的梯子虽然不那么结实,也只得将就着下了。
老君奴正色道:“耶律锋乃是朝廷钦犯,怎可轻易放了?圣上怪罪下来,何人担当得起?还不是要拿我是问?”
侍卫们哀恳道:“太尉救了郡主,乃是天大的功劳,何罪之有?况且王爷归来,定向皇上说明缘由,皇上英明,怎么会怪罪太尉?”
老君奴假作沉吟,侍卫们只是叩头哀求,老君奴半晌方叹气道:“唉,事已至此,看在你们忠心为主的份上。。。”
话音未落,却见郡主车驾旁一片混乱,一众叛贼大叫道:“快快放了耶律相温,否则先割了这胖娘们的耳朵下酒!”
“把那个胖子拉出来示众!”
一个大汉伸手去撩车帘儿,刚掀开一道缝隙,忽地仰天跌倒,脖颈处插着一支短箭。那箭只有尺许长短,好似是袖箭或者随身携带的手弩射出。
又有两人扑上前去,要将车上之人拉出。车内弩箭连发,准头奇佳,两人都是一箭毙命。
众人大惊,纷纷退后,各个取下弓来,弯弓搭箭,指向帘幕低垂的马车。
萧力奇见了,生怕惹怒了这些亡命之徒,将车上人乱箭射死,催马向马车奔去。
忽地车内又射出两支短箭,端端正正插在前面马屁股上,两匹马负痛长嘶,发疯似的向前奔去。
耶律锋的亲兵见了,连忙上前阻拦,却见那两匹马疯了似的,拦挡不住,便打马在旁边跟随。
老君奴马鞭一指,“保护郡主!与我拦下!”燕京人马得了命令,纷纷向车驾聚集,所有人奔向一个方向,整个队伍都乱了套。
乱军之中刀枪并举,弓矢乱飞,军士们已顾不上会不会伤及郡主。
忽地一支流矢射中拉车的马颈,那马轰然倒地,带得另一匹马也随之摔倒,车子正跑得飞快,忽地便翻转过来,来回滚了两滚,早摔得七零八落。
车内两人被甩了出来,高德郡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支长箭,另一人却是兴帮小帮主,萧力奇的弟子花小花,他甫一落地,翻身爬起,边跑边喊道:“郡主被杀了!郡主死了!”腾身跃上身边一匹马,将马上之人推了下去,两腿一夹,向着前方疾奔而去。
萧力奇已奔至近前,见状大惊失色,腾身向高德郡主扑去。
老君奴冲着身边的军士大喊道:“将钦犯耶律锋就地格杀!”
一个胖大的和尚突然冲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一柄月牙铲,他大喊道:“杨庄主,我来救你!”一铲铲去了一名侍卫的半边脑袋。
这场面如此血腥,便连见惯了生死的军士们都吓了一跳,未免心里存了几分怯意。
大和尚功夫极强,侍卫们拦挡不住,转眼被被他冲到近前,耶律锋叫道:“黑大师,期门穴!”
黑大师一回手,又铲断了身后之人的左腿,手向后一顿,铲柄正正地点在耶律锋胸前期门穴上。
耶律锋穴道被解,登时活动自如,伸手夺过身边侍卫的宝剑,运剑如风,随着黑大师向外杀去。
这一下变生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黑大师救了耶律锋,身后跟着一干死党,在大军之中左冲右突,搅得阵中大乱。
老君奴气急道:“莫走了钦犯!”
军士门挥舞着兵器大声喊叫,却见夜色昏黑,处处混乱,不知钦犯人在何处。
太尉老君奴大怒道:“所有叛党格杀勿论!”
这个命令带来了一场屠杀,场面血腥异常,耶律锋的旧部一个个倒在刀剑之下,便连先前放下武器的人也遭到杀戮。
这些人都是战场上历过生死的老兵,本来无意为耶律锋殉葬,如今却被逼无奈,不得不群起反击。
而真正的钦犯耶律锋,在身边亲信的保护之下,趁着夜色和混乱,一步步地向西杀去。
萧力奇怀抱着高德郡主奔走如飞,宽大的衣袍鼓胀得像风帆一般,他未与老君奴招呼,只向着燕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直到深夜,这场屠杀才告停止,此时地上已躺了千余具尸体,军士们打扫战场,从堆成山的死人中找到一具已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所有人都指认,这个人便是钦犯耶律锋。
410.追击
寒风吹得雪花乱舞,今年的雪格外地大,放眼望去,连绵的山丘就像白色的巨蟒,蜿蜒着伸向远方。
这是宋辽边界的雁门山,当年金刀令公杨业抗击辽军的战场,也是大宋和契丹的边界,自此处向西二十里,出了陈家谷,便是宋境。
十余骑自东向西跑了过来,远远地望过去,连人带马通体白色,唯有黑黑的马蹄次第扬起,再跑近些,可看出兜帽下的脸,以及从白色的胡须中喷出的热气。
当先一人突地跳下马来,俯身在地上仔细察看,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回身道:“师弟,看这些蹄印,还没被雪掩盖,这马粪还没冻住,那些人应是过去不远。”
花小花俊俏的脸冻得通红,迎面的风太大了,他不得不扭过头去,侧着脸,张口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他的师兄孙三手回答道:“看样子应有七八个人,不知是不是杨锋等人。。。王三,你可看清楚了?”
