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弈棋
杨亿大笑道:“寇公,你这酒兴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啊!”
寇准道:“你就说喝还是不喝?”
“喝!怎么不喝?在下舍命相陪!”
“不用舍命,只要今晚舍了你的娇妻美妾!”二人抚掌大笑。
邹芳跺脚道:“你,你们怎么这么不知轻重?立时要出征了,那么多军国大事等着,怎么还有心思喝酒?”
寇准道:“小姑娘言之有理,明日还有事,咱们少喝点。”
邹芳脸色稍缓,寇准又道:“酒不过十斤,时不过三更。”二牛喜道:“好好!听从寇相安排。”
邹芳一扯他袖子,“你不许去!”二牛一脸无辜,“盛情难却,客随主便,怎么好拂了主人的美意?”
此时牛油巨烛已点了上来,酒菜齐备,邹芳被连拉带劝地安排去歇了,二牛抖擞精神,与寇准二人推杯换盏。
他一个江湖中人,无拘无束,举止自在,并没有小民见官的拘谨。寇准和杨亿都是名士风流,丝毫不见怪,反而欣赏有加,将他当做非常之人,听他讲些江湖掌故,别有一番风味,三人喝到夜半,方才尽欢而散。
两日后,在寇准的催促之下,圣驾北上,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迤逦数十里。
皇帝身穿金光闪闪的盔甲,骑在马上,看起来平添几分英武。他的身边是寇准和高琼,后面随着文武百官。
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都争抢着看热闹,却被清道的士兵驱离附近,以护卫圣驾安全。
高继宣心中十分紧张,生怕出什么纰漏,让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圣驾围在中间。出城十里,皇帝觉得疲累,下马乘车。
行军缓慢,一路走走停停,虽寇准不断催促,怎奈皇帝并不着急,而是不断停下车来,询问高琼,勤王之兵都有何人抵达,问的最多的是:“是否有定州王超的消息?”
他已连番下旨,命人飞马北上,催促王超带兵南下,与自己会师澶州,怎奈迟迟不见定州军的动静。
当日走了五十里,大军扎营,皇帝的大帐灯火通明,一向稳重的皇帝在帐中走来走去,几位臣子默然肃立,眼光随着皇帝的身影而左右移动。
寇准稳稳地站着,低头道:“陛下不必忧虑,李继隆已率军先行,明日便可抵达澶州城下,保州军、瀛州军都已南下,诸路勤王军三两日便可齐聚,还望陛下加快车马,早至澶州,以壮我军之威。”
皇帝忽地停住了脚步,问道:“王超呢?王超还没有消息吗?”
寇准道:“王超正在整顿马匹军器,不日必将南下。”
皇帝道:“再派人去,让他即刻南下!”
“陛下,今日已派过数名使者了。”
“朕等他来保驾,只管磨蹭什么?他在唐河大阵时刻戒备,兵精粮足,还要整顿什么军马?”
定州军在唐河布下夹河大阵,以御辽军,这大阵大有来头,乃是太宗皇帝所制“平戎万全阵”,大阵由前锋、殿后、中军、左翼及右翼组成。其主力为中军,由并排三个方阵组成,各以一名大将统领;每阵各方五里,周长二十里,三阵之间皆相隔一里,阵面共宽达十七里;合计中军三阵共配备车四千乘、士卒十数万人。
大阵乃是太宗皇帝得意之作,自以为布阵精妙,万无一失,故自称“万全”,唯独未料到一桩事,那就是阵是死的,战争是活的,辽军根本未去冲阵,而是绕阵而走,直下汴梁,难道要大阵掉头,以十余万步卒追击数十万契丹精骑吗?
故此,虽宋军在北疆设下三道重防,到如今全成了虚设。如今辽军南下,汴京告急,宋军主力却还在北方面对着更北方严阵以待,主将王超手握重兵,固守大阵,任圣旨连番催促,就是不率军南下,这让皇帝如何不急呢?
高琼道:“陛下,便是定州军不来,这十数万大军北上,也足以御敌,末将愿为前驱,为国杀敌,虽死无憾!”
“老将军你可不能去,你要随在朕的身边护驾。”
寇准道:“我大宋将士如此忠勇,圣上有何惧哉?”
“朕不怕,谁说朕怕的?朕要亲自上阵杀敌。”
“前方将士盼望圣驾,如大旱之望云霓,明日请圣上弃车乘马,上路疾行,二日便可抵达澶州城,大军见圣驾到此,必定士气大振,拼死向前,以报圣恩。”
“澶州有李继隆,一时无忧,不须焦急,还是再等等王超的消息吧!”
寇准看了一眼高琼,高琼大声道:“陛下,军情如火,怎么能不急,请陛下速行!”
皇帝却似乎累了,挥挥手道:“众卿一路劳累,早早歇息去吧!国祥,你等一下,陪朕下盘棋。”
安定郡公赵惟吉躬身道:“是!”
安定郡公赵惟吉是太祖皇帝的孙子,越王赵德昭的次子,自幼得太祖欢心,养在宫中。便是太祖驾崩,太宗皇帝入主后,也依旧留在宫里,直到十几岁方才出宫,他比如今皇帝年长两岁,辈份却矮了一辈,是皇帝的堂侄。
两个人自幼同在宫中,是年纪相仿的玩伴,平时最为亲密。
宦官摆上棋盘,两人对坐弈棋,皇帝执黑,赵惟吉执白,开始时皇帝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赵惟吉却心无旁骛,一心下棋,棋盘上黑子势大,占据上风,皇帝的心思渐渐被拉回到棋盘上,黑棋已长驱直入,破入白棋大空,他手执一颗白子,苦思冥想,举棋不定。
赵惟吉笑道:“白棋大空被破,再无可争胜之处了!臣先赢一局。”
二人熟识,棋艺不相上下,平日弈棋也多是真刀真枪,赵惟吉偶有相让之时,却也数次赢了皇帝。
皇帝眉头拧着,默不作声,白棋若退守,虽能封住半边大空,却全局落后,无法争胜,若奋起反击,将黑棋截断围歼,必将引发激烈缠斗,从局部黑白实力对比来说,胜算不大。想来想去,没有良计,局势已很难挽回。
皇帝脸上罩着愁云,举棋不定,半晌方道:“难道真的无路可走,我竟过不去这一关么?”
赵惟吉心中一动,盘上局势与当前战局颇多相似,皇帝难道也作此想,竟将这棋局混同于天下大势,心中难以抉择么?
赵惟吉弓马娴熟,文雅风流,称得上文武全才,他心中素有靖边之志,怎奈身背宗室的身份,虽与皇帝亲近,却多少受到忌惮,绝不可能有掌兵之机。此次随驾北征,他恨不得早临敌前,与辽军拼杀一番。未料到皇帝磨磨蹭蹭,不肯疾行,按今日这走法,不知何时能到澶州。
赵惟吉了解皇帝,这位小他两岁的堂叔为人仁厚,却最是胆小,此番若不是局势危急,并有寇准等人一力推动,他断不会亲自带兵北上。可依他的性格,此时心中定是尚有疑虑,一下子想岔了,弄不好便半路掉头回京。
此时皇帝手中的白子想落在白空中,退一步围住中腹,想着这与认输无异,便又将手伸向前,想落在黑子之后,将黑大龙断开,一力搏杀以争胜负。转念一想,却手腕后缩,想将手撤回去,赵惟吉心念一动,便笑道:“我料官家并不敢断,臣的盘上搏杀之力,一向都在官家之上,与臣角力那不是送死么?臣斗胆,请官家投子认负吧!”
身边的宦官已变了脸色,两人虽说是熟稔,平日说话随便,这话也着实有些大胆。果然皇帝脸上有怒气闪过,手立时落下,“叭”地一声落在盘上,口中道:“断就断!我不信杀不过你!”
赵惟吉计谋得逞,心中一喜,假作冥思苦想,暗出昏招,硬生生将一盘好局葬送,皇帝越下手越顺,脸上兴奋得有些发红,直到赵惟吉无处落子,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丢在棋盘上,避席拜道:“陛下棋艺高超,微臣望尘莫及,天下大势尽在陛下掌中,区区胡虏何足道哉?百姓无忧矣。”
皇帝龙颜大悦,笑道:“还真是好彩头啊!”
天色已晚,赵惟吉拜辞出皇帝御帐,回到自己帐中,却见一个人摸黑坐在那儿,见到他进帐,徐徐起身道:“相公回来了!”
赵惟吉拱手道:“师傅,你还没睡。”
“老夫在等相公归来,有事相告。”那人点上了灯,火光跳动着,照亮了何无敌平静无波的面孔。
371.忘情
赵惟吉坐下,何无敌提起茶壶,为他倒了碗茶,又回手拨弄着炉火。
赵惟吉搓了搓手,说道:“天真是冷了,师傅你穿的可不多。”
何无敌笑了笑,温声道:“习武之人耐寒。”
“可我随师傅习武多年,还是怕冷,一到冬天就难受得紧。”
“相公是心冷,一旦你的心热起来,就再也不怕冷了。”
“师傅能看到我的心?”
“如今看不到。”
“那什么时候看得到?”
“你想让我看到的时候。”
赵惟吉笑了,“师傅方才说……有事?”
何无敌点了点头,却没有吭声。赵惟吉也不催促,只默默地等待着。两个人好似互相憋着劲,就像谁先说话谁便输了一般。
终于何无敌叹了口气,缓缓地道:“相公还记得吗?那时也是咱们两人,围着这么一个小火炉,边烤火边煮着茶。”
“嗯?什么时候?”
“二十八年前的冬天,那年你只有九岁。”
赵惟吉又笑了,“师傅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来?”
“因为我今天说的就是那时候的事。”
赵惟吉收了笑容,“小时候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是啊,你都忘记了,不,不是你,而是我,是我让你忘记的。”
“师傅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怎么是你让我忘记的?我只是听说自己小时发了场高烧,之后便忘了许多事。”
“可你记住了冷。”
赵惟吉打了个寒噤,忙紧了紧衣服,将身子更加凑近了炉火。
他俯下的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眼睛里却全是寒意,身子就像冷得不行了似的,微微地发着抖。
何无敌将茶碗递了过去,赵惟吉接过喝了一口,碗刚一离开嘴,便抖了一下,水从里面扑了出来,洒在火炉上,嘶啦一声响,腾起了一缕烟气。
何无敌默默地看着他,又为他倒上茶,赵惟吉的手一直在抖,几乎端不住,只好将茶碗放在案上。
他两手抱住身子,低声道:“冷,师傅,我冷。”
何无敌的声音一如既往,“当年你也是这样,一直在抖,一直说冷,身子冷,心也冷,相公,你没忘。”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何总说这些奇怪的话?”赵惟吉缩着肩,语气里颇有些烦躁。
何无敌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二十八年前,我给你吃了一个药丸,粉红色的,圆圆的,那药丸名字叫做'忘情丹',从那之后,你便忘记了从前,只记住了冷。”
赵惟吉诧异道:“什么忘情丹?师傅你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何无敌自怀里取出一粒粉红色药丸。“就是这药,忘情丹,世上只有两枚,其中一枚已然被你吃了。”
赵惟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颗药丸,身子却慢慢停止了抖动,“你当初想让我忘了什么?”
“相公准备好要听了吗?”
赵惟吉抬眼看了看何无敌,缓缓地道:“本来我是不想听的,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要紧的事,可我不愿想起,因为那是世上最可怕的事。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在被窝里冷得发抖,怎么也睡不着,便抱着脑袋苦思冥想。却什么也想不起,这真使我苦恼万分。这桩事情我虽是忘了,可那种可怕的感觉却一直都在。每当那感觉袭来,我浑身都似是落入冰窖之中,苦不堪言。所以,不管他如何可怕……你说吧!”
何无敌道:“三十多年前,你的爷爷,就是太祖皇帝,也是我的师傅,他高兴地对我说:‘无敌,我的孙子,惟吉那个小子,他的资质不错,你好好地教导他,传他文武之艺。’当时我在宫中,是师傅的贴身护卫,虽然他的功夫很好,一般来说并不需要护卫,但是一个皇帝总是要有人护卫的。于是我便将这贴身护卫之事交给了师弟黄丰,搬到了你的居所,每日与你同起同卧,教你读书和武功。那时我每日五更天便吆喝你起来练功,先打一套太祖长拳再去读书。你可记得?”