王三道:“属下没看到杨贼本人,只看到一个老道,样子分明是杨贼手下的黄道长,属下怕他们发觉,没敢再上前仔细辨认,便急着给小帮主送信去了。”
花小花道:“那错不了,赤眉老贼要回紫云庄,穿过雁门山是最近的路,咱们自幽州追过来,一路搜寻,已过了十几天,也没见他的踪影,想必赤眉老贼为了躲避契丹人追捕东躲西藏,耽误了行程,故此才赶到这儿。”
孙三手沉吟道:“师弟,杨锋的功夫甚强,手下还有一干能人,那黄老道黑和尚都是高手。。。咱们人数虽多,恐怕。。。”
花小花冷笑道:“师兄,你怕了?”
孙三手道:“师弟,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孙三手纵横岭南,杀人无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有什么怕的?可是临来时,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护着你,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你带回岭南。。。”
“不怕就行!”花小花恶狠狠地道:“我与赤眉老贼不共戴天,就是死也要了他的性命!师兄,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这次再杀不了赤眉贼,我便老老实实随你回岭南去,师兄,你对我这般,我花小花知恩图报,绝不会亏待你,将来我做了帮主,你就是副帮主,咱们师兄弟共同执掌兴帮。”
孙三手叹了口气:“师弟,师傅这些天一直来信,催你早早回去,你这些年在中原做的事,我都替你瞒着,可他老人家是什么人物,岂能瞒得住?恐怕早看出不对,故此才一封信接着一封信地催促。师弟,咱们也该回去了,回去跟师傅认个错,他老人家疼你,不会怪罪你的。正好你离了那些契丹人,尤其是那个萧力奇和萧达凛,这两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花小花不耐烦地道:“可不是,这些个废物,居然让赤眉老贼跑了,我早说赤眉贼通宋,意图造反,在军中就该把他收拾了,非要等到他回幽州,这下可好,那么多兵马,居然就让他这么跑了,还好意思随便拿个尸体顶缸!气死我了!”
他懊恼地用马鞭胡乱抽打着身边的小树,抽得树枝乱摇,雪花乱飞。忽地他回手在马匹后面抽了一鞭,那马蹭地一下蹿向前面,从孙三手身边一掠而过。
花小花头也不回,在马背上喊道:“师兄,快点!再不追杨贼就跑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一人一马已奔出几十步开外,身后的十几人随着飞奔而去,孙三手摇了摇头,翻身跳上马背,纵马向前追去。
陈家谷口,几间木屋依山而立,屋子没有窗子,屋门处垂着厚厚的布帘。
木屋前面是一个木栅围起的院子,院子南边是一溜长长的马棚。此时马棚中拴着十来匹马,虽是严冬,却个个身上冒着热气,好似刚经过长途的奔波。此时那些马都低着头,慢慢咀嚼着石槽里的干草。
院门敞开着,门外一面酒旗高高挑起,那酒旗已冻得极为坚硬,不像一块布帘,倒似是一块铁板,无论有风无风都硬挺挺地展着,上面的酒字只剩下左边模糊的三点,右半边字都已被霜雪覆盖。
花小花率先来到木屋之外,见到院子里的马,眼睛一亮,刷地拔出剑来,两腿一夹,便要冲过去,他身后的兴帮众人,全都亮出了兵刃。
忽地花小花勒住马,腾身跳下马背,将缰绳向马背上一甩。孙三手不解,问道:“师弟。。。”
花小花示意他噤声,收剑回鞘,却自腰间取下手弩,搭上一支短箭,悄无声息地闪进了院门,他微微猫着腰,顺着栅栏迅速地向旁边溜去。
孙三手会意,也跳下马来,示意几个人跟上花小花,自己带了其余人等,顺着另一面栅栏包抄过去。
花小花溜到马棚里,伏在地上,借着石槽的掩护,外面很难看到这里有人,他用手弩遥遥地指向木屋门口,几名手下伏在他身边。
院子另一面的孙三手几人伏在柴堆旁边,将刀剑放在手边,手上都扣着暗器。
孙三手稍稍放了心,看来花师弟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依旧保持着冷静。
若是十几人直接冲进去,真不一定是杨锋等人的对手,可守在门口就大大不同,敌明我暗,先占定了先机,等他们出来时,再发起突然袭击,以暗器杀伤大半,再以多打少,胜机便大了许多。
花小花身体紧绷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木屋门口,他等报仇已等了十年,不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为了报仇,他拜别人做爹,学习武艺,培植自己的势力,苦心经营了十年。为了报仇,他委身契丹人,拜萧力奇为师,投靠兰陵郡王萧达凛,甚至屈身侍奉高德郡主。
每次见到那个丑陋的胖女人,花小花从心底里感觉厌恶,可他还是要装出一副笑脸,曲意奉承,投其所好,渐渐取得信任,在萧达凛与杨锋之间百般挑拨。终于杨锋失势,惶惶如丧家之犬,自己迎来最好的报仇机会,花小花绝不想轻易错过。
为了对付杨锋一行,他命手下人在兵器上喂了毒,如今他的剑上,甚至每只弩箭上都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只要在姓杨的身上划出一道口子,保管让他一命归西。
花小花信心十足,只等杨锋走出那道门,便在他身上插上一箭。
对面的孙三手忽地动了一下,向他遥遥打了个手势。
花小花的手搭在了手弩悬刀之上,慢慢地扣住,瞄着门口,等待击发。
门帘一挑,一个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411.奇人
那人披着羊皮袄,皮帽子下面一张红彤彤的脸,被浓密的胡须遮去了半边,众人看得真切,此人并不是杨锋。
花小花暗暗地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七八个人静静地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冻得浑身打战。
那红脸大汉出了门向东,直奔着孙三手等人藏身的柴堆而去,花小花心里一惊,伸头看时,却不见孙三手露头,想必是缩回身子躲了回去。
那人已走到柴堆近前,离孙三手等人藏身之处不过咫尺之遥。花小花心道:“本来要放这厮一条生路,他偏要自己找死,这可怪不得小爷了。”
伸头看着东面,心知自己的三师兄不是仁慈之辈,为了潜伏等待杨锋等人,十有八九会将这大汉格杀。
果然,那大汉走到柴堆旁边,似是受到袭击,忽地向前扑倒,身子已隐在柴堆之后,只余一双脚露在外面。而那双脚也瞬间消失不见,好似是被人自柴堆后面拖了过去。
花小花松了口气,孙三手做事干净利落,收拾了这么一条大汉,丝毫不留痕迹。
他又扭头看向木屋门口,厚厚的帘子垂着,却掩不住屋子里的声浪,好似有人正在里面喝酒划拳,这让冻得瑟瑟发抖的众人愈发觉得难捱。
正在此时,院子东面那巨大的柴堆后头,竟然走出一个人来,红彤彤的一张脸,羊皮袄,羊皮帽,正是方才那个大汉。
大汉伸手去抽柴,连抽了十余根,却都是从最底下抽起,每抽一根,柴堆便一阵摇晃,自顶端噼里啪啦地掉下些木柴来,等他抽完了柴,那高高的柴堆好似小山被削去了尖顶,早矮了一大截。
众人眼看他抱着柴进屋,心中疑惑,不知为何孙三手几人会放他回去。
花小花回头示意,那王三站起身来,看看左右无人,迅速穿过院子,跑到对面柴堆后头,眨眼间便跑了回来,微微气喘着道:“小,小帮主,三爷他们。。。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花小花心里一沉,活生生的八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自己一直在这边盯着看,并未看到那大汉如何下手。
如此看来,那大汉竟是位高人,身怀绝世武功。孙三手并不是易与之辈,却被他轻松收拾了,甚至都来不及示警。
想到这,花小花暗暗打了个哆嗦,自己功夫虽强过孙三手,也绝不是这汉子的对手,杨锋手下有如此异人,自己要自保都很难,更别提报仇。
对方发现了他们,偷袭的打算落空,花小花明知此时该撤离,另外寻找时机。可仇恨似一块搬不走的大石堵在心口,让他时时难受不得安宁。
杨锋此时被契丹人追捕,如丧家之犬一般,乃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若放他回到老巢紫云庄,回到自己人当中,要想杀他将会更加困难。
花小花已等了十年,此时却不想再多等一天,他腾地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木屋,几个属下随在身后。
花小花站在木屋门口,伸手去推门,忽地有人自门内掀起帘子,露出半边笑脸,“哎呦,客官您。。。”
花小花抬手就是一弩,正中面门,那店伙儿一声没吭扑倒在地,死了。
花小花扯掉门帘,屋内几人转过头来,兴帮众人无暇看清里面情景,只用暗器向着屋内几人招呼。
一通暗器飞过之后,却见那几人依然坐在桌前,毫发无伤。
其中两人呆若木鸡,完全不知所措,看打扮似是店伙,另一人正是那红脸大汉,双手十指并拢,指缝间夹着数柄飞刀。
红脸大汉站起身来,将手中暗器丢在地上,喝道:“好狠毒的手段!我见尔等陷入险境,心中不忍,,本要解救尔等性命,谁知尔等不识好歹,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我之善念竟害了这无辜之人!”