“不记得了,不过如今我也是每日五更即起,打一套太祖长拳,可见你所言非虚,我的心不记得了,身子却还记得。”
何无敌又道:“你读书是很聪明的,骨骼也生得不错,若能下苦功,于文于武都能有所成就。”
“可我如今都有些荒废了。”
“在宗室子弟里,不管文才还是武艺,你都算是最出色的几人之一。”
“那我得多谢师傅教导有方了。”
“不管是你爷爷还是我,都对你寄予厚望,毕竟你是皇孙,你的爹爹,也就是德昭师弟,是师傅的长子,极可能继承大统,你虽是次子,可你兄长自幼体弱,长辈们对他的期望都不高,相比起来,你身子骨结实,习武资质上佳,人又聪明,你爷爷对你喜爱有加,将你抱进宫里亲自抚养。我当时是把你当作一个未来的皇帝……”
赵惟吉忽然笑了两声。
何无敌又道:“总而言之,我对你很是上心,几乎将全部心血投注到你身上,每日里都要想,这一天你要学什么招式,读什么书,甚至是吃多少饭,吃什么菜,我都仔细安排。可以说,当时,你比我的儿子更像是我的儿子。”
赵惟吉道:“你的确像是我的父亲,比我的父亲更像。”
“你的父亲……他很忙,忙着帮你爷爷治理天下。”
“二爷呢?最忙的该是二爷吧?”
“是啊,你的二爷,赵光义,他更忙,他身边聚集着很多人,都在跟着他忙,至于他在忙什么,后来天下人都看到了。”
赵惟吉看了看大帐的门,作势起身,被何无敌伸手拦住,“帐外没有旁人。”他说道:“你不必担心。”
赵惟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毕竟有‘金匮之盟’,早定好了兄终弟及,二爷接爷爷的皇位,三爷接二爷的皇位,之后才轮到我爹。”
“呵呵,兄终弟及……”何无敌笑道:“是啊,赵光义上台之后,搞出一个‘金匮之盟’,说他们兄弟三人当着太后的面盟誓,定好了兄终弟及,你爷爷驾崩之后,这皇帝的位子便是他赵光义的,按理说赵光义驾崩后,应是你三爷赵廷美即位,可赵廷美早就死了,那总该轮到你爹了吧?可你爹也早早死了,便连你的叔叔也死得早,故此,说来说去,还是只能轮到他赵光义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了。”
赵惟吉低着头,轻声道:“人的寿数是老天注定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何无敌冷笑道:“相公,你到底吃了多少颗忘情丹?这种骗不了人的鬼话你也信?”
372.烛影
赵惟吉抬头看着何无敌,胸膛起伏着,却并没有说话,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何无敌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那笑却没有温度,只有嘲讽。
两人对视片刻,何无敌道:“相公,你的呼吸不稳,吐纳功夫还得再练。”
赵惟吉忽地怒了,他脖子前伸,低声吼道:“我不信还能怎么样?你想要我怎么样?”
何无敌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的笑容一闪即逝,脸色瞬间便回复淡然。
何无敌伸手抚了抚赵惟吉的肩膀,赵惟吉却像躲避蛇蝎似的向后一闪。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是冷的,而是强自压抑愤怒所致,在当前这一刻,他对眼前这个人的愤怒暂时超过了自己父子被人夺位的愤怒。
何无敌道:“你想怎样还不是随你自己?就像你若是不敞开你的心,我就无法看到一样。相公,你出身高贵,文武全才,你心中有自己的定数,没人能强迫你,也没人想伤害你。我只想讲多年前的旧事给你听,至于你听过之后要怎样,那是你自己要考虑的事。”
赵惟吉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怒气渐渐散去,终于他无力地向后一靠,一副听天由命,随你怎么说的样子。
何无敌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方才我说到,我带着你在宫中,初冬的一天,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我们在炉火边煮茶吃,那时的你像个小牛犊一般,身子骨结实得很,一点也不怕冷,反而嫌炉火烤的慌。你喝了碗热茶,越发嫌热,将外面棉袍都脱掉了,又喝了一碗,简直在屋子里坐不住,非要出去打拳,当时你刚刚将太祖长拳学得完全,急于要练给别人看,正巧我前几日不在,你叫着要让师傅考较下功夫,便在雪地里练了起来。那时你虽然年纪小,练武的劲头儿却是不小,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极有气势,我看得高兴,夸了你几句,你愈发得意起来,嚷着要去练给爷爷看。“
”当时因为征伐北汉之事,日夜有急报入京,师傅忧心军务,十分辛劳。我不想你去打扰他,便出言拦阻,而你正在兴头上,直嚷着要去,因为爷爷说过,你可以随时去万岁殿找他。
我转念一想,师傅日夜操劳,忧心战局,也该稍稍歇息一下。或许这个小孙子能让他老人家心情畅快,略解忧烦,便没有极力阻止,随了你的心意。我也有好几天没见着师傅了,正有些事要向他禀报,便携了你的手,我们二人一路踏着飞雪,向万岁殿去了。“
赵惟吉此时面色平静,炉火暖暖地烘在身上,让他浑身都发起热来,额角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何无敌将一方白色的帕子递给他,说道:”相公,你最近睡眠不好吧?看样子有些气虚,要不要我帮你理一理?“赵惟吉边擦着汗边默然摇头。
何无敌将手中半碗茶一饮而尽,又自己斟满,坐在那儿若有所思。
赵惟吉追问道:”后来呢?“
何无敌放下茶碗,两手交叉置于膝上,又说道:”那天雪下得极大,刚入冬便有如此大雪,实在是罕见。你连棉袍也没穿,就穿着夹袍跑来跑去,还没到万岁殿便跑得满头满脸的汗。我本来还担心你受凉,见你的小手热乎乎的,像个小火炉一般,便放了心,果然是人小身子壮,不怕冷。“
赵惟吉苦笑了一声,身子却往炉火旁凑了凑,伸出两手互相搓着。
何无敌又道:”经过花园的时候,宋皇后迎面走了过来,我们二人连忙向旁边避让,不料皇后根本没看我们,只顾埋头走路,后面的宫女急匆匆地跟着,手里提着几个大大的食盒。皇后的面色似是有些不悦,太监王继恩在旁边陪着笑,说道:‘娘娘,圣上连日烦忧,不过是想喝几杯酒解解乏,非是故意冷淡娘娘。’皇后道:‘不过是喝个酒,哪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架子?’一行人边说边走远了。“
“我迟疑了一下,看来皇后去送酒食,遇见皇上喝酒,那他是在和哪个嫔妃喝酒?既然连皇后都碰了钉子,我们二人还过去做什么?我刚要扯了你回去,你已然跑开了,我连忙追了上去。此时对面过来十多个侍卫,都是皇上身边的人,为首者正是我的师弟黄丰。我有点生气,圣上在喝酒,他们怎么能随便离开?”
“黄丰见了我,忙上来解释,说皇上正在与晋王喝酒,喝令他们离开万岁殿,走得远远的,凡来访者都挡在殿外,不准放人进去。我心中疑惑,雪下这么大,天都黑了,赵光义还在宫中作甚?这兄弟两个到底要说什么私密话?我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便喝令侍卫们不准再走远,只在原地伺候着,他们原都是我的手下,其中有几个是我的师弟,都听我的话。”
“你还吵着要打拳给爷爷看,我将你抱起,说道:‘爷爷有事,咱们一道去看看,但你不能乱说话。’你眨巴着眼睛,似是有些委屈,不过还是点头答应,我便抱了你向前走,直走到万岁殿外,驻足向殿内张望,侍卫们都在百步开外,远远地能望见我们。”
“此时万岁殿周围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殿内烛火摇晃,映出两个人影,正是皇上和晋王。两人隔案对坐,皇上一直在闷头喝酒,晋王却低着头,泥塑木雕一般,连酒碗都没端起来过。殿内隐隐传来说话声,因离得远,完全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忽见皇上一拍桌子,'嘭'地一声大响,我心中一紧,不知他为何发怒。晋王已离席俯身,头低低地伏着,一动也不敢动,皇上以手指点着他,在斥责着什么,不知晋王有什么事让他如此震怒。”
“不管怎么说,这是皇上的家事,是兄弟之间的事,我们做侍卫的,当然要避开。我见周围没有旁人,便也放下心来,皇上乃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江湖上一般的高手根本无法靠近他身边。晋王功夫平常,又是孤身在此,便是兄弟反目,皇上要处置他也易如反掌,根本不用旁人出手。”
“我抱着你转身要走,忽地你喊了一声:'爷爷!'声音虽不大,却着实吓了我一跳,生怕惊动了殿内二人,便捂住你的嘴,不让你再出声,抱着你躲到一棵树后。此时殿门咣当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373.刺驾
何无敌道:“万岁殿的门开了,师傅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晋王赵光义。师傅身上的袍子敞开着,脸红彤彤的,脚下有些虚浮,我有些奇怪,他老人家的酒量一直很好,极少见他喝醉过。不知今天喝了多少,或许是他心情不佳,以致于今日竟有了些醉意。”
“晋王下拜,师傅伸手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干!’挥手让他出宫。看来兄弟二人谈得不错,虽则晋王确有些事让皇上生气,可看眼下这样子,这事已然过去了。我心里松了口气,便带着你转身向回走,不顾你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要找爷爷,眼见皇帝已喝多了,想必是急于休息,我怎能让你再去打扰?”