他红色的脸庞气得更红,羊皮袄下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牢牢地盯着花小花,花小花只觉汗毛倒竖。
他觉察到危险,立时向后倒纵出去,眼前只见人影一闪,那大汉已到了近前,双手伸出,分别抓住两人,向左右抛出。
另外两人持刀向前扑去,大汉劈手就将两把刀夺在手中,向地上一掼。
花小花知道逃命时机稍纵即逝,自己的下属拦得一拦,自己便能脱离这院子,跳上马飞奔而去。
他不敢回头,只埋头向外疾奔,忽地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手一伸,便拿住他的手腕脉门。
花小花身子一软,向地上栽去,左右已有人将他架住。
花小花抬头看时,却见火神王萧力奇站在面前,微笑地向那红脸大汉说道:“雪山先生,怎么发了这么大脾气?”
雪山客道:“此人白白长了一副好皮囊,着实可恶之极,不分青红皂白将这店家杀死,枉我方才还想帮他。”
萧力奇道:“这样也好,不见识他的本性,你这雪山大侠恐怕无论如何都要插上一脚,少不得多费我些周折。”
雪山客转身向回走,说道:“不管了!这个人随你处置,我绝不插手!”
花小花心里突突直跳,陪着笑道:“师傅,您好生看看,我可是您的徒弟廖花啊!”
萧力奇理也不理,径自跟在雪山客之后进了木屋,他的弟子忙着张罗酒饭。
此时已无人挟持花小花,他偷偷运气,发现体内真气流转自然,并未被点穴,心中稍定。
花小花侍立于萧力奇身侧,低着头暗自盘算,偷偷拿眼一觑,却见紫云庄黄道长坐在萧力奇身侧。花小花心道:“黄道长在此,那杨锋必然不远。”
可黄道长怎么到了萧力奇身边?花小花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萧力奇开口问道:“廖花,你离了郡主,来此何干?”
花小花泫然欲泣,“郡主,郡主被耶律锋奸贼所害,徒儿心中悲愤,誓要替郡主报仇,便带人星夜搜索贼人下落,一路追踪到此,师傅,想必您也是为那逆贼而来,那逆贼必在左近,徒儿一定要助师傅拿下这个逆贼!”
萧力奇道:“老夫来此,并不是为了耶律锋。”
花小花奇道:“那是为何?”
萧力奇冷笑一声,“为你!”
412.惩罚
花小花面上笑容僵了一僵,随即又舒展开来,“师傅关心徒儿安危,亲自来寻,足见情深。徒儿因郡主罹难,心智迷乱,报仇心切,未及向师傅辞行,令师傅往来奔波劳苦,徒儿之过也。”
萧力奇本来脸色阴沉,听他说过,忽地展颜一笑,“怪不得郡主对你念念不忘,果然生了一张好嘴,再配上这张俊脸,哪个少女能逃得过去?”
他忽地转过头去,向着几张桌子之外的雪山客问道:“雪兄,你觉得呢?”
雪山客仰头干了一碗酒,大声道:“面若桃花,心如蛇蝎,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萧力奇道:“这小子的功夫还不错哩!资质比我这些没用的徒弟强多了,老夫恨不得让他来继承衣钵,将一身功夫倾囊而授。”
花小花躬身道:“徒儿仰慕师傅,若能时刻侍奉恩师,于愿足矣。师傅武功天下无敌,徒儿若能习得一二精髓,便可受用终身了。”
萧力奇道:“侍奉我左右?那廖南兴还不得找我来拼命!这可是他千挑万选的好儿子,要靠你养老送终,传宗接代哩!”