“侍卫仍在远处驻足待命,我叫他们回去万岁殿守卫,并一再叮嘱黄丰,让他好好照看皇上,让他酒醉后好生休息。我知道他有些不耐烦,却不敢说出来,我是大师兄,他的功夫大半都是我传的,算是他的半个师傅。他即便不满,也不敢当面有所表示。倒是你,相公,你一直在埋怨我,说我不让你去找爷爷。”
何无敌微笑地看着赵惟吉,好像他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赵惟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向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爷爷?我早忘了他的样子。每次见到一个老人,我都想,我的爷爷如果在世,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不会!”何无敌断然否认,“没有人如他一般英武,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气概非凡。”
赵惟吉若有所思,“我虽忘了他的样子,却每次想到他,心里便觉得。。。亲切。”
“那是当然,你是他唯一养在身边的孙子,他对你疼爱有加,其余的孙辈都是望尘莫及。”
赵惟吉的眉毛忽地皱了起来,他用手支着额头,说道:“可是我不能多想,这亲切中还有些别的,让我浑身都不舒服,这感觉偏还似个影子似的,像是有又像是没有,让人摸不着,然后我便会觉得害怕,甚至感觉到冷。”
何无敌道:“因为你的确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与你爷爷有关。”
赵惟吉直起腰杆,长长地出了口气,“师傅,你说吧,这么多年了,我早已受够了折磨,好似是凌迟一般,一刀刀割着身上的血肉,我早就想着,还不如来个痛快的,断头一刀,也好过这般零星受罪。”
何无敌道:“自万岁殿回来之后你便睡了,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独自坐了半个时辰左右,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便又收拾了走出房去,想去万岁殿周围转上一圈。夜深了,雪下得越发的大,树枝上积着厚厚的雪,天地间一片白色,什么踪迹都隐去了,那时因皇上不喜约束,最爱微服出宫,说起来宫禁不像如今这般严格,这种天气,侍卫和太监大概都找屋子取暖去了,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
“远远地看到了万岁殿,周围并无人迹,我心中暗骂,这些侍卫都不知去哪儿偷懒了。走到近前,忽地脚下绊了一下,我低头一看,地上竟躺着一个人,因雪势太大,将此人身体盖住,只在地面上隆起一个白色的土包,因此方才我并没注意,仔细看时,那人正是一名御前侍卫,身子冰冷,看样子已死去了一阵子。他的咽喉处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柄匕首。”
“我心里一惊,忙高声叫道:‘黄丰!’腾身向前奔去,无人回答,黄丰不知在何处,那些侍卫也不见踪影。每晚拱卫万岁殿的侍卫应有九名,其他宫中禁卫若不得召唤,不可随意靠近。刺客是如何进入到宫禁深处?难道那九名侍卫都已遭不测?我几步跃到殿前,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我顾不得查看,直接冲进殿去,殿中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全部晕倒在地,明显是中了毒,我奔进皇上的卧房,里面空空如也,后面的窗子却敞开着。”
“我从窗子跳了出去,并没有大喊大叫,一是因其他禁卫离得远,喊也未必听得到,更要紧的是这次刺驾太过蹊跷,这些侍卫是我亲自挑选的,个个功夫高强,而他们的死法,却似是毫无戒备,明显是死于熟人之手,这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刺,行刺者就是自己人,主使者很可能是晋王,多年来他一直拉拢人为他所用,豢养死士,培植自己的势力,便是这宫中也有许多他的耳目。皇上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他太过宽厚,对自己的弟弟像儿子一般,不忍处置。”
“周围寂静得异乎寻常,宫里不知在谁的控制之下,若真是赵光义策划夺位,他第一步必然是控制宫禁,宫中之人已不可信,我若贸然声张,招来的或许是敌人。那毒药可令太监宫女晕倒,但用来对付师傅,却未必那么有效,师傅武功盖世,一察觉中毒,自然会闭气驱毒,眼下要紧的是找到他。”
“可恨的雪掩盖了人的足迹,我不知该去哪儿寻找,忽地想到西面的小松林,那儿的假山中有一处秘道,可通往宫外,此事只有皇上和我两个人知道,若皇上要暂时躲避,必是去那里。小松林并不远,我提气疾奔,几个纵跃便到了近前。刚一进林子,一个人奔过来叫道:‘师兄,你可来了!皇上在这儿!’正是我的师弟黄丰。”
“他身后十几步远,师傅背靠着树坐着,低垂着头,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他的两侧。我放慢脚步走过去,黄丰侧身让开,我在经过他身侧的一霎那突然出手,一招便制住了他的要穴,将他掼在地上,另外两人急忙拔剑,我早冲了上去,三个人都怕招来对方的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埋头苦斗。他们二人虽都是高手,却敌不过我新练成的奔雷九剑,在几十招之内被我杀死。”
“我收拾了三个敌手,叫了声‘师傅’,扑到他身前,只见师傅面容灰白,毫无血色,前心要害处有一道又深又阔的伤口,不似是剑伤,也不是刀伤,倒像是斧子砍出来的。我……我摸了他的脉门,手腕触手冰凉,脉象毫无生机,我的师傅,你的爷爷,大宋皇帝,他已经死了。”
374.斧劈
赵惟吉跳了起来,叫道:“不,爷爷是病死的!”何无敌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头,赵惟吉瞪着他,慢慢地气势减弱,坐了回去。
何无敌低头拨了拨火,说道:“我回头解开黄丰的穴道,喝问他道:‘师傅不曾薄待你,你为何要害他?’黄丰那厮强做镇定,说我误解了他,哼,我纵横江湖多年,什么人没有见过,怎么会冤屈了他?他迎上来的那一刻,我便看出端倪,师傅平日精神百倍,又是天下至尊,若非已然身死,怎么会垂头坐在雪地之中?他的贴身侍卫都已被杀,身边站着的两人我都不认识,这宫中武功高强的禁卫哪个不是我亲自挑选的?这二人我却从未见过,不是敌人是谁?黄丰的功夫是我亲传,他侧身让我之时,姿势中已暗含杀招,我岂会看不出?我已知道他要如何对我出手,故此能将计就计,一招便制服了他,若是我未看出这其中关节,黄丰必会背后出手,前面两人夹击于我,三人猝然发难,必会致我于死地。黄丰被收买,便可知为何万岁殿外的侍卫都是在猝不及防中被杀。”
“黄丰那厮抵赖不得,吓得面如土色,我说道:‘你知道我的手段,若你老实作答,我便给你个痛快,若你还要耍花招,那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那厮还要哀求,被我一剑削去了左手二指,说道:‘再啰嗦,便一根根的削掉你的手指,再点你的穴,让你受万蚁钻身之苦。’那厮方才死心,说出始末。”
“原来黄丰早已被晋王暗中收买,这厮利欲熏心,早将师徒恩义抛到一边,呵呵,也是晋王的出价实在让他。。。无法拒绝,不只是他,皇上的贴身侍卫中已有几人都已投到晋王门下,便是这宫中禁卫,朝中文武将领,也大半被晋王暗中拉拢。晋王作了十几年的开封府尹,平日里处心积虑要夺权,在汴京实在是树大根深。师傅对此有所察觉,年初时曾动议迁都洛阳,远离晋王的势力,没想到百官齐声反对,当师傅说出‘汴京地势开阔,无险可守,不宜定都。’,晋王更无耻地回以‘在德不在险’。”
赵惟吉道:”晋王如此说,难道我爷爷。。。有何失德之处?“
何无敌手背上青筋一跳,”叭“地一声,手中拨火的铁钎从中而断,赵惟吉吓了一跳,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紧抿双唇,面部僵硬,胸膛起伏,似是强抑着情绪。
”赵惟吉。“何无敌终于开口,叫得如此郑重,让赵惟吉心头一震,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
何无敌道:”你的爷爷,大宋开国太祖皇帝,武功盖世,侠义无双,年轻时在江湖闯荡,专行除暴安良之事,江湖上人人景仰。从军之后,身先士卒,百战百胜,荡平天下,一朝登上至尊宝座,却不忘兄弟情义,无兔死狗烹之举,让他的兄弟们同享富贵。他体恤百姓,不忘升斗小民之苦,立志让全天下安居乐业,无冻馁之忧。便是对自己的亲兄弟,那个丧尽天良的赵光义,从来关爱有加,悉心栽培,情同手足。我何无敌心高气傲,自诩为当世人杰,从未服膺过任何人,却甘心为其驱使,随侍左右,师傅他老人家,实是我一生最敬佩之人。“
赵惟吉肃然低头,”惟吉知道了,爷爷他实在是个英雄。“
”可是如此英雄却死于豺狗之手!“何无敌愤然道:”赵光义无耻之徒,见师傅对他起疑,欲略减其权势,有意培植德昭师弟,徐图立其为储君。他狗急跳墙,不顾兄弟之情,君臣之义,竟痛下杀手,弑兄篡位,实乃古往今来第一奸贼!“
赵惟吉已面色通红,身子微微颤抖,目光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
二人相对沉默,谁也没在看谁,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无敌忽地一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低声道:”唉,一晃快三十年了,本以为再提起这些时不会再生气,老了老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赵惟吉道:”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师傅是块。。。没有热度的坚冰,没想到你心中竟藏着火。“
何无敌道:”师傅这些年,的确是在冰火之中,你又何尝不是?世人又有多少不是?想来人生便该是如此折磨。“
赵惟吉道:”师傅所说的这些,我全然想不起,可是奇怪的是,又觉得这事似曾相识,好像亲历过一般,这真是奇怪的感觉。“
何无敌道:”这确是你亲眼所见。“
”啊?那我在哪里见到?“
”赵光义害死了师傅,还未来得及收拾,突然有一队宫中禁卫巡视,远远地经过,他自觉这一路行迹明显,须尽快遮掩,便带人去整顿人马,控制宫城及京城,却留下黄丰三人守护师傅的遗体,等他再来处置,不巧被我寻至,杀了黄丰。我正要负走师傅,忽觉旁边有一处小小的雪堆,十分异样,我拨开一看,那厚厚的雪中竟然有一个孩子,虽还活着,却全身穴位被制,身子冻得僵硬,无法动作言语。“他看了赵惟吉一眼,”那便是你。“
赵惟吉身子一擅,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肩,凑近炉火。
何无敌道:”此时晋王带人远远地过来,我只好舍弃了师傅的身体,抱着你匆忙遁走。我知道如今已无力回天,晋王掌控了全局,你的父亲无力与其抗衡,只能退求自保。我带你回到住处,解开你的穴道,用雪水为你揉搓全身,你只是发抖,满脸通红,连声喊着冷,却再说不出别的。当夜你高烧不退,开始胡言乱语,多亏那几日晋王登基,宫中忙乱,无人顾及到你。你烧了三日三夜,不时地惊喊,我须臾未敢离开,从你的胡言乱语中,连听带猜地知道了那夜的始末。“
”原来你回住处之后,假意去睡,却偷偷地爬起来,背着我独自去了万岁殿,也不知你如何避过众人,竟真的摸到了爷爷的卧房,你爬上床去喊爷爷,说自己学会了太祖长拳,哦,当时那套拳还叫赵家拳。爷爷却未让你演练,只抱着你越窗而走,想必他当时已发觉中毒,这毒或许是晋王下在了酒中。你爷爷武功盖世,虽中了剧毒,却未当即发作,只强自抑着逃出殿去,想自小松林秘道出宫躲避,未料到晋王已带人追至,你爷爷怕打斗中伤及了你,一时情急,将你点了穴道,随手塞进一个雪堆之中,那雪厚及人膝,你蜷着腿蹲坐其中,夜中倒也不甚明显。“
”之后的情景除了晋王等人,便只有你一人知晓,而晋王身边之人,除黄丰三人之外,在晋王登基之后,一夜之间尽皆暴毙,当夜情景亲历之人,便只有你和赵光义两人了。相公,你可还记得?“
赵惟吉此时双手抱着头,话也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似是头疼难忍,痛苦不堪。
何无敌道:”当时你时常在睡梦中尖叫,醒时却一句也不肯说,我怕你终究会暴露,泄出风声,遭了赵光义的毒手,便出此下策,喂了你一粒忘情丹,从那之后你便真的忘了,除了时常叫冷,便是睡梦中也不再乱说话。可是,你曾经的那些梦话,三十年来时常在我耳中回响,让我不得安眠。“他又拿出那粒忘情丹,”有时我恨不得也,吃上这么一颗,把这些事通通放下。“
”放不下,放不下,这些都没用的,没用!“赵惟吉抱着脑袋使劲地摇动,”师傅,求你了,别再说了,我冷,我头疼,疼死了!“
何无敌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道:”没用的,相公,我便是立时闭了嘴也没用,你仍旧逃不过去,这一辈子也休想逃掉。除非你认命,可我知道你不肯认,否则也不会如此痛苦,你想要变成冰,可你心中全是火,你要么是蝼蚁,要么是英雄,这是你的命.“
赵惟吉面容扭曲,一手捂着头,一手抓着心口,低声嚎叫道:”住口!别说了!别说。。。我就是蝼蚁,踩死,一脚便踩死,英雄,啊英雄!师傅,我冷,我热,我头疼,我心疼,疼得要裂开了,斧头!快去找斧头,把我劈开,劈成两半,一斧头劈开!“
何无敌的脸凑了过去,目光紧紧地抓住赵惟吉的双眼,让他无法避开,他的声音好似从深深的地底传出,带给人比地底更深的恐惧,”这便是你当时说的话,斧头。哈!竟然是斧头,赵光义,他竟然亲手用斧头劈死了他的兄长!“
赵惟吉狂叫一声,晕了过去。
375.军变
何无敌端坐不动,任由赵惟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为自己又满上了一碗茶。
帐篷门口传来两声轻轻的击掌声,何无敌道:“进来!”
周老大走了进来,看了看赵惟吉,说道:“门主,地上凉,相公身子弱,别冻坏了他。”
何无敌道:“他不是身子弱,他是心中恐惧。”
周老大走上前来,俯身将赵惟吉抱起,安顿在榻上,说道:“虽是如此,此事太过重大,他一时经受不住也是有的,您也别逼得太急了,稍稍呵护一下吧!”
何无敌道:“若他需要别人百般呵护,便配不上众人的信任,不可托之以大事。”
周老大道:“也是难为了他,此事发生之时,他还是个孩子,便连他的父亲,当年虽已成人,却也一时失了主张。”
何无敌道:“当年你一直在德昭师弟身边,觉得他性情如何?”
周老大道:“武功郡王为人沉毅有城府,能做大事,只是有一点,当断不断。。。唉,实在是可惜了。”
何无敌道:“我仔细想过他们祖孙三人,师傅是天纵之才,令人高山仰止,却也有自身弱点,那便是太过重情重义,不够狠毒,他遇事虽可杀伐果断,可一旦涉及到身边至亲,便容易被情义束缚了手脚,这在寻常人不算什么,对于帝王却可能致命,他也正是因此而丧了性命,丢掉了自己一手创下的万世基业。”
周老大道:“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宽宏大度,对身边之人都是极好的。万没想到。。。赵光义实在是猪狗不如!”
“赵光义虽是无情无义,单从性子上来说,却比他的哥哥更适合做帝王,此人擅弄权术,疑心很重,除了自己,便是亲儿子也不肯相信,也许做帝王的便该如此。只是他的资质相差太远,文治上还说得过去,武略上实在是不值一提,太祖皇帝用无数争战打造出来的百战之师,便是毁在了他的手里。”
周老大道:“若是太祖再多活十年,契丹人绝不会如此猖狂,便是武功郡王也比赵光义知兵。”
“哼,他虽不知兵,却自负得紧,那些沙场老将都要听他一个外行瞎指挥,真是憋屈得可以。可若是不听他的,早晚收拾了你。傅潜、王超都是他潜邸旧臣,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听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敌兵一来,他们不会别的,就会闭门不出。如今兵将无勇,人人只求自保,不敢出战,以致辽军猖獗,来我大宋如入无人之境。”
周老大道:“可王超只听太宗皇帝的话,如今的皇帝他根本没放在眼里,不管圣旨如何催促,他就是不出兵。”
“难道他想学刘知远坐山观虎斗,等到战后再来收拾残局,自己做中原之主吗?”
“令主刚派人送来消息,王超无能畏战,不敢出兵,他手下将领多有不满,有的甚至对他公开鄙视。令主在定州,颇得杨嗣将军倚重,也结交了许多将领,或许能够趁机一举夺得兵权,那时再大军南下,与我们合击辽军。”
“汴梁如何?”