雪山客道:“既然这个小子这么好,火神王抢过来好了!让那个老绝户接着绝户去!”
萧力奇道:“我可不想养一只白眼狼,养熟了反咬一口,要了我的老命!”
花小花扑通跪下,垂首泣道:“恩师何出此言?弟子对恩师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萧力奇笑道:“这些话你对廖南兴和高德郡主说过吧?结果呢?廖南兴对你视如己出,你却改换师门,高德郡主对你情深义重,你却想要了她的命!”
花小花惊道:“弟子从无暗害高德郡主之意,这话从哪里得来?定是有奸人诬陷弟子!”
萧力奇冷笑道:“那你是说郡主撒谎喽?”
花小花猛地抬起头,“郡主,郡主她说。。。”他忽地又伏地大哭,“老天有眼,郡主还活着!”
萧力奇道:“贼人劫持郡主,唯有你与她在马车之内,你担心耶律锋以郡主为要挟逃得性命,故此暗下黑手,以长箭插入郡主心口,郡主一死,耶律锋便无所依恃,而你可将郡主中箭归于贼军。若不是马车突然倾覆,让你的箭偏了半分,你便真的得逞了!”
花小花嘶声道:“郡主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作此等忘恩负义之事,当时一片混乱,郡主神志不清,她,她定是误会我了,我要见郡主,当面向郡主陈情!”
萧力奇道:“她却不想见你,只想你离她越远越好。”
花小花道:“郡主,只要郡主安好,便是不见也是好的,花某唯有日夜思念郡主,报答郡主恩情之万一。”说着伏地哀哀哭泣不止。
他说的情深意切,在场诸人未免动了恻隐之心,都暗想或许真的是高德郡主误会了他,怎奈萧力奇心如铁石,丝毫不为所动,只看着花小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向着雪山客道:“雪兄,你看将此人丢到何处?才能让他回不得中原,不能再祸害那些妙龄少女。”
雪山客道:“西域有一座魔鬼雪山,四季冰封,凡是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得来的。”
萧力奇道:“听起来倒是不错。”
花小花泣道:“郡主便是要在下去死,在下也。。。”
话音未落,忽地怀中射出一支弩箭,直奔萧力奇而去。
他一直伏在萧力奇脚下哭泣不止,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二人相聚咫尺之遥,这一箭又隐蔽,又突然,让人万难躲避。
花小花射出一箭,已然腾身而起,向门口扑去,没料到半空中突然伸来一只手,将他当胸抓住,向地上一掼,两个火神门弟子上来,俯身下去,一左一右捉住花小花的臂膀。
萧力奇“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弩箭,说道:“若不是老夫一直提防着,险些着了你的道。果然是心狠手辣,这箭上竟然有毒。”
他不敢大意,端起桌上的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吐在地上,仍然觉得舌尖一阵酥麻。
花小花要穴被制,无法动弹,口中叫道:“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小爷若是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
雪山客道:“好!我一直以为这小子是个软骨头,原来竟如此硬气,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花小花又道:“那个又丑又蠢的郡主,还以为自己像朵花,若不是她应了替我报仇,小爷正眼都不会瞅她!”
萧力奇道:“原来耶律锋是你的仇人怪不得你处处与他作对。”
花小花忽地睁大了双眼,说道:“师傅!萧掌门!那耶律锋逆贼定是要从此地潜回紫云庄。你若能杀了他,在下,在下便是死了,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萧力奇道:“你要我为你报仇?”
“捉住钦犯,可是大功一件!”
萧力奇道:“老君奴已经领了这份功劳,便是幽州兵马,也不再搜捕耶律锋,他本来已经死了,老夫便是再杀他一次,又何功之有?”
“耶律锋没死!”
“他是死是活又有何干?契丹已没有他的位子,他无权无势,还能有何能为?便是手下亲信慢慢也会散去,如黄道长一般弃暗投明,耶律锋。。。他掀不起什么大浪,老夫何必去做这费力不讨好之事?”
花小花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怒吼道:“你放开我,我不能死!我要给爹娘报仇!我要去杀赤眉老贼,这个奸贼不死,我花小花绝不能死!”