“几位长老在汴京已准备妥当,只待这边事成,便刺死太子,一举夺城,恭迎大军凯旋。”
“师傅在天有灵,要我们主持世间公道!”何无敌转身看了看昏迷中的赵惟吉,低声道:“如今只差他了。”
赵惟吉一会儿便苏醒了过来,目光迷茫地看着帐顶。
半晌他方才转头看过来,何无敌的眼睛正盯着炉火,若有所思。
赵惟吉立时便想别过头去,却又强迫自己面对,低声问道:“我的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你终于问了。”何无敌道:“德昭师弟是被太宗皇帝逼死的。”
赵惟吉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自己正在宫中与几位皇子一道读书,忽然皇帝传令让他回家奔丧,从此之后他再未回到宫中。别人对他说父亲是患急病去世,等他问起什么病却都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便是母亲也说不清楚。他一直疑惑,也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他故意不去想,时间久了,便似是真的忘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提起,可是今日才知道,原来有的事是不会忘的。
何无敌道:”二十五年前,赵光义亲征幽州,在高粱河被辽军打得大败,那是宋军对辽军的第一场大败,当然,后来败仗多了,大家都习惯了。当时大军溃散,所有人都向南逃,皇帝也不例外。当时我随着德昭师弟在乱军之中,看着皇帝的仪仗溃退,忽然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自从师傅死后我一直就想杀了这个狗皇帝,只是他身边高手太多,人又多疑,十分小心,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直到高粱河之役,他的护卫逃散,自己纵马奔逃。”
“我向着仪仗的方向奔了过去,溃兵太多,契丹追兵也不少,全追着他的大旗走,场面极为混乱。不一会儿他的仪仗便散落在地,兵将全失了方向,不知皇帝在哪儿,我只向着人多的地方追去,竟真的寻到了这狗贼的踪迹,我见到他的背影,身边只有几个侍卫,便张弓搭箭,在他背后连发了三箭,你也知我的箭法极好,本有十足的把握射死这狗贼,未料他的贴身侍卫竟全是高手,拨落了两支箭,只有一支射中,我看不清射中了哪儿,只见他头也不回地狂奔,应至少是受了伤。”
“场面太乱,几乎是眨眼之间,那狗贼便混入乱兵之中,没了踪影。等我再找到德昭师弟时,军中已纷纷传言皇帝中箭身死,残兵聚集,赵光义却不知所踪,军中不可无主,我便一力主张立德昭师弟为新君,将领们也有许多人支持,毕竟这天下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由他的儿子接任合乎道义。可是,德昭师弟却不接受。”
赵惟吉霍然而起,“这是为何?”
何无敌道:“他担心狗皇帝未死,万一归来,他不能掌控局势,军中分裂,予契丹人以可乘之机。我反复劝他,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赵光义经此大败,威望受损,军中对他颇有微词,人们慢慢怀念起太祖皇帝时的无敌宋军,将希望寄托在太祖之子的身上,日后即便赵光义回来,众将已拥立新主,若论起罪来,全是谋反之罪,众人畏惧他归来受责,必然力挺新主,赵光义一人无力回天。”
“你父亲犹豫不决,我焦急万分,此议一动,有进无退,若不上位,将来必为皇帝所忌,恐怕事后要被清算。你父亲便说再等一日,一日皇帝不至,他便应承下来。我无法,便带着诸太祖旧将及兄弟们日夜巡视,若见到赵光义归来,不等入营,便即斩杀。巡视到第二日天亮,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众人急忙回营,却见那狗贼端坐大帐之中,原来他已于昨夜化装成普通士卒,趁黑混入营中,一力安抚,那些本要拥立的将领便又倒戈,只差这一夜,形势天翻地覆,大势去矣。”
赵惟吉双拳紧握,虽然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他还是跟着紧张万分。
何无敌道:“此事后来败露,赵光义大怒,回京之后,将你父亲叫到宫中训斥,不知两个人说了什么,回家之后,你父便自刎而死。”
376.回銮
赵惟吉呆呆地坐在榻上,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人刚刚死去了亲人,只是茫然不知所措,还来不及品味悲痛和愤怒。
何无敌道:“便是没有这场军变,赵光义也绝不会放过德昭师弟,这只是给了他一个借口而已,你的父亲死后两年,你的叔叔赵德芳也莫名其妙地死了,当时他只有二十三岁,身强力壮,赵光义召他入宫,据说二人当日谈笑风生,还一起吃了个饭,德芳回来后当晚,便觉得心口剧痛,第二日便去世了。至此太祖的儿子全部死去,你们这些孙辈当时都还小,才从那狗贼手底下逃得性命。”
“此事之后,他的心思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朝廷众臣,连民间百姓,虽不敢公开说,哪一个不是暗中议论,都为太祖皇帝鸣不平。赵光义为了正名分,竟搬出了死去的娘亲,弄出了一个‘金匮之盟’,说是杜太后临终之时,将他们兄弟三人叫到榻前,让他们立下盟誓,承诺大宋皇位兄终弟及,太祖死后传给太宗,太宗死后传给魏王廷美,魏王死后再传给德昭师弟。传言这誓文有两份,一份随太后入土,另一份装在金匮之中。这个‘金匮之盟’便是要堵住天下人之口,让狗贼的即位合理合法,只是这又留下一个隐患,便是你的三爷魏王廷美,依照盟誓,太宗去世之后,皇位应归他所有,故此,魏王的死便在所难免了,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魏王不过活了三十八岁。”
何无敌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话他憋了多年,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向着他认为应该知道的人吐露真相。而这只是第一步,他虽有之后的种种打算,也为之付出了多年的心血,却都需眼前之人的认可。
赵惟吉浑浑噩噩,到了后来,完全不知道何无敌说的是什么,他只想要对方闭嘴,他不想再听,可是那声音却顽强地钻入耳朵,让他不得安宁。这些年他一直让自己相信,相信那些谎言,只是这隐约的真相不知何时便会从心底冒出来,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深受折磨。
何无敌站起来,走到榻前,伸手握住他的右手,赵惟吉不由自由地摊开手掌,那粒药丸便躺在了他的手心。
何无敌道:”相公,这是世上仅存的一粒忘情丹,你可以服下它,一切都会忘掉,往事成为尘土。“他迈步走出了大帐。
周老大迎上来,目光中虽有探询,却未发声询问,何无敌道:”公义终究还是会来的。“
第二天,御驾继续缓慢前行,半路用饭时,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停留,沿路的官员依旧为皇帝准备了舒适的居所,献上品类繁多的精美食物,大臣们虽不能像在家里一般讲究,饮食上也还算说得过去。
寇准有些饿了,却没心思细细地品尝饭食,他以极快的速度扒了饭菜,便起身去往皇帝的居处,想催促他快些上路,没料到刚一出门,便有宦官急急地跑来,说道:”相公快去,官家急着见你呢!“
寇准来见皇帝,刚一进屋,便见皇帝面对着他平日最爱吃的”鹅肫掌汤齑“在发呆,见到寇准,赵恒抬起头来,满脸焦虑,”辽军正在围攻大名,大河已然结冰,辽军不须舟船,随时可策马过河,寇卿,若是立时掉头回去,尚可背靠汴京,与之决战,若是半路遭遇辽军,此地一马平川,如何防守?“
他急切地看着寇准,说道:”寇卿,朕欲回銮汴京,即刻便回!“
寇准却没在看他,他的目光停留在案几之上,皇帝有些不悦,又叫了一声:”寇卿!“
寇准施礼道:”臣方才来得匆忙,饭都没吃饱,正好陛下也在用饭,要不,我陪陛下一起吃?“
他喉头一动,好似咽了一下口水,”你看这鹅肫掌汤齑、炙炊饼脔骨,还有这酒醋白腰子,看着味道实是不错,臣的饭食里可没有这些。“
皇帝的满腔急切被他打断,正像两个拳手对垒,他卯足了劲的一拳打过去,对方却突然跑开,向旁边之人要巾帕擦脸。皇帝有些感觉无所适从,可他终究是个体恤臣下之人,对自己匆匆把寇准招来,竟有了一丝歉意,忙说道:”寇卿坐,陪朕吃饭。“
他的意思是边吃边聊,没想到寇准坐下来,毫不客气,举箸便食,风卷残云般将面前一盘羊肉一扫而光,又开始对另外几盘下手,皇帝只是看着他,无可奈何。
寇准抬起头,用筷子指点道:”官家,这道葫芦鸡要先煮、再蒸、后炸,色泽金红,骨肉酥烂,乃是关中名菜,在我小时,家中每逢宴会必有此菜,你尝尝,好吃得紧。“
看他的样子,就差给皇帝夹一块放到碗里了,皇帝被他一说,又见他吃得香甜,竟也觉得嘴里生出些津液来,突然有了胃口,也举起筷子开始进食,这一吃竟吃出些味道,连进两碗米饭,这一路他时时焦虑,胃口极差,只这一顿,竟吃得极饱,心中觉得十分满足。
他笑道:”寇卿,你是朕的开胃菜,以后便陪朕吃饭好了。“
寇准道:”那自然是好,说实话,我的饭菜比陛下的差远了。“
他喝了口汤,叹道:”可惜不能饮酒,到了澶州,我必要痛饮一番。“
皇帝面色一变,说话都比平日严厉了许多,”朕刚说了,要回汴梁!寇卿没有听到么?“
寇准打了个饱嗝,说道:”陛下,要是回军,单单回汴梁是不够的。“
皇帝疑惑道:”那依卿之见,要去哪儿?“
”汴梁无山川之险可依,孤城一座,无法久守,依我看,应渡江南下,去往升州,不过严冬到来,大江也不足为凭,恐怕也很快冰封,辽军也可渡江追击,咱们的腿可跑不过他们的马腿。“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来。
寇准还在喋喋不休,”升州不成,还得继续南下,可往东南,去越州,或者西南,去益州,也可直接去岭南,哦,陛下,不如咱们去琼州,琼州之地远在海外,大海总不会冰封!“
皇帝一拍几案,”够了!你是在讽刺朕么?你是说朕将成为亡国之君吗?“
寇准避席拜道:”陛下,若是此时回銮,确有亡国之忧!“
377.抬轿
皇帝看着寇准,觉得这家伙只会危言耸听。
寇准道:“天下皆知陛下御驾亲征,以至士气百倍,人人奋勇,如今掉头回去,天下之人会作何想?陛下向北,众人齐心杀贼,陛下向南,则百万大军立时溃散,辽军趁势追杀,臣恐陛下未等过江,便为辽军所虏。”
皇帝道:“寇准,你是不是故作危言,以此来恐吓朕?”
寇准道:“陛下难道忘了太宗皇帝高粱河之败么?”
皇帝心中一惊,自己的父亲北征幽州,在高粱河战败,他掉头就跑,宋军立时大溃,太宗皇帝被一箭射中大腿,骑不得马,只好坐着驴车逃走,辽军紧追不舍,太宗差一点便做了俘虏。
寇准又道:“陛下这一退,臣恐大宋天下不再为陛下有。如今李继隆已在澶州北门外列阵,各地大军集结城下,辽军虽众,不足为惧,臣请陛下即刻起驾,直奔澶州。”
皇帝知道寇准说得有理,可就是心里没底,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挥手道:“走吧走吧!大不了朕拼了这条命。”
大军开拔,旌旗蔽日,烟尘遮道。
皇帝磨磨蹭蹭,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六天,而北方的王超行动更是缓慢,只说南下南下,一直未见动静。
此时辽军已开始强攻澶州,前线战报雪片般传来,皇帝心中愈发慌乱。
澶州城夹河而立,分南北两城,地势险要,城墙高厚,易守难攻。
皇帝登上南城,见大河北岸乌压压全是军马,辽宋两军正在激烈厮杀,鼓角声盈耳,喊杀声震天,他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般场景,不禁两腿发软,额头见汗。
寇准道:“请陛下即刻渡河,到北城巡视,鼓舞士气。”
皇帝道:“寇卿,朕已亲征到了澶州,南城北城还不是一样?不必非得过河了吧!”
寇准大声道:“不可!陛下若不过河,与在汴京无异,这御驾亲征便完全没有了用处!陛下几百里路都走了,还差这区区一条河吗?”
高琼也道:“陛下,河北诸军数十万,都翘首以盼圣驾,大军在此,陛下有何惧哉?臣请陛下即刻渡河!”
皇帝却像是铁了心,“卿等勿复多言,朕自有主张。”拂袖下了城楼。
寇准低声向高琼道:“等陛下上了轿子,只管抬过河去!”高琼暗暗点头,看来只能如此了。
两人跟着下了城楼,皇帝已上了轿,因为是行军,一切从简,并未用上全套的銮驾,只用了四人抬的软轿。
宦官喊道:“起驾!”轿子起来,掉头向南,南城一处官衙,已被辟为皇帝的行宫。
高琼喝道:“皇帝行宫明明在北,怎么向南?掉头!”