萧力奇笑道:“虽然你想要郡主的命,郡主却仍对你有情,她并不想你死。”
花小花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萧力奇,半晌方道:“郡主,郡主若能留我一条性命,我花小花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她。”
萧力奇笑道:“郡主不愿你死,更不愿你再去招惹其他女人。”
花小花道:“从今往后,花某只伺候郡主一人,绝不敢有二心,只要。。。”他咬牙切齿地道:“只要她让我留着这条命,为死去的爹娘报仇!”
“郡主也不须你伺候了,以后。。。你不用伺候任何人。”萧力奇看着花小花,脸上似笑非笑,低声道:“动手!”
几个火神门弟子走上来,将花小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花小花只觉头皮发麻,心中一阵恐慌,大叫道:“你们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觉两腿间一阵剧痛,“啊”地一声惨叫,立时昏死过去。
雪山客摇头道:“也是个可怜之人。”
萧力奇看都不看花小花一眼,说道:“雪兄,这便是我请你做的事,将此人带到西域,丢在那魔鬼山中,任他自生自灭。”
半个时辰之后,这间山中酒家便一个人都没有了。
孙三手能活动身体的时候,只觉全身已冻成了冰块,他费力地扒开堆在身上的木柴,摇晃着站起身来。
他抬头四周扫视了一眼,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此时旁边木柴乱响,柴堆里伸出一只手来,紧接着是一张脸,他的一个属下慢慢从柴堆中钻了出来。
两人连忙一起动手,将其他人从柴堆中扒了出来。
八个人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众兴帮弟子的尸首,只有小帮主花小花不知去向。
众人进了屋子,看见了满地鲜血。。。
413.归宋
杨锋趁乱杀出重围之后,并未向西往雁门山方向,而是直接南行,西面虽然距离紫云庄更近,却须在契丹境内行进多日,远不如向南,两日便可进入大宋境内。
如今他成了乱臣贼子,契丹已无他的容身之地,唯一的选择是逃亡。
成者王侯败者贼,时运不济,杨锋没什么可说的。人生无常,谁又能预料到,以后他还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如今最重要的是生存,脱离险地,找到落脚之处。
杨锋在大宋经营多年,与朝中高官多有来往,便是如今当权的寇准,两人间也有书信往来,他若想谋官,依他的才能和手中的契丹情报,大宋朝廷内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因此,杨锋的打算便是尽快进入宋境,先找到落脚之处,视这场战争的走向再做决定。
他逃出幽州时,身边只有七个人,便连常槐都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已死在乱军之中。
几个人连夜狂奔,也不敢走大路,只在田地和荒野中穿行。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好似追兵就在身边的黑夜里,一开口便会引得他们蜂拥而至。
天黑路滑,马跑起来极为费力,一直奔到凌晨,众人又累又饿,只好在一处树林中就地休息。
几个人在冰雪地上席地而坐,拿出随身的干粮,抓一把身边的积雪,就一口干粮,稍稍填补饿得空空的肚子,幸亏有人带了酒囊,众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流着喝,借以抵御严冬的寒冷。
黑大师道:“这天儿可真冷,冻死酒家了,不如将这马杀了,烤肉来吃,酒家随你们步行好了!”
杨锋道:“不可,夜里生火,必定引来追兵,至我等于险地。”
黑大师道:“庄主,你未免太过小心,这大半夜的,哪里会有什么追兵?”
杨锋笑道:“大师莫急,今夜且当心一些,前面四十里,有一处庄子,是在下前年置下的别院,少有人知,咱们明日到那里好生歇息一下,待天黑再赶路,越过易州,便离宋境不远了。”
杨家乃是豪富之家,在辽宋两国都有许多产业,人都说狡兔三窟,杨锋的窟却不知有多少。
众人听了多少心安了些,至少是有了些指望,一时都打起了精神,准备继续上路。
此时突然听到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而来,在寂静的夜里,这蹄声显得格外响亮。
众人起身,各持兵器,隐蔽身形,准备厮杀。
一群黑影自远处奔了过来,当先一人边跑边大声吆喝着,似是为后面的人指路,黑大师紧紧地随在杨锋身侧,双手握着月牙铲,蓄势待发。等到那些人奔近了,黑大师运力于臂,正要发难,忽地被杨锋捉住了胳膊,他低声道:“等等!”随即向着前面喊道:“杨梭力,是你吗?”
对面的黑影一下子勒住了缰绳,紧接着马背上的人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跪地道:“爷,可算追上您了!”