几个宦官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人道:“殿帅,你老,你老记错了吧!明明是那边。”他用手向南指了一指。
高琼一鞭子抽了过去,大骂道:“糊涂的东西!还敢顶嘴!”手中鞭子连挥,抽得几个宦官连连躲避,轿子左摇右晃。
为首宦官吃痛不过,又不敢还嘴,故意大声哎呦,此时轿帘一挑,皇帝怒气冲冲地道:“向南!违者以抗旨论处!”几个宦官得了指令,抬起轿子向南便行。
寇准和高琼正在焦急,忽见抬轿子的宦官齐声大叫,竟似是一齐崴了脚,腿一弯,齐齐向地上栽去。
轿子眼看就要落地,一众侍卫中突然蹿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分别用两手捉住轿杠,两人四条胳膊发力,竟将轿子高高举起,掉转方向,向北如飞而去。
寇准一惊,已看到后面之人,正是自己的护卫牛大力,顿时放下心来。再看前面那人,年纪甚轻,个子高瘦,气宇不凡,他却不认得。
高继宣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此人是我请来的侍卫王奇才,父亲,寇相,咱们也跟上吧!”
高氏父子都是武林高手,提气跟在右侧,左侧是梁世美和邹芳,一众大内高手随在其后,一路向北飞奔。
他们走得飞快,寇准一个文官,怎么能跟得上?忙向身边侍卫要了一匹马,翻身上马,急急地追了过去。
皇帝赵恒坐在轿中,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与往常坐轿颇有些不同,前面轿帘被风吹得向内飘动。
他伸手撩开轿帘一角,见周边景物飞速倒退,寒风凛冽,直灌进来,皇帝吓了一跳,说道:“住轿!”
王奇才笑道:“停不住了,陛下坐稳了!”脚下发力,不但没停,反倒是更快了。
赵恒见他体态及穿着,并非平日抬轿之人,而且他一个便顶了两个轿夫,两根轿杠并未担在肩上,而是被他两臂平伸,举在身侧,显见得力大无比。
皇帝吓了一跳,大声道:“你是何人,住轿,住轿!”王奇才理也不理,只顾埋头飞奔。
皇帝慌了,大叫道:“寇卿!高卿!高琼何在?”
高琼急步向前,好不容易追到皇帝身侧,说道:“臣在!”
皇帝道:“他,他是何人?要将朕抬去何处?”
“此乃新任侍卫,当年孤身闯入契丹铁林军,阵斩耶律浑的王奇才。此次瀛洲攻防战,王奇才也立有大功!”
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却还是叫道:“转头回去,朕要回行宫!”
寇准正好打马过来,气喘吁吁地道:“随驾众臣都请陛下巡视北城,等陛下巡视之后,自会送圣驾回去!”
皇帝脸一沉,正想发作,王奇才道:“陛下胆略过人,天下之人谁不景仰,看,这满城的人都来瞻仰圣驾!”
皇帝一看,道路两边远远的都是人群,见皇帝轿子过来,风吹草低得拜了下去,不断有人高呼“万岁”。
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用了,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再说话只能在天下人面前露出胆怯。
只是这轿子实在走得太快,自己坐着竟有些发晕。见王奇才举着沉重的轿子,依旧健步如飞,不禁暗暗称奇,不愧是边关的骁将,确实本事非常。
他说道:“王奇才有大功与朝,你想求什么官,朕封你便是。”
王奇才道:“在下不想为官,只求陛下率领宋军,击溃胡虏,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皇帝叹道:“真是壮士!”
忽地向前俯身,低声道:“卿能不能稍稍慢些,朕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轿子后面一个粗鲁的声音高叫道:“可不是!天杀的奇呆,跑那么快做什么,想累死牛哥吗?”
378.渡河
奇才稍稍慢下脚步,笑道:“太慢了,好不过瘾,不如我背负陛下过去!”
皇帝急急地道:“不,不,如此甚好。”便再不敢说头晕,只两手死死地抓住坐椅,闭了眼睛听天由命。
自己虽是皇帝,可如今这条性命,全在人家的手上,看这些江湖豪杰的架势,并未对他这皇帝有多少敬畏。
二牛却怒道:“姓王的,你这是说牛哥轻功比不上你么?”
奇才笑道:“那咱们比上一比?”
二牛道:“你以为我不敢?哼,我有什么不敢!可我就是不比!”
梁世美忙接过二牛手中的一只轿杠,“牛兄弟,我来助你!”
二牛立时来了劲头,叫道:“好,那咱们俩和他比上一比。”
皇帝顾不得威仪,大叫道:“莫比莫比!只须稳稳地将朕抬过河去,朕赐几位壮士每人良田千亩。”他生怕这几人一时性起,狂奔起来,一不小心将轿子扔掉。
二牛大笑道:“谢皇上的赏,那咱们稳稳地走,不跟这小子置气!”他心知轻功比不过奇才,还不如就坡下驴,落下几亩好地。
皇帝松了口气,道:“正该如此。”
没想到邹芳在旁边说道:“黑哥,王大哥虽然轻功好,如今扛着这么个累赘,哪里就跑得起来?我不信你们两个一起,就比不过个王奇才!”
皇帝无言以对,自己竟成了别人口中的累赘。
二牛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比就不比,怎么能为了女人一句话就食言呢?”
皇帝闻言一惊,偷偷撩起轿帘观看,见邹芳虽着男装,果然身形娇小,面容妩媚,仔细一瞧,正是个活脱脱的女子,可见她脚步轻灵,稳稳地随在旁边,心中暗叹,没想到我大宋还有这般巾帼英杰。
邹芳眼尖,见到皇帝偷看,说道:“看什么看?就是你,挺大个爷们儿四体不勤,走路还要别人抬着,羞也不羞!”
皇帝脸色一红,心中微有怒意,转念一想,她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自己的伯父原是全天下第一位英雄豪杰,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那么英武,也是个久经战阵的马上皇帝,到了自己,虽幼时学过些武艺,如今早就荒废了,当上皇帝后,更是万事有人伺候,出门便坐辇,胳膊腿都懒得用了。便是这一路御驾亲征,也只骑了半天的马。想到这,心中倒真的有些羞愧。
高琼怕皇帝难堪,怪罪众人,忙说道:“陛下,诸位豪杰洒脱直率,言行不似臣等,细细品来,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皇帝虽是懦弱,却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当下笑道:“看来朕也要习些功夫了。”他虽不见怪,被女子嘲笑,心中多少有些别扭,心道:“这些人都不怕也便罢了,便连如此娇弱的一个女子,都敢到这大军厮杀的澶州城来,我身为一个男子,九五之尊,便真的不如他们?”想到这儿不由得血气上涌,提起些胆子来。
奇才听皇帝说要习武,心中一动,当即说道:“陛下若要学枪,自可与高帅切磋,若要学棍,梁家掌门棍法天下无双,当真是一把好手。”
赵家的皇子从小个个习武,练得最多的便是拳和棍,拳法自然是太祖长拳,棍法也是太祖所传之棍法,皇帝虽武艺一般,棍却是练过的,当即说道:“朕便封梁家掌门为宫中教头,闲时与朕切磋下棍法可好?”
梁世美心中欢喜,梁家根基本就在汴京,他也日夜想着带诸弟子回到老家,若成为宫中的教头,何人敢再小觑梁家?重振家业指日可待。
他大声道:“谢陛下!”
奇才也替他高兴,二人一道带领抗虏军在中原争战,相处如兄弟一般,他自然知道梁世美的心事。
皇帝又道:“诸位好汉便都留下来,在宫中侍卫如何?”
二牛道:“算了算了,做官太累,我有一千亩地就行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事儿和奇呆喝喝小酒,挺好。”邹芳冷哼一声,“你想得美!”
奇才道:“在下是个粗人,不知宫廷中的规矩,还是在江湖中浪荡好了。”
邹芳道:“王大哥,你若是粗人,黑哥就是野人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
皇帝暗暗叹息,武功高又有学问,却不愿为我所用,难道我这个皇帝真的有那么差劲?
此时轿子已上了浮桥,轿子前面有侍卫开路,压住了行进速度,后面更有大批的侍卫保护,寇准此时也只好弃马步行,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奇才等人虽抬着轿子,却依旧步子稳健,如履平地。
皇帝坐在轿子里,听到外面水声汹涌,知道已在桥上,忙掀起帘子向外观看,只见阴风怒号,浊浪排空,黄浊的河水似乎将天地都洗得变了颜色。
众人只听到河水轰鸣,奇才却自巨大的水声中捕捉到一些意外的声响,他一声吆喝:“二牛,梁三哥,咱们快些走!”
脚下加快,身子已腾空而起。
轿子后面两人听他声音焦急,心知其中必有缘故,当下打点精神,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两人随着双双跃起,奇才在半空中大吼道:“前面的兄弟借个道!”
三个人一顶轿子,竟生生拔在半空,自前面侍卫头顶越过。
那些侍卫也个个是高手,见三人自众人头顶跃过去,不禁心头火起,这几人本是新来的,却立时抢了众侍卫的风头,引得皇帝赏赐,把他们都比了下去,眼下不过是渡河过桥,老老实实走过去就是了,为何非要从众人头顶过去,这不摆明了是显摆功夫,要踩众人一头吗?
两个精壮侍卫也纵身而起,口中叫道:“几位稍歇片刻,换咱们哥几个抬抬轿子。”
两人这一跃,正好拦在轿子前面,想要奇才落下来,换了人抬轿子,没想到奇才双腿一绞,竟在半空中生生拔起数尺,两足在两人头上轻轻一点,“呼”地一声便从二人头顶过去。
这两名侍卫,竟似是凑了头过去,给他作了垫脚石一般,这还不算,奇才刚过去,后面二牛和梁世美正好赶到,紧接着从两人头上踏了过去。
轿子里的皇帝只觉身子猛地向后一仰,轿子似是立了起来,自己的脚翘到了头顶上,正吓了一跳,轿头又猛地向下一沉,皇帝双脚重又落下,身子却猛向前冲,差一点从前面飞了出去。皇帝连忙扶住坐椅。
被踩的两名侍卫正要发作,忽地自桥底下钻出两支箭来,“噗噗”两声,射入两人的身体。
379.飞轿
变故陡生,一众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奇才三人抬着轿子如飞去了。
高继宣喊道:“前面的人跟住圣驾,后面的搜捕刺客!”也加快了脚步,追着轿子飞奔,高琼虽年龄老迈,功夫不减当年,当即提气猛追。
奇才叫道:“二牛,这回咱们真要比上一比了!”两手扯了轿杠,两腿迅疾无比,后面两人听到招呼,也拼命加快步子。
皇帝坐在轿中,感觉比马车还要快上许多,寒风顺着缝隙不住地钻进来,冷气袭人,他却一点不觉得冷,身上好似还要冒出汗来。
对于桥上的刺驾,他一无所知,众人喧闹时,轿子已走得远了。
如今他已听天由命,闭了眼,不敢向外看上一看,忽觉耳边没了水声,知道已过了河,到了北城,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
奇才不敢稍停,大声吼道:“圣驾在此,闲人闪开,来人护驾!”
北城未料到圣驾来得如此之快,虽有军士在街道两旁巡街,百姓依旧随意行走。
大宋向来没有封街的传统,便是皇帝出行,百官浩浩荡荡随着,一般来说也不会驱赶百姓,这习惯来自于太祖皇帝赵匡胤,因他自已便是天下少有的武林高手,刀枪丛中滚过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又加他天性豪迈洒脱,最爱微服出游,平日里兴起,随便带几个人,便跑到大臣家里造访。故此对于出行的保卫,委实有些宽松。太宗皇帝也是如此,他自诩为仁爱之主,要显出些亲民的姿态,更不肯被他的哥哥比了下去。长此以往,大宋皇帝出巡的街头保护便显得过于随意了。
此次皇帝出征,因是战时,已比平日严格了许多,又因有人进入皇帝寝宫之事,高氏父子对于出行护卫更是加了小心,一路上可说得上是禁卫森严,但多年传统难以一下子改变,澶州北城的街道依旧如往常一般人来人往,并未因皇帝到来而净街。
街头便出现了奇怪的场景,三个人抬着一乘软轿疯了似的在人丛中穿梭,边跑边喊着行人躲避,而行人往往来不及躲避,听到喊声一抬头,只觉一阵轻风,几个人转眼自身边冲了过去,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去的轿子,心道:“这是疯了么?”转过身要走,忽地一群人又冲了过去,街边的军士也似是刚反应过来,一个个掉头追着轿子跑,行人吓得一也不敢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奇才也不知路径,只挑大道走,一路向北,直到北面城墙,毫不停留,直向城楼上冲去,守城士兵见了,不知何故,上前拦阻,奇才大吼道:“圣驾!圣驾!挡圣驾者死!快叫李继隆!石保吉呢?都来护驾!”李继隆石保吉都是宋军主帅,联手率军守卫澶州,位高权重,谁敢直呼其名?守城之将不敢怠慢,忙去禀报。
三人上了城楼,将轿子向地上一放,二牛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梁世美扶着城墙,勉强站立,腰都直不起来,奇才笑道:“何时咱们再比一比。”那两人忙着摇手,“不比了,不比了!我们哥俩认栽了!”奇才哈哈大笑,那两人只是摇头苦笑。
这一路疾奔,一众侍卫大都被甩掉,随之上城的只有十人左右,个个骨酥筋软,或坐在地上,或伏在城墙之上,有的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严冬腊月的,这些人却都是满头大汗,浑身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这些人见奇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虽也脸色红润,额头见汗,却依旧气定神闲,心中都诧异不已,这人简直是神了,抬了顶轿子,一路当先飞奔了十几里,居然如没事人一般。众人都是行家里手,知道他定是内力精深,轻功卓绝,远超在场诸人,原来心中的不服气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高琼好不容易追上城楼,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好不容易喘匀了呼吸,忙走到轿前,低声问道:“圣驾可安好?”里面皇帝轻声道:“朕无事,高卿,此地是何处?”
“陛下,已到了北城城楼之上。想必李继隆与石保吉正在率军与敌交战,脱不开身,还未来见驾。”
皇帝道:“待朕稍歇片刻,为诸军助战。”
高琼心道:“我等跑了一路,还没处歇着,皇上坐了一路轿子,还要歇息,真是无理可讲。”嘴上却不敢说什么,领命退下,命军士取了一杆长枪,提枪站在轿子旁边。
不多时其余众人上城,皇帝的仪仗也运上城楼,皇帝出了轿子,站在城楼之上,身边大纛竖起,在城楼迎风招展,城上城下的军兵见了,齐声山呼“万岁!”“万岁!“”万岁!”士气大振,城外厮杀的宋兵愈加奋勇,个个以一当十。
皇帝心中豪气顿生,早忘了害怕,叫道:“朕要亲自擂鼓,为将士们助战!”拿起鼓槌,连敲数下,几十面大鼓应声而起,一时战鼓喧天。宋军士气如虹,将辽军逐出数里,大胜而归。
李继隆、石保吉等诸将来见驾,个个惊喜不已,众人未料到皇帝来得这般快,更没想到皇帝直接便上了城楼。如此便是与士卒们同处危城,众人的心气立时便提了起来。
文臣武将一起称颂,皇帝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但城上风寒,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只在城上稍作停留,便下了城,前去行宫安歇,将城中诸事都委于寇准。
高琼久未经战阵,不免有些心痒难耐,皇帝却钦点了他随驾护卫,只好不甘心地跟着去了,圣驾起行,一众侍卫呼啦啦走了个精光。
寇准在城上巡视,奇才等人都随在身边,寇准回头道:“诸位不去护驾,随着我作甚?”
奇才道:“那么多侍卫,不差我们几个,在下手痒,还想下城去杀敌呢!”
二牛笑道:“师傅本就是差我来保护你的,保护皇帝只是顺道儿。”
寇准道:“跟着我有何好处?我可无地可赏!”
“你虽是抠了点,那也没办法,师傅的话不能不听,反正我已有好地一千亩,足够吃喝了!”
寇准笑道:“我虽无地,却有好酒,今晚有一个算一个,我请诸位喝酒,不醉不归!”
二牛一拍大腿,“还是寇相知道我的心意!”
邹芳一跺脚,“不准喝!”
380.城上
皇帝在行宫落了脚,住了几天的军帐之后,终于能住在房子里,心里很是高兴。
浮桥刺驾之事他一无所知,高琼吩咐,谁都不准向皇帝露出口风,在宫里宫外连续发生两次意外,高氏父子极为紧张,加派了护卫人手和夜间的巡视。
天色已晚,战时的澶州城显得格外冷清,与繁华的汴梁城不可同日而语,皇帝觉得心里不安,便差人去城上,看寇准在做什么。
他坐卧不安,在房中走来走去,始终放不下心来,便召来赵惟吉弈棋打发时光。
两人相对落子,赵惟吉执黑后行,一上来便猛冲猛打,招式极为凌厉。
皇帝奇道:“国祥,今日怎么如此力大?”
赵惟吉道:“棋枰之上角力,游戏而已,臣恨不得上战场与敌拼杀。”
皇帝笑了,“难得你有此血性,朕便予你一旅之师,前去杀贼可好?”
赵惟吉心中一跳,不知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试探。转念一想,作为皇族子弟,历来是皇帝防备的对象,怎么能容他们出去带兵?皇帝最怕他们借机交结军中将领,结成势力,生出异心,危及皇位,何况赵惟吉本就是个有资格登位之人。
赵惟吉一笑:“官家,臣就是个匹夫之勇,于兵法一无所知,若能上阵砍几个胡人过过瘾,那便是极好了,带兵我可不会。”
皇帝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习武,你的功夫是最好的,只有楚王才能与你相比。”楚王赵元佐是皇帝的同母兄长,为人聪颖,有武略,本是太宗眼中最合适的继任者,不料后来发了疯病,一直幽居在府中,不能理事。
赵惟吉道:“臣的功夫早就荒废了,如今连弓也拉不开。”
皇帝叹道:“若是楚王未病,落在朕的处境,不知他会如何处置。”心中愈发觉得沉重,这副担子太过沉重,让他备感压力,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兄长,若是楚王未疯,便是皇帝,让他来面对这些,自己做个逍遥王爷不也是很好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立时从一时的失态中恢复过来,转头向着一旁的宦官道:“再差人快马加鞭,去看寇相在做什么?”宦官领命而去。
赵惟吉心中翻出无数个念头,楚王或许是比赵恒更合适的皇帝,那么自己呢?自己连资格都没有,不,自己有资格,却被人从手中生生夺走,自己的祖父、父亲甚至被夺去了生命。想到此,他心中埋藏的愤恨几乎要喷涌而出,甚至想拾起眼前的棋盘,砸在对面之人的头顶之上。
他低下头去,眼睛注视着棋盘,心思却不知飞到哪儿去。好在皇帝也心神不宁,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两个人都无心下棋,一个心中纠结万分,一个只是想和人说话来分散自己的不安。
赵惟吉终于平复心情,说道:“官家,辽军虽众,也敌不过宋军众志成城,如今他们孤军悬于国外,若是我军断其归路,聚而歼之,定能一举成功。”说着将一粒黑子重重在拍在棋枰之上。
皇帝说道:“是啊,可我还是担心。。。咦,怎么还有这一招?”他一下子被棋局吸引过去,自己的一条大龙,刚刚被断掉,陷入黑子重重包围之中。
皇帝埋下头来,认真地看起棋局来,左思右想,就地成活比较难,但终究有机会突围,就看对方如何应对了,自己曾多次遇到这种难局,几乎每次都逆转成功,他拈起一颗白子,信心十足地拍落在枰上。
赵惟吉却似是变了个人,不似往常那般退缩,他毫不犹豫地对白大龙展开绞杀,着法激烈非常,双方都认了真,一番大砍大杀之后,赵惟吉成功杀死白大龙,白棋盘面惨不忍睹,皇帝将手中棋子向棋枰上一丢,脸色颇有些不好看。
赵惟吉长长地出了口气,心中的恶意渐渐消散,今天他一直憋着口气,虽然只是下棋,却一步也不想退让,直到痛快淋漓地屠龙成功。看着皇帝郁闷的样子,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快意。
此时打探消息的宦官来回报,皇帝问道:”寇准在做什么?“
宦官道:”寇相在喝酒!“
”啊,在哪儿饮酒?“
”就在城楼上,寇相、寇相未去巡视城防,也未和诸位将军商讨军事,只是在城楼上大张火烛,与知制诰杨亿和侍卫王奇才等人饮酒作乐。一共五个人,也不知喝了多少,地上堆满了酒坛子,牛侍卫和梁侍卫喝得兴起,还当场演练起武功来。“宦官向前凑了一步,”官家,原来他们真的能飞檐走壁。“
皇帝想起白天坐轿子的情景,不禁笑了笑,”那是当然,这些都是我大宋的能人,身上有真本事。“
听到寇准如往常一般,皇帝心中稍稍放下心来,方才输了棋局的不快散去了许多。
不多时,又一个宦官到来,说道:”寇相好像。。。喝多了,竟走到垛口,向着城下的辽军举杯祝酒,城下乱箭齐发,嘿,也是神了,他身边那几个侍卫一伸手,竟把箭都抓在了手里。“
”哦?竟能。。。用手捉箭。“皇帝若有所思,”寇相,醉了么?“
”好像是醉了,又好像是没醉,他还与杨亿对对子呢!“
”对了什么?“
”寇相指着自己的酒杯,说道:’水底月为天上月。‘杨亿对曰:’眼中人是面前人‘“
皇帝微笑点头:”妙啊,好对!“
”那牛侍卫也对了一个。“
”他也会对对么?“
”他对了一个‘你的钱是我的钱。’“
“这是什么话?不通啊!”
“别人也这么说,可牛侍卫说了,他老婆天天对他这么说。”
皇帝放声大笑,一切如故,众人在饮酒作乐,寇准胸有成竹,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么一想,他不禁睡意上涌,行军了几日,真是累了。
皇帝就寝,赵惟吉回到住处,与何无敌相对饮茶。
他沉默半晌,问道:“若是我服下那忘情丹,你要怎样?”
何无敌道:“若你真的服下,那便不是老夫可以辅佐之人,不过。。。你不会吃的。”
“你就这么拿得准?”
“老夫还算是识人。”何无敌悠然道:“相公不必忧虑,浮桥上算他命大,咱们还有其他法子,准保叫他回不得东京。”
381.送信
两只庞大的军队在中原大地上对垒,两个皇帝都想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主宰,可迄今为止,依旧看不出胜利倾向于哪一边。
大战间歇的平静格外珍贵,冬日的暖阳照耀澶州城楼。天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半天的功夫,地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
雪地上一行蹄迹,蜿蜒地爬上一道高岗,远远地没入到松林之中。
奇才和二牛沿着马蹄印迹进了林子,二牛边走边嘟囔着,“要不是那个管家婆多事,昨晚还能再喝半坛。”
奇才道:“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老婆在身边嘘寒问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二牛嗤笑道:“怎么?又想你家小辣椒了?还没被辣够?”
“辣有辣的好,够劲儿!”
“这话说的,好像你尝过似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早把人家姑娘给祸祸了?”
“瞎说什么!我们俩可是发乎情止乎礼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
“你吹吧!我就不信,你没把这生米做成熟饭,何无敌能答应把宝贝孙女给你?”
“那还不是看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翩翩美少年!”
“奇呆,你能不能别吹了,让你说的我这,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你说你给公义门添了多少乱?处处跟人家作对,好好的武林大会都给搅合了。何无敌傻啊!他还巴巴地和你结盟,送上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给你糟蹋,你蒙谁呢!”
“让你一说是有点奇怪,难道他是被在下的高尚人品所感化?”
“你别臭美,我看这事儿不简单,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家伙不一定憋着什么阴招呢!”
林子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堡垒,用巨大的石块砌成,孤零零地立在当地。堡垒外面拴着两匹马,正呼呼地喷着白气。
二牛道:“就是这儿吧!”
二人绕过一道断墙,从一个豁口处进去,见里面站着两个人,都穿着长长的披风,严严实实地带着兜帽。见奇才二人进来,双双拔出了剑。
二牛嗬了一声,大声道:“我的好师傅,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你!别,别动家伙,小心割了手,收起来,收起来,别伤了咱们师徒的情分。”
奇才与他并肩站立,脸色沉得像水一般,“杨锋,瀛洲城上让你跑了,今天看你还能往哪儿逃?”
杨锋忽地收剑回鞘,温声道:“大力说得对,动家伙伤了师徒情分。”
二牛笑道:“你还真说得出口!来来,咱们好好论论这师徒情分。”
常槐一张黄脸冻得愈发蜡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他厉声喝道:“姓牛的,姓王的,你们两个后生小子嚣张什么,常某可不怕你!”
二牛笑道:“是啊,常大爷不怕我,我怕你成了吧?告诉你把剑收起来,怎么就不听?”