原来此人乃是杨家的家奴,也是私兵首领,他自小在杨家长大,不知自己的姓氏,只有小名梭力,便以主家为姓,取名为杨梭力。
杨梭力在燕京城外,劫持了高德郡主的车驾,本来要以此来解救杨锋,没料到情势突变,众人一阵混战,他带着一百余名杨家私兵左冲右突,却一直没有寻到主人的踪影,只好杀出重围。这些人不知该去何处,恰巧杨梭力知道这一处庄子,便带着众人来投奔,不料到半路遇到杨锋。
众人都上来见礼,杨锋清点了一下,杨梭力带来了十六个人,其余人都在混战中失散了。
人多胆气壮,一下子多了十几个人,众人都来了精神,遂一起上马,向着西南而去。
那庄子说是不远,众人却直走到第二日晌午才到,这中间没有吃过一顿饭,真是饥寒交迫,狼狈万分。见到这庄子,兴奋得就似多年在外的游子回到家里一般。
一行人吃喝过倒头便睡,唯有杨梭力不知疲倦,吃了饭便带着两个人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傍晚方回。
杨梭力来见杨锋,说道:“大路上并无人马,一切好似平常一般,并不会盘问过往行人。”
杨锋心内稍定,“看来燕京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易州或许还不知情。”此事发生不过一天时间,此处虽离燕京不远,恐怕也未得到什么消息。
杨梭力道:“倒是有燕京的消息,只是……只是据说爷您,您已经死了。”
杨锋一愣,忽地仰天大笑,“太好了,若是如此,我等前路无忧,不会再有人来追杀,至少不会公开追杀了。”
杨梭力道:“上个月宋军杨延昭部来攻易州,虽然被击退,不过周围依然布有重兵,防备宋军再次突袭。”
杨延昭并未南下勤王,而是依照皇帝命令,带着本部兵马,进攻契丹境内,以牵制对方兵力,只是他手下兵马太少,不足以对契丹产生威胁。
杨锋道:“凡事小心为上,我们连夜便走,绕过易州城,直奔大宋定州城。”
杨梭力吃惊地道:“定州城内兵强马壮,相温去那里做什么?”忽地又垂下头去,他一个家奴,虽说因为勇猛受到重用,却不能如此盘问主人。
杨锋面露微笑,“梭力,你的祖上便是宋人,因战乱流落契丹,这些年。。。你可曾想过回归故土?”黑大师等人本就是汉人,是紫云庄的人马,杨梭力却在契丹长大,自被杨自横出卖之后,杨锋对这些原本的自家人格外小心,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杨梭力道:“爷,是老爷和爷把小人养大,如此重用于我,梭力不知什么契丹什么大宋,梭力只知道老爷和爷,如今老爷不在了,爷在哪儿,哪儿就是梭力的家。”
杨锋亲切地扶住他的肩膀,说道:“梭力,莫要如此生分,你我虽为主仆,实为兄弟,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好兄弟,这次大哥要带你回大宋认祖归宗。”
414.仇人相见
当天夜里,杨锋带着二十余名亲信出了庄子,趁着夜色一路加鞭,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然绕过了易州城,行进在一片旷野之上,距离大宋不过半日路程了。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这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眼看就要脱离险境,众人心情都不错,连马儿的脚步都显得轻松起来。
杨梭力带着两个人在前面探路,与众人相距几里地左右,在空旷的原野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背影。
这边境之地,人烟稀少,土地荒芜,冬天见不到什么杂草,只有光秃秃的树木零落在原野上。
杨锋眼看着杨梭力三人催马翻过一座小丘,背影慢慢消失在土丘的另一边。
他想,应该先差人去定州城内接洽,不知王超率兵南下,派何人留守,定州的将领中杨锋有几个熟人,不知那个张将军是否在城内,其实刘将军在也是可以的。
杨锋正在琢磨,听见有人大喊道:“他们回来了!咦,怎么手里举着黄旗?难道有敌人?”