他说着迅疾地向前跨上一步,常槐挺剑刺来,二牛两手一张,一招“贵妃醉酒”,将他的剑劈手夺下。
常槐一招便被夺去了兵刃,当即呆在当地,脸上气得通红,却不再上前,他已知道自己绝不是对面两人的对手。
奇才道:“杨锋,你害我们兄弟二人差点丢了性命,看在我们曾叫你一声师傅的份上,可以不论,但你杀了方树之,那是我的授业恩师,也可说是救命恩人,就这一事,我便饶你不得。你拔剑吧!咱们一对一公平比划,二牛,你不要插手。”
杨锋面色不变,说道:“奇才,大力,你们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二牛道:“我们来干什么用得着告诉你吗?”
杨锋微微一笑,“恐怕真是用得着。。。你们可是寇准差来的信使?”
奇才忽地省道:“难道竟是你?是你为寇相搜罗辽军军情?”
杨锋自怀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书信来,“辽军之事,尽在此书之中。还请转告寇相,降将王继忠一直与大宋皇帝暗中书信往来,恐有和议之事。”
二牛愤愤地道:“和什么和?你们说到大宋转一圈就转一圈?烧杀抢掠得够了就议和,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杨锋道:“辽军大军在外,师老兵疲,粮草不济,将士们冬日还穿着单衣,兵无战心,都喊着要早早回家。大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拥兵数十万,以逸待劳,胜利在望,如此竟还有合议之事,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的皇帝实在胆小,寇相还要多加一把劲。”
奇才道:“你既为契丹人,怎么会想到交结大宋?”
“契丹人和宋人有何不同?宋人称契丹人是狗,契丹人呼宋人为猪。其实双方说的都对,不管是契丹人还是宋人,人人皆是猪狗,唯有上位者,才可称之为人,没有权力,便没有资格挺直了腰杆做人。我父是辽人,母为汉人,我不想做辽人或是汉人,在下只想做人。”
奇才道:“难道世间只有权力,没有正义?”
杨锋笑道:“奇才,你已然身为武林盟主,却还是如此天真。当初我祖上耶律倍被逼得让出皇位,远走他乡,整个契丹无人出来主持正义,待到他的后代辗转登上皇位,属于他的正义才姗姗来迟,即便当时他早已死去,皇帝的帽子也得扣在他的棺椁之上。有了权力,才有人愿意听你谈正义,换句话说,权力即是正义。”
二牛道:“奇呆,不管什么权力正义,咱们这个师傅今天是杀不了了。。。寇老头还指望他通风报信呢!”
杨锋道:“正是如此,我也指望寇相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与大宋互为强援,才能得到各自的正义。你们回去,请寇相多多关注你们皇帝的心思吧!”他看了一眼常槐,“咱们走!”
奇才虽不甘心,却不得不让出路来,眼看着二人扬长而去。
奇才和二牛快步回城,远远地望见城楼,忽听风声凌厉,一直长枪疾飞而至,奇才一闪身,将长枪抓在手中。仔细一看,却是宋军床弩的弩箭。
二牛大骂道:“你们都瞎了!看我们哪里像契丹人了?乱放什么箭!”
对面果然停止了放箭,二人疾奔上一个土丘,两个大汉跳起身来,大叫道:“小白兄弟,小酒侠,原来是你们!”
奇才一看,竟是在岭南结识,后来一道投入杨延昭帐下的“大肚虎”胡庆和“移山虎”张环。
奇才叫道:“两位大哥不在保州,怎么到了此处?”
二牛也认得这两人,当年便是他介绍两人去保州从军。
四个人重新见礼,奇才又问道:“杨将军现在何处?”
胡庆道:“杨将军此时恐怕正带兵北上,攻打幽州。以便牵制南下辽军。”
“那两位大哥怎么在这儿?”
张环叫道:“还不是因为送信!杨将军差我们两个去汴京传递军情,还没等回营复命,契丹狗大队就来了,我和大哥只好就近归入石保吉将军帐下,每日守着这床子弩,动也不能随便动,无聊死了!若是跟着杨将军,不知杀了多少契丹狗了!”
胡庆道:“兄弟,你又性急,咱们这弩射杀的人还少么?”
“总不如刀砍得过瘾。”
382.请战
城上城下到处布置着劲弩,这是应对契丹骑兵的利器,胡庆和张环带着一队弩兵守在一个小山丘上。
奇才和二牛辞别二人回到城中,带着杨锋的书信向寇准复命。
寇准正和李继隆、石保吉二人共议军机,他拆开信看了看,便递给了身边的李继隆,说道:“耶律锋透露,进攻忻州的辽军粮草不济,正欲退兵,如此可解我岢岚军之围。”
李继隆道:“好啊,岢岚军若顺势出击,尾随其后,出雁门关入敌境骚扰,辽境必然震动,于我军极为有利。应从速派人往岢岚军传令,视敌动向,相机北上。”
寇准道:“如此甚好。耶律锋还道,澶州辽军也有粮草之困,近几日会有辽军自祁州南下,押运粮草来此地。”
李继隆道:“若派一军前去阻截,烧其粮草,则辽军必乱,我军趁势出击,必能破敌。”
石保吉沉吟道:“寇相,这耶律锋可靠得住?若他伪报军情,引诱我军出击,设伏围歼,我军士气定然受损。”
寇准道:“耶律锋此人自认为契丹皇室后裔,却不得承认,心中不平,素有怨望。平日他往来于辽宋两国,广布眼线,搜罗军情,为此大宋给了他许多银钱,我猜他亦向辽军供给军情,以此要权要钱。石将军所虑极是,此人恐怕称不上可靠。”
李继隆道:“辽军远来,必有粮草之困,耶律锋所言合乎情理,若能烧毁敌军粮草,则此战一举可定。依我看来,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值得冒险一试。”
石保吉道:“李将军言之有理,可即便这事是真的,我军怎么能在辽军眼皮子底下调动?兵少不成事,兵多了动静太大,辽军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要是被敌军看破,预先防备着,辽军马快,骑术又精,我军想撤都撤不回来,很可能被全歼,那损失就太大了。”
寇准说道:“你说的也对,损失些人马还是小事,我倒是担心陛下,他本就对北征有些迟疑,若是打了败仗,受了惊吓,再有那些胆小之人从旁鼓动,万一圣上动了南巡之意,那就有大麻烦了。”众人点头称是,皇帝是这场战争中最要紧的一环。
寇准又道:“石将军说得很对,澶州之兵动不得,可有其他诸州之兵可用?”看来他还是不死心,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李继隆道:“本来河北诸州都有重兵把守,可如今有一些已沦于敌手,还有的兵将都在澶州城下勤王,其余几州龟缩在城内不敢出来,依我看都不堪大用。”
二牛插嘴道:“耶律锋这个人,我们哥俩都打过交道,奇才被他害了不知多少次,对他最是清楚不过。”
寇准道:“哦?王大侠与他有仇?”
石保吉轻笑一声,“两位大侠不简单啊!平日耍枪弄棒,交结三教九流,连军营中都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难道你们还与契丹高官有往来?”
他本就看着二人不顺眼,他们三人不是朝廷高官便是军中大将,商议的都是军国大事,这两个江湖中人却不知回避,一直在旁边听着,若不是看寇准对他们格外优待,石保吉早就想赶二人出去。
二牛笑道:“杨锋的官再大,也没有寇相官大,认识他有什么了不得。要不是想着他或许有用,咱们今天就提着他的脑袋回来了。”
石保吉道:“杀人越货二位自然是行家,这军国大事么,你们江湖大侠却未必懂得。”
二牛道:“石将军,你这话可真是冤枉人,咱们哥俩都是守法良民,虽有些手段,可从不滥杀无辜,杀人越货的罪名更是不敢领。你说咱们不懂军国大事,王奇才的大名在宋军中可是响当当的,连耶律浑都死在他手里。远的不说,就说瀛洲城被围之时,周围有多少州县,都是你们这些大将、名将守着,手下的兵成千上万,可是谁带一兵一卒去增援了?只有我这个不怕死的兄弟,愣是带着一百人杀透辽军大营,火烧投石车,进城帮助守城,要不是他,瀛洲城早就被辽军攻陷了,这难道不是军国大事么?”
石保吉冷哼一声,说道:“瀛州城弹丸之地,兵微粮少,辽军轻敌,尔等能取胜不过是恃勇侥幸罢了!”
二牛不乐意了,“听你这个意思,瀛州一万多人挡住几十万辽军算不得本事,那澶州有数十万大军,石将军伸个指头就能灭了城外那些人吧!”
他纵横武林,说话也没什么顾忌,石保吉位高权重,手掌重兵,哪里受过别人如此抢白,当下面色一沉,便要发作,李继隆忙笑着打圆场,“王奇才的大名果然响亮,连陛下都问起过,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可咱们的石将军也不简单,当年他勇冠三军,每战冲锋在前,你们年纪太小,都没有看到。唉,真是老了,身子骨不成了,老石,要是你我年轻二十岁,也亲自去阵前杀上一阵,过过手瘾。”说着伸手在石保吉肩上拍了一拍,
奇才并没在意石保吉的话,而是一直在思索,此时开口说道:“耶律锋此人野心极大,行事没什么忌讳,以在下对他的了解,此人从不在意什么仁义道德,为人处事可说是唯利是图,他说的消息是真是假,要看是否于他有利。”
寇准拈须点头道:“这话有些意思,王大侠,你看这事于他是否有利?”
奇才道:“此人一向以皇族自居,心怀天下,绝不肯长久居于人下,当年他曾在北邙山费尽心力寻找传国玉玺,图谋自立之资,只是当今契丹皇帝还算贤明,更有萧太后是女中豪杰,谋略非常,他虽有异心,却没有机会,此次辽军南下,于他而言,应该是个机会。”
寇准频频点头,石保吉微微哂笑,李继隆却来了兴趣,问道:“这话怎么说?”
奇才道:“辽军若胜,萧太后母子威望必然水涨船高,地位不可动摇,他这条路便完全走不通了。对他最有利的恐怕是辽宋对峙,萧太后母子滞留中原,他乘机返回北方,发动叛乱一举夺权。其次是契丹大败,他在军中乘乱图谋契丹皇帝,众人劳师远征,大败而归,难免会对皇帝有怨言,他的所为应能得到不小的支持。只是辽军大败,他在军中也会有倾身之危,故此在下猜测,他还是希望辽宋保持目前对峙的态势,他则要乘隙脱离战场,返回契丹。”
李继隆道:“以你的猜测,他不想辽军得胜,那么送来的信便是实话?”
奇才道:“李将军,依你看,此战到目前地步,宋辽哪一方占优。”
李继隆面上一红,勉强道:“辽宋大军对峙,当为均势。”
寇准立时道:“李将军,你这可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了!契丹军深入宋境七百里,攻占数州,兵临澶州城下,离汴京咫尺之遥,大宋已是生死存亡之时,怎么会是均势?目前来看,自然是他们占优。”
李继隆笑道:“寇相当着陛下却不是如此说。”
寇准眼睛一瞪,“我若是这么说,陛下还能来么?”
奇才道:“这便是了,辽军占优,自不是耶律锋所愿,依在下看,这书信倒有八九分真。”
寇准道:“王奇才,你若想为官,寇某必一力举荐,让你得以一展大才。”
奇才笑道:“大宋朝中人才济济,寇相和诸位将军都是人中俊杰,在下岂敢以萤火之微与皓月争辉?在下生平所愿,便是快意江湖,行侠仗义,若国家有难,自然愿挺身而出,与诸君共赴国难,若国家太平,愿乘扁舟一叶,归于江湖。”
二牛道:“你一个大侠,偏还改不了文人气,这文绉绉的,我的耳朵都消受不了。”
寇准大笑道:“王大侠是真名士自风流!”
李继隆道:“王大侠确有大才。”石保吉道:“说起来容易,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行了,只不知做起来如何。”
奇才道:“在下正要请战!”
屋内四人都有些惊奇,二牛道:“奇才,你又有主意啦?没说的,你上战场,牛哥一定是与你一道的!”
石保吉道:“打仗可不是强盗打架,耶律隆绪也不是耶律浑可比。”
奇才只向着寇准拱手,“还请寇相准许,在下愿带抗虎军去袭敌粮道,烧毁敌军粮草!”
383.赌约
李继隆皱眉道:“抗虏军?抗虏军是什么来头?”他听过抗虏军的名头,但是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这绝不是朝廷正规军。
石保吉冷笑一声,“一群乌合之众,怎么能与辽军对垒?去了也是打败仗,丢了咱们大宋的士气。”
奇才不愿与他作口舌之争,只向着寇准说道:“正因为怕官军丢了士气,在下才想到动用抗虏军。抗虏军兵个个都是武林中人,与官军多有不同,他们都身负武功,行动灵活,但号令不严,不懂阵法,对敌时常常行动不能统一。”
李继隆道:“军中最怕的便是不能令行禁止,宁可军士无勇,不能号令不尊,如此军队如何对敌?”
石保吉道:“什么抗虏军,就是江湖帮派那一套,各帮各派聚在一起,号称杀敌,实际上是添乱。依我看朝廷应解散抗虏军。”
二牛大声道:“你们每天盼着的正规军迟迟不到,前来为国出力的抗虏军又要解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寇准道:“不妥,国家生死存亡之时,正当人人出力,若是解散抗虏军,寒了天下人之心,以后谁还愿为国征战?”
李继隆道:“可号令不行的军队。。。能打仗?”
奇才道:“若是临阵对敌,自然要统一号令,全军将士共进退,这一点官军强于抗虏军。若是敌后骚扰,烧敌粮草,抗虏军却要强于官军。”
寇准道:“这话怎么讲?”
“此行目的不在于杀伤辽军,只在于扰乱敌军,趁机烧粮,我军当设伏于林深叶茂之处,路上设障,阻辽军于一时,诸位豪杰趁机四面冲出,各自放火烧粮,武林人士虽不习军令,却个个本领高强,来去如飞。正可骤起发难,出其不意,快进快退。一旦烧了粮,立时撤走,来去都不需结阵,走时各自散去,辽军无从追击,自然无被歼之虞。”
李继隆不禁点头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奇才又道:“诸位担心动用官军,调动起来无法隐蔽,抗虏军则不然,他们本来就是时聚时散,整时少,零时多,多以小股队伍骚扰敌军,时常在辽军营地周围出没,骚扰敌军,完全不会引起注意。还有一点,官军若打了败仗,必定会士气大伤,军中震恐,抗虏军则不会,最不济事也就是烧不得粮,却绝不会被辽军围歼。即便损折些人手,也只会被当做辽军以大欺小,屠戮百姓,反可令官军同仇敌忾。”
话音刚落,石保吉道:“抗虏军中大多是法外之人,岂能真有为国杀敌之心?军中鱼龙混杂,若走漏了消息,反倒自投罗网。”
奇才道:“武林中人血性非常,个个勇于杀敌,官军抗辽是遵军令,抗虏军起兵却是自发。”
李继隆沉吟道:“王大侠说得透彻,寇相,你看此事可不可行?”
皇帝将守城之事尽委于寇准,他虽不上阵杀敌,大事却需他拿主意。
寇准拍案道:“此事非抗虏军不可,我等坐等王大侠凯旋!”
石保吉还想说什么,寇准已向着奇才道:“王大侠有何需求,尽可以向两位将军提出,咱们无有不遵。”
奇才道:“我要硝石硫磺等引燃之物,至于人手,只需一小支弩兵,带强弩一百即可,其余人手我自张罗。”寇准应允。
石保吉面有不平之色,二牛道:“石将军,你若不服,我就和你打个赌,要是抗虏军没能烧了辽军粮草,我把皇上给的一千亩地都输给你!石将军可敢?”
石保吉愤然道:“我怕什么?与你赌了!若你二人成功,我将三百贯钱奉上!可要写下文书?”
二牛笑道:“寇相和李将军在此,量你也不能赖账。”
石保吉道:“要赖账的是你!”二人击掌为誓。
寇准笑道:“若二位成其大功,我大排酒席,为你们庆功!”
二牛道:“寇相太小气,一顿酒就想把我们打发了?”
寇准道:“你这个酒鬼,就惦记喝酒!好,依你,多少顿都行,二位日后到我府上随便喝,要多少有多少!”
二牛笑道:“这下可好了,赢了地,又赢了钱,还找了个可劲儿喝酒的所在,寇相家里可都是好酒。”寇准大笑。
抗虏军在奇才和梁世美走后各自分散,有的去军中投效,有的集结成小股,不时骚扰辽军。其中最大的一支将近两千人,以荆门门众为主,由梁家子弟与其他各派凝聚而成。
荆门除了虎豹堂外,项长老也带了大批门众过来会合。虽然奇才不在军中,项长老却时常差人去联络。
奇才与梁世美四处张罗,两日之间又召集了两千人左右,如今他手下共有抗虏军四千余人。
奇才四处派人,打探辽军军情,尤其是北面押运粮草的军队。
中原之地平坦,道路宽敞,可供埋伏之处不多,奇才好不容易才选了一片林子作为伏击之处,此处道路相对狭窄一些,路旁树木丛生,可以隐蔽藏身。
胡庆和张环带了一百张强弩过来,奇才打算把他们安置在当道,迎头射击押粮队伍,阻止他们前行。只要阻得一刻,便可带着强弩撤回澶州。
张环却不满意,叫道:“撤什么撤?我要上去砍死几个再说。”
胡庆道:“当兵当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江湖习气?军令如山,要撤就得撤,你可不能任性!”
奇才将队伍分成若干小队,几人一队,说好到时分头出击,每组至少要烧毁一辆粮车。至于其余人手,各个配给锣鼓旌旗,令他们呐喊助阵。
计议已定,却迟迟没有粮车的消息,直到三天之后,才有斥候急匆匆跑来,说从北部来了一支辽军,行路缓慢,看样子像是在押送粮草。
但是麻烦的是,这只粮队的护卫队竟足足有三万人之多,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契丹精骑兵!
三万契丹骑兵,即便是放在大规模的辽宋现场上,也是一支绝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在平原地带,契丹铁骑是无敌的,即便是这些轻功高手,也绝不能冲破三万骑兵的防线,靠近粮队。
一般来说,精兵都在前线,押粮军队战斗力要稍差一些,但是此次战场全在宋境,契丹粮队更可能受到攻击,因此出动大军掩护,也看出辽军对粮草的重视。
奇才沉默半晌,看起来这次烧粮行动已变得不可能,在广阔的平原上,即便是大宋禁军,要对付三万契丹骑兵,必须出动几倍的军队,集结十万之众,方可与之一战。
项长老忧心忡忡,“盟主,咱们人手太少,四千人如何对付三万骑兵?这仗没法打啊!”
二牛道:“项长老,你可不能打退堂鼓,我的地可全押在这上头了。”
奇才道:“咱们不打仗,咱们就放放火。”
在场几人都看着奇才,项长老道:“门主,不打仗如何烧粮?怎么也得杀透护卫辽军才能接近粮车。”
奇才道:“咱们绿林好汉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梁世美笑了,“盟主的意思是,咱们高来高去?”
奇才道:“契丹骑兵虽强,要看守粮车,不敢稍离,如此与步兵有何不同?马匹军器反成为丢不掉的包袱。咱们武林中人,正可施展轻功,高来高去,烧他个出其不意,他们跑得再快,能快得过烟火?”
梁世美道:“好!咱们就来个火烧丛林!”
384.烧粮
马蹄声踏破了清晨的寂静,大队的骑兵自北向南,沿着官道缓缓而行。为首的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将军,头上带着毛皮的毡帽,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白霜。
一名骑兵飞马过来,禀报道:“将军,前面发现路障!”
将军嘴里喷着白气,“可有敌军踪迹?”
“没有,只有当道的拒马桩,路上挖有壕沟。”
将军鞭子一挥,“啪”地一声落在骑兵身上,“没用的东西!路障清了,壕沟填上就是,这些事还要报来做甚!”
虽然骑兵身着盔甲,鞭子抽上去不过是一声脆响,丝毫不疼痛,他却吓得后退两步,忙不迭地应着,掉头驰去。
将军兀自咒骂着,“该死的宋兵,一群胆小鬼,只知道暗中捣乱,不敢出来决战。”
旁边一人道:“将军,还是小心一点,万一有伏兵呢?这里毕竟是宋境。”
将军怒道:“有伏兵最好,让老子好好地杀上一阵!老子堂堂大契丹猛将,不能上阵杀敌,却干这押粮运草的勾当,那些宋猪不出来便罢,要是敢来劫粮,让他们有来无回!”
也难怪他如此狂妄,宋军的威风早在太宗北伐时便被打掉了,契丹兵将提起宋军都是极为鄙视,完全不放在眼里,何况这平原之地,正利于骑兵驰骋,他才不怕什么伏兵。
将军回头看着队伍中间不紧不慢的粮车,心里不免烦躁,叫道:“让他们快些,这么慢吞吞的,何时能到澶州?去得晚了,他们已破了澶州,抓了宋国的皇帝,老子连仗都没的打了,哪里有什么军功!”
他恨不得立时飞到战场,连连催促,那些兵士便也催着粮车快行,只是粮车本来就慢,又加地上湿滑,哪里快得起来,将军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能不住地高声咒骂。
长长的队伍进了树林,地上积雪很厚,车子动不动就会陷住,辽军行动愈发缓慢,直折腾到日头过午,大队人马还在林中磨蹭。
说来奇怪,那地上看过去都是一般高的积雪,平平坦坦,等车轱辘碾过去,却一下子陷进去,怎么也出不来,原来积雪下面是个坑洼,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
粮车沉重,众人只好齐齐去推,半晌方将车子推出来。骑兵尚可在树木间穿行,车子却只能挤在狭窄的道路上,一辆陷住,后面的便堵了长长的一排。
将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骂了粮队骂前军,不知路面为何如此难行,不知那帮废物是如何开路的。
所有人都筋疲力竭,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出的汗经了寒风,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个个冻得浑身发抖,早晨吃的那些食儿早在这一路耗光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却不敢叫饿,因为将军说了,出了这片林子才能扎营造饭。
可是依这个速度,他们今天甭想走出这片林子。
眼看太阳向西方落下去,三万辽军还在森林中挣扎,士兵们的身子越来越沉重,积雪灌进了靴子,被体温化成了水,又被寒风冻成了冰,脚冻的发麻,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终于将军下令就地休息,命前队修整路面,其余人就地休整,等待路面畅通,所有兵士都松了口气,一个个跳下了马,呼呼地喘着白气,自马鞍上取下酒囊,大大地灌上一口,热辣辣的烈酒顺着喉咙下去,肚腹里热气升腾,让人舒服得长叹一口气。
有人捡了树枝,生起了火,想烤一烤冻僵的身子,却被长官一鞭子抽在身上,“找死,若是引燃了树木,烧了粮车,你的命够抵吗?”
将军大喝道:“不准生火,不搭帐篷,稍歇片刻,连夜过了这林子。”他征战多年,自然知道这林子不是久留之地,尤其是有粮车随行。等到过了林子,前路一马平川,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几名士兵聚在一堆取暖,小声嘟哝着:“这么赶路,非把人累死不可。”“是啊,路怎么这般难行?”“将军急什么?那些宋猪又不敢出来送死。”
一个士兵抬头望着天,说道:“再磨蹭一会儿,天都黑了,路都看不清了。”
另一个道:“这遍地的白雪,怎么看不清?你看那树上都是白的。”
那兵士抬头看了看,“我本以为中原有多么暖和呢?没想到也这般寒冷,这场雪真大,快敢上咱们老家的大雪,那树枝都要被压弯了。”
他看着树上厚重的白色,却见那团白色动了动,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眨眼地看着,却见树上所有的白雪都动了起来,大块的白色自树枝上立起,然后是明亮的火光。他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幕。
旁边却有人大叫道:“火!火!有人烧粮!有伏兵!”
树木都好像活了过来,所有的树木上都有火把丢下,又有淋漓的猛火油洒下,浇到粮车之上,那油遇火便燃,水浇愈炽,一旦引燃,便不可遏制。
粮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被点燃,林木也拉拉杂杂地燃烧起来,霎时间林子里火光冲天。而那身着白衣的宋军,都像是鸟儿一般,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将火把到处丢掷,燃起更大更多的烈火。
辽军想上马去,取弓箭来射,那些战马见了火光,却都惊得四散奔走,让人捉不住缰绳,即便勉强翻上马背,也控不住战马,四处乱奔,这更加重了队伍的混乱,军士们互相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
将军大喊着维持着队伍,”将树上之人射杀!“”该死的宋猪,有本事下来斗一斗!““快上马,冲出林子去!”
传令兵来回奔驰,传递着一个个不好的消息,“将军,前面被宋军弩兵拦住去路。””将军,后队起火!“
将军气急败坏,自马背上取出弓箭,仰头向着一个白衣人射去,他是契丹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对自己的射术极有信心,他连天上的飞鸟都能射中,何况距离这么近的一个人。
这一箭他是咬着牙射出,自忖必中,嘴里尚自骂道:”该死的猪,去死吧!“
没料到那人竟一把将箭抄在手中,回手一挥,叫道:”还你!“那只箭便带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将军忙一闪身,箭矢擦过脸庞,自耳边尖啸着掠过。
将军惊出一身薄汗,抬头再看,那人已如天上的游龙一般,在林中盘旋着,向别处放火去了。
他也是习武之人,轻功虽不甚佳,丈余高的墙也能一跃而上,却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轻功,不禁目瞪口呆。不必说如今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便是没有这身盔甲,也绝追不上这白衣之人。