杨锋抬头望去,见到前面两匹马飞也似地自土丘上俯冲过来,当先一人依稀是杨梭力,他伏在马上,右手用马鞭拼命地抽打,左手将一面小小的黄旗高高举起,在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那面小旗格外引人注目。
昨夜在庄子里,杨梭力准备了三杆小旗,一面红的,说明一切顺利,可以继续行进,一面是黑色的,说明前方情况不明,须再查探一下,请后面的人稍作等待,最后一面是黄旗,表明敌人就在身边,要立即准备应战。
探路的明明是三个人,如今只有两人回来,看来已经折了一人,吃了亏了。
此地一马平川,四周并没有什么树林可作遮掩,若是大批敌人,众人便只能躲避,若是小股敌兵还可一战。
追兵出现在山丘之上,看他们的样子,并不是契丹骑兵,而是宋军,约有几十人。
众人没有在原地等待,而是两边散开,面对高速冲过来的骑兵,不能坐等他们近身,而是要兜圈子,在敌军外围游动,寻找战机,用契丹人的看家本领骑射来消耗敌人。
契丹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射能力远胜宋军,虽然敌众我寡,几十名宋军骑兵还不在杨梭力等人的眼里。
杨锋一催马,竟迎着杨梭力二人过去,任凭对面黄旗不断地摇动,任凭宋军的箭矢自身边飞过。
他看起来气定神闲,步子不快不慢,不似是迎敌,反倒像是出门踏青一般。
杨梭力两人与杨锋擦肩而过,兜了个圈子,又回过身来跟在杨锋身后。
契丹人开始放箭,宋军也随之分散开来,向契丹人追去,双方一轮对射,都很快发现对手不是等闲之辈。
杨锋举起了右手,向下按了一按,杨梭力见状,放下黄旗,取出红旗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契丹骑兵见了,当即收起兵器,摆脱对方的纠缠,回到杨锋身后不远。
对面宋军本来要冲过来一战,见到杨锋等人的样子,不禁也放慢了步子,当先一名大汉奔到近前,勒住了马。
杨锋道:“阁下高姓大名,可是田敏将军麾下?”
大汉扫了对面一眼。杨梭力等人虽是平民百姓打扮,却明显是行旅出身,宋军见了他便当做辽军斥候,故此一见便发难,当即射死一人。
杨锋看他的样子,便知对方不信,又道:“这些兄弟们都曾从军,但如今已然叛辽,欲要投奔大宋。此行正要前往定州,尔等不是田将军的人,便是杨延昭将军麾下,在下杨锋,与两位将军都相识。还请阁下代杨某向两位将军问好,咱们就此别过。”
他打马欲走,忽地又回身道:“易州有重兵把守,不可图也,诸位再向前行,很容易遇到巡逻游骑,恐怕到时难以脱身,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拨转马头便向南去,忽地从宋军中冲出一人,形容邋遢,满脸胡须,端着一杆长枪,一枪猛地向杨锋扎了过来,杨锋将马一带,让过了这一枪,那人马向前冲,长枪一回,枪尖挑向杨锋后脑。
杨锋叫了一声:“好枪法!”一低头,拔出宝剑,向上一撩,将长枪架住。见那人双目瞪圆,满面怒容,好似见了仇人一般。
那人抽枪又刺,口中叫道:“杨锋!还我师傅的命来!”
杨锋突然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听了他的话,仔细辨认一下,叫道:“你是刘绍?”
刘绍就如疯了一般,连着刺出七八枪,枪枪不离要害,杨锋未带长兵器,只有手中一柄宝剑,未免吃亏。
黑大师上前,举起月牙铲,砸在刘绍长枪之上,那枪顿时弯了,刘绍被震得马向后退了一步。
身边大汉道:“刘兄弟,莫与他们纠缠,咱们回去交令要紧。”
刘绍道:“郑大哥,杨锋害死了我师傅,他是我的仇人!”
郑长生手提双叉,跳下马来,一叉将黑大师的马刺翻在地,大叫道:“为刘兄弟报仇,大家并肩子上!”
黑大师站稳身形,怒吼一声,提铲扑了上去。
马匹冲锋起来威力很大,原地打斗却很笨拙,双方都身负武功,觉得马战不方便,纷纷跳下马来,手持刀剑,厮斗在一处。
几十人一阵乱战,势均力敌,正斗得酣,忽听北面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好似有大队人马奔过来。
杨锋架住刘绍宝剑,大叫道:“辽军来了,还不收手!”
郑长生一叉虚刺,逼得黑大师向后一闪,他纵身上了马背,大叫道:“别打了,快撤!”
双方各自跳上马,向南飞奔,刘绍追着杨锋一行不放,郑长生带几个宋兵过来,将他团团围住,簇拥着向东南方向,郑长生大叫道:“你要往哪里去,咱们回营!回营!”
两队人分道扬镳,各自奔得远了。
杨锋众人慌不择路,狂奔了一个时辰,甩掉追兵,在一处树林中休息。
从昨夜到现在,一刻不停地奔波,即便人还能坚持,马也挺不住了。
众人带足了酒肉干粮,当下取出来大快朵颐,正吃得欢畅,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枝冷箭,端端正正插在一个人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